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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 作品奇观


●故事

  他创造了许多
  让人匪夷所思的故事,
  总是那么出乎意料之外。


  小说不能没有故事。
  哪怕再简单的小说,也必须包含一个简单的故事。
  做事是什么?是一连串的关系构成的链状结构,也可能只是一个场景,一种声音而已。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老和尚正在给小和尚讲故事。他说,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正在给小和尚讲故事。从前……这是故事的最原始形态,也是故事的最奥妙之处。
  每一个小说家都有自己独特的故事。、每一个小说家对于人物对于世界的独特认识与体验,都浓缩在自己编织的故事中。
  故事是虚构,然而,它常常比真实的生活还要真实。
  故事总是包含着一定的时间地点,或者说总是包含着一定的因果。然而,它又往往超越于一切的时空与因果之上。
  故事是一个自在自足的体系。
  它引领我们倾听到另一类的言说,一种超于神性的言说。
  所有优秀的小说家都是讲故事的能手,古龙当然也不例外。
  他创造了许许多多让人匪夷所思的故事。
  出乎意料之外,是古龙故事的最大特点。
  《白玉老虎》中,杀父仇人明明是上官刃,到最后真相大白时,才知道。上官刃之所以要杀赵无忌的父亲赵简时,乃是赵简时自己设计的计谋,让上官刃拿他的头颅去献给仇家,而最终达到消灭仇家保全自家帮派的目的。赵简时的视死如归,上官刃的忍辱负重,一般人几乎想都不敢想。
  《血海飘香》的真正凶手恰恰是楚留香最好的朋友:无花与南宫灵。用古龙的话说,你最好的朋友就是你最大的敌人。
  《剑气满天花满楼》中的魔头居然是正派武林的盟主郑思远,而少林、武当、崆峒的现任掌门人竟是他的帮凶。
  《绝不低头》有几个想不到,一是想不到黑豹好心救助波波,原来只不过是一个圈套。二是想不到,波波最终会对黑豹说:我爱你。三是想不到,波波的父亲——公认的正人君子竟是一个十足的小人。
  古龙的小说总是让人有想不到的发现与感叹,想不到人世间有那么多的陷阱,想不到人的面孔有那么多的变幻,想不到人心是如此的难测。
  古龙的故事,开始总是悬念重重,如一片迷雾,让人摸不着头脑。
  《名剑风流》中,武林世家俞放鹤与儿子俞佩玉在家中突遭袭击,俞放鹤中计身亡。俞佩玉死里逃生,恰遇父亲好友林瘦鹃的女儿,自己的未婚妻林黛羽,得知林瘦鹃与其他几位武林名宿,也已惨遭杀害。但林黛羽刚说完不久,林瘦鹃与其他几位武林名宿突然出现。林瘦鹃大声告诉俞佩玉他父亲没有死。佩玉一看,父亲的尸体竟已不见。他一人离家出走,历尽艰辛,来到黄池,参加武林大会,、却见到他的父亲俞放鹤。这一切令他疑惑,不知道真相是什么?谁能够假冒他的父亲?谁又能够假冒那么多的武林名宿?幕后的主使是谁呢?他(她)的居心又是什么?
  《血海飘香》中,一具具浮尸漂在海面。死者分别是天星帮总舵把子左又铮,朱砂掌掌门西门千、海南三剑中的灵鹫子,沙漠之王札木合。表面看来这几个人是自相残杀的。但他们为什么要自相残杀呢?楚留香根据点滴的蛛丝马迹,终于使真相大自。
  《猎鹰》中,每当一道紫色的烟冉冉升起,就会有一个人的生命立即结束,而这似乎与一座神秘的院子,以及住在院子里的一位神秘女人有关。
  悬念诱发读者的阅读兴趣。
  悬念的解答,是作者一笔一笔地向读者显示,他所观察到的人生的秘密。
  所有的悬念,就像日常生活中的普通场景,隐藏着复杂的动机与背景。
  在悬念的推展中,各种力量相互冲突,构成情节的演进。这些力量可能是正邪的力量,也可能是不同民族之间的矛盾,也可能是帮派之争。
  然而,古龙故事的冲突模式与一般的武侠小说大大不同,他的故事更近于侦探小说与言情小说。他几乎没有写过什么民族矛盾,或夺宝之类的故事。在他故事的深处,推动人物行动与情节发展的往往只是人的情欲。
  古龙是一个情欲分析专家。他探讨井描述了人性中可能存在的情欲及其后果,让读者目睹了一幕幕离奇曲折的故事背后所深藏着的欲望之海。
  《绝代双骄》中的移花宫主邀月、怜星姐妹,出于嫉妒与仇恨,杀死江枫与花月奴,却留下他们夫妇的一对双胞胎。她们将其中一个留给江枫的结拜兄弟大侠燕南天,另一个却自己带去收养。目的是要亲兄弟日后自相残杀。整部《绝代双骄》的故事就是源于这样一个阴毒、奇特的好计,充满着血腥与情仇。
  《剑花·烟雨·江南》的情节推展全赖一个美丽的欺骗,小雷与女仆纤纤相爱,并且有了爱的结晶,但就在纤纤告诉小雷她已怀孕时,小雷却冷漠地表示已不爱她,让她离开。纤纤怀着极大的怨恨流浪江湖,想要委身别的男人来报复小雷。直到后来,她才知道,小雷之所以那样做,是因为那一天他得知有仇人杀来。那仇人厉害无比,所到之处,寸草不留。他为了让纤纤逃离死亡,才假装绝情,气走纤纤。这样的故事,是奇情小说,而非武侠…《风云第一刀》的风云也是因情而妒引起。与神刀堂主白先羽同生死共患难的兄弟万马堂主马空群,忌恨白先羽的江湖侠名和其日益壮大的神刀堂,而对白下毒手。参与者是一位曾与白先羽恋爱遭抛弃的丁白云。她曾与白共同生活了77天,所以在自己脸上划了77刀。由爱而成恨,爱恨难分。昔日最好的朋友与昔日的美丽情人联手,将白先羽一家  11口人全部杀害。
  《名剑风流》曲折离奇,扑朔迷离,幕后的操纵者竟是姬悲情、姬苦情、俞独鹤。这三人之间既有兄妹乱伦,又有婚外偷情。人性中最阴暗与最原始的一面,尽在其中。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古龙小说中有一个人物在回答别人的提问时总是说:
  不为什么。
  确实,人在作出某种行动时,常常并没有想到为什么,只是想那么做,于是,就那么做了。
  这“不为什么”的冲动是隐秘的,也是深邃的,却常常构成古龙故事的动因。
  古龙的故事喜欢留下时间的空白。
  他爱用的时间语是“从前”,“那一段时间”。正如他自己所说:
  我们这些故事发生的时候,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代。
  在这个非常特殊的时代里,有一个非常特殊的阶层。
  在这个特殊的阶层里,有一些非常特殊的人物。
  这个时代,这个阶层,这些人物;便造就了我们这个武侠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充满了浪漫与激情。
  充满了铁与血,情与仇,暴力中的温柔以及优雅的暴力。
  铁血相击,情仇纠结,便成了一些个人心动神驰的传奇故事。
  故事没有真实的时间背景,当然是一种取巧的作法,毋须被历史时代束缚,可以自由发挥。
  不过,这种取巧也说明古龙着眼的是纯粹的人性本身,他不关注社会的历史的因素对于人的影响,他只探讨在纯粹的人与人交往的状态中,人性应是如何流露与展开的。
  正因为这种时间的空白,古龙的故事往往带有寓言的色彩。他要告诉你的是永恒的人生真谛,在时间之外,那常居不变的人性是什么。
  也许,古龙感受到了人性是复杂而不可捉摸的,就像宇宙中永远有一种不可知一样,所以,他的故事往往神秘而诡异。
  且不说《名剑风流》中的杀人庄,即使是普通的庄园,简朴的小饭馆,平常的山洞,到了古龙的故事中,也变得那么神秘诡异。
  至于故事里的人物,更是奇奇怪怪,疯疯癫癫,神秘莫测。他们说什么做什么,往往出于常人想不到的原因。
  有时侯,古龙会剖析,有时候则留下悬疑,让读者去猜测。例如《猎鹰》一书最后说:“那个组织是个什么样的组织呢?卜鹰暂时不去想它。不管怎么样,那已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虽然奇峰迭起,曲折离奇,但仔细阅读,会感到古龙的故事其实都很简单,之所以让人回肠荡气,似乎与他爱渲染有关。古龙在叙述故事时,几乎完全将自己的情感观念投射于其中。他急于表白自己。
  所以,他的故事给人一气呵成之感,读来使人沉浸在他所营造的气氛中,但有时也给人矫饰的感觉。
  例如他在《剑花·烟雨·江南》中的一段描写:
  纤纤垂着头,轻轻推开了门。她自己有间小小的屋子,很舒服,很干净,这才是她自己的天地。在这里,从没有人打扰过她。
  她轻轻插上门门,慢慢地转过身子,靠在门上,看着对面的窗户。她苍白的美丽的脸上,突然染起了红晕。就在这一瞬间,她的人竟似已完全变了。
  她很快的脱下外面的衫裙,里面的衣衫薄而轻便。
  她拔下发髻上的金钗,让一头,黑发长长的披散在件上,面对妆台上的菱花镜眨了眨眼,忽又探手入怀,解下一条很长的白绫。然后,她平板的胸膛就忽然奇迹般的膨胀起来。
  她这才松了口气,对着镜子,扮了鬼脸。她又转身推开窗子,跪在床上,向窗外望了望,看到四下无人,就轻轻一纵,跳出窗子。
  暮春三月,草长鸯飞。绿油油的草地,在春雨中看来,柔软得很像是情人的头发。
  纤纤一只手挽着满头长发,一只手提着鞋子,赤着脚,在绿草上跑着。
  春雨打湿她的头发,她不在乎。她的脚趾美而秀气,青草刺着她的脚底,痒酥酥的,麻酥酥的,她也不在乎。
  现在,她就像是一只刚飞出笼子的黄鸯儿,什么都已不在乎了,一心只想着去找她春天的伴侣。溪水清澈,雨丝落在上面,激起了一圈圈涟漪,又正如春天少女们的心。
  她沿着清溪奔上去,山坡上一片桃花林。
  在这一段里,故事性的成分并不多,多的的是作者主观的渲染。与其说他描写一个少女去约会情人,不如说作者写了他想象中的去会情人的少女的心情。
  一个非常简单的故事,古龙可以把它渲染得有声有色。
  他的故事主干精炼、瘦削,而枝叶却相当繁茂。
  总的来说,古龙的故事型态可以分成四类:第一类是偏于规范的武侠小说、如《名剑风流》等;第二类是偏于侦探小说,如《血海飘香》、《蝙蝠传奇》等;第三类是于奇情小说,如《剑花·烟雨·江南》、《桃花传奇》等;第四类是综合上述三种类型而形成的综合体。他最有名气的作品如《多情剑客无情剑》、《陆小凤传奇》、《绝代双骄》等,大多属于这种综合体。
  综合体可以说是古龙的独创,他将武侠。侦探。奇情糅合在一起,开创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故事格调,仿佛很古典,又仿佛很现代。
  古龙的故事讲究悬念,追求意外,显得奇崛。同时,他叙述故事刻意夸张渲染,尤其喜欢烘托营造神秘怪异气氛。
  所以,他的故事风格可以说是曲折而又空灵,单调而又繁复,变态而又凄美。

●文体

  跳跃的结构,
  感性的文字,
  充沛的感情,
  组成一种既明快简洁
  而又动荡不定的画面。


  小说家讲一个故事,靠的是语言与结构。
  同样的故事,由不同的人讲述,由于运用语言或结构的手段相异,就会有完全不同的风格,或者说文体。每一个作家都应当有他自己的文体,属于他自己的,或者说,使他与别人区别开来的文体。
  古龙创造了一种怎样的文体呢?
  第二个特色是短句和长句的有机交错,形成文字的排列点,以及阅读上的节奏感。如果说金庸的语言是绵密的,从容不迫的,那么,古龙的语言则是激荡的,跳跃飘浮的。
  例如:
  杜七的手放在桌上,却被一顶马连坡大草帽盖住。
  是左手。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用帽子益住自己的手。
  黄昏,黄昏前。
  街上的人很多,突然有一骑快马急驰而来,撞翻了三个人,两个摊子,一辆独轮车。
  马上人腰系长刀,精悍矫健,看见了天香搂的招牌,突然从马鞍上飞起,凌空翻身,箭一般地入了酒搂。
  楼上一阵骚动,杜七没动。
  大多是短句,间或插入一二句长句。分段极多,很少一段超过三行的。缺点当然是描写不够细致,有时会使人感到粗糙,但也有好处,那就是简单明了,不拖泥带水。尤其在视觉上,造成一种强劲的气势,仿佛有一股逼人的力量,压得人透不过气,非要一口气读完不可。
  有人说这是一种典型的商业性文体,分段多,是为了字数多,字数多当然是为了稿费多。而且,运用短句,需要的只是才情与想象,而不大需要精雕细琢,也不大需要知识上的充足准备。
  好像在古龙之后,这种以短句为主的文体迅速流行,已成趋势。文字的成分越来越少,视觉性的东西越来越多,有点像电影的分镜头剧本。
  正如西格尔预示的,随着城市的发展,人们眼的活动大大超过耳的活动。人们越来越喜欢可感的,可视的影像,而对于需要想象或推理的音乐、文字之类,会越来越排斥。
  第二个特色是诗歌成分的介入。古龙纯以写诗的方式来写小说。
  传统小说的情节处理是用串状结构:
  而诗化小说的情节处理用的是辐射结构:
  在辐射结构中,情节的设置服从于情绪的变幻,作者以他所要表达的意念控制情节的发展。这是一种诗的思维方式。诗的写作以意象为中心,而意象之所以能使不同的物象凝聚成和谐体,靠的是诗人情感的投射。例如,可以将灿烂的花朵,辽阔的晴空,孩子的哈哈大笑并列在一起,这些物象看似互不关联,实质上都反映了作者内心某种明朗欢快的情绪。
  古龙小说中充满了此类意象式的东西,漫不经心的排列间,饱含着情感的张力。古龙在叙述情节时,常常不只是描述,而是抒发、感叹,甚至可以说,几乎任何一个细节的描写,都强烈折射出作者的情感。他无疑是一位主观性很强的小说家。
  古龙小说中洋溢着一种一般通俗小说中难以见到的诗的旋律,这可能是古龙小说之所以迷人的最重要原固。他常常将一个平常的生活画面升华为一个诗的意象,让人回味无穷。
  例如他的《英雄无泪》中反复出现这样一句话:

  一个人,一口箱子。
  一个沉默平凡的人,提着一口陈旧平凡的箱子。

  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几乎去掉了所有的修饰成分。然而,这是典型的意象语言。它引起读者注意的不是具体的行为。状貌,而是空灵的想象。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箱子?为什么沉默?是一种什么样的平凡?这些都是一片空白,仿佛可以是任何一个,可以是任何一种解释。
  其让人想象的空间足以包容一部长篇小说的容量。
  第三个特色是电影手段的大量运用。古龙小说常常以画面组成,类似电影的蒙大奇。一个画面接着一个画面,好像镜头在推移,既有时空的并列,也有时空的错乱。、、、他的许多小说,都像电影文学脚本,几乎可以直接拍片。例如:

  二月甘四,午时。
  关洛道上。
  司马超群鞭马、放缰、飞驰。
  驰向长安。
  他的马仍在飞奔,仍然冲劲十足,因为他已经在途中换过了四次马……
  同日,午后。
  长安城外的官道。
  长安已近了,司马超群的心情却更烦躁,那种不祥的预感也更强烈。
  他仿佛已经可以看到有他一个最亲近的人正倒在血泊中挣扎呼喊。
  但是他看不出这个人是谁。
  同日,同时。
  长安。
  卓东来确定应该已经死定了,他也知道萧泪血杀人从未失过手。
  可是他没有死。

  第四个特色是对话在情节发展中起主要作用。
  古龙小说中对话泛滥,缺乏自然而然的情节转承,所有的谜底都是由人物讲出来,有时显得枯燥乏味。而且,古龙小说中的人物对话大都缺乏个性,往往是古龙自己的传声筒,他借他笔下的人物,肆无忌惮地表达自己对人生,对社会,对一切的一切形形色色的看法。
  尤其是后期的作品,经常整页整页地以对话排列:

  花如玉笑道:“喝酒的人,谁没有喝醉过。”
  风四娘道:“所以你也喝醉过?”
  花如玉道:“我常醉。”
  风四娘说道:“可是你喝起来并不像常会喝醉的样子。”
  花如玉道:“谁说的,去年我就醉过一次。”
  风四娘道:“去年?”
  花如玉道:“五年前我也醉过一次。”
  风四娘道:“你这一辈子只醉过两次?”
  花如玉道:“两次已经很多了。”

  像这样的对话实际上都有点可有可无,似乎只是为了拉长篇幅。
  古龙小说有自己独特的文体,这种文体与商业运作自然密切相关,所以,有人称为“都市文体”。它的主要特点是爱用简单的陈述句或判断句。跳跃的结构,感性的文字,充沛的感情,组成一种简洁明了而又动荡不定的印象。
  古龙是第一个将此类都市文体运用于武侠创作的作家。但在小说史上,他并不是第一个尝试这种文体的人。
  最早成就都市文体风格的作家可能是陶晶荪,他在二十年代写有几篇玲珑活泼的短篇小说,已颇能表现出都市生活的光与影。到了三十年代的穆时英,这种都市文体得到最充分的发扬光大。穆的小说在当时的上海风行一时,许多句子被用作广告。到目前为止,穆时英仍是都市文体的经典作家,很少有人能写出超越《上海的狐步舞》《夜总会里的五个人》这样的作品。他将蒙太奇的诗性语言运用得炉火纯青。
  古龙在这种文体的发展长河中,尽管不是开拓者,却是全力实践的一个,同时又是将这种文体推向大众的最有成就的作家。
  古龙本身的长处与不足,均与这种文体有关。我们在前面已多次提到,这种文体容易为都市生活中的读者接受,也容易产生商业性效果,也便于大量的生产。所以,在目前,它是相当流行的文体。
  然而,这种文体的缺陷也是明显的,比如常常让人感到深度不足,肤浅有余,或者充斥着过多的废话与无病呻吟。总之,如果作者没真情实感,没有灵动的才气,那么,以这种文体创作的小说,就很难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只不过是商品社会中的文化消费品,看完就丢。

●招数

  一刹那之间,
  没有人明白是怎么回事,
  刀或剑已经出手,
  对手已经倒下。


  武侠是“武”与“侠”的结合。“武”即“武功”,一种超于常人的博击技能。武侠小说中的人物一般都有武功,而且,都会分属于不同的门派,运用不同的套路。
  以金庸为例,他作品中的主人公总是有个成长的过程,一点点地学到各门各派的武功,最后成就为大师。郭靖的根底是“降龙十八掌”,陈家洛的基础是“百花错拳”,等等。每一个人的武功都有含意深远的名称,在他们与人交手时,都会有较详细的艺术描绘。
  古龙起先师法金庸,武功的设计,写法也与金庸大致相同。但是,到后来,他渐渐自立门户,自创套路。他笔下的武功,再也不是金庸等人笔下那种有板有眼,有名有实的招数,而是“无招之招”。
  “无招之招”正是古龙最具创造性的武功。一刹那之间,没有人明白是怎么回事,刀或剑已经出手,对手已经倒下。
  以无胜有,以空应实,若隐若现,玄妙无穷。
  且看他的两段描写:

  火花!
  两人目光相遇,竟似激起一串串火花。
  一串无形的火花,虽然没有人的眼睛瞧得见,但每个人的心里都能感觉得到。
  只听上官金虹一字字道:“你的刀呢?”
  这人的手指一反,已在指尖。
  小李飞刀的手,出奇的稳定,就像是已完全凝结在空气中。
  手指纤长;有力,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这双手看来,拿笔远比拿刀合适,但却是武林中最有价值、最可怕的一双手。
  刀,本是很平凡的一把刀。
  但在这双手里,这把平凡的刀也变得有种逼人的锋芒与杀气!
  上官金虹慢慢的站了起来,慢馒的走到李寻欢对面。
  现在,他距李寻欢已不及两丈。
  可是他的手却还在袖中。
  上官金虹的“龙凤双环”二十年前就已震慑天下,“兵器谱”中排名第二,名次还在小李飞刀之上!
  近二十年来,已没有见过他的双环出手……
  上官金虹的手终于自袖中伸出。
  手是空的。
  李寻欢道:“你的环呢?”
  上官金虹道:“环已在。”
  李寻欢道:“在哪里?”
  上官金虹道:“在心里!”
  李寻欢道:“心里?”
  上官金虹道:“我手中虽无环,心中却有环!”
  李寻欢瞳孔突然收缩!
  上官金虹的环,竟是看不见的!
  正因为看不见,所以就无处不在,无处不至。
  这正是武学的巅峰!
  这已是仙佛境界!
  别人不懂,李寻欢是懂得的。
  别人甚至有些失望……
  突听一人道:“动即是不动,不动即是动,你明白么?”
  声音很苍老,每个人都听得清楚。
  却看不见他的人在哪里?
  另一人带着笑道:“既然如此,打就是不打,不打就是打,又何必打呢?”
  这声音清脆而美,如黄莺鸯出谷。
  但她的人,还是谁也没有看见。
  老人道:“他们要打,只因为他们根本不懂武功之真谛。”
  少女吃吃笑道:“你说他们不懂,他们自己还以为懂得很哩。”
  这两人话说出,除了李寻欢和上官金虹,每个人都耸然动容。
  居然有人敢说他不懂武功。
  若他们都不懂,世上还有谁懂?
  老人道:“他们自以为,手中无环,心中有环,就已到了武学的巅峰,其实还差得远哩。
  少女道:“要怎样才真正是武学的巅峰广老人道:“要手中无环,心中也无环,到了环即是我,我即是环时,已差不多了。”
  少女道:“差多少?”
  老人缓缓接着道:“真正的武学巅峰,是要能妙参造化,到无环无我,环我两忘,那才真的是无所不至,无坚不摧!”
  说到这里,李寻欢和上官金虹面上也不禁变了颜色……
                《多情剑客无情剑》

  剑光一闪,闪电般击下。
  卓东来没有犹疑,没有畏缩,也没有被闪电般的眩目剑光所迷惑。
  他已经在光芒闪动中找出了这一剑的尖锋。
  剑的尖,就是剑的心。
  剑势随着尖锋而变化,这变化就是这一剑的命脉。
  他一刀断了这一剑的命脉。
  满天闪动的剑光骤然消失,卓东来的刀锋已经在司马左颈后。
  他已经完全没有闪避招架还击的余力,削铁如泥的刀锋在一瞬间就可以割下他的头颅。
  只有刀光一闪,没有鲜血溅出。
  这一刀是用刀背下去的。
  然后他就走;既没有回头、也没有再看司马超群一眼。
  司马忍不住嘶声问,“你为什么不杀我?”
  卓东来还是没有回头,只淡淡的说:“因为现在你已经是个死人。”
                      《英雄无泪》

  上述两段,颇能代表古龙武功的风格。与金庸,梁羽生相比,确有完全不同的味道。在这里,繁杂的、优美的武术招数全然不见,只有对峙着的两位高手,,那凝止中的紧张,以及微妙的心理搏动,尤其是那种审视对方,企图看穿对方弱点的冲动,至于武功,完全是一招间的事,因为他们在一招击出时,就已将每种情况都算好了。
  古龙曾说,武功是用来杀人的,而不是用来给人看的。
  所以,他的人物杀人就杀人,而不玩什么花招。他又说,真正的高手杀人取决于一招之间,一招不中即全身而退,绝无决斗千招仍不分胜败这一类的事。
  也许,我们可以这样说,无论在金庸的笔下,还是梁羽生的笔下,武功招数的描写往往表现出他们自己内心的一种美学境界或人生境界。尤其是金庸的小说,在这一方面的成就几乎登峰造极。他将中国的艺术精神。中国的棋琴书画以及蕴藏着的哲理和风韵,全都渗透进他的武功招数之中,从容演绎,令人神往,诗剑合一,文武合一,自我与自然的合一,在金庸武功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那么,古龙的武功又显现了怎样的美学或人生境界呢?
  极限状态下的生命是最美丽的,一刹那的辉煌凝聚成永恒,仿佛日常的忍耐、持久,无尽的磨炼、跋涉,都是为了这一刻。在这饱和着生命全部追求的一刻,所有的界线消混,正与邪,美与丑等等都不见了,剩下的只是一股“气”,一股人之所以为人的“英气”。有了这样的一股“气”,无论怎样的困难,乃至面对死亡,都毫无畏惧。也因为有了这样一股气,无论面对怎样的仇敌,心中仍洋溢着仁慈与关爱,洋溢着宽容与同情。所以,古龙的“无招之招”其实很少杀人,尤其是两位高手相争,最终往往谁都没有下手。
  当然,还可以用老子《道德经》中“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来注解,最大的乐声反而听来无音响,最大的形象反而看不见形迹。
  佛教的经典里也有所谓“不说之说”的说法。说的是须菩提尊者有一天在山洞中冥坐,天空中忽然散落许多鲜花下来。须菩提便问是谁散花,所为何事?空中声音回答:
  我是梵天,因为尊者善说般若法门,所以雨花赞叹。须菩提说,我在这里,一字未说,何有说法?梵天回答:尊者以不说而说,晚辈以不听而听。这就是无上大法。
  古龙的“无招之招”自然有这种东方哲学的底蕴。同时,又沾染了英雄传奇的浪漫的、童话般的色彩,反映出对于人类局限性及规范性的突围冲动,从而渴望着一种自由的生命发挥,或者说,渴望着生命在刹那间显现它所有的绚丽与美好。

●男角

  不知从何而来,
  又不知向何所去,
  完完全全是浪迹天涯的浪子。


  古龙塑造了一系列令人难忘的男主角,例如楚留香、小李飞刀、江小鱼、陆小风、萧十一郎、马如龙、卜鹰、杨铮、李环、傅红雪等等,其中最有影响的恐怕得数前面四位。
  古龙笔下的男主角,大抵是浪子形象,尤其是到后期,他们的身世、来历几乎全是谜,不知从何而来,又不知向何所去,完完全全是浪迹天涯的浪子。
  他们的成长,并不如金庸作品中的男角那样,是不断遇到困难又不断遇到高人指点,从而成就一代大师的过程。
  他们的武功,仿佛没有师傅,也没有秘笈,生来就是如此。小李飞刀从头至尾就是那么一招,“例不虚发”。萧十一郎始终依仗的也只是那把“割鹿刀”,而且总能凭着惊人的智慧,三招之内打败强敌。
  这些男主角在遭遇上十分相似,几乎成了古龙小说男主角成长的必然模式。小说的主要情节一般都会围绕男主角受冤屈展开,结局总是真相大白,经过曲折、艰苦的奋斗,男主角终于让人明白他不是世人所认为的那种坏人。
  如果说,金庸作品中的男主角,是不断地自我成就,追求真理;那么,古龙作品中的男主角就是不断地自我证明,追求理解。
  俞佩玉亲眼看到父亲的惨死和昆仑派掌门人的横死,却无法说明真相,结果为整个武林所不齿,只好亡命天涯。
  萧十一郎则完全蒙受不白之冤,他在传说中是一个大魔头,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坏蛋。
  马如龙也是如此,一转眼之间,谋财害命的罪责堆在身上。虽然亲见凶手承认,却又难以证明,结果被整个武林讨伐,几次差一点死于非命。
  像小李飞刀,楚留香这样的人,在世俗社会中,总是被描绘成“大盗”式的人物。
  甚至如小雷这样的人物,也承受着被心爱的人所误解的命运,明知一切,却又不能言明,悲苦藏在心中。
  这样的情节设计,是否显露出古龙自身对于人性的质疑,对于世道的失望?
  不管怎样,他笔下的人物大抵有一种被遗弃的孤苦,不仅许多人物的身世乃孤儿出身,而且成人之后又感到与人群格格不入。他们从小缺乏父爱,母爱,甚至不知道父母是谁,年幼的身体与心灵,独自承担岁月的风雨。没有家庭,没有温暖,没有同情,这是他们的共同境遇。
  萧十一郎总爱哼一首歌:
  暮春三月,羊欢草长,天寒地冻,问谁饲狼?
  人心怜羊,狼心独伦,天心难测,世情如霜。
  这首歌的意思是说,人们只知道可怜羊,同情羊,绝少会有人知道狼的痛苦寂寞;世人只看到狼在吃羊时的残忍/却看不到它忍着孤独和饥饿在冰雪中流浪的情形。羊饿了该吃草,狼饿了呢?难道就该饿死吗?
  这是强者的悲哀。萧十一郎也总爱把自己比作一条狼,在荒凉的山野问徘徊,无家可归,守望着明天。
  他哼上面这首歌时,苍凉悲壮之中又带着几分寂寞忧愁,“心情也总是不太好”。“他总是会想起许多不该想的事,他想起自己的身世,会想起他这一生中的遭遇…。”
  他这一生永远都是个“局外人”,永远都是孤独的,有时他觉得累得很,但却从不敢休息。因为人生就像是条鞭子,永远不停地在后面鞭打他,要他往前面走,要他去找寻,但却又从不肯告诉他能找到什么……
  因而,古龙笔下的男主角,总是落落寡合,怀着巨大的心灵伤痛,孤寂地生长,如同是崖上的花朵,不胜优美,又不胜凄凉,他们的内心怀着那么强烈的情感,那么美好的向往与爱。但世人总是抛他们以冷眼,总是以怀疑与猜忌乃至陷阱来扼杀他们。
  尽管不幸、苦难、歧视,然而,这些人物身上散发的却是不屈不挠的英雄气概。他们面对诬陷,不辩一词,以巨大的毅力去忍耐去承担;面对艰难,不屈不挠,以巨大的勇气去征服去战胜;面对强敌,更是以视死如归的姿态冷静而沉着地应付。所以,他们的武功虽然不是排名第一;却常常能战胜高居榜首者。靠的是什么?靠的是勇气,是冲劲,当然还有智慧。
  就如古龙曾说:“世上有很多人都像野兽一样,有种奇异的本能,似乎总能嗅出危险的气息。虽然他们并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但危险来的时候,他们总能在前一刹那间奇迹般地避过。
  这种人若是做官,必定是一代名臣、若是打仗,必定是常胜将军;若是投身江湖,就必定是纵横天下,不可一世的英雄。”
  正是这种观察细微,见人所不能见的大智慧,加上生活的磨难造就的沉重感,使得古龙的男主角风流而不轻桃,机智而不油滑,悲哀而不消沉。
  他们永远昂扬着一种生的意志。
  因为她是歌着,所以她要唱,唱给别人听。纵然她唱得总是那么悲伤,总是会让人流泪,可是一个人如果不知道悲伤的滋味又怎么会了解欢乐的真谛?又怎会对生命珍惜?
  歌女的歌,舞者的舞,剑客的剑,文人的笔,英雄的斗志,都是这样子的,只要是不死就不能放弃。
  古龙描写他的英雄时,喜用“一定“这样的字眼。那种。“有所必为”与“有所不为”的坚决神情跃然纸上,那种,“生有何欢?死有何惧”的坦荡胸怀更是英气逼人。
  这些人物常常会说:“我的命不值钱,而且早已不属于我自己。”
  他们也永远昂扬着生的大欢喜。
  《欢乐英雄》中说:“谁说英雄寂寞?我们的英雄是欢乐的。”
  古龙的英雄有意气风发的一面,有充分享受生活,享受生命的一面;他们珍惜活着的每一天,珍惜相遇的每一种美,从一棵草到一位美女。他们纵酒狂歌,无拘无束,什么名数礼仪,什么世俗规范,在他们眼里不值一钱,也丝毫不能成为他们的精神枷锁。他们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能说能做,敢爱敢恨。
  不公的待遇,温情的缺乏,极易使人产生厌世的情绪,尤其会产生憎恨的情绪、无端地恨每一个人,仿佛是每一个人的欢乐葬送了自己的欢乐,仿佛全世界的人都欠了自己的债;然而,古龙的英雄不是这样的。恰恰因为他们曾经遭受过风霜冷雨,所以,他们更加呵护关心别人。也恰恰因为他们曾经无端被怀疑被猜忌,所以,他们更加宽容、同情别人的所作所为。
  那些热爱他们的女孩子们总是感叹:为什么在危险的时候,他们想到了任何人,却唯独不想到自己。他们唯恐自己给别人带来伤害,唯恐自己的存在妨害别人,因而怀着赎罪的心情,与别人交往……
  他们给予的时候,从没有想到要收回来。他们最看重的是道义与友情。
  《欢乐英雄》中的郭大路说:“我只知道金子一定有用完的时候,人也一定有死的时候。但友情和道义却永远都存在的。”
  《流星·蝴蝶·剑》中的孙玉伯,敢于承担责任,坚持正义,乐于助人,也喜欢鲜花。“他善良的时候可以在一个陌生的病孩子床边说上三天三夜的故事;但他发怒时,也可以在三天中将祁连山的八大寨都夷为平地。”血管里流的是男儿的血,刚烈而又细腻。
  《情人箭》中的展梦白一诺千金,只要是自己承诺的事,哪怕刀山火海,也义无反顾地前往。
  《名剑风流》中俞佩玉弄清了事情真相后,他并没有去报仇,他感到的只是对人世不幸,真假颠倒的悲悯。
  《风云第一刀》中的叶开甚至暗中拦阻傅红雪为自己杀仇人,因为他学会了宽容。
  《碧血洗银枪》里马如龙与铁震天在一种非常特殊的情况下相遇,却立即肝胆相照,各自愿为对方去死,写得震人心魄。

  吃盐的人看着他,也看了很久,忽然长长叹息:“只可惜我们相见恨晚,我已身负重伤,已无法再助你洗冤,否则我一定要交你这个朋友。”
  马如龙道:“现在你还是可以交我这个朋友,交朋友并不一定交能够相互利用的人。”
  吃盐的人猛然大笑。他的笑声嘶哑而短促,·已经笑不出了,却仍然豪气如云!他说:“不管你是不是马如龙,不管你是谁,我也交了你这个朋友。”
  王坯沿有亭,春灾料峭。马如龙的心里却在发热,整个人都在发热。因为他交了一个朋友,交了一个不明来历,不问后果,但却肝胆相照的朋友。
  一个人可以“不为什么”去交一个朋友,不计利害,不问后果,也没有目的,可是等他交了这个朋友之后,他为这个朋友做的,已经不是“不为什么”了,而是为了一种说不出的感情。为了一种有所必为,义无反顾的勇气和义气,为了一种对自己良知和良知的交代。为了让自己夜半梦回时不会睡不着,为了要让自己活着时问心无,愧,死也死得无憾。

  英雄救美,是常见的故事模式,而古龙的故事,却常常美人救英雄。英雄烦恼时,有美人开导他、劝慰他,英雄有难时,有美人帮助他、解救他。古龙描写的英雄,大抵英俊、高大,沉默或者善于言说,不论哪种女孩子,一见就会爱上。楚留香是典型。小说中反复讲到,女人,只要是真正的女人,见到他那种模佯,没有不爱的。
  当然,也有像萧十一郎这样,并不算英俊潇洒,“但是这双眼睛,这份笑意,却使他看来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野性的吸引力。”难怪大家闺秀,已成人妇的沈璧君第一次见到他时,首先就迷惑于他那双又大、又黑、又深、又亮的眼睛,而波澜起伏。
  总之,古龙的英雄具有男性的魅力,天然地散发出一种吸引女性的力量。
  这些英雄们的性格基本上是定型的,缺乏发展,缺乏冲突,在他们身上,体现了某种纯粹的观念与理想。他们完全溶化其中,是此种信念理想的化身。也许他们并不真实,但读者仍很容易被他们感染。如同我们读童话,读到白马王子、白雪公主们的故事,尽管知道现实中并没有这样的人物,却仍然深深地感动。因为我们知道,这些人物表达了人类内心最美好的期待与向往,是一种纯洁的愿望,是灵魂深处的诗。
  古龙笔下的男角,基本上都是不容于社会的人,或者说,是那些独来独往的大侠。但也有例外,在《那一剑的风情》中,他写了一位为官府效命的捕快——杨铮。
  他为了揭发狄青麟的阴谋,以及破坏青龙会的组织,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和失去亲人的悲痛。他活着的宗旨就是为正义而斗争。他说:“有些人活得很痛若,但有的更可怜,因为他不知为什么目的活着。”最后,他凭着怒剑与狄青麟决一死战,谁也没有看见他是如何将怒剑刺入狄的咽喉。然后,他又上征途,要去找青龙会头目。
  这一去可能是生也可能是死,但对于杨铮都已无关紧要,因为他曾经活过、爱过,他已满足了。
  在《大人物》这部小说中,古龙写了杨凡这个人物,表达了对英雄的另一种深刻看法。小说的情节以女孩子思思寻找“大人物刀为线索”讲她如何不满自己未婚夫杨凡的平庸,如何出走寻觅自己梦想中的英雄。她历尽艰辛,屡遭大难,却总是有人在保护她。最后她才恍然大悟,自己身边的人,即自己要逃避的人,正是真正的大人物和英雄。
  最平凡的人,就是最有力量的人。
  这部小说及杨凡这个人物在古龙的作品中是一个异数,古龙笔下人物惯常具备的那种孤做,那种悲苦心境完全不见了,只有平实与冷静。从这个人物身上也许我们能窥测到古龙内心的另一面。
  金庸写过像岳不群这样的“奸雄”其实是伪君子,不过,为数不算大多。相比之下,古龙的作品中,与“英雄”相对比的,几乎全是这一类的“伪君子”。特别在后期,古龙几乎将他的英雄全部写成是被世人误解为坏人的那种人,而把反面人物全部写成是社会上的体面人物,是大家公认的“好人”。
  例如,连城璧与邱凤城算得上是典型。他们两个人出身名门,有头有脸,为人正派,温儒谦让,几乎人人说好。
  然而,他们内心奸诈,为了自己的贪欲,巧设陷阱,陷害他人。而且,古龙构思巧妙之极,象连城壁的阴谋,读者一直到最后几页才真正发现。
  这种人物的塑造,也许是古龙过于愤世嫉俗的偏激情绪所致。然而无论如何,它仍然包含着一部分的生活真理。
  生活中的那些完人,那些言行谨慎的人,那些正儿八经的人,那些满嘴仁义道德之类的人,那些始终微笑又仿佛热情助人的人,也许真的是正人君子,但也可能是男盗女娼之辈。
  如果是后者,那么,我们很容易被他们的表面所欺骗。
  相反,些自称“我是流氓我怕谁”的人,那些率性而作真情直露,仿佛人缘很差的人,也许他们真的是坏人。然而,无论是哪一种可能,我们都不会被欺骗,或者说,至少不会被他(她)伤害。因为他(她)已明白地袒露了他(她)自己的一切,我们可以戒备,也可以回避。
  所以,真正让我们感到恐惧的只是那些大家公认的好人,那些自以为是的正人君子们。因为在他们正义的面容下,谁知道隐藏着什么样的动机呢?

●女角

  她们充满诱惑,
  就像春天阳光里的花朵,
  像月光下的溪流,
  无尽地开放,流淌。


  古龙笔下的女角,身材都很美,即使容貌一般甚或丑陋,身材也必走性感动人。古龙较少正面描写女性之美,即使写,也是淡淡几笔,若有若无。他着重的是男人的感受,他从男人的感受烘托女性的美。
  他常用的一句话是: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女子。他大部分作品中的美女都曾被男人如此夸赞过,所以,我们很难选出哪个女子最美。似乎只有两种情况,一是古龙作品中的男人过于好色,二是古龙作品中的美女真的都很美,难分高下。
  印象中给人难以忘怀的有风四娘、林仙儿、上官小仙、丁灵琳、沈璧君、苏蓉蓉、贵芝、波波、葬花,林黛羽、铁心兰、苏樱、蝶舞、秋灵素、小仙女张菁、慕容九等等。
  古龙笔下的女性出场大多具有诱惑性,她们总喜爱充分展示她们作为“女性”的一面,甚或“性感”的一面。一位女演员说:“性感与暴露完全不同,后者是低级趣味,而前者则很健康,显现的是生命本身的质感与美丽。”
  古龙的女角性感,但不暴露更不挑逗。她们充满诱惑,就像春天阳光里的花朵,像月光下的溪流,无忌地开放,流淌,撩人心弦。
  风四娘以沐浴的形象出场:“阳光透过那层薄薄的窗纸照进来,照在她光滑得如同缎子般的皮肤上。”
  上宫小仙的出场更是别具一格:

  忽然间,窗户开了。
  一个非常美的女人,手里抱着个泥娃娃,站在窗口。
  她的脸白里透红,眼睛又圆又亮,红红的小嘴半张着,显得说不出的天真。
  她本身看起来就像是个泥娃娃。
  可是她的身材却不像是泥娃娃。
  她竟真的要解开衣襟,喂奶给这泥娃娃吃了。
  她的胸膛成熟而高耸。

  古龙女角的性感当然不仅仅表现在人物出场这一瞬间,更表现在她们的整个生活方式中。她们不排斥男女间“身体上自然而然的相互愉悦”,更不排斥灵肉的相谐。
  有人批评古龙笔下的女性动不动就“宽衣解带”。这种批评陈述了一个事实,但对于这个事实如何看待,则似乎难以三言两语说清。这里涉及到性与道德、性与美等诸问题。
  比如,叶开与崔淑真并非情人,崔暗恋叶,叶对于崔也有好感,在一个特定的情景下,他们发生了肉体关系。对于叶与崔来说,这是否应当呢?或者说,这是否涉及道德的堕落?
  如何看待男女间在某种时空里爆发的纯粹的情欲冲动,恐怕无法用言词即能确切他说应当如何或不应当如何。
  就像电影《不道德的交易》中提出的设问:一个英俊潇洒的中年大亨,以一百万美元为代价,要求你——一个已婚的女子陪他一夜,你答应还是不答应。也许,对于任何诚实的女子来说,都不可能简单他说“不”或“好”。这种设问触及到了人类生活深层,超于价值判断之上的那种两难情景。
  所以,古龙在描写男女性爱场面时,笔端流露的是某种困惑,某种难以捉摸的迷茫。正是此种困惑与迷茫,使得他的描写具备了较为严肃的因素,而与一般的色情作品区别开来。
  古龙描写女角时,表现出他内心对女性的一种矛盾,一方面是渴望、尊崇、膜拜、神化,另一面则是恐惧、疑虑、鄙视。
  他写了一些纯粹为反角的男性,但几乎没有一个女性为纯粹的反角。像林仙儿、上官小仙这样的女人,心机多端,害人无数,然而,古龙的写法仍让人恨她们不起来。更确切他说,在古龙的笔下,再坏的女人,只要美丽,也就仍有几分可爱。
  所以,究其根底,古龙内心更多地偏于“女性崇拜者”,更多地属于那种将“女性”诗意化、神圣化作为自己感情、理想归依的作家。他的矛盾可能源自他的自卑。与此相关的是,他的女角多少带点迷蒙的气息,总让人感到转瞬而逝,难以把握。
  古龙描写了一片女性的花海,带着点谜一样的飘逸恍惚。女性就像美梦,似真似幻,似远似近。这种气息,为古龙的作品蒙上了诗的韵致。
  以人物描写的生动性、立体性、复杂性而言,风四娘可能是古龙小说中最成功的女性形象,或者可以这样说,这是古龙塑造得最有个性的女主角。
  古龙作品中的女性大致有类型化的倾问,唯独风四娘,似乎很难将她归于哪一类。
  风四娘给入一种晕眩的迷惑的美。她确实像风一样不可捉摸。你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音容笑貌,她的举手投足,但你仿佛永远说不清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她已经三十多岁,有成熟女人的那种迷人的风貌,又有青春少女的那种体态天真。
  她的整个身心是开放的、明朗的,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在她眼里全是一钱不值,她只凭着自己的喜好去做事。她可以当着强盗的面从容不迫地洗浴,一寸一寸地展示自己美丽的肌肤,而没有丝毫的胆怯。
  她与男人一样,大碗大碗喝酒,喜欢骑最快的马,爬最高的山,吃最辣的菜,玩最利的刀,杀最狠的人。她杀人的时候绝不留情,巧笑之际,纤手一拂,银光飞出,敌手即已被击倒。
  风四娘的一生,永远是多姿多彩的,永远都充满了令人兴奋的波折和传奇。无论遇着什么样的人,她都有法子去应付。对付男人,她更是有一套独特的手段。
  她活得率真奔放,无忧无虑。成婚路上跳出花轿一幕,似能活现她的性格:

  但这新娘子,却是例外。帘子居然被掀起了一线,新娘子居然躲在轿子里向外偷看……
  轿帘突然掀起。
  红绸衣、红绣鞋,满头凤冠霞披,穿戴得整整齐齐的新娘子,竟然从花轿里飞了出来。
  萧十一郎也不禁怔住。
  他再也想不到这新娘子竟飞到他面前,从红缎衣袖里伸出了手,“啪”的一声,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头:银铃般娇笑道:“你这小王八蛋这些日子,你死到哪里去了?”

  风四娘就是这样一个刁蛮任性的女人。然而,她内心还有另外一面,在热情、率性的外表下,深藏着寂寞、纯真的一面。她是那种表面看似随便实质上极具自律的女子。
  她的放荡,往往只是一种烟雾,是她自欺欺人,乃至自我保护,自我麻醉的手段,为什么?
  因为她内心寂寞,无论什么样的刺激也填不满那份寂寞,一种深入骨髓的寂寞。另外还有思念,对往事的思念,对青春的思念,尤其是对某个人的思念。
  尽管她不管有意无意地否认、逃避,实则上她很清楚地知道:她已经忘不了萧十一郎。无论他是在天涯,还是在海角,无论他是活,还是死,她都一样忘不了他,永远忘不了。
  她比萧十一郎大了5年4个月零3天,两人一见面就相互调侃,一个说:“等天下男人都死光了,也不会嫁给你。”
  另一个说,“我才十六,就算要成亲,也得找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像你这种老太婆呀。”
  到最后,她不知不觉中才发现自己已深深爱上了那个不修边幅的江湖大盗。而萧十一郎,也慢慢明白最了解自己的,就是这位可以做他姐姐的不拘小节的女人。
  风四娘的爱,其实相当细腻,而且无私。她得知萧十一郎迷恋上沈璧君,尽管也感到痛若、不安,却仍尽自己的一切努力,甚至甘冒生命危险去成全他们俩。
  她对于杨开泰,由开始的戏弄到最后的悔疚,内心充满矛盾,她理智上觉得杨开泰对自己一片真心,是一个可靠的丈夫,但情感上无论如何摆脱不了萧十一郎的影子,因此,在成婚的路上,她还是跳出花轿,随着萧十一郎走了。
  深爱却不能言明,被爱却不能相许,这是风四娘这个人物身上散发出的悲剧气氛之一。还有她的孤儿身世,同样引人同情。
  别人都认为她活得很快乐,其实只不过是她早已学会将眼泪往肚里流。她从小没有亲人,没有家,别的孩子还在母亲怀里撒娇的时候,她已经在外面流浪。到了三十五岁,还是没有家,没有亲人。
  在风四娘身上,还有青春将逝的哀婉。总之,风四娘几乎是矛盾的混合体,连萧十一郎在与她一夜缠绵后,竟然“直到现在,他不完全了解风四娘。他竟是风四娘的第一个男人,难道风四娘一直都在等着他?”
  母性与天真,坚强与脆弱,欢快与悲哀,性感与纯情,开放与封闭,奇妙地掺合于一人身上。她像一位宽厚的姐姐,也像一位调皮的妹妹;是妻子,也是情人;是女中豪杰,也是纤弱的小女子。
  这是古龙献给读者最完美的一个女性、也许,她反映了古龙理想中的女人风范。
  耐人寻味的是古龙笔下这类女性并不多见,勉强有点类似的大概只有朱泪儿一人而已。
  古龙笔下的男英雄爱的往往只是像沈璧君、林黛羽这样的女性。她们文静,高贵,内向,而且带点阴郁。这一类女子,无论外形还是气质,都很容易被男人理想化,成为牵肠挂肚的梦中情人。
  沈璧君恐怕最有代表性,她的美貌被古龙夸张得最为极端:“车厢的门开了,一个人走了出来。在这一刹那间,所有的人不但都停止了动作,几乎连呼吸都已停顿,他们这一生中从来也未曾见到过如此美丽的人!··…·她的美丽是任何人也无法形容的。”。
  她的引人注目,当然不仅仅在于美貌,更在于她的心灵。在她身上,体现了既定的生活规范与心灵激情之间的冲突。
  作为一名大家闺秀,一位社会名流的妻子,她过着优裕的生活,也有着无形的约束。但在偶然的机会,她遇到了一位大盗,一位被社会所不齿的人,她潜沉在内心的某种欲情,某种生命的力量,突然迸发而出,致使一个美丽的女人从此陷于深深的矛盾之中,时而冷漠,时而柔情万千,时而屈服于环境的压力,时而放纵自己的情感,将爱她们的男人折磨得心神憔悴,也将她们自己折磨得形销神蚀,是这一类女子的拿手好戏,也是她们惹人爱怜的原因。
  古龙笔下的男英雄易于爱上的女子还有一类是像丁灵琳这样较为单纯的少女。她们活泼、纯洁,充满青春气息,她们的喜怒哀乐都带着明朗的色彩,像春天的阳光与春天的细雨,,她们对于爱情永远怀着美丽的遐想,她们对于人世间永远怀着善良的心。
  至于像崔淑真、唐琳、大婉之类的女性,似乎注定要使那些男英雄深深感到人生的“不能两全其美”。她们明知无望,也苦苦相恋,暗许芳心”这类女子在古龙的每部小说中都有,在其他武侠作家的小说中也大量存在。相反,在琼瑶式的小说中,则是另一种模式,那就是多个男子同恋一个女子,也是明知无望,而不放弃。
  这可能显示出男女作家都有各自的“自恋”情结,都希望被很多异性爱慕的潜在心理。可能很庸俗,却能满足大部分读者的感情。
  与其他作家不同的是,古龙的这些单恋者,都是些贤妻良母型的女性。大婉对于马如龙不仅高度信任,而且对他无微不至地关怀,使陷于不白之冤的马如龙得以度过难关。至于崔淑真,“实在是个本性很善良的女孩子,而且有一种真正的女性温柔。”连英雄叶开,已经有了心上人的叶开也不禁心猿意马:“心里忽然有了种奇妙的感觉。假如他只不过是个做小买卖的生意人,假如他们是夫妻,假如他们都没有过去那些往事,他们是不是会活得更幸福?”
  不过,从根本上讲,古龙的浪子情怀使他并不迷恋这些贤妻良母型的女性,他让他的英雄只爱那种“情人型”的女子,那种神秘的,超越现世的,若隐若现的女子,如张洁洁之类。
  古龙笔下有许多让人难以忘怀的反面女角,让人又爱又恨,无可奈何。
  古龙的本意是想把她们写成反面角色——邪恶的女子的,但写着写着就为她们的美色所惑,笔调就变得同情加欣赏。
  他一方面告诉读者,那些美丽的女人是最危险的,甚至是最恶毒的。但另一方面,他又告诉读者,那些美丽的女人无论做什么,都是值得原谅的。
  小公子杀人不眨眼,诡计多端,狡诈多变,但她临死前,嘴角突然露出一丝甜笑,瞧着连城璧,柔声道:“我真该谢谢你,原来死竟是件这么容易的事,早知如此,我又何必辛辛苦苦地活着呢?”又对另一个受害者说:“你的解药就在我怀里,你若还想活下去,就来拿吧!可是我劝你,活着绝没有死亡那么舒服,你想想,活着的人哪一个没有痛苦,没有烦恼……”这一番话完全冲淡了她的邪恶色彩,给人以无奈、悲凉的感觉。
  上官小仙在《九月鹰飞》中,是整个阴谋的暗中操纵者。她野心勃勃,又极富机心,骗得武林第一高手叶开与他的情人丁灵琳保护自己。利用叶开一一除掉所有对手,实现她称霸武林的野心。
  按一般的伦理观念,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反面角色,但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怎么也恨她不起来。原因在于古龙不时地添加了一点东西,也就是不时地描写一下上官小仙对于叶开的痴情,以及得不到爱的寂寞,还有一个女性内在的脆弱。所以,叶开到最终都无法下手杀她,只是在气势上、心理上打败了她。
  古龙的解释是:“宽恕远比报复更伟大”。“生命如此美好,爱情如此奇妙,一个人若还不能忘记仇恨,岂非愚蠢得很?”这当然符合佛祖和那酥基督的教训:对于我们的敌人,对于那些邪恶者,我们要深怀同情,更要爱他们胜于我们的亲人、朋友。
  然而,有意思的是,古龙描写他的男性反面角色,似乎不太讲究宽容,他引发读者的只是对他们的厌恶。看来,在古龙的眼中,邪恶的女人则另当别论,如果她美丽的话。
  古龙写了许多女人,也在作品中发表了许许多多关于女人的高论。他努力着要走进女性的内在世界,要理解她们,热爱她们,同时,反过来,又想让女人理解他笔下的男主角。
  他也许做到了,也许没有做到。他的女性形象也许很真实,也许很虚假,或者只是他心造的幻影。
  有篇当代小说叫作《请女人猜谜》,不妨改作两个相关的题目:男人请女人猜迷,女人请男人猜谜。自人类诞生以来,两性之间就玩着无穷无尽的猜谜游戏。然而,过去,现在,未来,男人都没有猜透女人,女人也没有猜透男人。
  他们不可分离,又总是企望分离;他们如胶似漆,又总是有深隐的鸿沟不可跨越。
  所以,要是说古龙的女性形象如云如烟,一点也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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