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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述韵致


  梁羽生在叙述之中融入诗情画意,还有传统说书的趣味。

  三侠剑中当数梁羽生最有填词作对的爱好,他的古典诗词的功底也深,小小年纪,已是满脑子骄文诗词,这种“超前”,弄得他在同龄人中几乎难以找到沟通的对象,而更喜欢和比他大的人做朋友。
  写武侠小说之后,他更是把这种特长发展到登峰造极,书中人物,每每出口吟诗,不管他是文弱书生还是绿林好汉。每部作品的开头结尾,例牌诗词一首,全是自作。而且很擅用回目,其中,不乏脍炙人口之作。
  金庸和古龙都没有此种嗜好。金庸在《书剑恩仇录》的阶段,还有点勉为其难,弄了一些似是联语的回目,后来有了自知之明,《碧血剑》之后诸作,就没有再用回目,而用新式标题了。外文系出身的古龙更压根不管什么回目、联语,他的作品,尤其是较好的作品,全都是西洋小说的写法,一段就是一段的。也很少见他的人物吟诗作对,许多语言干脆就是现代大白话,甚或还有些洋里洋气。
  在这个方面,梁羽生确实有点可以称得上惟我独尊了。有好几个回目,是他的“生招牌”,备受称赞:

  亦狂亦侠真豪杰,能哭能歌迈俗流。
  剑气珠光,不觉望行皆梦梦;
  琴声笛韵,无端啼笑尽非非。
  瀚海风砂埋旧怨,空山烟雨织新愁。
  剑胆琴心,似喜似嗔同命鸟;
  雪泥鸿爪,亦真亦幻异乡人。
  牧野流星,碧血金戈千古恨;
  冰河洗剑,青蓑铁马一生愁。
  生死茫茫,侠骨柔情埋瀚海;
  恩仇了了,英雄儿女隐天山。

  这些联目,不知比他九岁时以“童子放风筝”去对“老婆吹火筒”要高明多少,但骨子里的那份雅致倒是一脉相承的。
  《萍踪侠影录》里,就有很多诗词的楔人。
  张丹枫本来就是名士型侠客,这种背景为梁羽生借他的口吟诗作对创造了许多条件。即使他让张丹枫吟多少诗词,都不会让人批评他是在不分场合地自炫旧学根底,也不会有将绿林好汉、江湖大盗强充知识分子之嫌。他当然趁机大展所长。
  所以,张丹枫一出场,就是以一个狂醉书生的形象亮相的。

  书生服饰华贵,似乎是富家公子,他独自饮酒,一杯又复一杯,身子摇摇晃晃,颇似有了酒意。忽而高声吟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伙三百杯。”摇头晃脑,醉态可掬……

  张丹枫喜欢以诗词抒发自己的感情,凡是他出现的场合,总伴着诗声朗朗,一本《萍踪侠影录》里,光是从他嘴里吟出的诗词歌赋,粗略算来,就有近四十处。加上其他人物的唱和,作品题头结尾的例牌词曲,整部作品都浸润在诗词的氤氲中,处处诗意盎然。
  这些诗词歌赋,有的是梁羽生自己创作的,有的是摘自前人的名句。用得好,都为小说人物及其整体形式增色不少。如开篇词曲,基本上都是梁羽生亲作的,有单独的审美意义,同时也有画龙点睛的作用,一开篇就概括了作品的内容。而在描绘大自然的胜景时,他往往是用古人的好词,因为那已是脍炙人口、数代相传的了,有着经典的意义,借用过来,既见作者的心思,又切合书中人物的感慨。
  在愁眉紧锁,仿徨失措的时候,张丹枫会弹唱起宋代大词人柳永咏叹杭州风貌的名词。弹唱起来,如见荷艳莲香,妆点湖山清丽;如听莺声燕语,唱出春日风光。一派快乐的情调,似春风吹佛,扫去了心上的阴霆。
  而后的“中州风雨我归来,但愿江山出霸才,倘得涛平波静日,与君同上集贤台”,“堪笑世人多白眼,莲花原是出污泥”等等,更是把张丹枫的豪性壮志,不饰流俗的性格刻画得活灵活现,言简意赅。
  除了用这些自作和引用前人的诗词去增加人物的“知名度”外,梁羽生还很注意作品的情景交融,流泻出一派如诗如画的情景。
  这是一种整体的艺术追求,并不是某一章某一节的片段式的工巧。如果说梁羽生的一百多册作品,部部都在水平线上,参差程度较小,这与他的文字流丽、词章工整。诗意盎然有很大的关系。张丹枫等人的变幻莫测的命运,一波三折的爱情经历以及江湖的重叠争斗,都以一种沉郁婉转的笔调写出,形成了一种诗意绵绵的古典美学风格,让人读之难忘。
  “寻常一样窗前月,因有梅花便不同”。世上许多事大凡都是这样的,凡物只有进入诗情画意中便会美起来。梅兰竹菊,实物何尝不平常?像丰子恺所说的,真的梅树不过是几条枯枝;真的兰叶不过是一种大草;真的竹叶散漫不足取;真的菊花与无名的野花没有多大差别。可经过诗人墨客、名士大师之口之手,它们都成了令世人敬重的“四君子”。即使是庸人俗子,为了附庸风雅,看见原先不以为然的它们都会喷喷称赏。
  这就是艺术的魁力。
  在武侠小说领域中,梁羽生或许是最能参透梅花的美从而去提升“寻常窗前月”的作家。他把崇高和优美糅合在一块,豪迈之气和缠绵之情各擅胜场,构成了一幅大浪淘沙,侠影纷呈的历史长卷。
  那么,他除了是小说家、历史学家之外,是否还算得上是一个诗人?
  梁羽生还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人。
  有时候我们也疑心,梁羽生的作品是否为说书人而写的,因为他的小说太适合说书人去“说”了。
  “说书”是中国传统艺术中一门很古老,很受群众欢迎的民间艺术。中国的老百姓中文盲的占多数,但他们并不是没有对艺术的渴求,田头地角,瓜棚柳下,一代代人都会做着美丽的梦。这个梦来自过去并将延伸到未来,有的是像悠扬的谣曲,从牛背上穿着红肚兜点着眉心朱砂痣的牧童的笛里奏出;有的由清辉下弄萧低唱的媚娘描画;但更多的,恐怕是由说书人引领。他们总会给苦焦焦的,瞎摸摸的百姓带来另一种动人的意境——一片葱郁的山林,一湾六月的雪水。
  从说书人的角度上看,他们最喜欢说的是《三国演义》、《水浒传》、《七侠五义》、《忠列传》等,檀木板一拍,大可以慷慨激昂,大江东去;最不喜欢说的应该是《镜花缘》、《红楼梦》等,试想,林妹妹的孤独悲伤、多疑、小性子,让说书人如何张得了口?而薛大姑娘的一句“问孟光几时接了梁鸿案”,又让说书人如何回答呢?
  在三剑侠中,古龙的作品最不好“说”。他也讲故事,可他的故事是这样讲的:

  “天涯远不远?”
  “不远。”
  “人就在天涯,天涯怎么会远?”
  “明月是什么颜色的?”
  “是蓝的,就像海一样蓝,一样深,一样忧郁。”
  “明月在哪里?”
  “就在他心里,他的心就是明月。”
  “刀呢?”
  “刀在他手里!”
  “那是柄什么样的刀?”
  “他的刀如天涯般辽阔寂寞,如明月般皎洁忧郁,有时一刀挥出,又仿佛是空的!”
  “空的?”
  “空空蒙蒙,缥缈虚幻,仿佛根本不存在,又仿佛到处都在。”
  “可是他的刀看来并不快。”
  “是的。”
  “不快的刀,怎能无敌于天下?”
  “因为他的刀已经超越了速度的极限!”
  “他的人呢?”
  “人犹未归,人已断肠。”
  “何处是归程?”
  “归程就在他眼前。”
  “他看不见?”
  “他没有去看。”
  “所以他找不到?”
  “现在虽然找不到,迟早总有一天找到的!”
  “一定会找到?”
  “一定!”

                  《天涯·明月·刀》
  这样的文字,是在进行有奖问答呢?还是两个学禅不精的人在试打机锋?看官自己想象吧。反正说书人肯定会摇头摆手去拒绝。
  还有些是这样的:

  火花!
  两人目光相遇,竟似激起了一串串火花。
  一串无形的火花,虽然没有人的眼睛瞧得见,但每个人的心里都能感觉得到。……
  只听上官金虹一字字道:“你的刀呢?”
  这人的手一反,刀已在指尖。
  小李飞刀!
  手,出奇的稳定,就像是已完全凝结在空气中。
  手指纤长,有力,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多情剑客无情剑》
  这样的描写用作拍电影或电视剧还差不多,用来说书,肯定会让读过原著的读者觉得惨不忍听,因为说书人大都无法表述其中的味道,只挑能“说”的来说了。
  曾经有过这样的先例,某电台播讲古龙小说,引来一片嘘声。
  反正是难煞了说书人,亦烦死了听书人。
  金庸的作品是一半对一半,能说的非常好说,不好说的也要迫使说书人花费很多心思。因为金庸作品牵涉的知识面非常广博,心理描写又迂回曲折,妙笔生花又灵动异常,这些都是对说书人的考验。
  让我们看看《天龙八部》第四十四回的一段描写:

  见了他(段誉)如此情急模样,不用他再说什么话,钟灵自也知道在他心目中那个王姑娘比之自己不知要紧多少倍。她性子爽朗,先前心中一阵难过,到了这时已淡了许多。倘若王语嫣和她易地而处得知自己意中的人移情别恋,自必凄然欲绝;木婉清多半是立即一箭向段誉射去;阿紫则是设法去将王语嫣害死。钟灵却道:“别起身,小心伤口破裂,又会流血。”

  这本来是写钟灵的,却把另外几个喜欢段誉的少女带了出来,且用一句话就把她们各自不同的心性脾气都活灵活现地描绘了出来。饶是金庸能一笔并写,说书的一张嘴能说得过来吗?还有那么复杂的关系,七缠八夹的,什么时候才能说清楚?
  梁羽生的作品则不同,本来就在中国叙事文学传统的讲、唱艺术中汲取了养分,又经过了自己独具一格的创新,形成了几乎无人能与之匹敌的特点:通俗之中存清雅,丰实之中见单纯。
  论奇崛,他不如古龙;论博大,他不如金庸;但论典雅,古龙和金庸都不如他。
  他的作品中露出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意境,最易为一般的读者接受。
  本来烟不可能是直的,落日也不可能都是圆的,但在特定的环境下,烟和落日就是那个样子。这在《红楼梦》中,曹雪芹早就精辟地阐述过。
  梁羽生的作品就是这种感觉:开初觉得不是这个样子,倒底还是这个样子,总归是清清爽爽,一目了然的。
  所以特别适合于说书,一板一眼,不徐不疾,总会给你一个明白。
  《萍踪侠影录》里,张丹枫在讲故事,讲的是他的祖先和明朝皇帝争天下的故事。云靖在讲故事,讲的是他牧马胡边二十年,让他的后人要复仇的故事。毕道凡在讲故事,讲他的家族为什么代代要做完和尚又做叫化的缘由。叶盈盈在讲故事,讲她如何爱慕师兄又赶走师兄的故事。石英在讲故事,讲他六十年来护宝的故事。甚至连长隐在雪山下的上官天野也在讲故事,讲他和另两位自负天下无敌的武林剑客三十年前的恩恩怨怨。……
  纷纷繁繁的故事一个接一个,故事里面又有故事,就凑成了梁羽生这一部既有一种金戈铁马的豪迈之气,又有婉转多姿的缠绵之情;既有严肃的历史精神与侠义本质的表现,又有对一种迷离超迈、灵动多情的人生境界的展示的大故事。
  梁羽生的故事,正史、野史都有,这颇能适合不同层次的观众的口味。“土木堡”之役历史上确实有,于谦也是万民景仰的民族英雄;至于朱祈镇是否如书中被张丹枫感动得眼有泪光,那大约只有老天爷知道了。还有朱元璋的低贱出身,张士城的旧园,都是有其人而不一定有其事的。
  但对于读者来说,这是不相干的,历史可以铭刻于碑石之上,也可以记载于典籍之中;可以汇聚于档案之内,也可以隐藏于种种芜杂的民间故事里面。
  何况作家写的是武侠小说,他并不想争夺历史的解释权。滔滔不绝地在说着“历史是客观的,惟一的,历史的真相仅有一种”等等的,是历史学家而不是武侠小说家。梁羽生所要表达的,只不过是一种历史怀想罢了。
  但因为有着远大的政治抱负和历史责任感在,所以读他的作品,很可能就会在接受爱国主义教育。这也是梁羽生作品最早进入中国大陆的主要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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