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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南游楚越 探访古风



  庄周准备动身了。远游的事,虽然思谋了很久,但没有告诉母亲和兄长。清早起身,胡乱喝几口粟粥,收拾好简单的行囊。包裹内只装了几件换穿的麻袍、短衣、几双麻屦,还有几束竹简。远行,对于庄周来说是第一次,他不知道自己能去多久,走多远,他能想到的准备工作也就是这样了。
  父亲早逝,母亲年事渐高,他不忍伤她老人家的心。想一想有兄长护侍在侧,他心中的歉疚稍稍减轻。趴着门缝悄悄看一眼熟睡中的母亲,暗暗道一声“慈颜保重,孩儿不孝”,便转身走出了院门,走出了晨雾弥漫的村庄。
  走之前,他要向自己的老朋友渔父辞别。清晨的丛林阴暗凉爽,百鸟寂寂。他来到渔父的茅屋前,推门进去,渔父躺在竹榻上半睡半醒,回头见是他,问道:“这么早,有事?”
  “有。”庄周说,“我来向您辞行。”
  “噢?”渔父侧身托颐,很感兴趣地问道:“去哪儿?”
  庄周说:“南履楚越之地。”
  渔父说:“楚越之地,风俗不类中原,应该去长长见识。”
  庄周说:“我正是此意。”
  渔父说:“然,小子,曾不闻‘父母在,不远游乎’?”
  庄周笑了:“您最明白我的志向。”
  渔父说:“好。走得好。你究竟不是一只凡鸟,不能老关在小小的樊笼里。”
  庄周顿了一顿,道:“我走之后,烦您给我母亲说一声。”
  渔父说:“好。不过,你远游楚越,准备何时归来?”
  庄周望着竹窗外渐晓的天光,沉声道:“不知道。人生在世,本来就是一位过客。我愿意过一种浪迹天涯、无所拘束的生活。”
  “我老了,身体不行了。不然,我真想与你同游。年轻的时候我多次去过楚国,而且在楚国客居数年。回想起楚地的风土人情,真是令人难忘。”
  渔父向庄周详细介绍了去楚国的路线,以及楚国的地理情况和文化风俗。庄周将这些一一牢记。然后,渔父将悬挂在屋顶的小布袋取下来,从里面倒出一堆色彩斑斓、各式各样的贝,有真贝、海贝、铜制贝,上面刻一些陌生的文字。庄周以前从未见过这种东西。渔父告诉他,这就是楚国的贝币,相当于我们中原一带流行的刀币与布币。用它,可以买到各种生活用品,而上面的文字则标明它们各自的币值。渔父让庄周带上这些贝币,以备到楚国以后使用。庄周要推辞,渔父说,这贝币只有在楚国国土上通流,到了中原就只能当小孩子的玩意。庄周只好把贝币装进包裹。
  看看要分手了(谁知这不会是永别呢?),两人都恋恋不舍,但又说不出许多话来。他们一老一少,都是生性豁朗天真,对于世情看得很开的人,当然不会在别离时作女儿态;但茫茫浊世之中,知音难求,老不离少,少不离老,两人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庄周这一走,老渔父只能蓥孑度残年了。
  渔父想了想说:“我有一匹马,送与你做脚乘吧。”
  庄周有心拒绝,但竟没有吱声。两人出了屋子,渔父去马厩里牵出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渔父摩娑着马长长的鬃毛和光滑的颈项,说:“带着他吧!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没有多少了。我西归之后,这匹马就成了孤儿了。你带它走,你们俩也可做个伴儿,减少一下旅途的孤寂。”
  他抚摸着马的头颅,眼光中流露出依依不舍的深情:“这匹马陪着我已快十年了。我没有让它干过重活,只是偶尔骑它逛一逛,庄周,你要好好爱惜它。看见它,就当作是看见了我。”
  庄周接过马缰:“老丈,您要多多保重。”
  渔父笑道:“我还要等你回来欢聚畅议呢。”
  牵着马,庄周离开了丛林中的茅屋,离开了他少年时代精神上的导师和朋友,踏上了南下的官道。
  一路上,他看到遍地都是逃荒的农夫,破败的村落。官道上偶尔有身着盔甲的骑兵飞驰而过,扬起满天黄尘。也有一些商队的车马来来往往。
  午时左右,他来到宋国的都城睢阳。睢阳离他的家乡蒙邑很近,他以前来过几次。睢阳城内街道开阔,房屋相连,摊贩林立,行人拥挤。贵族们穿着华服锦袍,乘着高大的马车招摇过市;穷人们穿着粗褐衣服,沿街乞食。庄周无意在此停留,自北门入,南门出,穿过了睢阳。
  出了睢阳城,就是从西往东流入淮水的睢水。睢阳之名,即因其位处睢水之北而得。睢阳本来叫商丘,即商代遗址。当年周武王伐纣灭商,将商纣王之兄微子启封于商丘,取国号为宋。后来,宋国将商丘改名为睢阳。睢水滔滔向东,日夜不息;自古至今,其流不绝。庄周骑马缓缓从桥上走过,看着那汹涌的河水在眼底滚滚而流,听着浪花互相拍击而发出的哗哗声,心中油然产生了一种自然永在、人世无常的感慨。睢水永远是睢水,而天下却忽而姓夏,忽而姓商,忽而姓周,现在诸国争雄,又不知鹿死谁手了。身为商朝遗民,庄周觉得包括商代在内的任何一个王朝都只不过是短暂的一瞬,就象睢水中的一朵小小浪花,忽生忽灭。老子看到周朝即将衰灭,乃西入流沙,真是哲人之行;而孔子却周游列国,要恢复周礼,显得多么迂腐。世界的变化就象流水一样,永不停止,只要在变易之中求得不变,在有限之中求得永恒,就是人生的立足之境。庄周觉得他今天的南行楚越,就颇有点象老子当年的西入流沙。
  傍晚时分,庄周进入楚国苦县地境。苦县这个地名他比较熟悉,因为老子就是苦县人。他在私塾苦读数年,认真钻研并且学有所得的书籍中,《老子》是他最为叹服的一本书。通过这本书,他对作者的为人也有所了解,对老子甚为敬仰。他决定特意去拜访一下老子的故居。赖乡人指点,庄周找到了濑乡曲仁里。
  太阳的余辉笼罩着这个安静的小村庄。庄周执辔伫立在老子故居前。老子是战国时代举世闻名的大思想家,他的信徒遍布诸侯各国,他的哲学观念曾不同程度地影响过各国的政治,然而他的故居却平凡朴实,与左邻右舍的农居没什么大的差别,似与他的煊赫声名并不相称。低矮的土夯院墙,茅草覆盖的院门楼,里面望进去也只有几间草泥平房和正中一所祠堂样的高大建筑。其实老子的故居本来还要寒酸,这是老子的一帮门生们集资在故居的基础上改建而成的老子祠。老子一生未娶,他的亲族亦已凋零净尽。如今长住故居里的,是一些崇奉老子学说的士人。
  庄周打量片刻,抬腿跨入院门。青石板砌的甬道两边矗立着几株根深叶茂的松树、椿树,甬道尽头,祠堂之前,一顺溜排着九口井,井的石沿壁上各刻着一条神态毕真、矫折欲飞的龙。甬道上立着几个手握扫帚的黑衣人,正与几个走出祠堂、信徒模样的人谈话。庄子估摸着那些黑衣人,该就是老子的后学门生了。
  一个年岁较大的黑衣人走过来,向庄周施礼:“先生何方人氏?来此有何指教?”
  庄周连忙还礼:“我乃宋国蒙邑人庄周,特来拜访老子故居。”
  那黑衣长者一听,从头到脚看了庄周一遍,趋前抓住庄周双手,激动地说:“庄周先生,久闻大名,请进!”
  一位黑衣少年过来牵走了庄周的马,黑衣长者将庄周引到院子中间,招呼了一声,那些扫地的、与人谈话的黑衣人都围了过来。黑衣长者指着庄周对大伙说:“你们可知道这位先生是谁吗?”
  众黑衣瞧着这个其貌不扬、却又被黑衣长者呼为“先生”的年轻人,谁也没开口。
  黑衣长者笑道:“他就是那位‘盗跖怒斥孔丘’的作者庄周先生啊!”
  众黑衣中间一阵骚动,有人惊叹出声,有人低声嘀咕。
  长者接着说:“当今天下,学术分为三途:或孔、或墨、或老。在宗于老子的学说中,有列御寇、彭蒙、田骈、宋钘、尹文、关尹、环渊诸子,而这位年轻的庄周无疑是最为优秀的老子学说的继承者。振兴我们隐者的学说,发扬老子的遗志,希望就在他的身上。”
  众隐者向庄周拱手:“请先生指教!”
  庄周十分惶愧,忙答礼道:“不敢当!不敢当!”
  长者说:“请先生先瞻仰老子遗容。”
  黑衣长者陪庄周在前,众隐者随后,跨进祠堂正殿。大殿上方,立着一座巨大的石刻老子座像,差不多有真人的两个大小,老子跽跪而坐,双手抚膝,目光远望,姿态安详。老子的两只耳朵修长肥大,特别引人注目。庄周一看,就明白了为什么老子名叫李耳、老聃,原来他的耳朵的确与众不同。老子的一双眼睛深陷在隆起的眉骨之下,在智慧之中流露出难以觉察的忧虑。凝视着这双眼睛,庄周不由得想起了《老子》中的一句话:“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奉不足以丰有余。”人之道背离天道已经很久很久了,尊崇天道的老子怎能不忧虑呢?老子座像两边,各立着一段石碑,分别刻着《老子》的上篇与下篇,即道经与德经。座像前置一铜鼎,供前来参拜的信徒们烧香敬礼。
  庄周点燃了一炷香,插进香鼎里,面对雕像深深鞠了三躬。回过身来,他对黑衣们说:
  “老子真可谓古之博大真人啊!他告诉我们,在这有形有色的物的世界之中,还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道的世界。道为精而物为粗,人类的生活应该以追求道的境界为上,而芸芸众生却一味贪图物的享受。物的享受是没有限度的,不可能满足的,也是不可永久保持的。只有进入那无为、虚静、寂寞的道,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我到楚国来,就是为了避开中原人们丧己役物的非人生活,寻求一种逍遥、宁静的真人的生活。你们都是老子的信徒,常年住在老子的故居,浸染着哲人的光辉,你们寻求到这种生活了吗?”
  黑衣长者说道:“我们大家都熟颂老子的遗书,定期举办讨论会,互相交流对老子遗言的体会。老子的道,深妙莫测,难以名言。老子的思想也十分复杂,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加以理解。先生天资卓颖,必有高深见解,将使我等受益非浅。天色已晚,先生远道跋涉,风尘劳顿,请先歇息为要。明日我等再聆听高论。”
  入夜,庄周躺在床榻上,久久难以入眠。窗外是楚国的天空,与宋国的天空没有什么两样,高邈、澄澈,星光点点。但感觉却全然不同。好象所有的东西都灵动起来,宛若清风一般在他头脑中回荡。浪游之初那种新鲜与喜悦的激情充满了他的胸臆,使他无法平静。他披上短衣,悄悄来到院里,坐在井台上,触摸石龙曼妙的线条,倾听秋风吹动树枝发出的飒飒声,尽情享受秋夜无边的静谧与深沉的安宁。低下头,井水映照出圆圆的月亮对他微笑,井水平静无纹,犹如一面铜镜。井水中的月亮是那样的柔和、清明,庄周的心灵,渐渐与之合为一体,在静寂中散发出明洁的光芒。这光芒渗透了他的五脏六腑,渗透了他的四肢身躯,然后注入无涯的秋夜。庄周咀嚼着这甜蜜的体验,陷入深深的沉思。井水之所以能够将月亮映照出来,是因为它虚,因为它静。庄周的心之所以能够达到这种明洁和谐的境界,也是因为虚静之故。虚静是万物的根源,是人类幸福之殿堂的门坎。老子说得好:“致虚静,守静笃。”虚静之中,有难以言说的美,有难以言说的乐。庄周体味着这难言的美和乐,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井水、月亮、石龙,万事万物慢慢地凝聚在一起,组合成一个不断旋转着的图案。图案时而变成飘飘飞舞的蝴蝶,时而变成一双硕大修长的耳朵,时而变成小鸟那双天真的眼睛,交替在他心中出现。庄周感觉到时间已经凝固,世界就在他身上。我即万物,万物即我。他的身体在静寂之中得到了松弛,他的精神在静寂之中得到了愉悦,他感受到了老子所说的道,那恍兮惚兮,不可捉摸的东西,不在别的地方,就在自己的内心,人的平静而安详的本性就是道。只要本心清静,月亮即道,井水即道,万物即道。
  翌日一早,黑衣长者来看望庄周,还带来一袭黑衣,请庄周试穿。他对庄周说,老子曾经说过:“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黑色就是道的象征,因此,老子的信徒们都喜穿玄衣,在老子祠内,这已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庄周对此表示惊讶,他说:“只要有了道心,无往而非道,即使不穿衣服也是得道之人;如果没有道心,物皆非道,即使穿着黑色衣服,也是枉然。”长者闻言也不再坚持,但又要求庄周给众隐者做一次关于老子之道的演讲,庄周说:“道不可言,言而非也。只要大家能够做到心之虚静,道就会永在你心中。”
  黑衣长者本来还想请庄周在此长住下去,与众隐者共同切磋学问,一听这话,便没有提及。他暗想,这位无视孔子的狂妄之士对一切都抱着怀疑的态度,他不象是一位纯正的老子信徒。什么“真人”、“非人”、“心之虚静”,与我们所理解的老子学说相差太远了。老子之道,是治国用兵之木,是为人处世之方,如果完全进入了“心之虚静”,还要这些方术干什么?
  庄周觉察到了长者的心思,对他说:“我让您失望了,长者。我无意于做某一个学派的传人,更不想利用古圣先贤的名声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我是一个无所欲求的人。我喜欢老子,只是喜欢而已,并不想穿上那件黑衣做一个老子的信徒。我来参拜老子的故居,不过是为了了却一桩心事,并不想久住此地。你看那些龙,他们在水能游,离地能飞,无可无不可,是多么潇洒。此地只是我漫游的一个驿站而已,我马上就要动身了。”
  黑衣长者愧怍之下连声挽留,但庄周去意已定,微笑不语。背了行囊,出了屋门,到马厩牵了自己的枣红马,准备上路了。
  黑衣长者跟在他身后问道:“先生准备去哪儿?”
  庄周回答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朝南方走去,也许有一天,我能够找到一块可让我久住的地方,也许找不到。”
  说完跨上马,对黑衣长者抱抱拳,沐浴着早晨的阳光,施施然朝南而去。
  黑衣长者望着那远去的散淡背影,嗒然若失。


  楚国的北方一带,本来是陈国与蔡国的国土,陈、蔡小国寡民,砧上鱼肉,楚国兴盛起来之后,很快将其一一蚕灭,陈蔡遗民不堪黍离之悲,经常发动一些小规模的武装暴乱,都被楚国军队镇压下去,后来楚国与中原各国的多次战争也以这一带为战场。在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战争中,无辜的百姓惨遭涂炭,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庄周一路行来,看得最多的一种东西就是遍地的骷髅。
  那些横七竖八的骷髅,上面都没有肉了,不知是因为年长日久、风吹日晒而消失了,还是飞禽走兽们啄啃所致,那白花花的骨头在旷野的阳光下显得分外扎眼。有的骷髅是一个完整的人的形状,有的则或缺一条腿,或少一只臂,还有很多,没有头颅。庄周揣想:这些缺腿少臂的人在死之前,也许受过刑罚,曾经是一个残废,而那些没有脑袋的人很可能死于战争,不管是平民还是士卒,一样可以被敌人拿去领功邀赏。当时各国的刑罚是十分严酷的,就连偷窃一钩之金都是杀头之罪,因为在路上捡起别人遗失的东西而被砍去腿臂的人更是多得不可胜数。
  乌鸦在尸骨之间飞来飞去,希望发现一具带腐肉的尸骨,然而乌鸦如愿者少,失望者多。骷髅们的油水早就被榨干吃尽了。它们散乱地分布在荒郊野外,或仰卧,或俯卧,或侧卧,还有的一个枕着另一个的大腿,好象一群劳累不堪的苦役们躺在地上睡觉。最可怕的是有些骷髅因为太阳曝晒,筋缩节曲,坐在地上,两臂前伸,好象在向过路行人乞求援助,拉他一把,让他站立起来。
  骷髅的脸上已经没有血肉了,但是,他们那痛苦不堪的表情却直接表现在骨头上。他们的眼窝大而深,就象活人在特别悲伤时圆睁双目的一种神态。他们的牙齿突露在外,或张口,或咬牙,都显出一副凄怨、痛苦的样子。庄子想,人在最后的一刻肯定不愿抛舍生命,离开人世,因此,骷髅们的这种表情就是他们临死时绝望心情的写照。
  人为什么要死呢?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为什么会变成一具白花花的骷髅呢?当然,每一个人都会死的,这是一条任何人也无法改变的规律。有生就有死,就象有高就有下,有美就有丑一样,万物都是相对而成的。但是,有许多人的死并不是自然死亡,而是人为地造成的。战争、刑法、饥馑是造成人们死亡的最主要的原因。那些公侯们为了扩展自己的领地,不惜百姓的生命,发动旷日持久的战争,动不动就斩首数万,尸骨遍野,流血漂杵。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他们制订出严酷的法令,对那些在生计所迫下铤而走险的“盗”们严加制裁,其实那些公侯们才是真正的大盗。例如当今的田氏齐国还不是田成子盗窃了姜氏齐国而成的吗?田齐凭借自己的势力,称霸东方,大国不敢诛,小国不敢非,谁也不能把它怎么样。更具有讽刺意义的是,田成子不仅杀死了齐君,窃据了齐国,而且盗窃了齐国原来实行的“仁义”之法,继续用这种冠冕堂皇的“仁义”来为自己的盗窃行为辩护。
  “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庄周不禁发出一声感叹。公侯们争得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流淌着百姓的鲜血,公侯们富丽堂皇的广宫大厦下积满了百姓的冤魂。将天下骷髅堆集在一起,就是一座山一样高大的宫殿。百姓的生命就是如此卑贱渺小吗?
  日色昏昏,庄周想找个地方歇息。纵马来到一条小河边,松缰下马,人和马俱已困倦干渴,一齐埋头痛饮一气清凉的河水,枣红马饮足了水,象是很惬意似的,低声“咴儿”了两声,找青草去吃了;庄周坐在草地上,胡乱吃了几口昨日在前边镇子上买的干粮,看看天色已晚了,就想到附近找一些干草铺地上过夜。时近深秋,草色多已转黄,庄周上高阜上用双手扒拉,转眼满了一抱,走下来撂在平地上,又去扒第二抱。手伸进干草深处,有物件硬硬的硌手,小心翼翼地拨开表层的草棵,入眼一具白晃晃的骷髅。庄周不禁一阵哆嗦,惊出满身的冷汗。虽然这些天来看惯了遍地的骷髅,但夜色幽冥之际,离得这么近,用手去碰触,还是第一次。置身荒无人烟的旷野,周围闻无声迹,独自面对一具骷髅,庄周怎么也摆脱不了一股阴森森的恐惧,抱起干草,匆匆回到平地上,看见马儿在夜色中悠闲地蹓跶,心跳才稍稍平复。
  夜幕遮没了大自然的一切,也遮没了庄周自己,只留下阵阵寒气袭人的秋风。他在黑暗中枯坐了一阵,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压力,拿出火镰来,点燃了干草,拢出一堆火,看着那呼呼上蹿的火苗,照亮了自己的身体,他心里踏实多了。一会儿,火灭了,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火渣;又一会儿,连那星星点点的火渣也完全熄灭了。庄周又回到一片漆黑之中。强烈的孤独感充塞了心胸。他摸摸自己的头,摸摸自己的腿脚,都在;他想说点什么,但是没有人听他的话。他想起了枣红马。起身将马牵到草铺旁边,自己坐下,对马讲道:
  “枣红马呀枣红马,老伙伴,老朋友,我们说点什么吧!好,我先给你讲一个故事吧。讲什么呢?就讲一个黑夜的故事吧!从前有一个大儒,名叫胪传,专门干掘墓盗宝的勾当。但是,他虽然在黑夜里干那见不得人的事,却严格按照儒学的礼义,开口就是赋诗言志,俨然正人君子。有一天晚上,大儒胪传领着他的门徒来到一个贵族的墓地。等他们挖开墓坑,撬开棺椁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大儒胪传站在墓门口望风,心里有些急了:‘东方作矣,事之若何?’他的弟子在里面说:‘未解裙襦,口中有珠。’大儒胪传说:‘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按其鬓,压其颊!’弟子按照胪传的指点,用金椎撬开死者的嘴巴。大儒胪传又急急说:‘徐别其颊,无伤口中珠!’”
  讲完,自己先得意地哈哈大笑。然而,马听了他这个有趣的故事却毫无反应。马没有听懂他的话。除了自己的笑声,四周仍是死一样的寂静。庄周又一次感到那烦人的孤独。说来也怪,他本来十分讨厌世俗之人那种唯利是图的生活,总想找一块没有人的地方独自呆着。但是,离群索居久了,他反而想跟一个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在一起。他可以听我说话,也可以对我说点什么。人,庄周十分想见一个人。于是,他的脑子里就浮现出各类各样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富人、穷人、活人、死人……
  死人?死人也是人吗?没有生命的僵尸也可以是人吗?没有血肉的骷髅也可以是人吗?庄周想起了方才那具骷髅。与这夜色中的一切事物相比,甚至与那匹枣红马相比,骷髅是一个曾经为人的东西,是一个与自己最为相近的东西。——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完全丧失了行动能力的人,他是不会伤害我的。
  这么一想,庄周不久前触摸骷髅时的那种恐惧完全消失了。他甚至有点庆幸,还有一个“人”在这茫茫旷野中陪着我哩!半出于好奇,半出于亲近,他竟而很想再看看那骷髅了。翻身起来,摸黑又爬上高阜。
  白骨磷磷,闪烁着逼人的寒芒。然而庄周已不再怕它了,他坐到它旁边,用马棰抚弄着一块块骨骼,内心中产生了一种深刻的怜悯。骷髅虽然尚居人形,但它已经没有生命了。它没有知觉,无法体验到生人的酸甜苦辣。而我,庄周,却可以,就因为我的心脏还在跳动,我的头颅还完整地长在身上。活着,只要活着就是幸福,活着的人可以是穷人,可以是丑陋之人,可以是孤独之人,但不是一个死人。活人可以呼吸,可以看着世界,可以说话、思想,可以感受宇宙的无穷与伟大,而死人则不能。活人可以怜悯死人,而死人则不能。
  那么,这具骷髅是怎样丧失生命的呢?庄周自言自语道:
  “你是因为过分地追求生的快乐而违背了自然规律而死的呢?还是因为你的国家灭亡了,被敌人用斧钺杀死的呢?或者你做了不善之事,自己觉得对不起父母妻子而自杀了?还是因为你生活贫困,冻馁而死的呢?还是你活了七老八十,到了自然的年份才死的呢?生命如此珍贵,你为什么随便舍弃呢?”
  这位被庄周当作“人”的骷髅,就象那匹枣红马一样不出一声,对他的诘责保持顽固的沉默。它好象是无力回答吧,又好象在拒绝回答。
  庄周一动不动,骷髅一动不动。秋夜的暗潮如波袭来,引出了庄周的睡意。就这样呆坐了不知多久,他将脑袋枕在骷髅的脑壳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半夜里似乎有人在说话:“喂,你把我的头压疼了。”
  他觉得有些奇怪,荒郊野地,夜半三更,有谁在此说话呢?
  “是我,就是你脑袋底下的人。”
  噢,原来是骷髅。“原来你会说话呀!”庄周睡眼惺忪地爬起来。
  “刚才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只不过怕吓着你,没敢开口。你有胆子枕着我的脑袋睡觉,看来你并不象一般人那样害怕死人的骷髅。其实,你对马讲的那个故事我也听见了。你的口才确实不错,就象一个能够讲出‘鸡三足,卵有毛’的道理的辩士一样。但是,我从你所讲的这些话中可以看出,你对生命过于执著了,你对人类也过于执著了。你虽然厌恶天下的政治、学术,但是,你还没有厌恶生命。其实,你所厌恶的那些东西,都是有生命的人类自己束缚自己。痛苦的根源就在于生命,如果能够抛弃生命,进入死亡,活人的世界里所有的那些丑恶现象就自然消失了,你想知道死亡以后是什么样子吗?”
  听了这番话,庄周感到十分吃惊。骷髅不但会说话,而且会怜悯生人。刚才是他对这空枯的骨架产生同情,现在却是骷髅对他这个血肉之躯发出教训。他对这种地位的转换感到十分有趣,不禁精神大振,面对骷髅端肃而坐,很郑重地答道:
  “是的,我想知道。”
  骷髅说:“人死了之后,虽然离开了人间的生活,但是,灵魂还是存在的,而且,此时人的灵魂脱离了肉体,得到了极大的自由。没有君王的压迫,也没有大臣的管制,也不用按四时之节候去劳作。不用吃,不用喝,没有饥,没有渴。而最幸福的是,他再也不用面对死亡了。因为对于死人来说,无所谓生,无所谓死,他的寿数与天地相始终。在人间,最幸福的莫过于南面称王,而南面称王的幸福也是有限的,因为他总有一天会两眼一闭,两腿一蹬,抛下万贯财富命归黄泉。
  南面之王也害怕死亡,而我们死人却不用害怕死亡。”
  庄周听了这一番描述,觉得完全是无稽之谈。人既然已经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还谈什么幸福。虽然那种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以天地为春秋的生活令人向往,但有谁知道那是真的还是假的呢?也许这骷髅明知无法恢复生人的生活,就编造出一番谎话骗我吧。他打定主意诱惑一下这个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家伙:
  “骷髅啊骷髅,死亡的生活虽然象你所说的那样美妙,但是,人还是活着的好啊!你看,你直挺挺地躺在荒野的草堆之中是多么可怜!我愿向司命之神祈求三天三夜,让他重新给你形体,让你的枯骨上长出血肉皮肤,让你拥有呼吸和生命,还要让你回到家中与父母妻子团圆,与过去的老朋友、老相识会面聊天,恢复你以往的那种生活,你看怎么样?”
  那骷髅一听庄周的话,显得十分生气,而且有些担心,他着急地瞪着那空洞的眼窝,痛苦地扭动着干枯的面颊,朝庄周嚷道:
  “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我好心好意告诉你极乐的生活,你不但不感谢我,还妄想要我生还到你们人间,再过一次那种不可忍受的苦难的生活,我放着这好端端的幸福不享受,何必复为人间之劳呢?”
  脸上痒痒地,是虫子爬上来了。伸手一捻,把自己捻醒了。他这才知道刚才做了一个梦。
  梦醒了,骷髅的话却一直在他心中回响。我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呢?骷髅的话是什么意思?它向我暗示了什么?难道真是死亡比活着好吗?脑子里这些问题转来转去,纠缠不清。他这样躺着,想着,直到东方之既白。
  坐起来,又一次细细端详骷髅的面部,他发现十多天来见惯了的那种痛苦、残忍的表情一点儿也没有了。骷髅的面部呈现出一副安详、宁静、平和的表情。他的眼窝显得那样深沉、含蓄、睿智,他那张开的嘴巴、露出的牙齿是那样的悠闲、自在,就象一个无所事事的人在打哈欠。这骷髅的整个形象,突然给他一种得大智慧与大满足的全新的印象。
  庄周似乎有点相信它的话了,但是又不能全然相信,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心甘情愿放弃生命,投入虚无之境,这可能吗?有必要吗?但是,他又想到: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无法象真正的人那样去生活,无法按照个人的意愿安排自己的生活,还不如放弃这种生活,也许,退出生活也是一种求生的方式。因为退出之后,最起码可以做到不为别人而生活。宁可放弃自己被扭曲了的生活,也不可惜那为他人、为他物的毫无价值的生活。
  生、死、生、死……
  这两个字不断在庄周脑子里翻腾。年轻的庄周无法放弃对生命的热爱,同时也很向往那对生命毫无压迫的死亡。生与死之间,不能绝对地说哪个更好。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
  直到许多年后,他才悟透了生死的关系。


  南郢沅湘一带,古代曾属“左洞庭,右彭蠡”的三苗九黎之地,地僻人稀,势弱位卑。西周初期,周成王封熊绎于楚蛮之地,始有楚国与楚民族。与中原诸国相比,楚国历史既短,封疆亦仄,生产落后,人文贫乏,根本不受周王室与诸侯各国重视。中原人一直将楚人当蛮夷看待,如古诗中就有“蠢尔蛮荆”、“蛮荆来犯”之类的诗句。由于山水阻隔,风俗迥异,楚国与中原王朝的联系十分薄弱。中原各国以正统老大自居,不屑屈尊了解“楚蛮”,与其建立密切的政治外交关系,对楚地的地理物产、风俗民情所知甚少;而楚国却因此较少接收华夏民族的礼治文化,在一种纯朴奋发的氛围里,筚路蓝缕,励精图治,努力发展国力,同时创造了清新烂灿的楚文化,和因循守旧、陈陈相因的中原文化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至战国初期,楚国已发展成一个泱泱大国。它以江汉流域为中心,西逼巴、蜀,北进中原,东侵海滨,南濒五岭,事实上已对中原各国构成了明显的威胁。它北与韩、魏相角逐,退少而进多;西北与强秦相抗衡,干戈玉帛不断;东北面,它的车骑屡屡出没于齐鲁之野。国势壮大,疆场传捷,大大提高了楚国在周王室与各诸侯之间的政治地位。在风云变幻的战国时代,楚国已是一个举足轻重的发言者和参与者了;诸侯会盟,天子郊祀,楚国亦远非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了。
  楚国虽然是个大国了,但是楚地的文化风物,楚人的日常生活,对于中原人来说仍然是个谜:一方面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另一方面则仍含着粗鄙的主观印象,华夏嫡传素来蔑视“蠢尔蛮荆”,当然是造成这种状况的主要原因;而关山遥迢、交通不便,兼之战火连绵、烽烟不断,则是夷夏不通的客观原因。
  庄周幼时听村中父老乡亲们谈及楚蛮,总是用一种鄙夷不屑的口气,但言语间又明明流露出欣羡向往的神情。给小庄周的印象就是一处仙境般的地方住着一群赤身裸体的蛮子,说蒙邑人不懂的话,干蒙邑人不干的活儿,后来在私塾里,章老先生讲到楚国,也象村人那样表现出自相矛盾的态度:讲到楚人废止礼仪,不遵教化,根泽不正而妄图觊觎周鼎,章老先生每每摇首蹙眉,深恶痛绝;倘偶尔说起楚之山水之灵秀、物产之丰饶、人民之勤谨,章老先生则又津津于口,言辞闪烁,神色间大有憬然神往的样子。庄周对此颇觉讶怪。他是一个天性好奇,善忤常情常理的人,随着年岁的增长和思想的成熟,凡事都逐渐形成了与众不同的看法。当时虽然宋国很少有人亲自到过楚国,对楚国的一些说法多半来自道听途说,失真之处颇多,但庄周还是从片言只语中得到了关于楚地楚民的一部分感性认识。政治与战争,是他所厌恶和不感兴趣的,因而他对楚国的崛起,如同秦国的扩张,都看作自然的政治历史事件,没有必要加以过多的关注;然而楚地,尤其是沅湘之间特异的风物民情、山水胜景,却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是不是真有一种名叫凤的异鸟?龙舟是什么样子?究竟有没有茹毛饮血的蛮民?楚人的巫术是怎么回事?种种疑问,凭藉有限的、真假莫辩的传说,即使庄周的想象力非常强吧,仍然得不到明确的答案,越是想象不出吧,他越是不自禁地去想。想得多了,对楚国的憧憬就在他心里扎了根。不知何时起,一个强烈的愿望产生了,他要亲自到楚国去看一看。
  对于庄周来说,仅仅是那些粗略的传说,就已经为他勾勒出了一幅亲切而诱人的图画。他在这幅画面中发现了与自己的志趣性情相一致的,合乎人性的,天然朴素的新鲜生活,这种生活与他正置身其中的生活迥然不同。他现在的生活,浸润着虚伪的仁义理想,被礼治的说教重重枷锁着,沉重,阴暗,不堪忍受,他早想弃之而去,追寻一种适意任性、忘我天真的生活。而楚地的生活,正是这样一个范本。当他勉强忍受那些圣训的聒噪时,他心里暗暗打定了主意。走出蒙邑,离开宋国,漂泊江湖,浪迹天涯,而首先要去的,当然是楚国。
  他在楚国北方盘桓了一些时日,并没有找到新的生活。这里因原是中原诸国的领土,所以举凡地方上的礼节法度和百姓的吃穿用度、婚丧嫁娶等风俗习惯,都保留了中原旧习。人们虽然身在楚国,但念念不忘周室周礼,语言行为每以圣人之言相约束,对南方的楚族人心存根深蒂固的轻蔑。这与他在宋国时所熟悉的情况几乎没什么两样。他决定继续南下,深入沅湘之间,切切实实地体验一番。
  往南走,水路多了起来,长脚程的陆路反倒少了。庄周牵马乘舟,渐感不适。不得已,他在一个名叫鄢城的地方卖了枣红马。枣红马是老渔父送与他的,老渔父是他难以忘怀的师长朋友,而马与他厮伴数月,也有了很深的感情。卖了它,庄周既难过,又歉疚,隐隐地想起老渔父,不知老人家现在如何。
  山村水郭之间,异国风情一点点向庄周显露出来。楚国之殷,殷于山水;楚国之灵,亦灵于山水。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楚国的风神气质就蕴涵在变化无穷、绚烂多姿的自然胜景中。庄周每天向着触眼皆新的风光进发,心中始终充满克制不住的激动。一路上走走停停,或一棹而百里疾,或数日萦留于一地;经过了无数村落城邑,阅识了无数森林湖泊;见到了真正的楚人,听惯了陌生的楚语,交了一些楚人朋友,知道了许多美丽动人的传说故事。春暖花开时节,他来到了洞庭南部的沅湘一带。
  沅湘之间,池泽遍布,溪流如织,林木茂盛,花草鲜灼,到处洋溢着热烈的生机。这个地区土地广大,人烟稀少,零零星星的村落点缀在闪光的河汊之间,人们多以捕鱼、打猎、耕种、织布为生,各自营谋,很少互相往来。山川秀丽,物产丰富,只要勤苦劳动就可以丰衣足食,因此这里的百姓们显得乐观开朗、精神饱满。山青水秀,养育了热情奔放、想象奇特、能歌善舞的楚地子民。不论是田夫野老、织妇村姑,还是荒陬蛮民,都能即事而歌,即兴而舞,天真烂漫,无拘无束。阡陌间,水泊上,不时可听到宛转清亮的歌声;村落里,旷野上,不时可看到狂欢喧闹的场面。楚人的不遵教化、行止无端,庄周亲眼看到了;楚人的粗俗无礼、率尔任性,庄周亲自感受到了。
  这就是他千里迢迢溯远从之的生活,比他预想的更为充实、丰富、多姿多彩,更发乎自然本性的生活。在此之前,他没有见过大地呈现出如此迷人的面貌;在此之前,他没有想到万物竟会勃发出如此强烈的生趣;在此之前,他也从未经验过象楚人这样完整地保存着人之为人的原初天性的尘世生活。这一切对于他的灵魂深处有什么影响,他一时还难以觉察。从他内心的变化来说,在深深的震惊之后,喜悦与亲切的激情很快喷涌而出,象洞庭湖水一样注满了他的心胸。他觉得自己象一条搁浅的鱼儿,重新回到了波渺水清的大湖。鱼儿的至乐就在水中啊,如今他得到了自己的至乐。
  从此,沅湘之间就多了一个疯疯癫癫的中原人。水之湄,河之洲,兰之阶,无处不有他的身影和足迹。浣纱的织女见过他。荡舟的渔夫见过他,狩猎的山民见过他。这个中原人好怪呀,他跟别的中原人可不一样,他衣冠不整,举止无状;他对花微笑,望云出神,事事好奇,稚气十足;他虽然来自中原,却喜欢用结结巴巴的楚语与本地人交谈,他性情随和,忠厚诚实,不象中原来的商人那样势利,也不象中原来的大官儿那样伪善严肃。他呀,他可真是一个奇怪的中原人。
  热情的楚人先是疑惑地打量他,很快他们就喜欢上了他,丢掉戒心与他聊天、玩耍、做朋友,拉他到他们家做贵客,用丰盛的家餐招待他,还邀他参加他们赛龙舟、祭神灵,比武狩猎、野外对歌等等热闹有趣的民间娱乐活动。在与他们亲密无间的交往过程中,庄周了解了大量沅湘之间的民情风俗,对楚人的民族性格和文化习惯也有了越来越深的体会。
  楚地的风俗,与中原大不相同,如楚人确信自己是日神与火神的后裔,日、火色赤,所以楚人崇尚赤色,进而发展到喜爱所有鲜艳浓烈的色彩,他们的袍衣裙袖,丝锦织品和各种手工艺品,都用各种艳丽的色彩精心装饰,绚烂佳妙,美不胜收。庄周起初看到一些精致的手工艺品,总要喜不自胜地将它们收藏进自己的行囊,后来才发现这样的小玩意儿太多了,只好放弃了继续收藏的念头。另外,由于日出东方,所以楚人以东向为尊,而不象中原人以南向为尊,中原以右为尊,楚人却以左为尊。制俗方面的差别,无论巨细,都是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逐渐形成的,其中有社会制度的原因,也有地理环境的深刻影响。庄周来楚之前,一直弄不清楚楚国人很崇拜的凤是种什么神物;来了之后,发现许多楚人尽管言凤必神色恭敬而自豪,却也说不明白这凤究竟是怎么回事(也许他们怕亵渎神鸟而不愿说破)。直到有一天他在高岗的草棵中看到一只花色斑斓、神气活现的雉鸡,才恍然大悟地大笑起来:原来那凤鸟就是从这咕咕乱叫的雉鸡身上脱胎而来的啊!联想起中原自古以来敬若神明的龙,也不过是先祖们将地上的飞禽走兽强拉硬扯嫁接而成,庄周不禁对这种族类不同而心意暗通的现象暗自称奇,同时钦服于楚人的想象能力和聪明才智。周人有龙而楚人有凤,楚地尊凤贬龙。庄周看到有些雕刻在青铜器皿和手工艺品上的画面,凤翅高扬抽挞龙脊,痛得矫龙嗷嗷号叫。
  楚国立国既晚,楚族脱离原始蒙昧生活的时间也不久远,他们固有的文化甚为贫弱,虽有楚言楚文字,但没有用母语创作的典籍。楚国的典章制度,多从华夏诸国取法仿效。中原礼治文化对楚国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上层贵族社会,而于江湖草莱浸染甚微。尤其是沅湘一带,纯朴的楚人还压根不知礼治为何物。庄周对此颇感幸运,既为楚人,也为自己。在他看来,楚人没有接受仁义礼智之类的教训,没有学习那些污染心灵、禁锢意志的学问知识,却擅长用超凡的想象来弥补知识的欠缺,通过与大自然的水乳交融、浑然无间来达到对生命和世界的认知,这才是真正的为人之道。楚人的纵情山水、放浪形骸、诡思横逸、善解音律,是一个人生活的理想方式;沅湘之间,是一个人追求幸福,获得永恒的福地乐园。
  他常常躺卧在鲜花盛开的湖滨草地上,嗅闻着香花琼草的芬芳,倾听晴光潋滟的湖上传来的渔歌,目光伸向湛蓝高远的天空,心中无比宁静而平和。这种心境,他舍不得打破,于是一动不动长久地躺卧着。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山水的形象不断变幻,永不重复,春天从来没有象这个春天这般浓酽、绵密而意味深长,仿佛连他从前渡过的生命也都聚集起来,潮水似地涌出崭新的意义。
  这天,他正在湘水岸边徜徉,忽听得远处响起一阵急促的鼓声。耕田的农夫、戏水的少女、放牛的牧童们听到这鼓声,不约而同地停下手头的活儿,欢欣雀跃地向鼓声的方向奔去。“祭神喽!祭神喽!”一个牧童呼叫着打他身边跑过去。啊,又是一个吉日良辰。庄周羡慕地想到,楚人的节日真是太多了,他们的日常生活总是充满了新鲜的刺激,他们的精力总是那么旺盛,兴致总是那么高昂,好象一群天才的魔术师,每天都能变出新花样来娱己悦人。
  楚人崇巫,巫风特盛,巫师在社会上享有很高的地位和声望。中原祭祀,多在固定的宗庙进行,而楚人却好在旷野草地上随随便便举行祭祀仪式。他们所祭祀的神灵比较驳杂,象东皇太一、大司命、少司命、风伯、雨师等属于楚人固有的神祗,如高辛、轩辕等则来自于北方华夏民族,还有一些神灵,如湘君、湘夫人则是从湘水边的蛮族中借来的。
  庄周急急忙忙随着人们朝祭神的场地走去。一边在心里猜测:今天祭祀的是哪一位神祗呢?
  在一片开阔平坦的草地上,聚满了闹哄哄的人群。更多的人从四面八方陆续涌来。这些楚人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喜笑怒骂,任情而为。虽然身在祭神场合,却无一点严肃正经模样。年轻男女凑在一起打情骂俏,全不讲甚么男女大防。老者们谈笑融融,高兴处咧开没牙的嘴巴纵声大笑;孩子们嬉耍打闹,黄毛小辫在草地上滚成一堆。祭神要有祭神的样子,起码衣着装束要注意一下吧,可他们有人穿着五彩华服,有人穿着沾满了泥巴的短裳,有人干脆光着膀子,腰间套一只花枝编成的花环;姑娘们发髻上插满了鲜艳的花朵,更衬得人面如桃花。庄周虽则熟悉而且真心喜欢楚人的天然作派,但还是头一次置身于这么多人的场合,从外往里走的时候,那么多毫不掩饰的明亮目光盯着他看,搞得他极为困窘。
  忽然鼓声又响了三下,好象是祭祀即将开始,散乱的人群稍减喧嚣,“呼喇喇”争先恐后围拢成圈,里面的坐着,外面的站立着。庄周使劲挤到前面,屁股甫一落地,猛听旁边有人用尖细的楚语“咿咿呀呀”叫将起来,惊得一回头,见一老者闭着眼睛手臂挥舞,嘴里念念有词,极陶醉而虔诚的样子。庄周盯着他看,老者忽然睁开眼,正襟危坐,对庄周说:“你是中原人。”庄周说:“是的,我从北方来。我喜欢你们楚人。”老者笑了:“我也喜欢你这个中原人。”庄周问他:“今天祭祀哪位神灵?”老者说:“东皇太一。他是我们楚人的大神,位在百神之上。”庄周说:“东皇太一这位神祗,我略有所闻。——听说他好吃鱼?”老者说:“我们楚人的大神,当然喜欢吃鱼。你知道吗?大神还好女色呢。”他朝庄周做个鬼脸,周围的人哄笑起来,庄周赧然,扭头向场里一望,说:
  “大祭师出场了。”老者不说话了,凝神向场中央看。
  峨冠博带的大祭师肃立在祭坛前面,双手擎一柄金光闪闪的法剑,举首望天默祷。祭坛是用竹枝搭就的架子,上面缀满了芝兰香草,摆放着五谷果品、糌粑粽子等各色供品;祭坛后站着一排年轻的巫师弟子,中间很惹眼地夹着一个绝色巫女,涂抹得妖冶逼人的脸上一双黑眼滴溜溜乱转;祭坛一边立着一座楚式虎座立凤悬鼓,两个头缠红巾的鼓手侍立其侧,那悬鼓的底座造型是两只凤鸟踩着两只老虎,色泽华丽生动,煞是好看;祭坛前面,大祭师身后,竖了一根竹枝,饰以彩带和花草,还点缀着几颗光灿灿的玉珠,恰似一株盛开的花树,这就是祭神时必不可少的“花树”。
  大祭师手中的法剑高高举起,徐徐落下,又高高举起。人群完全静下来了。祭坛后面坐在草地上的乐队奏出了舒缓轻扬的乐声,大祭师手持法剑,边舞边唱起来:
  吉日兮良辰 (好日子啊好时光),
  穆将愉兮上皇 (恭恭敬敬娱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 (手持长剑啊带玉环),
  璆锵鸣兮琳琅 (金玉相撞啊响叮噹。)
  大祭神返身回到祭坛前,恭恭敬敬斟上桂酒与椒汤,继续唱道:
  瑶席兮玉瑱 (瑶为席啊玉为瑱),
  盍将把兮琼芳 (鲜花堆满神堂),
  惠肴蒸兮兰藉 (蒸鱼啊兰垫),
  奠桂酒兮椒浆 (请尝桂酒与椒浆)。
  这时,鼓声大动,竽瑟杂陈,那美丽的巫女甩动长袖出场了。老者扭头对庄周说:“你看,大神很尊贵呀,一般人是请不动他的,只有巫女来请他,才肯下凡呢。”庄周想:看来东皇太一确实是个好色的神祗。神祗而好色,不也挺有意思吗!抬眼看那女巫,已换了一副恳切迷人的表情,在场内载歌载舞:
  扬枹兮拊鼓 (举起槌啊敲响鼓),
  疏缓节兮安歌 (缓击节啊从容歌),
  陈竽瑟兮浩倡 (竽瑟杂呈啊歌浩荡)。
  灵偃蹇兮姣服 (美丽的女巫啊衣飘飘),
  芳菲兮满堂 (芳菲四溢啊充满堂),
  五音兮繁会 (各种音乐齐来奏),
  君欣欣兮乐康 (神灵啊快快乐乐降坛上)。
  女巫唱到最后一句,场内所有人都同声合唱,然后猛然爆发出一阵快乐的欢呼。东皇太一这个大神终于给请来了,他将赐予所有人平安、丰收和幸福。
  这时,人群中有人大声要求巫女再唱几段。巫女看来正巴不得呢,得了大祭师的首肯,从巫师弟子中拉出一个来,就在场中表演对歌对舞。人群中的气氛这时活跃多了,众人随着男巫女巫的即兴表演,或大嚷大叫,或模仿人家的动作歌声,或笑得不亦乐乎,场上又乱成一锅粥。那男巫女巫的舞蹈动作大胆狂放,有时在庄周看来迹近于下流;他们的歌唱内容,他根本就没听清楚,心里诧怪大家为啥这么激动,就拉住老者大声询问。老者对他嚷嚷道:“你还看不明白吗?男巫代表神灵,女巫代表我们楚人,神和人相恋哩。”庄周听了,瞠目结舌。神灵与人恋爱!而且赤裸裸地当众表演!在中原,这是连想也不敢想的罪恶之事啊!
  男巫女巫的表演结束了,祭礼的尾声也来到了。雄壮的鼓声响了起来,大祭师举起那支“花树”,缓慢地舞动着,顺着场周倒退而走。这时,所有的观众都闹哄哄地排成一行,跟着大祭师边歌边舞。老者拽着庄周也加入队列中。
  成礼兮会鼓 (成了礼啊击起鼓),
  传芭兮代舞 (接过神花啊跳起舞),
  姱女倡兮容与 (美丽的女巫向神祈福)!
  春兰兮秋菊 (从春兰啊至秋菊),
  长无绝兮终古 (终古无绝啊长快乐)。
  那“花树”从大祭师手中传到了众人的手中,众人们依次传递。当“花树”再次回到大祭师手里时,鼓乐骤停。众人一哄而上,纷纷抢夺“花树”上的花草玉器,和祭坛上的五色供品。然后,各人洋洋自得地拿着抢到的“神物”,三五成群,谈笑着,吆喝着,歌唱着,慢慢散去。
  祭场上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庄周一人,手里拿着一朵小花,呆呆地站着。
  他看着被人们踩平的草地,脑海中不时地浮现出女巫那曼妙的舞姿,还有众人争抢花树时的狂热场面。那悠扬、超脱的鼓乐声在他耳畔不断地鸣响。这音乐将他内心的一切杂念都清洗得干干净净,他的心胸直接对大自然敞开着。一切都可以进入他,他也可以进入一切。他变成了一个透明的人,与空气融为一体的人。他好象在女巫的歌舞中体会到了一种若有若无,恍兮惚兮的境界。这种境界好象在自己心中,又好象是在旷野里缓缓流动的微风之中。他突然觉得这种境界就是他在老子祠堂里的那个夜晚所感觉到的虚静的境界。这种充满动感的原始音乐与那秋夜中的月亮静谧的光芒在本质上是一致的。它们都是自然的产物,都是天地的符号,是神灵给予人们的信息。到哪儿去寻找老子的道呢?在这些楚蛮的歌中透露出来的若有若无,恍兮惚兮的境界中寻找吧。


  一年之后,庄周沿着长江,乘流而东,从洞庭来到彭弰泽。在彭弰,他认识了一个名叫万福的宋国商人。一年多来,庄周听惯了楚人那急促而绕口的楚语,一听见万福的宋语,倍感亲切。万福正好要到越国去,推销殷冠,庄周也想到越国去游览,便与万福的马队结伴而行,从陆路向越国进发。
  他们到浙江流域越国的时候,已经是盛夏时节。越国人,尤其是居住于深山老林中的下层人,都是短短的头发,身上刺着各种各样的花纹。他们的衣服,只是用兽皮在腰间围了一圈,稍事遮蔽而已。庄周随万福的商队在一个镇子上住了下来。
  万福的伙计们在市场上高声叫卖着:
  “哎!殷冠!殷冠!戴上它,风不吹,日不晒!”
  那些断发纹身的越人们奇怪地看着这种冠,没有一个人买。
  万福凭着他那三寸不烂之舌,拉着过往的越人耐心地解释着戴冠的好处。但是,那些祖祖辈辈光着脑袋的越人们根本就不感兴趣。万福气恼地对庄周说:
  “这些不开化的蛮民们,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庄周说:“他们也许觉得戴上冠是一种束缚吧!”
  他们连续转了好多地方,连一顶冠都没有推销掉。精明的万福垂头丧气地对庄周说:
  “这一趟可赔了本了。我大老远跑到这儿来,费时费力费币,却什么也没有赚到。”
  又过了几天,万福高兴地对庄周说:“有了!有了!我要收购这儿的珍禽异兽的皮毛,贩到中原去,肯定会捞回本的!”
  于是,万福将行李与货物存在镇子上,请庄周看守,自己带着伙计分头到寨子里收购皮毛去了。大约两个月之后动身返回宋国。庄周整日与越人们混在一起,渐渐学会了他们的土话。
  有一天傍晚,庄周正在一座小山漫步,碰见了一个打猎回来的小伙子。小伙子手里提着几只肥大的野鸡,嘴里哼着轻快的小调,悠闲自在地走着。庄周上前招呼道:
  “好肥的野鸡啊!”
  那小伙子停下来,说:
  “你喜欢吗?送给你吧!”
  “那怎么能行呢?”
  “没关系,我一天可以打到几十只哩!”
  “那,我给你币吧!”
  “不要,不要。我看你整天游来逛去,只是转悠,不象那些专门欺骗我们越人的中原商人。我们可以做朋友。朋友之间不来这一套。”小伙子说着,将两只野鸡塞到庄周手里。庄周说:
  “朋友,我还不会炮制这东西哩!”
  小伙子一听,笑着说,“那到我家去吧,我炮制了让你吃。”
  庄周跟着那小伙子,来到他的家。他的家,其实是三间用竹子搭起来的茅草房,一间住人,一间是伙房,一间堆放了些杂物。茅房周围没有院墙,庄周问是为什么,不怕小偷吗?小伙子告诉他,他们这儿,根本就没有小偷。
  一进门,小伙子向他的母亲和妹妹说道:
  “母亲,妹妹,这是我的朋友。”
  小伙子的母亲看上去五十多岁了,两眼还挺有神,行动十分麻利。她将庄周让到屋里坐下,然后自己坐到上位。小伙子的妹妹端来了糯粑、米酒,大方地对庄周说:“请用。”
  庄周一边品尝着那可口的糯粑与米酒,一边与老人聊天。
  庄周问道:
  “您老人家多大年纪了?”
  老人伸出一只手,又伸出另一只手三个指头。庄周说:
  “五十三了?”老人摇摇头,说:“八十了。”
  庄周十分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面前这位看上去只有五十多岁的老人,竟然已经八十了。他好奇地问道:“您长寿的办法是什么?”
  “没有什么办法。我不知道什么是长寿。我们只知道劳作、吃饭、睡觉、生孩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祖祖辈辈如此。”
  庄周想,这些人活着,没有什么过多的欲求,也就没有过多的失望,因此也就没有特别忧伤烦恼的事。他们生活在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无思无虑,与世无争,因此才活得如此洒脱、轻松,自然就能长寿。而中原的人们,拼命地追求荣誉、富贵、钱财、长寿,整天为利禄奔波,搞得寝食不安,因此也就损害了自然的年份。不求长寿,才能长寿;追求长寿,反而损害长寿。
  一会儿工夫,兄妹俩端来了喷香的野鸡肉。一家人与庄周围坐在一起,一边说话一边吃。这时,茅房外传来一阵奇怪的口哨声。小伙子的妹妹脸立刻红起来,对母亲与哥哥得意地眨眨眼,又对庄周笑了笑,欢快地跑了出去。庄周问道:
  “她去干什么?”
  小伙子说:“她的情郎来找她了。”
  庄周觉得很奇怪,中原的男女之间交往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越人的姑娘却可以自由地与情郎相会。庄周笑着问旁边的小伙子:
  “你的情妹呢?”
  小伙子回答:“我吃完就去找她。”
  小伙子吃完就要与相爱的姑娘约会去了,庄周也就告别了他与他的母亲,回到镇子上的旅店里。这天晚上,庄周躺在床上想了许多许多。越人的心地是多么的无私而善良啊!他们连我的姓名都不知道,就请我到家里作客,盛情款待。他们只知道施与,并没有想到让我报答什么。他们也是那样地发乎自然,没有中原人那套严格的礼节。
  他们的行为在礼教盛行的中原人看来可真是“不知义之所适,不知礼之所将,猖狂妄行。”这儿的人比楚人更加原始,更加自然,更加朴实。他们没有文化,没有文字,不用学习礼仪,不用读圣贤之书,这是多么美的生活啊!庄周真想一辈子住下去。
  过了几天,庄周又去拜访他的那位朋友。他远远地看见有许多人围在茅房前的空地上,有歌有舞。他们的舞蹈狂放激烈,他们的音乐悠扬而清亮。那小伙子与他的妹妹跳得最为起劲,声音唱得最高。庄周以为与楚人一样,又要举行什么祭神仪式了,他赶到跟前,拉住那位小伙子问道:“今天是什么节日,你们如此高兴地又唱又跳?”
  小伙子说道:“我的母亲死了。”
  庄周一听愣了。在楚越之地漫游了这么长时间,他见过的稀奇古怪的事够多了,没想到还有更加稀奇的事。母亲死了不但不举行隆重的丧礼、哭泣,反而聚众歌舞,欢笑不绝。在中原的礼仪中,最为严格而且普遍的就是丧礼。丧礼以哀为主,如果村上死了人,则邻里都不歌唱,所谓“邻有丧,春不相,里有殡,不巷歌。”而越地的蛮民却举行如此奇特的“歌舞丧礼”,真让庄周大开眼界。
  小伙子拉起庄周的手,说:“跳吧,朋友,为我的母亲祝福。”
  庄周勉为其难地跳着,又问小伙子:“你母亲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去世了?”
  小伙子说:“她睡了一晚上,第二天就没有醒来。”
  “你母亲死了,你们兄妹悲伤吗?”
  “我们当然想念自己的母亲。但是,我们越人认为,人的生命是神赋予的,人死了就是回到神灵的怀抱中去了,我们应该为她祝福。”说完,小伙子就继续唱起了葬歌。歌辞大意是歌颂他母亲一生的功德。
  回来的路上,庄周一直思考着这场不同寻常的“丧礼”。越人们不仅对生的看法与中原人不同,而且对死的看法也与中原人不同。中原是以哭泣为丧,而越人则以歌舞为丧。他们对待死亡,没有中原人那样恐惧。他们在活着的时候在恬静平安中享受生的快乐。而对待死亡也是恬静平安。中原人那么重视丧礼,其实反映了他们在内心深处对死亡的恐惧。而对于越人来说,死亡只不过是回到所来的地方去了,就象迷途的孩子找到了自己的家一样。
  于是,庄周又想起了骷髅的话。梦中的骷髅说,死亡比活着好,庄周觉得无法完全接受,而越人却如此平静地对待死亡,似乎更为合理。本来就十分厌恶中原那些繁文缛礼的庄周,逐渐觉得越人的这种丧礼挺有意思,最后,他认为这简直是最为高妙的丧礼了。
  那小伙子安葬了自己的母亲之后,不仅没有守孝三年,而且在一个月之后就与他心爱的姑娘结了婚。庄周参加了他们的婚礼。那天,庄周被豪爽善饮的越人灌得醉醺醺的。他端起酒碗,摇摇晃晃地走到新娘新郎面前,说:
  “祝你们白头到老!”
  然后,他将满满一碗酒泼在地上说道:
  “但愿普天下之人都能象你们越人这样活得轻松、愉快、自在。”说完,他放下酒碗,独自一人离开了那座茅屋。
  这天,庄周闲着没事,来到镇子旁边的河边钓鱼。他一上午就钓了十多条鱼,然后将钓竿丢在一旁,躺在草地上,倾听着河水哗哗的声音,想着心事。
  与楚越之人在一起住的时间长了,庄周觉得自己也成了一个“蛮子”。他在章老先生门下读书时经常萌动的那种对圣人礼义的反感,他在渔父那儿听到的关于至德之世的传说,好象在楚越南蛮身上找到了知音。如果天下之人都能象南蛮们这样具有高尚的品德而不懂得什么叫仁义礼智,该多好啊。如果天下之人都能象那位小伙子那样说“喜欢就拿去吧”,一切纷争,一切残杀不都结束了吗!
  庄周的精神经过一年多的熏染,逐渐与蛮子们接近,乃至同化。他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够一辈子住在这个地方,与坦诚的越人们为伍,他再也不想回到宋国去了。他不愿看到那些逃荒的农夫,那些破败的房屋,那些征战不休的卒伍。
  他这样躺着,想着,逐渐进入了梦乡。他梦见自己制作了一副十分巨大的鱼竿与鱼钩,钩上垂着五十头牛为饵。他每天都蹲在会稽的海岸上,投竿东海而钓,但是一年多了还没有钓到一条鱼。这天,他正在垂着鱼竿打盹,忽然感觉到鱼儿上钩了。这鱼好大啊,它忽而牵动巨钩没入海底,忽而奋鬐而飞出海面,它激起的白色波浪犹如大山,海水震动发出的声音,就象鬼哭神叫,千里之外的人听见了,都吓得捂上了耳朵。庄周奋力一提,这条大鱼被乖乖的摔到了海岸上。鱼躺在海岸上,就象从天而降的一座山丘。然后他将鱼的肉割成碎条,腊制而存,分给那些面黄肌瘦的逃荒灾民们。
  一阵风将他吹醒了。他想着梦里那条山丘一样的大鱼是哪儿来的?它象征着什么?他觉得他在内心深处并没有忘记那些在苦难中挣扎的农夫们。他无法忘记那位小姑娘近乎哀求的眼神,还有那瓦罐中漂动的野菜。他也无法忘记那位盗贼血肉模糊的身躯,还有惠施、渔父这些朋友、长者。
  他不能在这儿永远住下去。他必须回到中原去。他要向天下人宣传这种南蛮的生活方式,让普天下人都过上一种幸福的生活。
  这种责任感越来越强,它促使庄周急切地归去。正好,万福的皮毛也收购妥当,庄周便与万福的商队一起踏上了北归的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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