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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宣华夫人的一席话使汉王蜀王陷入了沉思。

  一抹斜阳穿透西窗投在花厅的东壁上,似乎在提示室中的主人,莫要忘却悬在东壁上的书画。
  果然宣华夫人的目光缓缓地从书画上扫过,最后逗留在王羲之的《丧乱帖》上。
  这轴《丧乱帖》她何止看过千遍,但每回看过感想却不完全相同。那时,北方沦陷,西晋灭亡,王氏举族南迁,投靠琅琊王司马睿于建业城,忽闻先人的坟墓被异族所毁,王羲之遂有《丧乱帖》之作。过去宣华夫人观看此帖,但觉作者亡国之痛、破家之愤溢于字里行间;如今看来,那满纸的悲愤、惨痛,似乎都已收敛人那一横一撇一钩一坚的笔划之中,而那一横一撇一钩一竖的笔划便非笔划,却化成刀枪剑戟,森森然有刀兵的气象。
  王氏合族南奔,她陈氏举国北走,虽是易地而处,其情则一。
  先前,她作为莲花公主被俘入隋宫,初见此帖虽有好感,也不过是淡然视之而已;因为那时她是罩在水晶宫中的少女,不问朝政,也不与世事,既不知是非得失,更不解恩怨仇恨为何物,其实她自己也是水晶般的纯朴,所以初见《丧乱帖》但觉投缘罢了;自从结识了尉迟明月之后,她对于“爱”与“恨”顿然大彻大悟了,如今,她不仅对《丧乱帖》有了新的理解,对顾他之的那幅仕女画也有她独特的看法:
  ——试想,与顾恺之比邻的那个丽妹,若非心头被顾恺之钉上了金针,又怎能嫁给顾痴?
  唉,她莲花公主的心头难道不也是被杨坚钉上一根金针,这才成为宣华夫人吗?
  现在,她的厅里不仅高悬着王羲之的《丧乱帖》与顾恺之那幅妻子的画像,也挂着尉迟明月心爱的《慰问帖》与《拜墓图》,她把姊妹两家的山高海深的大恨,皆储人斗室之中。每当她定睛观望《拜墓图》上“山崩溟海竭,鱼鸟将何依”的题辞,即有心潮拍胸、冲突欲出之感,顿觉自己任重而道远了!
  “蜀王殿下来拜望娘娘。”司琴立在门外禀道。
  宣华夫人神情一肃,俨然如三军主帅,凛凛有威,司琴感到一股肃然之气,森森然袭来,正欲跨进门槛的左脚,不觉缩了回来。
  “有请。”
  宣华夫人话声一落,蜀王杨秀就已驾到。一进门,便恭身作礼道:
  “孩儿杨秀给娘娘请安!”
  宣华夫人听了“孩儿”二字,各种情绪毕涌心头,心想,你是二十八岁,我也是二十八岁,我竟然是你“娘”,天下多少荒唐滑稽的事,莫此为甚!她直想狂笑一番,终是控制了自己,见杨秀身后手捧礼盒的司琴,对杨秀的来意便即了然。上个月晋王杨广也送来了这样的一个百宝盒,盒子是一样的,来意自然也是相同的。她终于淡淡一笑,说道:
  “蜀王大驾光临,难得难得!司琴,看茶伺候!”
  “是!”
  “自家人,坐下叙话。”宣华夫人又说道。
  “谢娘娘。”
  二人隔着茶几,相对坐下。杨秀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在宣华夫人的脸上。宣华夫人生下公主之后,坐了两个月的月子,丰韵又增了三分,她本来已是秀绝无伦,而今更是玉琢粉妆一般,杨秀看着看着,竟然看呆了,浑然忘却了来意。
  “请殿下用茶……”司琴低声提示着。
  杨秀一怔,接过茶杯,吸了一口,渐复常态,开口道:
  “儿臣远守西蜀,山高路远,回朝大是不易,今日方得拜见娘娘,实是有亏礼数。倾闻咱家又添了一个小公主,儿臣喜不自胜,连忙赶来仁寿宫,一则看看小妹妹,二则给娘娘问安并致昔日失礼之款……”
  宣华夫人对杨秀的话似若无闻,只是怔怔地望着杨秀那一身镶珠缀玉华丽无比的服装,心想:
  ——你父杨坚以“勤俭”得天下,并想以“勤俭”保天下,你这个老四却穷奢极侈,非把乃父气炸肚皮不可,如此弱智,尚思夺取储君宝位耶?
  她听不清杨秀说些什么,也不想问个明白,但顾左右而言他:
  “近日京都可有什么新闻?”
  “新闻多着呢!”杨秀兴奋得眉飞色舞地说:“柱国大将军史万岁被杀,左卫大将军元宇被斩,老宰相高颎再罢齐国公,削籍为民……”
  杨秀一口气说尽了这回被诛连的大臣,由于这些人都是同故太子杨勇亲近的人,属于太子的势力,如今杨勇大势已去,他杨秀的机会却来了。虽说空着一个太子的宝位,还有三个兄弟竞争,希望只有三分之一,但比起毫无希望却好多了;所以,他说到杀人的事,是越说越兴高采烈。
  而这些新闻,宣华夫人早已听过,再听也是兴味无穷;然而她一转念间便觉得这些被杀的人都是自己与尉迟妹妹的仇人,高兴乃是理所当然,而你杨秀小子幸灾乐祸却大大不该,想着想着,不觉脸露鄙夷之色。
  那杨秀不久也觉自身的失态,连忙矫枉过正地结束道:
  “……可怜的大哥哥,他要不是给父王母后怄气,何至于落得今日这一地步!听说如今还被幽禁在内史省呢!唉……”
  便在这时,司琴又进来禀告:
  “汉王求见。”
  宣华夫人心想:
  ——太热闹了,为了争夺太子的宝位,三兄弟都拍马屁来了!且看老五杨谅会送什么重礼……
  当即说道:
  “有请!”
  汉王杨谅亲提三个礼盒进来,见礼过后,就一起坐下喝茶。他与四哥杨秀对视了片刻,对于对方的来意自是一明二白,不觉间眼神中均含敌意,几乎是一触即发。
  宣华夫人立即发觉他兄弟间微妙的神态,心想:
  ——古人是“二桃杀三士”,如今看来是“一桃杀三士”了!目下须当火上浇油,让这窝狗崽子愈演愈烈才妙!
  她又想道:
  ——只有让他们各存进位作太子的希望,这才肯出死力火拼。看来不仅是点燃他们的希望之火,还得让这希望之火愈烧愈旺才好。
  这时,桑妹抱来了小公主与二位见王见面,杨秀、杨谅争夸小妹子长得漂亮无比。杨谅忽然问道:
  “娘娘,父王给小妹取名了没有?”
  “取过了,叫天香。”桑妹应道。
  “妙极!”杨谅动情赞道:“这叫国色生天香!”
  宣华夫人笑道:
  “过奖了,她又哪里比得上你们兄弟!就以老二晋王而论,那可是天生的潇洒敏慧,难怪会有超然不群的本领。这些年来,他出任扬州总管,把江南的半壁江山治理得井井有条,想当年,孙权闹得焦头烂额,晋王殿下则是举重若轻,这一份的潇洒敏慧,天纵英明,我这个娘娘却无论如何是生不来的……”
  她见那兄弟俩妒火燃烧的神情,故作毫无党察,特意又询而问之:
  “你们说,是耶不是?”
  杨秀、杨谅俩面面相觑,真个是答“是”心实不甘,答“不是”而又不好出口。
  宣华夫人只是要点燃他们的炉火,不需回答,继而又说道:
  “而以老四蜀王来说,你长得魁岸雄伟、胆略过人,实如天神之下降,听说朝野见到你无不望而生畏,是耶不是?你出任益州,都督四);!二十四州诸军事,把当年蜀国的领域整治得安如磐石,倘若诸葛亮再生也要自愧不如!再说老五你,既英俊又果决,才二十多岁,出任并州总管,都督山东、河北五十二州诸军事,政令覆盖了当年曹魏的全部版图,曹孟德见此能不咋舌?这般生龙活虎的俊杰,真亏得皇后她生得出来!唉,若说你们兄弟不足为储君,可你们早已各自君临三国之地;若说你们该为储君,可太子的宝位只有一个。这可实在让你们的父王为难了!嘻嘻,不可思议!哈哈,思议不可!嘿嘿,思不可议……哈哈,议不可思!”

  语言有时会具有魔力。
  随着宣华夫人语声的抑扬顿挫与起落,蜀王、汉王兄弟忽喜忽悲、乍乐乍愁、如痴如醉,似是中了魔法,两人的神思骤然如兵车驱动、战马奔腾。顺着她指示的方向,直奔沙场;而宫人司琴,则依稀觉得当年三国赤壁鏖兵的惨景重现在眼前,那雄姿英发的周郎却转瞬间幻化为宣华夫人;手抱婴儿的桑妹耳闻宣华夫人珠王落盘的语音,却立时想起夫人近来常弹的琵琶名曲——《十面埋伏》。
  宣华夫人说毕,在场的人无不沉默着。这似乎是一种永恒的沉默,连窗外的白杨树也纹丝不动不敢低语,连树上的鸟儿竟也不咬一声;然而,这沉默更似是爆炸前的沉默,一切似乎都在作炸雷前的准备,便是室内的茶几、茶椅、书橱、古董架等物件都似乎各自在伏地蓄势,准备随时腾跃飞窜、穿墙破屋面去。
  蜀王杨秀觉得宣华夫人的话实是一言中的,他们三兄弟的关系当真是“三国鼎立”的局面。这不仅是地理上相仿佛,形势上也大体相同。而历来皇家的兄弟,多半不能相安无事。
  ——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春。兄弟二人不相容!
  ——箕在釜底燃,豆在釜中泣!
  这便是骨肉相残的写照。
  可是,以前对这些诗竟然熟视无睹,如今刚有深刻的体会,却觉悟得太迟了。老二已经羽毛丰满,形成了气候,不仅统辖了江南半壁江山,而且战功赫赫,深得父王信任,手下谋士如云,朝中内援甚多。他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剪去太子勇的羽翼,在杨勇哥哥没啥过失的情形下,把他拉下了太子宝座,这份功夫实是非同小可,这个对手实在太强了,同三国中曹操差不离。然而,明知不敌,却不能后退。后退,便如淮南王,便如曹植,后果不堪设想。蜀王杨秀忽地灵光一闪:三国有孙、刘联合抗曹的一招,这才形成鼎立的局面,若要求生存,看来我非与五弟杨谅联合不可!想到这里,蜀王杨秀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至于汉王杨谅,他一听宣华夫人关于“三国鼎立”的暗示,便立即想到“联兵抗曹”这一招。早在大哥杨勇当太子时,他便存取代之志,仗着小儿子最受父母宠爱的优势,他的经营进展迅速。如今统辖五十二州,比四哥蜀王多了一倍以上,并且父王还特许他不拘律令便宜行事。尤其是这五十二州的百姓甚是源悍,历来是天下精兵的不竭源泉,早在去年,他便以“边界宜修武备”为辞,奏请父王准其扩军备战。虽然以总体衡量,他比二哥晋王稍为逊色,但也渐渐有分庭抗礼的势头。如今想到“联兵抗曹”这一招,信心就更足了。至此,思路更是活跃非常,灵光一闪,在与蜀王联合一事更是招中有招。心想:当前我只暗中尽力支持四哥与二哥争夺太子宝位,这样,四哥自然感激,二哥也不怪罪,让他俩斗个两败俱伤,我却悄悄地壮大自己的势力,而后取而代之,岂不妙哉?四哥若为太子,取代不难;四哥若被二哥消灭,我便顺势收罗四哥的残余势力壮大自己力量,也足与二哥分庭抗礼。蜀王与长孙乃是姻亲,长孙晟的长子长孙行布是我幕中的兵曹参军,眼前自然是谨守中立,不偏不倚;倘若蜀王夫妇被晋王所杀,长孙行布对姑丈、姑母之死岂能无动于衷?他必然对二哥晋王深恶痛绝,立时成为我的死党。长孙行布的背后是长孙晟,是声势赫赫的北魏长孙氏皇族,得了长孙行布便是得了整个长孙氏皇族!加上现有手下的死党梁将王歧、陈将萧摩河,我便拥有了梁陈魏三家王族势力,以此与晋王杨广相抗衡,将是势如破竹!当然,我拥有王歧、萧摩河,还不能说是完全拥有梁陈的势力。今日来找宣华娘娘,不仅仅是因为她在父王面前一言九鼎,还因为她干无形中成为南朝人最有影响的人物,我的这份重礼岂是白送的?
  在蜀王、汉王兄弟默然沉思的时候,宣华夫人则把礼盒一一打开。她接送礼的时间顺序,把晋王的礼物摆在第一架古董架上,把蜀王的摆在第二架上,把汉王的摆在第三架。摆弄一清二楚之后,她又从头到尾视察了一遍,便如三军主帅检阅行将出征的士兵一般。
  蜀王杨秀从桑妹手中接过了小公主,抱着她观看架上奇珍异宝。小公主对珍宝全然无动于衷,而蜀王杨秀则面对一古董架珍宝沉思了:这分明是老二晋王送来之物,如此看来,又被抢先了一步。他又扫视了地上的六只宝盒,他两只,老五三只,剩下的一只,自然是老二送来的,绝无疑问!然而,他仍然情不自禁地问道:
  “这可是晋王送来的?”
  “一点不差!”宣华夫人笑道:“你们三兄弟对这个小妹子的疼爱实在有点过头。”
  汉王杨谅从蜀王手中接过了小公主,继而小妹子长,小妹子短,赞颂之词滔滔不绝,百般呵护,最后才转入了正题,对着怀抱中的小妹子道:
  “小妹子,你可知道,忠厚老实的大哥哥阿勇已经被人拉下马了,如今东宫的位置还空着,我这个老五绝无非分之想,但却实心实意希望有个好人顶上。若是慷慨刚直的四哥阿秀上台,那是谢天谢地,我老五不仅举手欢呼,还要全力支持;万一让鬼计多端的人得志,那可不堪设想!小妹子,你福大命大,可要暗中多多保护可怜的小哥哥……”
  才满月不久的小公主,自然不明白这个五哥念的是什么咒,但见他语意恳切,满脸真诚,竟然也连哼几声,接着还撒了一泡尿,汉王觉得身上热乎乎一片,知道不妙,“哎哟”一声,惹得满堂大笑。
  这时,宫监张权立在门口,恭身禀道:
  “请二位王爷进餐!”
  说着,迅速地扫视室内琳琅满目的古董架一眼,继而低眉垂手,恭顺至极。
  待蜀王、汉王离开之后,宣华夫人和气地对二位宫人言道:
  “桑妹、司琴,你们也来看看,差不多全国最名贵的奇珍异宝都在这里了,有哪件中意的,尽管拿去。”
  司琴率先去看,桑妹给小公主换了尿布,也来到古董架前,件件都好,又如何挑拣?况且叫拿便拿,岂不显得贪心了?二宫人交换一下眼色,皆没动手取物。
  宣华夫人从架上取了四颗雀蛋大小的夜明珠,各分两颗,同时言道:
  “你们随便拿去玩玩,若是想要什么,再拿便了。”
  她沉默了一阵,忽又问道:
  “你们可想到,他们三兄弟何以要送如此厚重的礼物?”
  “那是对小公主的爱护,自然也是对娘娘你的敬重。”心直口快的桑妹马上答道。
  宣华夫人微微摇头,说:
  “你这话可以用来回答他们的父王,当今皇上;自然也可以用来回答皇后。”
  司琴谨慎地说:
  “依我看,这三位王爷是在摆珠宝大阵,志在不惜一切代价,夺取太子宝座。他们都明白娘娘在皇上面前是一言九鼎的啊!”
  宣华夫人微微一笑,说:
  “有此见识,也不枉你在皇宫多年。”
  桑妹恍然大悟道:
  “他们都送这么贵重的礼物,娘娘,那你支持谁当太子?是支持送得最早的晋王,还是支持送得最重的汉王?”
  宣华夫人又是一笑,说道:
  “琴妹子,你说呢?”
  司琴略作思索,答道:
  “晋王礼轻,却送得最早;汉王礼重,却送得最迟;蜀王不轻不重,来得也不徐不疾。三家的珠宝阵可谓旗鼓相当,若是单看礼物的份上,那是谁都该支持的。”
  宣华夫人黯然说道:
  “若是单看礼物的份上,我是谁也不支持的;因为他们从我这里得到的要多得多!”
  桑妹无比惊诧地问道:
  “娘娘,你也送给他们珍宝?”
  宣华夫人默然泪下。
  司琴对桑妹附耳低语了几句,桑妹若有所悟,不住地点头。
  宣华夫人拭去泪珠,冷峻地说:
  “我的支持,便是让三家知己知彼,公平竞争。本来送礼都是暗中进行的,谁也摸不清对方的底细;我现在把三人所送的礼物摆在架上,按时间顺序罗列,便是要让三方各自看清对手珠宝的阵势,看清对手的愿望、决心,以及不惜一切代价夺取太子宝位所下的赌注!”
  桑妹仍是不解地问:
  “知道这些,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宣华夫人一笑道:
  “好处多着哩!知道这些,便会明白,他们之间如今只剩下一种你死我活的关系,非得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不可,非得拼个鱼死网破不可。这样,就不会由于心存侥幸而延误战机……”
  司琴听着听着,忽然打个寒噤,只觉得室内飞舞着刀光剑影,竟不知所云。而桑妹却傻傻地望着宣华夫人无比兴奋的脸庞泛着金属般的光泽,那光泽忽隐忽现,极似刀剑的光芒。
  宣华夫人一顿,忽又盯住了桑妹说:
  “桑妹子,你既然曾经拥有那册极厉害的兵书,怎么连这道理都不懂?”
  “什么兵书?”桑妹觉得莫名其妙,说:“我没识几个字,从来不看什么兵书……”
  “一本有十八条秘计的兵书,难道不是你把它放在鱼池的石栏杆上?”
  “没有。”桑妹摇摇头。
  “那会是谁呢?——宣华夫人犯疑了,她感到不安又感到欣慰。
  莫非还有一个厉害的角色,在暗中关心她的复仇大计?

  晋王杨广必恭必敬地行了大礼,肃然静默片刻,而后才字正腔圆十分明晰地奏禀道:
  “父皇明鉴,自东汉黄中之乱以来,中国即被瓜分豆剖,或为三国鼎立,或作五胡之乱,或成南北对峙之势,直到我圣朝开皇九年灭陈为止,天下方归一统。四百年来,烽火不断,血流成河,百姓涂炭,惨不可言。此间虽说英雄辈出,也是徒呼负负而已。曹孟德焦头烂额徒劳无功,司马氏处心积虑守城乏术,祖逖闻鸡起舞壮志难酬,谢安一胜即止见难思退。唯我父王,天纵英明,风流盖世,且王且圣,兼三才而建极,一六合以为家,宪章文武,成此大业。虽言应百代之期望,当千年之运数;然则,创业之艰,苦心劳形之甚,实是难以言喻。倘若子孙。不肖,失之以守,岂但上负圣王、下违百姓,亦是万世之罪人!
  “儿臣位非储副,义不忘忧,生恐秦二世之失重现,又怕晋八王之乱再来。为此,不揣鄙陋,日思夜想,积有数年,获得一治平守成之策,今献父王面前,以求指点赐教。
  “臣以为天下难治,皆由鞭长不及尔。
  “太平年景,每年有二千万石租赋发运,二千万丈绢布上缴,由于山阻水隔,风雨侵蚀,损耗过半,入库者不过十五,仓库常用常空。无有积储,何以备荒?有道民以食为天,民而无食,乱之源也。
  “动乱岁月,常于边鄙起事,开头总是癣疥之疾;待我调兵遣将运粮,越千山渡万水,到时癣疥之疾已成心腹大患,乱世已成。
  “究其原因,皆由江河大都东西走向,南北不通之故。若有一水纵贯南北,横连江河,那么各地起运的租赋便能迅速颗粒归仓,每年即可有千万石积储。以四方粮食,养幽、并、燕、赵之精兵,万一天下有事,有此一水,便可朝发夕至,虽有巨寇,不足虑也。
  “父王,这贯穿南北的一水,便是儿臣想凿的‘大运河’。有了这条运河,便能控东西南北,把九州四海紧紧地捏在手中,我们的基业便是万年基业,我们的江山便是铁桶江山!
  “父王,这长治久安的大计不是随时随地可以想出来的。若能随意想出,神州怎会出现连续四百年的大分裂、大动乱,而谁也无法收拾?儿臣朝思暮想,想了多年,几乎穷极心智,仍然无一得意的策略。有个晚上,儿彻夜不眠,披衣登上了仁孝阁,东望潼关,见一银蛇自远处蜿蜒曲折向京都奔来,却原来是父王于开皇四年下旨开凿的广通渠!自从广通渠开通以后,黄河两岸的货物便能沿河直抵京师,数十州的租赋不到两个月便全部人了国库,由此,帝京足衣足食,日益繁华!儿里忽然灵光一闪,便沿着父王的思路,沿着广通渠、黄河一路想去。于是,便想到开辟一条贯穿南北、横连江河的大运河。这大运河的构想,实际上是源自父王的思路;长治久安的大略,原来早藏在广通渠之中!
  “儿臣沿着父王的思路再想下去,觉得如果在大运河与黄河、长江交汇的枢纽处再建两座陪都,设立行台尚书省,派得力可靠之人,就地处理中原及江南的繁剧之事,便可政通人和;再于两都屯兵积粮,南边有事则南应之,北方有事则北应之,如此,万一四方有事,均可得心应手、随扑随灭,永得国泰民安。
  “当今四海宾服,唯一高丽顽冥不灵,父王心中之憾,儿臣誓必洗面刷之。但待足兵足食,运河畅通幽燕之后,儿臣愿提百万之师,东征高丽缚彼苍龙,献俘父王足下。其时,普天同庆,万方共浴舜日光辉,四海欢腾,百姓同沾尧天雨露;儿臣心事已了,会当挂冠而去,笑微山林,不亦乐乎!”
  杨广说完,朝一张座床走去,缓缓地坐了下来,往在场所有的人扫了一眼,慢慢地合上了双眼。
  在场的有杨素、张衡、红叶与宇文述,却没有皇帝杨坚。此地既非金殿,也非寝宫,乃是晋王府的一间密室。
  刚才杨广长篇大论的应对奏章,只是一场试演性的宣讲。因为明日皇帝杨坚要单独召见杨广,让他陈述长治久安的治国之策,那实际上是考太子。考及格了,便册封他为太子;倘若考不及格,那么鹿死谁手就难说。为了慎重起见,他召来了智囊团前来听讲,又指名要来了红叶,足见他对红叶才智的重视。
  杨广平和地坐着,闭上了双眼。那是在等待大家谈谈听后的印象、感觉,以便及时纠正偏差,免得误了大事。
  张衡聚精会神地听着,当他听杨广说到开运河的策略时,心头不禁为之一震,暗道:
  ——这小子果然见识不凡!然而……有点霸道,不过,这更合皇上的口味。长治久安的事,可说是皇上长期以来的心病,而杨广的策略可说是对症下药。这可比当年杨广攻下金陵取了陈国更令皇上高兴。按理说,皇上会很放心地册立杨广为太子的……不过,杨广的慷慨陈辞未免太露锋芒,多疑的皇上会不会觉得有点子凌父势,损了他至神至圣的光辉?太子杨勇当年便是因此失去了皇上的欢心!有道是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杨广为何明知故犯再蹈覆辙呢?
  想到这里,张衡有点心悬。但紧接着,张衡便听到杨广别开生面的陈述:
  ——杨广竟然把开运河的策略同皇上当年开广通渠的想法连在一起,并谦抑地说明开运河不过是广通渠思路的延续,把自己非凡的策略尽数归功于天纵英明的父王,这不仅消除了皇帝杨坚的疑心,还大大地满足了皇上的虚荣。
  听到这里,张衡不禁拍案叫绝,觉得这一招比前招更加高明了许多。最后,杨广以功成名遂挂冠隐退收结,也是好招,“欲擒故纵”之计用得正合时宜。
  想到这里,张衡真诚而恳切地说:
  “好,很好;极好!”
  杨素听了开运河的策略,也大为惊愕。
  在围绕“太子废立”这一大事中,杨广有杨广的经营,杨素有杨素的思路。为了夺取储君的位置,杨广要逐个剪去太子的羽翼,扳倒太子的靠山;而杨素也想一一取代,步步高升,先取右仆射苏威位置而代之,再取左仆射高颎的位置而代之。如今高颎已倒,左相位置空着,由他顶上只是时间的问题。可以预料,杨广当太子之时,也将是他杨素升左相之日,这已经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目标。他与杨广的经营可说是并行不悖,且是齐头并进的。
  至于下一步杨广当皇帝以后,他杨素又当如何呢?他自然希望杨广是个庸主,是个宰相可以随意控制的庸主;然而,如今听杨广关于开“大运河”的策略,这小子不仅想控制九州四海,而且竟然还找到了控制的办法,这样的皇帝岂肯甘心受制于人?杨素此时已然感到一种模糊的后悔。然而,他也不能后退,后退连左仆射也上不去了。待他听到杨广关于建设两个陪都的设想之后,他又重新燃起希望之火。主持陪都的行台尚书令可是独制一方的诸侯,经营得好,亦可三分天下有其一了,最后谁吃掉谁,这就要看各人的造化了!
  想到此,他不觉也说道:
  “好,很好,极好!”
  宇文述听了杨广长治久安的策略,对其雄才大略甚为叹服。
  废立大计,他与之经营了十年,当年杨广二十刚刚出头,可以说是黄口小儿,往下朝夕相处也仍以小儿视之,不见有啥特异的变化;可今日见他慷慨陈辞,其气魄之大,城府之深,都大出意料之外。心想:
  ——我忠心耿耿追随殿下你十年,也算不枉了!
  又想:
  ——晋王前日曾言,要将长女南阳公主下嫁给小儿宇文士及,这么一来,不仅小儿士及终生不愁,便是老大宇文化及、老二宇文智及,都将前途无量了。
  想到此,他也顺势言道:
  “好,很好,极好!”
  “不好!”红叶喃喃地说。她的声音轻微,几不可闻;然而,场上的人全然听得清楚,众目惊异地瞪视着她。

  红叶浑若无觉。
  她听了晋王杨广的慷慨陈辞,知道太子的宝位已然唾手可得非他莫属了;而册封她红叶为郡夫人的日子自然也不会遥远了!到那时,她与张衡夫贵妻荣,那是何等的美满甜蜜……
  “果真美满甜蜜吗?”一个谁都听不见的声音问道:
  红叶不觉一愣。
  “果真美满甜蜜吗?”那声音重复问道:“你是三个男人共有过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便是有金山银山,也不会幸福的!便是当了皇后……也不会幸福的!”
  “我不信!”
  那声音反驳道:
  “你不信也没有用。幸福的女人所需的财富不多,舒适就足够了,你现在不缺钱花,你幸福吗?幸福的女人也不需要太高的地位,你今为五品尚仪,与郡夫人相去无几,你幸福吗?你最需要的只是一个男人,一个不丑不俊、不太笨也不太聪明、但能专心爱护你、关心你的男人。你一会儿与晋王好,一会儿与张衡好,一会儿与皇帝好,真是费尽心机,可每一步无不在糟蹋自己的幸福!今后谁还会真心实意对你好?你以粉碎自身最宝贵的东西去换取幸福,那是爬到树上去捕鱼。你错了!往后,张衡每日都要上朝,每日都要见到皇帝,见到杨广,就会想到你,想到一切不快的事……只要这么一想,你们的甜蜜就会变得酸溜溜的。你好糊涂啊!”
  想到这里,红叶的两腮红如桃花,因为说这些话的人是个面如冠王的男子,这个男子,曾在尉迟明月死后不久一个深夜,神奇地潜入红叶的房里,与她同床共眠……
  “你说,哪里不好?”晋王杨广肃然问道。
  “我?”红叶痴痴地抬起头来:“我……说了什么?”
  “你说‘不好’……”张衡道:“到底哪里不好了?”
  红叶心想,这下误会可大了!她马上清醒过来,略为思忖一下才说:
  “妾听殿下的陈辞,如电劈长空,雷滚大地,其雄才大略若有神助。各位大人见多识广,可知古往今来帝王有谁能与之相匹敌?”
  “空前!”杨素道。
  “空前绝后!”宇文述道。
  “昔秦王修万里长城,似可相当。然长城仅能防患不能制敌;大运河开成之后,不仅可以制敌,还可造福百姓。以此看来,万里长城与大运河相去甚远。”张衡不疾不徐地说。
  “那么,皇上听了……”晋王问。
  “龙颜大悦!”大家异口同声。
  “母后看了……”晋王望着红叶:“会作何感想?”
  “二圣她定然万千欣慰!”红叶道。
  “那你说,不好却在哪里?”晋王问。
  “这……”红叶稍稍一顿,接道:“若是另有两篇奏对与晋王殿下的旗鼓相当,那又是如何?好是不好?”
  众人果然一时愣住,均在捉摸红叶言下之意。
  “莫非……红叶你已有所闻?”晋王问。
  “仁寿宫诞生了一位小公主,殿下你曾交代我送了贺礼,”红叶一顿,又问道:“殿下可知继你之后,又有两位王爷赶去给小妹子送了重礼?”
  “老四、老五都去了?也送了重礼?”
  “老四送两只百宝盒,老五送三只百宝盒……”
  “你怎知道?”张衡问。
  “宣华夫人把三位王子的礼品全都摆在架上,已是公开的秘密。”
  “她?”张衡大为吃惊:“她为何要将礼品摆开……公诸于众?”
  红叶也吃了一惊:
  ——一时大意,竟将宣华夫人的用心给暴露了!
  她紧蹙双眉,又瞪了张衡一眼,才道:
  “女人的心思,男人是不会理解的。她若不把自己心爱的珍宝炫示于世,晚上便睡不着觉。为何要戴手镯?为何要挂项链?为何要插王钗?你们天天看,怎么悟不出道理来?”
  “嘿!”张衡手捋长须,缓慢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嘿!”杨广冷笑道:“成功的才是黄雀!走着瞧吧!咱们忙了十年,难道只是为别人鸣锣开道!”
  这个晚上,他们密商得很遇很迟,但商议的不是对付皇上的那篇奏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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