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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一统天下之后,隋文帝在封赏将领时,感到自己像一个负债累累的债
  主。

  威风锣鼓漫天彻地响着,西自帝京长安,东至骊山麓,夹道的人群山聚海涌,整座长安城沸腾起来了。百姓的欢乐难以言喻,从晋朝的八王之乱、五马渡江至今,动乱、分裂已整整三百个春秋了,那是怎样的岁月啊!烽火连天,饿殍遍地,白骨蔽野,荒村鬼哭,九州竟无方寸净土,江河唯流滔滔血泪。
  这三百个春秋确实是用血泪写成的。
  而今,这分裂的局面结束了,这动乱的局面也结束了,由战争带来的满天阴云已是一扫而光,换来了万里晴空和暖洋洋的初夏丽日。老百姓从战争中得到的唯有灾难,而权势者却从中猎取功名富贵。今日老百姓的那种兴奋,实在只有那震天动地的威风锣鼓才能宣泄。
  随着如潮的“万岁!万万岁!”呼声,隋文帝杨坚出现了。
  大隋的君臣出现了,先是开道的仪仗队。鲜衣怒马的武夫分执二十四把银戟,极为抢眼;另外一罕一毕不旌不旗的,却甚是古怪。一根竹竿,末端举着一个斗笠大小。宝盖不似宝盖、凉伞不似凉伞的东西,下垂两条飘带的便称为“罕”,下垂十二旒的便称为“毕”。尽管它们甚是古怪,却是帝王仪仗专用的神器,那是任何人也不能僭用的。随之,是一队雄伟的宫卫,簇拥着由一只白象牵引的玉辂。玉辂里坐的是四十九岁的隋文帝杨坚,他离京而东,率领群臣,正要赶赴骊山检阅平陈奏凯的大军及其将帅。
  夹道锣鼓沸腾,他的血液也沸腾。
  前年,梁主萧琮应他之召,亲率二百臣僚来长安向他朝拜,他趁其不备,派崔弘渡下江陵,端了萧琮的老巢,一举灭了梁国;今年春,他又派长孙晟重赴漠北,逼死了前朝遗孽千金公主,再次制服了突厥;如今复又消火了陈国,环顾九州,再无敌手,延续了三百年的分裂。动乱局面,终于在他杨坚的手中统一平息了。追溯历史的长河,只有秦始皇、汉高祖可以与他比肩,那曹操、刘琨、祖逖、谢安的英雄壮举,在他看来,实如儿戏一般。嘿,这回应该好好地遍赏功臣,李德林、高颎、韩擒虎、贺若弼、王世积……还有那扫北的长孙晟都要一一重赏,莫使一人遗漏!我杨坚岂是小器之人!我杨坚岂是不讲信义之人!
  不觉间,君臣们已到骊山北麓。那山坡上新搭的检阅台气势非凡,壮严至极。单是台前的两条描金龙柱便大可合抱,耸然凌空。那盘柱的金龙张牙奋爪,直欲腾云破空而去。执戟的武士已将二十四把银戟分立台上两侧,一罕一毕则分插在台前。
  杨坚君臣刚刚登上检阅台,司仪便前来报道班师回朝的大军已进入骊山境内。此刻百千号角齐鸣,声威雄壮。君臣们不觉同时举目瞩望东方,但见旌旗蔽空、尘土飞扬,班师的队伍像一条长蛇蜿蜒而来。
  杨坚的目光终于停留在一匹高头骏马上,他的胡子激动得微微颤抖起来……
  那骏马上坐的是晋王杨广,身着明盔鲜甲,神采飞扬,意气风发。今年虽才二十一岁,却因他是二皇子,便充当了南征军的一路元帅。这回南征,兵分三路。他同秦王杨俊、清河公杨素都是行军元帅。杨素一路出永安,杨俊一路出襄阳,他这一路出六合担任主攻任务。由于他这一路维系南征的成败,父王特令他节度三路军马,并派左仆射高颎任元帅府长史,又派右仆射王韶为元帅府司马。还有赫赫有名的战将韩擒虎、贺若弼充当左右先锋。所以,杨广不仅是一路元帅,实际上是三军的总指挥。
  平陈的胜利,他理所当然地要居首功,不免兴奋了一阵又一阵。只是左仆射高颎却大大地扫了他的兴。
  那是韩擒虎攻陷建康城的第二天,他得到活捉陈后主和张丽华的消息,心里怦怦直跳。传闻张丽华乃是人间尤物,发长七尺,貌能倾国,据说这样的美色几百年才会出现一次,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那时元帅府长史高颎已先入建康,他隐隐地感到不妙,便令身边的高德弘驰赴建康,告诉高颎:
  ——务必留下张丽华。
  但高颎不卖他的账,竟然提前斩了张丽华,还以过去姜太公蒙面斩妲妃的故事来教训人,直令杨广恨得咬牙切齿。但又不好发作。这不仅是高颎字面文章做得无瑕可击,而且他还不是一般的宰相。高颎早年投在北周上柱国大将军独孤信麾下,独孤信将他视为子侄,极为信赖;后来独孤信被诛,其女独孤伽罗——杨广的母亲常赖高颎的周济扶持,尊他为“独孤公”,且为兄弟;父王登位后,满朝文武最信得过的便是高颎;母后不久又作主将太子杨勇的女儿嫁给高颎的儿子高德弘为妻,再成为亲密的姻家。这样一来,高颎便成为巍巍高山,谁也搬不动了。
  况且——杨广想到这里不免直冒冷汗,况且说不定杀张丽华还是高颎故设的圈套,故意激怒杨广,让他大吵大闹,然后在父王母后面前嘀咕:你看你看,你们的老二像不像好色之徒?这样一来,我杨广岂非不堪之极,甚至连平陈之大功也化于无形了!这样一来,杨勇太子的地位便固若金汤了,高颎的儿子高德弘便可躺下睡大觉,等着将来当驸马爷了。嘿,好险,我杨广差点一脚踩进了陷阱!
  值得欣慰的是,这回他身临建康清点“战利品”时,意外地发现了陈宣帝之女、陈后主之妹莲花公主,她正值妙龄,拂袖垂髫,遥闻芗泽,脂肤滑腻,顾盼生辉。目眩心迷之际,杨广竟以为是张丽华复活,当即下令将她“保护”起来。班师北返之日,特地将她与南朝的天文图籍和秘器安置在一起,一路上以宝车运载,始终保持看得见的距离,这才放心。同时,他路上一再痛下决心:
  ——便是征陈大功不要,到时也要亲向母后恳求,将莲花公主赏赐给自己!
  紧接杨广之后的是他的弟弟,老三杨俊。此人生活放荡,酒色过度,才十九岁,但脸色焦黄,今日虽是强打精神,但一副未老先衰之态却显而易见。再后面是高颎和杨素。高颎神情平淡,不着任何痕迹,但不时仍有乌云盖顶,霞光映脸之像,可见修炼还未到家。杨素沉毅威严,只因大功告成,不免洋洋得意而顾盼左右。
  再后是南朝皇帝陈叔宝等一千俘虏。与趾高气昂的杨素恰是鲜明的对比,个个垂头丧气,似是得了一场大病。忽然一阵喧哗,人群潮水般涌了上来。俘虏们无不大惊失色,均以为北人要生吞活剥了他们,陈叔宝直吓得浑身颤抖。他哪里知道,那汹涌的人群实是为好奇心所驱使。皇帝当俘虏,谁不想一睹为快!经过禁卫的干预,风波终于平息,原来只是一场虚惊。
  最后才是风尘仆仆的班师大军。他们各由总管们率领,虽是苦战沙场再加一路跋涉,但想到马上便可与家人团聚、长享太平统一之乐,都有一股沉厚的喜气。
  在震耳欲聋的万岁声中,杨坚的眼下已跪着一片将帅,虫蚁般地在脚下蠕动着。巨大的欢乐从心底涌了上来,化作满眶热泪。他哭了,杨坚像小孩子一样毫不害臊地哭了。李德林也哭了。
  太子杨勇以为父皇大大失态,连忙过去为之拭泪。杨坚责怪地瞪了杨勇一眼,然后,定下神来,把眼光停在韩擒虎和贺若弼二人脸上。这两个人,在攻下建康城后为了争功差点儿火拼,弄得他不得不急下诏书,驰告二人:
  “使东南之民俱出汤火,数百年寇旬日廓清,专是公之功也。”
  由于预支了皇恩,才算平息了这场风波;否则,在江南大半州县仍在抗拒的情势下,隋军自相火拼,岂不败事?
  杨坚渐移眼光,从将帅们脸上一一扫过,猛然一惊:原来所有的将帅都向他投注一种邀功请赏的眼神。他不觉心里一凉,感到自己是一个负债累累的债主,大家都向他讨债来了。倘若一一还清,大家都当上柱国大将军,都裂土封王,岂非又为新的分裂制造条件?而且,他杨坚岂非变成破落户?
  台上的一罕一毕正自迎风飘扬,在杨坚的眼中愈飘愈大。
  平陈之后,为赏功伤了半年的心思,杨坚才想出一个自己比较得意的妙策,终于在大军奏凯后的第五天,于广阳门设宴为功臣们庆功。这一日清晨,杨坚贺临广阳门,见伴驾之臣元谐默默站在一旁,忽然心思一动,便即征询道:
  “乐安公,你对今天的封赏,还有什么话要说?”
  同时心想:你是北魏的皇族,在对臣下的赏功罚罪方面,定有深刻的经验教训。
  “陛下威德远被,”元谐连忙打起精神:“臣以为前奏请以突厥可汗为候正,以陈叔宝作令史,如今可以实现了!”
  元谐心想这一建议皇上必然龙颜大悦,不料杨坚却是满脸沉郁。杨坚原来心里正在骂他:“放屁!你真是越活越糊涂了!这种话用在战场上斗嘴骂敌还可以,岂能当真?唉,北魏的王子公孙实在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猛然间他又一惊:皇位的继承人实是至关重要,自己身后若是由元谐之流继承,心血算是白流了。
  这时光禄卿上禀,说是功臣们已在承天门恭候,是否现在就朝见。
  “宣众卿入朝。”
  顷刻间,杨广、杨俊、高颎、杨素、贺若弼、韩擒虎、李德林、长孙晟等众功臣毕至,山呼万岁。杨坚赐坐,功臣们按品序分列两旁坐下。杨坚欣然开口道:
  “此次一举平陈,马到成功,实赖诸公之力。一路元帅杨广晋为太尉,二路元帅杨俊晋为司空,三路元帅杨素晋为越国公,其子玄感为仪同三司,玄奖为清河公,赐物万段,粟万石!”
  “谢主隆恩,愿吾皇万万岁!”
  杨坚继续说道:
  “先锋贺若弼,加位上柱国大将军,进爵宋公,赐物八千段!”
  待贺若弼谢恩过后,杨坚又说道:
  “其余诸公与宋公相比,自行论功,朕随即逐一封赏!”
  杨坚说完,朝臣面面相觑,均感意外。唯阶下一个名叫李靖的殿值少年暗吃一惊:
  “皇上此举,岂非把血腥的战场搬到宫廷之中?这一帖药未免太狠了吧……”
  “韩将军,”杨坚点名了:“你先说吧!”
  那殿值少年又吃了一惊:糟糕!舅舅被卷入战场了!
  “臣领旨!”韩擒虎略为迟疑一下,出列奏道:“臣奉晋王之令,本与贺若弼合势共取伪都建康城。贺若弼竟然蔑视王命,先期向敌挑战,致使将士伤亡惨重。臣以轻骑五百,兵不血刃,直取金陵,降服蛮奴,执陈叔宝,倾南朝巢穴,据其府库。若弼至当天夜晚,方叩北掖门,臣启关而纳之。此乃赦罪不暇,安可与臣比功?”
  贺若弼见韩擒虎句句挖他的疮疤,刀刀捅其痛处,早已按耐不住,不等降诏便趋前结结巴巴地争道:
  “臣于蒋山死战,破其精锐,擒其骁将,震威扬武,遂平陈国。韩擒虎略不交阵,岂臣之比!”
  这么几句话,由于口吃,贺若弼竟说了老半天。
  接着,另外二路的将领也纷纷出列评说韩、贺二将得失,并趁势夸说自家的功劳。韩擒虎正想上前再争,忽见殿值少年悄悄地向他摇手示意,便即忍住。
  少年的暗示动作却被高颎看到,高颎心中一亮,豁然明白杨坚让臣下自行议功的用意:平陈是盖世大功,再重赏也犹嫌不足。由杨坚定赏,只好论功,不便议过,封赏必厚,此乃帝所不甘;由臣下自议,势必互相攻讦,彼此揭短,功不显而过愈彰,只需薄赏,群臣势必感恩戴德,此其一;其二,群臣相争互揭,裂痕必深,难以串通一气,便于从容驾驭;其三,可从争功之中,观臣下意趣,识别那些急进之人,好防其威胁帝座。而推出贺若弼作评功的标尺,实际是让他成为众矢之的。杨坚疑虑最深的便是此人,平陈中竟敢违令抢功,将来谁知道他还会干出什么事来?只是目下不好处置他,先让大家向他泼点污水也是好的。正当高颎暗地体味杨坚的用心时,又有许多文官武将同贺若弼比功,互较短长。这时杨坚忽然哈哈大笑,开心之极,接着说道:
  “贺、韩二将俱为上等功勋!韩将军也进位上柱国,赐物八千段!”
  说到这里忽转向高颎问道:
  “独孤公,你也同贺将军论个功吧!”
  高颎闻声连忙跪下,奏曰:
  “贺若弼先献平陈十策,后于蒋山苦战破敌。臣一文吏,焉敢与大将论功!”
  高颎出语平平,却厉害之极。一是他这一谦退,便不入杨坚预设的网罟之中。二是昨日与杨坚议封时,杨坚透露准备封李德林为上柱国、郡公,赏物三千段,以酬他去年献平陈秘策的大功。那是驾幸同州之时,李德林因病不能伴驾。杨坚便命高颎急召李德林赶赴所在,一起商讨平陈事宜。李德林来后,陈述了十条平陈秘策,使杨坚激动万分,深知依策伐陈当如探囊取物,高兴之余,于途中便挥鞭摇指南方说:
  “等平陈之后,朕定要酬谢先生,使太行山以东的人没一个比得上你!”
  由于去年兴之所至,预支了封赏,所以昨日便欲封李德林为柱国大将军。然而,高颎宁可武将个个高升,却不愿文官的同僚稍有寸进。特别是内史令李德林职位与他相差不远,才气又咄咄逼人,再升,势必动摇他高颎的宰相地位。当即密奏杨坚说:
  “平陈大功,当是天子运筹帷幄,将帅努力的结果。倘若过于显扬李德林功绩,不仅有损陛下的天纵英明,而且臣下们还会以为你是故意抬出一个李德林来贬损平陈的功臣。此事还望陛下三思!”
  于是,杨坚便默不作声了。心想:
  ——反正献策之事只有你知我知,我当皇帝的不说,谅你李德林也不敢伸手讨赏;便是伸手讨赏,我便说“不记得有这件事”,看你如何下台?
  ——实际上杨坚对高颎的建议是正中下怀,可是高颎却担心杨坚会疑心他因固位而忌贤。所以,在上面先是故意表彰贺若弼的“平陈十策”以排李德林运筹帷幄的功绩,替食言而肥的皇帝遮羞;后是自我贬抑,使杨坚看不出他有固位忌贤之心。这便是高颎言下更深一层的含意。
  果然杨坚听了高颎的回答极为满意,对满朝文武说:
  “诸公听见高相国的话吗?这才是宰相的度量!朕现在加独孤公为上柱国,晋爵齐国公,赐物九千段!”
  接着,便对所有功臣一一封赏,只是“忘了”李德林,更是忘了扫北的长孙晟。而李德林和长孙晟似乎是先有预感,若非躲在人丛之中,便是压根儿没有上朝。

  雷鸣般的谢恩声过后,杨坚又降旨道:
  “宣莲花公主上殿!”
  殿内太监愣了许久,不知宫中何来个“莲花公主”?忽然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是南朝的那个女俘虏,陈叔宝的妹妹。只是陈国已亡,连皇帝都没有了,还能有公主吗?唉,疑问归疑问,仍须照传不误——
  “传莲花公主上殿!”
  莲花公主由两个宫女扶持上殿,当即款款拜倒:
  “奴婢拜见万岁!”
  吐出的竟是一串珠圆玉润之声,殿中君臣闻声均为一动。
  “卿可抬起头来!”
  “亡国之婢,无颜抬头!”
  “朕赐卿抬头!”
  莲花公主似是犹豫了一阵,但终于缓缓地抬起头来:
  “谢万岁恩典……”
  君臣们听到的不是一句言语,而是一段音乐,一段极其美妙并且意蕴十分丰富的音乐。那国破家亡的痛楚、幽怨,以及那份莫名的惊慌,都极其微妙地交织、溶化在美妙的旋律之中;自然,轻淡,似无还有,便如秋空中淡淡的晚霞,诉不尽凄凉的美。若非南国高度的文化教养,便无这等情愫;若非甚深的音乐造诣,便不能表达这样恰如其分;若非天生具有一副金嗓子,断难体现得妙至毫厘。君臣们于错愕之际,全都蓦然惊叹:
  “这女娃竟有何罪,我们为什么把她弄得家破人亡?还竞相夸耀功劳……”
  大家再定睛一看,但觉其眉宇之际甚至整个面庞浮现出一种辉光,这光彩并非所有丽色均有,唯其天真无邪、纯洁无瑕并且具有甚深优良文化素养者,才有这种光彩。在这光彩照耀之下,许多人都要自惭形秽的。但是,这种辉光在掠夺者的众目睽睽下失色了,她,只不过是网里之中悉悉瑟瑟的一只猎物而已
  秦王杨俊忘乎所以,两眼只顾直勾勾地望着,不觉间,向前挪了两步,又跨出两步……
  晋王杨广已是如痴如醉。
  文武大臣几欲发狂,举动失仪……
  皇帝杨坚也毫不例外地发傻了一阵,但非凡的自制力却使他先清醒过来。南朝俘虏过来的美色,还有乐昌、乐安二公主,把这三个人分赐韩擒虎、贺若弼、杨素,岂不妙哉?管叫这三个人从此耽于美色,壮志销磨于无形,如此朕便可高枕无忧了!于是杨坚义下了圣旨:
  “越公,朕将乐昌公主赏赐与你,如何?”
  “谢主隆恩,万岁万万岁!”
  杨素连忙叩谢,以为皇上已把莲花公主赏赐给他了。
  “贺将军,朕将乐安公主赏赐给你,如何?”
  贺若弼却听得分明,叩谢之后便自慰道,能得其次,却也不错。
  杨坚正欲把莲花公主再踢给韩擒虎,不意又再看她一眼,猛然一惊:朕一生戎马倥偬食粗行简,人生美事实不沾边,今已年近半百,所为何来?韩擒虎不过一个武夫,凭何要占人间第一美色?想着想着,不觉又垂询道:
  “莲花公主,你有何求,但说无妨。”
  “无求。”
  “难道你就不想回家……”
  群臣不觉大为痛惜:如此美色,真的要将她遣返江南?但听莲花公主回答,却又定下心来。莲花公主不徐不疾地应道:
  “家?家在何处?”听其音,便知已是泫然欲泣了。
  杨坚温和地说:
  “这宫中便是你的家……比你那金陵更大的家。朕决意册封你为贵嫔,好吗?”
  “谢……谢……谢主隆……恩!”
  莲花公主终于泪流满腮,哭了起来。
  杨坚又吩咐道:
  “扶她去见二圣!”
  群臣们望着她那逝去的背影,若有所失。

  内侍张权慌忙走进凤阁,急急拾级上楼,至最后一个台阶,竟一蹶绊倒,但他又连忙爬起,上前向一个雍容华贵的夫人拜下:
  “启禀二……二圣,圣上适才封……封南朝的莲花公主为……为……贵嫔,她马上便来朝见二圣……”
  一向口齿伶俐的张权忽地口吃起来,那号称“二圣”的中年妇人也愣在当场。她是杨坚的妻子独孤伽罗,北周上柱国、大司马独孤信的七女。她的姊姊曾是周明帝的皇后,其时独孤信总天下之兵马,一呼一吸都能影响天下之权衡。青年杨坚凭借泰山之势扶摇直上,自不待言。后来,他与独孤伽罗的女儿又成为周宣帝的皇后,杨坚借此居禁中、总百揆,趁势夺了女婿宣帝的天下,灭了北周,建立了隋政权。此间蓄势积力有赖独孤伽罗左右逢迎之功;数次履危蹈险,多仗独孤伽罗上下接引之力。后来杨坚一登皇位,便封独孤氏为皇后,且与后相约:誓无异生之子。两人相得如鱼水之欢,杨坚每日临朝,帝后两人总是同车而进,到了凤阁,这才分手,一人上殿议事,一人入阁等候。如逢疑难大事,杨坚即派内侍张权赴阁告禀,征询独孤氏的意见,往往由她一言而决。由此,人称“二圣”。
  然而,今日之事大异往常。九年来一向不纳二色的杨坚,突然纳莲花公主为贵嫔,事前也不与她通气。这对独孤伽罗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她懵了,心中只是木木地说:
  “好……好……好……”
  她不知莲花公主如何在宫人的搀扶下上楼,她不见莲花公主究竟跪在地上有多久,但见一座高山在眼前崩倒,但见一道道鸿沟从地面裂开……
  跪在地上的莲花公主已是浑身出汗,双膝麻木,她感到头上悬着一个欲炸未炸的天雷,心里重复着一个念头: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好……一了百了……”
  忽然,她感到有一只苍蝇在脸颊上,本能地用手挥了两下,可是仍然没有赶走苍蝇。她缓缓地抬起头来,这才发现是有人将眼光盯在她的粉脸腮上。
  这苍蝇般叮人的目光,她早就见识过。那是金陵城破后的第二天,于国破家亡之际,皇宫之内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忽传隋军的大元帅,晋王杨广驾到。过了一会儿,一阵靴声传来,内宫的眷属和宫人们如风吹般跪伏于地。接着,她便觉得有只苍蝇停在她的粉腮上,那便是杨广的眼光!而后便是为虏为婢的日子,北上之日,她的香车紧随晋王马后,她时常领略这苍蝇般的眼光。他何时又无声无息地跟上楼来了?
  晋王杨广的眼光转向独孤皇后,同时脸上显示了无限敬慕之情:
  “母后……”
  “你……”独孤氏回过神来:“你怎么不参加庆功宴了?”
  “儿……儿记挂着娘!”杨广移步上前。
  “你记挂着我?”独孤氏感激地望着杨广,感到一股暖流涌上冰冷的心头。
  “儿……儿实不明白父皇的用意……”
  独孤氏把杨广拦近身边,默不作声,但是泪如泉涌不可遏止;杨广的眼泪也夺眶而出。
  莲花公主实不明白:我失败者不哭,胜利者因何反而哭了?
  独孤氏用袖子拭了拭眼泪,显出一副端肃无比的神情,吩咐宫人道:
  “带去十八厢房安置!”
  “领二圣懿旨!”
  宫人终于带走了莲花公主。
  杨广无论如何还是不明白:九年来,凡是大事,父皇总是同母后商量的,母后怎会赞成父王立莲花公主为贵嫔?而向来不近女色的父亲,又怎会年近半百之际立个女娃娃为嫔妃?想着想着,禁不住问道:
  “母后,这是你的主意吧?”
  独孤氏默然,心中却嚷道:我能出这个主意吗?我事前一无所知呀!若是事有先兆,便是拼着夫妻破脸,我也不让敌国的公主当你父王的嫔妃!但嘴里说出的却似乎是别人的话:
  “是我的主意,你以为如何?”
  “我……我想不通!”
  独孤氏注视着杨广,捉摸其心思;
  “莫非你也想要……”
  “母后,你想左了!”杨广急切地分辩道:“皇儿之意,若是将莲花公主赐给韩擒虎,或是贺若弼,管叫他们耽于美色,壮志销磨。多好的一步棋。因何不走?”
  杨广此时讲的是先前父皇杨坚的念头。
  这时太子杨勇也来了,他问的也是先前杨广问过的话:
  “母后……这是你的主意吗?”
  “是的,你以为如何?”
  “皇儿以为这主意甚好,母后实不愧为二圣……”
  “哦?……你再说下去!”
  “是!”杨勇以为自己的思路对了母后的劲,便起劲地说下去:“历代君主,谁无三十六宫,七十二院?而父皇身边先前却无一个嫔妃,此事若是出于父皇本意,却难免损及母后圣德。今母后作主将南朝公主立为父皇嫔妃,朝野谁不敬仰?”
  独孤氏默默地琢磨两个儿子的话,先是觉得杨广主意高明,杨勇说的也不无道理;然而,再细想下去,便觉杨勇的话实是为自身辩解。只因他爱宠甚多,才有上述说法。想到这里,便觉世上人人都在为自己的行为编造一番饰辞,这便是道理了!蓦然间,一种冷冰冰的孤寂感袭上心头,一时感到无限的空虚和落寞。待她再次抬起头来,但觉杨勇已是远在天边,而杨广则近在咫尺了。当即淡淡地说道:
  “你们在此等待父皇,为娘很是困倦,先回内宫了!”
  说着起身下楼去了,身后随着影子般的张权。
  杨勇望着母后逝去的背影,沉思着;忽地灵光一闪,方知母后不乐的缘由,这才同情母亲的处境。
  杨坚也来了,因不见独孤氏在场,便颇为不安地问:
  “你们的母后呢?”
  “她说很困倦,先回内宫去了。”杨勇答道。
  由于此刻尚在同情母亲,出语显得急促而生硬。
  杨坚显然很扫兴,独孤氏不陪他回内宫,这是破天荒第一次,其情绪可想而知。他冷峻地扫视两个儿子,心想:你们三妻四妾心安理得,朕立一个贵嫔就不行了?
  杨广见父皇神色不对,立时解释道:
  “刚才母后告诉臣儿,立南朝公主为贵嫔的事是她的主意,她以为父皇日理万机,理应多一些人照顾……”
  “哦……”杨坚这才绽开了笑脸。
  杨勇却想:老二怎地如此糊涂?母后走时,分明满脸不乐。便即说道:
  “母后走时颇为不乐……”
  杨坚瞅了杨勇一眼,虽是无言,神色却又一变,略一犹豫,便即转身下楼,但闻脚步声越去越远,旋即声息杳然。
  不一会,杨坚回到寝宫,立在流苏帐前,伸手正欲揭开寝帐,但闻独孤氏鼾声如雷,又迟疑放手,想了一想,便对着寝帐解释道:
  “你也无需生气。那莲花公主……我本来是想赐给韩擒虎的,再把乐安公主赐给贺若弼,好让二人受赏均等。但临场一看,那两公主姿色相差甚远,实有厚此薄彼之嫌,只好临时改变主意,将莲花公主贮之内宫……朕曾经与你有约:不近二色,无异生子女。这个誓约仍然不变……”
  独孤氏笑吟吟地揭开龙凤帐:
  “你瞧,我这是生气吗?是谁造谣造到我的头上来了?你贵为天子,直到今日才立侧嫔,实在太迟了!唉,若说此事有错,当在妾身,我早该替你物色人选才对……”
  杨坚忽然如坠入五里云雾,他身边的人面目都模糊不清了。

  十八厢房在大兴殿西北隅。
  文帝一向重质朴而轻豪华,大殿不装金饰玉,厢房但求雅淡而已。莲花公主居所仅一厅一室,外加四小间耳房,是伺候宫人的住房。
  厅中悬一书一画,壁挂一琵琶,桌置一棋枰,此外便空空如也。
  她来北国,时逾半载,每日心惊意悬,诚恐那件事要来,但终于没来,于是便渐自安心。她不苟言笑,难得与宫人交换一语,但与尉迟明月则是例外。
  自她进了十八厢房那日起,便与尉迟明月结下不解之缘。尉迟明月是最后一个出来晋见她的宫人,她手端一茶盘,上置一杯碧绿的茶,缓缓地抬头望着莲花公主,先是一震,继而如痴如醉地只顾望着莲花公主,忘掉了一切礼仪……
  而莲花公主却从她千变万化的眼神中读出了一切:无限的倾慕、极度的惆怅、深沉的痛惜以及许许多多难以言表的情愫。她似乎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正欲细辨,却分明闻见对方软语道:
  “姊姊,请用茶……这是南国的碧螺春,水,却是北国的……”
  尉迟明月说完便侧身转向,悄悄地以细袖拭泪。
  尽管尉迟明月侧身转向,莲花公主的眼前却似乎仍然见其满脸光辉。那满月般的脸庞,那眉宇间洋溢的无尽英气,只消望一眼,便将令人永远难以忘怀。莲花公主先是为其美色所震惊,继则为其善解人意而心折。从此,二人便情逾姊妹,同床而卧,通宵达旦地倾谈。
  于交谈中得知她是尉迟迥的孙女。
  北周末年,杨坚正加紧篡周的步伐,却被国戚尉迟迥所察,于是,在相州起兵讨杨,结果兵败人亡,七岁的尉迟明月便这样没入宫中为婢。她们两人身世相似,遭遇一般,既是相见恨晚,也恨早。
  这一日两人清闲无事,便又下棋消遣时光。尉迟明月见莲花公主久久举棋不定,忽问道:
  “姊姊……”
  “我输了……”莲花公主叹了一口气,把手中棋子放入盒中。
  “我也输了……”尉迟明月将棋归盒,又解释道:“我们都输了……难道不是吗?”
  莲花公主默然无言,悄然起身,走到门外,倚栏怅望那栏前的一排排白杨树。看那树叶随风翻滚起伏,不觉又生起家国之叹,情不自禁吟道:

    白杨多悲风,
    萧萧愁煞人……

  尉迟明月收拾好棋抨,走了出来,见其愁容惨淡,不愿莲花公主触景生情,便拉她的袖子说道:
  “姊姊且进屋里,小妹有一事请教!”
  莲花入屋,便问:
  “何事?”
  尉迟明月指着墙上的书画说:
  “这书是王羲之的《丧乱帖》,落款明白,自无疑义;但是这画上无落款,究竟属何人之作?若说是无名凡品,又怎会流入宫中?姊姊,南朝文物昌盛,你自是见多识广,可猜得出来吗?”
  莲花公主抬起头来,端详了一番。画上是一个少女,既非大家闺秀,也非小家碧玉,只是娇美有致,灵动非常。她低头思忖一番,忽然说道:
  “妹妹,你用椅子垫一垫脚,上去仔细瞧瞧,看她的胸口是否有个针扎的细孔?”
  尉迟明月依言登上椅子,细察一番,突然“啊”地一声,跳下椅来,惊异地望着莲花公主,那神情的含义是:你怎知道的?你爬上去看过了吗?
  莲花公主坐下来含笑道:
  “我只是猜想,到底她胸口有无针孔?”
  “有,有,确实有的……这是怎么回事?”尉迟明月问道。
  “如果有针孔,那定是顾长康的传世之作了!”
  “……”
  “传闻顾恺之的邻居有个绝色女子,那顾痴呆很喜欢她,千方百计挑逗,那女子只是不理不睬,弄得顾痴呆无计可施,只好回去关起门来,倾其精魂,一笔一笔地描下那女子的形模神态,越看越是神魂颠倒,后来竟然恶作剧地用针去扎那画中女子的胸口;不料,这么一扎,竟生出事来——那邻居少女从此得了心痛的病,百医不愈。顾恺之因而趋势求婚,将邻居少女娶了回家……”
  “后来那女子心病可好转?”
  “后来那痴呆悄悄地把画上的针拔出来,那女子的病自然便好了。由于作画的初衷甚秘,画中人又是他后来的夫人,自然不愿流传人间,因此便无落款。细观此画笔法、风格,分毫不高顾家之法,又有针孔,定是顾长康的传世之作了!”
  尉迟明月惊佩难以言表,望着天人般的莲花公主,讷讷地说:
  “姊姊,你是凡人吗?”
  停了许久,只是恋恋不舍地望着她,浮想连翩。忽地又神往地说:
  “听说姊姊琵琶也弹得出神入化,不知何时能聆听姊姊的神曲?”
  莲花公主腆然一笑,叹道若是神仙怎会与妹妹你在这地方相见?说罢不由黯然。她站了起来,从墙上取下了琵琶,试了几下弦,众宫人便悄无声息地聚拢了过来。她静思了片刻,眉宇间的乌云收敛得无影无踪,脸如秋空朗月般的圣洁、透明……
  忽地,琴弦如山间的清泉铮琮作响,继而咕碌碌地穿山绕谷而出,与所有的小溪流聚会一起,汇成浩浩荡荡的江河。两岸千树竞秀,杂花丛生;江中波澜微微地起伏着,轻轻地拍打、温柔地抚弄岸边的花草沙石。
  人间万物似乎全在瞻望,全在等候,全在屏息倾听……
  包罗万象的大江来了!她载着天光水色来了!她载着未来与过去来了!她流淌着庄重与灵动,展现着奔放与温柔;显示着深沉与飘忽、浑浊与明澈;她似乎呼唤着什么,又似乎叮咛着什么,她欢腾疾进,她徘徊不前,她似来非来……
  于江海衔接之处,一轮明月缓慢而又庄严地升了起来。那圣洁的月华,如霜如霰,似幻非幻,洒向沙滩,洒向芳林,洒向花甸,洒向人心……让万物进入光辉、透明的梦境。
  一切都恍恍惚惚。
  于恍惚中,少女莲花公主伙同小宫人们,还有阿哥陈叔宝……哦,不!他那时还呼作黄奴,他们在沙滩上追逐,在芳树间绕行,在嬉戏厮闹。树枝扯破了公主的衣袂,宫人拉下王子的冠带。分不清是在宫中还是野外,弄不明是人绕花树绕人,忘却了天地人之别,但觉身如轻烟,万类透明,物我无隔。树花落而心花开,木叶下而人身起,飘飘欲仙,忽雾忽云……
  一片白云悠悠落地,忽又化作莲花公主。
  她顾望空中之明月,蓦然疑问丛生。
  是谁最早见到了明月?明月又是何时初照人间?问一江春水你到底是送春来,还是送春去?江流咕咕,其声渐远渐逝……
  一曲琵琶余音已绝,然而谁也不愿从音乐的化境中走出来。
  许久,忽闻一声发自肺腑的叹息,人们这才慢慢地回过神来。
  “姊姊,你弹的是何曲子?”尉迟明月虔诚的问道。
  “《春江花月夜》。”
  “得听姊姊仙曲,尉迟明月虽死何恨!”她说毕微微叹了口气。
  “小妹何出此言?此曲乃家兄所作,愚姊素所熟习,今后若是想听,只需吩咐一声便成……”
  莲花公主一言乍落,忽闻远处传来悠长的声音:
  “皇上驾到!”
  她的脸色刷地一变:该来的终于来了;不该来的,也终于来了!

  莲花公主率领诸宫人跪伏门前接驾,一股难闻的酒气令她头晕。她向来不喜酒宴,可这恶味却似曾闻过,那是在什么地方闻过呢?她思索着,却回忆不起来……便在这时,一双湿漉漉的手伸过来将她扶起。忽然心中灵光一闪,回忆起来了:那是半年前解赴长安的途中,由于内急,下车去上露天毛坑。其时夏日如火,烤得毛坑中粪气蒸腾,便是这种气味。因为解溲之后也有女差援手相扶,这才联想起来。细思酒入肚肠,经过温热,再从肚底化气反呕出口,实与毛坑中粪气蒸腾不异。
  她想到这里便直欲作呕。
  其实杨坚并未喝醉。他一进厅中,便吩咐宫人再备酒菜上来。片刻功夫,酒菜已备。桌上只设两箸两杯,自然是杨坚与莲花公主对饮的局,宫人们包括尉迟明月则只有服侍的份儿。按理莲花公主应该起身斟酒劝酒,以尽妃嫔接驾之礼,但是她只是木然坐着,不独没举动,亦无表情。
  杨坚先是一愣,继而释然。心想小女娃初次作新娘理当如此。为了使对方有种亲近感,话题便先从她的哥哥陈叔宝谈起:
  “前天,朕赐宴群臣,你的哥哥叔宝也在场。席间大家饮酒赋诗,颇为尽兴。想不到你的哥哥诗作竟然压倒群臣。张权,他的诗你可记得?”
  内侍张权立即趋前吟道——

    日月光天德,
    山河壮帝居,
    太平无以报,
    愿上封禅书。

  吟毕悄然退还原地。宫人则掌灯伺候,天晚了。
  “诗是好诗,确实是好诗。”杨坚品评道:“不过作为一国之主,不务国计民生大事,却去钻研雕虫小技,能不亡国?你说是吗?”
  莲花公主仍是一言不发,一直侧身远避的尉迟明月转视莲花公主,神色颇为紧张。杨坚见其不语,便又解释道:
  “朕意是说,你们陈国乃是自己灭亡自己,与他人无关。当年东晋,也据守石头城,符坚亲率百万大军压境,结果反为东晋所败,因为他们朝中有谢安、谢石为中流砥柱;而你们陈国重用的却是孔范、沈观等一帮奸臣。这些导致国破家亡的奸贼,朕已替爱卿严加惩处:一律投之边裔,让他们备受风霜之苦。”
  杨坚说毕,见对方仍无反应,已是不悦,但略一思忖,复又开颜,终于亲自动手斟满了两杯酒,讪讪地说:
  “北国佳肴恐无江南丰盛,但杏花村的美酒却是江南所无。来,贵嫔,你不妨试试……”
  莲花公主仍是木然,一语不发。此时杨坚已是难以下台,终于忍无可忍,眼看就要发作,却见一人双手捧杯,跪落地上,娇声道:
  “万岁……贵嫔她从小滴酒不沾,愿君王垂怜。这一杯酒便由贱婢代饮如何?”
  杨坚不以为然地斜睨地上的宫人,那宫人也缓缓地抬起头来,冲着杨坚淡然一笑。但仅此一笑,却令杨坚极为震惊:
  ——宫中竟藏着如此绝色,朕却一无所知!
  不觉间复又望一眼木然的莲花公主,两女竟是相差无几!忽地,早知如此,朕又何必从韩擒虎份上夺了回来?接着,便蔼然对那宫人说:
  “使得,使得!你起来喝……啊,不,你坐下,你坐下来喝!”
  杨坚语声方落,便即椅随声至。尉迟明月举杯与杨坚相碰,便即一口饮干,并且又满斟了两杯。莲花公主死里逃生,正感激地望着尉迟明月,却见她冲着杨坚甜甜地一笑,并且娇痴地举杯发语:
  “皇上为了让普天下百姓过太平日子,废寝忘食,不愧为千古一帝!难得今日驾临偏殿,小婢斗胆,越礼敬祝皇上万寿无疆!”
  杨坚听罢,龙颜大悦,连连说“好”,并且一饮而尽。而莲花公主则大惑不解,何以尉迟明月今日判若两人?她果真是尉迟明月吗?想着想着,便紧紧地盯视着她。尉迟明月则浑若无觉,虽然是满脸酡红,仍是提起酒壶,又斟了两杯,且移座紧挨杨坚身旁,柔声漫语道:
  “皇上今日额外开恩,竟然给小婢天大的面子!此乃天降雨露,草木共沾。愿万岁爷圣德如天,永如今日!干!”
  杨坚喜笑颜开,连说:
  “好!很好!你好聪明!”
  尉迟明月接二连三地斟酒,一杯复一杯地与杨坚对饮,终于两人均垂下头来,已然醉态可掬。杨坚喃喃不绝:
  “睡……睡……朕要安息了!”
  诸宫人终于手忙脚乱,将他扶上莲花公主的眠床。
  “贵嫔……贵嫔……来……你来啊……”
  寝室中传来杨坚的醉语。
  尉迟明月闻声一震,强打精神,久久地望着莲花公主,但见她满脸鄙夷不屑的神色,便即低下头来,拖着醉步,向莲花公主的寝室走去。她并未全醉,心中正明明白白自己是走向何方!
  几乎同时,莲花公主也走了,她走进尉迟明月的耳房。

  尉迟明月一觉醒了过来,手往身上一摸,原来浑身一丝不挂,已被脱得赤条条的。其时她见杨坚酒已过量,为了保护莲花公主及自身的清白,竟越俎代庖,接连不断地向杨坚敬酒,自己也玩命地陪酒,指望的是将他灌醉,使那种事不致发生,如今看来那事儿却已发生了,不仅发生了,而且自己醉得竟如死猪一般,衣服被人剥光,被人恣意糟蹋,也毫无感觉!如此看来,若非杨坚假醉便是先醒了……那么……昨晚敬酒时自己不惜满口谀辞,恬然撒娇撒痴,全都心机白费了!清白丧尽!脸面也丧尽!她将有何面目见祖父、祖母以及爹娘于九泉之下?当年祖父举兵讨杨,兵败城破之日,将全家聚集楼上,准备自焚以尽忠周室,忽见小明月泪眼汪汪,心生不忍,即令乳娘将她抱走。当她回首之际,楼上已是大火冲天,她是唯一逃生的遗孤,而今却与仇人睡在一起!她的悔恨是无边的,她的痛楚是惨烈的……她嘤嘤痛哭起来,怎么也克制不了。
  杨坚翻转身来,忽觉有异,便含糊地问:
  “贵嫔,贵嫔……你怎么啦?”
  尉迟明月究竟是将门虎女;临大事总能镇静如恒,这秉性乃是与生俱来的。她拭干了眼泪,穿衣下床,然后跪伏于地,说道:
  “臣妾尉迟明月叩见皇上……”
  杨坚终于撩开了龙凤帐,伸出头来,疑惑地望着跪叩之人:
  “你?你不是贵嫔?你不是贵嫔?”
  尉迟明月勉强一笑:
  “皇上怎地忘了?昨晚是你要小婢侍寝的,因此贵嫔她只好屈居他处……”
  “哦……你不是贵嫔,不是贵嫔,”杨坚虽是口中喃喃不绝,仍是情不自禁地欣赏尉迟氏的绝色风韵:“你虽不是贵嫔,那也一样……朕这就封你为才人……”
  尉迟明月再次叩头,却不张口谢恩。杨坚忽又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你刚才自称是尉迟……尉迟什么?”
  尉迟明月犹豫了一下,终于说道:
  “妾身尉迟明月……本是叛臣尉迟迥之孙女,七岁没入宫中为婢,以赎先人之罪孽……今皇上误封罪臣之后,恐非得宜,愿皇上收回成命……”
  杨坚思索了半晌,忽又说道:
  “尉迟才人,你坐上来讲话……平心静气而论,尉迟迥也算是一条好汉,对周室而言,他还是一个大大的忠臣,若非举火自焚,朕也未必杀他……唉,可惜!可惜!除你之外,你们尉迟氏可还有后人?”
  尉迟明月缓缓地摇头,泪流满腮。
  “张权!你过来一下!”杨坚呼唤道。
  “奴才在。”张权影子般飘来,几乎是随声而至。
  “朕已封尉迟明月为才人,册立事宜由你立即办妥,还有,相州尉迟迥坟墓应派专人修好,不得草草!事成之后,再拔五户人家,专门负责祭扫诸事。”
  “奴才领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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