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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挥泪别新丰


  
  当黥布叛乱,刘邦带病东征时,张良带着病体,赶到新丰与刘邦话别,义不容辞地担负起辅佐太子坐镇京都的重任。

  刘邦病了,病得有好多日都没有上朝了。
  朝廷重臣们纷纷进宫探视,但都毫无例外地一律挡驾。一时间人心惶惶,流言四起。楚汉相争结束,才六年天下一统的太平局面、难道又将结束了么?更何况这五六年间,诸侯谋反此起彼伏,小规模平息内乱的战争,时有发生。如果刘邦有个什么万一,谁能控制局面?满朝文武的忧心忡忡,万民百姓的惶惶不安,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这短暂的太平年月来得确实不易啊,华夏大地确实需要休生养息。
  吕后一听到皇上病重的消息,她的心立刻狂跳起来。世上的事往往就是如此,看起来一筹莫展,有时却又意想不到的化险为夷。自从半年前,她轻而易举的杀掉韩信之后,她的胆子就大起来了,她的心就雄起来了。一个将兵多多益善的所向无敌的大将军,曾使刘邦和项羽不敢对他侧目而视的人,却是那么轻而易举地被她擒杀。所以韩信临死时仰天叹息,没想到威名一世,结果却死于一个妇人之手!大江大河里操纵自如,反而在小河沟里翻了船,他想得到么?当刘邦在平息陈豨叛乱的前线,听到吕后在长安的未央宫易如反掌地诛灭了韩信,多年来令他寝食不安,悬在他心上的一块隐忧,才终于得以消除,这远比他击破陈豨更令他欣喜。他更惊叹自己和这位结发之妻生活了大半辈子,还没有发现这个女人,竟有安邦定国之才,须当刮目相视。从此吕雉明白了一个道理,女人并不一定逊于须眉,只要肯去做,只要横得下一条心,同样可以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不信试试看!
  得到皇上病重的消息后,她急忙去把吕泽找来,兄妹俩关起门来密谋了一番,吕泽就匆匆走了。
  吕后来到皇上的寝宫外面,把守宫门的卫士,本来奉命一律挡驾,见皇后驾到慌忙跪地迎接,哪里还敢阻拦。吕后昂首而入,快步来到皇上的卧榻之前。只见刘邦病恹恹地躺在床上,戚夫人满面忧郁地在一旁替皇上轻轻捶打着。
  吕后一见顿时就沉下脸来,上前对刘邦说:“臣妾听说陛下染病,特地为陛下煎了一剂汤药,请陛下趁热饮下。”
  随行的宫女捧上药罐,戚夫人忙用碗倒上半碗药,双手捧到皇上面前。
  刘邦睁眼看了一眼,默默无言地摇了摇头。
  戚夫人手中的药碗还冒着浓浓的热气,她轻轻吹着,并用嘴唇去试了试冷热,呷了小半口汤药尝了尝。吕后本来就看不惯戚夫人成天在皇上身旁,一见她尝药,顿时无名火起:“陛下,臣妾一遍诚心,亲手为陛下煎药,望御体早日康复。哪知臣妾好心反被当成了驴肝肺,竟有人当着臣妾的面尝起药来了,难道是怀疑臣妾要毒死陛下不成?”
  戚夫人顿时吓得面如土色,慌忙跪地,眼泪止不住流淌出来,伏地哀求道:“皇后息怒,妾只是尝尝冷热是否可口,决不敢怀疑皇后!”
  刘邦实在看不下去了,强忍住怒火对吕后说:“把药放在那里就行了,你回去吧!”
  吕后一点也不让步地说:“陛下好不公平,皇后都要被赶走,嫔妃倒可以留下,这岂不乱了朝纲!”
  刘邦盛怒了,猛地坐了起来,使劲一拂,将案上的药推到地上摔得粉碎,汤药溅了一地。他怒吼了一声:
  “都给我出去!”
  吕后见皇上激怒了,才不得不退去,戚夫人也无可奈何地跟了出去。
  刘邦当即诏令门卫,任何人不得进入!
  正在这时东方传来了黥布反叛的消息。朝中大臣周勃、灌婴等焦急万分,可是皇上却又称病十多天不上朝,又不准朝臣进入探视。实在无法可想时,他们想到了一个人,这就是张良。
  可是张良此时倒真的病得很重,他卧在病榻上,对来访的周勃、灌婴说,可教一个人前去闯宫,这就是吕后的妹妹吕须的丈夫舞阳侯樊哙。
  张良一提,两人都点头称是,也觉得没有比他更恰当的人选。
  这位既是刘邦同乡哥们儿,又是连襟的樊哙,本是一员屠狗为业的莽夫,他去闯宫就是闯出祸事来,刘邦也决不会说他谋反,不至于杀他的脑袋。这樊哙头脑简单,有勇无谋,叫他去他就真的一口答应下来,倒一点也不害怕。只见他蹬蹬蹬地走在前面,直踏丹墀,排闼直入,没有谁能够阻挡。
  大伙跟着樊哙来到御榻前,只见刘邦独自枕着一个小太监在睡觉。樊哙顾不了许多,扯着大嗓门吼道:
  “陛下,你倒睡得好稳!你知不知道黥布谋反了!”
  刘邦惊醒,猛坐了起来:“什么?黥布谋反了!”
  他旁若无人地愣了半晌,又慢慢地躺了下去,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样子。
  樊哙气急败坏地喊道:“陛下,你怎么又躺下了?你倒是快出主意呀!”
  近年来,从韩信谋反、陈豨谋反,哪一次刘邦不是闻风而起,亲自率师远征。黥布的谋反也是他早已料定的,只是时间的早迟而已。然而,当刘邦此刻听到黥布谋反的消息时,他分明知道,自己已经病了,精力也不够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他已经多次想到过最后时刻的到来,真不敢想象,自己在马上得到的江山,在有一天他死去后,还会不会姓刘?一想到这些,他心灰意冷了。自己已经到了老弱多病的时日,尚没有一个堪当重托的太子。想废不能废,想立不能立,安得猛士守四方!
  他的心病比身病更沉重了。
  他心里矛盾到极点,你们大家都说太子不能废吗?现在有人谋反了,就让太子去带兵打仗吧!又来找我干什么?
  竟然有用江山赌气的皇帝。
  于是刘邦说:“这次朕想让太子将兵去剿灭黥布,大家以为如何?”
  群臣无言,关系社稷安危的大事,能派太子去么?周勃说从长计议吧,大家不得不告退了出来。这场闯宫既没有闯出祸事,但也没有闯出结果。
  吕后的耳目众多,皇上想让太子领兵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她的耳中。不过,她左右权衡了许久,始终不知道是让太子去的好,还是不去的好?
  女人的机智多用于打小算盘,真正遇到大事还是束手无策。
  她把建成侯吕泽叫来,让他到太子那里去请教商山四皓。
  这时吕泽已经按照留侯的指点,到商山去把四位高人请到京城来了。他们虽然都已经是八十多岁的人了,一个个银发皓然,精神矍铄,声如洪钟,目光如炬。四位老人和太子刘盈住在一起,替太子讲授四书五经与王者之道。
  吕泽见过四位老人说:“黥布谋反,皇上准备派遣太子出征,请教四位老先生,能否去得?”
  四位老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同时摇了摇头,他们一致认为,如果太子领兵,事情就麻烦了!
  他们向吕泽分析了太子为什么不能领兵的道理。因为太子领兵去讨伐黥布,即使大获全胜又怎么样呢?他本来就嗣君,除了皇上就数他的地位最高,还能得到比太子地位更高的封赏吗?反之,如果没有功,那就会从此受祸了。更何况太子率领的诸将,都是跟随皇上打江山定天下的猛将,如今叫太子去指挥调遣这伙人,有如让羊去统率狼,将领们决不会听他的指挥,象这样能建立功勋吗?还有,母亲受到宠爱的,她的儿子也同样受宠爱。如今戚夫人白天黑夜都侍侯在皇帝跟前,赵王如意也常在皇上面前,他必不肯让那位他不满意的太子位居赵王之上,早晚会让赵王取代太子的。因此,太后何不寻找一个时机,向皇上哭诉说:“黥布是一员天下闻名的猛将,又善于用兵。诸将们都是陛下的股肱,太子能号令他们吗?如果黥布知道是太子将兵,不更加猖狂地肆无忌惮地击鼓西进吗?皇上虽然有病,可以躺在车上监督诸将,诸将们敢不尽力吗?皇上虽然吃点苦,但也应该为你的妻着想!”
  吕后果然依计而行,她忍气吞声首先就那天送药斥责戚夫人的事,向皇上道了歉。为了讨得皇上的欢心,主动派人去把戚夫人请了回来。并在皇上面前,好言嘉许戚夫人温柔能于,侍奉皇上功不可没。等把这一切铺垫好后,才就太子出征问题,向皇上哭诉了一翻,这样水到渠成,果然收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刘邦当即点头应允,毕竟还是自己家里的事,又跟谁赌气呢?
  对于刘邦来说,本来就是一半真病,一半心病,不过是因为废立太子问题掣肘,闹闹情绪而已。对于刘邦来说,只要一息尚存,他是绝对不允许诸王谋反,要想把嘴伸进他的缽里来分一羹品尝,是决不容商量的。你别看他躺在卧榻上装得若无其事,其实他早已浑身血沸,心跳加速。黥布是还没有被消灭的少数几个异姓之王了,岂能漠然置之!他不最后解决这少数几个心腹大患,死不瞑目!
  吕后的一番哭诉也说得有道理,现在你才明白你儿子还是不行么?他越来越讨厌吕后自从杀掉韩信之后,那副不可一世、咄咄逼人的样子。今天你也知道哭鼻子了么?也知道来求我了么?你那么能干,连韩信都杀得了,为什么不辅佐你的太子去东征黥布,跑来央求我干什么?人就是如此,即使至高无上的帝王,也还是喜欢人家恭维,也还是喜欢处于驾临于弱者之上的强者的地位。
  真正能够打动刘邦,除了权力因素和个人恩怨外,还是因为吕后打出了戚夫人这张牌。吕后料定,只要由她出面请回戚夫人,再难的事也会办成。
  戚夫人才是打开刘邦心灵大门的一把钥匙。
  第二天宫门开了,刘邦撑着病体上朝视事,下令赦天下死罪以下的囚犯,命令他们穿上军装,扛上武器,上前线去征讨黥布。立长子为淮南王,以取代黥布。征发各路诸侯之兵,由他亲自率兵东征。命太子留守京都长安。
  刘邦毕竟是刘邦,他玩政治毕竟是大手笔。
  出征那天,太子和群臣来到霸上为皇上送行。刘邦坐在车上,望着猎猎军旗和整肃的军队,想起十一年前最先入关驻军霸上,十万大军何等雄风,那是多么令人神往的年华啊!如今老病缠身,都还没有一个令人放心的足以安邦定国的继嗣。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出发时,刘邦坐在銮舆上,用他疲惫的目光,在群臣中扫视了一番,他在寻找张良。他知道张良不会来,只是想意外地发现他,可是不见子房的身影。
  他在出发之前,曾闪过一个念头,想让张良随行。去年发兵平息代相国陈豨之乱,他曾坚持让张良随行,张良也只好从上击代。当军至马邑久攻不下的时候,结果还是张良出奇计攻克了马邑。这次要是张良能够随行该多好啊!但听说他又病了,他真是不再忍心把他拖去。多年来他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打仗进军,不管环境再险恶,只要有张良在自己身旁,他的心里就踏实多了。如果张良不在,他就有一种不安和失落的感觉。无可奈何,他只得下令出发。
  刘邦率军行至新丰西边的曲邮,他突然得到报告说后面有一辆车追了上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刘邦命令全军就地待命。
  等到这辆车追上了他们,上前一看,车上躺着一个人,是留侯张良。
  刘邦惊喜得顿时忘掉了病痛,挣扎着下车来,踉跄上前,紧紧抓住张良的双手,泪光莹莹地说:
  “子房!子房……”
  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今天早上张良醒来,感到头昏目眩,浑身乏力,但他还是努力挣扎起床,扶着一只木杖一步一步在林间漫步。实在走不动了,就靠着松树的虬枝喘息一会儿。
  何肩端了一碗煎好的药赶来,让他趁热喝下。
  张良见何肩欲去又止,象有什么话要说,便问道:“有什么事吧?”
  何肩犹豫了一下说:“早上林子里湿气重,虽说是七月天气,你的病刚好一点,别又受了凉……”
  张良淡然一笑,挥了挥手说:“不妨事,去吧!”
  何肩转身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似乎有话非说不可。
  张良了解何肩的性格,他的心头是装不住话的,何况他更知道,什么话是非告诉张良不可的,什么话是张良不愿意听的。今天他去而复返,必有非说不可的大事。
  张良叫住了他:“何肩,发生了什么事?”
  何肩只好说,“今天满朝文武在霸上为皇上送行,皇上率兵东征黥布。”
  “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及时报告?”张良神色严厉地问。
  “留候有病,不是早杜门谢客了么?”何肩怯生生地回答说。
  张良有些生气了:“我是有病,我是不愿意过问后妃之间的立嗣之争,但是黥布谋反是关系江山社稷的军国大事,皇帝有病在身尚且率兵出征,我就是有一口气,也应当去为皇上送行!”
  何肩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你还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备车!”
  何肩历来知道张良行动果断的脾气,一言即出是难以改变的,于是他转身备车去了。
  在他扶张良上车时,留侯仍在激动地说:“你要记住,一个血性男儿,不能苟且偷生!国家危急之时,当挺身而出。去年皇上去平息陈豨之乱时,我不也正病着吗?可是当皇上要我随他一起出征时,我不是也毅然前往了吗?今天如果皇上仍要我随行,我仍然万死不辞!”
  车缓缓向霸上驶去,何肩每次都要驭者放慢速度,怕留侯虚弱的病体受不了颠簸。可是此刻张良心急如火,不断催促何肩加快速度。马车愈奔愈快,等他们拼命赶到霸上时,送行的朝臣早已散去,皇上率领的大军正向东北方向的新丰开去了。
  当何肩把车掉转准备回家时,他听见留侯毫不犹豫的用坚决的语气命令道:
  “立刻向新丰追去!”
  “留侯…”
  “还在等什么?炔!”
  马车向新丰飞快地驶去,何肩不时回过头来,看见颠簸中的张良,脸色苍白,大滴大滴的冷汗直往下淌。他咬紧牙关坚持着,靠在车上那副痛苦难受的样子,使何肩几次想停下车来,让他喘口气。但是每次看见何肩回转身来那恳求的目光,张良都坚决地向他挥挥手,马车仍然飞快的向前奔驰。
  何肩完全懂得留侯的个性和心情,在军国大事上他向来毫不含糊。
  从霸上到新丰这条路,也就不过几十里。张良对这条路十分熟悉也毕生难忘。十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天,道路上铺满了积雪,他正陪同沛公从霸上到离新丰不远的鸿门去拜会项羽,折冲群樽俎,避免了一场对沛公不利的血战。如今刘邦和他都是病体缠身,当年雄风今何在?岁月不饶人啊!
  在新丰西边的曲邮,张良终于追上了刘邦的大队人马。当皇上首先跳下车来,双手抓住他使劲摇晃时,他的热泪也夺眶而出。
  他们之间不用话语也完全可以交流。
  正好晌午已过,刘邦下令埋锅造饭。他没想到张良会赶了上来,真是喜出望外。他决定今天不走了,他要和张良痛快地谈一谈。
  “皇上,臣没有赶得上到霸上送行,是臣的罪过呀!”
  “子房,别这样讲,朕知道你病了,不忍心惊扰你。但是,有一点你是知道的,多年来朕哪次出征,身边能没有你呢?这次没有你随行,朕的心中总有点觉得不踏实,空荡荡的!”
  刘邦说到这里动情了,张良也动情了,相对唏嘘,感慨不尽。
  张良真诚地表示:“陛下,要是你真正需要臣相伴随行,臣一定万死不辞!”
  刘邦没有置之可否,他只用双眼默默地望着张良。一张苍白瘦削的脸上,一副病容,他哪里忍心让张良再去经受征途的艰辛、劳顿和风风雨雨!
  此次东征,刘邦的心理负担比那一次都更重。以往他出关东进,与项羽决战,那时他无后顾之忧,有萧何坐镇关中,保证粮饷的供给,他是一心一意,全力以赴地与项羽殊死鏖战。而这次,他既要向东对付黥布,又要牵挂留守长安的太子,在某种程度上,他的后顾之忧还更为沉重。因此,刘邦毫不犹豫地坚决摇了摇头说:
  “不,子房,这次你不能去!”
  张良对刘邦的回答感到惊讶。
  刘邦深情地说:“子房,你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如今又重病在身,朕能让你一起去吗?”
  张良也只好无可奈何的说:“本来臣应该随行,无奈病得很重,力不从心。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陛下也身患有病,还要亲自率兵出征。黥布手下的楚人剽悍凶顽,愿陛下千万小心谨慎,避开他的锋芒,巧妙地抓住战机,方可取胜。”
  刘邦说:“这方面请子房放心,夏侯婴有一位门客薛公,是从前楚国的令尹,他的看法非常之深刻。”
  张良问:“薛公是如何对陛下说的?”
  刘邦说:“薛公分析黥布不外科上、中、下三策,知其所为便好对付了。”
  这位薛公认为,对于黥布来说,上策就是南取吴,西取楚,东并齐鲁,北收燕赵,坚壁固守。如果这样的话,山东恐怕就不属于汉了;中策就是东取吴,西取楚,并韩取魏,据敖仓之粟,塞成皋隘口。如果这样的话,胜负未可料也;下策就是东取吴,西取下蔡,骤粮越地,身归长沙。如果这样的话,陛下就可以高枕安卧了!
  最后,薛公对刘邦说:“黥布不过是一位骊山刑徒而已,他只不过是遭际乱世,终于得以封王。其实他并没有什么远见卓识,一向鼠目寸光,顾前不顾后。臣料定他必出下策,那样陛下就没有什么可忧虑的了!”
  张良听完后,点了点头,但他不无忧虑地告戒刘邦:“唯有目光短浅、只顾眼前的人,才格外莽撞,象一头疯狂的野兽。因此陛下千万不可轻敌,一定避其锋芒,善于周旋。”
  刘邦点了点头才把他最想说的话说了出来:“此次东征,朕不要子房随行,还另有一重托!”
  “呵!”这倒是出乎张良意外的,“陛下请讲!”
  “我这次东征,心挂两头,其实黥布倒并不那么可怕,真正放心不下的还是长安!”
  张良以为忧虑的是京都的安危。
  刘邦摇了摇头说:“京都我已命太子留守,关中安危,也作了周密妥当的部署。我已征发上郡、北地和陇西车骑,以及巴、蜀材官及中尉卒三万人,驻军霸上,护卫太子,想来无多大问题了。”
  张良问道:“那么陛下忧虑的是什么呢?”
  刘邦心事重重的样子,默然良久,长长叹息了一声。
  张良坦率地问;“陛下还在忧虑立嗣之争么?”
  刘邦想了想说:“是,也不是。”
  张良说:“陛下,容臣直言相告,虽然我为了江山社稷的安危,不赞成陛下废长立幼,但我决不支持后妃与嫡庶之间倾诈弄权。陛下东征,太子留守,我一定为陛下照看好戚夫人母子,陛下尽管放心去吧!”
  殊不知刘邦仍摇了摇头,张良感到有些困惑了。
  “那么,陛下所忧何来呢?不妨直言相告!”
  其实,刘邦心里明白,只要他还活着,是没有谁敢动戚氏母子一根指头的,这还并非他目前担心的所在。对于太子刘盈,他之所以不满意,除情感上的因素外,主要还是因为他觉得刘盈太善良,太没有心计,但是他毫不怀疑刘盈的忠诚。太子决不可能背着他干出什么于他不利的事来。但是……
  “但是,”刘邦终于把他日夜忧思的话挑明了,“正因为刘盈太软弱、太善良,才会有人借太子的名义为所欲为。到了有一天,还可能营私结党,排除异己,甚至还可能连江山都不姓刘了!”
  张良不禁瞠目结舌:“真会有如此严重么?”
  刘邦有些神秘地说:“有一位方术之士预言,汉后五十年东南有乱……”
  “妖言惑众,陛下不可深信!依臣看来,异姓诸王已诛杀怠尽,朝中目前尚无强人……”
  刘邦急迫地打断了张良的话:“子房切不可太天真,有些事你是想象不到的,比如韩信,我绞尽脑汁也难除掉他,然而却轻而易举地被一个女人杀掉,令你我为之惊愕!海水不可斗量,人心难测呀!”
  刘邦的话也只能说到这个程度了,仅一纸之隔,伸一根指头就可以戳破。
  张良当然听懂了,但他不愿把这张纸戳破。
  “那么,臣能为陛下怎样分忧呢?”
  刘邦说:“子房为朕之故交,如今虽然抱病在身,但无论如何请子房为朕代病辅佐太子以免朕悬念。”
  张良说:“叔孙通本来就是太子太傅,他的才情足以胜任,陛下完全可以放心。”
  刘邦直言不讳地说:“叔孙通的确是一位贤臣,但他一个人恐怕不济于事,更何况他是一位迂腐的儒生,因此一定请子房竭力相助。朕想任命你为少傅。当然少傅一职对子房来说,确实太委屈你了,但朕深信子房不会计较,希望子房一定不要推却。你是再放心不过也再恰当不过的人选。”
  张良回答说:“陛下深知臣淡泊于名利,决不计较官爵之高低,只要是陛下所托,臣一定忠于职守,不辱使命。”
  刘邦无言地伸过手去,抓住张良的手久久不放,眼里泪光闪烁。
  两人就这样达成默契,默默地坐着,什么也不说。时近黄昏,晚霞如火。
  刘邦在一位侍者的耳边吩咐了两句,很快两乘轻便的轿子便抬到他们跟前,刘邦带着几分老顽童的狡黠,笑着对张良说:
  “子房,上轿吧,我带你到一个去处!”
  说完,不由分说的把张良抬上一乘轿,刘邦也上了另一乘,两人被抬着向曲邮的一座山头爬去。没有一会儿,便被抬到那高高的山崖边,随行的卫士在一方巨石上铺上坐垫,让他俩在上面打坐。
  刘邦和张良放眼望去,太阳渐渐向西落下,这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今日天气晴好,在斜阳的照射下,南面望去,天际是连绵骊山,西望霸上,隐约可见。
  当他俩不约而同地向东方望去,顿时怦然心跳了。一眼望见那边,他俩能不血沸心跳吗?
  “子房,看清了吗,那是什么地方?”刘邦笑指前方。
  张良的兴致特别高,他向刘邦的手指处望去,只见他愁眉舒展,笑得那么开心,笑得那般忘形。何肩知道,近些年来已经从没有见过张良这般笑逐颜开了。
  从山下这一望无际的平原向东延伸,在那里隆起了一片坡地。此刻,夕阳的残照,给那里的树丛和原野,镀上了金黄的亮色,不过这黄昏时刻,那里很静很静。十年前,那里是营寨绵延好几十里的楚军大营,不可一世的项羽正统率着四十万大军驻扎在那里,与还军霸上的沛公的十万汉军对峙着……
  张良自语般的说:“那年冬天雪真大呵!”
  “到鸿门去的那天早上,我感到冷得出奇……”刘邦回忆说。
  “到了鸿门还冷吗?”张良幽默地问道。
  “那时,不知项羽何时会砍我的脑袋,哪还顾得上冷不冷哟!”
  刘邦说完和张良同时放声大笑起来,他俩笑得简直喘不过气来。
  落日西沉,残阳如血。
  暮霭在山下的原野上升起,骊山变成了灰色的剪影,霸上隐入迷蒙的雾气中,鸿门象拉上了一道灰暗的帷幔。
  暮色苍茫,那些闪烁着耀眼金辉的难忘岁月,都被吞没了。
  两人静静地坐在夜色中,久久不愿离去。
  今夜,山下又是十里营寨,篝火熊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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