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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庶人村”内,太子怒斥杨素:“公操废立权柄,却言不知,无乃欺
  人大甚!”

  司琴抱了今早刚刚出生的婴儿,坐在床沿。
  宣华夫人脸色苍白。双眼直望那女婴,似看非看,十分茫然。
  她觉得这件事实在古怪透顶,真是不可思议:
  ——我怎会同破国亡家的不共戴天大仇人相好,并且还生下了一个婴儿!我怎向列祖列宗交代?我到底是怎么啦?我究竟是什么人?
  她的茫然是无限的,失望也是无限的。渐渐地她脸上浮现一丝冷笑,她是为了复仇,为了借树开花,才这么干的,才有眼前这结果的,一切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王世积不是砍头了吗?高颎不是罢官了吗?李广达不也被药杀了吗?虽然这些人的败绩并不全然由她所致,但她总算是投了一块石头,让这些以杀人为职业的人在井底叫苦连天……
  想一想“树上开花”的秘计,自然又联想到那半册兵书,来得神秘,去也无形。前日宫女桑妹收拾房间时,竟又发现那兵书宝匣在床脚下的暗角落,取出开匣一观,那半册兵书却依然如故。她觉得桑妹这人有点神秘,既然兵书是她重新发现的,那么以前的忽得忽失,莫非也与她有所关联?于是便冲着司琴问道:
  “你知道桑妹这个人吗?”
  司琴莫名其妙地望着宣华夫人,不知她何以有此一问。
  “不错,她是我的贴身宫人,已经相处了六年,可是……”宣华夫人一顿,征询地望着司琴:“可是她的底细,却一无所知。”
  “她是猎户的妻子,”司琴道:“据说她是仁寿宫落成时被抓进宫的。其时,她同丈夫正在歧山上追捕一只受伤的獐子,不意犯了宫禁,自己反而被人抓进来当宫女……夫人因何问起她的底细?”
  宣华夫人迟疑了一阵,说道:
  “我最近遇到一连串蹊跷的事。我很想得到一件东西,但没对任何人说过,可过了不久,便在我经常出没的所在,捡到了那件东西;过了一阵子,那东西又不翼而飞,最后是桑妹从我的床底下替我找出来。”
  “那定是桑妹子无疑了!”司琴十分肯定说。
  “那?”宣华夫人望着司琴,等待下文。
  “桑妹若是要离开这仁寿宫,回家同她的丈夫团聚,原来不是难事;你知道她因何还要呆在这仁寿宫?便是为了夫人你。”
  “为了我?”宣华夫人大为意外。
  司琴肯定地点了点头,又说:
  “她与明月姊姊有约在先,答应在夫人患难之际出手相救。这是明月姊姊临终前告诉我的,如今桑妹年复一年地留下不肯远走高飞,那分明是准备履行她的诺言了。”
  听司琴提起尉迟明月,宣华夫人心头隐隐作痛:这个明月妹妹,不仅生前极力庇护她,死后还尽心尽意保佑她;而她却始终拒人于千里之外,使尉迟明月至死听不到《广陵散》,这可实在是毕生的大遗憾!
  “桑妹!”宣华夫人柔和地呼唤着。
  “夫人有何吩咐?”桑妹应声入室,低声问道。
  “请你看琴伺候。”
  宣华夫人特地用了“请你”二字,她实在不敢再以俗眼看人了,她一向鄙视的尉迟明月,简直是一个女圣人;她的下人桑妹,却原来是个勇于自我牺牲、准备他日援救她的侠女;至于司琴,这个尉迟明月的心腹宫人,自从明月妹妹去世之后,她已是不止当作心腹,简直是视作尉迟明月的替身了!
  桑妹在案上摆好古琴,点燃金兽,室内瞬间香烟袅袅,清香四溢。
  “夫人……”桑妹祈求地望着宣华夫人:“再过些日子弹琴,不成吗?”
  宣华夫人感激地望着桑妹,摇摇头,然后整衣下床,端坐案前,心中暗暗呼唤尉迟明月,接着便凝神弹奏起《广陵散》来。
  曲终之后,宣华夫人闭目遐思当年与尉迟明月初会皇宫的情景。其时,二人同病相怜,一见如故,真个是情边姊妹,实不知是相见恨晚,还是相见恨早?这种情投意合,诚然是以双方国破家亡为前题,宁不恨早吗?便在宣华夫人浮想联翩之际,忽报:
  “尚宫要见!”
  “尚宫”便是红叶,红叶是何许人也?记得当时尉迟明月断气时,她领着杨坚匆匆赶来,口称:“还是来得太迟了!”然后就跪在明月妹子的遗体之前泣不成声……这么说来,她是事前便获知凶信了,那又因何不及救援?事后,皇上对她青眼有加,而皇后独孤伽罗也仍然对她宠信不减,这其中有什么奥秘?宣华夫人自从钻研兵家秘笈之后,已略窥阴阳变幻的门径,她心中隐隐感到此人不是等闲之辈,甚至疑心明月妹子的死,同红叶也有一点关系:
  ——她当年鞭打明月妹子好狠哪!
  “贱妾红叶如见宣华夫人,问夫人大安!”红叶已经来到房中请安。
  “不敢!倒是贱妾应给尚宫请安才是。”宣华夫人淡淡地说。
  红叶举目凝望宣华夫人,嘴边挂着笑意,谦卑地说:
  “夫人你这话要是被皇上听到,小婢我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小婢出身乡野,诚恐出言无状,冲撞了夫人而不自知,还望夫人多多赐教!”
  宣华夫人想到:
  ——好厉害的口舌,想探试我对你的疑心,我怎能上当?
  于是她也笑嘻嘻道:
  “尚宫言重了!尚宫一向知书识礼,深得圣上和二圣的器重,哪会有失礼之事?你从皇官赶来,自然是代皇上和二圣宣示圣谕的,贱妾理当请安!”
  宣华夫人说着,果然立起一福。
  红叶连忙避开,笑道:
  “夫人饶我!”
  “究竟有何圣谕?”宣华夫人道。
  她说着,眼望红叶手中的大礼盒,心想:
  ——自然是同祝贺小公主出世有关了。
  红叶眼望司琴、桑妹,迟迟不肯开口;司琴、桑妹见情,立时退出房去。红叶将礼盒放在案上,小心掀开了盖子。
  所谓灿烂生辉、琳琅满目便是盒中的实况了!金蛇。金驼、玉虎、夜明珠、玛瑙狐狸、翡翠蜻蜓、祖母绿、猫儿眼……无一不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宣华夫人一时看呆了,她虽然贵为南朝公主,珠宝见过不少,但即便是繁华的陈都金陵一时要凑足百件世间珍奇的宝贝,也非易事。
  “夫人猜猜看,这百宝盒是谁送的?”红叶神秘地笑问着。
  自然是皇帝杨坚送的,若非皇帝,谁还送得起这份重礼?这是她心中作出的第一反应。然而,她马上又加以否定:
  ——若是杨坚所赐,红叶绝不会有此一问。
  她抬起头来望着红叶,然后道:
  “我很笨,猜不出来,也不想猜。”
  这百宝盒对她的吸引也只不过瞬间而已,此刻似乎对它已失去兴趣,仅是偶尔才漠然视之。
  “是晋王送的,”红叶说道:“前日晋王从漠北凯旋回朝,今日便得了喜讯,知道他添了一个小妹妹,真是喜出望外,便马上派千里快马送来这份礼物。”
  “小娃娃早晨刚刚落地,怎么一下子消息便传到京都?难道也是千里快马传讯?”
  “小公主出世,难道不该用千里快马传讯?”
  宣华夫人微微一笑,说道:
  “这实在有点像打仗是不是?像战场上的烽火传讯是不是?红叶,你同晋王的关系并不寻常,到底是什么紧急军情?你就直说了吧!”
  红叶一下子显得颇为尴尬,难堪了一阵,才说道:
  “夫人真会开玩笑,送礼和紧急军情怎好拉扯在一起?”
  “好啊,既然和紧急军情沾不到边,我就大大方方地收下来了!”
  宣华夫人自从熟读兵书之后,学会了从兵家的角度观察世事。云遮雾障的情态已经迷惑不了她的双眼,愈是扑朔迷离,她愈是洞如观火。她一再提起的“紧急军情”,自然是暗射杨广的夺嗣计划。她回顾几年来朝中许多上柱国的倒毙,几乎都与晋王杨广的夺嗣有关,最近高颎、王世积、元宇、元胄和李广达的败绩,可以说这杨广扫除了最后一道障碍,接下去必然是杨广、杨勇两兄弟你死我活的太子争夺战了。如果说这不是紧急军情,那世间简直没有紧急军情了!杨广这么一笔重礼,自然是求她暗助一臂之力了。问题是,杨广乃是当年灭陈的大元帅,是她家的头号敌人,岂有相助之理?
  红叶径自踏进门槛,便觉处处被动,接连碰了软钉子,看来宣华夫人是铁下心不肯帮了,这回去如何交差?胁逼?她根本不怕,如今她是皇帝的第一爱宠,自从独孤伽罗皇后得病以来,她几乎要成为内宫的头号权势人物,便是独孤伽罗也奈何她不得,更不用说晋王本身了。在旗鼓相当的情形下拚个鱼死网破,这对晋王来说简直是愚蠢,而对宣华夫人说来却无所谓之至,她反正已经家破人亡,沦为俘虏,没什么可丢了。没什么可丢的人,是可能随时与人同归于尽的人,是最可怕的人。
  红叶不想与她同归于尽。每个人看人都有自己特别的标准,红叶本能地打从心眼里把萧王妃、尉迟明月、宣华夫人同自己划为一类,打从尉迟明月死后,她便暗地痛下决心:
  ——以后绝不再干同类相残的蠢事,不管有多大的压力,更不管来自何方的势利诱惑!要死,理所当然地该让那些得意洋洋的征服者去死!
  想到这里,红叶吃惊地发现,自己的思路竟然与萧王妃、宣华夫人惊人的一致!她花很长时日观察宣华夫人,最后从《广陵散》的琴音中听清了宣华夫人的意向,那是咬紧牙关不惜代价复仇到底的人。
  想到这里,她脑中灵光一闪:
  ——若是把晋王的夺嗣计划同宣华夫人的复仇交织在一起,来个“求同存异”,说不定便能说动宣华夫人出马支持晋王!
  于是,红叶小心翼翼试探道:
  “老蛇最喜欢吃什么?夫人知道吗?”红叶抚摸礼盒中的金蛇,笑嘻嘻地问。
  “不知道。”宣华夫人摇摇头。
  “蛇最喜欢吃老鼠,”红叶道:“我小时候在乡下,有个邻居喂了一窝小鸡,不久便有老鹰飞来光顾,它冲下来叼走了一只小鸡,气得那农妇呼天骂地。可那老鹰不怕骂,每天都来光顾,每次必定叼走一只小鸡。不到二十天,一窝小鸡全被老鹰叼光了。那农妇因此恨透了老鹰,一见天上老鹰飞过,便非骂个口干舌燥不可。那农妇有个女儿,她劝道:‘娘,光骂老鹰有什么用?让女儿替你算这笔账吧!’于是,便和母亲要了钱,买了很多的毒药,炒了很多有毒的花生,然后撒到田间。那农妇见了暗暗摇头,老鹰是不吃花生的,真是白费力气。可是说也奇怪,过了不久,竟然再也不见老鹰的影子,便与女儿叨念此事。那女儿道:‘老鹰都死光了,自然你见不着影子了。老鹰自然不爱吃花生,但老鼠呢?老鼠最爱吃花生!蛇呢,最爱吃老鼠,而老鹰又最喜欢吃蛇,蛇肉毒了老鹰。那女孩子虽不飞上天,却终于把天上的老鹰一网打尽……夫人,我这故事乏味得很,是不是?”
  “不!”宣华夫人的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你这个故事很有意思!”
  便在此时,又传来“皇上驾到!”
  杨坚亲自探望他刚出世的小公主来了。

  韩擒虎、虞庆则、王世积、李广达之死;贺若弼、高颎、元宇、元胄之罢免,这些事如同夏日的雷霆,紧紧地围绕在太子杨勇身旁爆炸。杨勇便算是白痴,也会明白其矛头指向。前不久,三弟秦王杨俊去世,父王只哭了数声,继而是戟指三弟的遗体痛斥,大骂他是败家子,丧门星!这种令人战栗的严酷,使陪同一旁的杨勇心胆俱裂。
  三弟既非败家子,也不是丧门星。杨勇兄弟五人,他同杨俊最谈得来,他最欣赏的是三弟杨俊的仁恕忠厚、与世无争。开皇三年,杨俊才十三岁,便曾经向父王、母后苦苦求恳,希望削发为僧,不得允许;开皇八年为山南道行军元帅,督三十总管的水陆之师,出兵伐陈,以优势兵力围困陈将周罗侯、荀法尚于鹦鹉洲,其时,他的内兄崔弘度请求聚而歼之,他只是摇头不允,实不愿多所杀伤。没几日周罗侯、荀法尚便率师投诚。平陈之后金殿论功,许多将领因急功近利而自吹自擂,闹得不可开交;而轮到杨俊述职时,则跪下泣道:
  “儿臣这个元帅很不称职,实无寸功可言,大是惭愧!”
  他不战而屈人之兵,该当上赏,如此殿对,不仅仅是谦抑,他心中实在不认为杀人也是一种功劳。他这一说,文武百官均于心中自惭不如,便是皇帝杨坚也大加称善。后授扬州总管四十四州诸军事,所到之处,都有良好的政声。可是,过了不久,朝中便开始蜚长流短。他知道是有人妒忌,从此便以酒色自晦。果然此后流言蜚语不平自息;不料却大大地触犯了以勤俭立家建国的父王,在父王的雷霆之怒下,杨俊惭怖交加,进退失据,于是一病不起,青年夭折。
  “好可怜的三弟!”
  杨勇心中大为杨俊抱屈,可是口不能言,因为他自身的遭遇同三弟极为相似。
  杨勇不是白痴。在周代便荫封博平侯,拜大将军,出任洛州总管、东京小冢宰,总管原来齐国的全部领土。杨坚受禅称帝,立为皇太子,凡军国大事都令其参决。其时旧齐域内的百姓逃亡者不少,杨坚遣使出去接检,准备收部分齐民迁移北方以充实边疆。杨勇谏道:
  “百姓哪有不想安居乐业之理?齐民的流亡皆由不堪苛政而起,若代之以宽和仁厚之政,听任休养生息数年,自然无事;如果强行北移苦寒之地,诚恐流离愈剧、奔窜愈烈!”
  杨坚十分赏识这一建议,便取消了移民的计划。此后,在一系列施政方略上,杨坚常常偏之以严,杨勇则纠之以宽;杨坚行之以厉,杨勇则施之以仁;杨坚责之以急,杨勇缓之以和。总之,他父子俩一个雷厉风行,一个和风细雨,其时宰相高颎、苏威从中巧妙协调,他父子俩的不同政见倒是起了极好极妙的互补相济的作用。于是,太子杨勇在文武百官中声誉日高一日,而赞赏仁政的人又不免在杨坚面前多说一些太子好话。便这么“多说一些”,事情便坏了!杨坚皱紧了眉头,心里极不是滋味:
  “难道寡人还不如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当年,每到冬至,百官都到东宫朝贺太子。杨勇盛张乐舞,款待百官,弄得喜气洋洋,热火朝天。杨坚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一日朝会,便涩然盘问朝臣:
  “近年来,每到冬至之日,内外百官相率朝拜东宫,这算是什么礼节?”
  太常少卿一听味道不对,连忙趋前对曰:
  “于东宫只能称贺,不得言朝!”
  杨坚见好不收,不肯就此作罢,又追究道:
  “如果说只是称贺,那么三三两两随意去东宫就行了,为何要有司征召,百官普集,太子还要法服设乐相庆?”
  百官相顾失色,竟无言以对。先前大家皆以为对皇帝的尊重便是对太子的尊重,而对太子的尊重自然也是对皇帝的尊重,那料父子之间如此认真计较荣誉起来。从此以后,大家是连称贺也不敢去了。杨勇的恩宠便由此衰落了。
  杨勇从此走的只能是同三弟杨俊一样的路。
  ——自晦、自污,再也不敢稍露锋芒、显耀荣光了。
  人一改弦易辙,马上便会发现眼前又是一片新的天地。
  杨勇的原配元妃乃是北魏皇族,当年父王母后为他作主结下这门亲戚,本意在于拉拢先朝残余势力,有助于创立隋家的大业,从大处着眼,似乎很对;然而,具体而言,这个发妻却不怎么样,先是长相平平,再则性非温顺。那元妃自觉有功于隋,颇怀皇孙的优越感,遇事常与杨勇争执,相持不下。所以,杨勇虽贵为太子,家庭生活却是黯淡无光。
  其时,杨勇一心一意要当个好的储君,处处自律甚严,于酒色方面也多所警惕,极畏朝野的流言蜚语,生恐夫妇闹僵从而得罪了父王母后,所以对元妃颇多迁就,在外也不敢拈花惹草,因此,婚事的遗憾也就淡而化之。哪料得他以圣贤为楷模苦心孤诣自塑的储君形象,竟使父王的光辉失色,原来他是好事做过头了。好事做过头自然也会招祸。于是,他便以自晦自污的方式退了下来。
  退一步果然天宽地阔。万事不操于心,自然肌体充盈,丰神俊爽。
  一日,杨勇带着亲随姬威,微服漫游曲池的无色庵。此庵濒临曲江池,池水由渠道人庵,两岸垂杨婀娜,鸣蝉唱午,梵呗初作。杨勇主仆凭栏观鱼,正得其趣,忽闻庵外繁弦急管交作,欢乐异常。主仆两人闻声步出山门,但见大槐树下坐一帮人,一长者吹筚篥,一中年人弹琵琶,一少女打腰鼓,另一长须老者闻目审听。观其神态服饰,游移于胡汉之间。那音乐的美妙,实平生所不曾闻。其时,游人渐聚渐拢,杨勇也情不自禁挤上前观看。那音乐生气勃勃,实为宫廷中死板枯涩的演奏所不能比拟。那少女边打腰鼓,边作各种舞姿,飘逸、婀娜、柔媚兼而有之。杨勇看得如痴如醉,心道:
  “这才是真正的女人,我那许多官娃不过柴头木偶而已!”
  那少女仄衣长袖,不时从杨勇身旁掠过,长袖子总是于杨勇胜前身后飞舞,袖风挠得他又酥又痒。杨勇看得开心,不觉大声赞道:
  “好!重重有赏!”
  他伸手往腰中一摸,钱袋不翼而飞;再一摸,玉佩也不见了;举手又往头上摸去,金簪也没有了。他神情尴尬,又呼道:
  “姬威!快拿银子!”
  姬威顺手一摸,口呼:
  “哎哟……有贼!”
  聚拢的游人各自下意识去摸钱袋,却分毫无失,但觉此处已成是非之地,便纷然离开。
  “且慢!谁也不许离开!”姬威喝道:
  众人愤怒地望着姬威,似乎在问:
  ——你想干什么?
  姬威声色俱厉:
  “盗了东西便想溜!你们可知道他是谁?”
  大家注视着杨勇:
  ——他能是谁?
  “放明白点,除了当今圣上……”姬威又道。
  “除了当今皇上,便是王公贵族;除了文官百官,便是平头百姓……我是个生意人,盈亏本是常事。你们去吧,此事与尔等无涉……”杨勇道。
  姬威见游人纷然离去,又长揖道:
  “主人……”
  杨勇则转身返顾那一帮艺人,谦然道:
  “诸位神技,令人开了眼界。本公子原想略作酬谢,可是……”
  说到这里,双眼只望着那腰鼓女郎,流露出无限的倾慕。
  那女郎轻轻一笑,长袖低垂,瞬间地上现出一堆物事,便是杨勇主仆丢失的钱袋、金簪、玉佩。
  杨勇一愣,笑道:
  “既然姑娘喜欢这些物事,便赏给姑娘如何?”
  “刚才我只是同公子开个玩笑,这些贵重的物事那是断断不敢拿的。况且,我等也非卖艺之人,只是一时高兴,在此逢场作戏……”那女郎道。
  “唐突不怪,但不知各位是何等样人?”杨勇道。
  这时,那长须老者站了起来,上前揖道:
  “殿下若是兴犹未尽,可再进庵中客房赐教!”
  杨勇点头称善,随那帮人人庵而去;姬威见众人视地上的物事为无有,则弯腰将金簪、王佩、钱袋一一收拾干净,这才尾随入寺。
  客房至简至陋,杨勇却视而不见;但见无数的马儿撒野在塞外的草原上,嬉戏胡闹,羊儿咩咩,牛儿哞哞,草原沿河舒展,繁花似锦。那女郎宛如马背上的牧马少女,而杨勇自身则成为牧马人,他们相亲相爱,竟无隔阂。杨勇渐渐回过神来,这才发现那女郎反弹着琵琶,载歌载舞,动人之极。那长须老者铺开一组碗碟,用筷子敲着与击磬无异。长者仍然吹着筚篥,中年人则将腰鼓当作羯鼓来挝。只是不闻有曲,但见草原上牛、羊、马群而已。不闻有曲,但见情景,自然便是神曲了。
  曲终之后,杨勇收敛起精神,长揖道:“
  “各位神鼓已至化境,今日相见,幸何如也!”
  那长须老者跪伏于地:
  “不意太子殿下大驾光临,复又谬加赞赏,实是惶恐无地!”
  众人闻说“太子殿下”四个字,一时全都跪下谢罪。杨勇将其一一扶起之后,转向吩咐姬威道:
  “快备酒宴伺候!”
  那中年人起身介绍,自己叫曹妙达;那长者姓云名定兴,祖籍塞外,跳舞的女郎是他的女儿;那长须老者名叫万宝常,乃是宫廷乐师,因此识得太子。
  万宝常早年随父由梁投齐,父亲被齐帝所杀,后来又历周隋二朝,均为宫廷乐工,著有《乐谱》六十四卷,曲尽宫商之炒。开皇初太常寺制乐,诏令与议,被沛国公郑译排挤;前不久,闻太常寺所奏音乐,上书御前道:
  “太常寺乐声淫厉而衰,天下不久将相杀殆尽。”
  因此被赶出宫廷,流落民间。
  杨勇正为万宝常吁叹不已,姬威已领着酒保,挑一担美食、好酒入房。房中局促不堪,只好将就张罗。酒过数巡,拘束渐自解除。那云定兴的女儿生长于塞外,本无礼教束缚,今见太子不摆架子,大有好感,不断上前劝酒,来往之际,喜笑不禁。杨勇何曾历此情景,喝了几杯酒之后,忽然忘情地抓住云氏的粉臂道:
  “你可否愿意随我入宫?”
  “入宫干啥?”云氏吃吃笑道。
  “这个……这个……”杨勇一时语塞。
  “你难道不怕我把宫中的东西偷了?”云氏又笑道。
  杨勇斟了一杯酒端给她道:
  “今后整个东宫的物事都是你的了,你要偷可是偷自己的东西!”
  云氏一笑,把口中的酒喷得杨勇满脸都是酒珠,座上无不大惊失色。而云氏却浑不当一回事,反而纵情大笑,笑得花枝乱颤,前俯后仰,往杨勇身前倾倒;杨勇顺手一揽,顺势将她揽入怀中,也哈哈大笑。
  曹妙达满斟了两杯酒,端至太子、云氏跟前称贺道:
  “愿太子与娘娘如鱼得水,永如今日!”

  自此,杨勇每日都去曲江池畔的无色庵。他万万料想不到自晦自污竟是这般境界,原来韬晦一点也不困难。不久,云氏便怀了孕。元妃久婚不育,杨勇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他连忙将云氏接入东宫,封为昭训;接着又把云定兴、曹妙达引进宫中,而万宝常则无意入宫,仍在无色庵著述。
  过了三个月,云氏生下一男,取名杨俨。父皇杨坚与母后独孤氏闻说长孙出世,也是大喜过望,连忙叫他夫妇将婴儿抱入内宫。杨勇与云昭训将婴儿抱入宫中,送给父皇母后看望,孩子从杨坚手中转入独孤伽罗手中,复又从独孤伽罗手中转回杨坚手中,两人逗着婴儿大乐,杨坚高兴得哈哈大笑,可这一笑突然僵化,再也笑不下去。
  一道阴影忽然罩在杨坚的心头,他怎笑得下去?云昭训乃是在宫外怀孕有此婴儿,听说这女人野得很,会不会……杨坚对兵家各种著作熟习如流,疑心特重,他常以秦皇自比,对秦朝的典故了若指掌;关于吕不韦偷天换日的阴谋自然清楚不过。他想:
  ——若是有人先将云氏弄成怀孕之身,再与太子杨勇交接,冒充太子的长子、我的长孙,那么,那人不费一刀一枪便将我家的天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夺了过去,岂非天大的笑话?
  于是,他便以怀疑的眼光重新审视怀抱中的长孙杨伊。先是觉得此儿长得确乎与杨勇相似,但越是细看,越是不似!天哪!我把宝位传给长子杨勇,杨勇又传给长孙杨俨,这当中有多危险!再说,这长孙为何要取名曰“俨”?俨者,相似也者。莫非他夫妇自觉会引起我的疑心,特意以“俨”命名,使我不致察觉?杨坚愈想愈真,也愈想愈乱,终是一片茫然,最后将婴儿还给云氏,漠然道:
  “你们回去吧!”
  母后独孤伽罗狠狠地瞪了云氏一眼便不再吭声。她憎恨宫中所有的嫔妃,推而广之,也憎恨天下所有官员的侍妾,认为乱家败国的都是这一帮妖狐,所以她一眼见云氏抱儿进宫,便满肚子的不舒服。
  杨勇夫妇回到东宫,一路上纳闷不已,竟弄不清楚:
  ——这婴儿刚刚出生三日,何以得罪了祖父、祖母?
  真正是百思不得其解。
  过了一些时日,杨坚又令一宫人来到东宫,抱皇孙俨入宫而去,且又不要杨勇夫妇相随入宫。杨勇夫妇忧心忡忡,猜不出所以然来,忽然杨勇拍案叫道:
  “咦,原来如此!”
  他终于猜着了父王、母后的疑虑所在,讲给了云昭训听。云氏听罢,咯咯娇笑,大不以为然。杨勇则变色道:
  “还笑!你不明白咱们的父王,他一旦疑心俨儿是野种,说不定便顺手捏死了他。”
  云氏这才刷然变色:
  “这怎么可能?你别吓唬我……”
  她看看杨勇那么一副既紧张又惶惑的神态,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杨勇急得无计可施,只好吩咐东宫的一个宫人,赶赴内官相机抱回婴儿。
  便在这时,来了道士章仇太翼。章仇太翼便是早些日子劝他自晦自污的人,所以,杨勇见他一进来便没好气地说:
  “先生,看来你的妙计是大大不妙!”
  “自晦自污也不行?”
  “开头颇为见效……可现在,他连我的儿子都怀疑上了!唉,锋芒太露不行,韬晦也不行,进不得,退不能,我还有路走吗?”
  章仇太翼沉吟了半晌,才说:
  “贵皇孙是在宫外怀的胎是耶不是?韬晦本在释疑,殿下于宫外得了皇长孙,圣上生恐吕不韦故技重演,自然是疑上加疑,疑虑重重了!”
  一经点破,杨勇又明白过来,知道自己又犯了错误,连忙谦谢过,进而又恳求道:
  “请先生赐教,今欲释疑,是否有术?”
  “有术。”
  “何术?”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杨勇慢慢咀嚼章仇太翼的话,忽然圆睁双眼道:
  “你是说,把云氏母子赶出宫去?这怎么可以?你这是开玩笑吧?”
  章仇太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
  “山人是开玩笑。告辞了!”
  他一揖之后,便即离去,边走边兀自喃喃道:
  “仁者无术……仁者无术……”
  他这一走,杨勇夫妇心中一片冰凉,都不得不承认他开的道路十分对头,想着想着举起头来,四目相对,悲痛交织,不觉都哭出声来。
  此后,云氏自然没有出宫,两情反而更为难分难舍。如胶似漆。夫妇俩且自安慰道:“俨儿酷似乃父,父王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而杨坚则是疑云重重,为了仔细审视长孙杨俨的面目,他特派宫人去东宫抱来了婴儿,与独孤伽罗一起端详、比较,不料东宫却派来宫人,说是婴儿尚未吃奶,中途抱回吃奶去了。这一举又令杨坚猜疑不已:
  ——云氏若非怕人看破机关,何来这一不近人情的举动?须知公婆疼爱长孙本是常情,中途强索回去实在有停常理。
  杨坚夫妇交换了各自的想法;竟是惊人的可能:
  ——其中定有文章!
  于是二人均寄希望于太子杨勇的原配元妃。只要有朝一日元妃有了孩子,便是货真价实的嫡传皇长孙,那时,庶出的皇孙杨俨只不过是旁支而已,所谓的吕不韦故技也就无以得逞。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没过多少时日,元妃竟然不留下一男半女,便一命呜呼了。杨勇说是心病急发,死了;杨坚夫妇则怀疑元氏被害丧身。派人调查,则查无证据。从此,父子谁也说服不了谁。易换储君之议便悄悄地产生了。
  开头,杨勇自觉有高颎为强援,总是不信种种传闻,均以为是流言蜚语;但是,韩擒虎不明不白死去,虞庆则含冤被杀,王世积罚不当罪,高颎、元宇、元胄之罢,李广达的暴亡,几乎无一不是冲着他而来的,都是有计划有步骤地剪去他的羽翼,这时,他才发觉乃弟杨广企图夺嗣的全盘计划,只是对手的进攻势如决堤,真不知如何抵挡才好。
  他的手下缺少多谋善断的人手,但他知对手时刻都在进攻,却不知从哪里出击,其进攻的具体目标又是哪些人?这是一场无形的战争,他似乎是同影子作战,防不胜防!太子通事舍人苏伯尼只会背书、作曲;万宝常、曹妙达也只会作曲,亲家翁云定兴除了设计奇装异服之外,也只会弹琵琶!他可以组织一场非常漂亮的音乐会,但出色的演奏却吓不到敌人。
  于是,他又想起了道士章仇太翼,此人到处云游。难得一见,虽然他也派人四出查访,却始终杳如黄鹤!

  章仇太翼终于还是回来了,在太白袭月天象显示之后,在王世积被杀,高颎、元宇、元胄被罢之时,他回来了。他在太子杨勇面前摊开双手,表示无能为力。
  杨勇也知大势已去,却又希冀能创造奇迹,这种自相矛盾的心迹,着实口不能宣,唯有对客垂泪而已。
  章仇太翼明白太子的心意,默然思忖:
  ——杨坚看家的德行乃是俭朴,而一切的老子都希望儿子像自己。
  于是脑中灵光一闪,计上心来,低声言道:
  “为今之计,可于东宫后国构筑‘庶人村’一区,屋宇务求早陋简朴。殿下独处其中,禁声色,戒荤酒;布衣草褥,夙夜自省。山人自当斋戒沐浴,再为殿下祈禳。或许天从人愿,化险为夷。”
  历史的教训杨勇是知道的。太子,便是储君,亦即是储备的皇帝。太子历来是只能进,不能退。进则为君,退则身败名裂。等到杨勇明白其深奥的道理之后,其时退势已成。他翻开史册观看历代废太子的遭遇。简直心胆俱裂。所以,章仇太翼的建议,他虽疑信参半,也只好硬着头皮一试。
  “庶人村”很快建成了。杨勇自国于陋室之中,不听音乐,不近酒色,衣食与百姓同;不出游,不会客,整日闭门诵经读书。开头日子颇为难挨,粗茶淡食倒也罢了,但思妻念子之情实难排遣。过了三个月,便也坦然,好似进入一个陌生的国度,时日久了,就自然习惯了。
  不过,有时他也闭卷沉思:
  ——倘若父王当年篡权不能得手,五兄弟人头落地的,首先是我这个长子;如今得了天下,却不让我承嗣,还要我像百姓一般苦挨日子,真是岂有此理!想当年,他也协助父王处理朝政,誉满朝野,可是太好了不行,招忌;于是他效信陵君,以酒色自晦,父王又觉得他太差,太差也不行。如何才能合乎父王的尺度呢?为人子难,当储君更是难上加难!
  他激动了,披衣下床,点燃了油灯,打开了柴扉,一阵风过去,灯熄灭了。
  天外月晦半规,疏星数点;身旁松声涛涛,宵虫哀奏。五十步外,章仇太翼幕天席地,结双盘五心向天而坐。他既无仗剑披发踏罡步斗,也没念念有词祷天咒地,只是默默地盘腿坐着,绝不稍动,恰便似是地上的一墩上堆,一块石头。
  一种感激之情顿时在杨勇的心中油然而生。自从他住进了“庶人村”,东宫的臣僚很少涉足到此,似乎忘了他的存在。他这个太子殿下就如一棵果实脱落干净的枣树,树下再也没有一个顽童徘徊留恋了。但章仇太翼是个例外,他每晚夜半都来此打坐,直至天亮。此人从未沾过他的恩泽,也不是他的臣子,这就特别难得了。
  曙色渐开,树梢雀跃,啁啾不息。章仇太翼不见了,却来了姬威。
  姬威是他进入“庶人村”后唯一常来陪话的臣僚,一般都是辰牌时分到此,今日为何破例呢?正想着,姬威已然必恭必敬地递上一封密简。拆开一看,知道是元宇写的。元宇、元胄前些日子都官复原职。信中言道:皇上闻说他住进了“庶人村”,有动于衷,今日特派杨素前来观望,愿他好自为之。
  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至此,杨勇才真正悟出建“庶人村”的妙处:
  ——那是将自己可能被废为庶人的事,提前化为现实给皇帝看,给文武百官看,以便赢得朝野的同情,达到哀兵必胜的功效。同时也提醒皇帝,废立大事一旦形成诏书,便泼水难收、悔之晚矣!
  姬威去后,太子认真梳洗,束带以待。今日的打扮着实煞费苦心:
  ——太浓则失之豪华,偏淡却恐损威仪。
  他忽然觉得,自己形同刚过门的媳妇要去拜见爱挑剔的婆婆一样难堪。
  正当太子用饭之际,姬威忽又匆匆来报,说是杨素已然来到东宫。太子才吃了几口,只好连忙撤了早膳,迎候天使要紧,慌忙整冠束带,立在后国“庶人村”的门口恭候。大约等了一个时辰,不见杨素的影子,连姬威也没露脸。他纳罕起来:会不会姬威传错了消息?他信步走出“庶人村”,翘首企足,仍然不见杨素的踪影,只好折回“庶人村”茅舍等待。
  他坐在一张粗劣的座床上,决意耐着性子等待。心想:
  ——纵然杨素是一条毛毛虫,我也要耐心等你一寸一寸地爬进来。既然是奉旨,谅你杨素也不敢没有与我相见便回去复旨,你迟早得来,总得把所见所闻如实向父王复旨。父王对此将作何感想呢?他自然脸上会挂着感动的泪花,当着朝臣赞赏我杨勇,那简直是一定的,必然的!
  杨勇似乎已经看到父王的笑脸,笑得那么慈祥、温暖,便如小时候常见的那样!于是,一种甜蜜的笑在杨勇的脸上绽开了。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杨素仍是不来。杨勇早餐没有吃多少,此刻腹中已然哗变,他预感到杨素可能又在搞什么鬼,于是乎怒火、饥火同时于腹中交煎。
  杨素确实大清早便来东宫,他当然明白此行对废立大事实是举足轻重。父子之情谁能真个丝毫无有?皇上自从听说太子住入“庶人村”自废为庶人之后,不安之情常常曲曲折折地流露出来,朝臣怜惜之意也溢于言表,如今皇上又郑重其事地派他前来探望,分明是对太子的好感有所回升。这一回升,几乎要把他们多年来经营的废立大计弄得功败垂成。
  昨晚,晋王、张衡和他杨素一夜未眠,苦筹对策。按张衡的鬼点子,杨素来到东宫偏殿便止了步,托言疲累,索性坐在一张座床上打起吨来;随行人员摸不着头脑,似乎越公的使命是来东宫睡觉。杨素却从姬威的口中得知太子早在“庶人村”恭候,为了让太子的一番诚意化作满腔怒火,让他的恭候变成不恭和怨恨,他必须把会见的时间一延而延,只要能激怒太子,此行便算成功,回去便可以“太子怨恨”给皇上复旨。于是乎,他懒散地坐着,轻轻地打着呼咯。
  午牌时分,杨素慢悠悠地来到“庶人村”,见礼谢座过后,便漫不经意说道:
  “下官年迈,不胜驱驰,诚因塞外奔波过度,困顿疲惫之极,深恐有失礼仪,故在偏殿稍事休息片刻,有劳殿下久待,情所不安。窃思殿下一向宽仁大度,自然不以为意,哈哈哈……”
  “撒谎!你这个老匹夫!”太子心中恨恨地骂他一句,这才反讥道:“孤间越公驱驰塞外,矫捷如飞,实为伏枥老骥,尚有千里之前程,岂料东宫方寸之地,竟然劳驾半日,莫非宰相的肚中百舸争流,已然千回万转?——
  杨素闻他反讥,浑然不以为意,反而笑容可掬道:
  “倾闻东宫筑一‘庶人村’,殿下于此躬身自省,今日一见,果不虚传。但不知何故名日‘庶人村’,幸望殿下赐教!”
  “孤违父王宝训,失之奢华,讲了天意,故设‘庶人村’检束自己。”
  “殿下如此自律,社稷之幸。只是明明贵为君储,却故贱之曰‘庶人’,其中必有深意!”
  杨勇心想:
  ——正是你们这伙牛鬼蛇神陷孤于不堪,今日反来戏弄于孤,真是欺人太甚!
  于是愤然作色道:
  “此事公自了了,何必多此一问!”
  杨素故作惊讶道:
  “下官孤陋寡闻,实所不知!”
  杨勇忍无可忍,爆发道:
  “公操废立权柄,却言不知,无乃欺人太甚!”
  杨素不怒反笑道:
  “误会!误会!殿下你误会了!”
  他此行的目的已然达到,仅敷衍了一会儿,便告辞回去。
  过后,章仇太翼来见太子,太子以实而对。章仇太翼喟然太息:
  “殿下小不忍,终乱了大谋,大事去矣!”
  太子这才悟到自己又踩入了陷阱。他也黯然叹息:
  ——人间的路,本就弯弯曲曲,加上有人处处设陷,实是寸步难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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