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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杨坚以借刀杀人之计除掉了皇叔宇文宪。

  夕阳尚未落山,大雾已弥漫了长安帝京,那湿雾愈来愈浓,遮天盖地,终于不见了天日。
  侍女杏儿提前上楼,为主人上灯。上完灯即悄然下楼,不吭一声。
  主人年近不惑,正是人生旅途中状态最佳,最宜建功立业的年华。他姓杨名坚,汉太尉杨震的后裔。祖父杨祯,北魏宁远将军;父亲杨忠,乃北周开国功臣之一,位至隋国公、柱国大将军。大司空。是毫不含糊簪缨之旅。而杨坚本人,如今位居上柱国。隋国公、大司马,真正的位极人臣,权势也达到杨氏列祖列宗以来的最高峰。更玄乎的是,他还是当今皇上的岳父。女儿长得美,皇上又重色,不可讳言:这才是他权力的来源。
  此刻他正聚精会神地在灯下看书。看的既非四书五经,也不是当时广为流行的佛经,而是半本手抄的兵家秘籍,真正的孤本。这孤本乃是他妻子独孤伽罗的最珍贵嫁妆。
  独孤伽罗家世显赫。
  在北魏与北周政权过渡期间,有八个左右政局的人物。他们便是:李虎、元欣、李弼、独孤信、赵贵、于谨、侯莫陈崇和宇文泰。他们都是柱国大将军,时称“八柱国家”!柱国大将军乃是军事衔职,相当于后世的元帅。八柱国之一的独孤信,有三个女儿:长女为周明帝的皇后,老四嫁给李虎的儿子李囗为妻,第七的小女儿便是杨坚的妻子独孤伽罗了。
  独孤伽罗还年轻,虽说三十八岁了,但乍看起来仅三十出头而已。她望了一眼丈夫说:
  “那半册书,还有啥看头?妾身三年前就会背诵了,你老看,还不够吗?”
  杨坚回她一个微笑,小心地掩好书卷,离开了坐床,在书房中缓缓地踱步。慢慢地说:
  “许多书,虽是反复读过,甚至背诵下来了,然未必能懂。比如‘韬晦’二字,哪一本兵书没说过,哪一个将军没读过,可又有哪一个人不落入‘韬晦’的陷阱之中?‘韬’是弓套,剑匣,大家都懂。必须将自己锋芒,像剑一般,收入套中,藏在匣子,这才叫韬晦,好像大家也都懂。然而,其实还是没有真懂,没有理解‘韬’的真意。许多人要‘韬晦’只不过是收敛一点,谦让一些,好比把剑暂时放入鞘中,如此而已!人们依然看出:那韬中、鞘中其实有剑,有锋芒在!这实在不是‘韬’的真意。‘韬’的真意是把锋芒瞒起来,完全瞒起来,让人看不到剑,也看不到‘韬’,空空如也,这才是‘韬’的精神!
  “又比如这本秘籍中所说的‘借刀杀人’这一条计,看起来明明白白,张三要杀人,借李四的刀去杀,便是这么一回事,很清楚;可这哪里算是秘计,错了,非也!为何要借旁人的刀去杀人?是为了瞒住真相呀!不让人逮住真凶啊!所以,在运用此计时,就必须让被借的人不知不觉,蒙在鼓中,旁人也看不出真相才行,才灵……”
  “妾身明白了!”独孤伽罗说,“原来齐王宇文宪是你杀的
  “小声!”杨坚惶遽地提醒。
  “连当今最有权势的齐王宪都杀了,怎么现在又这么胆小了?嘻嘻……”独孤伽罗话是这么说,但声音即刻压得极低了。
  “须知隔墙有耳。再说,齐王宪明明是皇上下旨杀的,怎能派到我的头上来。我在皇上面前从来没说过齐王宪一句坏话……”
  “嘻嘻……”
  “这是实情!”
  “不错,这是实情。”独孤伽罗微笑地点点头,“那一日,郑泽复职升官,兴冲冲来到咱家,你说什么来着?”
  “我也没有……连齐王宪的名字也没提!”
  “你说:郑兄啊,你虽然超拜开府仪同大将军、内史中大夫,我却不敢恭贺呀……”
  “我是这么说。”
  “你见老朋友愣在当场,又解释道:当今天下皇位的继承似乎没有什么规矩,先是太祖文皇帝的老三当了一年的开国皇帝,即被宇文护杀了;继而由老大明皇帝坐了三年半江山,又被宇文护毒死;然后是老四高祖武皇帝临朝,收拾了宇文护,统一了北方,这才开始帝位由父子相承。当今皇帝虽是子承父业,名正言顺;但其中颇有波折哪,高祖武皇帝的弟弟老五是又一个想弟承兄业的人。老五宇文直虽然死了,然而,武皇帝身后还有八个弟弟啊!只要有一个铤而走险,郑大人是皇帝的第一个心腹,首当其冲的便是你大人了。所以,往后的路子还长呢,我对你说的祝贺还是留在以后吧!”
  “我是这么说的?”
  “原话虽有出入,大意是不会错的。”
  “这……这话没错啊,全是据实而言。”
  “于是,过了没几日,宇文宪便被皇上当殿缢死了。不久,五个皇叔也被赶出帝京,分别就国去了。”
  “这……跟我的话有关?我可一句也没对皇上说,只是对郑译随便说说而已。当时,在场的,除了郑译,便是你了。莫非你跑到皇上那里……”
  “屁话!你别糊弄妾身了!现在的八个皇叔,齐王宪排行最高,论才德,论威望,论权势都足够篡权夺位,所以,他早是皇上的一块心病,也是郑译的一块心病!郑译当年丢官,其实便是宇文宪的作用。你的话,不仅对郑译是一个震动,皇上听了,也一定震动!”
  “我没有对皇上说。”
  “但郑译听后是一定会对皇上说的。他这个人急功近利,自然不会说明话是你说的,他必定会对皇上说:臣近来寝食不安,诚团一事始终放心不下……”
  “哈哈!对郑译,你倒是一清二楚……”
  “可是,对你这个夫君就不太清楚了;但是,齐王也是你的一块心病,你是想杀齐王宪的,因为,早在五年前,他就对武帝说过,普六茹坚,相貌非常;臣每见之,不觉自失;恐非人下,请早除之!”
  杨坚听了默然许久,终于喃喃道:“说我有反相的,不止齐王宇文宪,还有王轨、宇文孝伯……多着呢!”
  “关于宇文宪的死,朝野私下还有什么猜测?”杨坚的心情忽然凝重起来,“该不会胡猜到我的头上吧?”
  “这你倒可以放心。大家都以为,齐王的被杀,与三年前太子(也就是当今皇上)征伐吐谷浑那件事有关……”
  “哦……”
  杨坚放心了。所谓征伐吐谷浑“那件事”的本末是:周武帝为了让太子多加历练,令他率军征伐吐谷深,这个十七岁的太子才德无闻,常有非议,又怎能当此重任?于是,武帝又派上开府仪同大将军王轨与东宫官正宇文孝伯从行,一切攻伐之事自然也委任王轨与宇文孝伯了。太子闲着没事,不免生出事端来,不仅经常与宫尹郑译酗酒闹事,还多次外出虏掠吐谷浑姑娘,拉入帅帐轮奸。这等劣迹,王轨、宇文孝伯回来时都一一向武帝奏明。武帝怒不可遏,当即将太子和郑译二人打得皮开肉绽。其时,齐王宇文宪在旁,不仅主张杀掉郑译,还建议从此以后,禁止酒人东宫。杀郑译未行,只是免职处分;但禁酒的事当日便实行了。太子喝酒早已上了瘾,一日不喝丢了魂,三日不喝简直要命,却强忍了整整两年滴酒不进,他恨得直咬牙,所以,他父皇武帝归天的那一日他竟说:早就该死了!对父亲都恨到这地步,对齐王宪、宇文孝伯、王轨等人的仇恨就更不用说了。尤其是,当他听说以上数人屡次向父皇进言‘太子非社稷之主’之后,不仅恨上加恨,还怀疑这些人是图谋不轨,想推举齐王当父皇的继承人。卫王宇文直死后,齐王宪算是父皇最大的弟弟,有功有德,有权有势,他不想顺水推舟当皇帝吗?于是,太子登位称帝之后第一个要收拾的便是这个大叔齐王宇文宪了。所以,齐王便是由于“那件事”被杀了。杨坚当时对郑译的那一席话不过是巧妙地启动了郑译和当今皇上的杀机而已。这件事操作得不留痕迹,实在是他的杰作了。此刻,重新想起这些往事,心中不免暗暗得意起来。
  该吃晚饭了。
  杨坚虽然位极人臣,桌上却只有三样菜:一碟肉酱、一碟咸萝卜、一碗豆牙汤而已。这不光是当时民穷财匮到了极处,也是杨坚的节俭出了奇。
  席间,独孤伽罗突然诡秘地笑道:“前不久,你的两个宝贝的弟媳妇大吵起来,可有所闻?”
  杨坚奇怪地瞪了妻子一眼,他向来不将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放在心上,这情形妻子不是不知,因何有此一问?
  独孤伽罗对此并不在意,不过,再不吭声了。
  饭后,夫妻俩又回到楼上书房中,妻子又再次提起两个弟媳争吵的事。
  杨坚终于不耐烦地说:“我没时间去理闲事!”
  “恐怕你知道他们因何争吵之后,就不会等闲视之!”
  杨坚怔怔地望着妻子,等待她的下文;但独孤伽罗却再也不吭声了,她索性穿过小门,到寝室去了。
  “喂,你怎么不说了?”
  “不知道人家想不想听。”她依然往寝室中走去。
  杨坚赶上前,一把抱回妻子;独孤伽罗撒娇撒痴,乱踢乱喊一气,侍女杏儿不知发生何事,连忙推门进来,一愣,赶紧捂住嘴巴,免得笑出声来,同时,退出门去。
  独孤伽罗一乐,终于言道:“一个说,齐王宪乃当今名将,一向无有异心,尽忠本朝,何以见杀?只怕不是皇上的本意吧?另一个说,不是皇上的本意,难道是旁人的用心?一个又道,这就很难说了,当今天下,想当皇帝的人四处都有,假如我一门有三五个上柱国、大总管,说不定头脑便要发昏,想当起皇帝来了!另一个默不作声,但掐指一算,显然是影射她娘家尉迟氏了,当即恼道:请公主说明白点,不用指桑骂槐!一个说,我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了!这样,两个人就闹翻了天。”
  听了妻子的转述,杨坚先是吃了一惊,再听下去,却原来是公主怀疑到尉迟氏家族陷害宇文宪,心中一块石头顿时落了地,不仅轻轻地嘘了口气,还庆幸有尉迟氏家族为他转移世人的视线,这真是妙极了。尉迟氏这一门当真是八柱国衰落之后天下第一显赫的家族了,受到怀疑几乎是天经地义的了!我怎么现在才想起来,怎么以前却没想到利用这个家族来转移公众的视线?他很感激妻子的转述给他带来了好消息,不禁亲了她一口,愈发将她抱得更紧了。
  但一转念间,忽叫:“不好!”手一松,独孤伽罗差点从他怀中滚下地来。
  他在楼上徘徊,忧心忡忡地说:“既然公主看出有人插手陷害宇文宪,自然旁人也会有这种猜疑,尉迟氏树大招风,目标当然是最大,但尉迟氏自己总不会怀疑自家人吧?恐怕他们很快就会怀疑到我们头上来了;而最为可虑的是王轨、宇文孝伯、宇文神举这帮人,他们同尉迟氏过往密切,自然不会怀疑尉迟氏一门了,他们本就对我妄加猜疑,这回更会疑心到我头上来了!”
  他重新回到坐床上,神情愈来愈凝重了。又连声说:“不好!不好……”
  坐在他身旁的妻子却不以为然:“怀疑归怀疑,反正你也没有谋害宇文宪的任何证据落在他们手中,便是告到御前,皇上也会证明你没插手此事,更何况他们也不敢告到御前,公然为宇文宪叫屈。”
  杨坚还是不住地摇头,说:“你不知此中的深浅……”
  “有多深?”她反诘。
  “你说,当今天下除了宇文氏皇族、尉迟氏家族最为显赫外,第三家是谁?”
  “韦孝宽韦家?不然便是贺兰祥贺家,他有七子五个大将军……再不便是李虎、李弼这两家,但这两家自李虎、李弼过后明显衰落了!”——独孤氏连道四家,杨坚总是摇头。
  “你如何将李贤、李远、李穆三兄弟给忘了?这是你不该忘却的……”杨坚不无遗憾地说,“魏恭帝三年,周太祖宇文泰准备为自己立嗣。其时泰是北魏的太师,尚孝武帝的妹妹冯翊公主,生下略阳公宇文觉。是为嫡子;他的姚夫人生了宁都公宇文毓,是为长子。长子宇文毓已经娶了你的大姊,宇文泰生恐立了宇文觉为世子,令尊——也就是我的岳父独孤公会不高兴,好生委决不下。一日,泰对朝中公卿征询曰:孤欲立子以嫡,恐大司马有疑,奈何?这大司马便是令尊了,其时声望很高,朝中公卿听了都不作声,既不想讨太师的好,也不想冲犯大司马。就在这尴尬时刻,大将军李远高声宣言:立子以嫡不以长,公何必疑虑?如果因为大司马碍手碍脚,我这便杀了他!便李远这几句话,才确立了宇文觉为世子……”
  独孤伽罗大为惊异:“此事父亲从未提起,那李远怎敢这般嚣张,仗了谁的势头?”
  “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这李远是仗了谁的势力,如此嚣张?那时,我刚刚十六岁,为骠骑大将军,也在当场。事后,我仔细打听了一下,才知这李家与宇文氏有极深的渊源。
  “那是在我出生的前三年,北魏分裂为东、西两魏不久,令尊独孤公被侯景困在金塘城。宇文泰倾西魏的精锐,前往救援,以李弼、达奚武为先驱,以李虎、念贤为后卫,左赵贵、有李远,于河桥、芒山一带与东魏军对阵。东魏高欢也亲率侯景、高敖曹、宋显等,倾东魏精兵对抗,战线绵延数十里,成混战状态,鏖战的惨烈虽事后数十年,参战的人也是谈战色变。在混战中,宇文泰马中流矢,一头栽落马下,西魏兵见主帅落马,阵势大乱,成崩溃之势。那时都督李穆策马上前,用马鞭抽打宇文泰,吆喝道:浪荡兵,你们的上司何在?本来,东魏人以为坠马的是个将领,许多人围了上来,想擒杀他立功,今见一个普通军校敢用马鞭抽他,肯定是不入流的小卒,便掉头往别方冲杀。就在敌人迷茫之际,李穆让宇文泰坐上自己的坐骑突围。宇文泰重振旗鼓,与东魏兵再战,结果反败为胜,不仅救出独孤公,也安全退兵回到长安。宇文泰脱险后,与李穆相对而泣,他环顾部下,指着李穆说:成我大事者,此人也!于是超升李穆为武卫将军。可以说,当时要是没有李穆,便没有宇文泰,更没有西魏和北周朝廷了。有了这一过命交情,李家与宇文泰的关系就非同寻常了。不久,宇文泰四儿宇文邕、六儿宇文宪相继出生,又将两儿寄养在李家,让李贤的妻子吴氏哺养,赐吴氏为宇文氏。后来,宇文泰又作主,将女儿嫁给李远为儿媳妇。最后,宇文泰又让十一子代王宇文达认李远为干爹。于是,李氏一门便有二上柱国、三柱国、七大将军!与尉迟氏不相上下。”
  独孤伽罗听到这里,连大气也透不来了,恍惚头上压的不是两大家庭,而是两座大山!她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小声言道:“你说得这么多,归结一句话:齐王宇文宪是李家的养子,李家要是知道齐王宪致死的来龙去脉,必定要同我们结怨,为宇文宪报仇!”
  “李家自然现在还不会将宇文宪之死同我们牵扯在一起。天下人都知宇文宪与当今皇帝以及郑译曾经有一段纠葛,得罪了皇帝自然不妙。大家这么想,李家自然也作如是观。事情的症结乃在宇文孝伯、宇文神举、王轨以及尉迟运数人身上,这几个人是个圈子,核心人物便是齐王宇文宪。他们曾得宠于武帝,得意于前朝,并且都说过东宫的坏话,也一致认定我有反相。自从新帝登基之后,齐王死了,其余的人都同时失宠了,心中的怨毒是很深的。对于齐王的死,不仅归咎于当今皇上,必定也将我扯上去,只是一时苦无证据而已。对此,他们不会甘心的,一定会去寻找蛛丝马迹的。万一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他们马上就会挑动尉迟氏、李氏两个家族,找我们算账的……”
  “你可曾留下一丝蛛丝马迹?”
  “人要作事,总会留下一点痕迹。我那一日同郑译说的那席话就是了。在正常的情形下,郑译自然不会说出,但郑译是有名的酒鬼啊,难保他有不密的时候。他漫不经心说了数句酒话,我们就大祸临头了!”
  独孤伽罗叹了口气:“你真不该杀齐王宪!”
  “不该杀?让他继续说我有反相?”
  “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堵住他们的口!”
  “堵住?你是说杀人灭口?”她吃了一惊,“孝伯是大将军,神举是柱国大将军,王轨也是柱国大将军,尉迟运还是上柱国,你吃得下?”
  杨坚又思索了一阵,然后果断地说:“不仅要杀,而且要快杀,否则,夜长梦多。我一人生死存亡不打紧,万一他们将尉迟氏、李氏两家联成一气,废了当今皇上,灭了你我两族,那就后悔莫及了!”
  “四个都是庞然大物啊……”
  “但他们都有致命的弱点,皇上在东宫时,他们都在武帝面前说:太子非社稷之主。这话可作两种解法,一是担心太子不成器,一是打击太子,以便将齐王推出来继承皇位。如果取后面的说法,他们已经都犯了死罪。”
  “如何解释全在当今皇上一念之差……”
  “是,全在皇上一念之差!”
  “好,妾身这就入宫,找皇后谈谈……”
  独孤伽罗立即梳头更衣,准备入宫找女儿去。
  “慢……”杨坚阻道。
  “不去了?”妻子奇怪地瞪着丈夫。
  “你这一去不免又落下了痕迹;落下痕迹是非常危险的。说不定皇上听了我们女儿的话,突然圆瞪双目:为啥一下子要杀我四员大将?这是你父亲的意思吧?人道他有反相,果然不差!记住,皇上是十分多心的!”
  “这也对,但是,不再入宫点一把火,只怕皇上只顾玩乐,忘了心腹大患。”
  杨坚又在房中踱来踱去,神情凝重,一板一眼地说:“再点一把火是要的,但一定要不落痕迹!”
  “这就难了!”
  “不难,就算不了妙计。”
  于是,夫妻俩又回到坐床上,都勾着头,苦思冥想,一动也不动;灯光将两人的身影投在灰墙上,宛如两个特大的问号。
  但妙计往往不是硬想出来的,时过二更,还是一点头绪也没有。独孤伽罗开始闻到一股酸臭味,那臭味愈来愈浓,令人忍无可忍。她知道,这是丈夫的臭脚味。不知何时,丈夫脱下鞋,双脚盘坐在坐床上,以致臭气熏天。杨坚有风湿病,生怕沾水,便是热水也是怕沾的,所以,很少洗脚。独孤伽罗估量,丈夫大约有一个月没洗脚了吧?她悄然下了坐床,走出房门,到厨房取热水去。她不喜欢在晚上使唤侍婢,尽管丈夫一向不留心女色,防微杜渐还是必要。所以,这差事宁可自己动手。
  杨坚的思绪飞到童年时代,母亲说:他在六月癸丑日晚上生于冯诩的般若寺;是一个尼姑为他接生的。尼姑说,她是从麦积山石窟来的,刚刚为一个尼姑送终。那死去的尼姑不寻常,一尸两魂,她原来是魏文帝的皇后,文帝预感到宇文泰要篡位,自己无力回天乞援于桑然族,柔然的头兵可汗要求魏文帝娶他的女儿,废去原来的皇后,才肯相助。于是魏文帝废乙弗后为尼,迎柔然女。乙弗后被废时已有身孕,她是怀孕出家的。但柔然女奇妒,不杀废后绝不甘心,魏文帝便将废后赐死。临死时,她对身中未出世的太子哭道:“儿啊儿,你本是太子,是要当皇帝的,是娘误了你,你还是到能保你为皇帝的家庭投胎吧!那送终的尼姑说,废后自杀时,头顶果然升起一片祥云,冉冉飘去,最终停在冯翊般若寺上空,于是杨坚便诞生了……这故事母亲说过多次,但总是没有旁人在时才说。
  这时,独孤伽罗端来了一盆热水,笑盈盈地说:“老祖宗,贵脚似乎该洗一洗了吧?”
  杨坚的神魂从般若寺飞回,歉然一笑,伸出了双腿……
  独孤氏将他的裤子持了上去,细心为之洗擦,同时笑道:“这一层油垢,足以将四员大将活埋了!”
  说罢,她着重为他擦洗小腿上一块伤疤……
  杨坚皱起了眉头,不乐地说:“这伤疤是令尊惠赐的……”他又想起了少年时的事,其时他是骠骑大将军,隶属大司马独孤信帐下,大司马对他总是求全责备。有一回,不过犯些微过失,即下令将他打了四十军棍,以致造成了这腿上的不灭伤痕。
  妻子问道:“你还记恨我的父亲吧?”
  杨坚道:“此事真叫难忘。大概由于打得太惨,令尊事后一想,颇为内疚,所以,过十来天,便决定将你许配给我。”
  “胡扯!哪有打过头了将女儿抵债的道理?告诉你,早两年,他老人家就说:我这个小女儿绝不能嫁个凡庸的人,杨家那小子不错,我得费神雕琢一番……”
  杨坚听了十分感慨:“平心而论,我平生处事一向讲究严谨,这多半是靠令尊打出来的,我每当看到腿上的伤疤,总是情不自禁地将已经安排的事情重新考虑一遍……”
  “你能如此思量,算我父亲没看错人,要是当今皇帝那就恰恰相反,他一摸伤疤,就骂……”
  独孤伽罗的话半途突然断了,一只手也定在杨坚的疤痕处,她愣了一阵,脸上呈现惊喜之色,激动地说:
  “有了!有了!”
  “想出妙计来了?”
  “我就让女儿每天晚上摸皇上的伤疤,让皇上回想当年被打的痛楚,直摸到他杀了宇文孝伯、王轨等人才罢休!”
  杨坚兴奋得忘乎所以,顿时踩翻了洗脚盆,连道:“妙!妙!妙”
  他走下地来,急急地说:“皇上那伤疤,便是征吐谷浑时做了缺德的事,被武帝狠揍一顿造成的,告发者王轨、宇文孝伯两人,皇上自然是记恨的,便是宇文神举、尉迟运也难辞其咎。皇上他一定会由此联想到这些人平时所说的一切坏话来……最妙的是:我们的女儿不用说一句话,也就是说不留一点痕迹,就可以达到我们的目标。妙!妙!……”
  “不妙!”妻子说。
  “不妙?”
  “你将臭洗脚水溅得我满身,臭烘烘,妙吗?”
  便这样,夫妻对视着,突然爆发了一阵开心的大笑。

  四匹骏马联镖驰到一座土山前,咴咴悲鸣数声,打破了京畿的寂寞,然后又为寂寞所吞没。
  马上翻落四个穿貂皮的汉子,年纪最大的是四十八岁,最年轻的是三十六岁,都留着胡子。他们深情地望着眼前的小山包,如望故人。他们一声不吭,除了口中呼出的白茫茫的热气,便只有胡须在风中飘动。
  大家绕着小山包,很随意却又很专注地察看着,依然是一声不吭。
  小山包的下面埋葬着一个人。他名叫宇文邕,也就是周武帝了。所以,山即非山,是皇陵,号称孝陵。
  北周已历四帝。第一个叫孝闵皇帝宇文觉,是武帝的三哥,只当七个月皇帝,便被堂兄宇文护害死了;第二个叫明帝宇文毓,是武帝的大哥,当了三十二月的皇帝,又被宇文护毒死了;接着便是武帝了,他头尾当了十九年的皇帝,他干了两件大事,一是费十二年时光扳倒了无冕之皇宇文护,一是用六年时光兼并了北齐,最终统一了长江以北的中国北方;第四个皇帝是武帝的儿子宇文赟,也就是当今皇帝,他即位还不满周年。
  孝陵的坟土犹新。京师久旱,武帝安葬后一直没下雨,前不久下了一场小雨,于是有小草萌芽,它们刚刚冒针出土,好奇地瞧着目下这四个陌生的人。
  守陵人远远地望了一眼来人,又回到房中,他知道来了大贵人,不宜干扰他们。
  年纪最轻的一个来访者从马上搬下了一只竹笼,从中取出了鹿脯、美酒等祭品,一一张罗在祭台上。
  四个人默默跪在陵前,无言地叩拜着,左袄的胡服一张一翁。北周的皇族宇文氏是鲜卑人,如今朝廷刚刚改服汉魏衣冠,但他们还是穿胡服。
  “弥罗突!我辈来看望你了!”一个苍凉的声音说道。
  弥罗突是周武帝的“字”,便是去世之后,也只有最亲近的人才可以这么称呼。
  呼“弥罗突”的是当中最年轻的一个,大将军宇文孝伯。他是武帝的族侄,与武帝同年同月同日生,因而,宇文泰很喜欢他,将他养在自己的府第中,又是武帝的同学,简直比兄弟还亲,是武帝即位后的第一心腹。无论是扳倒权臣宇文护,还是兼并北齐,他都是立了特殊的功勋的。虽然,场上四人他的职位最低;但他腰系十三环金带却是武帝特赐,那是皇帝才能享用的御物。
  “皇上……”这声音苍老得很,那是四十八岁的宇文神举说的,声调似呼唤又似叹息。便此一呼,却将他对先帝的满怀思念,以及他对时世的无限感慨,乃至他自身的极端失望与迷茫全部宣泄出来。宇文神举是武帝的族兄,柱国大将军,执掌宫中禁卫的右宫伯,是武帝的又一心腹大臣,如今已被新帝调离出宫,出任并州总管了。武帝去世才八个月,对宇文神举来说,似乎是过了数十年,忽然满头白发,声音也浑似七八十岁的老人了!
  另外两个人只木然地叩拜着,他们是柱国大将军王轨和上柱国尉迟运,也是先帝的心腹大臣。最近皇帝已诏令王轨出任徐州总管,尉迟运为秦州总管。
  行礼过后,大家分别坐在陵前的石羊石马上面,痴痴地想心事。
  唯独宇文孝伯一人默默地在享用祭品。他连喝了五六杯,突然喊道:“喝酒!”
  首先王轨动了,他悄然走向祭台,闷闷不乐地喝了几杯。他感到不大自在,又冲着宇文神举和尉迟运喊话:“喂!你们若是要上吊自杀,也该喝足了酒!”
  那两人复又怏怏地走过来,似乎不是来喝酒,而是被推向刑场。
  大家又喝了数杯闷酒,至于菜依然没人去动,什么鹿脯、辣子鸡、黄河鲤鱼、熊掌,都滚他娘的!
  “你们倒是说呀,这样问杀人了!”宇文孝伯忍不住道。
  “还说什么?孝伯!”宇文神举痛切地说,“我辈便是因为说话,才弄得走投无路,才到这里来的……”
  王轨幽幽言道:“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都说了,如今尚有何言?”
  “乌丸轨,你胡说八道!’宇文孝伯突然很激动,“我们说的全是应该说的话,哪一句错了,哪一句不该说了?”
  王轨还有一个姓,叫“乌丸氏”。那是周文帝于开国之际为了笼络汉人,赐给汉人三十六个将领的鲜卑姓氏。如李弼赐徒河氏,赵贵乙弗氏。李虎大野氏、王雄可频氏、杨忠普六茹氏……不等。
  王轨叹了口气,说:“当年……我辈皆言:太子非社稷之主……”
  “这没错啊!”宇文孝伯急切打断王轨的话,“如今事实已证明我们的话!”
  王轨黯然道:“他的不堪负荷天下重任,难道就我们几个看出来了?其实很多人都明白,比如贺若弼、韩擒虎吧,都作如是观。有一回,武帝问我:近来太子如何?我说,依然如故,武帝不乐。我说:臣言不足取信,可再问贺着弼内史及韩擒虎总管。后来两人面帝,都言未闻太子有何过失。事后,我责问两人为何出尔反尔?韩擒虎笑而不言,贺若弼反而说是我错了……”
  “怎么?他说是你错了?”宇文孝伯大惑不解。
  “正是。他说: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此事岂可在大庭广众之中议论?”王轨停了半晌,又说,“如今细细想来,我辈当年有关太子的说法,于国而言自然是负责到底,于己而言简直是找死了!”
  这话一出口,其余三人非但哑口无言,也黯然伤神了。
  此刻日已向哺,渐霜风凄紧,日色惨淡,环顾关河,令人难抑心中的悲怆。
  宇文孝伯只一味地喝酒,也不忘为他人添酒,但确实醉眼朦胧了,尽管他人杯中酒分毫未动,他却依然往其中注酒……
  他猛喝一杯后,突然醉醺醺站起来,缓缓举起手,指着武帝的孝陵说:
  “弥罗突,你才是当今天下独一无二的英雄。在你的前头,已经有两个皇帝哥哥输给宇文护了,都被害死了;所以,你的即位处境是何等的严峻!你的帝座,简直是置之于死亡深渊的边缘!那时,你才十八岁啊,血气方刚;然而,你却能闭门养晦,假痴假癫,装傻一装就是十二年!这种强忍的功夫,自古以来谁能相比?精明强悍的宇文护不是好对付的,晋公府第的禁卫不仅多过皇宫,也强过皇宫,而且,天下十二军兵马全归他相府调遣,想动他一根毫毛,那是难上加难!你的无上法宝便是一个‘柔’字,一切听他,顺他,随他,让他,并且是心平气和地这样去做,一次、十次、百次、千次的心平气和!这就千百次地消除了宇文护对你的疑虑,千百次地消除对你的戒备!你让他看到的是一只驯良的绵羊,决非圣威难犯的帝王。尽管宇文护精如鬼魅,却也终于被你蒙住。最后,实际上你只凭一己之力,便收拾了这个不可一世的无冕之皇。那一日,你忧愁满面对宇文护说:哥,太后春秋已高,嗜酒难戒,喜怒无常,大伤圣体。弟虽屡次劝谏,终是无效。她老人家敬重的只哥一人,我这里有一篇《酒诰》,哥能进宫为太后诵读一遍,劝解一番吗?或许太后听后从此就戒了酒。宇文护点头答应了,他大事独裁,小事有时还是听你的。便这样随你入宫见太后去。一路上绝无任何异常之象,况且宫中他早安下了无数钉子,有异常之处也早就通报了。他见了太后,便列坐一旁,拿出《酒诰》有板有眼地诵读起来。而你弥罗突向来格外规矩,当太后与宇文护对坐,叙家人之礼时,你总是侍立一旁。便在宇文护读得忘乎所以之际,你悄悄从袖中取出了玉挺,猛击宇文护头部,一下就得手了!”
  宇文神举听得兴奋,举起了酒杯:“何谓以柔克刚?这便是以柔克刚!唯有大英雄能以柔克刚!武帝击杀宇文护那一日,事前没告诉任何人,连咱们四人都瞒住了,这才无密可泄!来,为武帝的英明,干!”
  “干!”大家喊道,同时将酒倒入喉中。
  宇文孝伯依然冲着皇陵说:“弥罗突,你平定北齐兼并东夏,最后统一北方,其实只用三年时光。当年八柱国苦战了十几年,寸土未得,你则一举成名。假如天假其便,再给你两年时光……”
  “那长江以南也统一了!”尉迟运断然道。
  宇文神举突然哭了起来,呜呜咽咽地说:“我可怜的弥罗突,你这短暂的一生是怎么过的?即位后的头十二年,你活得多么窝囊!你简直像一条毛毛虫在虎口里蠕动……后来那几年,又全在刀尖上过日子,你总是在最前线。人家当皇帝,三十六宫,七十二院,你后宫嫔御不过十数人,临终还遗诏:无子女者,悉放还家!老天,你睁睁眼吧,怎能让弥罗突受偌大委屈……”
  王轨大声吼道:“大周完了!先帝,你知道不?你同宇文护斗法的一片苦心,白费了!你奋战沙场,统一北方的努力也泡汤了!”
  宇文孝伯哭道:“当年刘聪立五个皇后,后汉族踵而亡,弥罗突,你的儿子现在也立了五个皇后!如今,朝廷官员已改服汉魏衣冠,我们大周完了!陛下,为何立嗣偏得自己的儿子不可,立自己的兄弟就不行了?你明知太子不行啊!你哥哥明帝能让你接替皇位,你为何就不能让齐王宪嗣统?现在如何?同归于尽!齐王被杀了,我们也行将被杀,你苦心经营的大周也完了,我们这些人,连同所有功业,都如水泡一般,幻灭了!”
  王轨双手挥舞,狂喊:“完了!完了!完了……”
  上柱国尉迟运始终一言不发,但不停喝酒,此刻酡红着脸,眼泪沿双颊滑下,珍珠一般挂在胡须上。他眼前晃动千军万马,那是空前惨烈的一场鏖战——东、西两魏的河桥、芒山之战,人在刀光之中,马在箭雨之下。突然,宇文泰坐骑中了流矢,马直立而鸣,同时将宇文泰掀落马下。于是,东魏兵蜂拥而上,西魏兵见主帅落马,阵脚大乱……这时,两员将领纵马冲上前去,一个是都督李穆,一个是他的父亲尉迟纲。东魏兵认定落马的人是敌军的重要首领,为了邀功领赏,越围越多越紧。李穆急中生智,排众而入,用马鞭抽打宇文泰,喝道:“浪荡兵,你们的上司何在!”同时跳下马来,步行与东魏兵血战。东魏兵见李穆如此轻漫宇文泰,以为不过尔尔。当时,西魏人都是胡服,从服饰上很难体现等级来,因而认定:原来是个寻常军校,于是不敢恋战,纷纷舍之而去。而宇文泰见李穆有意让出坐骑,也赶紧上了战马。父亲尉迟纲骁勇而有膂力,善骑射。此时箭无虚发,他先射落临近的一个东魏骑兵,让李穆跃上敌人的坐骑,三人且战且走,终于冲出重围,重振旗鼓,结果反败为胜……
  父亲尉迟纲是宇文泰的外甥,当其时也,于国于家都无袖手旁观之理。想到此,尉迟运情不自禁地望了一眼自己的右手,目光逗留在右手的无名指上。无名指已经断了一节,那是六年前的事了……
  那时,武帝出巡京兆郡北方的行宫云阳宫,让他尉迟运同太子留守京都。忽然,京城谣传武帝病危;于是,武帝的胞弟宇文直趁机起兵攻打东宫,妄图杀掉太子宇文赟,抢夺皇位的继承权。其时,宇文直的叛兵突然掩至东宫的肃章门,正好他也在肃章门内,情况紧急,他来不及下令左右关门,亲自动手赶紧将门关上,但还是慢了片刻,一个叛军已将刀伸进半闭的门缝……他忍痛让叛军削去半截无名指,宫门才得以关上。接着,宇文直也来到宫门外,便下令纵火烧门,顷刻间,门外火声毕剥,接着便呼呼直冲云天,看来不消片时,大门便将焚毁,人家有备而来,想来实难抵拒,怎么办?万分危急之际,来了李询。李询是故柱国大将军李贤的儿子,这时还是司卫上士,那是本朝倒数第三级的武官,但他深沉而有大略,立时当机立断,下令:门内也纵火!让禁兵搬来木柴,堆积如山的木柴,也点起熊熊之火,这样,叛军才无法入宫,卫王宇文直也以失败告终。武帝回京,论功升他尉迟运为大将军,也升李询为大将军……
  他突然自问:这果真是大功一件吗?这个太子宇文赟也就是当今的皇帝,值得保卫吗?此人一即位便诛杀了本朝的常胜将军叔王爷宇文宪,一口气便册立五个皇后,这般狂悖之君假使当年让他死去,岂非好事一桩?这小子丝毫不体念我对他救命之恩,记恨的则是我辈对他的谏净!唉,想不到当年救他一命乃是为了来日来收拾我辈赤心报国之人!这真是不可思议的天数了……
  然而,当年河桥、芒山之战,父亲与李穆营救宇文泰便对了吗?
  这一战的起死还生、转败为胜,固然是宇文泰立国的前提和基础;但后来开国的北周朝廷,对宇文氏来说,究竟是福还是祸?周太祖宇文泰戎马一生,出生入死,没当上一日皇帝便入土为安,自然谈不上福份了。
  接着,是他的三个儿子继续登上皇位。嫡子宇文党首先登位,当了七个月的皇帝,便被杀了,完全是祸;长子宇文毓继位,又当了三十二月的皇帝,也被杀了,又是祸!老四武帝,虽然内克权臣、外扫强敌,最终统一北方,似乎是功成名遂;但他没有时间教导太子,最后不得不将万里锦绣河山交给一个浪子手里,这不能不说是个悲剧了。他最终得到的只不过是眼前的这一堆黄土而已,也即所谓的孝陵;便这孝陵,比起不远处的秦始皇陵,简直是芝麻与西瓜之况,太寒碜了!
  看来,天予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武帝的精力一半用于对付宇文护,一半用于平齐,统一北方,终于心力交瘁而亡。他的一生功业是卓有成效的,但生命却浓缩到只有三十六个春秋。要铸造一个好的皇帝坯子,少说也得十多年功夫。待武帝发现太子不行时,已经太迟了,定型了,一个歪七扭八的模型。假如,武帝早年重视调教太子,说不定由于分心却败给宇文护了,其时自身难保,何来太子的前程?如此想来,武帝也只能做两件大事,这似乎是定数。这个大数一定,我辈这些小数不免也受制了。这时,耳边充满着伙伴的吼叫。他暗想:吼叫能济大事吗?
  这时,他平静而言:“我辈今日相约到此所为何来?就是为了大吼大叫大哭?往昔,说当今皇上非社稷之主的人,已经大祸临头了,齐王宪死在前头,很快就轮到我辈头上了,难道大家不想一个自全之策?”
  这话语一落,大家才清醒了许多,都默默地思索着。
  宇文孝伯其实还是很冷静的,他说:“此事吾筹之熟矣,唯有从相州调回赵王宇文招入京辅政,方可保得国泰民安,我等才得以周全。”
  这话原是不差,大家心里明白。赵王是现存七个皇叔当中年分最高的老六,自幼聪颖,博览群书,功劳大,且又最贤,得他入朝,非但社稷可转危为安,大家都可指望无事了。
  宇文神举沉吟了许久才说:“此事当真甚好,但我等联名表奏,只怕又犯了大忌;而单独上表,诚恐只是一线希望了。”
  说到“犯了大忌”,大家又是一惊:宇文氏帝位因袭,兄弟相承已有三例,父子相承唯当前一例。当今皇上本就多疑,联名请赵王宇文招回来,他必定要误解为众人意图废立,要拥戴赵王为皇帝了。联名上表,那是断不可行!
  宇文孝伯又道:“联名上表利少弊多,我只打算自己一人上表。虽然,这样只有一线希望;但事态到此,似乎别无选择——我辈最大的希望也只有这一线了!”
  大家面面相觑,实无更好的办法。
  “我明日启程去并州!”宇文神举道。
  “我明日去徐州。”王轨道。
  “我去泰州……”尉迟运说。
  语气都很苍凉,也很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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