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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大别重归


         陕北葭县  朱官寨  1947年8月30日

  “我没有病!”

  一声怒吼从毛泽东住的窑洞里传出来。

  任弼时正朝窑洞走来,闻声急步进屋。

  毛泽东怒气冲冲,面孔和脖子涨得通红。

  保健医生手里拿着药物,站在一旁委屈得不知所措。

  任弼时把眼镜摘下来擦着,示意医生悄悄退出去。

  “史林同志,”毛泽东头也不回地站在地图前,“给陈毅、粟裕的电报发出去没有?”

  “已经发出了。我想,他们很快会有动作的。”任弼时戴上眼镜.

  毛泽东“晤”了一声,余气未消:“华野迟迟不动,刘邓势必危难重重!你来看……”

  毛泽东似乎使出举钢钎的气力拿起一支红蓝铅笔,刚指向地图上的中原地域,笔却“叭”地落在地上。

  任弼时抢先躬身捡起铅笔,递给毛泽东,心头倏地一阵酸楚。

  油灯下,毛泽东的手肿得像个馒头。

  撤离延安五个多月了,毛泽东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加之陕北今年罕见的天灾和频繁的战事,粮食物品奇缺,毛泽东和战士们一样常处于半饥饿状态。极度的疲劳和严重的营养不良使毛泽东浑身浮肿,十分虚弱。前几天,任弼时忍痛将自己的坐骑杀了,炖了几锅肉,那也只能暂解腹中之饥,解不了毛泽东心头的沉重思虑。

  自从刘邓挥师南下,毛泽东无一天不在惦记他们。凡有刘邓电报来,无论白天夜晚,必亲自处理。为保证大军南下顺利,他令陈赓率部渡过黄河之后,又几次电催陈、粟南下豫皖苏钳制敌人,以减轻刘邓的压力。然而陈、粟至今未动。前不久,刘邓来电告急:国民党数十个旅形成堵截包围态势,企图将我围歼于进军途中。毛泽东忧心如焚,一连数日几乎是站在地图前度过的刚才,他又一次吃力地拿起笔,给陈毅、粟裕拟了一封电文:

   陈、粟:
   二十九午电悉。
     你们在惠民留驻时间太久,最近几天又将注意力放
   在胶东,其实目前中心环节是在陇海南北积极行动,歼
   击及抓住5军、57师,攻占一切薄弱据点直接援助
   刘、邓。我们对于陈(士榘)、唐(亮)、叶(飞)、陶
   (勇)2O多天毫无积极行动,你们亦未严令督促,十分
   感觉焦急。为此问题,军委多次指示未见具体答复。现
   在欧震、张淦、罗广文、张轸、王敬久、夏威各部均向
   刘、邓压迫甚紧,刘、邓有不能在大别山立脚之势,务
   望严令陈、唐积极歼敌,你们立即渡河,并以全力贯注
   配合刘、邓。……
                     毛泽东
                     30日19时

  措辞是严厉的。

  近一个时期,毛泽东发给各野战军的电报均以中央或军委的名义,唯独给陈、粟的电报则全部署名“毛泽东”,并且必签上四个粗重的“A”,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华野西兵团渡河南下。由此,足见毛泽东的决心与焦急。

  任弼时刚才说已发出的就是这封电报。任弼时转身去落实,毛泽东又回到地图前研究敌我形势。他想在地图上做标记,几次拿起铅笔又几次掉到地上。这时医生进来打断了他的思路,于是他才恼怒起来。

  “晤。我不该对医生发脾气。他也是好心。”毛泽东接过铅笔,摇摇头:“可他不该打扰我,他根本不知道我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

  任弼时想安慰一下毛泽东,又知此种情势岂能一个“安”字了得,只好将说过的话又重复一遍:“主席,山东战场一直形势紧张,陈、粟迟迟未动必定是有困难。我想,他们接到这封电报,一定会拿出行动的。”

  毛泽东的眉头依然没有松开:“但愿如此。”

  周恩来走进窑洞,浓眉飞扬:“主席,刘邓传好消息来了!”

  “哦?快念!”毛泽东迎上几步,却接过电报:“不,让我自己来看。”

    各首长并报军委,……:
    (一)我军已胜利完成渡过淮河,进入大别山之任
  务。敌人追剿计划完全失败。今后任务,是全心全意
  的,义无返顾的创建巩固的大别山根据地,并与友邻兵
  团配合,全部控制可能点。
    (二)实现此历史任务,要经过一个艰难困苦过
  程,……我们应切戒骄躁,兢兢业业,上下一心,达成
  每一个具体任务。
    (三)向全军说明,我们有完全胜利把握,……虽
  有困难,也是能够克服的。
                      刘邓
                       未卅

  毛泽东吸吮着嘴唇,眉头渐渐舒展开,灰肿的脸上也泛起红润。他慢慢地将电报递给任弼时,慢慢地伸手从兜里掏出香烟,慢慢地点燃火,深吸了一口,猛地吐出:

  “我们终于熬出来了!”

  周恩来深解毛泽东语中含意,接道:“是的。主席,自古谁得中原,谁得天下嘛!”

  毛泽东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哈哈大笑。

  周恩来说:“主席,刘邓进入大别山,各个战场都活了。不过蒋介石是不会甘心的。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他一定会拼上性命‘围剿’。”

  毛泽东点点头:“这也是我们所希望的。”

  周恩来的目光透着沉重:“只是这样一来,刘邓会很困难,他们背得太重了。”

  毛泽东移步到门口,撩开门帘,望了一眼满天的星斗:“夜黑了,星星才更亮。困难大,背得多,刘邓就更光荣。他们的行动是英勇的行动!”

  毛泽东转回身:“恩来同志,请转告周师傅,说毛泽东饿了,快煮些黑豆送来。我要打通宵。”

  “主席,连着几天你已经很疲劳,我们担心你的身体……”周恩来婉言劝阻;

  毛泽东微皱眉头:“怎么?你也讲我的身体如何如何?刚才医生捣乱,说我患了帕金森氏综合症。我告诉他,我毛泽东是中国人,不得外国病。我没有病!”

  那一夜,毛泽东窑洞里的油灯通宵未熄。

  两天后,电波载着毛泽东亲手起草的《解放战争第二年的战略方针》传送到人民解放军的各个战场:

    我军第二年作战的基本任务是:举行全国性的反
  攻,即以主力打到外线去,将战争引向国民党区域,在
  外线大量歼敌,彻底破坏国民党将战争继续引向解放
  区、进一步破坏和消耗解放区的人力物力、使我不能持
  久的反革命战略方针。

  历史重重地记下了一笔:以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为开端,中国人民解放战争由战略防御转为战略进攻。

         河南光山  北向店  1947年8月31日

  “过八路!过八路!”

  黄鹂鸟从这个村飞到那个村,就这么叫着,叫得清脆嘹亮.叫得字正腔圆。

  老人们捋着胡须说:“会飞的都是天神。前几年,‘直不岔’黑夜白日叫唤:‘打日本,杀敌、杀敌!’小日本不就投降啦?这一回也错不了,‘过八路’,又要闹红了。”

  “过八路!过八路!”

  黄鹏鸟叫得更欢了,播撒下一串神奇的传说。

  有人讲:“闹红的队伍是从黄河北边开来的。浩浩荡荡,有几十万人马,领头的姓刘名邓,那是个了不起的能人儿!只要一挥手,几十万兵马就能腾云驾雾,日行千里。”

  说起刘邓大军连闯几大河,有一段完整的传说:

  “过黄河,正逢烈日当空,波浪滔滔,水深足有千丈,河宽二三百里,眼瞅着没法子。只见刘邓吹了一口气,黄河上刹时彤云密布,转眼下起炕席大的雪片,把河面封得结结实实、平平坦坦,大队人马就从这条冰河上走过来了。

  “到了汝河,前有白匪,后有追兵,河面上既无桥,也无船,那才叫千钧一发,难坏三军。刘邓沉得住气,不慌不忙从腰里掏出一个红绸包,取了一粒分水珠,往河里一丢,河水自然分成两堵墙,千军万马硬是人脚不沾泥,马蹄不带水,平平安安就过了汝河,连中央军的枪炮子弹都穿不透那两道水墙。

  “队伍开到淮河更神。刘邓是个戴眼镜的人,他把眼镜摘下,往河上一架,就成了座七彩桥。大军刚从桥上过完,中央军就追到河边。只见刘邓笑了一下,抽回眼镜架到鼻梁上,桥就不见了,把对岸的中央军气得干跺脚没办法……”

  历代兴亡,总是伴随着许多神话般的民间传说。

  传说是兴衰成败这一历史真实的预言与观照。

  一首歌在大别山麓唱响:

     刘邓大军真勇敢,
     渡河反攻鲁西南大捷歼敌六七万。
     蒋介石正在手忙脚又乱,
     我们又挺进大别山。
     艰苦行军2O多天,
     血战汝河胜利渡淮踏上大别山。
     大别山好比一把剑,
     直插到蒋介石的心里面。
     毛主席领导如明灯,
     刘邓首长亲自指挥就是指南。
     同志们挺胸勇敢往前干,
     解放全国胜利曙光在眼前。

  曲子是《信天游》的调调,朗朗上口,刘邓大军的许多老同志至今唱起来仍然热血沸腾、珠泪涟涟。歌词是张际春在行军路上组织写的。他说这么重大的历史行动为什么不编个歌子唱一唱呢?于是就发动每个纵队都写。第1纵队的宣传干事邢岳挺灵光,蹚着淮河流水,心里头一热,歌词顺口就涌出来了。

  张际春听罢,击掌称好:“唱到战略进攻的点子上了,就定这首!”

  渡过淮河,部队踏上送次渐高的坡道,这首歌不胫而走,很快在10万大军中流传开来。上了大别山,总部通知在北向店做短期休整,歌声更是此起彼伏,唱得石破天惊。

  随着一阵阵欢快的歌声,战士们仿佛把数十天的腥风血雨、枪林弹雨、凄风苦雨,连同中原的风尘、征战的疲劳、敌军的阻截,一起丢在淮河北岸了。

  到了!终于到大别山了!

  大别山的8月,虽说不上是最美的季节,然而对于来自冀鲁豫大平原的战士们,这里秀丽明媚的山光水色却令他们陶醉了。路边的池塘碧澄清澈,映着蓝的天、白的云,一群群鹅儿在水中嬉戏,拨开一池云。池塘边开满了各色各样的野花,红的,黄的,紫的,蓝的。远处,黛色的山峦依次铺开墨绿、翠绿、青黄。山的背阴处是茂密的松竹,山的阳面则是望不尽的梯田,就连山顶也是水田成片,泛着绿的涟漪。

  见惯黄沙土丘的北方籍战士连发感慨。

  但是,野战军的一大批中高级指挥员却是从这里走向革命的。有好事者企图列个名单:陈锡联、陈再道、郑国仲、陈鹤桥、肖水银……结来数个清道不尽。大别山的山山水水、花草树木、田间小路、崎岖山道,与他们有扯不断的情丝。重新踏上故乡的土地,他们徘徊在残墙断壁、峭石悬崖旁,寻觅着“闹红”时留下的遗迹。掬一捧故乡红色的泥土,望一眼昔日亲手写下,虽几经风雨仍依稀可辨的大宇标语——“打土豪,分田地”、“粉碎白匪围剿”“红军必胜”……这些九死一生的汉子们头一次品尝到返乡泪水的苦涩与甘甜,一肚子话到了嘴边只剩下一句:

  “大别山,我们终于回来了!”

  野战军组织部部长陈鹤桥想到山上走走怀旧一番,刚出村口,见制图科的于乔和陈晓静捧着一大把鲜花,笑着从山顶跑下来。

  休整了几天,姑娘们把自己收拾得换了个人似的,再不见过黄泛区和渡汝河、淮河时的狼狈。

  陈晓静说:“陈部长,你看大别山的花多漂亮!”

  陈鹤桥抽出一枝:“大别山到处是宝,好东西多得很。你们采那么多花干什么?”

  陈晓静诡谧地眨眨眼睛:“我用它布置绘图室。于乔的那一把呀,要留着献给柴处长呢!”

  “贫嘴!”于乔一下揪住陈晓静的耳朵,直到陈晓静哇哇告饶才松开手,她从衣兜里掏出一样东西:“陈部长,你说奇怪不奇怪,大别山的石头是红色的,你看……”

  “是呀,陈部长,你是大别山人,你说这是为什么?”陈晓静也掏出一块红石头。

  陈鹤桥的笑容消逝了:“你们问得好。大别山的石头是红色的,大别山的泥上也是红色的,因为这里面都是血,大别山人民的血!””

  陈晓静感到脊背一阵瘆凉,手中的石块“啪”地落在地上:“真的?”

  陈鹤桥捡起石块,抚摸着:“红军三进三出,每次转出紧接着就是国民党的‘清乡围剿’,烧光杀光,大别山就叫血给泡透了……留着它吧,记住,这是一笔血债!”

  一个叫牛三保的战士扶着位瞎眼老妈妈朝这边走来,身后还跟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

  老人摸摸索索,一路蹒珊,一路喋喋不休:“4连,4连指导员……”

  走到陈鹤桥身边,牛三保扶住老人,说:“老妈妈,这位是我们的首长。”

  “首长?……首长可是4连的?首长可是指导员?”老人挤巴着枯凹的双眼,紧紧拉住陈鹤桥的双手。

  陈鹤桥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实话实说:“老妈妈……我不是4连的人,也不是指导员。”

  “那你们不是民国18年从这里出去的红军?”

  “我就是那时的红军,如今又回来了。”

  “那你不认识吴海?4连的指导员?”

  “吴海?老妈妈,我们这儿有很多4连。据我所知,没有一个指导员叫吴海。”

  “没有?不!不能啊……俺就那么一个儿子,俺吴海是红四军4连指导员,他走的时候才20岁呀!”

  老人像个失望的孩子“哇”地一声坐在地上痛哭。

  于乔和陈晓静赶忙搀扶起老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老妈妈,您别难过。我们虽然不是吴海,可也和吴海一样,都是当年的红军,都是您的儿女。

  陈鹤桥拉着老人的手:“老人家,现在咱红军有几百万啦。那时候吴海做4连指导员,现在咱有很多很多个4连,几千几万个吴海都回来了。您想叫吴海做啥,我们都能替您做。”

  “不,俺啥也不要做,啥也不要……”老人呜咽着,满是皱纹的脸上挂着混浊的泪,半晌才憋过一口气来:“俺就要吴海回来……给俺报仇哇!……自从他走后,湾子里叫白匪民团闹惨啦,妇会的人叫那些禽兽们糟踏够了,又反绑着手投到池塘里啦!岭后松林里天天杀人,杀得没有数哇……吴海他爹也给砍死啦!我的眼珠子也叫畜牲们用竹筒子给……给拧掉啦……吴海!吴海!你要回来给娘、给你爹报仇啊……”

  在场的人都忍不住了,于乔和陈晓静的手颤抖着,攥紧那块血红的石头。

  陈鹤桥用衣袖擦擦泪:“老妈妈,别哭了。这仇咱们一定替你报!我正有件事要问问您,如今咱红军回来了,为什么村上除了老老小小都跑光了呢?”

  老人颤颤巍巍撩开衣襟,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若与共产党照面,杀绝满门!

  “这是上个月,保长逼着家家户户写下的呀。我老了,又是个瞎子,还怕啥?我是拼死在家等俺吴海,要把冤仇给他说说呀!”

  陈鹤桥搀着老人说:“做得对!老妈妈,您不用怕,咱队伍多得很,往后还要往这边开,说不定您的吴海还会来呢!”

  老人的腰板突然直起来,拉过身边的小女孩说:“好孩子,快,快去,去岭后叫你妈、你叔、你婶他们快回来。你就说,红军不走啦!”

  小女孩呆立片刻,似乎明白了什么,一转身,像只小鹿朝山上跑去。

  松林里回荡着银铃般的童音:

  “红——军——不——走——啦——”

         河南光山  北向店  1948年吕月31日

  茅草小屋里黑漆漆的,大白天也得点灯。

  部队进入北向店后,刘伯承、邓小平就在这里住宿、办公。

  刘伯承走到哪里也离不开地图,有时甚至把看地图当成一种休息消遣,无论多么紧张疲劳,只要往地图前一站,他就能气沉丹田,进入一种“人定”状态。似乎他面对着的不是花花绿绿、点点线线的图形,而是一片活的凸起的天地;他全身心走进去,跨过山川江河,步人广阔平原,越过小桥关隘,在山山水水之间跋涉,从满头乌发直走到一顶银丝……此刻,他正手擎一盏如豆的油灯,伫立在“大别山区形势图”前,构想着部队的进一步展开。

  邓小平刚刚签署了一项作战命令,打开收音机想听听敌人的动态。他怕影响刘伯承,便把音量调到最小。

  收音机里国民党的电台正在广播近几天的战事:

  “……本月下旬,国军10万官兵于息县汝河、淮河一带追阻围歼共军,激战数日,战况空前,毙伤共匪无数,缴获武器颇多。目前,国军正在节节进击,共匪已作分股逃窜。据可靠消息来源,此役中,国军曾击毙一名身材高大且戴眼镜之匪徒,经多方证实,此人必系共匪头目刘伯承无疑……”

  “哈!邓政委。”刘伯承眼睛不好,耳朵却很灵。他放下油灯,回头对邓小平笑道:“我这是第几次被击毙喽?”

  邓小平也笑了:“蒋介石是恨你不死哟!本来在晋东南、冀鲁豫,你已经是人家的心腹之患,如今又窜到大别山,跑到人家卧榻之旁,令他骨鲠在喉、芒刺在背,还要取其首级,他能不恨、不盼你死吗?”

  “说的是哟!”刘伯承又举起油灯,视线回到地图,说:“你看,大别山纵横千里,西至平汉,东临津浦,北傍淮河,南靠长江,突出于武汉、南京之间,物产又丰富,地势又险要,堪称历代兵家必争之地。而今开辟中原,解放全国,实现我军重大战略转折,正在此一举。蒋介石当然要拼上老命争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嘛。但是,我刘伯承不想死,我还要睁着一只眼睛,试看中原逐鹿,鹿死谁手!”

  “大势所趋,国民党必败无疑!”

  说话间,李达进来报告:“司令员,政委,部队已经集合完毕。”

  刘伯承点点头:“好。邓政委,部队在等你作报告。走,一起去见见咱们的猎鹿人。”

  三个人有说有笑刚到门口,房东老太婆端着半碗稀粥走过来。

  老太婆白发苍苍,六七十岁的光景。她把半碗稀粥递给刘伯承,有些紧张地说:“家里穷,拿不出东西来,就喝口稀的吧。看,眼窝子都塌下去了。唉唉,这大把年纪还当兵哟!”

  刘伯承好感动,接过半碗稀粥,说:“老大妈,我这也是叫人家给逼的哟。不打倒蒋介石,就没得我的活路。”

  老太婆打量着刘伯承,昏花的眼睛里透着疑惑:“你们真的要打?真……”

  邓小平说:“老人家,我们是当年的红军,现在又回来了。”

  老太婆摇摇头,叹口气,翕动着干瘪的嘴唇,低声道:“唉,这次回来,千万莫再走了。”

  “不走了。我这个L年纪的兵说话算数,不然就对不住您老人家!”刘伯承说着,把手里的碗还给老太婆:“不过,这碗稀粥还是您老人家留着吃吧,我们红军有纪律。”

  老太婆的眼睛亮了一下,一边推让一边说:“红军的纪律我懂,我也闹过红!可你刚才说的话要是算数,就当着我老婆子的面,把这口粥喝下去。”

  “既然如此,这粥我还真得喝。”

  刘伯承双手捧碗,送到嘴边,稍停,仰脖,两口下去。

  北向店东南角的打谷场上,已经集合了野战军指挥部200多名精英。这是野战军指挥部南下以来第一次如此规模的干部大会。

  会场中央摆着一张临时跟老百姓借来的八仙桌,桌上有一把也是借来的茶壶和一个部队的搪瓷碗。到会干部的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面容也修得整整齐齐。

  新华分社社长李普提议,刘邓首长还没来,先请情报处长柴成文介绍一下敌情。柴成文正说得眉飞色舞,见刘邓李三人远远走来,立即刹住话头,带头鼓掌。

  刘伯承摆摆手:“今天邓政委作报告,我也是听众。”

  “那好,我来抛砖引玉。”邓小平径直走到八仙桌前,示意大家坐下。

  战时讲话,邓小平从来不用讲稿,因而野战军指挥部也从不设专职秘书。

  邓小平开宗明义:“同志们,我们已到了大别山,由黄河而到长江,完成了战略任务的第一步。”

  掌声起,惊飞了在场院谷垛上憩息的麻雀。

  天空蓝蓝的,偶尔飘过几片白云。自鲁西南作战以来,这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阳光下的邓小平似乎有些热了。他脱下灰军装,只着一件泛黄的短袖汗衫,又摘下帽子,露出了和所有的人一样的光头。经过长途跋涉,连日征战,他的面容明显消瘦了,两个眼窝深陷下去,颧骨更加凸出。

  他喝了口水,接着说道:

  “党中央说我们的行动是英勇的行动。英勇不英勇,还要看我们今后的行动。目前,我陈谢兵团已挺进陇海西线,向伏牛山前进。这样,便以大别山、伏牛山和鲁西南形成了一个犄角之势。在这种战略态势下,我们解放中原,把蒋介石逼退一条线,是有充分根据和条件的。

  “其一,由于我们挺进大别山,陈谢兵团出现在陇海西线,加上陕北战场的攻势,蒋介石兵力不足更形捉襟见肘。现在尾追我们和我们周围的敌人总共有23个旅,不过15万人,其中一部是被我歼灭后再补充起来的,除此敌人要想从其它地方再抽调部队是万分困难的。另方面,当我跨越陇海铁路时,敌人错误地认为我们是被迫的行动,事前没有布置正面阻击,事后尾追又一直处于被动,这就是蒋介石战略上的失败,这就是蒋介石的致命弱点。他和咱们毛主席对奕,总是错误地估计形势,走臭棋!”

  会场上荡起一片笑声。

  “其二呢,再来看看中原。中原地区人口4500万,物产丰富,本来是蒋介石的重要‘兵库’和‘粮库’。我们到这里便夺取了敌人的供给,加强了自己,使敌人的困难骤增。

  “其三,这个地区有我们长期革命的影响,人民受过革命的洗礼,内心拥护我们。但由于革命的四次转移,人民目前还暂时对我们采取观望态度,这是可以理解的。刚才,一位房东大娘就有这种担心,怕我们打不赢再走。咱们的毛主席也有担心。他说,挺进大别山有三种前途:一是付了代价站不住脚,退回来;二是付了代价站不稳,在周围兜圈子;三是付了代价,站稳了,开辟出巩固的中原根据地。同志们,我们应该争取第三种前途!”

  邓小平最后说:“我们预计,半年之内,将是最困难的时期,也是最关键的时期。成败在此一举!”

  场院谷垛上又落了麻雀,鸟儿们梳理着羽毛,忙忙碌碌啄食。它们已经习惯了这里的声音。

         徐州  陆军总司令部  1947年8月29日

  副官处处长以不易察觉的脚步轻轻走进总司令办公室。

  顾祝同仰面靠在沙发上,漆黑的眉毛虬结成一团,粗重而不均匀的喘息大起大落。

  副官处处长伺立片刻,轻声报告:“总司令,吴绍周来电,请示刘伯承部进入大别山后,吴部的行动方案。”

  顾祝同很不耐烦,挥挥手,连眼睛也没睁开:“请示我干什么?让他等委员长的训示好了。”

  “是。另外,山东庆祝光复慰劳团求见总司令。”

  顾祝同的怒气终于爆发了,一拍沙发咆哮起来:“什么光复?什么慰劳团?一群混吃白喝的蠢虫!告诉他们,我谁也不见!”

  顾祝同的心情糟透了。这位在党国堪称最有风度、最有修养的上将近日常发无名之火,动辄拍桌子训人,弄得总司令部上上下下一片肃杀。

  他的心力真要俱瘁了。一个多月里,为了对付刘伯承,他亲赴羊山上空指挥作战,而后又往返奔波于商丘、郑州、徐州之间,先是煞费苦心揣摸共军真实动向,接着全力部署围追堵截。结果,还是让刘邓率部进了大别山。

  顾祝同打从投军的那一天起就没这么窝囊过。北伐,他率领的第3师由广东、福建、江浙,一路打到南京,所向披靡,攻无不克。围剿共产党中央苏区,他任北路军总司令,率部步步为营,相继占领黎川、广昌、兴国、宁都,进而挺进瑞金,逼迫红军放弃根据地,开始逃遁般的长征。1941年,他在皖南略施小计,就把新四军整得几乎全军覆没。和共产党交手,他向来十分自信,可是这次……

  顾祝同长叹,目光落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

  红木桌上有一页纸,仿佛暮色中一张苍白的脸,纸上的一行行黑字如同白脸上暴凸的青筋。那是蒋介石两天前发给他的电报。不知出于什么想法,或是警示自己,或是怨恨对方,这纸电文始终躺在那里——

    各部队行动,迟慢不前,娄(屡)失良机,任匪军
  平安渡过淮河,进入大别山,此为我革命军人之最大耻
  辱。各级司令官、部队长只知稳扎稳打,猬集一团,未
  能区分数纵队,不敢超越迫击匪军,旬来无显著战果,
  何能弭除匪患,挽救危亡兹特严令中诫:如再任匪军
  逃遁而至平汉路以酉,各级部队长、指挥官决以纵匪、
  祸国害民论罪。

  顾祝同收回目光。论罪?若当真论罪,罪魁应首推主帅。君不见,主帅不明,累死三军!

  这话不是他顾祝同的发明,连美国特使魏德迈也直言不讳地表达了这个意思。

  当初,如果总裁不横加干涉,越级指挥,而完全按照他顾祝同的打法,一面追,一面堵,将一部兵力梯次调集于洪河、汝河、淮河一线做数番双方夹击,刘伯承、邓小平至少不会那么顺顺当当地进入大别山;弄得好,还很可能将共军歼灭于南下途中。可战场的军令指挥大权在总裁的手里,一兵一卒都要经他亲手调动。他顾祝同判定刘伯承有进军大别山的意图,总裁却说“共军北渡不成而南窜”;他顾祝同要求调兵堵截,总裁却板起面孔训示“调不调兵是我的事,追不追上是你的事”;他顾祝同刚把吴绍周的整编第85师车运确山向沙河布防,总裁却一个电令,吴绍周部又乘原车开返遂平……

  一个月中,这类事情简直数不清。顾祝同想起“小诸葛”白崇禧的一句名言:“有人说蒋总司令是步兵指挥官,一直指挥到团、营、连……,其实,他应该是步枪指挥官。”

  尽管顾祝同曾积极参与过蒋桂大战,与白崇禧存有芥蒂,但白健生对蒋介石的这个评价他深有同感。事情还不上如此,倘若总裁仅仅是干预战场倒也罢了,令他惴惴不安的是,每逢战场失利,龙颜必定迁怒于下面。前徐州“绥署”主任薛岳就是因此被撤职的;鲁西南战役后,第4兵团司令王仲廉又被革职解京法办;就在昨天,8月28日,连总裁最得意的心腹陈诚也因全国战事急转直下而被免去参谋总年职务,改任东北行辕主任。

  顾祝同心事重重,往来踱步,不知不觉走到“中正”像前,与蒋介石打了个照面。

  蒋介石正盯着他。

  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令顾祝同不寒而栗。蒋介石近米屡屡对他训斥:“身为将帅,最忌优柔寡断,这是你的致命弱点。止因如此,你才追击不利!”“大将多疑,迁延误事!”“追不上刘伯承,个必给我写战报!”

  那声音尖锐刺耳,像电锯剖解湿木,割得人心惊肉跳。

  顾祝同面对面地看着蒋介石,他突然发现不久前见到的蒋介石与照片上的蒋介石相比明显地衰老了。月初,蒋介石坐镇郑州,召见顾祝同。蒋介石坐着,顾祝同站着,也是面对面,距离也这么近;尽管蒋介石的腰板依旧那么笔挺,看得出却是费了力气的,脸上满是倦容,头发、胡须虽然刚刚修过,却掩不住那藏在皮肉中的苍白。

  顾祝同的心头升起一种不可言状的恻隐,眼睛竞有些潮湿了。他赶紧掉过头,重又把身子陷在沙发中,默默叹道:

  “老头子也不容易哟!……”

  自从加人黄埔,追随蒋介石整整25年,他深知蒋介石的内心。撤查治办几个战场指挥官,总裁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倘不找几个替罪羊,又以何面目诏示天下?特别在目前的形势下,美国人正准备打总裁的算盘呢。

  上个月,美国总统杜鲁门派魏德迈将军赴华考察,与顾祝同在徐州见了一面。8月24日,蒋介石举行宴会欢送魏德迈,顾祝同身负重责未能参加,但魏德迈的即席演讲他日后却有耳闻。

  美国人真不讲面子。魏德迈的直言不讳令蒋介石险些摔了酒杯。

  魏德迈说:

  “总统6月30日决定我来中国,刘、邓军是30日渡黄河,国军号称足抵40万大军的黄河防线,竟不费吹灰之力被一举攻破!世界上只有马其诺防线可与它相比,但马其诺防线被攻破意味着什么呢?

  “我是7月24日到南京的,你们说刘、邓军正在西窜,结果一窜却‘窜掉’国军九个半旅;你们说刘、邓已溃不成军,结果他们展开了战略进攻…一你们平均每月要花300O万的军费,竟被打得一败涂地!先生们,我真不知如何形容我此刻的心清。”

  魏德迈沉痛过后,道出了惊人的结论:“我以为,中国的复兴有待于令人振奋的领导。”

  这话太坦率、太露骨、太厉害了。顾祝同听说,在场的军政要员惊得嘴都合不拢,望着蒋介石一阵青、一阵白的脸,没有人敢给这位美国总统特使的讲话鼓掌。

  到了这种地步,总裁能不暴跳如雷,能不想方设法挽回面子吗?

  面子倒是次要的,顾祝同想,要紧的是不能让刘邓在大别山站住脚,一日共产党在中原成了气候,不管是蒋介石还是他顾祝同的身家性命,包括国民党的半壁江山,都将统统断送。因此,当务之急是进剿大别山!

  办公桌上的机要电话响起急促的铃声。

  顾祝同猜测到是谁打来的,赶紧几步抓起电话。

  耳机里传来十分熟悉的绍兴官话,令顾祝同惊奇的是声音竟那么轻柔、那么自信:“墨三吗?20多天追剿共军,我知道你是尽了力的。虽有困失,责任不在你。目前最重要的是把刘邓残部消灭十大别山北麓,要抢时间,抓战机,打他立足未稳,打他疲惫不堪,打他没有后方基地。这是敌人最艰难的时刻,也是进剿最有利的时机。千万记住,战机稍纵即逝。我明天即上庐山,在大别山对面等你的好消息。”

  顾祝同感动得诚惶诚恐:“校长,学生当竭尽全力,以报效党国!”

  顾祝同心里亮堂了,沉闷了多日的办公室也有了生机。他背着手在房子里急速地兜了几圈,传令召开军事会议。

  在军事会议上,顾祝同宣布了他的部署:
     共军第1、7纵队,刻已进抵周党畈、涩港店间地
   区;其第2、6纵队主力,刻在光山、泼皮河南地区,
   其先头部队已进占经扶;其第3纵队已进占商城。
   本部决以主力先击灭共军第1、7纵队。兹策定部
   署如下:。
     (1)张淦部遂照昨日电令行动;
     (2)吴绍周部第85师,以一个团守备息县及其以
   南河防,主力即改在大林庄渡河,续向罗山及其以南地
   区追击,协同罗广文兵团之作战;
     (3)张旭东团留一个营守新蔡,主力迅回息县增
   防;
     (4)罗广文部以第10师渡河后,迅解罗山之围,
   速向周党皈及其以百地区进出活动;第40师于30日
   由五里店向涩港店以东地区索共军第1、7纵队主力攻
   击…

  顾祝同挥舞手中的镀铝金属小棒,指向五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诸位,大别山犹如一盘石磨,只要我23个旅数十万大军合力转动,就能把共军碾成齏粉!”

          河南商城  罗家凹 1947年9月4日

  就在顾祝同调兵遣将的时候,刘伯承、邓小平为创建根据地,已经指挥部队先敌在大别山实施了战略展开。

  各部队行动要旨如下:
    3纵应迅速攻占立煌,并侦察六安、霍山、舒城、

  芦江、桐城、潜山、太湖诸城准备占领之;
    6纵主力应迅速攻占光山、经扶,并侦察黄安、麻
  城、罗田、英山、浠水、广济诸城准备占领之;
    1纵应于攻克罗山后,以一部破袭平汉路,另以张
  才千部占领礼山、宣化店地区迫近平汉线活动,主力集
  结罗山地区待机;。
    2纵应攻占商城,相机占领潢川,并准备接替光
  山、固始地区防务,尔后即在光固商地区待机;
  高大的青枫树宛如一柄擎天巨伞为初秋的大地投下一片绿荫。

  绿荫,军政处处长杨国宇席地铺开油印地图,一边比照刘邓前几天下达的行动部署,一边用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的符号圈点目前部队所到达位置,还不时往小本子*记一些需要军政处配合的工作要点。

  杨国宇本是个闲不住的人,难得这样坐下来。他圆头、圆脸、圆眼,加上个头小,整个身子都是圆的,就像绿荫场上的足球,只要部队有行动,他就一刻不停地奔波,一会儿冲到东南,一会儿问到西北,连驻地老乡婆媳吵嘴、夫妻离婚他也会去“插”一杠子。做调解工作。刘伯承为了能让他坐下来,曾几次督促他学点俄文,背背单同,以“消耗”过剩的精力,一举两得。他敬重“刘帅长”,照着做了。也算没白学,记住了俄语中把生过孩子的妇女叫“娃他母”,其余的全在忙忙乎乎中就饭吃了;而“毛病”却依旧,真真的“一举两失”。但此刻,他必须强迫自己坐下来,好好思谋思谋,否则他的军政处就要被来自四面八方的“球手”们争论、撕巴零碎了。

  形势发展太快了!

  短短几天,第6纵队(欠一个旅)已经拿下光山、经扶、麻城、黄安,正直抵长江北岸;第3纵队挺进皖西,如人无人之境,连克叶集、立煌、六安诸镇;第2纵队继占潢川之后,又迅速推进到固始、商城一线;第1纵队控制了罗山以南、光山和经扶以西广大地区;中原独立旅更是迫近平汉,兵临信阳……

  正如刘伯承所说:“我们要趁敌重兵追击尚未渡淮,大别山腹地空虚之际,迅速展开,广占地盘,来一个麻雀满天飞!”

  麻雀飞满天,窝还在下枫树下。

  几天来,物资统筹、伤员安置、车辆骡马使用、南下干部分遣、要枪支、要子弹……都把手伸向军政处。杨国宇真的忙成了个“球”。

  在中国人民解放军诸多的野战军中,唯独刘邓在袖珍精干的指挥部里设了个军政处。当初杨国宇曾问成立这个处做什么,李达说:“刘邓首长历来主张机关要简化层次,但却又决定成立军政处,我体会有点像日本的不管部,协助首长管那些除了作战之外必须管又无人管的日常勤务。首长的意思让你去干不管部长。你挑几个人先把班子搭起来吧。”只三言两语,事情就这么定了。长期从事机要工作的杨国宇就从那个室内好似“台球桌”的狭小空间一下子跃到广阔的“足球场”。

  于是,野战军指挥部里就有了两个“大人”:一位是“邓大人”,一位是“杨大人”。直到1990年邓小平接见原第二野战军老同志时,一看到杨国宇,老远就笑着伸出手来:“你好呀,杨大人!”

  让杨国宇管“不管部”再合适不过了。他本来就什么事都爱管。“不管部”管的事情牵上挂下,吃喝拉撒睡,杂七杂八,形同乱麻,钝刀子不行。杨国宇的个性敢说、敢做、敢断,正好是把快刀,什么事到了他那里,保准“一刀”解决问题。当然,刀子太快有时受表扬,有时就免不了挨橹。杨国宇的另一个特点正好是有很强的心理承受力,无论怎么批,晚上倒头准能打呼噜,转天醒来照样精神饱满得像打足了气的球。这一点,打从他跨进八路军129师的大门就练出来了。他是从红四方面军来的。刚开始,别人一提张国焘,就把眼睛对着他,好像他是机会主义“残余”。四川人又少,别人不称名不道姓,只管他叫“锤子”。他心里不舒服,要求回老部队。刘伯承说我也是刚来,人生地不熟,久而久之就会习惯的。他一想,是呀,刘伯承不也是四川人吗?就这么简单地想通了。

  杨国宇这会儿全神贯注,以致于走到身边的脚步声都没听见,直到邓小平叫了声“杨大人”,他才连忙站起来。

  “不错,不错。夏伯阳在动脑筋了。”刘伯承拍了他肩膀一下,又和邓小个并肩走去了。

  杨国宇望着刘邓的背影,心里犯嘀咕:首长在干什么?散步?每到一个新地方,刘邓都要转一转,一来散步,二来熟悉地形,以防敌人突袭,这已成老习惯了。可今天散步“散”得不对头,都出来好几趟守。邓政委站住了,回头看了看远处拴的几匹骡子,又继续往前走。是不是又要打我的算盘,准备再轻装?

  青枫树另一边有一块空地,张际春正在教一群战士擂稻谷。他做示范,战士们轮流学,结果洋相百出,不是连壳带谷擂成粉末,就是一糙下去砸个满天飞。张际春不急,再做示范。初秋的阳光仍很灼人,他的衣服汗湿得前心贴后背,更显得瘦嶙嶙的。

  部队初到南方,吃就是个大问题。总部即将断粮,派出去筹粮的张洞庭、张建涛带着一伙人很卖力气,跑了许多地方,挑回来的却是一筐筐稻谷。北方人吃不惯大米倒也罢了,可这一粒粒带壳的谷子怎么煮饭?张际春把总部为数不多的南方籍干部战士集合起来,问了个遍,也没有一个会擂谷的。在南方,这是婆娘们干的活。

  “吃大米的人不知道大米怎样脱壳,这也太不成话了。是不是呀?”

  张际春批评人总是这么柔声细语,批评之后必定再加上一句“是不是呀”。批评还要“商量”着批评,其实这正是他的魁力所在。

  没人会,张际春就亲自教。他挽起袖管,操起擂米褪,一捶一捶把黄灿灿的稻谷擂成白亮亮的大米,动作熟练得蛮像行家里手。

  刘邓大军的副政委和政治部主任由一人兼任,这在各野战军中独一无二。做政治工作,他能一下子抓住关键。军队支部建在连上是毛泽东的创举,而营团以上设立党委制度则是张际春的倡议与实践。毛泽东知道后,立即首肯,推广全军实行,而后又专门写了一篇《关于健全党委制》,使之理论化、制度化。做思想工作,张际春有句名言:讲大道理容易,说服人难。他的耐心细致出了名。日常生活,他扎在人堆里,外人分不出哪个是首长,整个一个“老炊事员”。行军时,他知道大家口渴,便常带着宣传队打前站,劈柴烧火煮上一大锅开水或稀粥,等部队一到,清凉凉的马上就能喝。宿营时,他从不占老百姓的内房,总是在堂屋里打地铺,和政治部的干部战士挤在一起。

  天突然阴下来,一阵大风刮得青枫叶纷纷落下。

  杨国宇连忙收拾起图纸,看见刘伯承、邓小平又朝他走过来。邓小平的眼睛还在不时地打量那几匹骡子。

  杨国宇憋不住,迎上前说:“邓政委,你莫再打那几匹牲口的主意了。再减,你和司令员都莫得骑喽。”

  刘伯承笑了:“杨国宇不简单,居然能猜出邓政委的心思。”

  正说着,李达带着柴成文急匆匆赶来。

  李达报告:“司令员、政委,敌情有些变化。”

  柴成文的情报处处长干得相当出色。长期的机要工作使他养成不留片纸只字的习惯,所有的情报全装在他那并不硕大的脑袋里,只要一张嘴便口若悬河:“根据侦察、截获和各部队提供的情报,敌罗广文兵团的10师已侵占宣化店,58师正由上石桥向商城进犯中,46师主力已经到达立煌、六安附近,张淦兵团已渡过陵沙河,向经扶方向推进……看来,敌人似已侦察到我野战军总部位置,正把三路重兵对准我们。”

  刘伯承:“敌人这样做就对头了。他气势汹汹把兵力对准我们,这就给我们放出去的麻雀创造了条件,争取了时间,可以无忧无虑纵横发展,飞遍大别山。”

  “司令员分析得好。只要广占大别山区,我们实行宽大机动就有了广阔的回旋余地。”邓小平点燃香烟,摇着火柴棍略思,义说:“为了进一步调动敌人,我们有必要在这里打一仗。”

  刘伯承:“对头。这是我们进大别山后的第一仗,初战的成败将影响全局的发展。因此,关键问题是要选好打击对象。杨国宇,你刚才不是在看地图吗?借来用用。”

  杨国宇赶紧从兜里掏出油印地图。‘

  刘伯承接过来,歪着头看:“好家伙!杨国宇的地图像天书,上面尽是些天文符号。”

  邓小平凑上去看,吸到嘴里的烟来不及吐出,呛得边咳边笑:“我们的杨大人不愧机要工作出身。倘若把这张地图送到南京,蒋介石看了也不知所云。”

  笑了一阵,刘伯承指着地图说:“你们看,东线是桂系主力部队,他们在这里经营多年,不易对付;西线的中央系部队行动迟缓,我们暂时够不到;唯独这个滇军58师远道而来,人地两生,倒积极跑在前头。我看,咱们还是老办法,避强就弱,避实就虚,就打他58师!”

  邓小平:“四川有句土话,叫吃柿了拣软的,吃辣椒挑尖的,哪个好吃吃哪个。我同意司令员的想法,先打58师!”

  刘伯承:“参谋长,通知1纵、2纵和6纵16旅,立即向商城河风桥一带集结,围歼58师。”

  邓小平:“告诉总部的同志们,准备转移。我们牵_上敌人兜风去。”

  言罢,邓小平的眼睛又盯住那几匹骡子:“杨大人,我晓得你舍不得,舍不得也要轻装!”

  杨国宇还想解释,刘伯承制止说:“莫和政委磨嘴皮。大家能走,我和政委也能走。从红军到现在,我们的胜利就是走出来的。告诉同志们,胜利就在我们脚下,大家一定要挽紧鞋带,莫把鞋子跑掉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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