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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横阵造势


          鲁西南  黄河南岸  1947年7月2日

  刘邓大军第1纵队自孙口、林楼横渡黄河,一刻未停,随即以每小时20华里的强行军扑向百里外国民党军队“黄河防线”的中心重镇——郓城。

  七月流火,广阔的大平原上无遮无挡。路上的土晒得滚烫,战士的脚板蹭过去,一步一串白烟,整个队伍像走在烧红的铁板上。

  无垠的田野上,一人高的高粱散乱地倒在地上,已经枯萎。成群的乌鸦在啄食未成熟的黍米。棉花、绿豆、红薯、瓜藤皆连根拔起,没有生命的藤蔓像死蛇盘蜷在褐色的土地上。大群苍蝇呼地飞起,呼地落下,嗡嗡嘤嘤,吮吸着已经溃烂的生瓜……

  战士们都是庄稼人的孩子,庄稼对于种田人意味着什么,在他们幼年跟在爹娘身后拾麦穗的时候就明白了。眼前这一片干枯的失去生命的高粱、豆子、瓜藤使他们心疼。

  一个老汉坐在砍倒了高粱的荒地里,呆滞的目光一直望着急速行走的队伍。忽然,他往地上一趴,又滚又爬,拦住了一匹栗色大马。

  马上是第1纵队司令员杨勇,他连忙下马。

  “给俺报仇哇!”

  老汉痛哭流涕。

  杨勇扶起老汉。

  老汉叫韩起义,是韩庄的。他指着荒野说,高粱长高了,眼看穗子晒红,曹福霖的队伍来了,下了命令,限期五天,把大路两边五里和县城周围10里以内的高粱拔尽,违者按军法治罪。这里的大平原,大路像蛛网一样稠密,大路和大路之间没有一个地方超过一里。这等于说,要把所有的高粱全部拔光。他们的理由坦白而简单:高粱隐眼,共军来了望不见,国军撤时也不方便。

  鲁西南地质不好,百姓世代以高梁米为食,以高粱杆为燃料。拔了高粱就等于砸了饭碗,断了炊烟。而且拔的还不止高粱,连谷子、豆子、红薯、瓜藤都得拔,因为这些东西“跑时绊脚”。

  命令下了三道。第一道说:如果不拔,一棵高粱罚一颗子弹。第二道命令说:一棵高粱罚一支枪。第三道命令说:三天不拔就枪毙。韩起义老汉的五弟是个硬汉,他说:“拔也是死,不拔也是死,就是不拔!”他带头不拔,村里有28户没有拔。结果在第三天头上,一家拉出一个男人,绑在一起,活埋在他们的高粱地里……

  韩起义老汉哭诉得死去活来,他指着远处一棵独立的枯干高粱:“那是俺们做的记号,俺五弟他们就埋在那……俺们天天烧香,盼着你们早点过来解放……盼着你们报仇……”

  杨勇安慰了老汉,跃马扬鞭,奔驰而去。

  一会儿,口令传下来:“加快速度,天黑前赶到郓城!”

  去年,部队也是这个时候来鲁西南。这儿的老百姓和太行山的老百姓一样,亲得很。火热的天,他们冒着炮火把西瓜一直送到战壕里,堆得吃不完。妇女们给伤员洗血衣、喂饭;伤势重不能进食的,她们就挤出自己的奶汁一匙一匙地喂。第1纵队第2团的张玉楼就是这样被救活的。这次行军路过那个村,他向连长请假,执意要去看看那位大嫂。连长给了他10分钟。10分钟后他哭着回来了,说大嫂被曹福霖的兵糟踏了,跳了井……

  队伍无声地在鲁西南大地上疾进。

  杨勇的日本种大洋马四蹄生风,扬起漠漠黄尘。

  杨勇是湖南测阳人。对鲁西南,他有着第二故乡的感情。抗日战争一开始,他就率部来到这里开辟根据地,出没于水泊、平原之间,与鲁西南的山山水水、乡里乡亲结下了生死之情。解放战争初期,他又指挥部队解放了郓城。这次渡河南下,郓城是第一关,出发前刘伯承曾指示:“郓城打得好坏,关系重大,直接影响到整体战略的实施。你们1纵不能有半点含糊!”

  今年3月中旬,晋冀鲁豫野战军第1、7纵队合并,杨勇担任了合并后的第1纵队司令员。3月下旬豫北作战,第1纵队承担了攻歼黄河铁桥守敌、炸毁黄河铁桥的任务。这是豫北战役的关键一环。结果守桥之敌火力猛烈,执行任务的第1旅无法接近桥头,没有完成炸桥任务。新1纵首战失利,上下的挫伤和震动都极大。虽然经过战斗检讨、整顿休息,但整个纵队是否真正恢复了元气,能否重振虎威,还要看郓城之战……

  “郓城!”

  杨勇策马扬鞭,沉沉的思虑中不由得喊出声来。

  他没有料到刘邓又把攻坚的重任交给了他的1纵。这种对部队的信赖在刘邓是一贯的,而对于杨勇则无疑是沉重上复加沉重。

  杨勇跟随刘邓这些年,常为刘邓爱兵之诚、用兵之活而铭佩。踏上这块昔日的战场,他不禁想起:去年7月,执行中央指示配合山东战场,跟随刘邓二出陇海,100天内打了五个极漂亮的仗。

  那时刘邓东进之军仅有6万人马。但刘邓率兵见利不失,遇机不疑,宽大机动,游刃有余,忽动忽静,忽打忽高——不攻示以攻,攻示以不攻;形似必然而不然,形似不然而必然;似可为而不为,似不可为而为之;敌顺理成章断判,我却反其道而行之。古老的兵法韬略在刘邓手里无穷尽地发展、创造,焕发出崭新的生命力。

  五战五捷之后,敌将领刘广信说:

  “如其说我们受白崇禧、陈诚指挥,不如说受刘伯承指挥。”

  有文人填词相贺:

    扑面尘沙,黄河故道,堤长水浅人迹少。弃粮诱敌
  夜匆忙,鄄南回马如风扫。齐魏争雄,孙膑减灶,战场
  还是中原好。古今名将齐旋律,欢呼刘帅用兵巧。

  刘伯承在五战结束后,应记者要求发表谈话:

  三个多月来,我们以冀鲁豫17座空城,换得蒋介石6万多人,据说蒋介石认为这是一个好买卖,还要坚持做下去。好吧,让他做下去吧,在不久的将来,就会算出总帐来的。

  存人失地,地终可得,存地失人,必将人地皆失。……当我歼灭蒋军西线主力整3师及47师共四个旅后,蒋军西线全线崩溃,其占领我东明之左翼也不得不撤退,东明完归我手。因此,蒋军主力被我消灭到一定程度时,蒋军将不仅无力进攻,也将无力防守,在我保存的优势兵力攻击下,终将所占城镇全部都吐出来。目前这种形势已日益接近,再消灭相当数目的蒋军主力,我军大反攻的局面即可出现。

  时间在浓烈的硝烟中匆匆而逝。眼下刘邓率领着南征大军已经踏上了反攻的征途。如果说胜利渡河是揭开大反攻的序幕,那么攻打郓城则是大反攻的头一炮。杨勇吸了口气,在疾驰的马背上点燃了一支烟,他这一手连邓小平政委也自叹不如。

  他突然想起童年的一件趣事:

  八岁那年,他和伙伴们在村后的坟地里玩“抢江山”,这是杨勇最喜欢玩的一种游戏。一个人守在坟头上,大家向他进攻,谁最后守住“高地”,谁就是坐江山的“司令官”。杨勇个子高,力气大,伙伴们“死”得四肢朝天,谁也夺不走他的“江山”。他极得意,觉得当司令官是件很容易的事。为了这个“司令”当得像样,他偷偷跑回家,把屋梁上悬挂着的一块腊肉割下来,带上火柴,提上铁锅,飞快地跑向“阵地”。他的“三军部下”一边大嚼腊肉,一边喊他“千岁”“万岁”。

  35岁的杨勇想到这里淡淡一笑,举起烟猛吸一口,任那烟缕在胸间左冲右突,回肠荡气。许久,才慢慢吐出,已是淡淡的一丝了。

  司令官,这千钧压顶的司令官哟!

  “宋江河!”策马赶到杨勇身边的第1纵队参谋长潘焱喊道。

  杨勇举目远眺,视野里出现了一条黛色的曲线。

  潘焱感慨道:“河两岸的垂杨柳全没了,青纱帐也砍了,只剩下砍不断的河水!”

  杨勇无语。

  黑黢黢一片城廓浮动在日光的辉圈里,幻化的浮光雾影使城廓神秘幽暗,像神话里16世纪的古城堡。

  郓城到了。

          鲁西南  郑家庄  1947年7月7日

  鲁西南的农家院舍里几乎都栽种着一两棵石榴树。油绿的叶片,蓬茂的枝蔓,无拘无束,爽朗豁达,花如火,果似焰。鸡叫三遍,天色微亮,石榴树上就响起叽叽喳喳的鸟鸣,欢畅得像一台戏。

  刘伯承习惯黎明即起。第一件事,问警卫员天气,然后洗漱,再后就坐在院子里看书,一直到吃早饭。多年了,睡得再晚也照旧早起。昨晚上掌灯校译《合同战术》,直到午夜才灭了灯

  邓小平也喜欢早起,冲个凉水澡,然后到村外田野上做操、散步。

  无论性格、嗜好,这两个人都有很大的差异。譬如打牌,刘伯承几乎没一点兴趣,邓小平却在闲暇之时常常摔出一包烟,围坐在参谋、干事中间,只要不影响工作、打仗,一把扑克牌甩得昏天黑地。

  偶尔,刘伯承笑嘻嘻地站在他们身后看一会儿——自然也看不出啥子门道,不过凑凑兴一一然后或铺开纸砚舞弄他的书法墨宝,或斜靠在铺上看他的书。

  那边甩得噼里啪啦,这里写得、看得津津有味。互不干扰,互不排斥,似乎缺了一方,倒难以达到“相反相成”的妙境。

  邓小平说过:“我们一起工作,是1938年在八路军129师,一个师长一个政治委员。以后在晋冀鲁豫野战军、中原野战军、第二野战军,前后共事13年,两人感情非常融洽,工作非常协调。我比他小10多岁,性格爱好也不尽相同,但合作得很好。人们习惯把‘刘邓’连在一起,在我们两人心里,也觉得彼此难分。同刘伯承一起共事,一起打仗,我的心情是非常愉快的……”

  这天清晨,邓小平走出房门,刘伯承已经坐在石榴树下了。

  邓小平拂着短头发茬上的水,见刘伯承捧着的是一本俄文书,说:“它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它……”

  刘伯承拍拍木凳上的一本俄文辞典:“我也离不开拐棍儿。这本辞典不好,把‘混成旅’译成‘杂种旅’了。”

  邓小平捧腹大笑,做他的野外活动去了。

  刘伯承看了几页书,情报处处长柴成文来了,递上一本油印的小册子。

  “哦?印好了!”

  刘伯承高兴地翻了一下,抬起头。

  “辛苦了。坐吧。啥子时间过河来的?”

  “昨天夜里。”

  柴成文白净的脸上透着重重的倦色。

  这是一本关于大别山地区国民党正规军、地方民团的详细情报。

  刘伯承极重视情报工作。他把任务、敌情、我情、地形、时间称为“五行术”。在这五大要素中,他强调最需要下功夫弄清楚的是敌情。因为敌人总是要采取伪装、佯动、散布谣言等欺骗手段来迷惑对方,所以它最欠确切性。

  刘邓野战军被称为“常胜军”,这跟他们的情报工作出色有着极大关系。

  这位32岁的情报处处长慎密、睿智。开封、洛阳、郑州、徐州、武汉等地都有他的地下联络网。情报人员根基很深,有的是徐州司令部指挥所作战参谋,、有的是洛阳师管区司令副官,敌区的基本情况都可以了解到。加上侦听、破译等各种手段,柴成文的情报工作做得出色、漂亮。为了弄清大别山敌占区情况,保证战略转折的成功,他亲自到了邯郸党校做调查,那里有1946年从大别山突围出来的新四军第5师的人员。对这本已经编印好的敌情小册子,柴成文自己也很满意。

  他是北平大学商学院学生,“一二九”运动后参加了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1937年到了延安。在抗日军政大学完成了从学生到革命军人的转变。

  “柴成文,这次去邯郸调查,没到冶陶看看?”

  柴成文笑了:“军情如火,哪还有时间‘花前月下’啊!”

  “听说‘进攻’那个北平洋学生的人很多,你可要抓紧些。”

  柴成文奇怪司令员连这些也知道,忙说:“司令员的情报手段比我高明。”

  “哪里,也许我这是过期情报喽。你三十出头了吧?不小了,仗要打,婚姻大事也不能放松。”

  早饭后,邓小平到部队去了。刘伯承走进司令部。

  李达正在敌情态势图上做标记。暑气还没有升起,他的鼻头上已经堆满了“福汗”。

  一过黄河,作战室的地图便换成了黄河以南、长江以北的,垂地而落,挂满了四壁。

  第1纵队包围郓城整整六天了,刘伯承迟迟未下攻城命令。

  他在纵观全局,构思总体战略。

  李达报告说:“顾祝同从山东战场调来了第2兵团司令王敬久。昨天上午8点30分王敬久到达鱼台。”

  “噢,王敬久,黄埔1期的。此人北伐、抗日都还是能打的。好嘛,顾祝同把他的心腹之将给我们送来喽。”

  刘伯承站在地图前,看着敌人的新态势,不由得发叹:“咦……”

  李达知道刘伯承在想什么,接着报告:“敌人分东西两路,正向郓城方向进发。”

  刘伯承拿起放大镜,指着东路敌阵:“七个旅一字排开,这叫啥子阵法?这个王敬久布的阵好蹊跷!”

  “王敬久是个有勇无谋之将,外号‘王大炮’,他布不出什么妙阵。”

  “不要轻看了这个人物。据说,他很喜欢跳舞,花样颇多,是不是把战场当舞场了?参谋长,你通知情报处,让他们把王敬久的情报汇总一下报我,要详细。”

  刘伯承的目光又投向地图。

  李达把一张木圈椅放在刘伯承身后。他知道,司令员又开始“察敌天地,伺其空隙”了。此一站,不知要多少时辰。

  出了门,李达又交待申荣贵,不要让人打扰司令员。

  刘伯承拿着放大镜,一寸一寸地在地图上移动。他历来是站在战略全局上考察战场态势的——在运筹当前的同时,总是着眼于未来的战略发展;在运筹局部的战役行动时,也总是胸怀战略行动的全局。他告诫部下:“全局为上,在全局中走好每一步棋。”

  战争是力量的竞赛,也是智慧的竞赛。

  国民党的高级将领也承认:刘伯承用兵神机妙算,足智多谋。

  善于“造势”是刘伯承运用谋略的重要体现。他说,同强大之敌作战“要像磁盘老鼠一样,盘软了再吃”。盘的过程就是调动敌人、促其向不利态势转化的过程。

  刘伯承“造势”可谓“形之敌必从之,予之敌必取之”。他造势的策略很多,擅长机动是他造势的主要手段。他说:“毛泽东的人民军事学,是以无胜有,以少胜多,以劣势胜优势,因而就需要特别机动。”机动的主要形式是大踏步进退,在进退中调动敌人,在进退中消灭敌人。他对“游击”一词的解释也颇有见地:“‘游’就是机动,‘击’就是歼敌。‘游’以掩护自己的弱点,寻找敌人的弱点,‘击’以发扬自己的特长,撇开敌人的特长。”

  “势”要造好,就须“察其天地,伺其空隙,寻其弱点”。一是注意敌军人员的构成、生活习惯、脾气秉性和士气状况,注意敌军主帅的派系、出身、作战特点、指挥水平;二是注意敌人的活动规律;三是重视敌军的侧翼、接合部、突出部、后方,特别是要在其移动中、撤退中、不备中、备而不充分中寻找或创造其弱点。

  放大镜移动着,刘伯承呐呐自语:“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个王敬久,为何布这种阵法呢?”

  地图上,敌军蓝色标记自南向北摆成一字纵队,使刘伯承大伤脑筋。他反反复复地寻找着敌人的战略弱点,汗水顺着斑白的鬓角悄然流下。

  突然,电击般的巨痛从眼窝向太阳穴、大脑纵深放射扩展。他用双手按住太阳穴部位,颓然坐在了椅子上。

  申荣贵听到动静,进屋一看,吓得飞似的跑出去,叫来了医生。

  医生仔细做了检查,说:“刘司令员,再不能让眼睛这么疲劳了,不然就有失明的危险!”

  医生翻了半天药箱,没找出一样对症的药,连一般的消炎药也没有,只好打了一针止疼药水,说:“我给你买点白糖吧。冲点糖水去去火,会好些。”

  “白糖?多少钱一两?”

  “五元(鲁南币)。”

  “这么贵?要不得!白糖水不是我们喝的,不能买!”

  在这类问题上,刘伯承说“不能买”、“不能做”,谁也就不敢办。

  医生走的时候,嘱咐申荣贵晾些白开水,让司令员多喝,越多越好。

  申荣贵弄了一大桶白开水,隔一会儿用白瓷缸在大桶里舀一缸送进屋去,不看着司令员喝完,他就站着不走。

  结果弄得刘伯承一趟一趟地跑厕所。终于跑得司令员烦了:“荣贵,识你的字去,这里没你的事了。”

  申荣贵把大木桶提到屋里,摆在刘伯承跟前,临出门,特地指指水桶,以示那桶水的重要意义。

  刘伯承笑了:“我晓得,你去吧。”

  刘伯承的一只眼是在护国讨袁战争中失去的。那年他24岁,已是勇冠三军的川蜀名将。

  在丰都讨袁战斗中,身为讨袁军队长的刘伯承指挥部队反击。他突然发现身边一个士兵过于暴露,受到敌人火力的威胁,便马上扑过去:“危险,快趴下!”

  话音未落,一颗飞弹射穿了他的颅顶,从右眼眶飞出,眼珠当即破裂,流出眼窝,血涌如注。士兵们都已冲上去了,刘伯承昏迷过去。

  那是在一家水烟店的门口。店里的学徒见他血流不止,就把他背进店里,抓起一把烟丝堵住伤口,胡乱包扎了一下,然后把他藏到仓库里,锁上店门,随逃难的市民向城外跑去。

  城内一团混战,水烟店中弹起火,仓库里满是烟雾。刘伯承被呛醒了。他缓缓睁开左眼,用力朝门边爬去,可是门反锁着,便蹭到窗前,顺手操起一把竹椅朝窗棂砸去。小窗砸开了,他从竹床上抱起一床棉被,将头蒙住,猛地从窗口滚了出来。这一连串激烈的动作又使右眼大量出血,左眼也像撒满了玻璃碴儿痛不堪忍。他又昏迷过去。

  朦胧之中,忽然街上有人叫:“丘二,快把这人抬到别处!”

  刘伯承的双眼无法睁开,便拉住那被唤作“丘二”的,从怀里掏出仅有的三块银元,塞在他手里。

  丘二推开他的手:“你要咋个嘛?”

  “把我送到城外江岸上好不好?我只有这三块银元。”

  丘二背起刘伯承就走,奔到丰都郊外说:“没来头,打北洋军是好人,哪个不晓得嘛!我啷个能要你的银元!”

  又走出五里多地,忽然有了枪声。丘二赶紧把刘伯承放在地上,蹲了下来。

  一会儿,来了一群人,说:“这不是护国军的刘队长吗?你要把他送到哪里?”又说:“你转去吧。你这样背起,闯到北洋军,不

  这伙人用一个很大的施子包裹住刘伯承,竹竿一抬,跑了起来。几个小时后,他们把刘伯承往地上一放,走了。刘伯承听听四周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正不知凶吉,有人把包裹解开,喊道:“刘队长!谁把你送到这里来了?”

  刘伯承一听,是他的士兵。原来这里是部队的集合点。送他的人是谁,他始终不知道。

  刘伯承隐藏在一个农民家养伤。由于农村缺医少药,伤势日益恶化。他在群众和部队的护送下秘密潜人重庆,住在一家外国人办的医院里,由一位德国的阿大夫负责诊治。

  阿大夫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德国军医,刘伯承的伤势令他摇头叹气。经过深思熟虑,他慎重地作出了全身麻醉的手术方案。刘伯承担心麻醉对大脑神经功能有损,坚决拒绝麻醉。阿大夫执刀几十年,从未有伤员提过此种要求。他望着这位24岁的中国青年,从心底受到感动。

  手术进行了三个多小时,阿大夫一点一点地清除眼眶内的碎弹片、腐肉……虽然手术对他是轻车熟路,但不施麻醉的手术这是头一遭。生割活刮,无疑是对肉体极大的残忍。

  手术台上的刘伯承一双手死死地攥着手术台沿,咬紧牙关,汗水自额头、鼻梁以及全身的每个毛孔涌出,透过身上的衣服,把铺在手术台上的毯子全浸湿了。

  手术终于结束了。阿大夫顾不得摘下橡皮手套,关切地问:“年轻人,疼得厉害吧?”

  刘伯承惨白的脸上掠过笑意,虚弱地说:“割了74刀。”

  阿大夫惊诧道:“你怎么知道?”

  “你每割一刀,我就暗记一数……”

  阿大夫有生以来没见过如此坚毅的人。他事后对人说:“我给一位中国军人做过手术,他叫刘伯承。我坚信不是军人,是军神。”

  刘伯承回忆这段经历时说过,一想到背他出城的丘二,送他到集合地点而不留姓名的群众,以及尔后千方百计、辗转掩护他回重庆治眼的士兵,就好像拥有了一支比他攻打丰都城的第4支队更加勇敢的队伍。

  此后,刘伯承在南昌起义、留学苏联、土地革命战争、万里长征、抗日战争直至解放战争期间,就仅仅依靠那唯存的左眼阅读兵书、书写电文、下达战表、审核战报、翻译军事论著……。他办事慎密,不容半点疏怠,乃至一纸宣传传单都要经他那一只眼睛审阅,而且他还要细心修改字句,用震颤的手写很大的字。当然,用眼最多的还是看地图。苦难的中国战事绵繁,此消彼起,战火不断。他那唯一的左眼每天要在多灾多难的中国版图上巡视上百、上千遍,惜助一柄日本放大镜一寸一寸地在那细密的军用地图上求索……

  有人走进指挥室,舀了白开水送过来。

  刘伯承不理。

  “喝嘛。眼睛不好,天气又热。”

  刘伯承扭过头。是邓小平。他笑了,接过水一饮而尽,又舀了一缸子递过去。

  “热得很,你也喝。我正准备让人找你回来。”

  邓小平搬了把椅子放在地图前:“你说。”

  “蒋介石亲自督战,顾祝同又调来王敬久一线指挥。你看,敌人分东西两路北进,意图是:以西路坚守郓城、荷泽、定陶,吸我屯兵城下,再以东集团军柑击我之侧背;东西夹击,钳形攻势,以迫我沿黄河南岸背水作战。”

  “我们不是韩信!”邓小平的目光盯着地图上的蓝色箭头,“嚓”地点上一支烟。

  刘伯承:“很明显,这是一个破足钳,东强西弱。我们可以将计就计,按原计划先吃掉西路军,破其全局,吸其东路军北上,在其北上的过程中再实施分割包围,各个歼灭!”

  邓小平:“静观了几天,敌人基本上按照我们的预想行动了。可以让1纵仍攻郓城,2纵、6纵迅速从东西两路敌人的中间插下去,前进百里,直取曹县、定陶。”

  刘伯承:“对。同时令3纵进到定陶以东的冉固集、汉上集地区待机,在1、2、6纵把西路之敌吃掉后,大踏步前进,四个纵队合力割歼东路敌军。“

  刘邓又在“造势”,准备调动王敬久了。

  邓小平从坐椅上站起,把空水缸子往桌上一掷:“战役第一步是先打弱敌,破其全局部署!”

  刘伯承凝神片刻,道:“这个战法叫作攻其一点(郓城),吸其来援;啃其一边(定陶),各个击破。”

    孙武曰——
    故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
  所必救也。
    孙膑曰——
    攻其所必救,使离其囿,以揆其虑,设伏施援,击
  其移庶。

  刘伯承把孙武和孙膑这一战法从一个方面发展成为两个方面。他说:“攻敌所必救,消灭其救者;攻敌所必退,消灭其退者。”

  现在,刘伯承又在此基础上有了新发展:攻敌一点,吸其来援;啃其一边,各个击破。

  “你看这东路军,”刘伯承对邓小平说,“我方才揣摩了好半天,这个王敬久布的是什么阵?不是方阵,不是圆阵,一字排开七个旅。这种阵法首尾不能相救,又尾大不掉,难道不是一字‘死蛇阵’吗?完全是摆好一副挨打的架势嘛!”

  邓小平笑了:“孙武不是说过‘故善用兵者,譬如率然’吗?”

  率然,古代传说中的一种蛇。《太平广记·率然》写道:“西方山中有蛇,头尾差大,有色五彩,人物能之,中头则尾至,中腰则头尾并至,名曰率然。”

  刘伯承:“开战以来,蒋介石一厢情愿,总想把自己的部队指挥得像‘率然’那样,首尾相应,结果从来是各自为谋,同床异梦,胜不相庆,败不相救。这回他的学生又在鲁西南给我们摆出一个‘率然’阵,我们就挟其额、揪其尾、断其腰,置之于死地而后已。”

  “对。打它的一字‘率然’阵,纵然是常山之蛇,也要斩断它!”邓小平的话音刚落,一阵飞机的轰鸣声霍然而至。

  李达匆匆跑进。

  “司令员、政委,躲躲吧!”

  刘伯承轻轻摇头,一副几乎是闲适的表情。

  敌机在村子的上空转了个圈,一枚炸弹准确无误地投向指挥部的位置。一声巨响,炸弹激起的气浪把院子的山墙推倒,硝烟迷漫了半个村庄。

  保卫科科长张之轩立即带警卫人员搜索,发现了敌特摆下的轰炸引导标志——白色T字布。

  邓小平说:“敌人的侦察手段高明得很,T字布摆到我们头顶上了。”

  刘伯承擦着眼镜:“蒋介石对付共产党有两个轮子,一个是公开的,一个是秘密的,现在两个轮子都转得好欢!”

  院子里的鸡被炸得乱扑乱飞,咯咯叫个不停。

  房东大娘怕飞机“听见”鸡叫再来,又不敢出门,于是站在屋门口骂鸡:“叫!叫!都是听见你叫飞机才来,再叫杀了你!”

  申荣贵逗她:“要不炸弹咋撂这么准?”

  大娘越发对她的鸡不满意。

  刘伯承、邓小平、李达笑。

  刘伯承又舀起一缸子水,一饮而尽。他擦擦嘴边的水珠,对李达说:“参谋长,要通各纵队,立即下达作战命令!”

           鲁西南  郓城  1947年7月7日

  郓城,这座横卧于黄河之滨、宋江河之畔的千年古堡,饱经战事沧桑,历数世事沉浮,悲悲喜喜,伴着苦难的“黄河谣”横亘于鲁西南的户首。

  杨勇在望远镜里看到那高七米、厚三米的城墙满是弹痕、炮伤,那镇守四关的“牛头门”高大坚固,拳头大的铆钉一个挨着一个,铆钉的四周钻满了麻子似的弹孔。

  杨勇知道这城墙、城门吃过多少枪弹。他亲手解放过这座城,现在是第二次了。

  放下望远镜,杨勇凝神立在窗前,手里不知不觉地撕着小纸条。

  指挥部立刻肃静下来。

  杨勇身边的人都知道,司令员一撕纸条,必定是在考虑重大问题。

  另一间房子里,作战参谋在向各族首脑报告敌情动态。

  “护城壕宽三米,深三米,形成了阻绝式外壕。在壕外的主要地段,每隔三至五米设鹿等一道,重点地带有三至五道。敌人依托城墙构筑的各种火器射击阵地,组成了直射、侧射、斜射相结合的交叉火力网……”

  还有敌各旅、团、营配属情况和驻守位置。

  纵队参谋长潘焱说:“你们回去以后,要用最短的时间进行临战实地侦察,编组炮群、火力队和突击队,随时准备攻城!”

  杨勇走进来:

  “同志们必须明白,郓城战斗是在进攻中对城市防御突破的攻坚战。也就是说,我们1纵啃的是块硬骨头。这块骨头能不能啃得动,一对整个大反攻至关紧要,二对部队士气的宏扬和提高有绝大影响,三对郓城父老乡亲也是个交代!

  “你们是第一线指挥员,送八个字与大家共勉:稳准持重,深思断行。这八个字大家不陌生,这是刘邓首长对各级指挥员的要求,也是他们一贯的指挥风格。望同志们能记住、做到。全纵队要统一号令,没有参谋长的命令,各旅不可擅自行动!”

  中午,野战军总指挥部下达了攻城命令。

  李达在电话中说:“敌人主力已进至巨野。18时整对郓城之敌发起总攻。要打得进,站得住,一举拿下郓城!”

  夏日昼长夜短。下午5时,敌人的飞机还在郓城上空盘旋。到了5时30分,最后一批飞机丢下几枚炸弹,飞走了。

  刹那间,郓城四周的掩体、壕沟里活跃起来。

  司号员徐广水瘦巴巴的,门岁的身子骨看上去像15岁。他闷着头,一边摆弄着冲锋号,一边嘟嘟嚷嚷地数数,数60个数算一分钟。一个老战士问:“现在几点?”

  “17点55分。”徐广水很自信。

  第20旅旅长吴忠掏出怀表看了一下:17时53分。他笑了笑:这小鬼还真是个“活钟表”。

  第20旅负责从郓城南门发起攻击。

  吴忠向来十分重视侦察。前几天,他带领营、团干部把南门的火力点摸得准确精细。他说:“南城门宽大,房屋多,易于接近。但南城门也是敌人主要防御点,兵力、火力最集中。我们不能存任何幻想,只有破釜沉舟,拿下南城门!”

  18时整,总攻开始。

  吴忠命令六门山炮、野炮、迫击炮齐射,工兵紧跟爆破。

  巨大的爆炸声喧嚣着。

  战争的发展是这么快,去年打陇海战役第一仗时,杨勇的主攻部队没有一门炮,攻坚全靠机枪、手榴弹、爬梯子;今天,第1纵队已经有各种火炮49门,攻城可以火炮编组了。

  炮火攻击将近半小时,敌前沿阵地的大部分火力点被摧毁。

  第20旅的突击队跳出掩体,越过护城河,向城墙的豁口冲去。

  敌人的后续部队冲上南城门,已经哑了的火力点又向城外扫射。

  突击队身陷火海,突击受阻……

  纵队指挥所。杨勇紧皱眉头,地上一层纸屑。

  战争是门艺术,也是一门科学。在战争这个领域里,戏剧性和偶然性是最频繁的。指挥员的才能就在这种偶然性、戏剧性中得以充分的展示。

  “要1旅!”

  杨勇扔下手里的烟,抓起话筒。

  “杨俊生,你部立即发起攻击!20旅已经牵制住了敌人的主要兵力,你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破西门,直捣55师师部!”

  第1旅攻击位置是西城门。这里是一片开阔地,不易隐蔽,敌人估计解放军不易屯兵,故火力配备薄弱。这是杨勇选择的另一个主要突破点。

  刘伯承经常讲,突破点通常选择在敌人防御的薄弱处。对突破有重要意义的要点也可以选择,而且要选择一至两点,实施多点突破,主要的突击点要有两个。在次要突破点担负助攻的部队也要积极攻击,以分散敌之力量。刘伯承最容不得因指挥员的失误招致的重大伤亡。他对那些以士兵的勇敢来代替和弥补自己指挥无能和意气用事的人,从不放过。他说,“让战士去硬拼是犯罪行为!”

  杨勇一到达郓城,就命令第1旅利用暗夜进行迫近作业,在开阔地上迅速构筑起一道环形堑壕和14条通向冲击出发地的纵深交通壕,使火力队能逼近城墙,进行直接瞄准射击,而突击队又能够在距敌防守外壕的最近处发起冲击。

  南门。

  守城敌军的118门各种口径火炮有85门用于南门。炮弹黑压压飞过来,第20旅的阵地被炸得浮士三尺,一把土就有五、六块炮弹碎片。战士们被飞起的泥土埋起来,刚爬出来,又被埋进去……

  新战士王长贵哪见过这种阵势,吓得抱着头喊:“指导员!指导员!”

  指导员爬到他跟前:“长贵,你是解放区出来的,你的家乡是怎么解放的?你现在是为郓城的父老乡亲打仗,你说值不值?”

  “值。”

  “在家是民兵吗?”

  “是。”

  “拿好你的枪,勇敢起来,像个老区民兵的样子!”

  19时15分,第1旅阵地升起一颗红色信号弹。强大的炮火群立刻接火力分工有层次地准确射击预定目标。

  城内的敌炮立即还击。

  第1旅旅长杨俊生带着作战参谋到第1团指挥所靠前指挥。性格内向、沉默寡言的杨俊生越是激战越冷静,颇有大将之风。他指挥作战言简意赅,善于扼要准确地表达意图,眼神和手势很富有表现力。

  杨俊生命令两门105榴弹炮和四门山炮同时对准突破点上的大型砖碉堡。他一个手势,火炮齐射,掀掉了碉堡的盖顶。在重机枪的掩护下,第1团2营突击队乘势发起冲锋。6连爆破组在副连长田金堂带领下,从敌障碍物中开辟通道。

  城头攻破。第1团4连、特务连左右开弓向突破口两边撑开,5连、6连像两把尖刀从中间插下去;后面紧跟着攻进城的部队狂飚一般涌入城内。

  战斗激烈,声动十里之外。

  北门、东门同时发起攻击。

  南门。第20旅旅长吴忠重新组织炮火,10分钟将城墙炸开一个大缺口。冲锋号响,七分钟突进围寨。这是一群看起来非常奇特的队伍,士兵们的脸一个个被炮火熏成锅底色,身上的血、汗搅着黄土,军装全看不清什么颜色。守城敌兵不支,掉头就往城里跑。城内展开了激烈的巷战。

  新战士王长贵自从打死第一个敌人,手便不再哆嗦。“打仗就是这么回事!”他冲到了最前面。刚冲过两个巷子,一颗子弹击中他的胳膊。不能持枪了,他索性把枪挎在脖子上,用一条胳膊拎。着篮子,给同志们送手榴弹。

  伤口血流不止,又挂着枪,拎着沉沉的一篮子手榴弹,两条腿像面条一样,一跑就打软,他渐渐落在了后面。

  一个被追得晕头转向的敌兵跑过来。王长贵的帽子早打飞了,身上的衣服灰一块、黑一块、紫一块,天又黑了,敌兵什么也看不清,就问:“哪连的?”

  “8连的。”王长贵却认出了敌兵。同志们都冲上去了,孤身一人他不免心里打鼓,壮着胆子周旋:“哪里人?”

  “范县的。”

  “咱一个县。你出来好多年了吧?”

  “三年了,抓来的。你呢?”

  “我是自愿的。你家还有啥人?”

  “娘、姐姐……”

  王长贵冷静了许多,索性捅开:“咱范县解放了,家里分了地、牲口,你还在这边干个啥劲儿?”

  “你是……”

  枪一下子顶到王长贵眼前。

  “干啥?还想为他们卖命?到我们这边来吧?你这个样儿,回家去你娘和姐也不让你进家门……”

  敌兵挪开枪。

  “只要缴枪,解放军就放了你,真的。”

  “我……我早不想干了。”敌兵放下枪。“跑了两回都被抓回来,打了半死。你……枪就缴给你中不中?”

  “中!这你就算被解放了!”

  王长贵把缴获的枪又往脖子上一套,带着刚解放的敌兵往前冲。

  一排子弹射过来。

  王长贵把枪往他解放的人手里一撂,自己抓起一颗手榴弹扔过去。

  那人接过枪,愣了一下,对着开枪的方向扣动了扳机。

  “中!你现在已经是解放军了!”王长贵高兴地嚷着。

  敌第55师第87团代理团长金克俊正在组织兵力肉搏冲锋。第20旅的一个连已经紧紧包围了他的团部。三个战士冲进去,把他押出来。他看到十几个解放军战士整齐地站在门外,而附近枪声仍然激烈,感慨万分,对解押他的解放军排长说:“十分钦佩,这是我理想中的好队伍。20多年来,我所梦想的就是这样的队伍……"

  这时,第19、20旅己先后攻下北门和东门。郓城守军狼奔豕突,城内大街到处是第55师遗弃的山炮、战防炮、轻重机枪。

  城西一角,敌第86团依托着坚固工事仍在负隅顽抗。第20旅的三个连围住了这个钉子。“活钟表”徐广水三枪撂倒三个敌人,一颗子弹打在敌人的头上,钢盔弹起好高。他笑了笑,转手又扔手榴弹。七颗手榴弹炸死五个敌人。吴忠旅长正巧赶到这里,他很动感情地看了这个瘦孩子一眼,说:“打得好!”

  “活钟表”回过头,没认出这个被炮火熏得变了模样的人是旅

  第1旅主力部队一边和敌人激烈巷战,一边掩护突击队向城东北角的教堂——第55师师部攻击。

  素有“固守将军”之称的第55师师长曹福霖命令旅特务连督战,开枪射击败退下来的官兵。但这并不能阻止已成定局的颓势。20分钟后,教堂外围已失去抵抗力量。躲藏在地下深达10公尺掩避部内的曹福霖至此明白大势已去,仓皇换上便衣,从地洞窜出东门,向东南方向逃去。

  第1旅3连8班长龚子美率领全班首先冲人第55师师部,展开白刃格斗。第55师指挥首脑已经瘫痪。战士张玉楼一刺刀下去,刺死两个当官的,给那位跳井的嫂子报了仇。数分钟后,第1旅占领了教堂,生俘敌中将副师长理明亚。

  郓城之战歼敌第55师副师长以下10862人,缴获山炮10门、战防炮六门、迫击炮25门、汽车九辆、各种枪支9199件。

  刘伯承、邓小平通令嘉奖第1纵队:

     第1纵队以坚决果敢的行动,于“七七”晚间歼灭
   盘踞郓城之蒋介石第55师及其第29与74两个旅,
   收复郓城,创造了一个纵队单独攻坚和歼敌两个整旅的
   先例,争取了大反攻中的第一个光荣和重大胜利,并作
   为我们给抗战胜利后第二个“七七”纪念的献礼。
   是役,第1纵队和第1旅各荣立大功。

  郓城活了。

  次日一早,城内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男女老少把郓城大街小巷挤得水泄不通。

  名艺人“老黑子”在大街十字路口高声亮嗓:“小弦子一拉哼三哼呀,(念)腿急的不能赶猪,心急的不能听书,容我慢慢道”来。(唱)不说三国与五代,单表常胜将军刘伯承。刘伯承打仗赛过罗通扫了北,刘伯承领兵赛过薛平贵征了东。论兵他是当今活孙武,布阵他赛前朝古孔明。掐指能算诸葛亮逊色,大手一挥蒋介石心凉。将军视百姓为衣食父母,将士洒血流汗是人民的子弟兵。这样的好队伍人人称颂,我黑子一张嘴唱不尽万般亲情。小弦子一拉再拉又三拉,庆祝刘邓大军大反攻!”

           鲁西南  金乡  1947年7月8日

  王敬久走到地图前,仔细看了一番,沉重地叹了口气。

  郓城之围,在王敬久上任前已成态势;郓城之丢,也在王敬久意料之中。其责任亦不能推在他头上。他此刻担心的是援助第55师的第70师的命运。他刚刚下达命令,让正向六营集挺进的第70师原地待命。下一步怎么办,他一愁莫展。他弄不清刘邓的意图,他们打下郓城后是东越运河,直接策应陈毅、粟裕,企图打破国军的山东重点进攻呢?还是南进陇海直趋徐州,直逼国府的军事枢纽?

  统兵之帅弄不清敌对一方的意图,兵力就无法布局,作战决心就无法形成,被动之势就无法摆脱,而且此势将愈陷愈深。

  王敬久不敢怠慢,拿起了通向徐州司令部顾祝同的电话:“钧座,郓城丢了……”

  顾祝同沉默。

  “总司令,请你决策。”

  话筒里依然没有回答。

  王敬久焦急地说:“7O师挺进六营集,我已令其原地待命。”现在的关键是摸清刘邓的意图。”

  顾祝同仍在为王敬久的迟迟上任而恼火,他压住火气,说道:“你若早到几天,情况就不至如此!提醒你,刘邓匪部一向狡诈,惯于声东击西,你不要被其假象迷惑。”

  郓城被围后,顾祝同就经请示蒋介石,下令调王敬久到鲁西南指挥作战。同时,他又恐刘邓直趋徐州,威逼他的巢穴,急令驻豫北新乡的整编第32师开往豫东商丘,”继尔又令驻豫北汲县的整编第66师开往徐州。第66师师部乘火车正在途中,顾视同又令它到商丘待命,到商丘时又叫开到马牧集下车,前往双挂桥待命。第32师到了商丘,顾祝同也改变计划,令它进驻金乡。

  朝令夕改并不是顾祝同的一贯作风。这次一反常态,有慌乱和惧诈的因素,但主要也是弄不清刘邓的意图。把山东战场上的王敬久调至鲁西南,一是他不想让自己陷在第一线,其次,王敬久是他的心腹之将,指挥顺手,而且王敬久虽有些粗鲁浪当,但关键时刻却有删繁为简、化险为夷的本事,这在北伐、中原大战、抗日诸役中均有战例,这也是顾祝同之所以器重他的原因。

  王敬久江苏丰县人。1925年毕业于黄埔1期。中将。内战一爆发,蒋介石就委任其为第32集团军司令长官。鲁南会战开始,蒋介石又把他调至山东战场,任第2兵团司令。王敬久对此职并不满意,况且他属下的第5军自恃是陈诚的嫡系主力,不听指挥不买帐,所以一气之下称病到上海“治牙”去了。

  当时正是沂蒙会战的关键时刻,蒋介石大发雷霆,下令将王敬久召回山东。因此,当顾祝同提出调王敬久指挥鲁西南作战时,蒋介石不甚满意地说:“这个粗人不长进,当年那点勇气也不见了。”

  蒋介石有意让第66师师长宋瑞河指挥鲁西南作战,又恐其资历不够,众将难服,只好作罢。

  王敬久对顾祝同的委任同样不感兴趣。他得知他所要指挥的部队是从豫北和豫皖苏调来的,觉得自己属下的部队老是变来变去,使用起来很不顺手,于是要求顾祝同给他固定几个师,最好是和他关系密切的部队。这一要求未得到满足,他便呆在泗水老家不肯上任。

  顾祝同也被这个王敬久弄得很恼火。他发了一通脾气,王敬久才于7月6日驱车到达鱼台。此时第70、32、66师均已奉顾祝同之命到达羊山附近。

  王敬久的司令部真可谓凑合的“杂烩司令部”:参谋长由苏北师管区司令刘秉哲兼代,副参谋长由第长70师第139旅副旅长徐成宣兼代。王敬久对他所指挥的第7O、32、66师三个师的战斗力如何一无所知;而最头疼的是不知对手的意图。

  这一切搅合在一起,使王敬久就像进入了一个大迷阵,既弄不清东南西北,又摸不准上下高低,真是举步维艰。

  在此种情况下,既不能不向北增援,又还要靠公路运输,王敬久只好将三个师摆成北起嘉祥、六营集、独山集南至羊山集、金乡城的一条长蛇阵,向北推移。

  蒋介石把这个“长蛇阵”端详了半日,打电话问顾祝同:“你认为王敬久的部署怎么样?”

  顾祝同说:“王敬久这个人粗中有细,如此布阵可进可退,进可寻歼顽敌,退可兼顾徐州。”

  蒋介石越发觉得不顺耳:尚未接敌怎么就想到退守徐州了?

  郓城失守,王敬久在电话里被顾祝同奚落开导一番,心里愈发不踏实,便接通了第70师师长陈颐鼎的电话。

  第70师在整编前为第70军,老底子是湖南部队。师长陈颐鼎毕业于黄埔3期。日本投降后,蒋介石命他带领第70军到台湾整训,同时接受日军投降。第70军在台湾期间为了补充兵员,贴出布告招募。适逢战后的台湾失业人口很多,布告一贴,报名踊跃,补充了3万台湾兵。

  1947年6月,陈颐鼎接到调令,率第70军回到大陆,整编为第70师。这时第72师在泰安被围,蒋介石让陈颐鼎速去支援。第70师还没赶到,第72师便被全歼了。陈颐鼎又接到顾祝同的命令,率师西进金乡。刚刚驻下,刘邓大军飞越天险,郓城被围。7月6日,顾祝同电令陈颐鼎火速北上解第55师之围。部队赶到巨野,就看到有很多散兵向南逃。一了解,郓城已被共军占了。

  这一个多月,陈颐鼎就是带着部队到处转。转来转去,跑了大半个中国,援军没当成,倒成了不折不扣的“疲军”。上下怨声沸沸,精疲力竭,”劳而无功,士气低落。陈颐鼎本人更沮丧且气忿。

  陈颐鼎尽管性格内向,平素沉稳,喜怒不形于色,但这会儿一听是王敬久的电话,语气还是有些不恭:“司令长官,本人资短历浅,目不见睫,还是想多言一句。古今作战,知己知彼为最一般常识,且又为作战之第一要素;而今我们是既不知己,又不知彼。这种仗,鄙人还没有打过。”

  王敬久并不生气:“依陈师长之见呢?”

  “55师已经被歼,我70师和32师、66师一字排开,且不说刘伯承的打算如何,就连司令长官的动意我们也不甚明白。我以为,鲁西南我军均为远道奔袭而至,不知天文,不明地理,应该先见见面,谈谈各自的情况,以便互相协同。另外,耳目不具则为废人,采探不设则为废军,我建议各师派出一个团,搜集情报,侦察共军的真实动向。”

  王敬久说:“陈师长建议很好。你70师迅速派出一个团,侦察侦察吧。”

  陈颐鼎噎了一下:“我意各师均应派出侦察部队,以明耳目,摆脱被动局面。”

  “其它是我的事,你执行命令吧。”

  王敬久挂了电话。

  陈颐鼎非但没能发泄腹中之郁气,反倒往脖子上套了一道锁链,好不晦气。

         鲁西南  定陶  1947年7月5日——12日

  定陶守敌是第63师第153旅,原系广东陈济堂的老部队。去年蒋介石在庐山避暑,曾要他们当卫戍部队。5月山东战局吃紧,又调他们去山东,走到半路,刘邓过了黄河,又改变计划调到定陶。

  第153旅抵定陶的第二天,为防刘邓部队靠近城池,把距定陶五里以内的村子全用大炮推平了;庄稼就不用说了,就连正在结果的梨树、核桃树也锯倒了。

  定陶是刘邓大军曾经解放过的地方,解放军的军属多,共产党员多。为了铲除“红祸”,第153旅制定了大屠杀计划:一个星期内消灭全县共军军属和共产党员。仅在三天内,即杀害、活埋了1000多人。正在大屠杀计划实施期间,刘邓大军的第6纵队日夜兼程,逼近了定陶。

  通向定陶城的大路、小路上,战士们老远就看到路边一片刺眼的白,那是欢迎解放军的定陶百姓。他们的脚上穿着白鞋,头上顶着孝布,泪水哗哗地流。妇女们则一个个梳着又硬又粗的发誓,发很高高地上翘着,穿的白鞋是那种裹足女人才穿的带尖的小鞋——她们都剪过头、放过脚,敌人说剪发大脚的妇女就是共产党,搜出来就站火砖,上绞刑,她们才又搭上假发,包上了裹脚布……

  纵队政委杜义德跳下马。

  “乡亲们,你们受苦了!”

  杜义德的声音哽咽。

  “哇——”

  一个身穿重孝的年轻媳妇一声悲嚎,昏倒在地。她的公爹因不让锯门口的梨树,被绑在树上,跟树一块被锯成两段。她的丈夫夺锯,被刺刀挑了。她三个月的身孕,被三个敌兵轮奸后流了产……

  一个青年把头上的孝布往地上一扔,“扑通”一声跪在杜义德面前:“我要当兵!”

  杜义德搀起他,转过身对参谋长说:“给他发一杆枪!”

  呼啦一下站出一排青年。

  5日夜晚,第6纵队以神速突然的动作袭占了定陶四关,完成了对敌第153旅的合围。

  杜义德两天两夜没合眼。第6纵队司令员王近山在豫北战役中负伤住进医院,杜义德军政两副担子一肩挑,好在手下有第16旅旅长尤大忠、第18旅旅长肖永银和第17旅旅长李德生三员虎将。杜义德一想到他们,就觉得世上没有6纵办不到的事。他一面组织部队做好攻城的准备,一面组织部队抽出尽可能多的人力、牲口,帮助饱经苦难的乡亲恢复生产渡过难关。

  第18旅仅直属队就在三天里助耕2196亩,在一片一片被砍倒高粱的地里,抢种了晚谷、豆子、红薯。

  定陶四周的田野里,遍地可见穿灰色军装的战士在拉犁抢种。

  杜义德到被炮火摧毁的村庄检查工作,看到战士们用高粱杆帮助老乡搭建了简易住房,甚至还有院墙、照壁、牛棚、驴栏和鸡窝,感慨道:“我是湖北佬,这些年在河南、鲁西南见到最多的东酉就是高粱杆。无论走进哪,田地、场院、屋檐下、屋顶上,到处可以看见一堆一堆的高粱杆。行军宿营住下,烧水,做饭,冬天烤火,更离不开高粱杆。特别是坐汽车的时候,一碰上泥泞反浆的水洼地,没有高粱杆垫路,你就毫无办法。”

  参谋长姚继鸣说:“高粱杆搭成的浮桥、扎成的划子,去年还救了我们一个团呢!”

  杜义德用手抚摸着用高粱杆搭的房子,动情地说:“黄河边上的父老乡亲们就像这高粱杆那么朴实,再大的苦吃了,再大的罪受了,为了战争胜利默默地做出最大的牺牲……”

  杜义德走出村子,田野里军民头顶烈日,挥汗耕耘。人群里有一个光背的战士引起了杜义德的注意:他弓着背,像牛一样抵着头,背着一条粗粗的麻绳,人力拉犁;他旁边是一头拉犁的驴,他打两个来回,那驴才拉一趟。

  杜义德走过去,看到那战士的帽子被汗水浸了个透湿,不免有些奇怪:热得连衣服都不穿,帽子怎么还戴着呢?

  “你辛苦了。”杜义德跟他打招呼。

  “湿帽子”仍弓腰抵头。

  “刘栓!政委跟你说话呢。”连长喊了一声。

  杜义德一听“刘栓”,顿时想起来了。过黄河前第49团收了个“秃子兵”,分哪个连,哪个连都不愿要。这事闹到纵队,后来又被刘伯承知道了。刘伯承很生气,在旅以上干部会议上专门提到此事:“我们有些人说癞子头没资格当兵,人家舍下新过门的媳妇,舍下年迈的父母,舍下新分到手的土地,来到部队当兵打仗冒生死,还没资格吗?结果气得跳井。20年才长成一个人!”刘伯承不轻易这么大怒。

  “杜政委!”

  连长提醒,刘栓才发现杜义德在身边,慌乱中敬礼,突然想到没穿衣服,血呼地涌到脸上。

  杜义德笑着去握刘栓的手:“刘栓,你干得好呀!”

  刘栓嘿嘿笑着,使劲把手往裤子上擦了又擦。

  连长说:“刘栓打靶、投弹都是优秀。这回助耕,他头一天就犁了四亩地。昨天夜里我们连开会,同志们提议选刘栓为爱民模范”

  刘栓红着脸,用脚踢刚刚翻起的黑土地。

  据守定陶的第153旅面对席卷而来的刘邓大军惊惶失措。几天过去了,不见攻城的动静,更慌了。

  第6纵队各旅每日天黑抢修工事,勘察地形、地物。战士们靠着手中的一柄小钢锹,在城外四郊的开阔地上挖出了纵横交错的通道和战壕。

  王克勤在挖战壕、做工事的空隙,教新战士投弹、射击。定陶参军的新战士看排长累得嘴上起满了火燎泡,心里过意不去,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就问:“排长,啥地方人?”

  “安徽阜阳,也是穷人家的孩子。”王克勤说,“我14岁那年,爹就被地主逼死了,国民党又把我抓了去,剩下娘和弟弟无人照管,背井离乡逃荒要饭,不知道他们这会儿逃到了哪里去了。共产党把我从狼窝里救出来。我解放了,可是定陶人民还受这样的罪。不打好这一仗呀,对不起定陶的乡亲,对不起你们的父母!”

  7月10日下午,杜义德接到野战军总部的攻城命令。

  刘伯承在电话里说:“拿下定陶的意义一是解放定陶人民,二是为我军南下扫清障碍。如果攻不下,我军过陇海路就会受阻。你们要攻必克,攻必全歼!”

  19时整,攻城开始。

  三颗红色信号弹腾空而起,炮击开始。火力之密集、骤然,天上的乌鸦、麻雀数分钟后落地一层。

  20时零5分,步兵发起冲击。第16旅第47团登城突击队1营2连在特功英雄刘玉芳的率领下,经过10多分钟的激战,突破东门。

  第18旅攻北门,突击队是第58团1连,登城突击排是王克勤的1连1排。

  有攻城经验的王克勤知道,炮火一延伸就该突击排上去了。他一把将新战士余三虎的手榴弹篮夺过来,说:“我帮你提着,准备好,跟着我冲!”

  一直伏在王克勤后面的3班长张老四急忙抱住王克勤:“排长,你病成这样,不能冲前面。我带着他们上!”

  王克勤已经发高烧四天,粒米未进,面色腊黄,颧骨更高了。进入阵地前同志们就劝他留下,他说:“我不能打,还可以指挥大家,帮你们选择道路,看出击信号。这点小病,枪一响就好了。”

  此刻大炮一响,任谁拉也拉不住。绿色信号弹刚一升空,王克勤就一跃冲出堑壕。

  战士们紧跟着他们的排长,像群愤怒的狮子,那架五丈多长的梯子巨龙似的向城墙靠去。

  天黑下来了。

  “机枪,对准西北角那个枪洞打!”

  王克勤一面指挥,一面向城上投手榴弹。

  城头浓烟滚滚。

  王克勤大喊:“冲啊——”蹭蹭蹭登上云梯。当他向云梯第四阶攀登时,一发炮弹飞过来,落在云梯左边爆炸了。王克勤被抛起来,又沉沉地落下。

  张老四大惊:“排长!”他扑向王克勤,在排长身上轻轻抚摸,当摸到肋间时,发现一股热血从排长身上往外涌。张老四的心猛j揪,泪水夺眶而出:“快把排长背下去!”

  王克勤喃喃道:“不要管我,快冲!……冲上去!”

  张老四悲愤欲绝,含泪转过身,大吼:“为排长报仇!冲啊!”

  从来没练过、登过云梯的新战士也登上了城头。

  3班像疯了一样,子弹似乎也因他们的狂怒而躲开了。10分钟占领了城头。该给后续部队发登城信号了,张老子四这才想起信号枪还在排长手里。

  “叭!叭!”

  两颗信号弹从城脚升起。

  张老四吃惊地哑着嗓子喊:“排——长——”

  原来,王克勤一直不让人背他回战壕,强支着身子在云梯下坐着指挥战斗。

  一个班上来了,他对班长说:“机枪掩护好……扩大突破口!”

  又一个班上来了,他艰难地抬起手,指着:“右边有敌人的机枪,把它干掉!”

  稍后,他向守在他身边的陈群说:“你……你……你不要守着我,快冲……”

  血,呼地向外冒着,王克勤昏了过去。

  枪声、炮声、喊杀声把王克勤从昏迷中唤醒。他睁开眼,注视着城头,仔细倾听着城头的枪声。当敌人的机枪哑了时,他知道是同志们占领了城头。他咬着牙,忍着钻心的疼痛,一手按伤口,一手艰难地从腰里抽出信号枪,高高举过头顶,发出了登城信号……

  第18旅大部队越过壕沟,炸开城门,摧毁了北门的核心工事。守城的敌军退潮般向城里撤,受惊的马嘶鸣着到处乱窜。有一股敌人见没有逃路,把枪放在地上喊:“八路公(军),莫打,我们告穷(缴枪)!”

  战士们不懂“告穷”,正要开枪,一个胆儿大的广东籍敌兵高举双手走过来,嘴里一遍遍地喊着:“告穷!告穷啦……”

  战士们这才明白,于是大家齐喊:“告穷呀!告穷不杀呀!”

  7月11日凌晨1时,第6纵队攻克定陶,全歼守军第153旅4300多官兵,缴获各种大炮15门、轻重机枪123挺、步枪2100余支。

  定陶的乡亲们抬着棺木,扬着纸钱,吹着响器,请求纵队首长按他们的风俗给牺牲的战士们安葬。

  杜义德、肖永银来到第52团1连。全连战士默默地守在王克勤的遗体旁。

  陈群抽泣着,向杜政委报告:“排长一醒过来就问:‘定陶打下来了吗?’我说:‘排长,上担架吧,定陶一定能打下来!’刚把排长放上担架,他又醒过来,让我转告大家,他住院了,叫我们互相团结,互相帮助,好好干革命。……排长第三次醒来后,嘴唇全咬破了,但没有血流出来。他断断续续地说,他还有个包袱,让我把里面的东西分给大家,说战斗下来同志们会缺东西的。排长他说完这些,就再没睁开眼……”

  全连一片呜咽。

  杜义德掏出手绢,俯下身一点一点地仔细擦着王克勤的脸。

  营教导员武效贤看着王克勤安祥的面孔,心绞一般的痛。

  武效贤第一次听到王克勤这个名字是在平汉战役刚结束、大批解放战士涌进部队时。一天,营里召开各连干部会。一位指导员说:“有个王克勤,在国民党那边当了多年的大头兵,满脑子乱七八糟,情绪低落,背后净跟新解放的战士瞎叨叨。最难改造的是这种人。”

  “他都讲些啥?”武效贤问。

  “说国民党有美国人帮助,地盘大,有飞机、大炮,解放军就几条破步枪,别想打败他们。”指导员想了想,又说:“不过,这个人成份倒不错,讨过饭,受过苦。他机枪打得好,别人都叫他‘机枪圣手’。”

  又一天,武效贤到1连,走进1排住的院里,看见战士们围着一个大个子兵,聚精会神地像在看什么把戏,于是悄悄凑过去。大个子兵眼上蒙着白毛巾,两手摆弄着一挺新缴获的机枪。他一件件拆下来,放在布上,擦净上油,又一件件装上去,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干净利索。

  他就是王克勤。武效贤后来知道,“机枪圣手”枪打得准能达到凭耳朵射击的程度,闭着眼睛打出声的目标基本上是一打一个准。

  就这么一个刚解放过来的闭着眼睛可以打枪,可以熟练拆卸武器,睁开眼却看不清前途,分不清敌人和亲人的战士,三个月后立大功九次,创造了“三大互相”运动,成为名冠全军的功臣;半年后创造了“满缸”(即每到或离开一地挑水把老百姓的水缸灌满)运动,被授予“爱民模范”称号,成为全军学习的对象;一年后,又为人民的解放流尽了热血,成为永垂不朽的英雄!

  武效贤的视线被泪水模糊了……

  当日,定陶人民和第18旅全体指战员在定陶北门举行了王克勤烈士追悼大会。

  肖永银旅长宣读了刘伯承司令员的唁电和野战军司令部、政治部的决定——命名英雄生前所在的1连1排为“王克勤排”,l班为“王克勤班”。

  定陶人民代表宣读了边区政府的唁电,中共定陶县委决定把定陶北门改为“克勤门”,以永久纪念烈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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