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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寺庙中长孙晟面对着这本充满杀气的兵书,取舍难定。

  长孙晟刚刚回府,便有一个陌生的青年前来造访,道是有十分紧要之事,要他到一去处。长孙晟察其神态颇为诚恳,就随同陌生青年出去。
  他们来到了靖善坊“大兴善寺”,此时暮鼓已鸣,和尚正在做暮课。“大兴善寺”乃是大隋开皇二年杨坚下旨所建,制度规模拟于太庙,是京师最大的寺院。杨坚崇佛,寺中常有高僧住持。
  陌生青年向知客僧低声说了几句,知客僧急急而去,少顷,便有一个老僧出迎,并将他们让入客堂。
  “二位施主贵姓?”
  “敝姓高,字士廉。”那陌生青年长揖道。
  “在下长孙晟。”长孙晟也是一揖。
  “哦!阿弥陀佛……”老僧似回忆起了什么,迟疑地诵了一声佛号。
  一个二十上下的沙弥上来奉茶,随即便欲退下。老僧则道:
  “道信,你无须回避,可在一旁听法。”
  “是。”沙弥执礼甚恭。
  “大和尚,我们可不是前来听你说法的……”高士廉有点沉不住气。
  “那老衲便听施主说法。”
  “小生无法可说……”高士廉道。
  “讲得好!”老僧赞道。
  高士廉有点哭笑不得,迟疑了一阵,终于直截了当地说:
  “我们夤夜前来打扰大和尚清修,只是要索回一件东西。”
  长孙晟心里打了个突:我何曾有什么东西寄在寺中?但他仍不吭声。
  “施主要索回何物?”
  “一件十分紧要的物件。”
  “可是一本书?”
  “正是!”高士廉禁不住开颜微笑。
  “据老衲所知,二位施主都不是此书的主人……”
  “请大和尚耐心听讲,让我细说本末,最后若是还以为我们不是该书的主人,我们也不好强行索取。”
  “善哉!施主你可从头道来。”
  高士廉点了点头,继而说道:
  “好!在一百六十八年前,北魏和南朝在历城交兵。南朝带兵的是大将军檀道济,北朝带兵的是上党文宣王长孙氏讳道生……”
  “那是长孙道生,”老僧目询长孙晟问:“可是阁下的先祖?”
  “是愚下的六世祖。”长孙晟首肯道。
  “……那南宋的檀道济身经百战,所向皆捷,与刘裕共同缔造了刘宋政权,不仅立了不世之功,还写下了一部非同小可的兵书。”高士廉续道:“不过威名太甚,终为朝廷所忌,历城之战,故意断了他的兵粮,想借北魏之刀,害了檀公。不意那檀道济于绝境之中,施用‘唱筹量沙’之计,以‘走’为上策,终于全军而退;但他于百忙之中百密一疏,终于还是遗失了那部兵书。”
  “这部兵书结果为长孙氏所得?”老僧似问非问。
  “正是。”高士廉道:“不过,在回师的路上却发生了意外……”
  “那是遇到了一个人?”老僧已然闭目养神,似猜非猜。
  “是。”高士廉续道:“那是一个名叫眭旭的怪人。此人声名之盛,举国莫及,与司徒崔浩相交莫逆。崔浩奏请授他为中郎,他拒不赴任,只是上京与崔浩饮酒,欢叙平生,然后骑骡溜之大吉。结果便在半路上碰上了上党文宣王……”
  “那眭旭莫非盗走了那本书?”沙弥道信好奇地问。
  “不是。”高士廉摇头道:“他只是拦住上党文宣王的马车揖道:恭喜大王得胜回朝,但不知这回又盗回了什么?便这么一问,上党文宣王怔住了。这位长孙前辈,一生廉洁,身为王爷,衣不华饰,食不兼味,一袭熊皮数十年不易,宅第卑陋更不修缮。当朝号称‘智如崔浩,廉如道生’。其时,长孙前辈勒马思忖了半晌,便从怀中掏出了那本拣来的兵书,递将过去。那眭旭接过顺手翻了几页,连称‘厉害’,上党文宣王便说:‘先生若是喜欢,这便拿去!’眭旭又连连说好,忽然神色一变,却说不好,同时把书撕成两半,扔在地上,扬长而去。那上党文宣王不以为意,也不顾恋地上的奇书,兀自策马而去。这时,他身边有个副将,犹豫了一下,终于把地上的书拣了起来……”
  “那副将叫倍侯利,”高士廉继续道:“是敕勒部落的酋长。他不识字,但也知此书乃是兵家之秘笈,便暗自珍藏起来。这个倍侯利,便是魏末名将斛律金的高祖。”
  “如此说来,那斛律金成为一代名将,自然是与这部兵书有关了!”沙弥道信不禁评道。
  “那也不尽然,”高士廉道:“斛律金不甚读书,只是约略一看,便将此书赠与人:一半送给宇文护,一半送给我的祖父的岳公……”
  “你祖父岳公……那是高岳!”沙弥痴痴地推断,忽觉犯人祖先的名讳大大不妥,便谦然道:“对不起!得罪了!阿弥陀怫……”
  长孙晟一愣,心想:
  ——高士廉的祖父是高岳,那……高士廉不就是我的妻舅?
  “这两人仅凭半部兵书,干出了惊天动地的事迹。”高士廉道:“他们先是平分北魏为东西两魏,然后又各自辅佐高欢、宇文泰,分别建立了北齐与北周,均是立下了不世之勋。宇文护那半本书为独孤信所得,最后落在他的女儿独孤伽罗手中。此人也只凭这半部兵书辅佐丈夫当今皇上建立大隋王朝,自己也当了皇后。我祖先那半本兵书后来又转到斛律光手中。斛律光一门一皇后,二太子妃,三公主,也备极人间尊荣……可是斛律光一死,此书便也同时失踪。我在邺都追索了整整三年,最后才知此书为立雪断臂的慧可大师所得。下愚复又查明,大和尚你乃是慧可大师的衣钵传人,该书定在贵处无疑。大和尚乃是得道高僧,自然是不会隐瞒真相了!”
  高士廉说完,两眼直望着老僧,转也不转。那老僧缓缓地睁开双眼,转身征询长孙晟道:
  “长孙晟将军,尊夫人可是姓高?”
  “是。”
  “清河王高岳唯有一个儿子高敬德……”那老僧自言自语,兀自生疑:“可是,七岁袭爵清河王的高敬德,也只有一个独生爱女?”
  “正是。”长孙晟首肯道。
  “如此说来,这独生爱女自然便是尊夫人高氏了……尊夫人并无同胞兄弟。”老僧这才转身对高士廉道:“施主,你的身份非但老僧不明,便是你的姊夫也不承认……这……这却如何是好?”
  “大和尚若是不信在下为清河王后代,那也无妨。现请将书归还长孙将军如何?”高士廉道。
  “长孙将军乃是上党文宣王的孙子,又是高氏的快婿,若想索回兵书,自无不可。不过……长孙将军果真要这半部兵书吗?”老僧道。
  老僧说完,慈祥地凝视长孙晟。长孙晟终于缓缓地点点头。老僧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吩咐沙弥道:
  “道信,把那本书拿来。”
  道信巴巴地望着师父,寸步不移。
  “你还犹豫什么?拿来吧!”
  道信终于离去,不久便一手掌灯,一手拿来了一个扁扁的方匣。老僧将匣子放在桌上,手微微地颤抖,心情之激动显然可见。长孙晟、高士廉都情不自禁地注视桌上的匣子。那是一只木质的漆匣,厦上已蒙一层尘埃,当中贴上一张白纸封条,封条上写着一行楷书,书曰:
  齐武平三年秋七月己巳日慧可封
  长孙晟心中暗自推算:斛律光死于三年七月戊辰,己巳日乃是死后的第二天,那是斛律光被抄家的日子,不知慧可得书是在抄家前还是抄家后?斛律光死后第五年,北齐便被北周所灭,过三年,北周又被大隋所取代,如今已是大隋开皇十九年。才二十七年时光,已变换了三个朝代。他长孙晟,不仅是天翻地覆的目击者,还是参与者。
  他又望了望匣上发黄的封条,忽然感到自己确然老了。再看那灯下黑幽幽的匣子,觉得里头似乎藏有无穷的神秘。檀道济凭它辅佐刘裕建立南朝宋国;高岳、宇文护靠它各自辅佐叔父,把北魏瓜分豆剖,分别建立了北齐。北周;独孤皇后借它帮助丈夫缔造大隋……长孙晟对它神奇的魔力实无置疑之处,如今,自己只要伸一伸手,便成为这部兵书的主人了,瞬间热血沸腾,雄心脖起,唯觉一番大事业正等待着他去开创,他还年轻,他能叱咤风云!
  于是,他站了起来,伸手便要上前取匣。
  这时老僧则道:
  “愿长孙将军再听老讷数言,然后取书未迟。”
  长孙晟点了点头,重又坐下。

  那老僧面容忽转端肃庄严,缓缓地说:
  “老僧只是要施主明白此书历代主人的命运。作者檀道济,刘宋开国元勋,位居司空、征南大将军,历城退兵后四年,其妻告曰:‘高世之勋,道家所忌,祸将至矣!’果然,第二年灭门。时人歌曰:

  可怜白浮鸠,
  枉杀檀江州。

  “兵书的第一个获得者长孙道生,旋得旋舍,无祸;第二个获得者睦旭,过手即扬弃,也无祸。
  “第三个获得者信侯利,本人虽然无用,也无患,但往后因缘辗转到后代斛律光手中,不免遗患子孙。
  “第四个获得者是宇文护和高岳。宇文护官拜太师,总五府,都督中外诸军事,诏赐六佾之舞,灭门。高岳,官居太尉,封清河郡王,被毒杀,其王府被勒令改为庄严寺,幼儿高敬德因年幼幸免于难,也几乎灭门。
  “第五个得主乃是斛律光与独孤氏。斛律光善射,百年以来,能射下大雕的,唯斛律光与长孙将军二人而已。斛律光号称‘落雕都督’,历居太保、尚书令、太傅、司空,封咸阳王,一门一皇后,二太子妃,三公主,灭族!而独孤氏的父亲大司马独孤信早已被杀,如今她手中仍握半部秘笈,其吉凶老衲不敢妄测。
  “综上所述,足见此书之奇。它助人建功立业、兴家建国易如反掌;而引发丧门灭族之祸,似乎也只在瞬间!今老衲言尽于此,取舍唯将军自决。”说毕,那老僧又垂眉无言。
  长孙晟愈听愈是惊骇,怔怔地望着那黑森森的漆匣,生恐那匣子一旦打开,便有无数妖魔鬼怪飞出。同时神思飘忽,心想:
  ——我那六世祖若是贪得此书,后果又将如何?灭族覆巢已无完卵,哪有我长孙晟在?
  又想:
  ——落雕都督斛律光虽是一代名将,却被此书所累,终于无法摆脱灭族之祸;而我长孙晟也号称一箭双雕将,今若取了此书,结果却又如何?若真如和尚所说,这本书带给人的祸,大大超过它的好处了。
  想到这里,全身发抖,冷汗直冒,似乎奇祸已然临头。
  高士廉听了也是茫然而恐,但他年轻气盛,沉思了一阵,却又驳诘道:
  “既然此书乃是不祥之物,尔等师徒又何必处心积虑取来,且又秘而藏之?”
  这时,侍立一旁的沙弥道信忽然言道:
  “此事施主欲知究竟,当得从我二师祖慧可大师出家说起……”
  说到这里,道信一顿,以请示的神情望着老僧。老僧缓缓地点了点头,意思是:
  ——你这就说吧!
  “北魏孝文帝太和十年,我二祖降生于郑州境内。其时国分南北二朝,一时倒也相安无事。那孝文帝算是明君,注重孝文,推崇儒、释、道,魏境出现了太平盛世的景象。二祖他俗名姬光,自幼便出类拔萃,博览诗书,尤精老庄及《易》理,早怀安邦定国之念。然而好景不常,十三岁的那年,孝文帝撒手归天,从此内乱外患交困,民不聊生。二祖检视平生所学,深知实在不足于安内乱、制外患。眼看血流四野、饿殍遍地,却济世无术。后来读了佛经,颇有所得,因而到了香山,拜宝静禅师为师,受戒于永穆寺,博览大小乘经典,遍游天下名山,而后回归香山,静坐精思了八载,于道有了小成。
  “便在此时,初祖达摩慈航南海,告辞了梁武帝,一苇渡江,到嵩山少林寺面壁坐禅。二祖他为了济世渡人,来到少林寺向达摩初祖求法。其时是梁大通元年十二月九日,二祖正四十岁,他立在洞外参拜初祖,初祖却端坐面壁,不闻不问不顾。二祖从早立到晚,丝毫不敢懈怠。这天晚上,逆风怒吼,大雪纷飞,二祖坚立不动。他念及南北两朝旷日持久的厮杀,他想到水深火热中的百姓,人间地狱仿佛便在眼前!思量舍身饲虎的佛陀,便是立在冰雪之中,也是热血沸腾。第二天早晨,积雪已然过膝。达摩师祖这才问道:‘你久立雪中,所求何事?’
  “二祖泪眼含悲,恳求道:‘唯愿和尚慈悲,广施法雨,普渡众生!’
  “初祖道:‘诸佛无上妙道,难行能行,非忍面忍,岂是小智小德可得?’
  “于是二祖取了利刀,断了左臂,呈献祖师面前,表明求法之诚。祖师因而收入门下,赐名慧可。慧可经过达摩祖师的点化,终于大彻而大悟,得承禅宗衣钵,成为二祖。有一回入定之中,灵光一闪,人间疾苦的症结毕现眼前。无边的欲望固然是祸患的源头,然而,教人精心设计大规模屠杀的是兵书,教人变成毒蛇猛兽的也还是兵书,将人间化成活地狱的更是兵书!
  “于是,二祖发愿:誓必聚而灭之。于是将衣钵传给三祖僧灿——也就是我的师父。从此,二祖他漫游天下,一直韬光混迹,不断变易仪相。或身着袈裟登堂说法,或入酒肆长饮高谈,或与屠夫渔樵为伍,或登公侯将相之门,大师所为,非止渡众,也着意搜索那形形色色的兵书。
  “如此飘泊了三十余载,于北齐武平三年七月己巳日,终于从咸阳王斛律光的府中获得此书。其时,斛律光已然满门抄斩,府中死尸遍地,血流漂杵,贵重之物早已尽数没公。那兵书以及漆匣散落在地上,成了无主之物。我二祖叹了一口气,随即拣起兵书,装进匣中,当即封存。至此,二祖他共收了数十部兵家秘笈,那些主人的结局大致都与斛律光相同,所有的瓦罐终将在井上打破!二祖他活了一百零七岁,终于六年前圆寂。他的‘收尽天下兵书付之一炬’的宏愿终于还是没有完成。他临终之时,将遗愿托付我的师父,要他尽毕生之力将它完成。今施主欲以兵书主人的身份索回兵书,我们出家人向来不强取有主之物,夫复何言?”道信如此续道。
  说到这里,沙弥道信已然热泪盈眶,他望了那名曰僧灿的老僧一眼,然后从桌上取过漆匣,双手小心地捧至长孙晟跟前,步态庄肃,脸上洋溢着无限的慈悲。
  长孙晟见那黑森森的漆匣不断迫近眼前,顿生恐怖,连忙避开,说道:
  “不,不……我不要它!”
  那老和尚僧灿即时起身,连连赞道: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施主施舍杀人的课本,功德无量。”
  长孙晟以眼神招呼一下高士廉,继即向老僧说道:
  “有扰大师清修,告辞了!”
  “秘笈暂寄寺中自无不可,然而验看一下,也不算多余。”高士廉则道。
  他边说,边从道信手中接过漆匣,便欲打开,突然咦地一声,怪道:
  “这封条已断,原来有人打开过了……大和尚,莫非你们平常把它当作经书功课究读背诵了?”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老衲谨遵先师遗训,一字也未曾见过。那匣子是两年前被另一个施主打开的……”
  “这……莫非已然被他掉包了?”高士廉道:
  “决计不会,决计不会!那施主乃是女流,出于好奇,将匣打开,刚刚翻开书本,老衲便已进来,立即劝她将书放回匣中。”僧灿道。
  便在此时,室外传来一个妇人凄厉的叫声:
  “老和尚,还我丈夫的命来……”
  同时一个尼姑疯疯颠颠地推门进来。
  僧灿看那尼姑,满脸悲悯,说道:
  “老衲不认得你,又何曾害过你的丈夫?”
  那尼姑颇为激动:
  “你不认得我?你不认得鲁国公、上柱国、右武侯大将军虞庆则的妻子赵氏?”
  僧灿惊愕道:
  “哦……原来你是虞夫人!你又因何如此?”
  “你还问我因何如此?两年前我来寺里进香,祈求佛陀保佑我的丈夫不要移情……移情那个贱货素蛾……后来你引我到尊客堂,要我多看佛经……”那尼姑道。
  “后来老衲出去交代沙弥送茶进来……”僧灿道。
  “我看书架里层有个严封的漆匣,心想定然是非同小可的佛经,便即将它打开,才翻开一面,看了‘偷梁换柱’一条,你就进来了,立即将它收起来……这些你都忘了?”尼姑道。
  “老衲没忘……”僧灿道。
  “我以为这是佛祖的开示,回家便一直揣摩‘偷梁换柱’的深意,终于恍然大悟,便……便叫我的弟弟赵什柱去勾引那残人,取我丈夫而代之……岂料这么一来,竟弄得我家破人亡!”尼姑道。
  “阿弥陀佛!老衲当时就告诉你那是害人的书,你怎可当作佛陀的开示?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可惜可惜……”僧灿道。
  便在这时,来了两个公差,他们一言不发便把那尼姑拉走。那尼姑才出门便嚷道:
  “我是虞夫人!你们怎可无礼。”
  一个公差应道:
  “虞夫人,你是奉旨削发为尼,不可到处乱走。”
  僧灿悲戚地合什无言,长孙晟和高士廉相顾一下,那高士廉终于没有打开黑匣便交还给沙弥道信。二人默然朝僧灿一揖,即告退出去。
  离开了“大兴善寺”,长孙晟与高士廉二人信马由缰踏着月色,沿着御街,向北朝着朱雀门行进。那高士廉既不告别分手,也不言语,时而与长孙晟并辔前行,时而紧紧地随其马后。
  长孙晟好生纳闷:
  ——夫人历来只道自己是清河王高敬德的独生女儿,从未说过还有什么兄弟,怎会凭空落下一个高士廉小弟弟?刚才在“大兴善寺”里老和尚怀疑高士廉的身份,也不见他有什么辩辞,看来这个高士廉定是江湖骗子无疑。那部兵家秘笈乃是出将入相的窍门,谁见了不垂涎三尺?冒名顶替也不足为奇。只是那僧灿和尚既然已经揭穿了他的骗局,为何此人还不借故离开,岂非太不知趣了?
  过了靖善坊,左手是安业坊,右手是光福坊。安业坊有两座尼寺,一名资善,一名济度。时逢晚课,女尼诵经声与暮鼓声交作。本是安祥平和的声乐,在长孙晟听来却是怦然心动,眼前忽又重现适才虞庆则夫人被两公差架走的情景。两年前,那虞夫人在大兴善寺仅仅看了一句兵家秘笈,竟然弄得家破人亡。她的丈夫虞庆则死于非命固不必说,她自身竟也落得半疯半傻。资善尼寺乃是当今皇帝的女儿兰陵公主舍宅而立的,如今仍在皇家的羽翼之下,那虞夫人大有可能便在此寺中奉旨出家。就在此时,左前方丰乐坊中又传来暮鼓之声,丰乐坊也有两座尼寺,一日法界,是独孤皇后为令晖尼姑修建的;一名胜光,是四皇子蜀王杨秀立的。这两座尼寺皇家控制更严,如果虞夫人是在这里出家,今晚恐怕就没有机会闯入大兴善寺了。
  这时,右手光福坊的圣经寺,安仁坊的荐福寺,乃至京师的一百二十多座寺院,暮鼓齐鸣,动天震地。长孙晟茫然而惊,悚然而恐,似乎胸中也有无数暮鼓敲动。恍榴间,他产生了一个错觉:整个帝京变成了一座大寺院!
  迎面是开化坊、殖业坊。开化坊是晋王杨广的府第,楼阁灯火尚明;殖业坊是蜀王杨秀的府第,灯暗人静,因为杨秀在四川任职,当西南道行台尚书令。再往前便是光禄坊和兴道坊,那是杨素、高颎的府第,御街到此便是尽头,迎面便是皇城的南大门——朱雀门。
  到这里正是分道扬镳的时候,然而高士廉还是紧跟马后,毫无分手的意思。随着马蹄声,长孙晟心中滚过无数的念头,但终是一言不发,似乎两个人是在暗中比赛沉默的能耐。在朱雀门外,他们拐路东向,沿着皇城的南墙,又过了务本坊,崇仁坊便在眼前。长孙晟的府第便在崇仁坊,城西的漕渠与城东的龙首渠于此交汇。过了一道石板桥,就到了府门口。骠骑府没有楼阁,一律的平房;因为地处皇城的东南角,与宫中的太庙只有一墙之隔,若是把府第建得太高,不仅有俯视太庙之势,兼有窥测皇城内秘之嫌,那是万万使不得的!
  兽环未敲,大门隆隆地打开了。迎面立着长孙夫人,她怀里抱着一岁多的女娃娃,女娃娃手里正把弄一粒宝石……猫儿眼,猫儿眼是他今日宫中大射赢来的彩物之一。女娃娃圆睁双眼,那双眼便如她手中的猫儿眼,忽闪忽闪地发光。娃娃的稚脸现出了梨窝,绽开了微笑,喊“爸爸,爸爸”声音又甜又嫩,说着便俯身向前。长孙晟伸手抱了过来,欢容满面。夫人立在一旁,似笑非笑。近来她总是抱着女儿出门相迎。她知道丈夫见到宝贝女儿总是喜笑颜开。一个家庭的温馨、和谐,实在唯有贤德、聪慧的主妇才能酿造出来。
  掌灯的家院在前领路,越过三进,才来到客厅。长孙夫人高氏抱着女儿回房。家院点燃了厅上的大红烛,便即退下;继而有书僮送茶上来。长孙晟伸了伸手,请客人喝茶。他仍然无有言语,既不好开口称“内弟”,也不宜泛泛呼之,只好哑巴般比比手势。
  忽然房中的女娃娃大哭起来,接着一个不满四岁的幼儿急奔出来,躲在长孙晟的身后。高氏口喊“无忌!无忌!”抱着女儿追了出来。无忌是长孙晟的小儿子,他显然很慌张。
  长孙晟抚摸他的小脑袋瓜,蔼然问道:
  “怎么啦?”
  “哥哥坏!他抢走了我的宝贝……”小女娃连说带哭,同时从母亲的怀中挣脱下地,朝小无忌走了过来,伸开手,说:“还!还……”
  长孙晟脸容一肃,说道:
  “你怎么好抢小妹妹的东西?”
  小无忌扁扁嘴,哭了起来:
  “我……我不是抢!我拿爸爸妈妈的东西……怎能算抢!”
  “是,爸说错了,你不是抢,不过,你还是还给妹妹……”
  小无忌嚷道:
  “不!我不是抢的,为何要还?”
  长孙晟又哄道:
  “好……那你让给妹妹。”
  小无忌神情紧张,连说:
  “不,我不……”
  小女娃却说:
  “我要!我要……”
  长孙晟与夫人相顾摇头,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高士廉却开了腔:
  “就是为了小娃娃刚才手里的那一颗猫儿眼吗?”
  他刚才随长孙晟一进大门,首先看到的便是那小女娃手中的猫儿眼。
  “是猫儿眼。”长孙晟道。
  “是祖传之宝吗?”高士廉问。
  “不。”长孙晟摇摇头:“是今日大射中我赢来的彩物。听说今天所有的彩物都是从虞庆则家中没收的,所以,这猫儿眼的原主也可以说是虞庆则……”
  “此事叫人好生纳闷,”长孙夫人忽然插嘴:“这颗猫儿眼与我家的那颗竟然一模一样,你一拿回来,我一下子看呆了……当年父亲让我把玩的那颗便是这样子。父亲曾说,我家本来有两颗,祖父蒙难的那天,财产全部没公,收归国库,连房屋也勒令改为庄严寺。其时父亲他才七岁,一个多月后,他跑到寺中捉迷藏,无意中拣回了一颗猫儿眼。二十年后,他拿了出来,让我把玩,可过些日子父亲又把它收了起来,道是此物乃祖父唯一的遗产,丢了对不起祖父……”
  长孙晟轻轻地掰开无忌的小手,取出了猫儿眼,仔细端详了一阵,幽幽说道:
  “当年我同虞庆则出使突厥,沙钵略可汗赠送给虞庆则的便是这颗猫儿眼,那可汗还说这宝贝本是北齐朝廷送去的贡品。”
  高氏颇为感动地说:
  “如此看来,这一颗乃是祖父被抄家时收入北齐国库的那一颗了!”
  长孙晟感叹地道:
  “看来不差。那时北朝分裂成周、齐两国,争相讨好北方的突厥人。齐帝将这猫儿眼进贡给突厥,周帝则派我送千金公主给可汗为妻,此等事情在当时实在不足为奇。奇的倒是这猫儿眼的经历:由你家没入齐宫国库,又由齐帝献给突厥汗庭,再由沙钵略可汗送给虞庆则,复又由虞家再转入夫人手中,如此绕了一大圈,终于物归原主,实是叫人拍案称奇!”
  说到这里,长孙晟便把猫儿眼放进了早已依偎怀中的小女儿手中。
  小无忌的反应极快,一伸手又把那猫儿眼抢去了,那女娃娃强烈抗议道:
  “我要!我要……”
  这时,高士廉从怀中掏出一物,放在那女娃娃的掌心,微笑道:
  “给你!”
  女娃娃的泪眼立时变成了笑眼!
  长孙晟夫妇一时却呆了:
  ——在女娃娃掌心闪烁的分明又是一颗猫儿眼!而且同原先的那一颗一模一样,一点不差!这是怎么一回事?
  高士廉站了起来,长揖道:
  “夜深了,我告辞了!”
  长孙晟夫妇又是一怔:此人把价值连城的猫儿眼随意放在这里,没任何交代,便这么走了?长孙晟连忙从女儿手中取过猫儿眼,同时说道:
  “且慢,这猫儿眼……”
  “这猫儿眼算是我给小娃娃的见面礼。”高土廉摇手道。
  “那怎么成?”高氏急道。
  高士廉微微一笑道:
  “那又怎么不成?这一颗才真正是你从小把玩过的猫儿眼,今日也算是物归原主,来龙去脉,明日再谈吧!”
  高士廉又是一揖,再次告退,长孙晟只好送客出门。
  长孙晟送客回来说:
  “他声称是你的弟弟,你历来都说是独生女,无兄无弟……如今此人又将价值连城的猫儿眼放在咱家,那是为了什么?是想钓那一部非同小可的兵书吗?”
  “什么非同小可的兵书?”
  长孙夫人莫名奇妙。于是,长孙晟便将他两人今晚到大兴善寺,向僧灿和尚索取兵书的经过细述了一遍,最后又品评道:
  “我看此人若非胆大妄为的骗子,便是一个极精明的人……你父亲当年在外头不会有私生子吧?”
  长孙夫人摇摇头说:
  “那是决计不会!不过,父亲当年被周武帝俘获之后,杳无音讯,家里都以为是以身殉国,母亲伤心成疾,含恨而逝……莫非他老人家还健在?甚至早已另建新家……唉!这颗猫儿眼确实是我家之物,从此人身上莫非可望查出父亲被俘后的线索?”
  长孙晟夫妇各抱一个孩子转入寝室。孩子们很快就安然入睡。长孙晟夫妇则围绕高士廉及猫儿眼的事编排了无数可能发生的故事,然后又一一将它们推翻。
  突然,女娃娃梦呓起来:
  “不……不……别抢我的宝贝……”
  接着,便大哭起来,神态极其伤心,这情形是历来没有的。
  几案上两颗猫儿眼在烛下闪闪发光,活似小孩的一双眼睛,试图窥探人间的奥秘。
  女娃娃仍是哭个不停,夫人起身从几案上拿了一颗猫儿眼放在女儿掌心中,呵护道:
  “乖乖别哭,宝贝就在你的手中,别哭……”
  这一手果然很灵,娃儿不哭了。
  第二天高士廉来得甚早,从他布满血丝的眼珠可以看出昨晚他也没有睡好。
  长孙晟夫妇仍在客厅接待他,期待他能说明身世的来龙去脉。
  高士廉默默地喝着茶,泪水终于从腮边缓缓滚落,他以哽咽的声调说道:
  “父亲被俘之后,自以为必死无疑;但周武帝念咱世代忠良,不忍相害,授父亲开府仪同三司,又嫁之以宗室之女,第三年便有了我。同时周武帝又为父亲更名高劢,其时齐国行将灭亡,国家都完了,还在乎一个人的名字,父亲只好听而任之。不久,周武帝归了天,大丞相杨坚独揽大权,便以高劢名义派父亲出任光州刺史。至此,父亲才得方便派人到齐国寻找先母及姊姊的下落。可是连去三拨人马,都是杳无音讯。直到小弟十八岁的那年,有一天夜半,父亲把我叫醒过来,要我去办两件大事:一是查清先母及姊姊的下落,二是追索那部兵家秘笈。
  “小弟在邺城呆了整整三年时光,天幸不违父命,不仅弄清了先母及姊姊的去向,还查明了兵书的下落。于是便回到光州向父亲禀明情况。父亲听了大为兴奋,当即拟了奏章,请求当今皇上准他赴京省亲,奏章由快马连夜送发。那时父亲亲耳听到快马离城的急骤蹄声,真是心花怒放,告诉我:‘不久,你们姊弟便可相会,见面时可不许哭鼻子,哈哈哈……’父亲只笑了三声,便即哽住,他摇了摇头,说:‘不好!快去把使马追回!’
  “我追回了使马,父亲才对我说:‘看来你们姊弟暂时还是不要见面为好。你的姊夫长孙晟屡建大功,可是功高不赏,足见当今皇上对长孙氏的忌惮。那是什么缘故?因为长孙氏是北魏皇族。历代王朝最猜忌的便是先朝残余势力死灰复燃,倘若你们姊弟一相认,这一门亲戚连系魏、齐、周三大皇族的事便会轰动京师,那会引出什么结果?一家皇族已被猜忌如此,三大皇族连成一气,更是不堪设想!’于是,父亲决意不与姊姊相认……”
  “父亲他……他现在何处”高氏哽咽道。
  “要父亲不见姊姊其实是办不到的事。不久,父亲便上疏辞去光州刺史之职,然后便来京都定居,不知姊姊可曾留意,近年来常有一个五十来岁的僧人在骠骑府门外徘徊……”高士廉道。
  “他……他就是……”高氏激动万分地说。
  “他,自然便是父亲了。只是姊姊很少出门,父亲只见过你三次,但每见一次回家,他总要说个把月……只是每见一次,他……他身体便衰弱一次,终于一病不起……”高士廉道。
  高氏热泪盈眶,心悬意慌道:
  “他……他现今如何?”
  “……在他弥留之际,我曾多次请求父亲让姊姊你去看他,可他痴痴地想了许久,总是摇摇头,接着便不断地流泪……”
  高氏已然泣不成声,疑惧万分道:
  “他……他……他?”
  “父亲最后说:‘我咽气之后,齐国、周国王族之事便不会累及你的姊姊。’于是,从怀中取出那颗猫儿眼,又说道:‘以此为凭,你们姊弟便可相认!’说毕便与世长辞……”
  高夫人泪如泉涌,高士廉恸哭出声,长孙晟也泪眼模糊,伤感不已。

  五陵原的东南隅,于径渭交汇之处立一新墓。墓门朝东,居高临下,顺着渭河的流向,似欲展望渭河、黄河滚滚东流的洪流。
  墓碑上书曰:
  “故齐清河王、周开府仪同三司、大隋上开府高劢敬德公佳域”
  去墓不远,有一老农正在弯腰挥锄,翻耕一块菜地。以其饱经沧桑的神态及娴熟的操作,一看便知他是最道地、最朴质的乡农。
  一个华衣公子上前问讯:
  “老丈,附近可有一个名唤文中子的高人,他住在何方?”
  “你找他作甚?”那老农住锄问道。
  “那文中子实非等闲人物,他有一卷手书流行京都,晚生拜读之后,受益不浅;但尚有几处难以索解,特来求师解惑。”
  “公子贵姓?”老农问。
  “晚生李百药。”
  “能稍等片刻吗?”老农不待答话,又继续挥锄整理菜畦。
  那李百药好生不耐,心想文中子在哪里,你只需告诉我一声就行,何必让我一旁等待?看来这老汉非呆即怪,遇上他算是倒霉!
  不一会,又来了一个华衣公子,稍为踌躇,便即冲着老农问道:
  “老丈何不歇歇?你家儿子作何营生,怎可让你上了年纪的人这般操劳?”
  “孩儿在家温习功课。”
  老农住锄,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珠,慢条斯理答道。
  “老父操劳于野,几辈清闲在家……”李百药大笑而后转过身来,忽见新来的华衣公子不觉一愣,问讯道:“薛兄,原来是你,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那姓薛的公子则道:
  “李兄弟,你刚才的话应说——老父操劳于野,几辈攻读在家。攻读不见得就比种地清闲,有何可笑之处?”
  “这……”李百药神情一肃:“倒是小弟失言了!不过父作儿读,小弟倒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父作儿读,我家已经持续七世,也算是家风了。”老农说道。
  “这时又有一个白衣少年立于田头,正欲搭腔,却见那老农放下锄头到河边洗手去了。三个少年转至墓前,等候老农归来。
  李百药忽又哈哈大笑,手指墓碑道:
  “你们看!你们看……‘齐清河王、周开府仪同三司。大隋上开府高劢……’可笑,可笑,着实可笑!”
  老农悄然立于背后,忽问:
  “有何可笑?”
  “历仕三朝便是不忠,不忠却要勒石昭示天下,岂不可笑?”李百药道。
  那老丈于墓前一石羊上缓缓坐下,以询问的眼光注视李百药许久,这才开口:
  “李百药?令尊可是讳德林字公辅的内史令李大人?”
  “你怎么知道?”李百药大为惊讶。
  “这恐怕要问李兄自己了……”那姓薛的公子笑道。
  “传说李公子自幼多病,因此才名百药,不知是耶不是?”那老丈接着说。
  “你……你又如何得知?”李百药更为吃惊。
  “自从公子盗走了杨素宠妾之后,已然名动京师,着实是家喻户晓,仁兄这一出奇制胜的绝招,好不令人叹服!”那白衣少年则道。
  李百药红着脸反诘道:
  “阁下高姓大名,你这不阴不阳的话又是何意?”
  “在下房玄龄,随时听候公子派遣!”白衣少年道。
  “近日朝廷考绩,荣称天下第一的,便是他的父亲!”姓薛的公子补充道。
  “房孝冲?如今的径阳令,野老的父母官?”老丈道。
  “不敢,正是家严。”白衣少年房玄龄道。
  “如此看来,当今的一代文宗,内史诗郎,尊讳薛道衡的该是令尊大人了吧?”老丈望着薛公子道。
  “不敢。正是家严。晚生薛收。”薛公子道。
  “三位的令尊大人,远在北齐时代便享有盛名,而且都历仕三朝,与清河王高敬德经历大同小异,若以李公子的‘不忠’相责,不知三位的令尊服是不服?”老丈又道。
  三位公子羞愧无比,一时均低下头来。
  老丈则继续说道:
  “皇帝像走马灯一样过场,你能忠于谁?可见,无定主不可责人以忠,无定民不可责人以化;否则,便有失于想道。”
  三位公子面面相觑,均以为今日遭遇的绝非普通的乡农。只是李百药心中颇为不服,觉得这老头子是故意抓住他一言之失,大作文章,心想这清河王高劢一定与此老有瓜葛,因此才出来为之张目。刚才此老不是言过,他家七代耕读,定然有不少人当官,而且极其可能是清河王的幕僚,我何不盘问一下,若是确与清河王有瓜葛,便可羞他一羞!当即问道:
  “老丈起先说过,你家七代耕读,族中必定有许多人在北齐、北周以及当朝做大官的,老丈不妨一一道来,好让晚辈开开眼界!”
  老丈摇了摇头说:
  “没有,一个也没有。”
  李百药故意夸大其惊诧:
  “怎么会呢?以老丈七代家学渊源,出将人相何足道哉?怎么连一个都没有出仕?这真是太岂有此理了!”
  老丈微微一笑,脸上布满和善的皱纹,眼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似乎对李百药的语意底蕴一目了然,当即缓缓地说道:
  “三百年来,人们只致力于一个‘抢’字……”
  讲到这里,话又停了下来,因为老丈的身后又来了四个人:三男一女,浑身缟素。
  他们围在高敬德新坟墓碑之前,默默地清理坟地四周的杂草。
  李百药等人并没有注意旁边陌生人的出现,他们全被老丈吸引住了。
  房玄龄觉得这老丈出语不凡,促道:
  “说呀!”
  老丈继续说道:
  “是的,三百年来,人们只致力于一个‘抢’字,抢江山,抢天下。这期间,建国数十,称帝一百多人。为此,君臣为敌,父子相图,兄弟互为鱼肉。于是,兵书成为王公贵族必修之课。举国上下注重的不过一个杀人文化。只要把对手杀了,把江山夺过来,便是一切;至于如何治国平天下,他们几乎连想都来不及想,便已然人头落地。每个帝王显赫上天,黯然落地,一如这长河落日。刚才李公子深怪我家为学七世,竟无一人出仕,其实这缘由一点就明:因为,我们不学杀人,也不愿帮人杀人,那么谁还需要我们?谁也不需要我们!”
  “既然谁也不要你们那套学问,又何必苦苦学习,越学越苦,越学越穷,这不是自讨苦吃吗?”李百药道。
  那老丈望着天边,愣得很久,这才喃喃道:
  “是自讨苦吃……不过,抢劫杀戮已历三百多年了,大家杀人恐怕也杀贼了,杀怕了;若不是杀怕了,深感自己罪孽深重,何以单是京都便有一百二十多座寺院?需知这寺院全是留给人化解罪孽用的。既然大家厌倦战乱,那么太平就不会太远了。总会有一个明君出来治国平天下吧!可是,人们熟悉的只是阴谋杀戮,治国平天下的那一套道理早就忘了,那怎么办呢?”
  房玄龄恍然大悟,说:
  “因此,就得有人自讨苦吃,把那治国平天下的道理,一代一代往下传!”
  “由于这道理极为微妙,若非口传心授、毕生推究,终归难达化境,如果不是父耕子读,便不能代代相传。”老丈又道。
  “其中精奥之处,老丈能否略示一二?”房玄龄问。
  “就如平天下,何谓平天下?平,便是和谐。而如何才能使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之间保持一种和谐的关系,关键只在一个‘恕’字!”老丈道。
  “什么是‘恕’?”薛收问道。
  “恕者,如心也。如他人之心,为别人设身处地想一想便是了。所以,恕便是理解别人。恕道是双向进行的。为人子者,应替父亲设身处地想一想;为人弟者,应替兄弟设身处地想一想。这是上向。而为君父者,必先忘我;忘我,然后能无私,然后能至公;至公,然后能以天下之心为心。这是下向。乾下坤上,便成泰卦之象。卜国为泰,便是天下太平的气象了!”老丈道。
  “上面的人能为下面的人着想,下面的人能为上面的人着想,此事谈何容易?当今之世,左右猜忌,上下分裂,恰恰是个否卦!”李百药道。
  “兵家之说横流,至今已有三百多年,人人设陷,个个自危,能不上下阻隔,左右猜忌,自然是个否卦!然而,否极泰来乃是自然之道,乱到极处,太平就来了!”老丈道。
  这时房玄龄颇为激动,长揖道:
  “若非晚生走眼,先生定是文中子无疑。如蒙不弃,愿随先生左右,听候教诲!”
  薛收、李百药也长揖道:
  “愿随先生左右,听候教诲!”
  “令尊均是驰名当世,何必受教于野老?真是自讨苦吃!”老文道。
  三人又长揖道:
  “我等情愿自讨苦吃!”
  文中子熟视三人久之,然后点了点头,缓缓地起身,向田间走去。
  此时站在坟地附近整理墓地的那四个人,自然便是长孙晟、长孙夫人高氏、高士廉、高雅贤了。高氏一见乃父之墓,已然悲痛欲绝、泪如泉涌;长孙晟、高士廉也陪着垂泪。却也不觉听到了那个老丈的阔论,便强抑着悲痛,听他说道。起初但想略听几句便办正事,为高敬德扫墓,可是愈听愈是沿文中子的思路疾走远驰,不能罢休。直到文中子向田间走去,长孙晟这才抬头来端视高士廉,肃然道:
  “还要檀公的《三十六计》吗?”
  高士廉没正面回答,却朝荷锄回来的文中子迎面上前去,长揖道:
  “刚才高士一席话,真使晚生大开眼界!你道兵家著作是强盗的经典、豺狼的功课,如此有害于世的书,为何至今人们还竞相珍藏?”
  文中子瞠目而视,然后顾左右而言:
  “兵家著作是强盗的经典、豺狼的功课……我刚才这样说过吗?”
  “没有,师尊但说是杀人的文化。”薛收道。
  文中子又望了望高士廉道:
  “你说得很尖锐,也很尖刻,兵书,在大多数情形下,确实是强盗的经典,豺狼的功课!三百年的历史不正是如此吗?然而,在保国安民、抗暴止乱中,却不能不用兵书,杀一人而保万姓,可谓功德无量。因此,还是说它为杀人文化更确当一些……”
  “杀人文化,好像是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高士廉道。
  “兵者乃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若不大加贬损它,大家都情不自禁地要用,那就不堪设想!”文中子道。
  文中子拾起锄头,终于在薛、李、房三公子的拥簇下踏着夕阳向西走去,在五陵原上抛下了四道长长的影子,那影子似蚊如龙,在地平线上蜿蜒滚动。
  高氏轻轻地啜泣着,高士廉与高雅贤立于一旁劝导,长孙晟兀自望着长河落日出神。
  落日是壮丽的,落日是苍凉的,落日是无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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