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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米格墙


   刘亚楼将作战计划更动三字/刘玉堤说:眼瞅着我们高炮把我一名优
   秀飞行员给打下来了/王保钧失利完全应了“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在
   后”的典故/缓慢向右作90°水平转弯,赵清洁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张以林居然把一架受伤一百余处的飞机开回来了,肩膀上的少尉金
   牌提前加了一颗银星/6机排着横队给金门作通体扫描/有“响尾蛇”
   撑腰,台湾一张嘴就能喷出一头牛来/四把快斧,向敌一字长蛇阵的
   七寸处劈头斩去/解放军一出“捉放曹”演得极为成功/姜永丰说:
   人可不能贪天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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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8年,金厦战场的主角固然是一尊尊腰围身段不等的大炮,但若缺少了那些舒展着银翼在天际间缠斗博杀的机器,那场搅动了地球的炮战便成了立体感动态感不强的平面团,轰轰烈烈有余,扣人心弦不足。
  在一部有声有色的战争活剧中,先于炮战发生的空战,是大幕开启前的紧锣密鼓,亦是大幕开启后的管弦鸣和。
  深入研究后发现,“八·二三”之后的台海空战是很有趣味的历史现象。与扑朔迷离缭乱障眼的地面景色不同,飞行器在一览无余的三维空际涂抹出简捷明快的航迹,似乎仅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了那场战争诸多因素相互作用制约的特点,各方复杂的关系和微妙的心态也立刻让人参得透透。
          ※   ※   ※   ※   ※

  大陆方面严厉而无情的炮击,在台北军方和高层引发了一场非正式非公开的研讨和辩论,题目:要不要使用台湾的空中力量?如何使用台湾的空中力量?
  言辞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是鹰派。因为如欲尽快打破封锁,拯救金门于水火,合乎逻辑的军事行动就是对共军炮阵地实施大规模的空中打击。为什么“不”呢!与其命中率极其有限地开炮还击,还不如动用空军轰炸扫射来得迅速、简易、过瘾和有效。此念头如一条毛毛虫,一直在台湾高级将领的心头痒痒蠕动。
  胡琏就一直抱怨:“金门在中华民国手中,为什么要遵守毛共的‘规定’?飞机援助到中国(台湾)空军手中,毛共轰击金门,中国(台湾)空军何故无权扫射敌人的炮位?中国(台湾)空军可以在海峡击落毛共米格机,何故不能进入大陆打毛共的空军基地?”
  同样的意思,郝柏村则表达得更直白一些:我政府行动尚在缚手缚脚阶段,实际上此种边打边谈是对共军有利的,因为我军处于挨打地位,处于只准挨打不准还手之苦境。这种战争实在是不可思议的,其奇怪现象有如下列:空军只可以在天空行空战而不能协同地面作战……事实上是限定我们在不利状况下挨打, 否则就是“犯规”。“国防部长”俞大维博士当然也是坚定的主战派人士,他完全赞同前线诸将领的主张,只是想法大概更反映了“总统”的意见,多了一层比将军们老谋深算的思考:果断使用空中打击力量,不但可将共军炮位夷为平地,而且有可能很快将第七舰队的航母编队牵扯进战争中来,迫使老美飞行员在台海上空与大陆空军对决。于是,俞大维每同美军协防司令斯穆特将军会晤,都先要诉一番金门的艰难困苦,继而强调:“因吾人未对敌人炮兵实施轰炸,致使金门现正在逐渐被窒息中。而吾人之军事准备已完成,只待政治之决定!”
  对大陆实施空袭轰炸,金门定会招致大陆的报复轰炸直至轰炸台湾,而且必将导致台湾海峡爆发其强度不亚于二次大战时英吉利海峡上空所发生的大规模空战,战争将立即升级且后果难卜。对此,台湾不是没有军事、心理准备,只是不知在最关键的时刻,美国朋友会不会挺身而出,尽全力帮助台湾?俞大维望眼欲穿地望着斯穆特,期待着华盛顿的“政治决定”。
  斯穆特从未干脆明确地回答,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但有时也会在闪烁的话语中透露出几句“真言”来。俞大维费力地捕捉着每一个信号,他自信在同那厮数不清的磨牙嚼舌中,已号准了美国的脉:美国不希望台湾轰炸大陆阵地,也不赞成台湾派遣飞机深入大陆作战。否则,台湾在大陆空军实施报复时,将很难获得第七舰队的支援。美军只有在判断共军行为已直接威胁到台湾本岛安危时,才会视情做出相适的反应。
  事情明摆着,山姆大叔不想也不太可能为了那个确实可怜但无足轻重的小岛同中共开战。而任何不能让美国佬同毛泽东直接较量的计划都是愚蠢的计划——清醒的俞大维对此始终保持着足够的明智。
  于是,言辞上的鹰派们在实战中又全都是乖乖的鸽派。
  胡琏就是这样一位能够模范执行上级政策规定的典范。战斗激烈时,有台湾战斗机两架,已到达金门上空,作战中心请示:“要不要我机攻击敌人炮兵阵地?”胡长官用坚强的意志压制住那个在五脏六腑中跃跃欲试的冲动,言不由衷但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
  台湾空军所拟定的轰炸大陆炮阵地、机场、交通干线以及深入大陆空战的作战计划一次又一次被否定。美国的战略利益像一顶紧箍咒,限制约束着台湾空军的行动,使其在战场上施展拳脚的余地已经相当狭小。
  没有人公开表示对美国的不满,包括俞大维在内的所有人见到斯穆特都始终彬彬有礼笑出一脸的谦恭。台湾高层对美国的怨忧和恼火是通过乖谬的行为方式折射出来的:指令成群结队的F-84和F-86竟日频繁起飞,在台湾海峡上空来来回回作威吓挑衅性飞行。
  战争常识告诉我们,如相对弱小的一方常常跑到对方的门口去叫阵挑战,这很可能是一个诱饵。台湾空军一直期待着大陆空军能够经不住诱惑而倾巢出海,在台海上空最好是海峡中线台湾一侧展开空战,唯其如此,也才有可能让斯穆特这条比泥锹还滑的大鱼咬钩。
          ※   ※   ※   ※   ※

  大陆方面,作战行动同样存在着“天壤之别”。地面上炮兵可以大打特打猛打狠打,空军却不行,空军是带着毛泽东“不出领海线作战”“不主动轰炸金门”的严格禁令入闽的,地面作战的先发制人和空中作战的后发制人,空中行动战略上的主动式和战术上的被动式均形成了深刻鲜明的对照。毛泽东的指挥艺术历来要求军事行为务要掌握好精确的“度”,方能顺利达成所预期的政治目标。
  “我们不主动到敌人那里去,但要随时准备他来。”聂凤智用一句话,说清楚了未来空军作战的战略模式。于是,敌人到底会不会来?会以何种方式来?何等规模来?来的目的何在?我将如何应对?等等,成为空军从上至下研讨的焦点。
  8月16日, 空军司令员刘亚楼上将莅临福建前线。先到各机场,最后到晋江空指,一路上边视察边同聂凤智等研究夺取战区制空权、防敌空袭和大规模空战的战役战术指挥问题。今天,我们已经无从了解讨论的全过程及其中有趣的细节,我们只能从刘亚楼自晋江发呈北京毛泽东、彭德怀的若干请示报告中,探知彼时彼地大陆方面对未来空情的基本判断,和空军将领们的思考、心态。
  关于对敌情的判断:
    自空军部队开始进入福建,敌人就立即开始了对我实施轰炸的准备。
  但始终没敢行动。从各方面的情况看来,敌人目前对我军的行动性质是捉
  摸不定,估计我军现在就动手打台湾,固然可能性不大,但对于我军是否
  会对金马采取行动则十分摸不透。估计敌人在没有弄清我军意图以前,对
  他那有限的空军力量是害怕过早消耗的,并怕我报复、怕我轰炸金马,甚
  至轰炸台湾。美帝亦害怕我在远东采取行动。目前状况当然也有美帝控制
  的因素。所以敌人是否实行轰炸似乎也是在看我们的行动而行动。
  如果敌人实施轰炸:
    对于我军来说,则主席早已指示:如敌向我轰炸最妙不过。一线部队
  和机场已经作好反轰炸的准备,包括思想准备,报复轰炸以及各种伪装抢
  修等措施。我们想象如果敌机每次对我轰炸时。我都能打掉它几架,加上
  我们还可对敌实施报复轰炸、使敌人遭到几次严重打击后,敌人就会不得
  不考虑它以后的轰炸行动。现正在继续研究对敌实施报复轰炸的各种方案,
  对敌实施报复轰炸是制止敌人轰炸的有效措施。
  如敌来打大规模空战:
    我不对金马采取行动,而敌人摸清了我军意图的时候,敌人为了控制
  一定空域,寻求给我一定打击以掩护金马挽回影响等,估计也可能决心和
  我军打一些空战,甚至较大规模的空战。国民党空军来同我军打大空战,
  那是十分欢迎的,这对我军部队的锻炼有很大意义。如果打大空战,以敌
  人现有兵力计算, 一次最多可出动199到120架左右。 我们一次可以出动
  140架左右,另外二线部队随时可支援一线部队作战,所以兵力是够用的。
    打大仗是我们最希望的,只要我们准备充令,主观上不犯错误,在空
  战中掌握住毛主席的原则: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集中优势
  兵力,以多胜少,各个击破敌人,则一定可以打败敌人,使自己得到更好
  的锻炼。
  如只有小仗打:
    目前空情特点是,敌人不想打空战,其侦察活动方法是看机会抓空子、
  大速度、高度机动、擦边、不轻易进入大陆等等,只要一发现我机起飞,
  即立即返航。因此很难抓住敌人进行空战。目前部队上上下下都十分希望
  有空战打。准备采取诱敌深入的办法,就是在敌人进行侦察活动的小批飞
  机飞临大陆边沿时,故意不急于拦截它,有意识地放它进来,放它进来几
  次后,使它麻痹大意,再突然截击。另还准备用少数轰炸机到沿海机场着
  陆一、二次,敌人的雷达发现我轰炸机,很可能沉不住气,会派侦察机进
  来而抓住打它。至于放进来打,是否会把带炸弹的敌机一起放进来,我们
  以为不怕,因为只要地面有充分准备,损失也不会大。同时如果敌人真正
  下了决心来轰炸,采取低空突然袭入,丢了炸弹就跑,即使我们每次都起
  飞拦截,事实上也很难完全拦住它。
  最不理想之空情:
    也有这种可能:敌人判明我军不搞金马,且我空军部队又不出海作战,
  敌人为了保存实力,作为向美帝讨价还价的资本,也可能采取不越境的办
  法。如是,我机不出海,敌机不进大陆,就形成对峙的空中形势,打仗的
  机会就少了。我们最不希望这种局面。
  据老空军们说,刘亚楼当年于战前赴闽,对前线空军部队的战备颇为满意,临走时只对聂凤智“我们不主动到敌人那里去,但要随时准备他来”的计划,将“准备”换成了“欢迎”。更动二字,空军将士那种求战若渴的心情显示无遗。
  阅毕发于晋江的报告,有一感觉,仿佛那个严谨、周密、务实、客观、聪敏、清楚的刘亚楼从未远去,正向我信步走来。
          ※   ※   ※   ※   ※

  “八·二三”之后的空中对阵状态就是如此,双方心态都想打,又都不能随心所欲不受节制地打,于是,就都希望对方先来打,希望对方能按自己的预想方式在自己的预设空域打。其结果,双方都以为不可避免的大打(各出动上百架空战和实施轰炸与报复轰炸)没有发生,双方都不希望的不打(各自机群在各方空域巡逻转圈,互不攻击相安无事)也没有发生,发生的是一场多频率、小规模、大局限、低强度的空中对抗,一种被太多地面因素干扰约束的特殊空战模式。
  实战多是:台湾飞机起飞寻衅,大陆飞机起飞警戒;台湾小批飞机突然间进入大陆空域,寻隙或强行进行侦察,或偷袭欲占小便宜,或引诱大陆飞机出海加以聚歼,大陆飞机迎敌拦截;于是空战发生。作战空域多在大陆领空线内边缘地带,台湾飞机不愿更多深入,大陆飞机不能跨出界限,故不大可能长时间缠斗,几个回合下来,得手也好,失手也好,台湾飞机撤出,大陆飞机返航,均不恋战,也难以恋战。未经谈判协商,飞行“规矩”纯属约定俗成,因而不具约束力。空战中双方一般“守规”,但决不排除在有利于已的情况下故意违“规”,只要不给对方以大叫大喊的把柄口实。
  台湾一位参战飞行员曾经忆述:中共空军在韩战中建造过有名的“米格走廊”,58年他们在闽浙粤一线又成功地构筑了一道“米格墙” 。 应该承认,这堵空中的“米格墙”从未推出过大陆领地,更未延伸至海峡中线。所以,空战的发生,多为我方主动对他们的“墙”发起突袭,以检测其各点的强固程度,并试图对其基础造成一些破坏。

          ※   ※   ※   ※   ※

  大空战没有,小空战不断。1958年台湾海峡上空依然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需要说明的是,每一场恶斗厮杀,“大”与“小”的概念只对战役指挥员和史书记载有用,而对参战飞行员来说是无甚意义的。因为只要离地升空,都是把性命押与上苍,在蓝天白云间作一番生死豪赌,或鲜花凯旋,或魂赴西土,于瞬息之内便将得出判决。
  窃以为,敢为捍江山固国土而直冲九霄者,勿论会否归去来兮,都是大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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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月25日傍晚, 双方空军自炮战爆发后第一次对阵,在漳州上空打了一场不期而遇的遭遇战,奏响了与地面炮火交相辉映、若干次空战的序曲。
  关于此次空战的真相,双方公布的材料再一次大相径庭、南辕北辙,给后人留下了一桩疑点重重的历史公案。
  最早的记述当属空战翌日新华社的一则短消息:
    新华社海防前线26日电25日下午五时十七分, 美制蒋机F86型喷气战
  斗机八架,窜入我福建围头、漳州等地上空进行挑衅活动,我人民解放军
  歼击机立即起飞予以迎头痛击,击落其中一架。这架被击落的蒋机当即坠
  入围头东南八里的大海中。
  若干年后,台湾《国共空战秘史》承认“中共空十五师击落我机一架。”虽然仅轻描淡写一句话,但台湾方面至少有一架飞机被击落,当可认定。
  然后, 《国共空战秘史》浓墨重彩,详细描绘了F-86猎杀米格机的“精彩画面”:
    四十七年八月二十五日落日时分(六时廿分) 中共“MIG-17PF”四
  十八架改向金门上空飞行,准各对我军地面实施炸射。
  我“天虎”部队八架“F-86F”机,由蒋天恩少校担任领队,飞行员:顾树庠上尉、孙木山中尉、叶传熙中尉、毛节盛上尉、林文礼上尉,靳文纪上尉、路靖少校当时正在金门上空三万八十尺执行巡逻、拦截任务,即予拦截。
    在三万七十英尺下方飞行中之“MIG-17PF” 二分队立即垂直钻升,
  首先对我“F-86F”开炮。
    我领队机蒋天恩少校即率孙木山中尉爬升至四万英尺,抢占高位,制
  敌机先;双方乃在四万英尺追逐缠斗,一直打到四千英尺。蒋天恩少校对
  “MIG-17PF” 、机群领队机追续开火三次,该机被命中,拖着火舌,发
  出尖锐的吼叫声,快速地在我机目击下坠入海中。
    孙木山中尉则对另一架“MIG-17PF”开了两次火,该机乃受伤北飞。
    此时, 在大约一万五千英尺上空, 顾树庠上尉咬住了一架 “MIG-
  17FF”的尾巴,并对它发射了两排子弹,全部准确命中。它在受了重伤之
  后以超音速向低空俯冲至水平面,并转弯企图向大陆返航。顾树庠上尉亦
  俯冲而下,进行突击,又发射了一连串。该机再度命中,乃坠于金门、围
  头之间,其他残余的米格战斗机在目击战友或伤或坠下急飞返航。
  “天虎” 的八员“虎将” ,究竟哪一位在何种状况下被击落以及生死吉凶,《国共空战秘史》依然讳若机密秘而不宣。
  事过卅年,大陆方面则首次披露,此役人民空军确有一架飞机坠落,牺牲者名叫刘维敏。但他并非死于蒋天恩少校或顾树庠上尉的炮口之下:
    二十五日下午, 国民党空军集中第五、十一两个大队的F-86型飞机
  48架, 飞临金门以东海域上空。解放军驻漳州歼击航空兵九师二十七团1
  个大队当即起飞迎击,由于没有发现目标而奉命返航。因技术故障而落在
  后面的刘维敏双机, 在漳州机场东南上空发现4架国民党军飞机,刘维敏
  当即下令攻击。 他首先咬住后面的1架,对方发现后拼命逃窜,刘维敏则
  紧追不放。 这时,刘维敏的僚机被一架F-86型机咬住,急忙上升转弯摆
  脱。 刘维敏浑身是胆,在没有僚机掩护的情况下,只身与4架国民党飞机
  展开激烈的空战,由高度1万米打到1800米。激战8分钟后,他击落国民党
  军飞机2架。 但当他追击另一架国民党军飞机时,不幸被解放军地面高炮
  部队误击而牺牲。
                   ——《当代中国军队的军事工作》
  一次小规模空战, 究竟是台湾方面以3:1“大获全胜” ,还是大陆方面以2:0(无被敌方所击落)或2:1(如果被自己人打下一架也算数)领先超出?
  撩开“面纱”一睹真相的好奇心和还历史本来面目的责任感引导我走进史料的森林,敦促我不厌其烦一家又一家敲响亲历者的房门。调查研究一桩公婆各说的空战悬案,有一种破译密电码和考证出土文物般的乐趣。我对获致结论颇自信,因为,毕竟这场战斗已经结束了近四十年,揭去战争状态下的保密铅封已经不难,所需不过直面历史的勇气和尊重史实的良心而已。
  实事求是,这是一场台湾方面无“牛”可吹却大吹,大陆方面有“牛”可吹而吹不得的空战。

          ※   ※   ※   ※   ※

  是日,漳州地区总云量2-4个,云底高4800-9000米,能见度40公里。薄云徐风,青空红日,是一个适宜空战的好天候。
  下午16时45分至18时, 台湾空军第5大队和11大队, 共起飞15批48架次, 以11000-12000米高度层次配备,集中活动于金门以东海域上空。
  此刻地面双方炮兵正在互射,对大陆真实意图尚未摸透的台湾,出动大批飞机,以为掩护,以壮“声威”,是一个正常的出招。
  不正常的是其中8架,于17时11分突然从金门东南40公里处,改航向310°,由赤湖侵入大陆空域。前线空指判断,此举目的或主动寻衅,或火力侦察,或吸引大陆航空兵到海上作战,意在投石问路,诱我上钩。
  人投之“桃” ,我报以“李”。即令漳州第九师、汕头第十八师各起飞1个大队巡逻待机。我机不出公海作战,如敌内窜,则坚决打击之。
  九师一个大队8架机17时06分起飞, 以中队跟进队形,航向60°,逐渐爬高飞至同安空域。 此时师指通报敌机正逼近机场上空,下令回航。带队长机即240°左转弯改出后升高至12000米,全速向机场疾飞。正是这个急转、爬升、大速度动作,使队距一下子拉开,前后失去了联络。
  1中队的1、 2号机飞行在最前面,通过跑道上空时发现左前方有双机绕向自己后方,长机判明系汕头十八师我机,未作处理,双双着陆。
  2中队的4架,自出航起队形就保持较好,始终未散队。返回机场上空时,恰与十八师两个中队在12000米同一高度上遭遇。 开始双方都按敌机处置,转磨似地拉了两圈,互相接近以后,才发现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于是,十八师大队乃左转弯经跑道西端退出返航。2中队4架依次降落。
  1中队的3号机(长机)刘维敏,4号机(僚机)马宗仁,起飞右转出航时,3号机忘了收襟翼, 经4号机提醒方收起,但已同长机组拉开距离。空域接令返航,距离拉得更大, 不仅跟不上1、2号机,且已掉在了2中队后面。这时长机刘维敏估计大队至机场后可能左转弯, 即调向至210°,向着跑道东南端飞行,打算切半径跟上队。就在调向的瞬间,刘维敏警觉兴奋地通报:敌机!
  敌机可见是3架(实为4架),在自己左前方20公里处沿海岸线由南向北拉烟飞行。 片刻,又一批3架(实际也是4架)飞入视界,高度10000米。高速喷气机所绘制的空中动态图瞬息万变,十数秒后,敌我距离已缩小至10公里,机不可失,刘维敏决心攻击。
  此时敌1、2号机在前,3号机掉后。刘维敏俯冲而下,饿鹰扑食,抓住敌3号机开打。敌猛然发现,即以左转弯盘旋下降。刘维敏双机亦以盘旋动作追逐。双方盘旋数周, 高度降至5000米,马宗仁突然发现左侧下方距离约800-1000米有一架敌机(估计为敌4号机) 咬尾。马宗仁连续报告两次,但未得到刘维敏回答,即向右急转上升拉起,摆脱了敌机。待到马宗仁再度压坡度下降改平,已看不到长机刘维敏的踪影了。
  此刻, 刘维敏正陷入单机对敌4机孤军恶斗的险境。空战位置,先在漳州机场东南10公里上空。 据地面观察,敌我机在5000-10000米之间的高度,反复拉跟斗盘旋格斗,并多次听到我机开炮声。在该处空战约8分钟,然后转至机场东北6公里上空继续激战。
  地面观察到我机追击一架敌机,做了多次大角度俯冲和急剧上升的动作,高度由10000米一直打到1000米左右。 先是我机在后,并数次开炮。后见我机又由后超前,超过敌机约800-1000米。
  正如普希金所说:灾祸像雷电般突然降临,人间便有了难以溶解的悲剧。谁也没有料到,惨剧会于瞬间发生。
  为了有利于捕捉战机,高炮部队的战时开火权限已经下放到连。看到天空鏖战急,急于建功立业的高炮连长们未等到分辨清楚敌机我机便不管不顾地下令开火了。17时32分,高炮第607团3连率先发射,4门炮分工合作得“不错”,两门打前一架,两门打后一架。刘维敏显然意识到了危险,猛然拉升,同时,发射了绿色信号弹和摇摆机翼,表示“我是自己的飞机”。可惜打红眼的高炮兵们已顾不上识别,守卫机场之12军34师高炮营、 郭坑车站之195师高炮营、角尾车站之35师高炮营均先后向着他们意念中的“敌机” 齐射,共计打出85毫米炮弹8发、37毫米炮弹1062发、12.7毫米高射机枪弹1496发,火力猛烈,弹迹炸点集中,可见大量炮弹在刘维敏座机四周爆炸。当飞机跃升至1500米左右时,向上的机头突然间歪沉下来,飞机剧烈晃动飘摇呈失控状,迅速地向着大地坠落。
  豪勇孤胆的刘维敏死难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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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起刘维敏之死,当年参战的老空军们全都惋惜不已。
  刘玉堤老人说: 8月25日空战,我是机场指挥。刘维敏和敌人扭缠在一起,爬高俯冲,你追我打,几次通场,我们在下面看得很清楚。最后一次,刘维敏飞得很低,也就是几百米了。飞机在空中就是一个银白色的小亮点,速度又快,有时确实很难识别敌我的。我怕高炮误射他,拿着对讲机喊:注意,注意,你的前后有高炮,尽快脱离机场上空!这时,我们的高炮叮当打开了,炸点还真准。我抓起电话同高炮指挥所联系:“别打,别打!是自己的!”已经来不及啦,眼瞅着把我一名优秀飞行员给打下来了。我把话筒狠狠地摔下去……
  杨国华老人说: 国民党军的F-86总体性不如我们的米格17,但他的中、低空性能不错,飞行员一般都飞过上千小时,单论技术水平,确比我们高一些。我们的优势是飞行员作战比他勇敢,双方一对头,气势上就压住他了。那时的飞机装备不像现在这样先进,空战中,人的勇猛精神占的比重更大一些。可国民党比较会吹,他的飞行员只要开枪, 都说击落了我们。其实8月25日我们一架也没被他击中,就是自己的高炮把刘维敏打下来了,事后检查,飞机上的弹洞是我们的37炮击穿的。
  岳崇新老人说:当时刘维敏的飞机已经快没油了,所以坠落触地时没有猛烈爆炸,破坏不算太厉害,刘维敏的遗体也还比较完整。清理现场,可以看到,一发37炮弹,从挡风罩右边打进去,爆炸,击中了刘维敏的头部,弹片有几块卡在座舱上。要不怎么认定就是自己人打掉的呢。拿着弹片给高炮看,老炮们没有话讲了。
  如能多一点尊重史实少一点自欺欺人,《国共空战秘史》亦应该是无话再讲的,因为仅仅依据大陆有一架飞机坠落便放胆创作,将“战果○”有鼻子有眼地夸张成了“战果3”,故事编的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过”了。
  大陆方面公布的战果是否也“过”?我仍难以给出一个肯定、明确的回答,因为很可惜,此战唯一最权威的发言人刘维敏已饮恨蓝天,他带走了关于他奋力拼杀的全部感受和关键性情节。我只能简要报告大陆所报战果的依据。
  空战中,我镇海角观察哨报告:有一架飞机坠落于镇海东南海面。另漳州机场有人看到一架重伤飞机向金门方向飞去,随即围头哨所发现敌起飞救护机并出动舰艇在围头东南海域搜寻救护。指挥所初步判断敌有两架飞机坠海。最有意思的是稍后我侦察部队听到了金门敌人的明语通话。
  敌甲:隔壁(指美国人)告诉我们南边(金门南)还有一个,要尽可能找到一些东西。
  敌乙:新竹(机场)掉一个,桃园(机场)掉一个,是吧?
  敌甲先说:不要讲。又说:没有没有。
  敌乙:他们可能也掉了两架。
  敌甲:(我们)有一个下去洗澡了(即下海),非常伤脑筋。又说:数目字方面绝对不能公布,这东西我们不能负责,上边有专人负责。
  据此,前线空指向北京报告:“空战击落敌机两架是可以肯定的。并且根据敌人积极寻找和各方面的情况分析,被击落的敌机中还可能有主要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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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陆方面的“分析”准确与否,回答其实并不难,因为,台湾方面的“权威人士”应该还有人在我们这个星球上健康地生活着,只要当年“天虎”的若干“虎将”们敢于站出指天誓曰:“我和我的队友绝对不曾被击落”,或“确曾被击落”,即可。

          ※   ※   ※   ※   ※

  战后,刘维敏被空军领导机关追记一等功。但他从没有被大张旗鼓地公开宣扬过,他的知名度远不如同时代的空战勇士周春富、王自重、杜凤瑞为高,只有他的家人和一小部分熟悉他的人们在心底深深怀念他,纪念他。大概,就因为他是在端枪向着前方冲杀时,被身后自己人的一发流弹误射打倒的。战场上,死于敌人枪弹的是英雄,不幸死于己方枪弹的亦是英雄,但却命中注定,是甚难启口、不便宣扬的英雄。
  刘维敏——蓝天白云间一个硕大的遗憾!
  有一个念头时常在脑海中闪现,你应该多下些笔墨把这位无名英雄写出来。他的祖地在哪,家有何人?以至于他的音容笑貌、志趣爱好,以至于最能体现他之个性、情感、特点的那些必不可少的生动细节。
  然而,只有当年空九师副师长刘玉堤老人粗线条地勾勒了他的一个轮廓:刘维敏这个人看起来很内秀,老老实实地不善言辞,一点也不机灵,决不会调皮捣蛋。但骨子里很有志气,想办什么事情就一定要办到,否则不会罢手。他飞行属于一般,但是肯钻研。
  更为熟识他的人们早已天各一方,踪影难觅。关于他的文字记录更是少而又少,我的面前,只有《当代中国军队的军事工作》中那一段写实的记录。
  我一遍又一遍阅读这段朴实无华的文字,忽然间觉得,其实够了!可以想象,单机, 无僚机掩护,只身与4架敌机拼死搏杀,从1万米打到1800米,激战8分钟,这将是怎样的一幅惊天地而泣鬼神的图画!一位活生生的人物就从这幅图画中走出,走向碧蓝碧蓝遥远的天际。我真想对着他的背影大声呼唤:作为在疆场上冲锋陷阵的军人,死后能被人盛赞一句“浑身是胆”,有此四字盖棺足矣,当可无怨无悔,无愧无憾。
  刘维敏被厚葬于漳州,据说,时至近年每至清明,漳州仍有地方官员、军人和老百姓前往祭悼。
  刘维敏生前死后均未出名,但在中国最终完成了统一伟业的史册上,必将镌刻下这个不朽的名字。
  刘维敏是个大丈夫,死得冤,也死得值!
                  3
  刘玉堤, 原北京军区空军司令员。1958年8月25日空战的地面指挥,当年的空九师副师长。
  刘老的会客厅内,醒目地悬挂着他亲笔书写的一副对子,运笔刚健道劲:
             雄鹰高而健 老骥寿且康
  我还注意到了,厅内饰物,多为各种型号的飞机模型和姿态各异的鹰的工艺品,主题鲜明地提示主人曾与天空结下过不解之缘。
  刘老年过七旬,但万里云天铸就的豁达开阔性格不改,在电话中一听说我想聊聊空战,立即答复:“我早离休了,时间有的是,只要你方便,欢迎现在就来。”
  刘老学飞于东北老航校,属于人民空军的“黄埔一期”。“老航校”们毕业后悉数走上了抗美援朝第一线,战死者长眠矣,生还者大多成为传奇式的空战英雄。刘玉堤乃其中著名人物之一,与原空军司令员王海并列,保持着空军击落击伤敌机9架的最高纪录,其中,击落6,击伤3,有8架是美国飞机。
  似乎比较好理解了,1958年,别人的战斗任务都是一级一级按系统下达的,而他刘玉堤的作战任务是刘亚楼一封加急电报直接下达的。刘亚楼把他摆到距金门仅40公里的漳州,意图再明显不过了,此战,人民空军不光要准备同从台湾岛上起飞的三百架国民党飞机一决高下,还要准备着同从航空母舰上起飞的三百架美国飞机再论短长。
  第一次同美国人打,心里没一点底数,升空的那一刻,他咬住嘴唇发狠:老子38年当八路,多少枪林弹雨都闯过来了,你美帝国主义算球啥。俺不认识你,你有一个脑袋两只手,俺也有;你有一架飞机,俺也有,今天,就鱼死网破拼拼看!心理状态,是革命英雄主义加拼命三郎主义加二杆子劲头的混合体。空中幸会“双料王牌”戴维斯,几个回合殊死斗,戴氏两个横滚接一个倒扣,动作娴熟一气呵成,潇洒自如飘逸远遁。不由暗暗赞道:狗日的,飞得真他娘棒!按下机头从8000米追到几百米,死活撵不上,还险些撞了山,但也挺高兴,不管怎么说,今天是我打你。下来了就和同志们反复研究,琢磨在空中的每一个动作,非得对“没撵上”的教训有了几分心得才罢休。果然,第二回就打下一架来。眼瞅着敌机着火冒烟往下砸,乐得双手忘了操纵飞机一个劲拍巴掌,嘴里“噢”、“噢”地嚷起来。落了地,同志们都羡慕他夸奖他,他却一点也不骄傲满足:这回是第五次开枪才打掉的,为什么前四次没打上?又和战友反复研究,直到对失误有了几分心得才罢休。如此这般,每打下一个美国佬,便总结一番“教训”,飞行技艺竞有了惊人的长进。蓝天角斗场上,倒栽葱的敌机是飞行员拿命搏来的“金牌”,他成了志愿军空军得“金牌”的大户。
  刘老同国民党空军只有一次亲自过招的机会。那天,一架RF-84利用云层作掩护,向着机场鬼鬼祟祟飞来。早听说国民党同行的飞行术好生了得,他要头一个上去学习讨教。 一招一式地“切磋”了两分钟, RF-84不支,一个鹞子翻身,打开加力,循来路贴山尖夺路狂奔。他大步流星紧紧追赶,机关炮作连珠发,攻击角从45°一直打到了0°,看得真真切切,逃窜者的翅膀给凿了好几个洞。战报报上去,刘亚楼的贺电拍过来。全师上下群情亢奋,增强了打国民党空军的信心。唯有他对自己战绩表击伤栏内新填的那个符号☆不满意,逢人便大谈“深刻教训”:米格15速度没RF-84快,这个没办法,但在600米距离上使用固定光环不能不说是个遗憾。“告诫大家”今后超过500米都要使用活动光环,把敌机套牢了再开炮。
  “打了胜仗找教训”,这就是刘老保持“九连胜”的秘诀。我对如此思维逻辑感到有意思。
  此逻辑对8月25日空战是否也适用?我问刘老。
    当然。
    空战的一个特点是交战双方时刻都在变换着位置状态,飞行员要根据
  高速动态的敌情我情进行一系列的判断、作动作,获胜方只能讲在关键的
  一秒钟内把握住了战机,却不敢讲所有的空中处置都是绝对正确。因此,
  总结一次战斗,通常的“打了胜仗谈经验,打了败仗找教训”的思维定式
  就显得很不够,如果能够更换一种思考方式——打了胜仗既谈经验也找教
  训——大概更有利于战术技术的提高吧。我同飞行员讲这个道理常常拿足
  球赛作比喻。经过一场快速运动的混战对抗,进球多的一方赢得了胜利,
  但胜利方却不敢讲场上每一个判断和动作处置都正确没问题。我以为,能
  够认真总结赢球之后还有什么不足、教训的球队,才有可能“长球”和继
  续赢球。
    1958年8月25日空战, 毫无疑问,是我方一次胜利的空战。我们打掉
  他两架,数字准确。国民党说打我们3比1,他乱吹。1958年,我的空九师
  没有一架被他击落。当时,为了政治需要和鼓舞士气,他瞎吹一气罢了,
  但以后再吹就成了笑话了。
    我们击落他两架,都是刘维敏同志一个人打的,别人没有机会开炮。
  这个同志确实英勇,凭他的技术、飞机性能和所处情况,如果他看到敌众
  我寡,决心主动摆脱敌人,轻而易举,任何时候都可以自由退出战斗的。
  但他绝不临阵退避, 单机与敌4机格斗,从机场东南打到机场东北,打到
  敌人也只剩下一架单机,相当了不得呀!
    战争的样式有千百种,可以说没有哪一种像空战那样残酷、激烈、紧
  张、刺激。空战是两架飞机在天空中成双捉对地短兵相接白刃格斗,较量
  的是飞机、技术,更是精神和意志,谁英雄谁狗熊,几秒钟之内便见分晓。
  刘维敏同志在人生的最后时刻,生命迸发出耀眼的光彩,一下子便映照出
  此人“真英雄”的肝胆和本色来。
    但严格讲,“8·25”空战又是一次教训深刻、惨痛铭心镂骨的胜仗。
    首先,空空、空地协同有问题。那天,汕头十八师起飞一个大队到漳
  州本来是支援我九师作战的,但事先没有协调好,没有人通知我十八师带
  队长机的呼叫代号,加上无线电又乱,致使十八师大队始终和我没有联络
  上。当时空中可是乱了套了,九师、十八师两个大队在漳州机场上空发生
  误会,已经互相拉圈占位准备攻击了,我不得不跑到指挥所外边目视指挥,
  一边喊九师的飞机,一边叫十八师大队赶快离场,还得联络高炮,注意力
  全在防止自己人发生误会上面了,场外刘维敏报告正在空战压根就没有听
  到。要不是十八师大队跑到我的头顶来“捣蛋”,我们指挥会顺利得多,
  可能不致于造成刘维敏单独对付几架敌机的不利局面。自然数百架飞机在
  很短的时间内集结在一隅,各部队间作战协同本来就是一篇大文章,非经
  多次演练磨合也难以很快达到默契,而临战状态下又不可能进行这样的演
  习, 这就使得“8·25”那天混乱的出现带有必然性。好在胜利并没有遮
  掩教训,失误立即引起了各方面重视,加强各部队间协同的许多措施很快
  出台,空中敌我机识别问题,飞机转移本基地空域的联络、指挥问题,都
  得到了很好的解决。
    第二,是空、炮协同方面有问题,且问题严重。我空军大规模入闽后,
  已发生多次高炮向自己的飞机开火的险情,而这一仗,自己的高炮真把自
  己的飞机给打下来了。即便我们打掉了两架敌机,但我的九师和整个前线
  也没有一丝喜庆气,一个好好的战友无谓地牺牲了,谁还能笑出来。
    我的战况报上去,北京彭老总高度重视,当即要求刘亚楼和炮兵司令
  陈锡联一起赶到漳州,在空九师师部召开了“歼击航空兵与高射炮协同作
  战”现场会议。会上,刘亚楼发了大脾气,几次拍了桌子,把高炮骂了个
  灰头土脸。到会的人,包括我在内,也都情绪激烈地批了一通高炮。但很
  快,大家脑袋也就冷静下来了,发火归发火,关键问题还是要认真总结教
  训,保证今后不再发生此类严重事故。
    教训在哪里?
    一般来说,在大规模的战争行动中,特别是在航空兵部队与高炮部队
  协同反击敌人大机群轰炸扫射的时候,要做到在任何时候都能保证高射炮
  兵绝对不误射我机,是很困难的。反过来说,在直接支援地面紧张战斗情
  况下,要做到在任何时候都保证我轰炸机或强击机绝对不误炸我地面炮兵
  或步兵阵地,同样也很因难。但是,这次战斗所发生的高炮误射我机事故,
  并不是属于上述情况,而是出于我们主观上的缺点错误。因为当时我们仍
  在照搬延用二次大战根据螺旋桨飞机所拟定的组织空、炮协同的条文,机
  械地规定在一个空域中区分出高炮打这一批、歼击机打另一批敌机,甚至
  规定高炮通过火力拦阻来分割攻击我机的敌机。其实,在现代作战条件下,
  喷气式歼击机活动范围广、高度高、速度快、机动性大,空战中时东时西、
  忽高忽低, 瞬间可由一万米高空下降至几百米低空,180°转弯半径一分
  钟就是几十公里,显然,硬性地划个空战的空域以及规定空域的高度来限
  制歼击机与高炮进行战斗协同,必然会因敌我识别不准确、通信联络不及
  时而导致误射我机。刘亚楼说:武器已经发展到来复枪、马克沁了,战术
  战法却还停留在长矛大刀土枪土炮时代,打起仗来不出毛病才见鬼哩。要
  快快研究,把那些不合时宜的陈规旧则统统丢掉。
    另外,长期以来福建上空只有国民党飞机活动,前线的高炮部队一直
  处于单一兵种对空独立作战,见了飞机就打已成习惯。我空军入闽后,情
  况发生了很大变化,敌我飞机都在空中活动,战斗已经转入高炮与空军协
  同作战。可有些楞头青高炮指挥员并没有树立以歼击航空兵作战为主的思
  想,仍然习惯于“见了飞机就开炮,打不着也吓他屙一裤兜尿”,造成了
  误击事件屡禁不止,时有发生。
    这次会议召开得非常及时且富有成效,会议拟定了著名的“空炮协同
  作战四项原则” ,我还记得主要内容是:1、如敌我飞机正在空战,地面
  高炮不要射击。 2、如本区上空没有我机只有敌机活动,应由高炮对敌作
  战。 3、如故机对地轰炸,则不论天空有没有我机,高炮都要对敌开火,
  但要注意识别敌我机。4、海岸沿线的高炮部队,因掌握我机情况有困难,
  所以除非空中飞行器向保卫目标发起攻击,应予射击外,对一般过往空中
  目标均不要开火。
    这四项原则大刀阔斧地破除了苏联军队战斗条令不适合中国作战情况
  的“戒律”,兼顾了歼击机与高炮的战斗职能,实事求是地解决了两个兵
  种协同防空作战存在的主要问题。从这以后,整个前线再也没有发生高炮
  误击我机的事情。
    总结战争就是这样,“经验”宝贵,“教训”有时更显宝贵,因为,
  吸取“教训”往往是“从战争中学习战争”的捷径。这些年,我常常回忆
  起刘维敏同志,怀念他也感谢他,他不但以英勇无畏的精神换来了战斗的
  胜利,也用鲜血的付出为后继者们换回了代价昂贵的安全保障。
    最后补充一点,当年防空作战高炮处于附属地位,报纸上一直在宣扬
  飞行部队,却很少提高炮,这有点不公平。实实在在,我们的高炮部队干
  了不少活,死了不少人,也打下了不少敌机,英雄人物英雄事迹一抓一把
  多得很。建议你不要光写高炮把自己人打下来了,还要多写他们把敌机揍
  下来了。我们空军入闽前,他们已经击落击伤了几十架,战绩相当辉煌呀。
  九十年代,某台商到广州谈生意,在某局长家中抬眼看到了刘玉堤的狂草题赠,惊讶道:贵舍如何有得刘将军手书?局长道:实不相瞒,本人曾在人民空军服役,刘将军乃老首长也。台商啊呀呀大叫:敝人也曾在台湾空军供职,免不了对大陆领空多有冒犯,与刘将军在空中交过手,被刘将军击伤,侥幸走脱,大难不死,苟活至今,惭愧惭愧。如有缘与刘将军一晤,叙拼杀之旧事,结和解之新谊,实乃三生有幸也。
  刘老在北京获此信息,笑道:好嘛,欢迎他来,我正想进一步核实当年的作战情况,印证到底为什么没能把他打下来呢。
  永远不会在已有的成就胜利面前仁足,终生都在把“失误”、“教训”当作攀新胜利的绳梯,不断地追求驭天术的更高境界。我相信,只要再给刘老年轻和机遇,他就一定能在自己的战绩表上再添上若干个★。
                  4
  9月8日, 台湾空军一反“8·25”之后近两个星期的谨小慎微,两架RF-84侦察机前出开路, 4架F-86居中保驾,12架F-86威力镇后,呼呼啦啦直闯大陆,完全没有先前窜入侦察时的那般偷摸鬼祟,而是拉开了叩门叫阵逼人开打的架式。事后获悉,美国空军副参谋长李梅将军将于该日赴台造访。因过去数次空战“战果”均不理想,引起了美国人的不满,台湾空军决心于是日组织其主力第五大队之精干飞行员,寻机一战,无论如何都要打出个样子,“给美国人看看”。
  9时26分, 我警戒雷达在金门以东170公里处发现敌机8架, 航向250度,高度12000米,向我汕头方向飞行。9时33分30秒,汕头雷达发现该批敌机可能不是8架,而是12架,以1000公里/小时的速度侵入汕头。此外,还发现有多批敌机在金门上空及台湾海峡活动。
  9时44分40秒,晋江空指命令汕头空十八师五十四团待命之8机起飞迎敌,由师负责具体指挥。我机群阵容为:一号机团长王保钧,二号机团领航主任孙辉远,三号机团射击主任何尔玉,四号机飞行员董小海,五号机大队长赵德安,六号机飞行员黄振洪,七号机中队长高长吉,八号机飞行员张以林。稍加留意便会发现,“七·二九” 首创空中3:0的四位人物尽在其列,反映了大陆方面力求打有把握之仗再创佳绩的预期。
  战后总结分析,既然从雷达上看敌人处于7000-12000米高度,就应该估测到,敌人可能是多批处在不同高度,总数不止8架。即使敌机就是8架,我仅以8架对之,也没有体现战术上应集中优势兵力、以多胜少的原则。实际上,我机起飞20秒后,雷达已判定敌机是12架,但地指仍未令后续梯队继续起飞以争取达成兵力上的优势。究其原委,竟是担心起飞太多吓跑了敌人反而打不上的求战心态在作祟,同时不可否认,轻视敌人、认为起飞太多反而难以指挥、掌握部队的想法也占有一定比重。
  空中作战确实不比地面战斗,单纯的数量优势有时并不能百分之百保证达成歼敌目的,这大概也是每每强调集中优势兵力而优势兵力始终难以集中的根本原因。但不论对打高技术现代战争的“集中优势兵力”作何种理解,在敌机准确数目无法判明的情况下, 把其4架当成8架、8架当成16架来进行处置,多起飞一些我机以免处于劣势总是对的。此役我机劣势太多,普遍认为是为误算。
  我机起飞, 向着东山岛方向爬升。其时总云量10,层积云云底高880米,风向西,风速10米/秒,能见度35公里。老天爷把一个适宜空战的天候公平地给与了交战双方。
  9时51分,带队长机报告在右上方发现敌机。师指令:不要管他,高炮准备打,你们编好队爬够高度,不要仓促投入战斗!此时师指的战斗决心是:敌机已经逼近,我机高度、速度均不够,宜先由地面高炮接待不速之客,我机可在东山岛上空株守,打回窜之敌。
  9时58分, 敌我机群在南澳以北遭遇。此时敌机18架,我机8架;敌高度11000米, 我高度10500米且正处于上升状态;敌速度900公里/小时以上,我速度850公里/小时。 雷达显示敌机航迹:9时54分敌在汕头东15公里处左转弯改航70°。56分20秒改航90°,向着台湾方向飞去。原以为敌遭我高炮射击后准备返航呢,却于58分40秒突然左转弯180°, 调头重返东山岛空域。敌人的这一举措表明他已发现了自己在数量、高度、速度方向都占尽了优势,定下了打的决心,准备给我一个突袭。我地面侦听也听到了其空中指挥员得意地说:这是个好机会,下去!
  空战打响, 持续了6分钟。26架敌我机在空中你追我咬,拉升俯冲,把好端端一个天空搅成了一汪浑水,扭成了一团乱麻。
  机群混战,像每秒钟都在打散了图形重组的万花筒,要想把其中所有构成要素都在高速运动着的整体过程说清楚,只有采用分解法,从飞行中的个体入手,去考察它变化中关键典型的细节,去考证伴随它发展前行的时空。

          ※   ※   ※   ※   ※

  我一、二号机战斗经过
  我机群在南澳北面按地指命令作左转弯动作时, 发现前方有2架拉烟的敌机,判断距离70-80公里,后发现敌机也正在左转,双方距离骤然缩短至20-30公里。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一号机向机群通报:左上方有2个,看到没有?
  五号机报告:看到了。注意,后面还有2个。
  一号机下令:投副油箱,准备打!
  仍在爬升的机群向着居高临下俯冲而来的敌机迎了上去。
  一号机本来已经左转准备攻击敌长机组,听到五号报告后面还有,便决心放过敌长机组而攻击僚机组,尔后,再打敌后续梯队。即令:“五号机掩护,我和二号攻击!”
  现代喷射技术的问世, 已使人操纵着一门火炮能以2倍多音速的速度在空间移动运行,也使得空中决斗时间反比例地成倍缩短,往往几个回合数秒之间便得出了结论。无数次的战例表明,投入战斗的时机和最初的占位态势越来越是决定空战胜负的一个重要问题。这次空战,我机处于同敌遭遇、不立即投入战斗就会吃亏的情况下,索性先下手为强,果敢地先敌投入战斗,以积极寻找同敌人作战的办法来应付不利情况,而决不在敌前采取消极的办法来摆脱被动地位,处置是对的。但是,从实战的最终结局看,我方在掌握投入战斗的时机上仍有严重的缺憾,因为,敌第一双机与第二双机之间距离约在1000米左右,梯队之间的距离为2000米以上,此种大纵深战斗队形,易于实施机动和相互支援,并可造成我搜索、发现敌机的困难,不易了解其全部兵力。战斗经过正是这样。我空中指挥员求战心切,过于急躁,刚刚发现敌第一梯队,未待继续查明敌情,观察全局,就带队投入战斗,一个左转弯动作,咬住了前边的敌人,却把屁股甩给了远远跟进的敌第二、第三梯队,整个机群立刻受到了敌人的咬尾威胁,处境极为不利和被动。试想,如能洞悉敌人的狡猾,避免仓促插入敌纵深配备之编队中间,放过敌人施放的“诱饵”,专打其最后梯队,整个局面恐是另一番景象了。
  我一、 二号机紧迫敌僚机组不舍,当距敌800米,投影比1/4左右时,咚咚开炮。敌机遭致攻击,即以左盘旋动作摆脱。我一、二号也猛烈转弯咬住不放。约转至270°时, 二号机突然发现自己有前方及左侧方各有一架敌机, 赶忙报告长机“你后面有敌机要注意”。为保证长机安全,即压右坡度向右前方之敌机逼近,在投影比3/4时开火一次。敌知趣乖巧,一压机头俯冲开溜。此时二号机又发现自己尾后有敌机跟踪,遂来了一个急左转弯,与敌机打了一个对头,再右转弯寻找,视界里,不见敌机,也没有了长机。以后和五号机一起返航。
  一号机进入攻击时的速度较小,当第一次开炮未中继续尾迫敌人转弯时,由于速度更小,杆舵不一致,飞机失速,进入螺旋下坠。一号按要领操作,迅速改出。虽然掉了一些高度, 仍看见敌机在作“S”转弯,并且作放减速板等摆脱攻击的动作。 一号一心想要打落敌机而继续跟踪, 在表速280-300公里/小时、比敌机低300米的情况下连续开火两次, 可惜手气不佳均未命中。此时,跟在一号机机尾后的敌机也向一号攻击一次。一号感到机身抖动,并看到有曳光弹在头顶流矢般划过,他意识到座机已被击中,压杆左右看了一下,操纵依然自如,不见任何故障,认为无大碍,竟未作任何规避动作,也不理会后面的敌机,而是继续咬定前面的敌机埋头准备攻击。他犯了一个绝大的错误,后面的敌机抢先一步,二度发射,弹如飞雹,劈头砸来,一号机机身大抖,升降舵顿时失去操纵,接着座舱后面冒出黑烟,飞机如天石陨落、急剧下跌俯冲,速度瞬间达到1000公里/小时以上。一号清楚,“坐骑”已经伤及命脉,没救了。向地面报告的同时弹射离机,忽觉有物体离自己10余米,定睛看,乃一同弹出的飞机座椅。本能地用手摸一下背后的伞张开没有,手复原时,人体进入水平旋转,转速越来越快,手枪、手表、皮靴统统甩掉,五脏六腑和体内血液感觉也要从上下出入口甩出去似的,人有些昏迷。离地约3000米时伞开,安全着陆于诏安附近的稻田中。
  王保钧沮丧懊恼地坐在田埂上,等待救助。他的失利完全应了“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在后”的典故,教训多多,主要是勇有余而谋不足,尚缺乏打实战的经验。但毕竟是在进攻之时中箭落马的,“战不避死,虽败犹荣”。

          ※   ※   ※   ※   ※

  我三、四号机战斗经过
  空战开始,三、四号机始终掩护着长机组攻击。突然三号机发现自己左后侧方有2架敌机咬尾,即以剧烈的左转弯动作反击敌机。敌见我机攻来,俯冲躲避。三、四号机重新向长机组靠拢时,再次发现左后方有两架敌机咬尾,便以同样的动作反击。四号机左后转弯相当剧烈,裹挟着翻卷的烟浪,如一条白色蛟龙猛冲敌机。敌惊骇,急忙分头远遁。
  战后,部队上下对三、四号的反击措施给予了充分肯定,战斗总结认为:“当敌人的队形配置尤其在高度方面占有有利态势时,敌人就会进行坚决的偷袭。敌人是狡猾的,不可轻视。但我对咬尾敌机进行猛烈反击,敢打对头,遂迫使敌机队形不能保持,混乱四窜,不敢与我恋战。因此,只要我英勇顽强、积极作战,以我之长攻敌之短,就一定可以取得胜利。”
  两个回合过后,三、四号机仍旧保持着编队。但接着又发现左后方向约4000米处有一架敌机跟随。四号即报告长机:“左后方有一个”。长机过于大意,回答:“没有关系。”但四号看到敌已很快接近射击距离,又急告长机:“快改平坡度!”三号迅速改平,脱离了险境。
  战斗报告对四号倍加赞扬:“董小海同志虽系初次参战,但表现沉着勇敢、机智灵活。在敌机已接近有效射击距离时,一面紧紧掩护长机,一面及时提醒长机改平坡度。自己并以急蹬右舵、压右杆、带大下滑角的急转俯冲动作甩开敌机,使敌无法击中。”
  董小海初试身手,便显示了将注定是一个成大器者,他于六十年代多次击落击伤敌机,成为令台湾头痛的人物。据传在台湾空军中有两种说法,一说许多弟兄不愿同他接仗, 嫌他过于棘手。 又一说也有不少弟兄希望有机会与他对决,因为,“击落共军董小海”将是极高的荣誉,方能证明自己才是真正的“超一流”。

          ※   ※   ※   ※   ※

  我五、六号机战斗经过
  在一号机发现敌第一个双机组时,五号机曾向一号报告:“后面还有,不只两个。”并带领本中队压坡度掩护长机中队攻击敌机。以后曾数次发现侧后有敌机运动,待调转机头准备捕捉时,敌似乎施用了某种遁术,已于云海中消失了踪影。听到返航命令后, 又看到下方有6架敌机出海回窜。手脚有些痒痒,有一股冲动想越海穷追一番。但不敢违背禁令,只好作罢。在海岸线一带活动片刻,双双飞返。整个过程相对平淡。

          ※   ※   ※   ※   ※

  我七、八号机战斗经过
  七、八号机随五、六号机转弯时,发现左前上方有敌机。七号机即带上升角左转弯跟上去准备攻击,同时,突然发现八号机已遭敌机咬尾,便以猛烈的左急转弯反击。由于动作过猛,飞机仰角大于失速仰角,机翼发生了严重的气流分离,翼尖忽然向右倾斜失速,进入螺旋。按照改出要领做动作,但蹬满左舵飞机即向左旋转,蹬满右舵推杆,又向右旋转,始终改不出来。飞机坠落翻滚的速度越来越快,显然达到了每转一圈小于3秒的特急螺旋状态。
  有过失速感受的某飞行员告诉我:开始,不觉得是人自己在转。而是天空白云大地山川在围绕自己不规则地迅速转动, 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比到现代游乐园坐“过山车”要强十倍。后来,人就好像被固定在封闭的球形器物中,从高高的峰巅顺着陡峭的山坡往下滚,十个八个跟斗折过,便没有东南西北上下左右的概念了,只有一个想法,快些把肚子里的所有零件杂碎一口吐个干净。
  七号被失去操纵的飞机转得昏天黑地异常难受,知道已不可能改出,在3000米高度跳伞,安全降落于黄冈城附近海面,被捞救。救上来了战友们都为他高兴,他却苦着脸说:“没打下敌机,又没把人民的飞机保护好,窝囊透顶……”首长安慰他:“别瞎想,啥金贵也没人金贵,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七号机失速进入螺旋,八号机并不知晓,以为七号机在做下滑横滚动作呢,心说:老高啥时候练的这套功夫,飞得恁好。可是又不知道七号为什么做这个动作,即告七号机“改平坡度”。呼叫达10次左右不见回应,方知七号可能发生了问题,急忙推杆跟下去。在3500米高度时,突然敌机一架,从左后方开炮袭击。八号一怔,敏锐聪明地急放减速板。大速度进入攻击的敌机一下子冲到八号机前方,一场生死追杀高空武打戏的两方瞬间调换了位置。八号兴奋地叫了一声“你小子哪跑!”打开加速器紧紧追赶。 双方速度逐渐增大,高度愈来愈低,在距地面约500米时,飞机由于速度太大而自动产生了很大的左倾斜,不得不放减速板减速。距离顿时拉大,眼看敌机就要向海面逃窜了,八号机咬牙跺脚,再打加速器,加油门,拼出全力死死追赶, 在相距600-700米左右开炮4次。敌机尾部突然冒出黑白相间的浓烟,歪歪斜斜向着正期待拥抱它的大海冲刺,轰然进激起硕大的水柱。八号猛拉操纵杆,座机贴海面沿一条弯月形弧线向上攀升, 瞥一眼高度表,指针仅指着300米。一霎间冷汗四溢,方觉出好玄,再不拉起来,数秒之后便将与敌机一同赴龙宫了!返航着陆后发现飞机的垂直安定面及副翼上各中了一发F-86的12.7毫米机枪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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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八号张以林,最了解他的莫过于他的大队长和后来的团长赵德安了。
  赵德安老人说:
    张以林那个家伙,烟台人,长得膀大腰圆,性格脾气粗一点,张飞似
  的,一遇不高兴事,横眼竖眉,头发都炸起来了。这种人特别能打仗,一
  说敌人来了有情况,你要不让他上天,他是坚决不干的。9月8日那一天,
  他从汕头一直追,都快撵到金门了,指挥所问他位置在哪,他说:“不清
  楚, 但我敲掉了一架F-86。”这个人其他方面都不错,可有一件事处理
  不大好,嫌自己的农村老婆“土”。其实他女人长得挺漂亮,就是没文化。
  他打掉敌机的事上了报纸, 北京一个留学苏联喝过洋墨水的女人来信向
  “空战大英雄”表达爱慕之心,张以林这小于心里痒痒没经受住考验,竟
  鬼使神差和那女人哥啊妹地通起信来了。有了贡献出了名就想丢掉糟糠之
  妻?这还是革命战士男子汉大丈夫的作为呜?同志们不干了,都嚷嚷该给
  他处分。林虎师长亲自找他谈话,批评他喜新厌旧。他说,我没办法,就
  是看不上家里那个父母给我找的老婆,但坚决听组织话,向老婆道歉,不
  离婚。这小子还真行,说到做到,再不给北京那个女人写信,一刀两断了。
  师政委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张以林过了这关就是好同志,拿他打
  掉的两架飞机将功抵过,不给处分!”张以林六十年代初生重病,诊断肺
  癌晚期, 那时部队正在改装歼6。记得我21号到医院去看他,人已经不行
  了,还老问:“我出院了能不能改飞新式战斗机?”我安慰他:“能,一
  出院就让你飞。”说这话时,我眼泪都快淌出来了。四天以后,25号,他
  去世了。唉。这小子,临到死前心里惦念的还是要飞呀!
  9月8日空战,大陆方面公布的统计数字是双方各被击落一架。前线给北京的战报评估:“敌人在绝对优势情况下,能利用机会,争取对我攻击,但仍没有占到多少便宜,而是打了一个平手仗,说明敌人所缺乏的是政治情绪和勇敢战斗的精神。”

          ※   ※   ※   ※   ※

  8日下午, 台北“空军总部”发布消息,称:当日空战:“共军被我机击落七架击伤两架后,几全军覆没,只有三架狼狈逃逸。刘宪武上尉一人击落匪机两架,梁金中中尉击落一架,另击伤一架,余钟提上尉、秦秉钧上尉、朱仲明中尉、朱贻钧上尉各击落一架,此外王涛中尉击伤匪机一架。他们是以勇敢机智和优良技术创下了第一次击落击伤匪米格十七型九架的辉煌战果。”
  台北“中央社”报道:“我英勇空军今天上午在台湾海峡上空击落匪米格机七架、另击伤两架的捷报引起热爱自由祖国的同胞们一片欢欣鼓舞的狂潮,报纸号外几乎人手一纸。军人之友总社今日代表全国各界以三百元赠予击落米格机的刘宪武等十四位空军英雄,申致慰劳之意。”
  台湾空军原定9日晚在桃园机场举行盛大晚会, 以示“庆祝”,后“空军总司令”陈嘉尚下令取消。究竟何故,本人至今尚未考证出个原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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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月15日, 空十八师五十二团由惠州转场汕头,加强一线力量。18日,团按转场惯例举行编队协同和航法训练,熟悉新区地形及空中暗语使用。确定引导航线为机场——丰顺——漳浦——漳州——饶平——揭阳——机场, 飞行高度13000米。第一批训练出航8机, 领队长机团长沈科、二号机飞行员张良政、三号机射击主任李满田、四号机飞行员戴世杰、五号机副大队长朱友才、六号机飞行员李正芳、七号机飞行员韩玉砚、八号机飞行员赵清洁。师一名副参谋长担任地面指挥引导。
  出发前,飞行员列队,团长部署动员,讲解了此次演练的计划、目的,要求地面引导到哪里就飞到那里。然后进行飞行问答,内容是关于起飞、集合到解散/着陆的注意事项和迷航处置等。该想的都想到了,该说的都说到了,该问的都问到了,却偏偏忘记了一件顶顶要紧的事项。
  事后,从上到下到处都在问: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想到,如果途中与敌人遭遇发生空战,怎么办?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哑口无言,无从回答。要回答也只有一个结论:过于麻痹大意!
  把一次战区、战时、航路上时有敌机出没环境下的演练与平时训练等同对待,麻痹得确实可以。登机前,个别飞行员甚至嫌麻烦累赘,未穿抗荷服,竟也无人纠正。万幸,所有的飞机都加满了油,挂足了弹,机炮上膛,否则,此番演练很可能为虎视眈眈的F-86送去了8架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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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时28分,训练飞机依序起飞,编成左梯队出航。39分到达第一点丰顺,绕过一片积雨云后,42分转弯改航向95°,向着虎头山方向飞行。45分师指假设情况通报空中:“正前方150公里有敌机8架,注意警戒。”领队长机遂令全体打开瞄准具进行搜索。
  瞄准具里,骄阳绚烂,天棚透蓝,乳白色的、金黄色的云彩,堆积成万千物象,幻化出神妙仙境,浩宇空无主,寂寥鸟飞绝。观察者们不经意地观看着一派平和与宁静,例行公事地逐一报告着自己的假设:“发现”、“发现”、“发现”……
  此刻,4架F-86正借着云层作掩护,游魂般无声无响地从后面贴上来。很可惜,对这4个真正危险的小亮点,谁也没有发现。

          ※   ※   ※   ※   ※

  地面发现了。
  首先,51分时,侦听台听到了敌人的空地通话。敌空中报告:“发现共机4架。又发现4架。在270°方向,距我48公里。”侦听台立即向师指报告。谁料,值班副参谋长将信将疑糊涂到家,认为敌人属于在海面上的正常活动,竟莫名其妙既未向空中通报也未作任何处置,而是忠实地执行原定训练计划,相当负责任地询问空中长机:“你左下方是漳浦,右下方虎头山,看到没有?注意识别地标!”
  与此同时,地面雷达荧屏也显示了距我机30公里处有敌机活动。然而关键时刻竟又阴差阳错,雷达标图员跑到参谋室去接一个电话,替代者为一新手,业务不太熟练, 标图时对这批敌情漏标了两点,待标出第三点,才发现敌机距我二中队仅4公里了, 正以低于我机500米的高度向我机接近。急向指挥员报告,指挥所内顿时气氛凝肃, 鸦雀无声,副参谋长抓起对讲机,“注意”二字刚刚出口,便听到3号机喊:“二中队后面有4个!”
  空中,冤家已然对上了头。

          ※   ※   ※   ※   ※

  二中队后面有4个;时间,16时57分。地点,漳浦西南20公里。
  此时,机群正在左转,飞行员全都聚精会神注意转弯中的队形保持,并按照地面指示认真地观察地形地标,完全忽略了警戒和搜索。
  转到航向350°, 改平坡度,耳机里传来三号报警。一号长机扭身看,轰然头大。敌机距我尾机仅三、四百米了。敌人偷袭!大脑皮层通电般闪现出第一个信号,敌机已经开炮。嗵嗵的炮声和阵阵弹雨划出的光线,传达着偷袭者的得意和狞笑。
  七号机、八号机当即中弹。八号机机翼冒出一股黑烟。重伤的八号此时如能采取反转、侧滑及剧烈的转弯等摆脱动作,本可能给敌人造成更困难的射击条件,增加脱险的机率,或将伤机驾回,或争取时间跳伞,但首次参战缺乏经验的他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却缓慢地向有作90°水平转弯,反而扩大了被弹面。一旦得手便死死咬住绝不撒嘴的偷袭者再次射击,八号机座舱中弹,瞬间冒烟爆炸。失控的飞机以很大的角度几乎垂直地冲坠下去。
  各机呼叫,八号不应,也不见人弹出跳伞。可以推断,在坠机触地之前,飞行员赵清洁已经牺牲。
  赵清洁被追记一等功。上级颁授的立功证书、证章送达部队,在一双双手中传递,所有瞻仰过的人都觉得它们格外沉甸。当至高无尚的荣誉证书被郑重摆放在烈士遗像前时,政委对大家说:赵清洁同志,是我们的好兄弟,我们要永远记住这个名字。为了纪念,又不仅仅为了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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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战,在我众敌寡我高敌低的情况下让敌偷袭得手,失误虽与具体人的素质责任心有直接关系,但把训练与作战机械割裂的共性思维和轻敌思想才是根本症结所在。战后复盘表明,地面、空中的若干个关键性环节中,只要有一个环节想到了敌情想到了准备作战,赵清洁大概都可以避免无谓的牺牲。血的教训在前线空军部队,换来了一条宝贵的共识:当前的训练是在靠近前沿的战区内进行的,敌机活动频繁,因此,那种训练与作战脱节的教条主义的训练思想、方法、内容必须彻底清除,训练要随时准备转入作战,未打上是训练,打上就是作战。飞行前,不仅要有训练的准备和安全措施,而且要有作战的准备和措施。飞行中,不仅要掌握我机情况,而且要掌握敌机活动情况,注意由远而近、由上而下不间断地搜索、警戒,做到有备无患,保证随时可投入战斗。
  当然如果只有沉痛的教训,那么本节便应就此打住,无甚下文可写了,好在偷袭者得手只不过战斗的开始,米格17的37炮也不是吃素的,我机群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置之死地而后生,临危反击之经验,当与教训一同入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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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敌机开炮。
  领队长机大吼一声“投副油箱,右转弯!”一、二、三、四、五、六号机齐刷刷猛烈右后转,各寻放手捉对操练。九天之上,敌我机翼尾喷拉出长长的烟浪如龙蛇恶斗翻腾纠缠,轰轰隆隆砰砰咚咚时断时续的开炮声又似数把巨凿欲在天顶破洞,仅十数秒,敌机群作惊雀散,我成反咬之势。
  一号机于左前下方看到一架敌机,即一个侧翻下去盯牢咬住。敌知我反击遂向左以很大的坡度下滑转弯、盘旋,意在将我甩脱。一号机于内侧把紧方向以同样的动作咬住敌机作360°转。 敌在第二圈作更急剧的下滑转。一号机跟踪不放,与敌机相距千米之内,曾有较长瞬间构成了良好的射击角。担任掩护的二号机兴奋地提醒呼叫:’“好机会,开炮!”一号机已将敌机装进瞄准具内,食指缓缓地向着发炮电键着力了,突然间,眼前一片漆黑,金星四射,眩晕恶心,不知所在,只得放弃操纵,任由座机脱缰狂奔。过了好一会儿,视力渐渐恢复,世界又现光明,定睛看,视野里连根敌机毛都没有啦。事后分析,此种盲视反应为未穿抗荷服且转弯动作过猛所致,很像人蹲久了猛然站立出现的那种症状。都怪作战准备不足,极有可能到手的鸭子又飞了,徒令一号扼腕叹息,后悔不迭。
  三号也逮到一架,敌机从左前方稍带上升角移动爬升。请求攻击。长机回答:“可以攻击,不要攻错。”三号即左转加速靠上去。敌觉察,以不规律的方向斜筋斗上下盘旋。从动作可知,敌人是一心眼鬼头技术老道的家伙,遭致攻击,他并不急于上天入地一下子将你摆脱,而是像经验丰富的蒙古摔跤手那样,先摇来晃去地同你兜一会圈子,待抓到破绽,乘你不防,准备着再给你下致命的招法。三号情急气盛,不想同他打太极拳练磨功,看看差不离,切过半径套上敌机就开炮,结果因射击距离较远未中。敌仍不慌不忙继续盘旋,坡度越来越小,半径越来越大,并不断向海上延伸。三号心里明镜似的:他这是企图诱我入海再招呼同伙反咬我一口哩。遂又远距离发炮两次,均未中,眼看着条条光束从敌机的左上侧划过。敌人见对手不傻,无隙可乘,遂结束游戏,改平坡度,打加力,望台湾落荒而去。
  战后分析,三号清醒,不中敌之奸谋是对的,但如能把握最佳时机冷静开炮,则命中概率可能会高一些。敌机遁海,三号见距离较远,恪守不出海之禁令,乃放下减速板,以右上升转弯脱离。突然发现身后有飞机一架,暗吃一惊,仔细看,才意识到是四号僚机始终跟定自己担任警戒。招呼一声,双双返航。
  五号机看到三号在下方追击开炮,一推杆跟下去,也不管三号是否听到,连喊了几声“你攻击我掩护,狠点打!”转弯中发现自己左侧也有两架敌机,靠得很近,即猛打右方向急跃上升,摆脱敌人后再作90°左转搜索。突然间眼睛一亮,正前方千余米外有敌机一架正蹶着屁股顺向傻飞呢,真所谓铁鞋踏破天赐良机:没得话讲,五号加大油门,百米冲刺,追尾靠近,不管三七二十——一顿乱炮夯砸过去。敌惊悸,机头迅速偏左开始加速。岂知五号马快,座机弹指间已到近前,手起刀落,机炮再次狂喷火舌,敌机身进射出点点火花。五号直感此次确实打中了。那家伙似乎挺经打,就是不爆炸。不爆炸就再打一次,继续瞄准。谁想求胜心切,追得太急,速度失控,座机冲前几乎与敌机平行了。赶紧以小坡度向右上方拉起来,接压左坡度监视敌机再看,那倒霉的家伙既不起火也不冒烟,却歪歪斜斜挣扎一阵,一头垂直栽下去了。 战后判读照相枪胶片,第一次攻击距离695米,明白无误不曾击中。第二次开火距离302米, 清晰显示击中敌机发动机左侧和左翼根部,综合我各机目击等多方面情况,判断结论为击落。朱友才乐了:“这叫一报还一报,不能让王八蛋们太猖狂!”

          ※   ※   ※   ※   ※

  上报的战斗总结以欣慰的口吻写道:“此次参战的飞行员,除了三名干部以外,其余都没有参加过战斗,担任国土防空作战任务时间亦不长,作战经验很缺乏。当我机遭受偷袭完全处于被动的情况下,全体飞行员能迅速投入战斗,发挥了我军英勇顽强的战斗作风,以坚决果敢的行动摆脱了敌人,进行了反击,从而取得了战斗中的主动,避免了更大的损失,并且获得了一定战果。”
  上下公认,众口一辞,最能表现这种“英勇顽强作风”和“坚决果敢行动”的,当属七号机驾驶员韩玉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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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敌机开炮。
  七号即觉机身猛一抖动,看到机翼上已经中弹。迅速检查,还好,飞机尚可操纵, 遂大速度俯冲,摆脱后稍带机头作右上升转弯。视界里,左前上方一架F-86忽然入画, 机会不错。即在目测约500米距离上,昂起机头对敌射击。弹道偏离,不中。本来,拉起时已是小速度大仰角了,开炮的后座力又削减了部分速度,发射毕,飞机骤然失速,先是荡秋千似的摇晃摆动,继而进入螺旋,像一只转圈的陀螺,从12000米高度跌落尘埃。
  台海数度空战,我机已有多人次失速进入螺旋,说明打瞬时便将定夺生死的空战,飞行员的心理处于高度的紧张状态,动作极易过猛,变形。因此,在剧烈残酷的空中格斗中,如何保证始终自然自如操纵掌握好飞行器,实是一个需要认真研讨勤加演练的重要课题。
  此时,从未练习过改螺旋的七号就像不会游泳者跌倒在湍急的游涡里,人被强大的惯性旋扭力甩得眼珠凸突四肢麻木热血将喷脑颅欲炸,只觉乾坤颠覆山川倒悬,难受无比, 高度表指针从12000米直线下降至9000、7000……幸好,记忆还没有被甩乱套,还明白必须按照平时教员所讲的方法改出,蹬满舵,推驾驶杆,但一遍、两遍,均不成功。最后,索性双手抱杆,猛推到底,飞机终于停止了不可操纵的旋转,进入了一种垂直落体状态。心说“有门”,连忙将杆稍稍回拉,飞机猛一顿,机翼下重新产生了升力,逐渐恢复了正常俯冲,从未练过之课目,居然七弄八搞地飞出来了,自然惊喜无比。
  刚刚跳出“漩涡”,脱离险境,机身又突然猛抖,他再度遭致攻击,这回伤的可是不轻,座舱盖反光玻璃中弹,碎片打在脸上,座舱里充满了机枪子弹崩出的蓝色烟雾;座椅后防护板被打坏,冲击气浪横拍过来,脖根像被棍棒猛力抽打了一下,一阵麻木;机翼上弹洞累累……七号试一下飞机仍可操纵,摸摸脖颈并未负伤,遂打开加力,以1100公里速度直线下滑至3000米左右,再向右急升转弯将追机甩脱。
  赵德安老人说,F-86只装备了6挺机枪,无炮,优点是射速快,被弹面大,命中率较高,缺点是威胁小,中个几发子弹,只要不是打在要害部位,没事。韩玉砚的飞机被打成了马蜂窝,照样开回来了。
  七号在3000-4000米高度寻找战友,右下方一架F-86脸对脸几乎迎头飞来。
  七号果断推头压坡度,对着敌机即扣扳机,一串点射打将出去。敌向我机下方反扣过来脱离, 当时也不知是否击中,飞下来判读照片,射击距离仅230米,击伤了敌机右翼,以重伤之躯将对手击伤,人们都称是奇迹,七号说:奇迹谈不上,稀奇有一点。
  喧闹的天空终于没了敌机,也没了我机,变得空空荡荡,七号的心一下子也空荡荡的。
  伤机能不能飞回去,他确实没有底,只能试试看。
  返航途中, 机头越来越沉, 操纵越来越困难,高度不可控地从4000米掉到了1000,但总算支撑到了机场上空,“我是七号,我是七号,请求着陆。”远远的一眼看到了塔台和旗杆上飘扬的五星红旗,他的眼眶有些湿润。
  “对准跑道,可以着陆。”听得出来,耳机里塔台指挥员的声音也因激动而有些颤抖。
  按常规操作,下降至150米,飞机开始产生大坡度,机头也突然歪出跑道右侧。塔台急令“复飞!”
  “七号,你的襟翼没有放下来。”
  “放不下。”
  “打开冷气开关,紧急投放一次。”
  “试过了,还是放不下。”
  “好吧,把油门收死,刹车着陆!”
  七号蹬左舵,向左压住操纵杆,努力校正向右倾斜的机身,踉踉跄跄蹦蹦跳跳地冲上跑道。一个后轮胎已被打爆,剩下一个难以保持平衡,滑跑仅几十米即向右冲出跑道,又跑出几十米,一头歪停在碧绿的草地上。
  战友像潮水一样涌跑过来。
  热泪亦像潮水一样冲决眼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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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检查,七号机中弹31发,如算上子弹洞穿后的二次伤,则共有一百余处,垂直安定面主梁,襟翼联结梁、高压油导管、冷气导管、方向舵、右轮胎、座舱盖均被打坏。人们传递着难以置信的目光,啧啧感叹,惊讶于这架千疮百孔的机器何以能安然重归故里。
  七号遂成为了不起的英模人物,肩膀上的少尉金牌提前加了一颗银豆,事迹也上了军内外报刊,一时传为佳话。
  战斗总结写道:
    韩玉砚同志,今年26岁,家庭出身中农,本人成份农民,文化程度高
  小,51年2月参军,56年4月入党,52年8月入航校,54年2月航校毕业,总
  飞行时间224小时50分,在56式飞机上飞行只有6小时35分。在首次空战、
  飞机遭击伤和进入螺旋的紧急情况下,能够沉着改出螺旋,并击伤敌机一
  架,坚持操纵飞机回场着陆。这就说明,即使飞行时间不长,文化程度不
  高,飞行经验不多,只要政治挂帅,对党和国家人民无限忠诚,平时遵守
  纪律,听组织的话,事业心强,爱学习,理论与实际结合得好,在战斗中
  就能发挥英勇顽强、坚韧不拔的精神,机智沉着处置情况,就能够克服一
  切困难转危为安,创造奇迹。
  我又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1958,大陆方面击落击伤敌机的是英雄,被敌机击落击伤的也是英雄,一样的大名鼎鼎名扬天下。台湾方面,被击落击伤的则一定要隐姓埋名甘于寂寞,因为你已经成为一块不便示人的疮疤。只有那些确凿击落击伤了敌机和没有击落击伤敌机也强说自己击落击伤了敌机的人,才有可能成为大红大紫风光八面的“英雄”。为什么?说不来,但我隐约感到这里面似乎有诸如心理承受力和自信心一类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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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14年9月3日,法国军队的1架莫拉纳型单翼机在一次无意的飞行中突然发现,德国第1集团军已不再向巴黎西部前进, 而是向着东南方向的马恩河推进。法军立即调整部署,加强了马恩河地区的防御。马恩河会战共毙伤德军20万人,使其丧失了战略进攻的主动权。史学专家们评论,如果没有那架法军飞机关于德军部署的精确报告,第一次世界大战也许几周内就以德军的胜利而宣告结束了。空中侦察首次登台亮相,就以其难以估量的战场效用而声名大噪,令后来的元帅、将军们无不对它刮目相看倚重有加。
  航空侦察不受地理条件限制,又极大地节省了人力和时间,逐渐成为战场上最重要的侦察手段之一。而高分辨率航空照相器材的诞生,更使得航空侦察如虎添翼,所获情报的可靠性精确度大幅提升,且效果良好。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缺少了航空侦察的现代战争已变得难以想象和不可思议。

          ※   ※   ※   ※   ※

  确实难以想象和不可思议,炮击金门初始,大陆方面竟从未动用过航空侦察。
  既然作战的政治目的有限,对军事手段就需要严格加以约束。为避免过分刺激美蒋导致战争盲目升级而失控,大陆空军一直恪守毛泽东关于不出海岸线和不到金、马上空飞行作战的禁令。终日在炮火轰击下的一片焦土,却罩上了一个相对宁和的天空,这场战事正是以这般怪诞的方式表现出它的玄妙高深。
  但随着炮击的持续和深入,前线对于获取准确敌情的诉求也愈来愈高。我们的炮到底打得准不准?几处顽固目标为什么一直未能把它敲掉?还有哪些敌人隐蔽的要点未被我方发现?敌高地反斜面上我炮弹打不到的死角处情况究竟如何?等等,等等。老炮们迫切需要一张能够俯视金门全岛的航空照片。
  于是,能否对金门进行航空侦察的问题又一次摆上了厦门前指的议事日程。
  云顶岩召开专门会议进行研究。
  有争论,有种种假设,亦有不同的声音,但会议最终取得共识,达成了相当一致的意见:应该给大、小金门及其附属小岛照一张“全家福”了,同它打了那许多年交道,仍然只能看到它的一个侧脸,未识庐山真面目,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飞金门的理由多得可以用筐装:
  1.台湾飞机三天两头跑到大陆上空来拍照,跟小媳妇回娘家串门似的,随便出入,肆无禁忌。你已“犯规”千百次,我只“犯规”一次,当不为过。否则,不是成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么?
  2.我机首次飞越金门上空,自然会引起敌人的紧张和猜测,但我机一不对地轰炸,二不寻找敌机空战,估计不会引起敌人的过度恐慌和激烈的报复,战争因此而扩大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3.我机不到金门上空是自己的内部规定,又没有同蒋介石签字画押订合同。因此,去与不去,应完全视我方情况而定。一般不去。去了,也并没有违反什么。现在情况下,保持金门空域清静无事有利于我掌握战争的节奏和进程,但金门的头顶绝非我机的“禁飞区”。
  4.我无武器之侦察机飞越金门,有遭敌拦截和敌地面高炮攻击的危险,但获取航拍金门照片,进一步搞清核实金门地面情况利益极大,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风险值得一冒。
  ……
  侦照金门的任务遂一锤砸定。艰巨使命交给了福空独立第2团。

          ※   ※   ※   ※   ※

  在人民空军的序列之中, 侦察航空兵是一个新兵种,独2团却是一支老部队。1954年9月, 该团对敌占一江山岛前后共进行了60架次的空中照相,共发现地堡94个,隐蔽火炮19门。登岛攻击发起,我强击机轰炸机群和地面炮兵按图索骥,对以上目标逐一摧毁。 战后实地勘察核实,航空照相的准确率达到80%以上。独2团一战照出了威名。
  但,一江山岛的经验在金门却派不上多少用场。
  一江山仅1.7平方公里,只需飞行一个架次,即可将它捕入镜头。金门则不然,一百好几十平方公里面积, 如欲将它变成一幅1:14000航空照相图,据初步估算,以双机编队实施, 最少也要出动6次以上。这样不仅拖长完成任务的时间,不符合隐蔽迅速的战术要求,而且由于各双机分别进入,也很难准确地保持规定的航线,通过目标照相,达不到上级关于相片必须有前后60%、左右40%-50%的重迭量的严苛要求。于是,所有的脑瓜都合乎逻辑地在思考:恐怕只能采用组织多机编队的方法实施大面积照了。经精确测算,“多机”起码需要6架。
  6机编队,过去无先例,手头也无参考资料,唯有自己摸索。第一次模拟试飞,采用三对双机之长机对正目标,各僚机与其长机保持间隔的方法,结果所摄照片有的互不重迭,有的产生交叉,归于失败。发动群众热烈讨论找原因,采纳了中队长韩延升提出的以带队长机对正目标,其余各机保持间隔的照相方法。又经过三次试飞,解决了开关相机时间、保持间隔距离以及转弯进入等若干问题,照相结果也一次比一次理想,证明了6机是可行的。
  就如准备攀越一座险峻的处女峰,如果勘察到了确实可行的进军路线,论证出此山可登,大约便是找到了征服的门径,看到成功的曙光了。
  全团上下喜悦鼓舞,信心大增。带队长机大队长姜东钧一面继续组织6机操练,一面带领飞行员到高炮部队参观,结合我高炮对敌机的战术和敌高炮对我机的战术,并根据敌战斗机在金门空域的活动规律,很快研拟出了侦照金门的行动方案和战术细则。整个计划犹如一篇文章,贯彻迅速、突然、隐蔽、安全的思想,突出了力争一次完成、避免让台湾过分惊恐紧张的主题。
  关于航线选择。确定先飞海上,从金门岛东北进入。因为侦察机退出目标后可直接飞向大陆,便于我歼击机拦截尾随的敌机。否则,从金门岛西北进入,退出目标至公海,需做近90’左转弯,恰好把屁股甩给了在海上巡逻的敌机,易遭攻击。另外,敌中口径以上高炮大部配置在北太武山附近,我侦察机从东北方向突然进入,可缩短其射击准备时间。如从反方向进入,敌高炮射击准备则相对充分。
  关于照相高度。金门的对空防御系统相当强悍,计有90毫米高炮38门,40毫米高炮120门,12.7毫米高射机枪152挺,构成了以防范中低空轰炸攻击为主的火力网。空照任务要求必须在6000米以下完成照相。虽然3000-4500米最为合适,但此高度恰在金门全部对空火器的有效射程之内,我如强行闯关入网,即使全身而出的机率很高, 航飞队形亦难保持, 势必影响照相质量。经过反复研究论证,最后确定在5600米高度上实施,其好处是:这个高度已在敌高射机枪和40高炮的最高射程之外,威胁压力大大减轻; 敌90高炮以英尺为计算单位,5600米换算后为18373.6英尺,零数较多,可增加敌高炮测定射击诸元的困难,假如敌以近似值定出诸元,那就很难击中我机;不致使敌判断出我照相之准确性能,难以推断我机再次侦察的高度。
  关于高度变化。晋江机场距金门较近,我机一起飞敌雷达即可发现,这是我方的弱点。然而,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善用条件因势利导,达致避祸趋福,除弊兴利反弱为强者,恰是战争之辩证法。只要我侦察机利用我歼击机的活动高度一般在10000米以上的条件, 起飞后先虚晃一枪,故意爬升至高空出航,敌雷达就可能误判我侦察机为歼击机,而借然引导其战斗机也升高度,我再利用敌人这一错觉突然下降,进入目标实施照相,当收致敌措手不及之效。据此规定,出航应在7000米以上,至接近目标,再骤降至预定高度进入。
  关于进入距离和速度变化。经过演练,进入点从选在距目标30公里以外缩短至距目标15-20公里。距离减半=时间半减,追求的还是一个“快”字,要让金门高炮猝不及防。并规定我机爬升时速度为700公里/小时,对正目标后增至800公里/小时,照相时速度再增大至950-1000公里/小时,力争1分半钟以内,以疾风雨之势,纵向冲过金门岛。
  关于隐蔽指挥。我机开车、滑出、起飞均用旗语指挥,不用无线电通话,装聋作哑,隐藏企图。规定到达目标上空可开通无线电联络,此刻,你就是在对讲机中,侃大山聊天讲车轱辘废话,金门高炮也只能手忙脚乱望机兴叹啦。
  凡事预则立,侦照计划汇集了众人智慧,可谓周全严密。除非金门有先见之算,能够未雨绸缪,否则,它将不可避免被大陆抛出的6只眼睛看个明白透彻。
  对独2团而言,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艳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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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月23日,天公终于作美。金厦海域云量3成,目标区碧空,能见度良好。
  云顶岩要求独2团中午出动。 此刻太阳当头,湿气最小,地面景物明亮且少阴影,照图的清晰度判辨率均较高。
  10时40分, 晋江机场米格-15比斯侦察机6架进入一等准备,一字排列在跑道一端。1号机为大队长姜东钧,2号机飞行员秦景佑,3号机副大队长刘耀财,4号机飞行员武彦斌,5号机中队长孟宪森,6号机飞行员马镇华。
  雷达探知,此时,敌F-86飞机3批12架正在金门东南海面上空作例行巡逻,空情危险复杂。我沿海各机场当即出动歼击机5批44架,在围头、厦门地区上空佯动,先搅乱敌方视听,为即将出航的侦察机打掩护。
  10时56分,我侦察机发动开车。11时依次起飞,以最大的仰角攀升,队形如勺状(见图):
  11时13分至惠安,高度7800米,改为平飞。
  11时16分,我机在深沪转弯下降,瞄对目标。同一时刻,我莲河炮群开始向金门90高炮阵地和雷达站行急袭射, 1分钟内发弹3020发,平均每秒50发,火力密集猛烈。敌雷达波束倏然消失,想象得出,正在值班的敌雷达兵高炮兵不堪重击,纷纷放弃操作,都猫进防空坑道躲安全去了。金门天空的大门顿时无人把守,豁然洞开。台湾方面是不是觉察到了金门空防的虚弱不得而知,敌4架F-86于我地炮响时突然左转, 从10500米高空追踪而来,距我机尾后约25公里似想寻机与我空战。然而晚矣,我机已拿到了2分钟飞行距离的主动,天马行空,独往独来,汝奈之何!
  11时18分,我机下滑至5600米,拉平后增速至850公里/小时。19分冲击金门,开照机, 速度达到950公里/小时,可见下方前后左右炸开朵朵黑烟,那是敌40毫米口径高炮徒作没名堂的浪费性射击。21分,将金门甩抛于身后,照相结束。推头俯冲,下降至3000米直线脱离。早在航线上等候接应的我歼击机立刻来往穿梭,横刀断喝, 阻吓封门。尾随之敌机见无隙可乘只得悻悻折返。32分,6架侦察机翩翩降落于漳州机场。全过程如急鼓快锣,击鸣默契,又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照片冲洗出来了。照相质量颇佳,神秘的金门第一次赤裸着向人们展示它呈哑铃状的岛躯全貌,多处“隐私”暴露无遗,目标性质历历可辨,炮击效果一目了然,坐标关系清楚精确,原来数十上百道难解之题现在变得如1+1般简单明了,若干个“谜”被破译,使人发出恍然大悟顿开茅塞的感叹。
  美中不足,因5号机向后方搜索而影响到航线偏左,致有东西长700米,南北宽140米的一段地区没有照上。 好好的一幅照图被开了“天窗”,就像在一张漂亮脸蛋上烙下疤痕,可惜之至,遗憾之至。
  云顶岩当即决定:视情再照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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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月25日是9月23日的复印翻版。
  一样的好天,一样的航线,一样的空中掩护,一样的先行炮击,唯一不同的是空中竟无敌情,金门地面对空火器也未发一炮。敌人显然亡羊尚未补牢,没有从前日的教训中悟出道道醒过神来,金门的空防表现依然低能。
  天赐良机, 我6机排着整齐的横队,如履平川坦途,如入无人之境,再次给金门作一次通体扫描。
  照相结果:预定目标全长37公里全部摄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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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次空中侦察, 情报部门共冲洗19厘米宽航空胶卷130米,晒印13×18厘米航空照图15512张。 并依据这些照片,制作了一个面积如篮球场大小的巨型沙盘,金门的地形地貌、田园道路、火力配置、军事设施全部立体地再现眼前。
  每日前来参观金门微塑景观的人们络绎不绝,他们多是陆海空三军各机关部队的营以上军官,许多人常常守在一处反复研磨。
  微塑景观的细部时有变更,那是敌某阵地某设施被消灭摧毁后沙盘模型相应地做出调整,以标明该目标已被重创或歼灭。监听敌通信获悉,金门近日一直向台湾叫:“匪炮火力趋于集中,落点较前准确”,“敌似在侦察方面有所突破”。
  据悉,台湾高层对我侦察机群两次成功飞越金门岛甚为恼火,指示其空军行动要更为积极主动,为金门提供有效防护。
  台海天空就是这么一个经不住触动的敏感区域,刺一点而动全身,对大陆方面打破“默契”、小小的“犯规”举措,台湾方面如不以适当方式表示忿忿与恼怒,可能反倒是一枚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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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不出所料, 9月24日天刚放明,台湾空军主力第三、五、十一大队便频繁起降,大规模活动,多路侵入厦门、东山、南澳、平潭、闽江口、三都澳、沙埋、温州上空,在一个相当广阔的空域全线出击,重点对大陆沿海各海军基地作强行侦察,事情明显不过,昨日大陆空军到金门头上动土,引发了台湾的忐忑,不知此举是否就是攻金的前奏,必须跑来看个究竟。同时,伺机空战,以泄昨日大陆飞机竟敢擅闯“禁区”、窥探金门的愤懑。
  我驻汕头、漳州、晋江、龙田、连城、福州、路桥各机场空军部队亦高度戒备,不时升空,安居平五路,分矢御八方。
  竟日,台海天空旌旗乱摇战鼓不绝,空情险象环生充斥呛鼻的火药味。
  双方接仗驳火主要有三次:
  1.德化地区空战。上午8时47分,F-86机73架,掩护RF-84侦察机4批8架,撞门而入。我航空兵第16师46团即起飞米格17机12架恭迎。 至德化15000米高空,接地面指令打开加速器作180°转弯。 12号机飞行员陈凯发现长机11号加速器不工作而掉队, 遂关闭自己的加速器跟在11号后上方作S形飞行,以为掩护。当高度下降至13000米时, 12号冷眼发现11号后下方约800米处有两架F-86正鬼祟摸来企图偷袭, 陈凯大叫一声:“11号,注意后边!”按下机头急转攻击敌机。F-86见偷猎无望, 下滑开溜。陈盯牢一架在距离约850米处开炮。事后判读照相为击伤。陈很想穷追一番,又想起长机机械故障恐其再遭不测,遂克制住内心欲望,忠心耿耿为11号护航,双双飞返营地。
  2.三都澳地区空战。下午13时45分至14时14分,7批56架F-86光顾围头、湄州岛、闽江口、三都澳空域。航空兵14师42团团长曾光富带队,16架米格17以大队跟进队形,直插三都澳方向迎敌。接近海边,末见敌机踪影,机群遂向内陆方向转体。4中队在切半径前冲时,发现后边远远地有4架敌机在跟踪。曾光富接报,决心把敌人引进来再打,命令部队投副油箱打加速器继续前进。谁料敌人在距离1500米的偏远距离上即行集火滥射,我12号沈正芳的飞机左襟翼中弹负伤,但于操纵无大碍。曾光富急率队掉头欲找敌算账,如蚊子般叮一口便跑的F-86已经飘遁。
  3.温州地区空战。晨,驻路桥海军航空兵第二师接上级通报:今日敌侦察机很可能出动,要做好阻截准备,9时06分,海航2师雷达显示敌机出巢,且循其侦察机惯常飞行航线而来。师指使按简单逻辑推断为:敌侦察机来!未经进一步核实分析,即按照打敌侦察机之预案,命令8架米格15和8架米格17分两批出航。
  实际情况是,敌出动了侦察机不假,但其后面还悄悄跟随着黑压压一片王牌主力哩。他的空中布势:第一批两架RF-84侦察机在前,12架F-86在后,高度13000,时速1100,活动于温州、平阳、乐清、洞头之间陆地上空。另一批F-86型机8架,以11000-13000米高度, 1000/小时速度,活动于南箕东北海面上空,除此尚有2批8架F-86在台山列岛以南海空进行策应。敌人显系专为空战而来。相形之下,海航2师的调度却显示打空战的准备不足, 数量上也不占优势,一开始便处于下风的态势,用飞行员的话讲:“你以为是去捉麻雀呢,没想到来的是群大老鸹。”一个“没想到”,反映出从训练到实战间的不少差距。
  9时43分, 我8架米格17同12架F-86在清江渡上空不期而遇。敌仍采取老套战法:以4机密集编组为单位,共分3个梯队,各梯队间拉开千米左右距离。第一梯队在高空拉烟层大拉白烟,故意暴露其清晰航迹,当作“诱饵”,逗引你去“咬钩”,后面两个梯队则躲在拉烟层以下隐蔽蹲守,准备着乘隙而上聚而围之撕而啖之。
  再好的战术, 第一回用是“奇兵” ,第二回用便是“愚兵”了,台湾空军的“陷阱战法”在历次空战中频频使用,故并不新鲜,破之不难。带队长机大队长姜凯于距敌50公里左右发现敌机, 见是F-86,便密切注意观察整体敌情,从比敌约低5000米的高度, 用一个果断干脆的大坡度转弯拉升, 占据攻击位置,然后,置“诱饵”拉烟敌机于不顾,向着敌掩护梯队迎头冲击。此战术灵验,敌精心设计的“罗网”即刻溃乱。双方操刀拔剑,捉对教练,空中拼刺,纠缠良久,我机以寡敌众,全无惧色,愈战愈勇,于生死恶斗之中占尽主动。但整个空战就像一场压在对手门前混战,而终未能破门的足球赛,场面扣人心弦精彩纷呈,结局徒使人摇首浩叹。例如:敌被我咬尾,即以分合战术对付我机。是时,飞行员陈柏林先穷追猛撵敌长机组,航路上忽见敌僚机组距离更近,遂一偏机头,盯牢新的猎物。陈勇不可挡, 单机追敌双机,致敌在长达4分多钟时间内,竟只顾逃命,全然不敢分开来反咬他。陈在600米距离上首次开炮,不中。敌侧滑躲闪,陈也跟之侧滑,在400余米距离上炮发二度,又不中。敌向右急转鼠窜,陈亦猛蹬右舵,在更近距离上作第三次打击,仍不中。三次“射门”,机会均好,角度亦佳,“球”却不是低低地越栏而过,就是悬乎乎地擦框而出,偏偏不能中的入网,无奈临门一脚的功夫不到家,活活把人气煞。
  九霄云端之上,双方血拼鏖战了数十回合,均无建树,难分伯仲,各自鸣金收兵。回航路上,姜凯清点人机,单单不见了8号机。后来获悉,8号王文泉在与敌激烈地盘旋绞杀中, 动作过猛,技术变形,飞机跌入螺旋,4次改出,均未成功,只得弃机跳伞, 人降于瑞安以北10公里处,机坠于瑞安以北3公里飞云江中。战后讲评,此役指挥得当,战术正确,配合默契,勇敢顽强,优点可以罗列一大堆,但就是没有斩获,还自损1架,命运如此,没得咒念。
  9时31分, 我另一路8架米格15在洞头上空发现4架F-86。敌在13000米高空盘旋,行为蹊跷怪诞,看我飞来,他并不上前迎战,而是一圈一圈往海边挪动,待我接近至10公里左右,他才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地方转出海。出了海也不远去,仍在那里拉磨似地兜圈子,无声地传达着包藏祸心的挑衅:俺在这儿呢,有种的来呀!
  戏演得太过难免弄巧成拙,我地指已然洞悉其奸:这批敌人企图诱我出海,等待沿沙埋海岸北上的一路从我侧后迂回合击。
  朱可夫元帅说过:“作战指挥的基本原则是针对敌人的计划进行逆向操作。”我地指即告空中:“坚决不入海作战,迅速回航温州空域。”我之意图,在不中敌人阴谋的同时也隐蔽着一个小小的“阴谋”:尽量把敌人拖到陆地上空我之有利的环境条件下再打。
  我机群返航。在温州南30公里处右转弯,刚刚改平,4号机张祟德看见了3号王自重的飞机左右摇摆了几下,突然急剧下降高度,当时空中并无敌情,事后分析可能发生了机械或驾驶故障,综合判定为“反操纵”。
  “反操纵”是人在飞行中所产生的天与地(海)颠倒了方位的错觉现象。这时,飞机明明处于正飞状态,飞行员的感觉里却是反飞,潜意识固执地命令自己必须把飞机倒过来飞才对头;或者,飞机明明是处在向上攀升状态,飞行员的感觉里却是反扣着向下降落,潜意识强制自己去改“正”,感觉是好了,飞机却开始了真正的倒栽葱。其实,人在地面也是经常会产生方位错觉的,身处相对陌生的环境,许多人都曾有过搞错了东西南北方向怎么也别不过劲儿来的经历,只是,高空中发生方位错觉万分危险,“反操纵”处理不好往往会导致悲剧性的结果。
  张祟德按下机头,跟踪莫名其妙跌落天庭的4号机,连连呼叫:“4号,发生了什么情况? ”“4号,注意排除故障!”“4号,改不出就跳伞!”4号始终不应。张祟德也无甚救援良策,嘱咐完毕,拉起来去追赶编队。战后,人们批评张崇德不该轻率地丢下僚机不管。张一脸的委屈:我还以为最坏的情况便是跳伞,王自重总有办法回来的。问题是,王自重永远地没有回来。
  战后,海航2师派员赴温州以南现场调查,捡拾到炸碎了的4号机和“响尾蛇”空空导弹残骸破片,还找到了数枚未炸空空导弹弹体。
  据温州水警区李科长,王参谋、郭溪乡党支部书记余杰,正在温州疗养的某炮艇许艇长等人谈: 9时45分左右,确有飞机在天空中穿来穿去数次,有人说看见两架追一架,又有说七、八架搅成一团混战,听到了多次连续炮声,并见空中有似我37炮的烟球。以后听到两声巨响,类似打雷,空中飞进起两道浓烟许久不逝。综合各方面情况, 基本上可以推断:4号王自重改出“反操纵”后,单机与敌遭遇,进行了激烈的空战,时间达5分钟,最后,中导弹光荣殉国。
  关于王自重,我只找到一份当年表扬他带病坚持训练的报道,附刊有一幅他着雪白海军上尉军服的像片。他相貌平平,略显老气,单眼皮,眯着小眼憨憨地微笑,属于中国北方农村随处可见留不下甚印象的那种人。生活中他本来就是山西晋城一位普通农民的儿子,他的不平凡在于,1946年10月参军后,在解放战争中曾立过特等功2次,甲等功3次。他究竟有过怎样的英雄行为已无从知晓,可我知道,他立的都是大功,战场上只有那些拼过刺刀送过炸药包跑在最前边冲锋负伤不下火线的人,才有可能获此殊荣的。 同样,1958年9月24日在中国南部天空究竟有过怎样的英雄壮举,人们也已无从知晓,但人们又都知道,把当时最高规格的奖赏、一等功臣的桂冠追授于他,他绝对是当之无愧的。岁月如流沙如涌潮,将那些生动鲜活的光荣业绩湮埋和冲刷掉,只剩下几个干巴巴的光荣符号了,聊以欣慰的是,后人无论谁,一旦拾得耶几个永不磨灭褪色的符号,一定都会说:老王是一个勇敢的人,甭管在地面还是在天上,他都是响当当的硬汉。
  9月24日, 世界空战史上首次使用了空对空导弹并击中目标。王自重用自己的鲜血为一冲现代武器的降生洗礼,用自己的肉躯为人类残忍的进化祭祀,他的名字为各国空军所通晓,他的牺牲更涂抹了浓重的悲壮。

          ※   ※   ※   ※   ※

  战斗结束,浙江温州、瑞安、乐清地区均捡拾到未爆炸的“响尾蛇”导弹骸体,几天后,它们被运到北京。天安门东侧的劳动人民文化宫辟地围栏,将这些“蛇尸”展出示众。
  这种被吹得神乎其神的先进武器终于揭去面纱,将真相告白天下。
  “响尾蛇” 高2.89米,直径0.127米,重86.5公斤,杨柳细腰,身条修长,体态轻灵。 发射高度5000米时射程4000米,15000米时射程14000米。飞行中可达2.5倍音速,它的头部装有红外线导向装置,当左右各45°内的目标机尾部喷出的热辐射被这个装置接收到,飞行员即获得信息,便可将它发射出去。与普通机炮相比,它最大的优越性就是能够紧紧追踪目标机的热辐射跃升俯冲转弯,直到逮到目标机与之同归于尽。有飞行员说:那家伙好像长了一副狗鼻子,嗅着了你的气味就死撵死追不放,应该叫“野狗”、“疯狗”才对,干嘛叫个“响尾蛇”嘛。
  军事史上,任何一种厉害的“矛”刚一问世,用来制约它的“盾”也就随之诞生了。“响尾蛇”的本领固然不小,但也并非无懈可击。其一,“响尾蛇”的红外线控测器是靠目标机尾部的热流导向的,决定了空战中只有拼命去咬对手的尾巴一途,战术动作和攻击角度受到很大局限。其二,红外装置不能识别敌我,所以双方激烈缠斗时,为防止误伤己机,一般不敢轻易发射导弹。其三,每架飞机如载2-4枚导弹,飞行重量就要增加173-346公斤,会极大干扰飞机的速度和机动能力。其四,在浓云、大风、雨雾的天候中作战,导弹的准确性和命中率会受到很大影响。其五,高悬中空的太阳是最大的热辐射源,飞机发射导弹时必须背阳而动,占位十分别扭。其六,目标机迅速地以大坡度急转弯,并积极进行反击,或向着太阳飞行,都有很大的甩脱敌机和导弹的可能性。9月24日,国民党空军共发射导弹5枚,命中仅1枚,在姜凯大队8机与敌12机绞在一起格斗的8分钟里,敌连1枚导弹也未找到有利时机发射。在以后的空战中,敌很少使用导弹,我也再无飞机被导弹击中。多次实战权威地说明了:“响尾蛇”咬伤人的成功率并不高。
  当然,不管怎样讲,“响尾蛇”应称得上是那个时代的顶尖武器。台海战事已发展到动用最尖端空空导弹的地步,消息旋被炒成国际新闻,也立刻成为一桩仅次于使用核武器的严重事件。在大陆方面看来,这绝不仅仅是一件新式武器被应用于战场,而是美国决计军事介入台湾海峡的又一明确信号,也是其全面武装蒋介石,对中国内战干预到底的重要步骤。是可忍,孰不可忍!
  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发言人发表谈话,《人民日报》刊登社论,外交部新闻司举行新闻发布会, 集中火力,猛攻老美,厉色严辞,警告台湾。9月30日晚,周恩来总理在国庆9周年招侍会上再次言词激烈地提到了“导弹事件” ,向美蒋抛去犀利的投枪:“中国人民对于蒋介石集团在美国指使下所犯下的罪行,一定要给予惩罚性的打击。中国人民对于美国的战争挑衅,感到极大的愤怒!”“如果美国侵略者不顾中国人民的一再警告,继续对我国进行军事挑衅和扩大侵略,那么美国侵略者就会使套在自己脖子上的绞索越拉越紧,无法逃脱!”
  毛泽东著名的“绞索论断”又一次抓住了阐发昭告的机会。神州大地也又一次掀起了反美反蒋的浪潮。
  “响尾蛇”被拉出示众那天,北京城万人空巷,人们打着打倒美蒋的标语,呼喊诅咒美蒋的口号,盛怒而来,激愤而去,于万恶的铁证面前声讨敌人的罪行。人群中, 有一6岁半男孩,他久久扒着栏杆,忽闪着明亮的大眼,看着那比自己高出一倍、与自己大腿一般粗细、印刷着古怪外国文字、银白色的火箭发呆。从大人那里,他知道这玩艺是一种美国制造的用来打咱中国的非常恶毒厉害的武器,他幼小的心灵,萌发着对“美国野心狠”深深的憎恨,也滋生着对这神奇兵器的畏惧,他不无杞人忧天地担心,解放军空军叔叔会不会吃这个叫作“捣蛋”的东西的亏呀。“咱们中国为什么没有‘响尾蛇’呢?我长大了也要发明制造咱们中国的‘捣蛋’。”他幼稚而真诚地对爹妈说出了未来的理想。
  不用猜,这孩子正是我。
  长大成人,我虽未能实现曾经有过的梦想,但中国早已拥有了自己的“响尾蛇”。
  我仍不满足。在世界兵器已经全面高科技化了的今天,中国所拥有的实在太少、太少。 我并非迷信尖端, 但批判的武器确实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我一直以为,1958,王自重用鲜血洇透的“教训”二字,中国理应永远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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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日,台湾飞机共起飞300余架次,大陆飞机起飞240架次,双方都进行了开战以来最大规模的战斗出动。玉宇瑶台之上,两岸空军列队摆阵,大闹天宫。
  大陆方面的仗打得不十分理想,这从公布的仅仅击落敌机两架的战果可以看出。事情就是这样,我虽士气好,但指挥、战术方面也暴露出不少问题。如童谣所唱:大网撒下去了却一网不捞鱼,二网不捞鱼,三网捞了小尾巴鱼。收获不丰,恐怨不得渔网,应从捞鱼术方面查找一番原委才是。
  击落敌机者为王自重。他孤牛斗群狼,如何把两架携带“响尾蛇”的敌机打落尘埃的,作战细节已无从考据。我大海捞针,从一份原始档案中获悉,战后,敌地指曾长时间呼叫十一大队的129号、 363号和355号F-86, 129、363终于返回,而355则始终没有回去。355算一架,另一架呢?我尚未找到当年判定为“击落”的依据。因此,我坦承,关于王自重究竟击落1还是击落2的问题,我的脑子里仍存有若干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个性使然,我期待着参战当事者们权威性的说明,更期待着台湾档案解秘公布的那一天。
  台湾方面的仗则“理想”得一场糊涂。台湾空军总部很快发表空战公告:“我空军机群24日上午在台湾海峡执行巡逻任务时一度遭遇匪米格十七型机多批拦截攻击。参加此一巡逻任务的我空军飞机共三十二架,实际参加作战的仅十多架,而拦截攻击我机的共匪米格十七型机则有百余架之多。匪以绝对优势兵力使用围攻战术,诱迫我机至大陆决战。经我空军健儿奋勇作战,终于在众寡悬殊的情势之下,重创来犯匪机,建下辉煌战果。”“在三度空战中,我机共击落匪米格十七型机十架,另可能击落两架,可能击伤三架,我机无损失,于达成任务后均安返基地。”
  “公告”还披露了李叔元中校等十数位飞行员像捏臭虫踩蚂蚁一样聚歼大陆空军的“精彩情节”。
  有“响尾蛇”给撑腰,台湾口大气粗得一张嘴就能喷出一头牛来(这是什么东西啊——扫校者不禁要问) 。要命的是,台湾各种版本的史书均已将9月24日台湾空军以15:0大获全胜堂而皇之写了进去,自欺也罢,还要欺世、欺人、欺后代,以讹入史,谬种流传,怎么得了!
  我实在懒得同台湾版的“话本”、“故事”打笔墨官司,我只想表达一种符合逻辑的反推:如果大陆空军确保水豆腐一样不经拍打,台湾空军玩似的就能闹个15:0,那么,就这样一直打下去好了,也不要多,每日敲掉大陆8到10架飞机,不出一月,大陆前线空军将被消灭殆尽,台澎金马当可高枕无忧安然无虞,何乐而不为,不为为傻瓜! 而实际情况是,9月24日是台湾空军最后一次大规模侵入大陆领空。以后还有来,但强弩之末,来之频率、数量、深度均呈颓势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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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台湾而言,金门简直就是一头张大嘴巴等待吃食的海上巨兽,必须源源不断用堆积如山的物资充填它饥肠辘辘的消化系统,才能使其存活下去。据估算,战时,因各项消耗激增,维系支撑金门最低水平的日补给量应为500吨左右。
  炮战开启,大陆方面强力合闸,台湾机降和船泊补给金门传统方式已很难通行,向金门输血仅存空投与水陆两用汽车驳运二途。 至9月下旬,水陆两用车高峰出动日达50辆次, 运载各种物资约150吨。运输机日出动二十、三十架次不等,空投物资仅60-90吨。
  200余吨这个数字, 是一道双重的底线:于金门方面,已是绝不可再减半斤。于大陆方面,亦是绝不可再增八两。
  毛泽东从一开始便确定对金门的方针是“封而不死”。门完全封不住,白白浪费炮弹;大门关得太死,势将逼敌滚蛋。此二种结局都非毛泽东炮轰金门之初衷。在风雨无秩阴晴难卜的国际格局和台海情势之下,毛泽东就是要让金门处于一种半死不活的状态。“封而不死”,既为战略上的考量,也为战术上的要求。聂凤智曾经借用一句老话反其义用之,通俗地向部下解释我军意图:为了马儿跑不掉(台湾不从金门撤兵),一定要给它喂点草。既要让它饿不死,又不能叫它吃太饱。
  云顶岩,每天都要对金门的“摄入”和“排泄”状况进行量化统计、分析,严密监视金门的日补给是否会超越200来吨的最上限。
  台湾方面确实在考虑实现“自我超越”的问题。在经过将近月余的观察之后,他显然已经发现大陆空军不出海岸线突击作战的规律。这证明,尽管地面上打成了一锅粥,台湾到金门的飞行航路却是相对安全的。有可靠消息说,台北正积极准备,计划从10月份开始, 在美机掩护下,动用其25架C-47和103架C-46型运输机之全部,采取换人不换机方式,建立一条类似抗战时期印度——昆明翻越喜玛拉雅山脉的“驼峰航线” 那样的超级空中输送管道,向金门日空投400余吨战争物资,加上水陆车驳运的150吨,从而基本保证金门的战守之需。
  当年,毛泽东在延安窑洞里写下了他的哲学名篇《矛盾论》,其中,有一闪光命题为“量变导致质变”。依此推论,金门接受200吨与接受500吨战争物资并非同一质的问题,前者反映的性质是蒋老先生的孤岛正在炮火中挣扎苦斗,后者反映的性质则是毛泽东的有限封杀已被冲决打破。为了保证事情的原质,可以想见,大陆方面是绝不会允许台湾对金门的空投量再有增加的。
  云顶岩上,对派战斗机出海打敌运输机,形成共识。此举虽有突破双方不成文的“默契”之嫌,但台湾得寸进尺,过“线”在先,便怪不得我之不恭了。
  有意见认为,不打则已,要打就大干。待敌运输机群倾巢而动时,我亦全数出击,一次敲掉他十架二十架,打他个人仰马翻鬼哭狼嚎,彻底灭其士气,实在助我威风,岂不痛快淋漓!
  深入一讨论,便感到该案实施虽有八、九成把握,但与主席的作战意图却明显不符。此战战略目标有限,任何想法都可大胆设计,又都不可随心所欲光图痛快,出“圈”的事绝对不可蛮干妄动。
  待膨胀的头脑冷却下来,稳妥慎行的方案便随之而成:在避免与美机接触的原则下,利用美机掩护的空隙,采取老鹰抓小鸡的方式,游猎扑击敌空投运输机。作战范围仅限于围头、金门、镇海一带内海空域。作战时机主要在拂晓、黄昏和夜间。
  此案的着眼点不在打击规模歼敌数量,而在于杀鸡吓猴以一儆十,既避免战争升级失控,又达到使敌怵头畏缩。
  北京迅速批准了该案。
  任务下达到驻晋江航空兵第16师48团。 兵力准备:一个中队(4架)。带队长机:副团长曹双明。

          ※   ※   ※   ※   ※

  九十年代,在一条关于空军机关首长认真学习邓小平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的消息中,曹双明这个名字再次进入人们的视界。时隔30年,他的新官衔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司令员。
  我的眼睛一亮,职业的敏感使我意识到一位上将司令员口述故事具有的史实价值和权威性,于是,我叨扰叩访,终获应允,成为曹司令员会客厅的座上宾。
  曹双明,河南林县人,身材魁伟气宇轩昂,一位标准的中原汉子。三分钟谈过,感觉里,他更像那种作风泼辣、线条粗犷、直率得脑与口的频率几乎同步的陆军将领。
  他原本就是先在陆军的熔炉里过火烧炼的军人。当然,当17岁的他跟上刘伯承的二野九纵驰骋江淮跃进大别山时,最大的奢望仅是把手中只能单发的日本“三八大盖”换成可以连发的美国“汤姆”,绝对没有日后担任指挥上万架作战飞机的空军统帅的非分之想。
  击落敌机,不是荣任空军统帅的唯一条件,但一定是登临空军金字塔之巅的必备条件。我饶有兴味地请曹司令员谈谈58年那段肯定使他镂骨铭心的关键性一仗,谈谈其中惊险刺激的精彩细节。谁知,他对自己的光荣历史似乎不屑一忆:“那次战斗,不复杂,很简单,有啥好说的……非要再说一遍嘛?”
  他不十分情愿地向我追叙。听着听着,我逐渐对他的“不情愿”有所理解,他的直言并非源于“伟大的谦虚”。
    1958年8月我们空16师从丹东进驻福建。 刚刚安顿下来,炮战就打响
  了。当时上级组织我们学习,了解和明确此次参战的目的意义。扯着扯着,
  大家的话题很自然地扯到要不要解放金门上面。多数同志说:解放好,应
  该解放,干嘛整个中国都解放了,还剩下那么几个小岛不解放?咱们的空
  军力量不算差,一定为解放金门立头功出大力。领导说:不能解放,只能
  打他一下教训他一下。 把金门解放了,蒋介石就没盼头了,就得后撤200
  里,美国人正好帮他死心塌地搞台湾独立。所以,现在还不能把蒋介石从
  金门赶走,这对解放台湾不利。
    战争自古就是一种特殊形式的政治,军事任何时候都必须服从政治。
  有时候仗要使劲打,比如重庆谈判,毛主席一边跟蒋介石握手碰杯哩,一
  边叫山西的部队在上党歼灭了国民党军3万人。 毛主席说,你们的仗打得
  越大越漂亮,我在重庆就越安全睡觉越踏实。有时候,仗又要悠着劲儿打,
  有所节制,比如1958年,研究来研究去,我们既要偷袭敌机,打痛台湾,
  又不能出动太多, 吓跑了台湾。最后确定,就出动4机,1号是我,2号方
  洪义,3号余耀忠,4号王玉华。临战前,首长们的叮嘱不是“多打掉几个
  敌人回来”,而是“见好即收,打到他一两个就返航”。打多了还不行,
  你说这仗有意思不?
    至于具体战斗,实在普通平常,没啥好吹的,比起我在陆军打过的那
  些仗,差太远啦。
  曹双明在陆军几年最大的收获是修炼出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肝胆来。那年月,三天一小仗,五天一大仗,最能体现战争残酷的地方在基层。淮海战役,身边的战友不知倒下去了多少,头天晚上还一铺炕靠膀睡的十来个人,第二晚上一点数,只剩下两三个了。好端端一个老区子弟兵连队,几场恶仗打下来,熟识面孔都不见了,成分大换血,变成了多数由“解放兵”组成的连队。死者中幸运的尚能享受到一副薄木棺材,没福气的一领草席两丈白布便送上了路,抛尸沙场的也不是个小数。每天都会与死神接肩而过,随时都可能被阎王爷拉拽到阴间地府,但曹双明没有后退畏缩过,跟着毛主席共产党将来有地种有粮吃有新房子盖有好日子过,一个简简单单的信念,推动他义无反顾投身到殊死的较量中去,冲锋、死守、肉搏、拼刺、炸城墙、端碉堡,上级指向哪他打到那,大大小小的立功记录,成为他勇不惧死胆力过人的标志,三年解放战争,锻打了日后支持他鹏飞九天的钢筋铁骨。
  打到贵州,新中国成立。上级动员排以上干部参加进军西藏,他头一个报名,还心急火燎地催促上级:要进就快点进呀,等把反动派收拾干净,咱就回家享社会主义的清福去!他没能进军西藏,也没能回河南享福,因为,中国的反动派们还占据着一介孤岛兴风作浪,世界的反动派们还围堵在国门口虎视眈眈,上级千里挑一,相中了他这个打仗不怕死有点文化水的营部小文书,选他去学飞行。乐得他整天合不拢嘴,逢人便讲:在地面上,咱什么样的仗都打过了,正想尝尝上天打仗是啥滋味哩!
  在山西太原学飞,各科成绩拔尖,航校打算让他留校当教员,急得他挨个去敲各级领导的房门:请高抬贵手,千万不能把我留下,你得让我去打仗!
  磨破嘴皮,航校放行,他赶上了抗美援朝的一个尾巴。任何人头一回升空作战,总会有程度不同的紧张感,怪了,他一点儿也没有,就是高兴得不行,看到黑压压一片美国飞机上来了,他推杆蹬舵,喊一声“打呀!”迎头冲去,如同饥猫闯进了耗子窝,随便逮到一个便死追猛撵,机关炮电键按住了不撒手。虽然炮弹打光也没能敲下一架来,他还是兴致勃勃感到来劲儿,逢人便说:空战过瘾,开一架飞机打仗比端一挺机关枪强多啦!
  勇敢,一般指面对艰险危难时战胜、抑制了恐惧心理的精神素质和超乎常人的毅勇行为。如果一个人面对艰险危难根本就不产生什么恐惧心理,其一般人难以达到的行为壮举在他看来也仅仅是一种作事常态,我真不知道再用哪个词汇来形容和界定他的心理和行为了。曹双明就是这样一个已很难用“勇敢”二字来刻画描述的人,他在空中的无我境界无疑得益于曾在地面接受过战火的无数次“充氧吹炼”,他的精神状况自然也颇有说服力地证明,在打过千百遭恶仗的陆军基础上组建发展起来的中国空军,其作战心理素质,绝对堪称超一流,成为能够与强敌抗争的优势所在。明白了这一点,便可理解曹双明为何对自己的“光荣业绩”看得淡淡,也才不会把他的“伟大谦虚”视为怪诞。
    10月3日下午3时半, 上级通知台湾出动了24架C-46到金门空投,要
  我们按照作战预案准备出击。
    4时左右,我们4机从晋江机场起飞。航线是老早设计好的,由围头角
  出海,绕到金门东边袭击敌运输机队,得手后,不从原路返航,而是通过
  金门外海, 从镇海角方向折回。这样,既避免了180“转弯时遭敌歼击机
  攻击,也避免了飞越金门上空时遭地面炮火打击,相对安全一些。 后来
  得知, 当时敌人一共有48架F-86在金门空域担任掩护。我连城和汕头机
  场也起飞了24架战斗机在同安、漳州、漳浦一带活动,以吸引敌战斗机和
  金门雷达的注意力,为我们的突袭创造条件。有一个情况直到现在我也没
  有完全搞懂,国民党的运输机高度仅500-1000米,而他的战斗机却待在1
  万米以上高空,这如何提供有效掩护?他在兵力部署方面出现的巨大空间
  差,确实使我有空子可钻,成功的机率大增。也可能台湾一开始就认为,
  我根本就不会或不敢出海作战吧。运筹战争,仅凭常规和常识来部署设计,
  那是笃定了要吃大亏的哟。
    那天云呈块状,云高500米,能见度很好。我们升空,保持400左右高
  度,贴着云底飞。按规定我们不准讲话,出海后,福空指挥所只说一句:
  目标在右前方。我也只回答一句:明白。到围头东南10公里处,便可看到
  右侧方约20公里处有一溜小黑点,像大雁列阵,间隔有序慢腾腾地朝看金
  门方向移动。C-46!如久候的猎手发现了猎物,我精神一振,为之愉快。
    我率队投副油箱,速度由500公里/小时增到750,拐一个大弯,绕到
  敌队伍的屁股后边。 我一看,距敌也就是几公里的距离了,最前面一架C
  -46已经接近金门岛上空,我若攻击,势必冲入金门上空,易遭敌高炮射
  击, 于我不利,便决心敲他的第二架。我下达命令:“我打第二架,2号
  打第三架, 3、4号掩护!”我们像4把快斧,向敌一字长蛇阵的七寸处劈
  头斩去。
    我从敌机右后上方进入, 距离700-800米开始射击,连续开炮3次,
  就见射击光圈里敌机身影越来越大,曳光弹闪电般成串钻到敌机肚子里爆
  炸,敌机舱门猛地打开,投出来一包白色物品,可能是为了减轻重量便于
  逃跑吧。但已来不及了,连续打击的一瞬间,它冒出了浓浓的白烟,摇摇
  晃晃歪歪斜斜向着大海扎下去。我在距敌机120米,离海面150米时才停止
  攻击,一个左转弯拉起来,回头看,目标已经消失。海面上有一圈圈巨大
  的团环在向四面扩散。按照预案,我加速到1000公里/小时,向着镇海角
  方向脱离。
    此刻,我心情有点复杂。干脆利索地完成了任务,当然高兴。但指头
  就那么动几动(揿按炮键) ,便叫C-46上十几个大活人葬身鱼腹,他们
  也都是家有妻儿老小的呀,我深刻感受到了现代战争的残酷。前几年,有
  个台湾人来找,求见我,说58年我把他爹给打死了。我想来想去没有见。
  我不知道他会提出什么问题,然而不论他提出何样问题我都不可能给他一
  个满意的回答,因为那是战争,战火无情啊。战争使人类、同胞互相屠杀,
  给无数个人、家庭及至整个国家、民族造成巨大痛苦,但我们诅咒、责难
  战争本身有什么意义呢?没得用!战争自有它发生的原因、发展的规律。
  我认为,有意义的只有一件事,如果我们今天能够负责地去反思那场战争,
  认真铲除战争爆发的根源,在版图重归一统的大前提下,永久地实现中国
  人不再战,使台湾海峡彻底地成为和平海峡,那才是国之幸事啊!不管对
  谁,包括那个找上门来的台湾人,我都是这话。
    2号方洪义对第三架C-46攻击两次, 打在敌右翼上,没有打掉。3号
  余耀忠接力跟上,一个长连射打出去近百发,敌机头部和机身中弹,摇摆
  不定,沉甸甸向下坠落。4号王玉华一直担当警戒,没有开炮。16时20分,
  我们安全返回晋江机场。起飞前公务员给我们沏的茉莉花茶,还热乎乎地
  温手哩。
    一次敲掉他两架C-46, 上上下下一片喜气,空军给我立一等功,听
  说还有个电报通报,不过我没有看到。我从不把这次胜利看成有多么了不
  得,因为战斗机打运输机,相对还是容易一些,战术上搞好协同,掌握好
  稳、准、狠几个步骤,控制住速度,一下子就成功了。所以从军事上看,
  这个仗确实很一般化,比起我在陆军打过的那些战斗,实在没有啥。
  军事上没有啥,政治上很重大。曹双明一行的闪电奇袭,迫使台湾慌忙收起大规模空投补给金门的计划,运输机队昼间再不敢来而改为夜间。常识告诉我们,夜间实施的空投量和准确性是将大打折扣的。
  毛泽东的“封而不死”方针在继续获得有效的贯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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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月10日,在大陆是平常的一天,在台湾却是一个重要的日子。这一天,台湾将于炮声隆隆迫近的临战氛围中,庆祝“建国”47周年。虽然自1949年国民党败撤海岛中国主权的代表者已经易位换人,“中华民国”国已不国,但每年“双十”,台北的“国庆节”却依然隆重、张扬。蒋“总统”通过盛大的典礼和群众集会,顽固地向世人传达着“国脉”尚存、“正统”犹在、台湾“复兴基地““强大昌盛”,青天白日旗定将重在中原故土招展飘扬的虚象和幻境。
  上午10时,蒋“总统”到“总统府”主持“国庆纪念典礼”。他的表情一扫平日的板滞冷峻,而显得笑意可拥。他频频点头缓缓握手,眼光丝毫不含天子威仪地与人们热烈交流。他讲话的音调也比平常提高了若干个分贝,感染力强烈地向周遭放射出颇佳的心绪。他大声宣布道:“我要非常高兴地告诉各位,今天上午在马祖上空,我英勇的空军又击落了匪米格机多架,这是共匪给我们全国军民为庆祝国庆送来的贺礼。”参加典礼的文武官员和各界代表们立刻掌声雷动,山呼万岁。
  “总统”侧后,数位将校凑过来热烈地与空军司令陈嘉尚上将握手,表示祝贺。陈嘉尚眯眼抿嘴,笑得矜持、谦恭、得体适度。鲜有人能从其声色不露的脸皮功夫上窥测出其内心世界,此刻,他正为了一件棘手的事情,肚子里像有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忐忑不宁呢。

          ※   ※   ※   ※   ※

  晨6时40分,天光刚明,台湾桃园机场五大队8机出动。中途一架故障,僚机护送其返航,其余6架睛直飞向大陆。F-86急匆匆地来“赶早集”,反映了陈嘉尚希望于“国庆”典礼之前建功献礼的迫切心情。
  大陆方面起飞8架米格17迎战。
  7时17分,空战于龙田上空打响。甫接触,敌2号机即着火、冒烟、坠落,驾驶员为少尉张乃军。
  正是这一架的“失蹄”,难苦了陈嘉尚。如实呈报“被击落”吧,“龙颜”肯定不悦,亦将破坏“国庆”的欢乐气氛,使全台湾为之败兴。尤其飞机残骸很可能坠落大陆,共产党如果借机大作文章,说台湾空军到大陆寻衅,更是一桩令人头痛的事,美国人那里就很不好交账。
  陈嘉尚大概不知,他的脉搏大陆方面已经摸得一清二楚。空战结束仅数小时之后,解放军情报部门便通过可靠渠道获悉了他与部下的谈话要点。
  陈讲:
    今天空中、 地面指挥很好,打下他们4号机大家都很高兴。但我们出
  事的飞机残体会不会掉在大陆上?张乃军的问题是关于政策的问题,若被
  他们捡去以后,事情就严重了。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匪狡猾得很,希望我
  们到大陆上打。打下我们一架,他们捡到一点东西,会马上拿到北平展览,
  到联合国去告,把挑衅、侵略的字眼都加到我们头上。本来他们叫唤没有
  人相信,捡到东西我们就被动了,影响就大,我们有口也难辩。你们一定
  要把这一情况向部队讲清。我们绝对不能进入大陆,在海边上是打不得的,
  要打就到海上打,这在目前还没有改变。你们当长官的要知道国家这个政
  策的利害关系,否则,共匪捡到一点证据,我们以前打下几架的功劳也抹
  煞了。你们说今天残体会不会掉在大陆上?
  陈嘉尚的责难、警告,使得五大队上上下下好一阵紧张,紧急研商答复之策。众人分析,张乃军生还的可能性很小,飞机残体掉落大陆的可能性又很大,怎么办呢?不知谁说了一句:我看张乃军像是同一架米格互撞的。顿时使人开窍,你一言我一语煞有介事地补充一番,把个张乃军奋不顾身与米格机同归于尽的故事编得圆圆。众口一辞,就这么向上汇报,好处是:1.我们虽然受损,但张乃军并非被共军打掉,统计时可不在“被击落”之列。2.张乃军“与敌同殁”,这将是何等慷慨悲壮的一幕啊,宣传出去非但不会使人败兴,反而会提升空军的士气声望,使人精神振奋。3.出了张乃军这般“伟大英雄”的部队,就算有些小过错,上级怎么能再去怪罪处分它呢。
  翌日,台湾《中央日报》等报刊均刊登出标题醒目的消息:
    中国空军军刀机群(F-86型机6架)国庆日上午在马祖东南海面上空
  执行巡逻任务时,突遭由大陆飞来的中共米格17型机等多架拦截攻击。空
  战当中,中共机损失五架,另两架共机被击伤。击落共机两架的空军英雄
  是丁定中上尉,路靖少校、叶传熙上尉各击落匪机一架,张乃军少尉撞毁
  共机一架。张乃军少尉是江苏涟水人,二十二岁,空军官校三十八期毕业。
  这次奉派到马祖上空巡逻,他飞二号机。当空战开始时,他骤见一架匪机
  攻击友机,眼看偷袭的匪机正在开枪,在间不容发的时候,他不能再等机
  会瞄准,便毅然向匪机冲去,轰然一声,两团大火扭在一起,他做到了杀
  身成仁、舍生取义的壮烈牺牲,与匪同归于尽,而救了友机。张乃军的壮
  烈行为将永为我空军史上的最光辉感人的诗篇。
  这条由国民党军空军总部郑重宣布、“中央社”润色传发的消息,建立在张乃军的百分之九十九已经阵亡的推断之上。反正斯人已逝,不会开口,话便任由我说了。我想,消息的始作俑者怎么不曾思索,如果余下的那百分之一才是真实,张乃军仍在人世,将如何收场?

          ※   ※   ※   ※   ※

  千真万确,张乃军还活在人间。
  当台北费心劳神给他的“死亡”包装、贴金之时,解放军的一位护士小姐正在为他轻微的跳伞碰擦伤消毒包扎。
  张乃军神情沮丧呆滞,目光灰黯惶惑,如同一头落入陷阱的困兽,不知前途未来,等待命运裁处。长期先入为主的教育宣传和偏狭灌输,使他排拒一切的心理表现得相当固执。虽无“杀身成仁”的勇气,却抱定了“尽忠保节”的决心,面对必然的询问,他以不了解,不回答,不合作的“三不政策”为盾,坚守着防线。
  令张乃军感到意外的是,数天过去,他没有遭到呵斥辱骂,也不曾经受非人折磨。“匪军”派人给他认真疗伤,送来了棉衣被褥日用品,提供的饭菜也比台湾的伙食可口。他不得不承认,此刻,作为俘虏,他没有了自由,但作为人,仍有尊严。令他不感意外的是,共军果然来给他上政治课了。他意识中的“免疫抗体”本能地对那套共产党的大道理产生排斥反应。而他亦不得不承认,共军的长官个个水准颇高,均非等闲之辈,如果来一个换位思考,共军的道理站在共军的立场似也有其逻辑不无道理。不管怎么说,“共匪”其实也是一些普通正常的中国人,并没有原来想象中的凶恶残暴,他们给予了俘虏应有的人道对待,此是事实。这是否也证明了共军手腕的高明?因为如果他们采用虐待而非怀柔的政策对待俘虏,心中反抗的堤防本应更为坚固的。不知从何时始,张乃军对自己的将来树立起一种朦朦胧胧的信心,拥有了一份可以把握的安全感。不过,夜静人寂之时,他仍常常于惊悸中猛醒,泪水将枕巾洇湿,和衣而坐,想起了台湾那个温馨的家,他知道,此刻父母正以十倍的牵挂和担心在思念着自己。
  一天,他终于鼓起勇气询问台湾对自己失事的反应。解放军一位科长把“中央社”关于他已“成仁取义”的文稿拿给他看。阅读毕自己的“英雄壮举”,他如同被一闷棍打懵,呆呆地愣了半晌。“中央社”的超级玩笑开得委实太大,他混乱的感觉是一种被出售被利用被戏弄的综合体,脑海里,从小获得的有关这个世界的真实图象似乎也在一点点歪斜、变形。他努力克制住哭笑不得悲怜莫名的情绪,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我想同家人、父母讲几句话,报个平安,免得他们过于哀伤。”
  第二天,他的声音变成广播电波传到海峡彼岸。
    爸爸、妈妈:
    我是乃军。
    听说十月十一日台湾报纸登出我与解放军飞机相撞牺牲的消息,想你
  们看到了一定很悲伤,也许真的以为我不在人间了。事实上,我被击中后
  跳伞,现在仍好好地活在世上,只是离开你们的身边较远一点而已。
    十月十日早上,我的收报机失灵了,便采取了跟队飞行的办法。当编
  队转弯时,我的飞机突然猛烈震动,着火冒烟,后来才明白是解放军的飞
  机击中了我。于是我决定跳伞。被俘后开始也很担心,害怕会受到虐待与
  出现生命的危险。事实上并不如此,解放军待我很好。跳伞时,颈于、手
  臂、脚受了一点轻伤,解放军医生马上给我治疗,现在已经好了。同时又
  发给我衣服和日用品,在吃住方面,待我也很好,请不要为我的安全与生
  活担心。
    乃蓉、乃蜀还小,要多加管教,让他们好好地读书,将来好为国家和
  社会做些事情。
    这边气候已经较凉,早晚可以穿棉衣了,希望你们也要注意衣服的增
  减与自己的身体健康。
    时间关系,今天就说这些。请千万放宽心,再不要为我太悲伤。以后
  我还要常对你们讲话的。希望你们能够听得到。
  张乃军的话匣子一旦打开便收不住,尤其是被迁送到北京空军招待所监护居住之后。他一个人呆在房间太寂寞,提出希望能到外面多走走多看看,愿望得到了充分的满足。对他来说,北京是一部古老而奇特、深刻而朴素的图书,随便翻开一页,都能够引起兴趣触发感想。他透过电波与父母、亲朋聊天的话题自然多了起来。
  参观了京棉二厂,他说:
    这个厂又纺纱又织布,共有十三万纱锭,规模很宏大,而且厂房的设
  计,机械的制造,机器的安装,全部是自己完成……新工人工资四十多元,
  厂长二百多元,相差不大。工人每月伙食十几元钱就相当不错,若一餐两
  毛钱,就可以吃到牛肉烧萝卜、鸡蛋西红柿、肉丝炒白菜……住房是厂方
  配给,按人口的多少分配,每月租金才一块多钱,冬天厂方还发给烤火费
  ……工厂内设有托儿所、幼稚园、医院、电影院、洗澡堂,工人生活便利
  了,可以有更多的时间精力去劳作贡献……
  参观了四季青人民公社,他说:
    社员吃饭真的不要钱,完全由公社供给,令我惊讶。另外还按日发工
  资。工资的多少按每个人的劳动力评定。有的人有专门技术,每月还有技
  术补助。女社员怀孕以后从事轻劳动,生孩子有产假,工资不会停发……
  各生产队都办起了公共食堂,但各个社员家里的锅灶盆碗,仍然是保存的,
  逢年过节或是想换换口味,可以到食堂领口粮,自己回家料理。我认为公
  共食堂的最大好处是妇女的劳动力得到了彻底解放,使她们从锅台边走到
  公社的各个工作岗位,在经济上不再依赖男人了,家庭成员地位真正平等,
  相互关系也更加和睦了……
  参观了北京工交展览,他说:
    在冶炼方面,祖国现在以钢为纲,土高炉、土平炉遍地开花,也有规
  模宏大的炼钢炼铁厂,实行土洋结合,人们全体出动,昼夜不停的在炼钢、
  炼铁。民众共同为1070万吨钢而努力……国家在跃进中,有可能不需十五
  年可超过英国,甚至超过美国……
  参观了百货商店,他说:
    王府井百货公司里非常拥挤,真是人挤人。商品差不多都是国货,只
  有少数几样东西有进口货。没有鲜艳的招牌与广告,看起来很朴素。买卖
  还价的风气没有了,任何东西都标好了价格,一分钱一分货,童叟无欺决
  不是夸大……
  参观了故宫,他说:
    这一处伟大的建筑,表现了我们民族固有的建筑艺术风格。进了天安
  门,从东路开始参观,皇帝办公的金銮殿,我都仔细看过了。然后进入历
  代文物陈列馆。从夏商周的化石、铜器、陶器,从秦汉时代到清朝末年的
  各种文物真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文物古迹,被保护得很好。这里是我
  久已向往的地方,由此可看到祖先的足迹与其奋斗的历史。
  走街串巷的闲逛一番,他说:
    北京胡同虽小,建筑虽旧,可是很清洁,无垃圾无污水,除“四害”
  工作非常彻底,地面见不到纸屑、果皮、烟头,公共卫生非常好,反映出
  民众文化层次道德水准的提升。这些问题,不是贴贴标语,喊喊口号就能
  解决得了的,需要群众觉悟。凡群众支持的事情,便会马到成功。另外,
  也看到买蔬菜与买红薯的群众均列队购买,无吵骂乱挤现象,亦使人耳目
  一新,感到社会风气的进步。
  在北京的起居生活自然是汇报最多的项目,他说:
    我现在住在北京一家招待所里。北方的气候已较冷,解放军已发给我
  衬衣、单衣、棉衣,还有布鞋和棉鞋,又补充了洗脸用具和日常用品。我
  每天吃三顿饭,早晨是稀饭馒头和小菜,午餐晚餐都是两个菜一个汤。有
  时也换换口味,一个月以来,吃了三次面条,还吃过一次饺子。每天平晨
  六点起床,晚上九点就寝。白天或阅读书报、杂志,或者到外边参观,游
  览。最近,房间里搬来了一台收音机,经常听听音乐和新闻。京剧节目很
  多,而我缺乏欣赏能力,我想时间长了就会好些的。除了这些以外,平均
  每个星期看一场电影。上星期还去看了田汉编写的话剧《丽人行》。每个
  月我可领到六元的零用钱,用作抽烟、洗澡、和买其它零用品……
  仔细阅读张乃军的“讲话”,可发现此公乃清醒精明之人。他虽然对共产党小有恭维讲了一些令大陆方面顺耳的话,但从未破口乱骂国民党,不说对台湾过于刺激的话,他小心翼翼把握着既向大陆低头又没有完全背叛台湾、既叫大陆满意又不致使台湾憎恨的那个“度”。如设身处地为张乃军着想,他的作为完全可以理解:他人现在共产党手里,他的亲人则在国民党手里,而他的将来到底在谁手里还是未知数,他不能不为自己的后路预留出足够的回旋空间。他说:那边说我阵亡了,所以,我必须出来讲讲话,让亲朋好友知道我现在的真实情况,让他们放心,我可不愿意为谁作义务宣传。
  其实,活“烈士”出来讲话就是最好的宣传了,至于讲什么和怎样讲已无关宏旨。因此,大陆有关方面从未硬性规定张乃军的广播讲话内容,一切悉听尊便,顺其自然。这也表明了有关方面对张乃军的“后路”早有考虑,虽不曾宣布,但与他本人想法大概心照不宣不谋而合吧。

          ※   ※   ※   ※   ※

  张乃军没有死,还活着!
  消息如一声闷雷,令人惊愕,在台湾三军和社会上不胫而走,随之怨声四起,议论沸扬。
  台“国防部”被动已极。空军总部尴尬不堪。只能以“不证实,不表态,不评论”的态度哑然以对。
  五联队联队长李向阳手足无措方寸已乱,硬着头皮给部下打气:
    共军广播说捉到我们一个人,但却叫不出名字。后来我们报纸登出张
  乃军牺牲的消息,共军才说捉到的叫张乃军。又弄了个人在广播里讲话,
  企图搞乱我们。真金不怕火来炼,我们处理还是按照我们的原则。
  好个“真金不怕火炼”,李向阳们决然没有想到,八个多月之后,共军给台湾“炼”出来了一个更大的惊愕。
  1959年6月30日,新华社发布消息:
    六月三十日,中国人民解放军福建前线部队释放了原蒋空军五大队少
  尉飞行员张乃军。张乃军是去年十月间在我福建前线上空进行骚扰活动时
  被击落俘获的。他被俘后,受到人民解放军的宽大待遇。人民解放军考虑
  到他还有亲属在台湾,根据他的意愿,将他放回金门。
  中国新闻社则配发了两张图片。一图为张乃军刚被击落时的情形:长头发、瘦削愁苦的脸孔,穿着破烂的、左臂上打着补丁的、污秽不堪的美国空军旧军装,手捧的飞行帽上, 竟还印有USF(美国空军)的英文字样。另一图为张乃军获释前的情形:穿着新衣服,喜笑颜开,人已明显发胖。
  某报刊登时还旁题了诗文:
         “烈士”并未“成仁”,蒋机确已粉身。
          撒谎难掩丑态,自欺焉能欺人。
  反应最为热烈的是港澳新闻媒体,《新生晚报》评论道:
    今天的真正“出炉新闻”是中共把俘得的国军飞行员释放回金门。中
  共这样出乎意料的行动,将使台湾感到相当尴尬。台湾根据判断,认为张
  乃军已经阵亡,今天他居然回到了台湾,台湾在宣传上实难以自圆其说。
  这使台湾尴尬的事件,非要有大刀阔斧的勇气来面对不可。
  《晶报》则透露:
    台北一位“老前辈”说:“中共不是叫张乃军生返,而是叫张乃军送
  死。因为,蒋介石生性多疑,恐有灭口之必要。”
  阅历丰富的“老前辈”此番没有言中。张乃军被渔船遣返金门后,即送台湾。蒋介石并未对其在大陆的言行予以深究治罪,除停飞外,仍留其在空军供职。凡作战打仗必有战俘,如故方对俘虏施以仁义,而己方却对归俘残忍惩办,今后还有谁肯在战场上舍身卖命?他共产党出手不凡已得人心,我台湾岂能再出烂招徒失人心!应承认,蒋公虽生性多疑,但利弊权衡,对张乃军的发落确不失明智。
  这结局是否早在大陆方面的预料之中,不得而知。
  大陆方面有把握的预料是:“烈士”还阳,国民党必然有苦难言,只能打落了牙齿和血吞,连哼都哼不出一声来。
  果然,全世界的媒体都把释放张乃军当作了轰动新闻处理,台湾各报刊却遵国民党宣传部之命,一律缄口,不予评述。这一现象恰恰证明:解放军一出“捉放曹”演得极为成功。勿论1958年10月10日空战各击落几架飞机,围绕这次战斗的隔海宣传角力,大陆方已经做了赢家。
                  10
  令我大惑难解的是,台湾方面对“双十”空战长时间缄口之后,八十年代出版的《国共空战秘史》竟又语惊天下,非但坚持了张乃军“勇撞匪机”之说,而且把故事编得愈发近似“演义”了。当早已获释的张乃军在台湾愉快生活享受天伦之时,仍坚持如是说,确实滑天下之大稽,真的会让人笑掉大牙的。
    四十七年十月十日,为了庆祝双十国庆日,我空军“天虎”部队出动
  了“F-八六F”六架向中共空军挑战,驻福州机场的中共“空十二师”、
  龙田机场的“空十五师”均不敢起飞迎战。于是,我机群乃在福州、龙田
  机场上空进行战技操演,甚至超低空掠过时减慢速度,放下起落架,做出
  要准备降落之动作。 中共“MIG-17PF”机群在恼羞成怒之下,遂被动勉
  强紧急起飞二十架应战。 于是,在一场追逐、缠斗之后,又有六架“MIG
  -17PF” 被击落。 我少尉飞行员张乃军为了营救长机, 而不惜与一架
  “MIG-17PF” 对撞,两机当即在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中双双爆炸坠落,演
  出了碧血洒长空的一幕,悲壮之至。张乃军少尉被列为作战失踪。中共则
  大肆宣传,表示张乃军少尉运用“以机撞机”的特攻战术,所撞毁的那一
  架是福州基地“空十五师”之中共飞行员赵德安,并赋予其中队“赵德安
  中队” 之“光荣称号” ,列为“台海空战英雄部队”。但是,当日参加
  “双十”空战之我方、中共飞行员莫不亲见撞机的一幕。史实俱在,铁证
  如山,实不容信口雌黄。
  翻遍大陆方面对“双十”空战的公开报道,均未见有“赵德安参战”之说。从未“信口”,何来“雌黄”?若有“雌黄”,是谁“信口”?已是不争而喻。
  真实情况,该日空战大陆空14师登台出场的8员战将是:1号李振川(副师长),2号张振环, 3号姜永丰,4号杜凤瑞,5号桓树林,6号羊衍富,7号李高棠,8号王正孝。
  上天八仙同往,落地雁行缺一,战斗结束,永远不再回来的是4号杜凤瑞。
  关于杜凤瑞的故事,大陆军内外报刊多有叙述,情节大同小异,其梗概是:
    ……正当杜凤瑞的长机向敌攻击时,三架敌机从后面冲来妄图偷袭,
  情况危急。杜凤瑞一边向长机报告“敌人向你开炮!”一边瞄准一架敌机
  猛打,敌机立即冒起一股黑烟。敌飞行员跳伞离机,一落地即被民兵活捉,
  他就是台湾吹捧的“活烈士”张乃军。长机脱险,杜凤瑞拉起机头,突然,
  一架敌机从左后方向他开炮,飞机负伤。敌机冲到他的前面,杜凤瑞驾驶
  伤机穷追不舍,从8000米打到3500米,终将第二架敌机送进大海。此时,
  座机已经无法操纵,摇摇摆摆打着旋向地面坠落,杜凤瑞于3000米高度,
  不得已按下了跳伞电钮。碧空中绽开出一朵洁白的银花,杜凤瑞从高空扑
  向祖国母亲的怀抱,已经降到了1000米,就在这时,一个穷凶极恶的敌人,
  突然从云隙中窜出,向着已无还手之力的杜凤瑞开炮,鲜血染红了雪白圣
  洁的降落伞。怒火万丈的我高射炮兵,立即向这万恶的强盗开火了,打得
  他一头栽进波涛滚滚的大海……
  同一场空战,台湾与大陆的版本就是这般南辕北辙,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我承认,尽管大陆方面的说词可信度为高,我仍被台湾方面的信誓旦旦给镇唬住了。细细咀嚼,大陆版故事也相当富于戏剧色彩,其中确有若干疑团需要澄清。我非历史的评判官,但“历史只有一个”的信念又推动我踏上吃力费时的采访路。当我把一个又一个问题向空战的亲历者、目击者和研究者抛出之后,回收的仍不是结论,而是直录,为后人描摹出历史真面目提供了一个参照系的直录。
  我的第一个问题: 张乃军失手天庭跌落尘埃, 其克星究竟是谁?他肯定未作“神风”特攻队式的自杀攻击吗?有没有双方飞机在激烈的缠斗中直接碰撞的可能性?
  在江西南昌某空军干休所,我见到了当年杜凤瑞的长机、原空14师射击勤务主任姜永丰。一个半小时访谈,高高瘦瘦的姜老留给我长者的坦诚与负责。听说我要写书,他的观点非常鲜明:年轻人,你要写书就得学习司马迁,敢于“秉笔直书”。司马迁的《史记》如果满篇假事假话,屁价值也没得,你说是吧?
    1958年“双十”空战,严格讲,我们打得不太好,或者说,我们原本
  可以打得更好。
    首先,我们的战前准备显得仓促。我们是两种气象均能出航的大队,
  打硬仗应该安排能飞复杂气象的尖子飞行员上去,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那天早饭过后,天气转好,领导可能考虑锻炼新飞行员吧,换了几个只能
  飞普通气象的担负战斗值班, 杜凤瑞也是其中一个。因此,我们这8架是
  临时凑成的,没有经过很好的合同演练。人员刚换,战斗警报就来了,我
  们马上进入一等,起飞迎战。
    其次,我们的对空指挥也有问题。我们由东向西起飞,先向着内陆方
  面爬高, 然后转向西南,沿着海岸寻找敌人。早晨7点多钟,太阳光在东
  方非常耀眼,敌机背阳,我机向阳,搜索位置对我不利。此时,杜凤瑞开
  加力动作慢了,稍稍掉队,距我有二千米的样子。桓树林第一个发现敌机,
  在我们左边,从海上压着坡度向我机迂回过来。地面指挥所命令我们右转,
  估计是严守不出海作战的规定。李振川便带队右转,我一看不好,把屁股
  扔给敌人了,急忙报告带队长机:“敌机咬尾,不要右转!向左转!”我
  哗的一下向左转过去了,而李振川已经右转,我们的队形乱了,处于分散
  状态。那天我们8架,敌人6架,如果我们都向左转,在占位上有利多了。
  打空战就是这样,谁咬到了对方的屁股谁占便宜,不像跑百米,谁在前边
  谁是冠军。一个口令有误,原来我们有利,反而不利,否则,战果可能会
  好一些。
    我追击敌人的两架,在一千多米的距离上开炮数次。而敌人另外4架,
  切半径咬上我了。这时,落在后边的杜凤瑞又因祸得福,正好切上咬我的
  敌人。 我听到杜凤瑞喊我:“3号,敌人向你开炮了,赶快脱离!”我感
  觉到飞机一抖,翅膀上被敌机枪子弹扫了好几个洞。杜凤瑞为了掩护我,
  也猛烈向敌人开炮。敌人躲避,把我丢了,我乘机拉起来摆脱,再转下来,
  就谁也看不到了。
    返回机场,才知道杜凤瑞已经牺牲。我们也打掉他一架,而且逮到个
  活的。师长问我,“老姜,你开了炮,是不是你打下来的?”我说,“我
  开炮的距离太远,不可能是我打的,我心里有数。”几十年我都是这么一
  个讲法,人可不能贪天之功呀,这个功劳得记在杜凤瑞的账上,张乃军百
  分之百是他打下来的。
    台湾说张乃军勇撞我机,不值得一驳,因为张乃军好好一个大活人在
  我们手上嘛。两机无意中相撞的可能性也是零,两架高速运动的战斗机相
  撞必然炸成粉末, 根本没可能双双跳出来。国民党一会讲打掉我们5架,
  一会讲6架, 瞎扯淡。我说我们没打好,是说我们完全有可能取得更多的
  战果,不等于说国民党打得多么好。那一仗,他就是打掉我们一个杜风瑞,
  让我负了点轻伤,并没有赚到什么大便宜。
    我和杜凤瑞是长僚机,但接触时间很短,还谈不上深入了解。部队到
  前线轮战,编配战斗序列,要求一个能飞复杂气象的带一个只能飞简单气
  象的,这样,把我俩临时结成了对于。又要求长、僚机要互相熟悉住在一
  起,这才相处了几天。总的印象,这个同志性格比较内向,平时不好张张
  罗罗的,人很直很正。他文化程度不高,学理论挺吃力,一些复杂的公式
  弄不大懂,飞行技术比较一般,但刻苦勤奋,基本的东西可以掌握。学习
  有长进,他也高兴得眉飞色舞,回到宿舍能开口唱几段河南梆子。他牺牲
  了,我很难过,记得那时他刚结婚没几天。这么年轻一个同志。第一次升
  空作战能处理成这个样子,把敌人给打掉了,当英雄绝对是够格的。这也
  证明,飞行技术固然重要,但思想、意志、品格同样是飞行员素质的重要
  构成,取得战果,往往就是人的一种综合力量在刹那间集中爆发。
  我的第二个问题:杜凤瑞横槊将张乃军挑于马下,又带伤策鞭穷追,再斩一将着实惊心动魄,过瘾过瘾。但这一架人死不见尸、机毁不见骸,是凭据什么为它出具了“死亡通知书”?
  福州空战史专家杨国华老人笑道:你这道考题当年我们这班参谋人员就已经应试过了。
    杜凤瑞打掉张乃军,板上钉钉。是否还打掉一架,当时也有争议。认
  定“击落”的主要根据是:平潭我高炮观察所看到一架敌机向海面坠落;
  平潭许多渔民也看到了这一情景,而且有具体描述;敌地指与空中数架飞
  机联络不上,一直在呼叫;空战后,台湾命马祖派船前往平潭西北10至20
  公里处在5-10海里范围内搜索救护, 在该区域附近活动之美舰也参与了
  这一活动,等等。那时聂凤智对战果统计的要求很严,拿不出有力的证据,
  他是不会点头认可的。所以,在统计中给杜凤瑞再添一功。认定工作相当
  慎重。
  我的第三个问题:杜凤瑞死于驾驶舱内或外,事关战场人道问题。我方现在说法,是遵循宣传报道的客观真实性呢,还是为了在民众对美蒋的一腔怒火上浇油?
  许多老人说,你应该去问罗维道,他当时是福州空军副政委,杜凤瑞的后事,是他一手操办的,他回答这个问题最权威了。于是,我耗时三日查询,终于将一个长途电话打到了江西罗维道的家中。罗老先生年事已高,听力不好,我们的交谈便不得不请第三者“插足”了——我提出问题,由罗老的公务员接听记录;小公务员向罗老转告;罗老明白了,拿过电话再向我叙述。如此三番五次,采访麻烦而有趣。
    那一天,我正好在龙田机场,亲眼看到了空战。先看到我们的飞机打
  掉一架敌机。后来,我们一架也被打到,飞行员跳了出来,伞一下子张开
  了。以后才知道我们这个飞行员叫杜凤瑞,当时不晓得是谁。机场动了起
  来,准备派人去救护。我们的伞降到1000多米高度,很快就要落地了,敌
  人一架飞机突然从云中钻出来,他要逃回台湾去,看到了空中我们跳伞的
  飞行员,顺势扫了一排机枪。听说干坏事的是国民党的一个中队长,他这
  种作法是违背国际公约的,因为飞行员跳出飞机便没有了武装,进攻防御
  能力都没了,你开炮打他同杀俘虏一样是不人道的行为。我们也抓到他一
  个姓张的飞行员,按照国民党的逻辑,我们也可以枪毙他,可我们没有这
  么做,反而给予很多优待,这就是共产党同国民党的区别。杜凤瑞掉到龙
  田东南21公里的一个小山坡上,子弹从左后背打进去,右前胸钻出来,进
  口很小,出口好大一个洞。他神态安详,睡过去一样,证明人当场就死了,
  牺牲前没啥痛苦。我们把遗体运回来,用药水洗干净,换上新军装,买了
  口好棺材,安葬在福州西湖后边的一个小山上。追悼会开得很隆重,福建
  省、福州市的许多领导同志和各界代表来了上千人,向烈士表示敬意。因
  为,这个小同志在战斗中表现很勇敢啊。
  我的第四个问题:我注意到了,几乎所有的武打片和警匪片都在迎合善有善果、恶有恶报的世俗审美心理。杀害杜风瑞的凶手最终没有逃脱应得的惩罚,是否也是为了有一个符合因果报应逻辑的结局?
  杨国华老人斩钉截铁地回答:不是!
    那天,地面参战的是龙田高炮105师521团。空战激烈进行时,各分队
  全部进入一等, 作好了拦阻射击准备。7时23分左右,先后发现有两架飞
  机坠于海口附近(先敌机后我机),同时发现空中有一降落伞。相继又从
  云中窜出一架飞机, 高度700米,并向着降落伞开炮。大部分的高炮连迅
  速识别其为敌机F-86, 先后将其捕捉。战后总结,在敌机航路上本可以
  有8个炮连对其开火的,其中最有把握的位置是3连阵地,角度好,距离近,
  但由于这个连怕误射我机,指挥员稍一犹豫,战机失去。因而仅有1、4连
  对敌机开了火。1连在12000米距离捕捉到目标,9600米求出了射击诸元,
  7000米时发炮,共打了三个齐放,消耗85炮弹12发,肉眼都可观察到,弹
  迹偏差过大, 近弹都跑到1000余米以外去了,打得不准。4连指挥员是副
  连长杨章铭, 这个人头脑清楚,指挥果断,12000米距离捕捉到敌机后,
  一直跟踪到2600米,确实判明为敌机,而又无我机追击,立刻下达了射击
  口令,一个长点射,打出去37炮弹61发,弹迹集中,效果良好,观察到有
  3-4发命中敌机中部。敌机立刻拉烟,烟中带有红光,机身呈现倾斜状,
  歪歪扭扭向海上逃窜。后通过侦察,获悉敌有一架返航到外埔西面65公里
  处迷失,台湾派出一架SA-16前往搜寻救护。因此,我们判断这一架已经
  坠落,高炮为杜凤瑞报了仇。58年,空、炮协同作战,就属这次最成功,
  福空在521团召开了现场会, 总结推广了杨章铭正确、果断、机智、灵活
  的指挥方法。
  我的第五个问题:我方的基本研判是打掉了3架F-86。但在当天台北的“国庆”晚宴上,却有路靖等5名参战飞行员公开亮相,对此应作怎样解释?
  杨国华老人说:您真是一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之人。我想从另一角度提出问题,不知您是否深入思考过。
    国民党开始出来了8架, 有两架中途故障返航,晚上亮相的五个中有
  没有这两个人?国民党曾派舰船飞机前往出事地点救护,会不会把人捞上
  来了再于晚间曝光?会不会确实没有击落,而是击伤?把对方想的更卑鄙
  一点,会不会找了两个替身滥芋充数?总之,不能排除台湾在玩“障眼法”。
  所以, 台湾报道有5人露面,我们仍然相信和坚持我方的判断。当然,作
  生意到底亏了多少只有自己最清楚,“双十”空战台湾方面的真实损失,
  怕只能恭候台湾有知情人出来讲大实话了。
  采访完成,我以为应该指出的是,继续考证1958年“双十”空战的军事结果,完全不会动摇杜凤瑞在人民空军中传奇英雄的形象与地位,因为人们敬重他纪念他,是他在生死存亡的临界所表现出来的气概与胆魄,而并非他究竟击落了一架还是两架敌机。
  在空14师荣誉室,我看到了杜凤瑞唯一一张生前照,佩戴少尉军衔的他,矮矮胖胖,貌不惊人,一副农家子弟的诚实憨笃样。“简介”告诉我,他祖籍河南方城,家境贫寒,童年命运凄惨,曾两次被卖掉,当过流浪儿,乞食为生,10岁给地主作小长工仍不得温饱; 1948年3月15岁时参加解放军,作战勇敢,当过司号兵,1951年被选送学飞,1955年以较好成绩分配到作战部队。从一个识字不满三百的文盲到把一架现代化飞机弄上天去, 到把飞行时间是其3倍的张乃军打落天庭,其间克服的困苦坎坷可想而知,其人超越自我战胜艰险的品格凸显无遗,正是这一点,使得那张极普通的遗照具有了令人怦然心动油然起敬的穿透性魅力。
  荣誉室前广场,立有杜凤瑞全身塑像。部队长封上校说:每年新飞行员要到这里讲传统,新党团员要到这里宣誓,先进模范人物要到这里颁奖授勋,老战士退伍要到这里献花。尽管杜凤瑞这个名字社会上已少有人提及了,但在我们部队依然如雷贯耳,几十年了,他始终是凝聚部队军心士气的一面旗帜。一个部队,只有珍惜自己的光荣史,才会有灿烂的未来。
  凝望塑像良久,感受自五内中升发:杜凤瑞早已从一尊有血有肉的躯体抽象为一种精神演化为一种象征,熔铸为这个部队乃至整个空军灵魂的一部分。

          ※   ※   ※   ※   ※

  “双十”空战后,台湾飞机一般不再接近距大陆岸线20公里内范围,并逐步退回到海峡中线台湾一侧。杜凤瑞和他的战友们终于使台湾认识到,以意志、决心和忠贞建筑而成的“米格墙”,难以逾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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