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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的抒情世界


  这里精选了亦舒九篇散文和两篇小说以供读者鉴赏,同时也可让读者对于本书的论述,对照作品加以判断。
  我的偶像
  再也没有人,偶像有我这么多的了。
  我崇拜鲁迅、崇拜曹雪芹,崇拜张爱玲。我崇拜米罗,崇拜毕加索,崇拜克里,崇拜蒂模格里安尼。我崇拜占士甸、BB。还有卜狄伦、钟拜亚丝、披头四。差点儿给忘了李察里斯特、罗渣华汀、维斯康蒂、和路迪士尼。
  还有玛莉部特、曲姬、维露丝嘉。还有查尔斯M虚路斯。还有尊F肯尼迪,还有爱因斯坦。
  崇拜这么多人,偶像这么多,真是够满足的。知道世界上竟有这么多大本事的人存在,也是可以值得快乐的。
  凡是做人,地位越低微,能力越弱,越是享福。
  想看报纸,自然有人会辛辛苦苦的去办,我等既没有能力做社长,只要每天坐着付出几毛钱便可以了。
  既知自己低能,便太太平平的坐着崇拜别人,一生过得不知有多平安、稳定。他人当作普通的,我都崇拜。能力有限,赚到钱过生活,偶然还可以买点自己喜欢的物事,已觉得很好。
  胸无大志,庸庸俗俗,得过且过,也是福分,这是生成的。爱因斯坦既有那副脑袋,难道能容许得他做个小学教师吗?其实即使是小学教师,也过了一生,也许还比爱因斯坦少点麻烦。
  一个人跑到了最高处,不知是什么滋味。譬如做亿万富翁、总统这些,有趣一定蛮有趣,可是人总是人,超不过三个空间,总是二只眼睛一只鼻子,到头还是一场空,还是平凡点算了,少操一点心事。
  快点多找几个偶像吧,崇拜这个崇拜那个,讲起来,几亿亿的人都比自己好,个个都值得佩服,自己的担子,忽然之间会得轻了起来,做人也显得有意思了。
  小说,必须承认是假的
  我是写下三滥爱情小说的。
  写小说写多了,会出个大毛病,就是久而久之,把假的当了真的,以为自己有安排命运的能力。看看字里行间的男主角,都是最潇洒够水准的,女主角又可爱又得人疼,加在一起,轰轰烈烈的恋爱,不知道多有趣。
  而且故事发展,又受本人控制,可以起死回生,临到结尾一千字,再叫哭哭啼啼的两个人和好如初未迟。似乎天下没大不了的事,反正心情好,主角就生活得好了。
  迷迷糊糊的写了这些玩意儿,忘了世界是世界,事实是事实,那个很漂亮的男孩子并不是小说人物,想控制他除非去学下蛊惑,否则一点也没用。
  这时候倒是很痛苦的,不觉得自己没道理,反而怪人家莫名其妙,都是写小说受的毒。
  这小说嘛,跟演戏一样,使人与现实脱了节,不相信真的,反而对真的发生兴趣。写文章的时候不投入,当然稿子是不知所云,专心起来,又犯这个大毛病。
  写完之后,脑子里还在想那些故事。结尾该如何如何,当中该如何如何。一副上帝的样子,叫这些人死,这些人逃不了,叫这些人生,便活了下去。
  某人讨厌,便叫他吃苦,某人可爱,让他多享享福,小说到最后变了真,写呀写的,连自己都相信了。
  如上文所说,我写的是下三滥爱情小说。
  所谓下三滥,便是故事简单,情节无太大吸引力,马马虎虎,三言两语便交待得过去的。
  嘿,有些复杂的爱情故事,可不这样,由女主角直讲到她七老八十岁一命归西,其中爱情波波折折大小起码九十多次,命运安排她又够千奇百怪,好了,写这种小说的人,必然更加受害。
  回到生活里,失望必然是很大的,样样都变得很不如意,非常艰苦,异常不称心。而且命运安排,往往出乎人意料之外的不痛快,并非如小说之中的平淡无奇,逢凶化吉。
  生活还是要比小说复杂可怕。满以为小说够曲折离奇的,生活却更荒谬,讲出来比一篇故事更没人会相信,小说算什么呢?
  有时候简直会把两样分不开,想想可能有点神经衰弱,过了这星期,七天,得好好的清醒一下子了。小说,必需承认小说是假的。
  一条路
  连我这样年纪的人,都认为女性其实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先搞身心经济独立,然后才决定是否要成家立室,希望工作可与家庭并重。
  不知怎地,年轻一大截的小朋友却表示渴望做金丝雀,受保护、被宠爱,一生毋须挣扎,生活有人照顾。
  那是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种营生,在这地球上,每一件事都有阴暗面,我们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没有什么,毋需要付出代价。
  工作所需付出的精神时间心血,完全没有秘密可言,光明正大:竞争、失败、再起、成功、升上去、努力、获得报酬、达到目的。
  那另外一种营生,黑幕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亦是一条血路,一般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们所见到的,只是状元花魁的表面风光,一个人要长期在另一个人手中讨生活,无论如何是痛苦的。那一行沦落起来,又可达万劫不复地步,不如自力更生,工作能力一旦获得社会赏识,则要名有名,要利有利,自信十足,顾盼自如。
  那么多妇女放弃老路不走去走新路,可见老路上自有不可告人之荆棘,而新路亦自有可喜之处。
  女性魅力
  至今,报上仍有不少专栏半明半昧地指导女性如何发散原始魅力以达到目的。
  女性魅力,当然针对男性而发,专栏于是进一步钻研男士们喜欢什么样的女性,哪一种言行举止,衣着打扮,尽量照着那条路走。
  继而抱怨男人之心好比海底针,总不肯好好从一而终。
  真令人讶异、骇笑。
  为什么要去理会男人喜欢什么?我就是我,从来照个人意思打扮,一向心里有话照说,数十年下来,感情与物质生活也不见得比男性心理专家逊色。
  自伴侣处,所希析得到的,不过是尊重与爱护,何用耍什么手段,主持一个家,劳心劳力,济手眼足,讲的是毅力,并非手腕。
  除非要求不一样,除非当生意一样做,想在最短时间在一个人身上赚得一切,那真得好好用功策划,施尽浑身解数。
  那还得讲本钱与运道。
  不过,在专栏中一直表扬几时发嗲何等重要者却肯定并无所获,否则,怎么还会有空撰写专栏文字!
  读者
  读者分好几种。
  有些,是别人的读者,不过,只要是看书人,都是可爱的人,他今日看别人的作品,不表示明日不会看拙作,所以,读者即是读者。
  另一些,是清醒的读者,哪一本写得比较好,哪一本写得略为单薄,他一清二楚,见了面,会板着脸,要求作者退款赔偿他认为不够好的作品,作者自然汗颜,不过心实喜之,这样的读者,拥有十万位的话,也就是名作家了。
  最令写作人抬不起头来的读者,是全盘沉醉那种,他照单全收,不知多忠诚,令作者诚惶诚恐,战战兢兢,下笔时千斤重,怕事负他们。
  还有家长式的读者,处处管着作者:“幸亏你没有接受那种杂志访问”,“不可以写某报,那是一张乱洒盐花的报纸”,“到了今天,千万别公开私生活”
  什么样的读者都值得重视。有些人,不看书就是不看书,红楼梦与仲夏夜之梦都与他不相干,对于写作人来说,伊们好比一块块顽石,莫奈何。
  命运的安排真奇怪,除出亲戚、朋友,我还有读者关怀,真正幸运。
  女朋友
  我有两个要好的女朋友,一个常见面,一个不见面。
  常见面的差不多每天见,行街一块儿行,看戏一块儿看,写完稿以后通个电话,一聊可以聊半天。
  没见面的那位已经八个月没见了,只摇一个电话给她,让她教训了一顿,但非常心甘情愿,因为欠她实在太多,不好意思再见她,先得设法将前债还了,再欠新的,这债是感情方面的。
  这两个女孩子都对我很好,好得惊人,除非说是前世欠下的,否则很难想像到为什么,生平有这么好的两个女朋友,也够满足了。
  两位小姐都还没结婚,学问和知识都比我高许多倍,有这样的朋友,确是没话讲,有时候自己想想,也莫名其妙,她们不知道觉得我有什么好?
  每个女人都应该有好几个好的女朋友,没有几个,最低限度也要有一个,有心事可以倾告,有想不开的事情可以互相劝慰,有女人觉得快乐的,可以一起快乐。女人待男人不妨坏点,但是对女朋友必须要够坦诚,够真心,女人不对女人好,还有谁对女人好呢?只有头轻脚重的女人,才会巴巴的去讨好男朋友,得罪了女朋友。
  没有女朋友的女人必然是难堪的女人,不容易相处,极难伺候,男人绝对吃不消。
  女人婚后不适宜再单独与男朋友来往,也许这样说法是不够新派一点,但是与女朋友在一起,远比与男朋友一起轻松,无所不谈,无所不笑,太开心了。我老是觉得我那两个女朋友,对我好过我对她们,心中歉意越来越浓,竟想不到弥补的办法来,希望日久见真情,有一天等我有帮忙的机会,定然尽力而为。但她们的环境都比我好,我又不希望有一天她们会变得要我出力,心理上也够矛盾的了。有这么两个女朋友,也是我的福气,值得开心的一点。好多人以为我大概是没有女朋友的,事实上刚刚相反呢。
  情死
  为爱情丧生的人,真是很值得佩服,为失恋自杀的人,却很奇怪。
  想来想去,总是想不出,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失恋的意思就是,他还爱对方,对方却不爱他了。这其实是很简单的一回事,有志气的,可以另觅对象东山再起。意志消沉的,也可以从此不提爱情两个字。
  世界是这样大。
  为了别的自杀!根本对生活的厌倦,对人生的失望,命运的抗议,都可以不愿意活下去,很容易理解,但是为了某人不愿意接受他的爱,巴巴的去死掉,真是奇怪。
  爱人是自由,不爱人也是自由,没有比强逼别人接受爱情更荒谬的事情。每个人有资格去爱另外一个人。但是这另外一个人却也有权选择。
  作为男人,对一个女人死缠烂打,真是差劲,然后忽然之间自杀示威,好叫对方抱歉一生。这种行为,实在很卑鄙下流。
  双方相爱,无法结合,抱在一块儿死了,虽然懦弱,倒还合理。一个人无端端的自杀,是莫名其妙的事情。
  人心总有抑郁的时候,爱情也是很沉重的一回事。但是可以想想父母兄弟,夜里抬头看看星月。上帝造这世界,并非叫每个人只为爱情活着。为太阳月亮又有何不可,吸两口空气,低潮就过去了。甘余三十年后,想起为爱情前过死念,会觉得可笑。
  必须学习把每一样事情都慢慢习惯,迁就得很舒适地活下去。非爱情不可的生活,是过渡时期。有时候感情比爱情还漂亮很多。
  有谁现在跑来与我说爱情这回事,我会说我老了,没有这样的精神,没有这样的情趣,况且没有它,我活得更不错,何必一定愤愤不平,强求一些不应获得的物事?
  曾经获得爱人与被爱的机会,就该好好的做。从来没得到过机会的,实在不必耿耿于怀。
  半生缘
  朋友喜欢半生缘而我不,整个故事气氛如此沉郁,到了完场,不幸的女主角始终没机会扬眉吐气,照样得肮脏地生活下去。
  当然不及倾城之恋好看,女主角笑吟吟一句“你们以为我完了吗,还早看呢”,令读者自心底笑出来,拍手称好,呵她终于修成正果,多么痛快!
  生活中也希望看到明朗愉快的人与事,他同她分手,找到更好的,起劲地创业持家,成绩斐然,多好。
  事与愿违,生活中大部分结局像半生缘,换来换去,兜兜转转,结果那个她的相貌学历性格才华均攀不上及格,不相爱不要紧,双方甚至毫无尊重,就这样,大半生已经过去。
  既然如此,当初何必造成那样大的创伤那么大的扰攘。
  我希望看到男主角练成神功,升为教生,女主角得偿所愿,傲视同侪,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为什么不呢,在现实不可能,故寄望于小说。
  真实生活苦难重重,荆棘遍地,苦闷无聊之至,你爱看骆驼祥子?我不要看,我爱看华丽的俊男美女教事,赏心悦目。
  有什么意思
  我在想白头偕老是什么意思,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了好几十年,或许很值得羡慕,但是却不大美丽。得不到的爱,才是比较令人向往的。
  有情人终成眷属,生活上难免琐琐碎碎,为了柴米油盐,为了工作,为了孩子,为了环境,还有男家一门子亲戚,女家一大帮朋友,咯咯唆唆,总有冲突,爱情逐渐褪色,感觉越来越疲倦。终于做丈夫的每天早起只是为了上班,放了工除了看报看电视,便倒头大睡。女的在家枯坐,做千头万绪的家事,脸上也就变了色。
  开头总是争吵几句,后来是争吵很多句。或是男的变了心,或是女的另有新欢,种种变化,太难预料。甚至为了环境面子,不好意思表面化,强牵在一起,谁都觉得对方讨厌,又分不了手,痛苦万分。
  原来这便是很滑稽的事。一些人的爱情是很短暂的快乐,一些人索性连闪光都不闪——也不在乎。一男一女木口木面的对了一辈子,生下了一大堆孩子,白了那迟早要白的头发,并不能证明爱情伟大。
  况且大多数的夫妻都是这样子,叫人看了都觉得腻,一天复一天,一日复一日,简直是糟蹋时间,还以为理所当然。
  丈夫在有空的时候,说不定还遥想当年初恋情人,风情比起黄脸婆来,高明多少。妻子在吃不消当儿,埋怨也多箩箩。
  得不到的什么都是好的,得不到的感情尤其如此,这样想来,失恋竟不是可悲可痛的事,五百年后,谁晓得有什么分别。
  罗衣
  陈少媚在十岁左右就开始做这个梦。
  她梦见自己在一间华厦中踱步,大厦分开多层,一道宽大的回旋楼梯一直带上三楼,屋里不止她一个人,起码有十来个同龄女孩子也似她般正四处游览。
  她每年都做这个梦,到十五岁之际,少媚已经对那间华厦非常熟悉,也可办出许多细节,她知道大厦依照洛可可式样建造,屋顶那个小小圆形光井,叫做奥可路斯,而大厦里,共有三十多道门。
  梦境越来越清晰,终于有一天,她发觉自己在大厦三楼排队。
  少媚性格比较活泼,边排边问前后同伴:“我们在这里干什么?”
  那些女孩都没有回答,低头不语,渐渐轮到少媚,她发觉她们三三两两轮流进入一间房间,进去的女孩,没有照原路出来,大概另有出路。
  十六岁那年,仍然做这个梦,不过她已站在门口,等候进门。
  因为年轻,少媚心中只有好奇,没有害怕,她看到门口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罗衣二字,少媚听过先敬罗衣后敬人这句话。
  她于是想,进房去干什么呢,是挑衣服穿吗?
  少媚与好同学杨素满说起梦境,素满调侃地:“做梦都想穿漂亮衣服暧?”
  是的,少媚看看身上已穿得灰朴朴的白校服,觉得乏味的制服好像一个茧,有一日脱下它,她便好比虫蛹化为彩蝶,破茧而出。
  厌倦了,等不及到社会看美丽新世界,少媚简直渴望立刻进入那间标着罗衣的房间去。
  十七岁生日那晚,她做的梦,便是看见自己推开房门,走进去,与她一起进房的,还有另外一个小女生,年纪比少媚还小一点点。
  少媚自我介绍:“我姓陈。
  那小女生有一张方面孔,笑笑答:“我姓倪。
  少媚用手一指:“看!”
  只见宽大的房间里一排一排挂满了各种各样的衣服,色彩缤纷,少媚兴奋得欢呼起来,奔到衣架面前去,就在此际,她听到一把柔和的女声说道:“慢着。
  谁?谁在讲话?
  室内灯光极之柔和舒服,但只有少媚与那姓倪的少女,她俩抬起头。
  声音温和地继续说:“听仔细了,你们有十分钟时间,每人只限挑一件衣,换上后,立刻要走,请小心挑选,因为此衣不同其他,穿上极难脱下。
  少媚忍不住问:“那是什么衣服?”
  没有人回答她。
  少媚知道不可浪费时间,便在一排一排衣架前挑选,衣服全部新簇簇,并且在领口处结着纸牌,有的写“律师”“医生”、“消防员”,有的是“画家’、“教师”、“自雇生育”
  少媚忽然领悟,“嗜,这不是一个人的职业吗?”
  另外那个少女也转过头来,“你也猜到了。”
  少媚惊异,“一个人只得十分钟来挑他的终身职业!”
  “不,”那姓倪的少女说:“我相信你心中早已知道将来想干什么。”
  少媚点点头,“我要挑一份绚烂华丽的职业。”
  她看到挤逼的衣架上有一件闪闪生光紫色镶皱边的衣服,连忙抽出来,啊那衣服不知用什么料子织成的,上下浑无缝子,颜色变幻无穷,质地轻柔无比,少媚低喊:‘就是它了。”
  只是领日牌子上写:“戏服。”
  “你想做演员?’”
  少媚醉心道:“是。”她连忙把戏服往身上套。
  说也奇怪,衣服合身之至,穿在身上熨贴无比,陈少媚乐得转了一个圈,她永远不会后悔穿上它。
  她问对方:“你呢,你排到没有?”
  少女点点头,手上出拿着一件棕色不起眼的袍子。
  少婚好奇,“你要做什么?银行家?’
  “不。”那少女迟疑,把衣服递近。
  少媚看到牌子上标着“写作”,她大奇,“那是什么职业,那也算是一份工作吗?"
  少女颔首,“是,我喜欢写小说,我愿意成为一个说故事的人。”
  少媚意外,“呵,你想做作家。”
  少女腼腆地笑。
  “可是我听说那是一门十分清苦的行业,即使做得好,收入也不高,你可考虑清楚了?”
  少女颔首,“我都知道,我愿意承担风险。”她迅速穿上棕色袍子。
  少媚有点钦佩,“倪小姐,我祝你幸运。”
  “你也是,陈小姐。”
  这时候,女声又出现了:“时间已到,请从另一扇门离开房间。”
  两个少女紧紧握手,拉开出路门,梦就醒了。
  十八岁那年,陈少媚考进某电影公司主持的演员训练班,不到一年才华显露,为诸导演争相聘用,转瞬间走红。
  每个行业都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阴暗面,少媚付出昂贵代价,换取名利,极之劳累之际她会抚摸身上无形的戏服,并且嗟欢:“果真一旦穿上,再也无法除下。”
  有一次在片场,连接拍了三日四夜戏,少媚累得不能再累,又还捱导演大声斥责精神不集中,引致她放声痛哭,扯下戏服,大叫:“我不干了,我不干了。”
  第二天,又乖乖化妆打扮,向导演致歉,继续做戏。
  梦中那件斑斓的衣服渐渐变得沉重,噎,假使她挑的是医生袍或是警察制服,情况会不会两样,生涯会不会好过些?
  这些日子来,少媚一直留意有哪一名作家姓倪,假使她成了名,总会听说有这么一个人,少媚一直在等。
  也许那方脸的女孩写一辈子也不会成名,在该一刻,她可能正默默伏在哪张书桌上写写写。
  憧憬
  彭玉蝉是光明日报记者,年轻有为,上任不到三年,已薄有名声。
  她擅长写访问。
  写访问其实有一个秘诀。
  玉蝉这样同师弟师妹说:“访问,分两种。”
  大家等着听是哪两种。
  玉蝉笑一笑,说下去:“一种,是好看的访问,另一种,是不好看的访问。”
  大家都笑。
  “不好看的访问,通常只是有问必录,对方说什么,你写什么,白白变成他人宣传工具,故不好看。”
  那,什么是好看的访问?
  “懂得发掘读者有兴趣的问题,加以冷眼旁观,探索事主的内心世界,综合成文,一定会受欢迎。”
  大家都点头称是。
  理论是这样说,可是彭玉蝉也常常遭滑铁卢。
  被访者很少肯把心事摊开来放桌上与记者共享,即使愿意接受访问,也不过是说些门面话。
  玉蝉一次去访问著名作家。
  她问:“写作是否清苦行业。”
  大作家笑答:“也不算太差。”
  “可否具体说一说,阁下年薪多少?”
  大作家说:“我的收入不能作为代表。
  “可否透露一二?”
  他无论如何不肯,‘读书人不宜说钱。
  玉蝉徒呼喝喝,只得去做调查,可惜出版社与报馆亦不愿透露端倪,她只能做了一个十分约莫的估计。
  谦虚是美德,可是有时被访者连生活是否快乐都不愿承认。
  一位证券界女名人只肯说:“我不是不快乐。
  记者不易为,可见一斑。
  玉蝉最新任务,是要去访问李日虹,她是显泽机构的承继人,身世特别。
  李显泽是商界名人,一直没有透露有这个女儿,她一直住在英国的约克郡,直到最近这几年。
  传说中她是私生女。
  李显泽一直到患上癌症才召她返来承继事业。
  李日虹年纪不大,相貌清秀,自然成为记者访问的好对象。
  可是她不接受中文传媒访问。
  有什么话,只同时代周刊及新闻周刊说。
  这种作风当然引起本地传媒不满。
  经过显泽机构的公共关系再三指引劝导,她总算愿意同中文报章对话。
  不过有一个条件。
  先得把问题给她看过,访问时间不超过三十分钟,还有,访问写成后得给她过目。
  经她通过,才能刊登。
  玉蝉听到这样的条件,不禁轰然大笑。
  “简直是挑战我们的智慧。”
  同事吴志光也说:“可不是,不如叫阁下公关组写好了宣传稿每间报馆派一份。”
  玉蝉反问:“你有无听说过,当年某作家宣传新作的伎俩?”
  “余生也晚,错过了盛事,你倒说来听听。”
  “他叫熟人来开座谈会,讨论他的新作,然后把会谈记录下来,拿到相熟的周刊去登。”
  吴志光嗤一声笑出来。
  “本来人家也预备迁就,谁知他还嫌写得不够好,赞得不够美,竟把原稿取回亲手再改,编辑部终于发奋图强,谁说稿件遗失,不肯再登。”
  “好,有志气。”
  “是,我也那么想,据说稿件由杂志老板亲手交到编辑部,以为以上压下,必登无疑。”
  吴志光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一个人,会那么不择手段地希望出名?”
  玉蝉耸耸肩,“我不知道,名利名利,也许名来了,利也会接踵而至。”
  “为什么不好好苦干,名至实归?”
  “咄,那需要多长一段时间!”
  吴志光颔首,“是,都来不及要快快快。”
  “一夜成名,多过瘾。”
  “老总叫你去访问李日虹哩。”
  “试同她讲讲条件。”
  “没可能。”
  “硬碰硬,恐怕做不成访问。”
  “白便宜了别家报馆。”
  总编辑陈昌份这时进来说:“玉蝉,都依了她吧,总算是中文传媒中第一访问李日虹的人。”
  “我不稀罕。”
  “牛脾气。”
  下午,玉蝉与显泽机构公关部讨价还价。
  对方十分客气,但是不住重复,条件就是如此,访不访问在你。
  “哪,”玉蝉叹口气,“我把问题传真过来。”
  “问题不要超过十条。”
  玉蝉生气,“我只有一个问题。”
  “请说。”
  “中国人为什么如此难为中文传媒。”
  “请尽快答复。”
  玉蝉啪一声扔下电话。
  原以为没有希望了。
  可是一日之后,显泽机构有人找彭玉蝉小姐。
  “彭小姐?我是李小姐私人秘书邓青云,我们的公关组也太不会说话了,现在由我向你正式致歉。”
  玉蝉心中好不奇怪,“不不不,你们太擅词令才真。”
  那位邓先生笑,“可是巧言令色鲜矣仁?”
  玉蝉听到这种似是而非的形容不觉笑出来,这种读英文写英文讲中文的人常犯类似毛病。
  “彭小姐,我们再商量一下如何?我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我需要较多时间。”
  “李小姐至多只能拨出一小时。”
  “我想在现场问问题。”
  “李小姐实在不希望有太多意外的惊喜。”
  “我至多不问她贵康。”
  “彭小姐,你何必存心刁难。”
  “邓先生,记者并非刁徒。”
  “那么,一小时,十个问题,可怕照,下星期三下午七至八时,在显泽机构会议室举行,你说如何?”
  这时,玉蝉也想交差算数,“好好好。”
  一份工作耳,何用仆心仆命?
  “你仿佛气馁。”
  玉蝉呵呵笑,“会吗,你太小觑我了。”
  李日虹真是一个乏味的女子,商场中人想必往往如是,成日价钻钱眼。
  接着几天,显泽机构不住要求玉蝉交上问题。
  玉蝉不去理会。
  届时,自顾自赴约,如果见不到,也就拉倒。
  她准时抵达显泽大厦。
  一到十一楼即有人迎出来,“彭小姐,我即是邓青云。”
  是一位高大英俊双眼会笑的年轻人。
  “李小姐呢?”
  “已经在会议室等你。”
  玉蝉一怔,“这么准时?”
  “请跟我来。
  会议室门打开,玉蝉先看到一组十分舒适的沙发,接着一位妙龄女子穿着黑色塔夫绸晚装长裙笑脸迎人地走过来。
  她戴着适量钻饰,更衬托得肤光如雪,双目如星。
  “彭小姐吗,我是李日虹。
  玉蝉没想到她是个美女。
  或者这是她的地头,她又刚好精细地打扮过,心情又不坏,故此看上去特别漂亮,要是她也似彭玉蝉那样每日工作十二小时,舟车劳顿为一个题目抓破了头皮,姿色一定稍逊。
  这个社会一向是富者愈富。
  “请坐,我穿晚装是因为一会儿要赴宴。
  随即有人捧着茶点进来。
  玉蝉正好饿了,一张脸几乎没埋进雪白的椰子奶油蛋糕里去。
  这时,邓青云已轻轻退出,关上私人会议室双门。
  李日虹不打算拖延时间,“请你开始访问。”
  玉蝉老实不客气地边吃边问:“世人对你至大误解是什么?"
  李日虹一怔,真没想到这个短发圆脸的姑娘一上来就问一个这样直截了当的问题。
  可是她惯于接受访问,知道这个问题会帮她申怨。
  她坐了下来,裙据悉悉索索。
  玉蝉看到她脚下是双像芭蕾舞鞋似的平跟鞋。
  李日虹想了想,“至大的误解是我靠父亲的像阴度日,世上一切得来全不费工夫。”
  玉蝉不慌不忙地问答:“不是吗?”
  “不,我在甘二岁之前,根本没见过父亲。”
  玉蝉笑笑给她接上去,“可是他的杖,他的杆,都领导你。”
  “他只支付我生活费及学费,我是一个寂寞的孤儿,我在校成绩优异,生活检点,全属自身努力。”
  这是真的。
  家境富裕而读书不争气生活糜烂的子弟是极多的。
  玉蝉颔首表示赞同。
  李日虹松一口气,“我也不知道为何对你说实话,如果有外国记者问我,我一定回答:‘可是,外界一切误解并不构成任何影响’。”
  玉蝉笑笑,她喝完一大杯咖啡,再斟一杯。
  简直为老实不客气现身说法。
  玉蝉轻声问:“那些舞会,十分无聊吧。”
  李日虹也笑,“当然,所以叫舞会,不叫会议。”
  “为什么去?”
  “应酬。
  “社会上许多真正办事的人从来不去那些地方。”
  “我会考虑你的意见。”
  “不过,李小姐,我必须承认,你穿上这一袭裙子,比任何一位名媛都漂亮。”
  “谢谢你。”
  “问题第二条。”
  “不,已经第五条了。”
  玉蝉一怔,“那些不算。”
  “怎么不算,别争了,二十分钟已经过去了。”
  “好,你有无遗憾?”
  李日虹一愣,抬起头,手托着下巴,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方钻,闪闪生光,她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来,终于,轻轻叹口气。
  玉蝉十分渴望知道答案,向前探了探身子。
  李日虹终于回答了:“有,我所爱的人不爱我,爱我的人不是我所爱。”
  玉蝉冲口而出:“什么,不是收购和氏大厦失败断羽吗?”
  李日虹顿觉诧异,“当然不是,商业行动,有得有失,至多下次再来。”
  “讲得太好了,可是,你爱的人是谁,你不爱的人又是谁?”
  “他们都有家庭有工作,我不便把他们的名字说出来。”
  玉蝉失望。
  可是,也属意料中事。
  有谁会拒绝这样秀丽端庄的富女。
  “李小姐,你有什么憧憬。”
  李日虹低下头。
  她考虑了很久,反问:“憧憬二字何解?”
  玉蝉笑,倒底自幼在外国长大。
  她为她解释:“盼望,希望得到。”
  “啊”
  玉蝉催她:“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从来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
  “是,因为你那样成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有什么好憧憬的。”
  李日虹忽然这样说:“今年夏季,我返回约克郡老家度假。”
  玉蝉想:呵,讲起故事来了,正中下怀。
  “老屋有一个马廊,一直由史蔑夫打理,他有一独子,约十八九岁,放假就到我家帮忙打杂。”
  咦,这同富女的憧憬有何关连。
  “那青年高大英俊,不修边幅,不擅词令,全不受商业社会污染,大家都喜欢他。”
  她深深叹口气。
  噶,莫非——
  “一日,我策骑返来,看到他在马廊洗马,一年轻佣妇正替他挽水过来,二人谈笑,忽然他拿起水泼向那女子,那女子也用水泼他,二人浑身尽湿,却毫不介意,继续在明媚的日光下嬉戏。
  玉蝉不禁入神。
  “二人眼中都有盎然的欲念,可是,我丝毫不觉烦琐,那根本是人的天性之一,不用排斥压抑,可是,在这个时候,他们看到了马上的我,女佣随即走开,他过来帮我牵马。”
  “你惊破了好事,不过不怕,有的是机会。”
  “彭小姐,那样自然单纯,毫无矫情,绝无企图的男欢女爱,正是我毕生的憧憬。”
  玉蝉耸然动容。
  够了,已经够材料交差。
  李日虹的表达能力十分强,她把她的心意交待得一清二楚。
  “李小姐,这出奇的坦白——”
  她笑,‘戏很庆幸今日的我已不必凡事支吾以对。
  说得好。
  玉蝉取出照相机,替李日虹拍下一连串照片。
  她反问记者:“我的憧憬,会有一日实现吗?”
  玉蝉停止按快门,“不,李小姐,恐怕永无实现之日。”
  “为什么?”
  “林身份太矜贵,生活太复杂,每一个接近你的人对你都有所企图,怎么可能得到单纯的感情。
  李日虹坐下来,神情有点憔悴。
  “最后一个问题:你有何失败之处。
  她苦笑,“你有无六个小时?”
  玉蝉微笑,“李小姐大可长话短说。
  “家母已经去世,我最失败是不在她在生之际好好与她相处。
  玉蝉怪同情,“孝顺的女子通常会这么想。
  “什么,我以为不孝才会产生忏悔。
  玉蝉笑,“不孝,根本心中没有父母,又怎么会后悔!"
  “啊。”李日虹像是刚刚弄清楚这一点。
  时间到了。
  玉蝉站起来告辞。
  “彭小姐,贵报有你那样出色的人才一定会有前途。
  “哗,这话真应对我老板说。
  玉蝉走近门口,已经有人替她开门。
  门外,正是邓青云,原来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外头默默守候。
  看样子做私人秘书也全然没有下班的时间。
  他送玉蝉到电梯口。
  “请回。”
  “时间不早了,请乘我们准备的车子回府。”
  “我回报馆。”
  “没有问题。”
  他同她走到门口。
  玉蝉那记者本色又发作了。
  她问:“你在显泽做了多久。”
  “三年。”
  “一直跟着李小姐?”
  他点头。
  这时一辆黑色大轿车驶过来。
  邓青云替玉蝉拉开车门,一连串动作配合得天衣无缝,玉蝉只觉得他懂得礼貌,愿意使访者得到最佳待遇,但一点不觉得他卑恭屈膝。
  找得到这样的伙计,实在难得。
  车子一直把她载返报馆。
  访问稿写出来,吴志光头一个看到。
  “她真的对你那样说?”
  “是”
  “哗,有看头,没想到富女的意愿如此简单。”
  “可以想像,她所有的追求者读后会得瞠目结舌。”
  “也就是俗称跌眼镜了。”
  第二天,玉蝉与邓青云通了一次电话。
  他声音爽朗,叫人一听便有无限好感。
  “李小姐到纽约去了。”
  “我那篇访问稿在付印之前想请她过目。”
  “李小姐已吩咐过我,她说不必了,彭小姐一定会帮她写得很好。”
  玉蝉一怔。
  这样信任,更加不易做,她又自我审核一遍,把略为尖刻的字眼删除。
  总编辑老陈看过,好不诧异,“真奇怪,与她平时形象大大不同。”
  玉蝉微微笑。
  “写得好极了。”
  玉蝉说:“功不在我,要是当事人不合作,我怎么写,由此可知,写得再辛苦,也不是我的功劳。”
  “她像很有感慨。”
  “是,我打算创作小说。”
  “李日虹真的比较像小说人物。”
  真没想到她有一颗那样天真的心。
  下班,玉蝉逛马路。
  她喜欢看众生相,一路现人。
  一个年轻人站在地车站等朋友,神情有点焦急,忽然之间,他双眼亮起,人来了。
  少女急急奔过来,他立刻笑,一脸欢容,身上每个细胞都欢畅的样子。
  他俩轻轻拥抱。
  玉蝉在一旁怔怔地看着。
  如此单纯的男欢女爱,对彭玉蝉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憧憬。
  她也向往呀。
  半晌,人家肩搂肩的离去,玉蝉才买了几份杂志,打道回府。
  访问出来了,读者纷纷致电编辑部,表示激赏。
  “李日虹回来没有?”吴志光问。
  玉蝉拨电话到显泽机构,那边答:“李小姐尚未回来。”
  “那么,请替我接邓青云。
  “邓先生放假,我帮你接到他助手处。
  那助手一般精乖伶俐,“彭小姐,幸会,邓青云到纽约去了。
  玉蝉的。已一动。
  “有无说几时回来?
  “好像是一两个星期。”
  “是与李小姐会合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打个哈哈。
  “谢谢你。
  “不客气,彭小姐有何事尽管与我联络,我叫陈日良。”
  玉蝉挂上电话。
  一起到外国去了。
  在这里,她在上,他在下,是宾主关系,到了外头,两个都是年轻人。
  一定可以发现许多共同点。
  许多女性都认为找对象讲条件,男方必需能够照顾她,呵护她,学识经济情况都比她好,使她一生都有安全感。
  这真是苛求,也无此必要,人最好妥善照顾自己,那样,才可放心出去谈恋爱。
  不知李日虹与邓青云之间可会产生些什么。
  过了一段日子,玉蝉自采访组退下来,她决定创作一个长篇。
  篇名就叫憧憬。
  她在等待结局出现。
  不到三个月,报章财经版刊出消息,显泽机构李日虹辞去职务,宣布退休。
  玉蝉立刻拨电话给陈日良。
  陈君说:“李小姐现在温哥华。”
  “那么,邓青云呢?"
  陈君答:“邓先生已经辞职,我代替他的位置。”
  “恭喜你,升职了。”
  “托赖。”言语间十分亲切。
  可是其实他们没有见过面。
  双方有一刹那沉默。
  然后,陈日良轻轻说:“我会拜读彭小姐大作,十分钦佩!”
  玉蝉笑,"我请你喝咖啡如何?”
  他大喜,“随便何日何时我都有空。”
  “一小时后在显泽楼下见。”
  “我胸襟会插一朵康乃馨。”
  玉蝉被他逗得笑出来,能笑就好,伴侣如果能叫作笑,请多珍惜,那是极之难能可贵的一件事。
  呵!人生路上到处都是名与利,唾手可得,欢笑难寻。
  玉蝉到了约会地点,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们热烈地握手。
  “真没想到有那么漂亮的女作家。”
  玉蝉又笑了,“我已退出采访组,学写小说。”
  “那敢情好,可以对你坦诚地说话了。”
  “有什么消息?”
  “李小姐结婚了。”
  “呵,那多好。”
  “猜一猜对象是谁。”
  “邓青云。”
  陈日良诧异,“天下怎么会有你那样聪明的人。”
  ‘讲过是一加一等于二。”玉蝉笑。
  “她一直喜欢他,终于舍弃阶级而取爱情。”
  玉蝉沉默,真是好决定,现在李日虹才真正什么都有了。
  “小说进行如何?”
  “细节还需要商榷。”
  这一对,也大有发展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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