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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故事与传奇(第二部)



1.苦涩花季


16岁那一年,琼瑶考进了台北第二女中。
然而,高中的课程,除了国文,琼瑶的数学、化学类仍然是头痛的,她无法弄清那些数学方程式,那些化合物的组成。
琼瑶的压力还不仅仅是表面的这些,更多的压力来自于她内心的自卑,以及与她优秀的小弟小妹的比较。
14岁时父母亲想把她送进彰化女中住读的那件事,对于热爱家庭又多愁善感的琼瑶来说,那种打击的深远和影响是无法估计的。她有意识和无意识地感觉到,自己已很难再获得父母的欢心,父母已不再关心她,爱护她,而总是偏心那两个较好的弟弟妹妹。
忧郁、自卑和多愁善感,成为了琼瑶这段时间苍白青春的生命底色。
于是,琼瑶在课余时间里,比以前更加拼命地读书、写作。她不加选择地阅读各种中外文学作品,在阅读这些作品的同时,琼瑶的思想开始活跃起来,渐渐地开始学会了思考,对人生、生命和社会有了一些初步的认识和看法。
在《我的故事》中,琼瑶这样写道:


书看多了,思想也多起来,对人生的爱恨别离,感觉特别敏锐。我常
常想,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在书中找生命的意义,找不到。我在教
室中找生命的意义,也找不到,我在家庭中找生命的意义,更找不到了。


和同龄的人相比,此时的琼瑶在思想上无疑是早熟的,但在日常生活中,她仍然显得低能和幼稚,她依然需要父母的关爱。
这个时期,琼瑶在台湾的《晨光》杂志上发表了文艺作品《云影》,这使她忧郁而自卑的内心得到一些欢乐和安慰。
迟钝而忙碌的父母并未对琼瑶在文学上的天份感到骄傲,他们依然只看到琼瑶的数学、化学、物理不及格的分数,也未能给子琼瑶更多的关心和呵护。
这段时间,琼瑶的父亲正忙着演讲,忙着写作,母亲又要教书,又要忙家务,还要帮助丈夫搞校对,他们都没有太多的时间来过问他们的“凤凰”。如果琼瑶出了问题时,他们才过问,而这时一般都是很伤“凤凰”的自尊的过问。
没有人能理解琼瑶内心的忧郁,也没有人帮助这个孤独、无助的16岁少女。就连同样不受欢迎的同龄的弟弟,琼瑶也没有机会好好和他谈一谈。其时,琼瑶的双胞胎弟弟麒麟,已经从台中一中毕业了,考进了省立工专。省立工专就在台北,而且离家也不是很远,但麒麟不知是对父母以前送走他的记恨,还是自己想独立,总之,麒麟并未在家中居住,大部分的时间,他都是在学校里。
年少的琼瑶心中的这些苦闷无法发泄,家庭中各种不平等事情的积压和情结的催迫,最终导致了琼瑶的一次激烈的行动,那就是她第一次的自杀。


2.把幻美的绝望推向极致


事情的发生是这样的。
有一次,琼瑶的数学只考了20分,老师发了“严加督导”的通知单给琼瑶,要家长在上面盖章。琼瑶惶恐不安,不知回家后如何向母亲开口。可琼瑶放学回家后,看见小妹在哭泣,父母一左一右地在她身边哄着她,安慰着她,琼瑶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其实只因要强的小妹没有考上100分,只有98分。
这下琼瑶更加自卑,更加惶恐,她不知自己数学只有20分的成绩单,如何使母亲签章。直到深夜,琼瑶还是拿出了需要家长“严加督导”的通知给了母亲。母亲看着琼瑶的20分,想起了小女儿考98分还要哭泣,使得她不能不拿小女儿和琼瑶相比。
“你要我们做父母的,拿你怎么办?为什么你一点都不像你妹妹?”
琼瑶在拿出成绩单时,心里就做好了思想准备,但她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希望母亲能够体谅她,毕竟她不是不努力,而是努力没有结果。
听了母亲的话,琼瑶冲出了房门,冲到了街头,她希望自己就这样死掉算了。
这个念头一出现,她想起了童年的自己,不是早就死过一回了吗?如果人真地死掉,不是就没有孤独、痛苦和烦恼了吗?
琼瑶决定死。
这是孤独和内心挣扎着的欲说还休的求助,善感而特异的琼瑶她不能接受像一般人那样过相对平淡的感情生活,她宁愿在感情的峰口浪尖上无限地晕眩,或是体验生命不可言说的秘密。
她决定死,其实对于一个16岁花季的少女来说,她怎么可能愿意就这样轻易地放弃,她还没有真正活过,还没有真正体验到人生!
情感的交锋在这里达到了高潮,16岁的琼瑶在这时把理智完全交给了生命的直觉。她不知道如何去应付现实中的困境,她寻找不到可以接受生活中最低的平衡点,她宁愿任自己被孤独和失望的情绪所淹没,而童年的那一段奇特的生与死的传奇生活经验,又秘密地发酵和催化。
这一次的自杀事件,同样是琼瑶生命中的一个里程碑。
一旦作出决定,琼瑶反而平静了下来。她回到家里,平静地给母亲写了一封长信。在信中,琼瑶对母亲坦诚了自己的想法,其中有这么一段:


亲爱的母亲,我抱歉来到了这个世界,不能带给你骄傲,只能带给你烦恼。但是,我却无力改善我自己,我真不
知道怎么办才好!但是,母亲,我从混沌无知中来,在我未
曾要求生命以前,我就这样糊糊涂涂地存在了,今天这个
“不够好”的“我”,是由先天后天的许多因素,加上童年的
点点滴滴堆积而成。我无法将这个“我”拆散,重新拼凑,
变成一个完美的“我”。因而,我充满挫败感,充满对你的
歉意,所以母亲,让这个“不够好”的“我”,从此消失吧!
尖锐的质问和深度失望的委屈,在伤心和文学化的言辞中修饰和潜伏,琼瑶再次提到那一直被“传说”和“传奇”的童年经验,生命的逻辑性被推理出来,已经愈合的伤口再度痛苦地撕开和流血。
不平凡的人,不平凡的经验,不平凡的思维,回旋和推进,演绎出继续不平凡的故事来。
写完信后,琼瑶找到了母亲的一瓶安眠药,把整瓶药都吃了下去。
3.伤口再次被包裹
7天后,琼瑶苏醒过来。
又见到了母亲,琼瑶失声痛哭,母亲也是百感交集,希望母女俩再次重生。
伤口再次被治疗和包裹。母亲似乎也开始明白了些什么,她那历经沧桑而变得现实的内心,又触及到游移不定的隐痛,她并没有因琼瑶的这一次任性和胡闹而责备琼瑶,她也在追悔和内疚。
母亲硬咽地对琼瑶说道:
“凤凰,我们以前曾经一起死过又重生,现在,我们再一次,一起重生吧!”
母亲的谅解,其实更为深刻地刺痛琼瑶,反过来让琼瑶自责,新的情结在琼瑶的内心继续地滋生。
情感的巨浪把琼瑶从一个高峰打向了另一个高峰,她再次被父母那血肉相联的真爱激动,她心里疯狂般地喊着:“对不起,母亲,我又把你弄哭了!以后,我一定不能让你哭,不论再发生什么事,我不要你哭!”
这是多么真实而让人心动的情感历程!
一个成功的作家,内心必定有一部秘密的心灵血泪史!像琼瑶的这些秘密情感体验,对于一个优秀的作家来说,那肯定是宝贵的和必要的。
后来琼瑶自己也承认:“很多人看到今日的我,总觉得我是一个被命运之神特别眷顾的女人,拥有很多别人求之不得的东西。可是,谁能真正知道,我对‘成长’付出的代价呢?”
在这种相互依恋,相互谅解下,琼瑶又重新有了生的乐趣,生的希望。连很少有礼物给人的父亲,也特意买了一个古筝送给琼瑶。
又过了一个星期,琼瑶从医院回到了家中,一切归于平静。
对于琼瑶的这次自杀,琼瑶的父母没有再多说什么。
生活的悲喜剧继续演下去,又一次步入了循规蹈矩的日子,而琼瑶呢,虽然暂时愈合了伤口,但宁静的外表依然绵绵袅袅,震颤地荡漾着春水一般的哀愁,继续走过她16岁的花季。
4.面临升学的烦恼
时间是心灵伤口最好的医疗,她会带来新的希望,新的痛苦,新的体验,新的故事,她会用这一切的“新鲜”,不经意地涂抹掉了生命曾有的原色。
琼瑶的自杀事件,现在已经彻底淡化掉了,最起码在表面上,在日常生活中,已经淡化成曾经有过的一段“回忆”或一段“传说”。
现在,一切都在改变,一切又将要发生。
琼瑶的家庭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经历过太多辛苦而郁郁不得志的琼瑶父亲,现在柳暗花明,开创出一个爽朗的新局面,他开始有些名气了,他已经有很多的崇拜者了,他出版了《中华历史故事》一书,事业和前途一片光明。
琼瑶的母亲辞去了建中的教书工作,一心一意协助丈夫的写作事业,丈夫写书,她负责出版、校对、印刷,她不但做这些,她还要忙家务和四个孩子,这段时间,琼瑶的母亲确实吃了很多的苦,但也苦中有乐。
母亲并没有因为家庭情况的好转而显得特别的高兴,因为她还有一块心病,那就是琼瑶的学习问题没有解决,她还在为琼瑶担心。
而琼瑶并没有因为那一次自杀使自己的情况好起来,随着时间的推移,琼瑶进入了高三,就要参加大学联考了。
父母担心琼瑶考不上大学,这不但使得父亲这个名教授面上无光,更重要的是,将来怎么办呢?说不定连工作都找不到。
因此,母亲在观察了琼瑶这段时间的情绪之后,决定还是要督促琼瑶,她小心翼翼地说:“你一定要拚出你全部的力量,以你的聪明才智,绝不可能考不上大学!万一考不上,不是你一个人的失败,是全家的失败!你好自为之,千万不要让父母失望!”
生活,生活,生计是人生第一要义,琼瑶又能怎么样呢?
琼瑶的母亲实在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她的这一番话,既有对琼瑶的肯定,肯定琼瑶是聪明的,给琼瑶以信心;又有压力,让琼瑶为全家去争取考上大学。
也许是琼瑶听进去了母亲的话,琼瑶这段时间确实用功起来,而且,琼瑶还听从母亲的话,停止了写作,而且连文学书籍都不看了。
然而,这种埋头学习,并没有给琼瑶带来好成绩,琼瑶既没有学好数学,也没有学好化学。
琼瑶深深地陷入了一种巨大的恐惧之中,在这种恐惧的压迫下,她整天做着恶梦。
琼瑶回忆她这段时期的生活时说道:


18岁!是花样年华呀,拥有着青春的日子,我的18岁,是如何暗淡无
光。我消瘦,苍白,食欲不振,精神恍惚,面对镜子,我总觉得自己像个
纸人,风吹一吹就会破碎,在学校里,同学给了我一个绰号,叫我“林黛
玉”,顾名思义,就知道我是何等憔悴。


忙碌得有滋有味的父母没有注意到琼瑶的憔悴,他们再次忽略了对琼瑶的理解,他们也没有能够知道琼瑶的内心的恐惧,即使他们知道了,难道会叫琼瑶不考大学吗?毕竟琼瑶考上大学是他们的面子,他们的希望。
琼瑶依然孤独寂寞,她不能向同学倾诉,同学也正面临升学的烦恼,父母更是不能倾吐。小弟小妹也是不能倾吐的,他们是那么的优秀,他们不怕大学联考,只有上工专的同胞弟弟可说,可弟弟住读,并不时常在家,而且弟弟考入了工专,也不存在自己这样的问题了。
这时,只要有谁稍微关心一下她这个脆弱孤寂的女孩,谁就能进入她的内心。
这个人终于出现了。


6.绝望的师主恋


琼瑶18岁到19岁这一年,在台北第二女中念高三。
进入了高三,新换的国文老师注意到了琼瑶。
琼瑶这时18岁,而老师足足有43岁,他结过婚,有过孩子,但妻子和孩子都已去世了。他孤身一人来到台湾,在台北第二中学,他已经教了7年的国文,是一个人人都称赞的好老师。
这位老师注意到了琼瑶,他不懂这种年龄的女孩子为何会有这么深的忧郁,他真心实意,充满怜惜地关心着这个国文极好的学生。
他们之间一开始并未作很多的交谈,老师是随意的,琼瑶是无所谓的。
老师的怜惜表现在他对琼瑶作业的修改上,他知道琼瑶有着深厚的古文功底,因此,在琼瑶的国文作业中,老师常常用诗词作批注。
而琼瑶呢,在做国文作业中,若有若无地流露出自己的一些想法。
琼瑶对于这位关心她的国文老师,可以说是充满了崇拜之情。
老师气质儒雅,风度沉着而潇洒,看上去是一位典型的中国传统书生的形象,更何况这位老师学问渊博,满腹诗词歌赋,乃至书画篆刻,无一不会,他正是琼瑶理想中的人物,琼瑶怎么能不去崇拜他呢?
但是,崇拜是易于质变的。
爱情,这是一个被太多谈论而又永远都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类情感生活的奇迹!
爱情是怎么样到来的?
琼瑶回忆说:
“爱情一旦发生了,就不是年龄、身份、地位、道德……种种因素所能限制的。我带着一份崭新狂喜,体会到在这世间,我毕竟并不孤独!老师已走过一大段人生,深知这段感情不可能有结果,却迷失在我们彼此的吸引里。他越要抗拒,越无法抗拒,越要理智,越无法理智。这段感情,夹带着痛楚挣扎,一下子就像惊涛骇浪般,把我们两个都深深淹没。”
爱情是传奇的,是不由分说的,在琼瑶和她的老师之间,爱情就这样悄悄地发生了。
茫然的琼瑶感到了一丝温暖,她渴望这种温暖,喜欢着这种温暖的感觉。
渐渐地,琼瑶在一次又被母亲责怪的情况下,向老师敞开了心扉。
她把自己所记的一些感受,以及所受的委屈,都倾注在自己的日记里,交给了老师。
老师知道琼瑶的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他很惶恐,也很理智,他花了一些时间阅读琼瑶的这些日记,考虑了几天,老师给琼瑶写了一封信,信上称琼瑶为孩子。
若从年龄上论,琼瑶确实可以说是他的晚辈,然而,琼瑶要的不是一个父执,她需要一份实实在在的感情,以此来证明自己。
老师称琼瑶为“孩子”,显然是想阻止感情的发生。
但已经发生了的感情,是能回避得了的吗?
琼瑶不顾一切,勇敢地对老师吐露了自己对他的这份感情,而老师呢?
虽然老师在回避着琼瑶,但内心却在忍受着煎熬。所以当琼瑶对他吐露自己的心声时,他没有再次退缩,他也承认了对琼瑶的爱恋。
从此,他们躲躲藏藏,不敢向世人公布这场不寻常的师生恋。
这奇特的爱情,带给了他们多么巨大的欢乐和痛苦!内心高涨的热情进行着快感的焚烧和冲刺,另一方面又因交织不清的罪恶感而更衬托其秘密和宝贵。
任性的自我和道德的节制奇特地维护一种动态的平衡,快感和痛苦相互占据上风,而情绪却在病态和疯狂中升华和净化,这奇特的爱情,改变了他们的人生,重新铸造着他们的心灵。
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首先是学校里开始风言风语。
琼瑶和老师对这种状况也很着急,他们都知道这段感情为世俗所不容,因此,他们理智地谈分手,而分手后,却又因彼此的想念再次相聚在一起。
有段时间,他们就这样分分合合。
后来琼瑶在《聚散两依依》中写了一首歌词,正是他们现在这种生活的写照:


见也不容易,别也不容易,
相对两无言,泪洒相思地。
聚也不容易,散也不容易,
聚散难预期,魂牵梦也系!


这时,老师的痛苦,更甚于琼瑶,因为他知道,如果他和琼瑶的恋情一曝光,首当其冲的就是自己,谁叫自己是老师,年龄又这么大呢?
因痛苦,老师常喝酒,喝醉了他就说:
“20岁有什么了不起?当我80岁时,没有人会说我不该追求60岁的你!
“我哪里有40岁?我根本没有40岁。会为你这个小女孩如此疯疯癫癫,我的心态停留在18岁!智商只有8岁!”
不管他们怎么说,怎么讲,总之,他俩都知道事态的严重性。
在这种情况下,最后,连老师都请求琼瑶:“为我考上大学!”
老师抓着琼瑶的胳臂,用力摇撼着琼瑶,对她说了一番最恳切的话:“请你为了我,考上大学!这是你父母的期望,你一定不要让他们失望。等你考上了大学,你会认识很多你同年龄同阶层的男朋友,你一个个看过去,一个个接触,当大学四年后,你如果没有变心,我还在这儿等你!如果你变心了,那证明我们的感情,根本经不起考验!我觉得,我们两个惟一的前途,就是你大学毕业后的选择!到那时,你依然选我,你的父母、家人、社会、舆论……就都无话可说了!”
老师一厢情愿地想,琼瑶如果能考上大学,能帮自己在她的父母面前争得一席之地。
他们终于理智地定了一个五年计划,等琼瑶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后,他们就结婚。
5年的时间是那么的漫长,5年的时间里会发生多少的变化呢?
更重要的是,琼瑶能考上大学吗?
这像是故事,这像是戏剧,这却是琼瑶真实的人生。
爱情的不幸和苦恼,其实是拯救作为一个天才作家的琼瑶,帮助她迎接生命的挑战,克服生活中的琐屑和平庸。
琼瑶的这一场“绝望的师生恋”,对应于家庭传说中父母那一场“完美的师生恋”,这其中是有隐喻的联系,这一点,值得分析和深思。


6.我值何人怜爱?


在这种爱和快感的癫狂与罪和痛苦的恐惧之中,琼瑶和她的恋人老师,编织了“五年计划”的虚幻美梦来逃避、转移和自欺。
良心暂时得以安慰,暂时有了借口避免了谴责。
琼瑶的真实和可爱之处正在于这里,随后,她真地去实践他们的“五年计划”。
琼瑶回忆说:
“我捧着书本,夜以继日地念。有一段时间,我真地把我的生命都拚在那些书本上!”
琼瑶毕竟是琼瑶,文学上的天才早已不由分说地主宰了她日常生活中的失败和不幸。那文学天才像是有灵的活物,霸道和顽固地占据了琼瑶的思想,对其他事物一概抛以嫉妒和排斥。
琼瑶虽然在拼命,在努力,但那些数学,那些西洋文字,那些X+Y,还是无法被琼瑶理解和接受。
这样的情况出现了。
琼瑶回忆说:
“那些我始终弄不清楚的数字游戏,和那些与我毫无关联的西洋文字。有时,会捧着书本发起呆来:真不相信这些‘X+Y’有权利来决定我的爱情、我的前途和我的生命!为什么?我不懂。生命里有太多为什么,我都弄不懂。我却偏要去弄懂‘为什么X+Y等于Z?’我瞪着那些数字方程式,觉得每一个符号代表的都是讽刺。”
一切的结局在开始时就早已注定。
琼瑶的努力白费了,琼瑶没有考上大学。
琼瑶和老师的五年计划第一步就没有实现。
从知道自己落榜开始,琼瑶就躺在床上,拒绝家人的安慰,也拒绝吃饭,她感到深深的痛苦和失望。
她又一次想到了死。
生命的考验对于琼瑶来说似乎是太多和太过残酷,太多痛苦的经历和体验,使她的心灵变得像玻璃一样透明而脆弱,哪怕是最轻的敲打,也会立即产生细小的裂纹,然后从那一点继续扩散开来,细细碎碎地开裂,开裂,化为粉尘,化为灰烬。
死,不是最好的解决问题的方法吗?
生既无欢,死又何憾!
死吧!马上死掉!马上就可以结束这一切的痛苦和艰难!
母亲又哭了,那眼泪像是致命的毒药,腐蚀着琼瑶伤痕累累的内心!琼瑶更为自卑,更为自责。
“我总是让母亲哭!为什么我不能像小妹,永远让母亲笑?父母辛辛苦苦养育像我这样的子女,值得吗?值得吗?天啊,我真想马上死掉!”
母亲握着琼瑶的手说:
“凤凰,你才19岁呀!来日方长。大学联考,年年都有,今年失败了,明年再来!
“明年失败了,后年再来!你总有考上大学的日子!只要不灰心,振作起来,继续去努力。
“我对你有百分之百的信心,你一定会考上大学的!”
这样的安慰,却又是像针一样扎着琼瑶的心,琼瑶的肉。
敏感多愁的琼瑶,何尝听不出那安慰中的潜台词,那强忍住的对琼瑶的失望!
母亲啊!你并不能了解女儿的心事,她没有你想象的那样优秀,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勇敢,她不可能考上大学,她无法去面对明年、后年的失败!她找不到人生的意义,她找不到精神的支柱,她不需要你安排的那一条正常人走的道路。
这样的安慰,不如不安慰罢了。琼瑶的内心在挣扎,在泣血。
小弟、小妹和麒麟,也想尽办法讨姐姐的欢心,希望她能回心转意,他们将自己的零用钱买了许多好吃的零食给琼瑶道:
“姐,不要伤心了,考大学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反正你明年再考就好了嘛!来,吃点东西吧!”
琼瑶含着泪看着弟弟妹妹们,再次感到深刻的绝望和自卑!
“他们都优秀,惟有我失败!他们是父母的骄傲,我却是父母的耻辱!母亲说过,如果我失败,就是全家的失败!天啊!我竟连累全家的人,都坠入失败的深井里。这样一个害群之马,怎么还值得弟妹的尊敬和爱?”
琼瑶的内心继续向无边的深渊滑落。她推开食物,她不想说话,她只想死掉!
但是还有老师呢?这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的安慰、寄托和希望所在呢?
虽相距飓尺,但却远如万仞千崖,他怎能飞渡?他怎敢走进琼瑶家的大门!他怎能为世俗所容忍。
母亲的安慰没有打动琼瑶,弟弟、妹妹的关心也没有打动琼瑶,反而更让她自卑、失望、绝望,让她想到了他们的优秀,想到自己的失败。想到自己罪孽深重,想到绝望和无助的爱情,想到只有死亡才是解脱。
因此,这一切的一切,摧毁了琼瑶内心的意志,把她推向毁灭的深渊。
决心求死,以求解脱,琼瑶已没有其他选择。
琼瑶写了一首诗作为最后诀别的纪念寄给老师:


我值何人关怀?
我值何人怜爱?
愿化轻烟一缕,
来去无牵无碍。
当细雨湿透了青苔,
当夜雾笼罩着楼台,
请把你的窗儿开,
那漂泊的幽灵啊,四处徘徊,
那游荡的魂魄啊,渴望进来!
请把你的窗儿开,
我必归来,与你同在!


琼瑶出去给老师寄出这首诗,随后,又搜集了许多安眠药。镇定剂,她又把药片一起吞了下去。


7,心真的会“碎”


造化弄人,命运弄人,生命是多么的轻贱,又是多么的坚韧,求生求不得,求死亦无门!上天选定了琼瑶,要让她经历这么许许多多的爱恨情仇,生离死别。
琼瑶又一次被救活了过来!
高中三年,两度自杀,这确实是不可思议,确实是正常人生活中难以想象的事。而琼瑶善良无辜的父母,再也忍受不了。
这样的“家门不幸”,把他们也快要逼疯了。
事情就是这样,正如歌德所言,天才和疯子,有时的确只有一线的差别!那内在的生命激情和艺术创造力,使琼瑶不能适应正常人的生活,使她在日常生活中遭受毁灭性的打击。
得与失之间,就是这样的不可兼容。
这样的事情,谁任其咎?
就在这种大家都悲愤激动的情况下,琼瑶和老师的师生恋情终于曝光了。
琼瑶的父母巨大的愤怒,终于有了个突破口宣泄出来!
可以想象那种大地震般灾难性的场面。
那位可怜的“老师”,成了愤怒狂飙突进打击的活靶,食其肉,寝其皮,也不足解琼瑶父母的心头之恨。
从死又复生,琼瑶还不及自我哀怜,细细地品味着伤口的阵痛,就被父母愤怒的风暴抛进另一种恐怖和心惊胆战的绝境。
母亲把琼瑶的落榜、厌世、自杀都归罪在老师头上,把琼瑶和老师的恋情说成是老师“引诱未成年少女”。
由于琼瑶当时只有19岁,还没有自主权,因此,母亲又凭着一股不屈不挠的精神,将老师告到警察局,告到教育部,直到老师在台北身败名裂,无立锥之地。
琼瑶哭着跪在地上,哀求父母给老师一条生路。父亲的心软了,几乎答应了琼瑶的请求,而母亲,则固执地要琼瑶满20岁后,才有自主权,母亲想用这一年的时间来感化琼瑶。
无奈之下,琼瑶和老师约定,等琼瑶过20岁生日那天,老师在嘉义火车站等琼瑶,一直等一个星期。
谁知琼瑶和老师的这一别,竟成了永别,琼瑶和老师再也没有见过面。
琼瑶后来在《我的故事》中写道:


我直到现在,对母亲当时的种种手段,仍然觉得胆战心惊,对母亲的
种种措施,仍然伤痛不已。我曾经听说过,母猫为了爱护它的小猫,当它
发现危险靠近时,会把小猫咬碎了吞进肚子里去。当年的我,就有这种感
觉。我绝不怀疑母亲对我的爱,却感到自己被撕成了一片一片,粉身碎骨
了。


惊心动魄的情感生活,那是硝烟,那是烽火,那是枪林弹雨,那是炮声隆隆!
琼瑶每日里过着的是怎样的日子!
全是冰与火的交融、震颤、发烧、晕眩!这一次纯洁的,“发乎情,止乎礼”的初恋,就这样绝望地收抬起来,成为家庭中的“传说”和“回忆”!
情感激荡和生命焚烧的洗礼,继续在铸造和丰富着琼瑶的心灵,这些尖锐的、深刻的、细腻的、精巧的、巨大的而又是体贴人微丝丝人扣密不容针的爱与恨,罪与罚的体验,对于一个作家的成长,是何等的宝贵和有益!
离别老师的那天,是最惨痛的回忆:
“从小到大,我的境遇坎坷,我曾经有好多次,觉得自己的‘心’,真的会‘碎’。那天,我已不止是心碎,我奔回家里,觉得整个人都被掏空了。我几乎不相信,我还能挨过明天,明天的明天,以及明天的明天的明天……”


8.又一次掉进无助的深井


19岁到20岁,这是少女花的季节,在琼瑶却是无端被风雨飘零,“零落成泥辗着尘,只有香如故!”“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老师去了,欢乐和安慰也去了,度日如年,但琼瑶的希望还没有破灭,她还在期望着奇迹出现,期盼着那20岁生日的幻美的约会。
可是,希望终归是希望,现实还是现实。
敏感和多愁的琼瑶,她不可能不看到现实的处境。
和老师暂时分开,琼瑶的心中就隐约有一种预感,感到自己和老师也许永远不能够在一起了。
虽然有这种预感,但痴情的琼瑶也要坚持,不要放弃。
琼瑶在这一年的时间里,耐心和辛苦地等自己满20岁的那一天,可以去实现自己的梦想,去和老师一起生活。
父亲和母亲这时也不敢轻视他们的“凤凰”了,尤其是母亲,敏锐地感觉到了琼瑶不平静的沉默和期待。
这一对善良无辜的父母,聪明优秀的“正常人”,他们终于醒悟了过来。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他们终于有些懂得了女儿的心事,懂得了这个女儿的不同寻常之处,懂得了这个女儿比普通的“正常人”需要更多更多的关心、理解和爱。
父母现在绝不去追究,也绝不去责怪琼瑶,他们只是用更多更多无微不至,体贴人微的爱去把琼瑶包裹起来,保护起来,用爱来塞满家庭的所有空间,不容琼瑶去喘息,去思想,去失落。
可是,太迟了,琼瑶那奇特天赋的善感才能已经成型,已经不可能扼杀和修改,在表面的平静之中,琼瑶内心深藏着不可言说的苦涩,她把自己变作心灵的囚徒。
琼瑶曾经在小说《聚散两依依》中,用过“心囚”这个词。现在,“心囚”就是她这时生活的真实写照。
琼瑶回忆说:
“我那间四个榻榻米的小房间,成了我的囚笼。不论里面装着多少爱,它实在不是我的天堂。我的心绪总是飞绕于云端,寻寻觅觅。
“这一年,我常常在睡梦中醒来,泪水已湿透枕巾。可是,不论多么忧郁,多么无助,我牢牢记着20岁的约会,而不让自己倒下去,更不允许自己再有轻生的念头。逐渐地,我锻炼出一种本领,每天默默地接受着日升日落,把每一个新的日子,都当成一项新的挑战。要挨过去!日历上划掉的格子越多,我振翅飞翔的日子越近。”
父母密切地注视着琼瑶的一举一动,分析着琼瑶的心理活动,制订着他们的作战方案。
他们太“爱”琼瑶了,所以他们要不惜代价来“挽救””她,使她不要“误人歧途”,使她步入人生的“正轨”。
由于母亲辞去了工作,所以在这段时间里,母亲有更多的时间和琼瑶呆在一起,她知道琼瑶的心理,知道琼瑶在等待20岁生日的来临。
其实,母亲也在等琼瑶20岁生日的来临。
母亲采取了迂回的战术,她首先占去了琼瑶发愣和思考的时间,她以无比温柔的语调和琼瑶商量,希望琼瑶为她,为这个家再考一次大学。
再考一次大学?
琼瑶被母亲的这一举动弄呆了,对于琼瑶来说,她一辈子也不会自己想出再考一次大学的主意。
但是,母亲无比温柔地“请求”她再试一次,她还能说什么呢?
琼瑶没有多想,为了应付母亲,为了安慰母亲,琼瑶抱着无所谓的态度答应了母亲的“请求”。
谁知母亲一见琼瑶答应了下来,非常兴奋,她知道自己的这一步是走对了,立即给琼瑶请了一位数学家教。
琼瑶一见这位数学家教,就傻了眼,因为琼瑶见到的是一位很有名气的数学老师,他从来不做家教,不知母亲是用什么办法把他给请了来。
琼瑶清楚地知道当时家中的情况,父母要供四个孩子,每个孩子都在上学,花费很大,母亲又请来了这样一位家庭教师,花费肯定不小。
琼瑶这才知道母亲的执著与认真,而且全家人都行动起来,麟弟负责给她补习物理,小弟小妹为她准备资料。琼瑶这时才感到家人对她的关心,给她的温暖,琼瑶没有去思考,她又投入了忙碌的学习之中。
琼瑶还是琼瑶,她再一次发现自己依然不能适应这种“正常人”的生活,在为了考大学的学习面前,她不能不再次发现自己的低能幼稚,无可救药,冥冥中早已命定她的今生将全部贡献给文学事业,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可以占据她的头脑了。
琼瑶又开始失眠,又精神紧张、情绪忧郁,她又担心第二次失败,悲剧再次上演。
面对着困难和压力,琼瑶对老师的思念更加强烈,可是,老师在哪里呢?没有一点点关于老师的音讯,琼瑶内心不禁犹豫和怀疑,难道老师已将她忘记了?难道老师已经放弃了?难道——难道——母亲的那些难听的话是真的?难道他的感情只是一时的嬉戏?
日子一天天过去,升学的压力在一天天加重,而对老师的失望和怀疑也在一天天加深。
琼瑶又一次“掉进那个无助的深井里去了。只觉得自己在坠落、坠落、坠落……井底,等待我的,将是冰冷的绝望”。


9.永远不会忘记二十岁的主日


“日子缓慢而滞重的,像一辆十轮大卡车那样,从我身上一遍遍地辗了过去。我慢慢地被磨成了一片薄纸,薄得像蝉翼一样,透明的,所有的孤独和无助都写在脸上,轻飘的,
“随时可以‘随风而去’。”
虽然如此,琼瑶在繁重的学习中,依然不能忘记和老师的20岁之约,她还在默默地想念着老师,甚至开始了存钱,准备去嘉义的车票钱,她在默默的等待20岁生日的来临。
她知道老师现在在一个她所完全陌生的南部小城市嘉义。她偷偷地在研究地图,面对着火车时刻表发呆,偷偷地搜集着身上仅有的一些零用钱——
可是,英明的父母早已胜算在握,琼瑶逃不出他们的掌心,他们早已计划了一切,将要在一场有计划有组织的战役中,彻底粉碎她所有的幻想。
终于到了琼瑶和麒麟生日前的一个星期,母亲以家里过去生活穷苦为名,准备清在台湾的所有的亲戚,为琼瑶和弟弟过生日。
母亲慎重地宣布:“今年的4月20日,是双胞胎的叨岁整生日。我们家一直穷苦,孩子们从没庆祝过生日。但是,今年不一样,一儿一女,同时满20岁,我要给你们这对双胞胎,大大地庆祝一下。”
母亲是聪明的,她知道琼瑶的家庭观念很重,因此,决定用亲情来打动琼瑶。
琼瑶像在家庭的爱的巨浪中的一只小船一样不能左右自己的航向。她隐隐约约地感到,4月20日的那一天,她一定走不了,不能去赴老师的约会了。
琼瑶再也没有想到,生日的那天,父母竟把台湾的亲戚朋友都请来了,家里二十个榻榻米的房子,被挤得水泄不通。
叔叔伯伯,舅舅姨妈,表姐表弟,堂姐堂弟——几十个人济济一堂,热闹非凡。
母亲春风满面,忙上忙下,里里外外地奔跑,倒茶倒水,还亲自下厨房准备酒茶。
琼瑶想到厨房帮母亲的忙,母亲却怜爱地把她推出厨房,说:“不要弄脏你的新衣服!去外边客厅里跟大家玩吧,今天,我要给你一个最美好的生日。青春是这么珍贵的东西,我希望你永远记得你的20岁!”
多么聪明的母亲!多么恰到好处的话!琼瑶一下子就被击中了要害,强烈的内疚、自责和犯罪感涌上了心头,母亲,对一个即将背叛您的女儿,为什么还要对她那么好呢?!
生日宴会终于开始了!
大家团团坐定,对琼瑶和麒麟举杯祝贺,此时,母亲忽然站了起来,面对全体宾客,发表早已在内心演练过很多遍的重要演说:“今天,是凤凰和麒麟满20岁的日子,我有几句话,必须当着大家,对他们两个说!”
紧接着母亲又说:“20岁,是法律规定的,成人的年龄。从今天开始,凤凰和麒麟,就是成人了。换言之,我再也管不着他们了。他们的翅膀,终于长成。回忆起来,从他们出世,就是一个多难的时代,我拉扯他们到翅膀长成,实在不很容易,在烽火连天中,多少次,大家都可能同归于尽了。可是,我总算把他们两个带大了。现在,他们已经有够硬的翅膀,如果他们想飞,我再也不会阻止,就让他们从我身边飞走吧……”
尖锐的言辞,透彻的洞察,巨大的感动,在那种戏剧般的气氛中煽动和助长了琼瑶良心上的不安。
母亲的话没有说完,琼瑶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沿着脸颊不断地滚落,而母亲呢?她知道她的表演起了作用,并继续在内心一鼓作气,要取得彻底的胜利。
母亲也流出了眼泪,泪水湿了衣襟,她一面掉泪,一面哽咽地对琼瑶说:
“凤凰,请你原谅我!我曾经用各种方式,不择手段地破坏你的恋爱,今天我当着所有亲友,向你道歉!请你相信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爱你和保护你!可能我爱得太多,但是,我就做不到不去爱你呀!现在,你总算满了20岁,我知道你全心全意,就想离开我!凤凰,还记得你坐在沪南中学的门槛上,跟着那些中学生念梁上双燕吗?你才7岁,就能朗朗背诵,记得吗?”
琼瑶哭泣着点了点头。
“你还会背吗?”琼瑶母亲的眼泪更多了。“一巳羽翼成,引上庭树枝,举翅不回顾,随风四散飞广母亲念了其中四句,声音已喑哑难言。“去吧!凤凰!如果你真想离开我们!去吧!你能做到举翅不回顾,你就去吧……”
真情和表演在这时已经很难区分,以精彩的感染力加强了言辞的煽情作用。琼瑶投降了,她彻底被打败了。
母亲,亲情,血与肉的联系,生与死的共享,的确是至高无上的,有时是战无不胜的。爱情,这虚妄的词语,在此时此刻,一下子消退了缤纷的色彩,变得苍白,变得软弱无力。
此时此刻,千般往事,万种亲情,一齐涌向琼瑶的心头,那家庭“传说”中的“传奇”,再次变成琼瑶历历在目的刻骨铭心的回忆。童年,逃亡,弟弟的失散,父母抱着她投河,桂林城全家团圆,——一切的一切,多么的不容易!
琼瑶泪水涟涟,揪心裂肺,再也承受不了这巨大情结的重压。
就在这几十位宾客的注视下,琼瑶哭着奔向母亲,拉着母亲的手,跪了下去,呼喊道:“我不飞走,我不飞走!我发誓,从此听你的,只要你不哭!”
满堂宾客,一片唏嘘!
何等感人和壮观的场面,这完全是一部琼瑶电视剧中精彩的镜头,但这个镜头就真实地发生在琼瑶的生活之中。
琼瑶小说中的世界和她内心的世界是统一的,她在小说中把我们曾忽略或概括不全的一种世界展现给我们看,她所虚构的那种世界,并不外在于我们的这个世界。
就这样,琼瑶结束了她20岁的生日,也结束了她那一段“绝望的初恋”。
就这样,20岁的生日正如她母亲所说的那样,琼瑶一生都不会忘记,这一天的每一件事,都被记忆的胶卷秘密收卷,永远在她的心头眼底。
琼瑶没有去嘉义和老师见面。老师那边,也是杳无音讯,从此,琼瑶和老师的恋情就这样悄悄地了结。
虽然说琼瑶和老师真正的恋情还不到一年,然而正是这一年,改写了琼瑶一生的命运!
几年以后,琼瑶以此生活,写出了她赖以成名的《窗外》。


10.写作,命定的职业


再见了,老师。
再见了,初恋。
再见了,青春。
20岁的琼瑶,已经是饱经沧桑,感情像一个百战归来的将军,遍体都是伤痕。谁说少年不识愁滋味?
20岁的那年,琼瑶常倚着窗子,看天空有没有燕子飞过,心里反复唱着一首歌:


把印着泪痕的笺,交给那旅行的水,
何时流到你的屋边,让它弹动你的心弦。
我曾问南归的燕,可曾带来你的消息,
它为我的命运哭泣,希望如梦心也无依。


1958年7月,琼瑶大学联考再次落榜。
这一次落榜,琼瑶十分地平静。
太多的失败,太多的伤心,她已经感觉迟钝,似乎已经变得麻木了。
落榜后的一段日子,琼瑶觉得,她不知道自己今后会有怎么样的命运。
这种日子,直到琼瑶不折不挠的母亲要琼瑶再考一次,琼瑶才从中清醒过来。
琼瑶清楚地知道母亲的要强个性,她开始认真地思考自己的未来。
命运的敲门声终于响起,她不再犹豫了,她要听从心灵的召唤,她要写作。她对母亲说:“我要去写作,我已经浪费了很多生命去考大学,现在,我可以专心去写作了。”
母亲听了之后,只是叹气。对于琼瑶的这种想法,母亲并不支持,毕竟文学这条路太难走了。
但对于固执的琼瑶,母亲又有什么办法呢?母亲终于作出了让步。
怎么办呢?母亲心想,让她去碰碰壁,也许可以清醒过来。
虽然母亲不再反对琼瑶的写作,但她却把琼瑶考大学的那些教科书参考书整理好,一本不拉地收藏起来。这个动作的暗示性很明显,母亲不相信琼瑶写作会有什么出路,也许琼瑶迷途知返,还会回来,用得上这些参考书。
琼瑶不敢多想,她赶紧行动起来,开始了她的“专业写作”生活。
写作,这命定的职业,这西西弗徒劳往返的神话,这沉重的十字架,一经背负,就再也不能放下。
神秘的召唤从少年时就开始的,走了这么大的一圈路,琼瑶终于英勇地踏上了征程。
一直有着深重自卑的琼瑶,惟有在写作才华上才不那么自卑,一开始她就相信,她对写作,“是有狂热,有毅力,有决心,也有一点点才气的”。
但是正如绝大部分的优秀作家那样,写作的最初阶段,都是艰难的,不顺利的,充满了挫折和失败的。
琼瑶开始写作时环境很差。
和那个时代的许多家庭一样,琼瑶家的日式住房并不很大,琼瑶和妹妹合住一个房间,她们的这间房还兼饭厅,也是厨房的必经之路,因此,在琼瑶的房间里,每天安静的写作时间并不多。
早晨,大家要去厨房洗漱,晚上,要去厨房洗澡,琼瑶又要让妹妹做功课,一日三餐,母亲要跑进跑出做饭做菜。吃完饭后,琼瑶还要收拾桌子,洗碗,做厨房的卫生。
这些还不说,更让琼瑶静不下心来的,是家中房子太小,日式房子的木板门不隔音,父亲讲话“声如洪钟”,麒麟和小弟吵吵闹闹,甚至开全武行,都会使琼瑶无法坐下来写作。
琼瑶自己感慨道:“在这种环境下要写作,仅仅靠热情、毅力、决心和才气都不够,必须还要靠运气和奇迹。”
因此,琼瑶的创作是艰难的,在这种情况下勉勉强强写了几个短篇,非常认真辛苦,但都没有获得成功。
退稿的滋味,恐怕当过作家的人才冷暖自知。
看着稿子寄出去又退回来,再换一个地方又寄又退回来,琼瑶真地失望和沮丧极了。她甚至真地怀疑了,自己有没有这一行的天赋。
母亲不动声色地看着琼瑶接到退稿,抓住了适当的机会,对琼瑶说:“我看,你还是规规矩矩去考大学吧!”
琼瑶深为恐惧,心中颤栗。不可能,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去考大学,再去受那个恶梦般的煎熬。她回绝了母亲。
但这以后的一段时间,琼瑶虽然更加勤奋地写作,可是依然没有获得发表的机会。
这一段时间,对于琼瑶来说真是灰暗极了。
母亲看着女儿考大学无望,写作又看不到一点希望,她改变了策略。
母亲实在是太聪明了,她从琼瑶的眉目间看出了琼瑶还对老师没能忘情,老师的存在永远是一个潜在的威胁,为了彻底了结后患,母亲开始考虑女儿正当的社会和恋爱的需要。
她开始把一批她认为是很优秀的青年引到了家中。
琼瑶不能不佩服母亲,在母亲的这种安排下,琼瑶的心中充满了压力,她认为母亲安排的这一批人,都知道那个和老师恋爱的女孩,和她的交往,也纯粹是想“看看那个差点和男老师私奔的女孩”。
在这种心理下,琼瑶无意去感觉他们,她一开始就把他们排斥在外,有时,母亲安排琼瑶和他们一起出去玩,一起吃饭,琼瑶也只好把和这些男孩的交往当作“应酬”。
辛苦的写作,茫然的前途,考大学的威胁,而且还有初恋挥之不去的阴影,但此时的她又无法改变这样的生活。
这时的她一篇作品也没有发表,就连零用钱,也需向母亲开口。琼瑶的自卑感又开始急剧上升,她觉得自己只是父母养着的一个“废物”。
矛盾的心情,绝望的情绪,“生活在太多的爱里,却感到无边的孤独”。
正如生活在大气中,却不能呼吸一样可怕。琼瑶真地觉得憋气、闷得慌,“真希望有一个转机,让我能自由自在地透口气!”
然而,转机出现了。


11.知冷知热的人儿


哪一个少女不善怀春,哪一个少男不善钟情?
20岁的琼瑶,不应该再背负那个爱的沉重的十字架,不应该就此枯萎了青春美丽的花朵。
20岁的琼瑶,此时又因命运神奇的安排,再次站在了爱情的十字路口。
传奇和偶然,机缘和巧合,这本是出现在虚构的小说里,但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琼瑶的真实生活中。
“庆筠”奇迹般地出现了。
“庆筠”是琼瑶的第一任丈夫,为了保护他的隐私权,琼瑶在《我的故事》中给了他“庆筠”这个名字,本书也依照琼瑶的说法称他为“庆筠”。
庆筠当时26岁,是台大外文系学生,他不是琼瑶父母为她“安排”的男朋友,他到琼瑶家纯属偶然。
庆筠的身世和琼瑶相比,还要凄惨和可怜。
他是浙江人,17岁高中毕业后,就孤身一人来台湾找舅舅,他本来家庭条件很好,但在台湾却形同孤儿。庆筠是个独立自强有志气的好男儿,在那样一种恶劣条件下,他完全靠自己的勇气和毅力,考上大学,在没有经济来源的情况下,苦撑到大学毕业。他认识琼瑶的那年,是他大学毕业的第二年,正在台北近郊服兵役。
庆筠的身世奇特,个性和爱好也奇特,他竟和琼瑶一样,迷恋着写作,他本来在台大读的是当时最热门的电机系,但为了他所热爱的文学事业,竟转到外文系,大学一念竞是7年。
同病相怜、惺惺相借,正是爱情滋生和发展的最恰宜的温床。
庆筠想写一篇历史小说,在别人的介绍下,独自找到了琼瑶家,想找琼瑶父亲要一些资料,恰巧琼瑶的父亲不在家,于是,他便和琼瑶及琼瑶弟妹们一起玩桥牌。
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他和琼瑶谈文学,谈创作,谈理想,谈人生,谈抱负,庆筠惊奇20岁的琼瑶竟这样的博学,看过那么多的文学作品。
而琼瑶呢?她看着这个与众不同的青年,她也同样地惊奇庆筠孤苦的身世,自强不息的精神,以及他对文学创作的热情和才华,可能更重要的一点,他是不属于母亲安排的那一类人,因此,琼瑶从心理上没有排斥他。
琼瑶开始放开自己。她和庆筠的话题越来越多,庆筠给琼瑶带来了久违了的欢笑。
虽然这时琼瑶仍旧思念着老师,但庆筠带给她的快乐和温暖,那是更直接的,也是不容忽视的。
琼瑶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劲,在这种心态之下,琼瑶想要“逃避”庆筠。
这是真实而自然的心态。
初恋留给琼瑶的深刻烙印,并不是轻易可以化去的。何况,琼瑶又那样的善感,那样的执着,那样的纯洁,那样沉醉于往事的追忆。
庆筠对于琼瑶的好感是非常明显的,琼瑶当然可以一眼看透。
孤独无助的琼瑶,对这样人间真实的温暖,心中充满感激的柔情。何况庆筠也同样很优秀,很有个性和深度,很容易打动人,和庆筠在一起的那种亲切亲近的感觉,竟能熨贴琼瑶受伤的心灵。
危险的信号出现了,可是琼瑶却没有准备,她有些像猎人枪口下无辜的小鹿,惊慌失措。
老师,老师留下的痛苦阴影太浓太厚了,琼瑶走不出。
一个声音悄悄地在琼瑶的耳边响起:离开庆筠吧,不要一误再误了。
庆筠并未因琼瑶的逃避而退却,他一如既往地关心着琼瑶。他继续来找琼瑶谈文学、谈写作,他还拿来厚厚一叠剪报给琼瑶看,那都是他大学时代发表的作品,当初就是靠这些稿费来维持生活和学习。
琼瑶看着庆筠,心想大概除了老师,便是这个庆筠可以让她佩服了。
琼瑶想走开,但是文学这一条月下老人系的红线,却无形地把他们继续拴得紧紧的。
琼瑶的父母,这时也看出一些苗头。
一个琼瑶这样狂热述着文学,这就已经足够父母头痛的了,现在又来一个把“写作”当作第二生命的楞小子凑热闹,会有什么好戏看?
两个“梦想家”在一起,还能有什么好事,有什么好的结果?
母亲婉转地把这样的看法告诉了琼瑶,再次奉劝琼瑶迷途知返,还是回来走考大学的正路。
考大学?琼瑶听得心惊胆战。
不仅是家人,连那些母亲“安排”来围着琼瑶转的男孩子,都在鼓励琼瑶考大学。
惟有庆筠,却是最能理解琼瑶,他毫不含糊地鼓励琼瑶说:“如果你志在写作,读不读大学都一样!许多文学系毕业的学生,念了一肚子的文学理论,仍然一篇文章都写不好!我毕业的那班同学,现在准备走写作路线的,只有我一个。所以,与其浪费时间去考大学,念大学,不如立刻去写!”
寻寻觅觅,终于找到一个知音,一个真正能理解自己心事的同路人。
琼瑶怎么能不对庆筠有好感?
但是,但是——
琼瑶心中惶惶,充满了矛盾、困惑、不安和隐隐的抗拒。
庆筠呢,却勇往直前,用很大的冲力要闯入琼瑶那孤独的人生轨道。
一个退,一个进,一个逃避,一个勇追,一个淡化,一个狂热。
琼瑶有些动摇了,那惯性太大。
除非有更大的力量,帮助琼瑶克服那内心的情结,他准确地抓住了琼瑶的弱点。
琼瑶回忆说:“在这种情况下,我的情绪真矛盾极了。说实话,庆筠填补了我内心的空虚,带给我好多的温暖。让我在孤独和无助中,有了扶持。我对他确实心存感激。再加上,我那么自卑,依然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我,居然能让他心动,他的‘心动’就‘感动’了我。我一直是个非常容易感动的人。”
庆筠终于感动了琼瑶。
有一次,琼瑶生病了,琼瑶正如那多愁多病的林妹妹一样,体质不好,免疫力差,几乎每一年的冬天,都要感冒一次,而且都是来势汹汹的。
那一天,琼瑶卧病在床,发着高烧,昏沉沉的。
琼瑶和小妹共同的卧室就靠近厨房,厨房中正生着煤炉,煤气满溢进琼瑶的卧室,让琼瑶的咳嗽不止。琼瑶正咳着,忽然看见庆筠他忙得不可开交,正在给通往厨房的那扇门加一道弹簧,让门能自动合上。庆筠发现这样还不能阻挡煤气,他又拿着胶纸,把门缝密密贴住。
那门一天要开合几十次,庆筠却做着这样的“傻事”,琼瑶的心头一酸一热,忍不住眼泪籁籁而下。
知冷知热的人儿啊,除了他,有谁会这样关心自己,怜惜自己,呵护自己呢!琼瑶的心中满是感激和哀伤。
琼瑶发现,庆筠虽然孤身一人,穷得叮当响,三天二头就跑当铺,但在他身上,却有一种奇特的狂热和活力。
庆筠从军队退役后,为了谋生迫不得已找了教书的工作,在学校里只有一间破旧的小屋可以容身。
第一次去看庆筠的小屋,琼瑶真地吓了一跳,那小屋简陋极了,只是几片木板搭盖而成,窗外到处是荒烟蔓草,说不出的凄凉和悲惨。
庆筠呢,却热情如火,充满了希望,而且用他那种乐观的态度感染了琼瑶。
此时琼瑶心中对庆筠充满了怜惜之情,她开始帮助庆筠整理房间,给小房缝制了一面窗帘。
就在这间小屋中,庆筠正式向琼瑶求婚了,他要琼瑶嫁给他,两个人共同奔赴艰难惊险的文学之路。


12.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传奇的故事再次发生,如果不是文学,如果庆筠不是那么的贫穷和孤苦无依,如果琼瑶不是那么的寂寞和无可奈何,会有这么一段浪漫的爱情故事吗?
结婚!母亲又激动起来!
“结婚!你这么年轻,为什么不去念书,满脑子只想结婚,你不是太奇怪了吗?”
琼瑶无言以对。
结婚,实际上是琼瑶的另一种逃避。
琼瑶回忆说:“逃,逃,逃!我不能告诉母亲,我那么想逃,逃开优秀的弟妹,逃开考大学,逃开日式小屋,逃开我的自卑感……我能说吗?我不能说!”
母亲失望之极,她已拿琼瑶没有了办法,只好听之任之。
“好吧,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选择!命运的选择!文学既然选定了琼瑶,琼瑶又还有其他的选择吗?
琼瑶和庆筠准备结婚了,新的生活就要开始,生命将翻开崭新的一页。
在学校附近的郊外,琼瑶和庆筠找到一幢租金十分便宜的小房子。一间客厅,一间卧室,还有厨房和厕所。房子虽小,前面却有好大的院子,四周围着竹篱笆,院中全是杂草。要到这儿来,先要穿过田中小径。条件虽然简陋,却是田园风光,带着几分凄凉怀旧的美丽感伤的诗意,正好适合于琼瑶的心境。
终于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了。琼瑶心中却是忐忑不安。
因为,老师,因为,那一段绝望的初恋,庆筠他能接受这些吗?
终于琼瑶不再逃避庆筠,她把和老师之间发生的一切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庆筠,让他作出选择。
庆筠有些诧然,但他没有放弃琼瑶,他只是追问琼瑶现在是什么想法,琼瑶现在还在爱老师吗?
尖锐和要害的问题来了,琼瑶的心在颤抖。
事实上,琼瑶的心里一直没有准备,少女的心事,是那么的单纯,那么钻牛角尖,那么苛刻地对待自己。
那一段惊心动魄的“绝望的初恋”,琼瑶怎么能自我抹杀呢?
往事曾经带给她伤害,现在还要再次带给她伤害!


琼瑶笨拙地回答道:
“他会永远活在我心里!”
庆筠再也忍受不了,男人的自尊使他暴跳起来,脸色苍白地喊道:
“什么意思?当你和我交朋友时,他还一直在你心中?”
“是的!”
庆筠呆住了。琼瑶那残酷的自白深深地伤害了他,一个男人的胸怀再广阔,也容忍不了这样无情的事实。
多么单纯,多么不假思索,多么任性和毫不顾忌的自白。
琼瑶继续诚恳而幼稚地作出努力:
“你还来得及后悔,你可以不要和我结婚。坦白告诉你,我爱过,也被爱过,我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被爱,我和你,虽然彼此吸引,彼此怜惜。可是,距离爱和被爱,还是很遥远。”
在极度的狂乱和沮丧之后,庆筠抓住琼瑶的手,激动地说:
“我不过问你的过去,反正你发生那段恋爱的时候,我根本不认识你!但是,现在我们要结婚了,你难道没有爱我胜过爱他吗?”
残忍的苛求和自责继续冲刺。慌乱和迷惘中,琼瑶继续悲哀地说:
“我和老师那份感情,简直是‘惊心动魄’的。我想,我这一生,都不会再发生那么强烈的感情!”
庆筠跳着脚问:
“那么我呢?我算什么?”
“和你的感情很温馨,很沉稳,很平静。”琼瑶试着解释自己的感觉。“很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时间,觉得彼此这么亲近,这么兴趣相投。决定要嫁你,就想一生都要对你好,对你忠实,为你持家,为你做一切……”
庆筠气恼地继续问:
“你讲这些都没有用!只要肯定地告诉我,你爱我,是不是,比爱他,多?”
琼瑶悲哀而无助地摇摇头。
庆筠被打败了。严峻的考验摆在他的面前。
爱情还需要勇气,还需要牺牲,还需要忘我的付出!
困兽犹斗的庆筠咆哮着离开了琼瑶,他要取消结婚,取消这一段悲哀和伤心的爱情,他冲了出去。
酸心刺骨,琼瑶的心滑向深渊。然而,像大病后的虚脱,她又是坦然和如释重负的,她终于解开了纠缠的情结。
一夜无眠,早晨的天色还在朦朦胧胧中,庆筠回来了,他用手狂热地摇动着琼瑶,大声喊叫着宣布:
“我管你什么惊心动魄,管你心里还有谁,管你爱谁多爱谁少,我反正娶定你了!昨天我说的话取消,不算!只要你肯对我好,我们有的是天长地久来培养感情!我就不相信你对我的爱,不会越来越深!”
巨大的感动,占据了琼瑶的心,让她不能喘息。
琼瑶永远忘不了那个美好的早晨,忘不了那深深撼动她心灵的场景,忘不了她当时的一千遍的许诺:
“我要对他好,我一定要对他好,我想着,我要做一个最好的太太,永不负他这片深情。”
爱是一种痛苦,同样也是一种允诺或认可,她把过去与未来衔接起来。
盛大的婚礼如期举行,那一年,琼瑶刚满21岁,庆筠27岁,他们从认识到结婚,一共只有七个月。
结婚,那只是一个故事的结束,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正如琼瑶在她的一部长篇小说《冰儿》中说的:


不,人类的故事,永不停止。“结婚”只是平凡人生活中的一个句点。
句点以后,往往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婚姻的学问,比恋爱复杂太多太多!
婚姻中的章节,是另一部“长篇”。


13.贫穷永远是诗重的杀手


琼瑶终于离开了她生活了21年的家庭,和庆筠结了婚。
爱情和独立,这是多么美好的生活,琼瑶似乎获得了新生,没有了那种憋气的压抑。
新的东西,往往开始都是美好的,总有新的印象,新的刺激,新的经验给生活增添以新的内容。困难和矛盾,暂时隐退到背景之后,不再困惑或烦扰。
在诗意中安居,田园风光,野草和竹篱,还有悠然可见的小山。
但毕竟,诗意代替不了现实,贫穷永远都是诗意最可怕的杀手。当新婚甜蜜的高潮之后,现实的琐屑和平庸,随之接踵而来。
琼瑶和庆筠的新房是单砖的建筑,简陋之极。特别是雨天,屋外大雨,屋内就小雨,遇到了台风天气,那就更是可怕。厨房很小,厕所的门甚至只有一面竹篱。一箪食,一瓢饮,他们只有苦中作乐。
庆筠每天早上去上课,整个午后和晚上,他都和琼瑶一起在家里写作。
琼瑶每天的快乐,就是在中午听到庆筠的“的铃铃”的自行车铃声,然后跑到“花园”门口去迎接他。
生活真是简单极了,不善于做家务的琼瑶,经常做的就是“蛋炒饭”,或是“饭炒蛋”,最多外加一盘蔬菜炒肉丝。这样的生活,倒也于他们的性格相投。
家中的家具,除了书桌是必不可少的,当然是越简单越好。
每天他们就在书桌上你写过来,我写过去。
庆筠和琼瑶都没有在意这些,他们一直沉浸在新婚的喜悦之中,琼瑶还说这幢房子颇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意,他们甚至还在院子里种了许多菊花。
是写作使他们走到一起了。
琼瑶母亲的担心终于出现了,他们太穷了,生活无法保障。
庆筠的薪水除去房租水电,只够用二十多天,还有十天左右没有着落,写作拿稿费成了他们生活中一件很重要的事。
一向特别追求完美的琼瑶,现在却特别实际,著书且为稻粱谋,她专门研究报纸“副刊”,专门写一些三千字右左的“小小说”,希望能够发表。
琼瑶这样的投其所好,结果一分耕耘也有半分收获。逐渐她开始有了一些运气,有时也会发表一篇二篇的作品,拿到一些微薄然而又是对他们至关重要的稿费。这样,他们的生活就会好过一点,有时还会奢侈一下,去看场电影。
而庆筠反而与他上学时为了赚学费时所进行的写作不同,他开始好大喜功,希望写出有深度,有力度,十全十美的作品。
因此,他写作很慢,而且发表也有很大的难度。
琼瑶称庆筠这种写作是“苦干型”。
琼瑶呢?在这种全新的环境下,她没有了拘束,没有了压抑,心情开阔起来,自由起来,经常是灵感突发,诗如泉涌。
她称自己为“脑比手快”,她下笔必须要飞快地追逐她的思想,真所谓“下笔千言,倚马可待”。
在这两种不同的写作状态下,他们相互批评,又相互鼓励。当然,往往是庆筠对琼瑶批评的多,琼瑶对庆筠鼓励的多。因为毕竟庆筠是“科班”出身。
不过,琼瑶的作品见报率高,在“经济挂帅”的前提下,庆筠往往也无话可说。
稿费的收入,虽然聊胜于无,但毕竟是不固定的,他们往往捉襟见肘。
生活过于贫穷,琼瑶开始学着持家,做起“家庭预算”来。
真正是“贫贱夫妻百事哀”,琼瑶和庆筠平静、喜悦的生活,就是因为经济问题,开始了第一次争吵。
原来琼瑶和庆筠一天的生活费用只有七元钱,每一角每一分,都必须有正当的用途,不可以随便开销。
七元钱,实在太少了,他们几乎难得吃肉。
这样的生活,琼瑶还无所谓,二十几岁的大男孩庆筠,就有点受不住了,要不是琼瑶坚持,他早就乱了预算。
有一天他们正在埋头写作,卖鲜肉粽子的吆喝声持续不断,庆筠再也忍不住了,打开抽屉,要去买来吃。
琼瑶呢,不许他去买。
“一个粽子要三块半,两个粽子就吃掉了一天的菜钱!到月底我们就会有一天要饿肚子!而且,此例一开,我们都不照预算去用,月底又要难过了。”
“管他的!”
庆筠说着,依然往外跑:
“月底的事月底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没有人会饿死的!”
“不行!不行!”琼瑶说:“船到桥头不会自然直,每个月到了二十几号,我都要去当我的结婚戒指!这种事太没面子,我不要当结婚戒指!”
“你不当我当!”庆筠说:“我现在饿得很,不吃粽子连灵感都不会来!”
琼瑶看没办法阻止他吃粽子了,只好妥协地说:
“那么你买一个就好了,我不饿,我不吃!”
琼瑶心想,最起码可以省下三块半。
谁知道,琼瑶这样一说,庆筠竟然勃然大怒,跳着脚说:
“你为什么不吃?你不吃,叫我一个人怎么吃得下?你就是喜欢这样,把自己弄得好可怜的样子,其实哪有这么严重?连粽子都吃不起?我没结婚的时候,只要口袋里有钱,想吃什么吃什么,结了个婚,连粽子都没得吃!”
“我没有阻止你吃呀!”琼瑶委委屈屈地说:“我自己不吃也不行吗?你为什么要扯到结婚不结婚呢!婚前你可以寅吃卯粮,然后再借债过日子,对我来讲,很不习惯呀……”
“好了好了!”庆筠嚷道:“你的意思就是嫌我穷,你不习惯过穷日子……”
“我哪里嫌你穷?”琼瑶这下子更委屈了,声音也大了起来:“嫌你穷还会嫁你吗?我是宁愿跟你‘吃苦”的,现在,吃不了苦的是你不是我……”
“你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庆筠越吼越大声。“吃苦?我怎样给你苦吃了?你左一声吃苦,右一声吃苦,还说不是嫌我穷,你明明就是嫌我穷……”


上面那种无聊的吵架情景,完全是真实的,是琼瑶回忆录中的自述。
我们可以相信,这里面完全不存在艺术化的夸张,日常生活就是这么平庸琐屑,就围绕着两只棕子吵,结果琼瑶一气之下,回到了娘家。虽然过了几天事情结束了,彼此又取得了谅解,和好如初,但裂痕终归出现了。
有了第一次争吵,第二、第三次的争吵显然来得更加容易了。
在1964年结集出版的短篇小说集《潮声》中,琼瑶就专门写有一篇《石榴花瓶》,讲叙的是一对年轻的恋人,他们相爱。快乐,他们不知世上的夫妻为什么相互吵闹,他们觉得他们不会和那些普通的夫妻一样,不会吵闹。可是有一天,当女主人说要有一只花瓶来放花就好了,而男主人用女主人准备买大衣的钱买了一只漂亮的石榴花瓶回来时,他们和所有的普通夫妻一样,发生了争吵。
争吵后,他们后悔,他们发誓今后不再争吵。他们要用“石榴花瓶”作一个提示,当争吵一旦发生,他们就用“石榴花瓶”这句话来阻止争吵。然而,当争吵发生,争吵不断增多时,“石榴花瓶”也起不了作用了,最终的结果只能以分手而告终。
尤有意味的是《石榴花瓶》的女主人在两人决定分手时,拿着破碎的石榴花瓶的碎片,心中有着无奈与不舍。
这段故事,显然有着琼瑶和庆筠之间的深刻的生活背景。
虽然当时琼瑶和庆筠的婚姻还没到这个地步,但其中的生活窘境,却是相同的。
就是在这种不断的争吵中,琼瑶和庆筠的家又遭了小偷,小偷不但偷走了庆筠惟一的一套西装,父亲送的一个旧收音机,还偷走了琼瑶爱之如命的电风扇。
说起这个电风扇,令人对琼瑶感慨万分。
琼瑶结婚时,和母亲说气话,“受穷受苦都是我的命”,但终究母亲还是疼爱和可怜她的。
当时琼瑶和庆筠的房子墙太薄,夏天特别热,琼瑶又特别怕热,有一次当琼瑶拿到一笔两百多元的稿费后,在母亲支持了一百多元的情况下,才买回了一台电风扇。
琼瑶是要强的,要面子的,接受母亲的钱已是万不得以,谁知电风扇又被偷走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说起来都让人不相信,为此,琼瑶居然整整哭了一夜。


14.秘密操练怪癖的剑术


1960年,也就是琼瑶结婚的第二年,庆筠终于想通了,暂且收拾起梦想,为小家庭负起责任,在高雄铝业公司找到了一份翻译的工作,以改善家里的经济状况。
上班,而不是继续写作,这对于庆筠来说,真是一个重大的让步和牺牲。
文学之路,真是太拥挤太狭窄了,太艰难太惊险了,能从这一个独木桥走过来的作家,真要如琼瑶所说的那样,不仅需要才气,而且还需要运气。
到铝业公司上班,对庆筠来说,是一个令人丧气无奈的头疼事,但却得到亲朋好友的恭贺,连琼瑶的父母都松了一口气,庆幸他们有了生活的保障。
此时,他们把家搬到了高雄,他们和庆筠的两位同学合租了一栋房子,他们只有一大房间,卧室书房全在一起。
琼瑶这时开始不再为吃饭发愁了。且庆筠上班后,早出晚归,反而给琼瑶提供了一个安静的创作环境,在这种寂寞的生活中,写作更适宜和顺手了。
而且,琼瑶已经不满足于专攻副刊的短篇小说,不再满足写三千字左右的小小说,她开始思变。对于写作,琼瑶已经开始自信,相信自己还会有发展,终会有腾飞展翅的一天。于是,她开始尝试写作长篇。
一个作家“秘密操练怪癖的剑术”,其中的劳累、心酸和失败,真是普通人无法想象的。
琼瑶写长篇小说,开始并不顺利,整天涂涂抹抹,写了撕,撕了写,写了第一章,写不下去第二章,那段时间,琼瑶真是苦恼极了。
而庆筠的写作,也同样的不顺利。每天上班早出晚归,再要从事写作,真是力不从心。他写作的时间更少,作品也更少,发表的机会也少。他由此脾气开始变坏。
就这样,琼瑶和庆筠两人心里都充满了烦恼和挫折感,一有不顺利的时候,小小的冲突也会成为导火索,发生争吵。
适当的争吵,有时会成为更新爱情的催化剂。但当争吵走向极端,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争吵将成为爱情的送葬者。
琼瑶和庆筠一开始的争吵,还没有什么严重的后果,但到最后,庆筠开始丧失理智,痛揭琼瑶往事的伤疤,往往又会残忍地搬出琼瑶的初恋来冷嘲热讽,说琼瑶还没有忘记“老师”。
“我知道你对我什么都不满意!因为你心里始终有个人!你忘不掉他!你一直忘不掉他!”
这是一种下意识的恶毒和缺乏思考的行为,这是一柄锋利的双刃刀,既严重地伤害了琼瑶,也伤害了庆筠自己。
敏锐而善感的琼瑶,总有一种心被撕裂的感觉,她伤心、落泪、委屈,感到不公平。她一心一意地想当好庆筠的妻子,努力在忘记老师,而庆筠总是提醒琼瑶,让她不能忘记那一段“惊心动魄”的初恋经历。
然而,庆筠也明白自己的无理取闹,往往争吵过后,他主动来和解。
对于庆筠的求和,琼瑶虽然伤心流泪,但最后还是原谅了他,仍然一心一意地做他的好妻子。
他们之间的争吵,有如琼瑶的《石榴花瓶》中所述的那样,无休止的无谓的争吵。
恶性循环的争吵,一直持续着,直到又一件重大事情的发生。
这个时候,琼瑶怀孕了。
孩子,多么奇妙的感觉,生命多么神奇的馈赠,一切都将重新发生,一切都将重新改变,灵魂最深处的喜悦和爱被唤醒。
琼瑶如同在睡梦中苏醒:“一个孩子!我的孩子!这事实挑起了我身体中所有的“母性’,带给我一阵莫名的欣喜。我这才知道,孩子在母体中孕育的第一天开始,母爱就同时存在了。”
对于这个孩子的到来,琼瑶的心中充满了喜悦。而庆筠呢?他却根本没有作好准备,正像他糊里糊涂当了琼瑶的丈夫一样,他也糊里糊涂地当了孩子的爸爸。然而不管怎样,对于即将做爸爸这样一件令人兴奋的事情,他照样欢欢喜喜地接受。
怀孕,这是琼瑶生活中的一件重大无比的事,可以说这件事完全改变了琼瑶,重塑了她的心灵,给她的精神生活带来了全新的构造。
琼瑶回忆说:“自从我怀孕以后,我的脾气就变得非常温柔了。我才22岁,已为人妻,且将为人母。过去的狂风暴雨,对生命的怀疑厌倦,都成“过去’。这时的我,开始‘成熟’,开始热爱“生命’。感到我和庆筠所共有的小生命,正在我体内长大,使我对庆筠也充满了柔情,充满了感激。小生命是我们两个的,我们将在人生的旅途上,好好地走下去,为我们,为我们的孩子!”
这就是生命的奇迹,是造化不可思议的魔力。
怀孕的这段日子,是琼瑶和庆筠之间最为温情和浪漫,最温馨、安静、平和的日子,是他们之间感情最好的一段日子,他们停止了争吵,开始全心全意地关心对方,开始了等待,等待小生命的诞生。
这个时期,琼瑶的小弟已考入中兴大学森林系,去台中读大学了。而麒麟从工专毕业以后,在庆筠的介绍下,也到铝业公司来上班,他学的是冶金,在工厂中担任助理工程师,琼瑶和麒麟这一对双胞胎又常在一起了。麒麟交了个女朋友,住在单身宿舍,每到周末,就和女友来琼瑶家,大家在一起包饺子吃,真是快乐极了。
人生就是这样的离奇,这样的不可思议,经历了许许多多的悲欢离合,轮回的人生似乎又回到了欢乐的起点。
痛苦暂时离去了,家庭中传说的童年的悲欢离合也远离了,三年高中二度自杀的阴影也消散了,癫狂而绝望的初恋也淡漠了,生命展开了全新的篇章。
表面上看来,如果就这样生活下去,琼瑶和庆筠也许就和普通的人们一样,生儿育女,肩负着责任,从此过着一种波澜不兴安静而幸福的生活。
但是,传奇、偶然和巧合再次出现,又一个事件打乱了他们已经安排好的人生。
就在琼瑶怀胎十月,即将临盆的时候,庆筠忽然被铝业公司选中,奉派出国!
出国,对于1961年的台湾人,是一种荣誉,没有人能拒绝,庆筠也不例外。
然而,庆筠的出国,对于琼瑶来说,却是一件坏事,琼瑶的内心充满了恐惧。
首先,琼瑶第一次做母亲,虽然说对孩子的来临内心充满了喜悦,但对第一次生孩子,却感到害怕,庆筠在身边,起码使她心中有一点安慰。
其次,庆筠出国了,她又一个人了,无奈之下,她必定又要回到父母的家中去,而那个家是她一直想要逃出来的。况且,母亲一生生了四个孩子,带得够了,她早就告诫过琼瑶,不要过早地结婚生子,是琼瑶自己不听,现在回去住,自己一点经验也没有,母亲是不会帮助的。
再则,琼瑶自己还是一个大孩子,又是多愁善感的,受不得一点委屈,庆筠的出国,使得琼瑶必须面对这些困难。
琼瑶还记起了和老师的一年之约,从此就未再相见,和庆筠的一别,也是一年多,一年中,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呢?
琼瑶充满了恐惧,感到惶恐不安,但是,对于庆筠来说,出国实在是太吸引人了,他被这巨大的喜悦包围着,他没有琼瑶那么多的想法。
1961年7月,庆筠飞走了。
琼瑶目送庆筠的飞机遥遥离去,心如刀绞,黯然落泪。
“为什么人生要有离别呢?为什么青春作伴,却不相守呢?为什么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却离我而去呢?”
善感的琼瑶再次陷入孤独无助的境地。
琼瑶动了胎气,第二天,就进了产房。


15.挣扎着主活


现在,生命中的泪和笑,都要琼瑶独自来承担。
就像琼瑶所担心的那样,她独自在产房挣扎了三十六个小时,这时候,她真希望有庆筠在她身边给她支持,给她安慰,给她力量。
琼瑶终于生下了一个男孩,而这时竟没有一个人在琼瑶身边守候。
一个人孤独地躺在医院里,听着儿子嘹亮的啼哭声,琼瑶心中的那份感慨,那份无助,不是用语言能够表达的。
汗水和泪水一起滚落,琼瑶抱着初生的婴儿在心中低语:“凤凰,你以后再也不会孤独,你有儿子了呀!”
这是怎样的一幅场景啊。为什么这样的事情总是让自己碰到。
看到儿子那肉乎乎的小手、小脚,琼瑶的心中充满了生命的感动,充满了爱和骄傲。
孩子,血肉相联的孩子,他带给了母亲一种质的变化,一种内在的改变,一种新生。
伟大的母性使琼瑶变得坚强起来,她暗暗发誓,不论今后的生活有多少风风浪浪,她都会坚强地为孩子活下去。给他爱,给他快乐,给他希望,给他自己能给予的所有的一切的一切。
她给孩子取乳名为小庆。
这一年,琼瑶才23岁。
尽管琼瑶已经体验了她这个年龄所难以体验到的许许多多的欢乐和痛苦,但人生的道路还很长,一切才刚刚开始。
出了院,琼瑶又回到了自己以前住的父母的那幢小房子里。
刀岁的琼瑶,她哪里会带孩子呢?而母亲,因着琼瑶的固执,在琼瑶决定那么早结婚之前,就已经声明自己不帮琼瑶带孩子。
不会带孩子的琼瑶,带着儿子住在家中,家中的日式房子又不隔音,孩子整天哭,闹得全家不得安宁。
琼瑶再次在家中面临着尴尬和难堪的处境。
父亲辛苦了一天,夜里被小庆惊醒,他就叹着气问琼瑶:“你为什么让他一直哭呢?你会不会带小孩呀?”
琼瑶惶恐不安,内疚地抱着儿子,整夜在屋里走来走去,拍他,哄他,哀求他:
“好儿子,别哭了!少运动一点呀!”
儿子当然听不懂妈妈的话,他仍然“运动”他的。
母亲也不耐烦了,她的话更是火上加油:
“唉!如果当初考上了大学,何至于现在要受这种苦!都是任性的结果,以为结婚很好玩呢!”


那时,父母家中,麒麟去高雄做事,小弟去台中读书,只有小妹在家。小妹仍然是最优秀的小妹,这一年正要进高中,每天捧着书本,用功得不得了。小庆一哭,琼瑶的母亲就着急:
“别让他老是哭!别让他吵着小妹呀!”
孤苦无依的琼瑶,只好抱着儿子,到外面的院子里去哄孩子,望着满天星辰,她多么希望庆筠能在她的身边,分担她的这些无法言说的痛楚。
经常的情况是,儿子在哭,琼瑶也偷偷地跟着流泪。
大意的父母,善感的女儿,冲突和委屈在悄俏地积累,纠缠出更多更难解的情结。
在内疚之下,琼瑶把庆筠在铝业公司领的全额工资一起交给了母亲,这样,琼瑶如要给孩子买一点奶粉、衣服或孩子生病时,琼瑶又没有钱了。
琼瑶是要面子的,交给了母亲的钱,她又不好意思再去要,这种情况下,琼瑶在心里呼唤着庆筠,希望他能早点回来。
而庆筠这时在哪里呢?
庆筠却从国外来了一封求援的信:
“快寄一点美金给我,因为我没钱用了!”
原来,庆筠这次出国,并不是去深造,也不是去考察,而是参加一个什么“道德重整会”,“周游列国”,巡回演出。这个道德重整会,常常发不出零用钱给他们,所以庆筠只好向家中求援。
这真是雪上加霜,怎么办?琼瑶一下子傻了眼。
怎么办?琼瑶还能怎么办?惟有写作,命中注定的写作,惟有写作,才能拯救她于苦难之中,解决她现实中的难题。
这恐怕是琼瑶一生中最艰难最不可想象的写作时期。为了生活,她居然要一手抱着儿子,另一手赶着写稿。
悲惨而苦难的人生,就让悲惨和苦难发挥到极致吧!
而母亲,执拗的母亲,竟然在此时还不能理解她,体谅她,还要在她流血的伤口上撒下一把盐。
有一天,琼瑶一手抱着儿子,一手在写稿,写着写着,儿子开始哭起来,而琼瑶此时正是文思泉涌,不愿意停止,她就一手摇晃着哄儿子,另一手继续写作。
不料,在一旁冷眼观看的母亲,却再也按捺不住长久压抑在心头的不满,怒气冲冲地走过来对琼瑶说:
“你如果想当作家,就不该这么早生儿子!既然生了儿子,就丢掉你想当作家的梦!你这样只顾写作,让孩子吵得全家人不能生活,你岂不是太自私了吗?”
琼瑶无话可说,无法解释。她又开始自虐和苛责:
“父母对我已经忍耐到了极点,我觉得我这样拖累娘家,实在是‘罪该万死’!我怎么总是把自己弄成“罪该万死’的情况呢?”
那天晚上,琼瑶把头埋在儿子的襁褓中,祈求着儿子:“儿子,你不能这么爱哭了,我求求你,你不要再哭了’给我一点时间,让我为你,为我们两个,为你的父亲,做一点事吧!”
奇迹出现了,正像琼瑶生活中一次次出现的奇迹那样。
是巧合还是有什么其他的神异,不管怎样,小庆那晚居然真的不再哭了。
琼瑶急忙奔回书桌前。那天晚上,琼瑶写完了短篇小说《情人谷》。
虽然这篇小说写得如此的仓促,琼瑶对它并不满意,但却很快地发表了,很快地拿到稿费,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发表这篇小说的杂志,与琼瑶后来的生活有着极大的关系。
那本杂志名叫《皇冠》,琼瑶第一次给《皇冠》写稿就被发表,琼瑶真的和《皇冠》——平鑫涛有着神秘的缘份。
拿到稿费,琼瑶马上去换了美金,寄给了庆筠。
这时,庆筠的来信是琼瑶最大的安慰,庆筠给琼瑶来信,说:“让我们用三百六十五日的相思,来奠定百年相守的美景!”
琼瑶深深地被这句话感动了,她在支撑着,挣扎生活着,等着丈夫的归来。
而庆筠,却在悄悄地发生变化。
庆筠的来信,开始“愤世嫉俗”,开始悲观失望。他看到了国外的先进,台湾的落后,觉得台湾永远不可能超过国外。
庆筠离开时,是个积极,有信心,有热情的年轻人。虽然也有些“愤世嫉俗”的意味,却不严重。他回来时,一切思想看法都有些变了。变得最多的一点,是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乐观和天真了。
这悄悄的改变,潜移默化地播下日后悲剧的种子。
但是现在,琼瑶不管这些,她只盼望着庆筠能早日归来,一家人能团聚在一起。
1962年6月,庆筠回国了,庆筠、琼瑶和儿子一家三口,终于团聚了。
再次的相见,恍若隔世,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咽。


16.婚姻悲剧的序幕


团聚是否就是美好的?
琼瑶和庆筠的团聚,却拉开了他们婚姻悲剧的序幕。
一年相离,一朝相聚,确实给他们带来了喜悦。然而,生活终究是生活。一时的激情是一回事,而日常生活的琐屑平庸又是另一回事。
庆筠又回铝业公司上班了。他们一家人回到了高雄,租了一间房子,房子有两层,一层有一个客厅和书房,二层有一间卧室和一间书房。
这房子仿佛就是为了他俩而定做的。
这时,他们的孩子已经一岁多了,正是学走路要人陪的时候。
庆筠每天去上班,回来后就很累了,但他在国外时的很多想法,打算写出来,而琼瑶呢,在家被孩子缠了一天,也想利用晚上的时间来搞点写作。
矛盾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由于庆筠出国一年,他对于照顾一个孩子所需要花费的巨大的精力没有适应,而且,孩子的出现,转移了琼瑶的注意力,琼瑶不再以庆筠为中心,琼瑶把关注的目光放在了孩子和自己的创作上。
平衡终于被打破了,改变静悄悄地到来。
一方面,琼瑶的写作开始有了初步的成功,机遇和运气似乎已经到来了。
琼瑶的一些中篇小说,如《黑茧》,《幸运草》等等,都能在皇冠杂志社上发表,而且皇冠杂志社的社长平鑫涛还写来了约稿信。
这些,不仅使琼瑶的生活有了一定的保障,更重要的是,这些给了琼瑶信心。
反观庆筠,他的热情在衰退,他曾经使琼瑶钦佩不已的才华,似乎已再难有机会表现。
他也一直努力着,希望能写出一些够份量的作品,然而,他的作品却得不到承认,根本没有地方发表。
琼瑶小小的成功,不仅没有让庆筠高兴,而且还深深地刺伤了他的自尊心。
这是一个以成败论英雄的“社会”,庆筠不甘心自己的失败,他对琼瑶发表的这些小说,嗤之以鼻,他认为琼瑶的这些小说,不过是在讲故事。
琼瑶也承认自己是在讲故事,但就是讲故事又怎样呢?毕竟能够发表,毕竟有稿费,而且琼瑶知道,自己在这种不断写作中,一定会有所进步。
庆筠在琼瑶小小的成功的阴影下,开始失落。他常常坐在书桌前,半天却一个字也没有写。
他们婚姻的这种情景,在琼瑶后来创作的《在水一方》中,还有较为详细的论述。
巨大的压力使得庆筠开始在外面游荡,而不愿回家面对成功的妻子。
有一天,围绕着写作的问题,琼瑶和庆筠之间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庆筠批评琼瑶的作品是在说故事,甚至编故事都没有编好,他反应激烈地说:
“如果你一天到晚写这些没深度的东西,你一辈子都不会进步!如果你以此为自满,你就完了!你会陷在流行的、通俗的窠臼里,再也跳不出来!”
听到这样任性和负气的批评,琼瑶当然接受不了,她的自尊心也受到了伤害,琼瑶针锋相对地回答:
“你去写那些藏诸名山、流传后世的不朽名著,让我去写没深度没格调的故事!我只想说故事,只爱说故事。我才气不高,学问不深。能写得出来,能有地方发表,我就很满足了!”
夫妻之间的任性和使气,不假思索的轻率的争吵,正像一柄锋利的双刃刀,伤了对方,也伤了自己。
庆筠无话可说,他只有生闷气。
那天晚上,他整晚坐在桌前想心事,偶尔涂涂写写,又什么都没有写出来,只是把稿子撕掉。
第二天,庆筠下了班没有归家,害得琼瑶整晚提心吊胆,惶恐不安。
夜深了,庆筠还没有回来,琼瑶又害怕又着急,跑到公用电话亭,给庆筠上班的公司打电话。
琼瑶又哭着打电话给麒麟求援,麒麟却叫琼瑶回家等着就是了。
一直到了半夜,庆筠才回来,他竟然出去和朋友玩桥牌去了。
琼瑶又伤心又委屈,哭了好久。
面对焦急等待的琼瑶,庆筠充满了歉意,琼瑶在庆筠的道歉声中也平息了怒气。
然而,以后庆筠经常不归,也不再向琼瑶道歉。相反,脾气更加大起来,认为是琼瑶拖累了他,害得他只有去工作,而无法专心写作。
细小的裂缝一经出现,就很容易走向破碎的边缘。
琼瑶被他的话语所伤,她只会哭泣,只有哭泣,她已经精疲力竭了,琼瑶抱着孩子就想出走。
庆筠看到这种情景,才着急起来,他拦住了琼瑶母子:“你想让孩子没有父亲还是没有母亲?”
爱孩子的琼瑶留了下来。


17.写最熟悉的故事


琼瑶创作长篇《窗外》时的生活,确实让人心酸,让人落泪,让人啼嘘不已,所以,琼瑶《窗外》的成功,可以说是上天对她的一种回报,一种补偿。
从结婚到发表《窗外》,琼瑶其间已经发表过中篇小说《黑茧》、《幸运草》等作品。这些作品虽然受到了读者一定程度的欢迎,但并不标志琼瑶已经成功了。这些作品的发表,也并没有提高琼瑶的知名度。
但接受这些作品的皇冠杂志社社长平鑫涛,却独具慧眼,给琼瑶寄来了约稿信。这对琼瑶来说,已经相当不错了,最起码自己的作品有了发表的地方,而且意味着只要自己勤奋,就会有可以维持生活的稿酬。
虽然这些作品,在同是搞创作的丈夫眼里看来是流于通俗的,没有深度的,但琼瑶确信自己能够进步。
写作有时是需要奇迹和运气的,琼瑶的奇迹和运气到底在哪里呢?
这时,琼瑶依然不断地写作,并开始尝试写作长篇,每一次总是写一个很好的开头,就进行不下去了。显然,琼瑶缺乏一种创作的冲动和热情。
而庆筠此时却又爱上了赌博,经常夜不归家,这对胆小、年轻的琼瑶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
琼瑶对丈夫的这种夜归,开始时担惊受怕,生怕丈夫出什么意外,后来丈夫在不断的“对不起”后,依然如故。
琼瑶在长时间的这种生活中,心里充满了委屈和怨气,明白自己的力量不能改变这一切,因此也不再说什么。
琼瑶每天带孩子,做家务,抽出自己的每一分钟进行创作,从此每个月都会有不错的稿费了。
而丈夫更多的时间“失踪”不回家,回了家,在琼瑶以唠唠叨叨讲他“没有责任感”的情况下,却认为自己不回家是不想面对琼瑶。
24岁的琼瑶太年轻了,她不能体会丈夫的心情,丈夫在妻子有作品发表而自己没有作品的压力下生活着。
琼瑶为庆筠的话心灰意冷。她更加一心一意地进入到自己的创作中去。
1962年冬天,琼瑶在创作长篇小说失败的情况下,决定把自己的故事融到创作中去。
琼瑶在《我的故事》中这样写道:


总觉得心头热烘烘的,有件心愿未了,最后,我决心写《窗外》,那
是我自己的故事,是我的初恋,这件恋爱始终撼动我心,让我低徊不已。
我终于醒悟,我的第一部长篇,一定要写我最熟悉的故事,我最熟悉的故
事,就是我的故事。


幡然醒悟的琼瑶终于找到了故事——自己的故事——我的故事——《窗外》。
琼瑶开始创作《窗外》,速度非常地慢,因为儿子需要她照顾。
无奈之下,琼瑶忍痛把不到两岁的儿子送进托儿所,两岁的孩子,正是依赖母亲的年龄,每天上托儿所,他都要大声哭闹,琼瑶忍着自己的眼泪,开始很规律的创作生活。
早上送儿子去托儿所后,每天上午写上三千字,到了中午接儿子回家,整个下午不写作,只陪儿子玩,晚上,琼瑶也不写作。一是怕丈夫知道自己用初恋作背景会和她大吵大闹,另一方面她还是想挽救自己的婚姻,琼瑶把晚上的时间留给丈夫,谁知丈夫并不领情,他去赌,最后竟然彻夜不归。
琼瑶回忆那时丈夫的赌博和她的灰心:
“原来,铝业公司职员众多,又有工厂,工人也多。每天下班后,就会有些职员和工人,在空无一人的工厂中打扑克,赌一点小钱。庆筠那时,正心情苦闷,对现实生活充满了不满,对自己的前途,又充满了无力感。眼看我拚命地写,且能发表,他自己的挫折感就越来越重。(可惜,他这种心态,是我在多年后才分析出来的。当年的我,对他真是又气又恨又伤心,根本没有情绪去分析和了解。)在这种种因素下,他就逃遁到那个扑克桌上去了。
“起先,只是小小的玩一下,慢慢的,就像鬼迷心窍一般,会越玩越大。庆筠天生就不是赌徒,他根本不会赌,也不擅赌,十赌九输。他输的数字,现在想起来,实在没多少。
“但,在那时候,却是我们的生活费,儿子的奶粉费。他输了,就觉得没办法回来面对我,于是,只好再继续赌下去。就这样,他常流连于外,而我,却在一次一次地等待以后,越来越绝望,越来越灰心。(后来,有许多报章杂志,报导我这次失败的婚姻,都归咎于他的‘赌’,其实,这对他是非常不公平的。他会去赌,我也要负责任。而且,他这一生,也只有那么短短一段时间,曾迷失于‘赌’。我们的婚姻会失败,是由很多很多原因堆积而成,赌只是其中极微小的一部分。)”


对于丈夫的堕落和自弃,琼瑶无能为力,她只有在失望中挣扎,她只有更勤奋地写作。
庆筠对自己的这些不良品行也并不是不感到内疚。他对琼瑶内心的挣扎看得清清楚楚。
1963年4月,在琼瑶的生日前夕,庆筠对琼瑶发誓,以后不再赌了,他要给琼瑶一个全新的自己。
琼瑶这时已不完全相信庆筠的话了,因为庆筠在理智时说不赌已说过好几次了,但看到他这样真诚地对自己说,琼瑶还是相信了他。
1958年4月20日是琼瑶20岁的生日,1963年4月20日是琼瑶25岁的生日,琼瑶说,这是她终身难忘的两次生日,两次生日都让她心碎,都让她痛楚莫名。
在琼瑶生日那一天,他们还请了朋友和弟弟麒麟夫妇。
琼瑶和请来的朋友一直等到晚上九点多钟,庆筠才被麒麟找了回来。回家的庆筠是狼狈的,他说自己没有赌输,他在每个口袋里翻找着钱。
琼瑶彻底地失望了。
“那晚的我很没有风度,我顾不得满屋宾客,我把钞票往地上一摔,就飞奔上楼。拥着我的儿子,我整晚在那儿哀怜着我的婚姻。我不肯下楼,也拒绝吃饭。心中最大的痛楚,不是他的赌,而是,当他在那儿左翻口袋、右翻口袋的当儿,我才蓦然醒悟过来,当初那个胸怀大志、雄姿英发的庆筠,已经变了!那个虽然贫穷,却豪气干云的庆筠,确实不见了。”
失望,失望。琼瑶只有到写作中去寄托,在自己编织的梦中去逃避。琼瑶的写作更勤奋、更刻苦了。
终于,在生日过后不久,琼瑶就完成了《窗外》。
《窗外》的创作完成,琼瑶松了一口气,但到底投给哪家杂志社呢?
琼瑶试着写信去问有可能的杂志社,可是,他们都嫌篇幅过长,连稿都没看就拒绝了。
这时,庆筠偶然发现了《窗外》的原稿,令琼瑶没有想到的是,庆筠一反常态,他不仅没有批评和讽刺琼瑶,反而称赞她写了一部好小说,他对琼瑶说:
“这是一部好小说!你让我嫉妒,如果我再不奋起直追,你会遥遥领先的!”
琼瑶感到很意外,她一直瞒着庆筠写这部小说,就是怕庆筠会不高兴,没想到庆筠不但没和她吵架,还进一步鼓励琼瑶说:
“让我告诉你,每个作家的第一部小说,多半都是自传!你千万不要让这点来困惑你,只要问,你有没有写好它!”
琼瑶对丈夫的这番话,充满了感激,同时也给了琼瑶信心。
琼瑶没有犹豫,她把《窗外》寄给自己发表作品的皇冠杂志社。
几天后,平鑫涛就给琼瑶写了回信,决定刊用。
1963年7月,对于琼瑶来说,是不平静的一个月,《窗外》在皇冠杂志上发表,引起了轰动。


18.发疯一样的写作


奇迹终于出现了。
命运的女神终于对琼瑶露出了垂青的笑容,琼瑶的运气终于来了。
《窗外》发表后,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窗外》在皇冠杂志发表,两个月后,又发行了单行本,并且开始不断地再版。
在《窗外》一版再版的情况下,琼瑶心中充满了喜悦。
“哇!我实在有些晕陶陶,从来没有人用这么‘直接’的方式,来‘肯定’我的写作。多年以来,在父母的怀疑下,在自卑感的作祟下,在儿子的眼泪下,在生活的煎熬下……不停不休地写,却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写作是否有意义?这样的‘写’,几乎在每个字中都糅着血和泪,如今,这番挣扎,终于得到了回债!”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流泪播种的,必将欢笑着收获。
琼瑶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但这时,琼瑶没有想到的事发生了。
琼瑶的父母在读了《窗外》后,双双写信来指责琼瑶。琼瑶的父亲,一个大学教授,讲演中华历史的专家,自己也著书立说,按理说应该是一个欣赏层次很高的读者,但他还是不能接受琼瑶将自己的经历写进小说中,给大家知道。
他在给琼瑶的信中这样指责琼瑶:


你以为大家是喜欢这部“作品”,而买这本书吗?大家不过是要看看
你的风流自传而已。


琼瑶的母亲反应更为强烈,她认为自己所作的一切全是为了琼瑶好,即使在琼瑶的那场师生恋中做得有些过火,但还是基于爱自己女儿,《窗外》中对母亲的描述,使她更觉得面子全失,她也写信指责女儿:


原来你的写作才华,仅止于此!你就这样等不及地要赚钱吗?除了“出
卖”你的母亲以外,你还有没有别的本事?我生你养你育你,竟换得你用这
种方式不定期报答——你写了一本书来骂父母!


针一样尖锐的言辞,琼瑶怎能承受。
琼瑶痛苦地回忆她当时的心情:
“天啊!我没有要骂父母,我爱他们,我真的爱他们!《窗外》是我生命里最强烈的故事,这故事中如果没有我的父母,就根本不能成立!我或者写得太坦白,太真实,不过,就在我下笔的时候,我对父母虽然有‘怨’,却有更多的‘爱’呀!难道他们看不懂?难道他们体会不出来?难道他们根本不曾‘深入’我的内心世界,竟无法接受我的书。我捧着父母的来信,又觉得自己闯了大祸,罪该万死!泪水就滴滴滚落。我亲爱的父母啊,为什么要这样误会我呢?我走这条路,走得如此艰辛,你们为什么不鼓励我,反而要生气呢?我不了解,我真的是百思而不得其解。”
这个家庭虽然并没有给琼瑶留下太多的温情,但琼瑶本就是一个好幻想、心太软的女孩,在那种情况下,她怎么能割舍生活了十几年的家呢?在爱情和亲情中,琼瑶选择了亲情,可见她对父母还是存着深厚的感情。这种感情不仅仅存在,而且也影响到琼瑶以后的创作。
父母这样的指责,使得琼瑶不知所措,而这时在《窗外》出版前觉得琼瑶写得好,表明不愿为往事嫉妒的丈夫,也被琼瑶巨大的成功压制,开始指责琼瑶。
他又开始彻夜不归,指责琼瑶的《窗外》带给他的难堪,指责琼瑶对他的不真心,指责琼瑶的一切。
琼瑶感到疑惑了,不久前还在称赞自己的丈夫,竟然是这样不可理喻。
庆筠甚至还在一家报纸的副刊上,发表了一篇骂琼瑶的文章,编造了许多子虚乌有的事情。
后来虽然庆筠为这件事向琼瑶道歉,可是琼瑶的心里再也不能原谅他了。
琼瑶分析她当时的心态:
“如果我能多为他设身处地想一想,或者我能付与更多的耐心和爱心,来挽救我们的婚姻。但,那时的我太年轻,肩上已扛着沉沉重担,父母给我的压力已使我透不过气来,总觉得庆筠该给我的是慰藉和支持。怎能也用这种态度来对我,怎会对我说,他受不了这个,受不了那个……他不平衡,我也不平衡。觉得自从他回国以后,我们就陷在彼此折磨中。”
琼瑶发现自己和丈夫之间,已经有着深深的不可逾越的裂痕,婚姻失败已经到了无法挽救的边缘。终于痛下决心,要结束她和庆筠之间这种相互折磨的关系,她提出离婚。
庆筠也没有犹豫,他生活在琼瑶成功的压力下,他也同意离婚。
可他们转身看到孩子,却暂时停止了这个话题。但他们之间的裂痕,却已经无法弥补,越来越大。
看来,离婚只是迟早的事。
就这样,琼瑶在风风雨雨的内忧外患之中,发疯一样地投入了写作。
1963年4月,琼瑶写完《窗外》后,就开始写《六个梦》;《六个梦》只写了三个梦,挟着《窗外》的成功,琼瑶又开始写以前就开了头,但却写不下去的长篇《烟雨蒙蒙》,写完了《烟雨蒙蒙》,琼瑶又接着写《六个梦》。
《六个梦》完成了,就在皇冠杂志社刊出,接着,在皇冠杂志社社长平鑫涛的安排下,《烟雨蒙蒙》又在《联合报》副刊上发表了。
琼瑶这个时期拼命地写作,完全和《窗外》有关。
《窗外》的出版,使琼瑶受到父亲和母亲的漫骂,他们认为琼瑶只能“出卖”自己的故事,琼瑶这时的写作,完全是想证明自己的能力,除了自己的故事,她依然有能力写别的故事。
琼瑶接着发表的短篇小说集《六个梦》和长篇小说《烟雨蒙蒙》,都得到了读者的欢迎。尤其是《烟雨蒙蒙》的连载,更使琼瑶得到了一大批读者。
那时,台湾的电视还未普及,1963年冬天,在平鑫涛的安排下,琼瑶到台北接受了一次电视采访。
琼瑶和平鑫涛终于见面了。


19.缘分


平鑫涛的出现,对于琼瑶来讲,仿佛就是一个奇迹,一种运气,更是一种缘。
琼瑶和平鑫涛的结识是因为琼瑶给平鑫涛的杂志《皇冠》投稿的关系。
22岁的琼瑶刚刚生下孩子,生活问题并未完全解决,丈夫又在国外,并向她要零用钱。琼瑶咬着牙,为了稿费,在极度恶劣的环境下,写了一个短篇小说《情人谷》寄给了《皇冠》。
这篇小说,虽然琼瑶自己也承认写得并不算好,但却在《皇冠》杂志上发表了,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此后,琼瑶又写了几篇小说,《皇冠》每一次都能刊登出来。
虽然《皇冠》的稿费并不是很高,但对于琼瑶来说,这已经很不错了。更为重要的是,琼瑶对自己的写作有了自信,她不再担心退稿了。
神奇的缘分继续使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
有一天,《皇冠》社长平鑫涛给了琼瑶一封约稿信,信中写道:


我们非常喜欢你的小说,读者反应也十分热烈,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每
期给《皇冠》写一篇稿?长短字数都没有关系,《皇冠》篇幅大,可容纳
较长的文稿——


琼瑶对这平生第一封约稿信,雀跃不已,用琼瑶自己的话来说是“得意忘形”。
琼瑶的成功可以说与《皇冠》的关系密不可分,与平鑫涛的独具慧眼密不可分。
1963年,琼瑶写完《窗外》,担心篇幅过长,怕刊物容纳不下,于是就写信去问了一些刊物,结果都是“篇幅所限,长篇小说无法容纳”,编辑们连看都没有看就否认了《窗外》。
还是《皇冠》,还是平鑫涛。
琼瑶想起了平鑫涛的约稿信,直接就把《窗外》寄给了《皇冠》。
一周后,琼瑶收到了《皇冠》社长平鑫涛的一封长信,信中有这么一段:


收到《窗外》,连续三个晚上,不眠不休,终于一口气读完。这是本
不可多得的佳作!我猜作者本人,必在书中。写得如此真实,令人深深感
动。《皇冠》获得此书,十分荣耀,已决定在7月份《皇冠》上,一次刊出。


就像是命中注定一样,琼瑶的命运从此改变了,夸张一点说,是平鑫涛改写了琼瑶,也改写了自己。
平鑫涛不但接受了琼瑶的长篇,而且对琼瑶的原稿提出了几项修改的方案。
平鑫涛建议琼瑶将第一章中由许多女学生一齐出场,改成由女主角一个人先独自登场。
琼瑶接受了第一项建议,重改了《窗外》。
1963年7月,《窗外》在《皇冠》上发表,两个月后,《窗外》发行单行本。
《窗外》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一版再版。
当琼瑶首次在街头的书摊上,看到自己的书的时候,心里的喜悦真是难以言喻。
琼瑶悄悄地在书摊前逛来逛去,偷偷看着那本书。看到居然有人去买书,心怦怦乱跳。晚上回家,兴奋得做梦都在笑。
这时平鑫涛的信,如雪片般飞来:


“第一版《窗外》,已被抢购一空,现正再版中……”
“第二版《窗外》,又已售完,现在赶印第三版,已决定一次印五千本……”
“第三版《窗外》,又快卖完了。你在忙些什么?难道没有新作问世,不准备‘乘胜追击’吗?
平鑫涛很“直接”的方式,让琼瑶的写作,得到了肯定,得到了回报,使琼瑶的自信心大增。
随后,琼瑶在《皇冠》上刊登了《六个梦》,又在《联合报》副刊上开始连载《烟雨蒙蒙》(平鑫涛是《联合报》副刊的主编)。
直到1963年冬天,在平鑫涛的安排下,琼瑶到台北接受电视台访问,他们才有机会见面。
那次相见的情景终生难忘。
琼瑶到了台北,平鑫涛亲自去火车站接。琼瑶她叙述自己“穿一身黑衣,瘦瘦小小,平淡无奇”,但平鑫涛从一群旅客中一眼就认出了琼瑶。
琼瑶回忆那次相见的情景:
“鑫涛那年36岁,个子不高,方面大耳,站在那儿,却颇有种凌人的气势。他如此年轻,双鬓已经微斑,两眼却炯炯有神。看起来充满了精力,神采奕奕。那第一次会面,我们谁也没料到,日后我们竟会相知日深。命中注定,要共度一生。”
琼瑶很惊奇平鑫涛能在成群旅客中认出了自己,琼瑶问:
“怎么会认出我来?”
“从《窗外》里认识的,从《六个梦》里认识的,从《烟雨蒙蒙》里认识的!”
平鑫涛笑着说,帮琼瑶拎起小旅行袋。“不止认识吧!是非常熟悉了!”
平鑫涛不但一眼就认出了琼瑶,似乎还看见了两人之间的“电光”。
他们从此“相知日深”,直到1979年两人正式结婚。


20.失败的婚姻,光明的前途


1964年,是琼瑶生活中重要和转折的一年。
琼瑶并没有因为写作上的成功,家庭经济的宽裕,而带给自己稳定的家庭生活。
她和丈夫的争吵不但没有停止,反而更加激烈。婚姻的危机在酝酿着最后的爆发。
沉浸在疯狂的写作激情中的琼瑶,婚姻生活中琐屑和平庸的争吵已经毫无意义,她根本没有时间和庆筠争吵,她也放弃了和庆筠争吵。
分手已经是必然的事情。
琼瑶分析她和庆筠婚姻的失败时说:
“我和庆筠,在几百次几千次的争吵讨论,痛苦挣扎,流泪伤心……之后,两人都比较理性了,终于发现我们婚姻中最大的问题,不是赌,不是穷,不是爱得不够深。这些都可以纠正,都可以克服,我们真正克服不了的问题,是我们的写作。夫妻二人,从事同一样事业,潜意识中,仍然有竞争。庆筠是台大外文系毕业的,是正统科班出身,他一直自视比我强。但是,今日的社会以成败论英雄,写得再好,只有自己看是没有用的。他很迷惑,继而迷失。他无法在我面前掩饰他的痛苦,他更做不到以我为荣。可怜的我,可怜的庆筠,我们因有‘共同兴趣’而结合,最后,却因这“共同兴趣’而分手。”
这一年,琼瑶和庆筠分居了。
琼瑶为了和出版社的联系方便,把家搬到了台北。这一次回台北,琼瑶没有回到父母的家中。其时,琼瑶的父亲应邀去新加坡做客座教授,两个弟弟也不在家住,家中只有母亲和妹妹,按理说,琼瑶回去住,应该是不成问题的,但琼瑶这时却没有回去住。她在平鑫涛的安排下,在台北敦化路上,租了两层楼,楼上有三间房,楼下是客厅、餐厅和厨房,楼前后都有一个小小的院子。
琼瑶初见这幢小楼,吓了一大跳,这么大的房子,自己能付得出房租吗?
平鑫涛给了琼瑶力量,他对琼瑶说:


你负担得起!只要你不停下你的笔来,你就负担得起!不止负担得起
这栋房子的房租,你将来还会拥有一个你想象都想象不到的世界!


琼瑶被平鑫涛的这番话说动了,她决定租下这栋房子。
此时,琼瑶和庆筠面临的是庆筠的工作问题。
庆筠不允许自己生活在琼瑶成功的阴影下,他没有和琼瑶到台北,他也没有和以前向往的一样,去乡下,找一个教书的工作,进行自己喜爱的文学创作。他仍然在原来的公司上班,从事翻译工作,他留在了高雄。
琼瑶这时并没有被分居生活所打扰,她听从平鑫涛的话,让自己的才华充分地发挥,她开始《几度夕阳红》的创作。
但是,分居,回避并没有真正解决琼瑶和庆筠的矛盾,他们的婚姻生活终于走到了尽头。
琼瑶和庆筠终于结束了争吵,他们协议离了婚,孩子归琼瑶,改姓陈。
虽然和庆筠吵架时,琼瑶也曾脱口说出过“离婚”二字,但真正离了婚,却给琼瑶带来了苦恼,她开始反思自己这五年的婚姻生活。这五年中,自己并没有做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妻子,自己不善家事,庆筠并没有责怪自己,而自己在庆筠失意时,并没有认真从庆筠的角度来为他考虑;琼瑶还忆起了庆筠在国外时写回来的信,要用“三百六十五日的相思,去奠定百年相守的美景”,可自己生了孩子后,更加疏忽了对他的关心。所有的这一切,使得琼瑶在争吵中还不曾意志消沉,反而在结束了争吵后,却不能安心写作,就连已经开始了的连载《几度夕阳红》,都创作不下去。
但连载是不能停的,她又只好逼迫着自己写下去。
这时,写作对琼瑶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
《皇冠》的社长平鑫涛,并不是没有注意到琼瑶的失落,他不愿琼瑶在这种大好形势下沉睡,他又给琼瑶加了任务,他要琼瑶在创作《几度夕阳红》的同时,再创作一部长篇。
琼瑶被平鑫涛的话惊呆了,也从沉睡中惊醒了。自己的《几度夕阳红》几乎都处在停止的状态,哪有精力再去创作另一部长篇呢?况且还有一个孩子需要自己照顾。
平鑫涛绝对是一个实干家,第二天,他就帮琼瑶找来了一个能干的苗族姑娘“阿可”当保姆,负责家事和孩子,他要琼瑶自己订出一个计划,上半个月写一部,下半个月写另一部,进行连载。
琼瑶还在犹豫着。
但平鑫涛仿佛天生就是琼瑶的救星,他告诉琼瑶她行,他告诉琼瑶,她的《烟雨蒙蒙》是如何受到读者的欢迎,如何得到主编们的肯定。
琼瑶并不认为自己会有那么好,她不相信平鑫涛的话,但平鑫涛的话依然给了她信心,她开始收拾起自己的失落心态,平鑫涛一走,她就立即回到书房,开始安排自己同时写作两部长篇的写作计划。
她开始疯狂地写作,《几度夕阳红》如期连载,新的长篇《菟丝花》也开始在联合报副刊连载。
《几度夕阳红》有三十四万字之多,《菟丝花》也有万字,到了写作的后期,琼瑶的手都写肿了,但琼瑶却用纱布缠着手握笔,创作着这两部风格迥异的长篇小说。
《几度夕阳红》、《烟雨蒙蒙》、《六个梦》连载完后,都在1964年结集出版,挟着余威,琼瑶以前创作的短篇小说《幸运草》也结集出版了。到了年底,《菟丝花》、《潮声》也结集出版了。
这些作品的结集出版,不仅经济上带来了丰硕的收获,在精神上,对琼瑶及其家人,也是一个很大的安慰。
琼瑶把《几度夕阳红》、《烟雨蒙蒙》等作品带回家给母亲看,母亲笑了。
母亲笑了,琼瑶终于得到了家庭的肯定,虽然,琼瑶从上中学开始,就让母亲担心,高中三年里,二度自杀,和老师的恋情,选择了庆筠,生活上的艰难和离婚,以及《窗外》的出版,这些都让母亲伤透了心。
但《几度夕阳红》和《烟雨蒙蒙》这两部风格不同的长篇小说的出版,无疑证实了琼瑶不仅仅能写自己的故事,而且可以创作故事。
琼瑶终于证实了自己,也确定了自己今后的路,她要从事“职业作家”的道路。


21.在电影院里为婉君流泪


琼瑶的作品交给皇冠出版,已经能拿到15%的版税,这样的收入,在当时的生活条件下,已经相当高了。
这一年,琼瑶的母亲也去了新加坡,父母的家中只有小妹一个人住,琼瑶这时非但没有搬回去住,反而把小妹接了出来,和自己一起住。
平鑫涛这时又建议琼瑶分期付款购买自己的房子,琼瑶太惊讶了,她还是不信,凭自己的能力,买属于自己的房子,这就好像是在做一个梦。
琼瑶对平鑫涛的这个提议动心了,但她又很犹豫,虽说写作能够保证自己现在无忧无虑的生活,谁能保证自己今后能一直写下去呢?
平鑫涛反而为琼瑶作了保证,他说:“我看了你最近的作品,我敢肯定,你的写作生命还在开始阶段,你最大的财富,是你的年轻!我保证,你会有源源不断的作品问世!”
琼瑶觉得平鑫涛说得有道理,几天以后,就看了房子,交了首期,琼瑶开始写作《船》。
这时,好运又不期而至,电影公司找到平鑫涛,想要买《六个梦》。
现在,大家都能够懂得电影、电视对文学作品的意义是重大的,许多的文学作品,就是因着电影、电视的传播,才使得家喻户晓的。
可在当时,琼瑶还是很担心,她怕电影的再创作失去了文字的魅力,会使小说走样,但热爱电影的平鑫涛又一次说服了琼瑶,卖出电影的版权,不但有一笔不小的收入,而且重要的是会扩大琼瑶的知名度。
琼瑶又一次听从了平鑫涛的建议,同意卖给电影公司出版权,最后,电影公司选择了《六个梦》中的《婉君》和《哑妻》。
《婉君》电影推出的当天,琼瑶就坐在了电影院里,她一直不断地流泪,看着婉君和三兄弟之间的纠缠不清的爱。
从此,琼瑶爱上了把自己的作品搬上银幕,几乎每一部著作,都改编成了电影,甚至连《窗外》也在1966年拍成了电影。
1965年,琼瑶显然是受到了电影的影响,这一年,琼瑶实际上只创作了一部作品《船》。
《船》在琼瑶的众多小说中,并不能算是出众的一部,从整个作品来看,悲剧意识是很强烈的,在这部作品中,琼瑶试图表示这样一种观点,即爱不但能救人,同样也能害人。
1966年,琼瑶的家庭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六十年代以前,台湾经济是落后保守的内向型农业经济,进入六十年代,开始向开放、富裕、外向型的资本主义经济发展,同时,伴随着金钱和商品的流入,青年人都以出国为荣。
琼瑶的弟弟也没能例外。1965年,两个弟弟都通过了留美考试。但一笔为数不小的费用,却使他们为难了。
琼瑶作为姐姐,义不容辞的责任心使她出来为两个弟弟筹钱。1966年送走了大弟弟麒麟,1967年又送走了小弟。
大弟在国外呆了八年后才回国,自组了一家进出口小五金的公司,小弟出国后一年就回了家,从事他喜欢的绘画创作。
但为了两个弟弟出国,以及自己的住房还贷,琼瑶的经济又拮据起来。这一年的创作,琼瑶显然还是在为钱而创作。


22.再次的情感历险


故事在发展,场景在转移。
当琼瑶的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她的人生再次面临选择,再次的情感历险,使她无法回避。
琼瑶和平鑫涛之间的那种“伙伴”的合作关系,不知不觉出现了暧昧的质的改变。
1963年的冬天,平鑫涛和琼瑶第一次见面。
那次见面,他们彼此都谈了自己的经历。
令琼瑶没有想到的是,让她感到十分敬畏的“平先生”,原来也有过十分艰难的创业历程。
平鑫涛谈到自己创办《皇冠》的第一期杂志时,只卖掉57本,三个月后,四个合作人,只剩下自己一人。三个人退出后,平鑫涛没有退出,他一个人从看稿、编辑、美工、印刷、校对,样样都要自己做。由于利润太少,只有一个职员,每个月平鑫涛自己骑脚踏车送书,书太重,大腿两边淋巴腺都肿了,就这样惨淡经营已经有10年了。
平鑫涛对琼瑶说:“真不容易,现在已熬到第九年,我们终于遇到了一个琼瑶!或者,皇冠是真的要起飞了!”
琼瑶听了平鑫涛的话笑了,她认为这些话不过是平鑫涛的恭维话。
但琼瑶感谢平鑫涛的知遇之恩,即使在成名后,在有众多约稿信的情况下,她把自己的稿子给了皇冠的副刊。
而平鑫涛呢?他在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就看见了两人之间的“电光”。不仅如此,在第一次见面后他送琼瑶回家,见琼瑶在父母的家门前徘徊了近半个小时才回家,平鑫涛也就等了半个多小时才走开。
从此琼瑶搬家、购房、写作都是在平鑫涛的催促下进行的,甚至琼瑶家的保姆都是他帮忙找的。
琼瑶讲他不但是一个实干家,同时,还是一个“梦想家”。
在《我的故事》中,琼瑶这样描述自己和平鑫涛的关系:


鑫涛这人,在基本上,和我的个性大不相同。我是一个标准的“梦想
家”,整天生活在“云里雾里”。我编织小说,编织故事,自己也生活在
小说和故事里。我永远带着一份浪漫的情怀,去看我周围的事与物。我美
化一切我能美化的东西,更美化感情。无论亲情、友惰、爱情……我全部
加以美化,而且很迷信我所美化的感情。所以,我这个人是很不实际的、
浪漫的、幻想的、热情的。有时甚至是天真的,不成熟的。鑫涛,他是个
标准的“实行家”。他也有很多的梦想,他会把这些梦想一个个去实现!
他很努力地工作,用很多心思去计划如何突破,如何进步,如何改善。他
就像一堆燃烧的煤,是原动力。他不能忍受“停止”或“后退”。他永远
在前进,每个未来,每种事业,对他都是挑战,他就一个劲儿地往前冲、
冲、冲!在冲的时候,他偶尔会碰头,碰了头也没关系,他转个方向再冲、
冲、冲!反正,非冲到他的目的地不可!
他这样一个人,居然会遇到我这样一个人!
他和我,建立了一个最好的合作关系。我忽然有个惊奇的发现:我尽
管生活在云里雾里梦里幻里,身边却有个人,常把我这些云呀雾呀梦呀幻
呀……统统接收,再一件件的把它变成“真实”。这简直像变魔术。我笔
下的人物会“活过来”,我梦想的书会“出版”,我除了“写作”可以不
管“家务”,我还能住我自己的“房子”,听电视里的歌星演唱我所写的
“歌”……这实在奇异极了。
鑫涛,他成为我生活中相当重要的一个人。他是我的“出版人”,也
是我的“经纪人”,他是我的“读者”,也是我的“评审”,他是我的
“朋友”,也是我的“老板”,他是我小说的“支持者”,也是我梦想的
“实现者”……我们开始受彼此的影响。我变得倚赖他,信任他,顺从他。
他变得也会做梦,也会糊里糊涂起来,当我在云雾里的时候,他也会陪我
钻进去,去体会我的境界:


我是一片云,天空是我家,
朝迎旭日升,暮送夕阳下!
我是一片云,自在又潇洒,
身随魂梦飞,来去无牵挂!


我的境界不太实际,他跟着我钻进去,居然也会像云一样飘起来。我
把他带进我的每一本小说,让他接触我笔下的人物,而每个我笔下的人物,
总有一部分是“我”。他对我认识得越多,就越加迷糊起来,他不知道像
我这样一个人,这样带着满脑子的梦幻,完全不懂人情世故的人,怎么活
过了二十多年的岁月!


当平鑫涛对琼瑶说“你绝种了,我怎么办”时,琼瑶惊住了,她接受到了爱情的讯息。二十七、八岁的琼瑶开始回避,但这时的他俩都已经无法回避了,他们双双陷了进去。
他们之间的问题在于,平鑫涛不但有一个温柔体贴的妻子,而且还有三个可爱的孩子,平鑫涛不忍心伤害年幼的孩子,琼瑶也不愿伤害另一位女人。他们在压抑自己的感情,毕竟,琼瑶有着牢不可破的传统道德观,她不愿做一个第三者,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却将他们推入了一个不可能不接触的境地。
就在这种进退两难之时,琼瑶的父母亲从新加坡归来,师大收走了父亲的日式宿舍。琼瑶这时不但是为了孝心,还有一重更重要的意义,就是将平鑫涛“逼走”,琼瑶把隔壁的房子也买了下来,和自己的房子打通,把父母亲接来同住。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后,琼瑶和平鑫涛的关系,变成了“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不多久,又发生了一次意外,打破了这种平静的生活。


23.母亲,一主中永远的情结


迷上将自己的小说搬上银幕的琼瑶,将小说《窗外》也搬上了银幕。
琼瑶没有想到几年后,父母对《窗外》依然保持着强烈反感的态度。
父母在《窗外》放映后第三天就去看了这部电影,他们被电影中塑造的形象给激怒了。
琼瑶永远都忘不了母亲看完电影回来的样子。
母亲完全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瞪着眼看着琼瑶,两眼利如寒冰,带着说不出的怨毒和疯狂,似乎要将琼瑶的内心刺穿。
“世界上再也没有那样的眼光,冷而锐利,是寒冰,也是利刃。”
亲人之间的仇恨,有时竟会来得如此的强烈和不可理喻。
母亲,永远是琼瑶一生中最大的情结!
惨淡的气氛,仇恨的激情,幻想中的血战,谁是他们的敌人?
不知道瞪了琼瑶多久,母亲遽然发出一声狂叫:
“为什么我会有你这样的女儿?你写了书骂父母不够,还要拍成电影来骂父母!你这么有本事,为什么不把我杀了!”
这残酷和尖锐的言辞,立时摧毁了琼瑶的心理承受能力。她能说什么?她有什么好说的?
观念和立场的变幻和转移,是一切误会和悲剧产生的根本原因。
人,是多么的复杂,就连血肉相联的亲人,也是这样的难以沟通!
琼瑶“扑通”跪下,抓住母亲的旗袍下摆,泪如雨下。
母亲啊!为何要博得你的欢心,是这样的艰难?
连通达人情、知书明理的父亲,也不能饶恕女儿。
父亲的眼光同样冷峻,他冷冷地盯着琼瑶说了一句:
“你永远会为这件事后悔的!”
善良无辜的父母,你们永远都是坚定的同盟军!
琼瑶浑身颤栗,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悲愤和自怜。
“我扪心自问,写《窗外》,我不悔,让父母如此难过,我不解。我无法去后悔我不解的事。我不悔,我告诉自己我一定不悔。”
但是,看到流泪的母亲,阴郁的父亲,琼瑶的心碎了!
她怎么可能承担得了这种亲情利刃的刺杀!
琼瑶的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跪在那儿,颤抖着一遍遍的忏悔: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自弃、苛责的悔罪,此时又怎能解得了父母的心头之恨?他们的内心,又何尝不是在泣血,在流泪!
连在场的平鑫涛,也被这激烈的场面给惊呆了,这不像是真实的生活,这的确太像琼瑶的小说和电影了。
平鑫涛这才上前去搀扶琼瑶,眼中尽是怜惜和心痛。
琼瑶和平鑫涛的目光一接触,就崩溃地倒进他的怀中。
这是命运的安排,他们的心贴近了,靠拢了,是命运给了琼瑶和平鑫涛机会。
这才是开始,更激烈的场面还在后面。
母亲并没有饶恕琼瑶,她要用她的自虐来折磨和鞭笞琼瑶的良心,她要用自身肉体的痛来把琼瑶推上良心的审判席!她要重新取得胜利,让女儿俯首称臣。
第二天,母亲开始绝食。真的绝食。
琼瑶至今还无法理解,怎么会弄到这个局面,怎么会搞得这样糟糕和无法收场?
母亲的绝食,令全家人都慌了。大家轮流到母亲床边,端着食物去求她吃,去劝她吃,她就是不肯吃。
三天过去,母亲依然滴水不进。
第四天,琼瑶一整天跪在母亲床前,双手捧着碗,哀求母亲吃东西,她理都不理,闭着眼睛不说话。
第五天,全家慌乱成一团。琼瑶经过五天五夜的折磨,已经形容憔悴,不成人形了。
平鑫涛赶来安慰琼瑶,梳理琼瑶的心事,并帮着出主意。他们终于想到一个办法。
琼瑶把6岁的儿子小庆叫到身边,要他捧牛奶杯去给“奶奶”喝。
小庆一声不吭,捧着杯子,径直到了奶奶的床边,双膝一跪,把杯子凑到了奶奶的嘴边,用软软的童音说:
“奶奶,你不要生妈妈的气了!我端牛奶给你喝!”
琼瑶的母亲眨眨眼,依然不理,小庆又说:
“奶奶!喝牛奶!奶奶不吃东西,妈妈也不吃东西,大家都不吃东西,小庆也不敢吃东西……奶奶,奶奶,奶奶……”
琼瑶再也忍不住,走过去和小庆一齐跪下,小妹也走过来一齐跪下,那场面真是凄惨。
这是何等揪心裂肺的故事!
琼瑶的内心有多少这样深重难解的情结?
这种情感剧烈的震撼,是怎样地影响到琼瑶的写作?
这是琼瑶生活中的不幸还是幸运?
琼瑶失去了多少?又在写作中得到了多少?
大家在母亲的床前跪着,叫妈妈的叫妈妈,叫奶奶的叫奶奶,真是叫得万般悲切。
上帝终于被感动了。
母亲此时,终于撑不住了,一面掉眼泪,一面喝了小庆捧着的那杯牛奶。
事件终于解决了,琼瑶虽然如释重负,但却心力交瘁,四肢发软,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从母亲房中出来,平鑫涛在外面等着,拿着一串汽车钥匙,对琼瑶说:
“我要带你到台中去,让你透一透气!”
琼瑶的确需要透透气,连小妹和她的男朋友阿飞也跟着说要去透透气。
于是他们共同驱车离开台北。
为了发泄,刚学会开车还没有拿到正式驾照的琼瑶从平鑫涛的手中要过了车钥匙,平鑫涛也没有和琼瑶多争执,毕竟,他了解琼瑶。
琼瑶发疯地开快车,平常要用三个多小时的路程,琼瑶只用了两个小时就开到了。随后,琼瑶把车又让给平鑫涛,她打赌剩下的一半路程,平鑫涛两个小时开不到。平鑫涛二话没说,把车也开得飞快,可他没有琼瑶那么好的运气,出了车祸。


车祸。
这一次的车祸,是适宜和恰如其分的,也是命运注定的安排。
肉体的伤痛,怎能比得上心灵的伤痛?
车祸的发生,反而转移了他们的心境,使他们获得了重生。


车祸发生后,琼瑶的外表最惨,全身都是破玻璃划的口子,腿上还被削去一片肉;小妹的男朋友只是嘴唇破了,小妹最惨,脾脏破裂,大量内出血;而平鑫涛呢,右脚骨折,拄了好久的拐杖。
最使平鑫涛感到意外的是,琼瑶在出了车祸后,不但没有责怪他,反过来安慰他。
这次车祸,使得他们体会到了生与死就在一线之间。车祸后,他们的感情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24.激情的冲刺和焚烧


偶然、机缘、巧合,这是我们可遇不可求的梦想一般亦幻亦真的“说故事”,真实的生活离它太远了,太不能指望了。
然而奇迹般的琼瑶,却在人生之旅中真真实实地一次一次地遭遇这些“偶然”,遭遇激情的冲刺和焚烧。
从少年时传奇的流亡生活,从少年时就直面过的生死离别,到高中三年二度自杀,到绝望而脱离常轨的“师生恋”,到庆筠出现后带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恩怨怨,再到矢志投身写作,写出轰动一时的《窗外》,到琼瑶人生中“贵人扶持”的平鑫涛的出现,到母亲的绝食,亲人之间上演仇人的悲剧,到不可思议的“车祸”发生,到琼瑶和平鑫涛之间感情的危机和转机——
命运,是何等的神奇,何等的不由分说!
因果之链似乎在冥冥之中早已机巧地安排好了一切,那人生的戏剧早已写好了台词,规定了场次,预言了结局。
理性的力量再次被推到了幕后,太巨大、太强烈,汹涌而来的情感激流,呼啸着把琼瑶、平鑫涛挟裹而去,他们之间似乎已无法作出选择。
才子和佳人,或者是才女和奇男,就像是无垠的夜中两颗漫无目的运行的彗星,一经在轨道的交叉处相遇,就一定会撞击出最为灿烂和眩目的光芒来。
琼瑶和平鑫涛就这样开始秘密地相爱,命运把他们紧紧捆绑在一起。
这完全是可以想见而又合乎情理的事情。
对于平鑫涛来说,琼瑶这样才情横溢、天纵英才的女作家,令他惊喜,令他崇拜,令他欣赏,令他怜惜。
而对于琼瑶来说,平鑫涛这样的豪气逼人的奇男子,是真正的知音,又是可以为她支撑一片天空的保护神,令她眷恋,令她依赖,令她放松,令她可以开放自己,真正去品味和感受人间的欢乐。
合理的事情,当然有着合理的解释。
人,是何等奇怪的生灵!爱,又是何等神奇的景观!
生活按着它既定的轨道,继续向前推进。
那次意义深远的车祸之后的第二年,琼瑶给父母在风景优美雅静的北投买了一幢花园洋房,让父母安享生命中后来的一段“夕阳无限好”的时光。血肉相联的亲情,没有什么事不可以解释,不可以原谅。
亲人之间最深重难解的情结,也会被时间淡化,被成功和荣耀的光环所遮掩。流泪和撕心裂肺的情感纠葛,终于体面地得到了舒缓和解决,平静的幸福奏出最后的华章。
这是值得弹冠相庆,令人艳羡和落泪的事!父母啊,原谅这个“不合常理”,“不近人情”的女儿吧!她的奇特,是她的优秀,是她的天才,她报答父母的,不是伤心和羞辱,而是骄傲的欢笑和神异的荣耀!
接下来,麒麟把小霞和小麟都接到美国去了。
再一年,小妹大学毕业,拿到最高的奖学金,出国留学了。
琼瑶一家的“大家庭”,光荣地消解,现在只剩下琼瑶自己。小庆和女佣阿可三个人的“小家庭”在一处共同生活了。
琼瑶的这个“小家庭”,平鑫涛是惟一的常客。
这秘密的脱离常轨的爱情,继续在琼瑶心中掀动着急风暴雨,骇浪惊涛。
自虐和苛责,继续折磨着琼瑶的心。她无法漠视自己是传统观念中“第三者”的事实,她痛苦而矛盾。
琼瑶回忆那一段心路历程时说:
“我理智用事的时候,就想和鑫涛‘公私分明’,要拔慧剑,斩情丝。感情用事的时候,就想什么都不管,什么传统,什么道德,什么礼教,都去他的!人,只要能爱就爱,不也很好吗?可是,我是传统教育下长大的人,我就是无法漠视自己是个“第三者’的事实。”
平鑫涛呢?男人内心的丰富和承担,那更是不及评论的。
平鑫涛真诚地珍视和琼瑶的这一段感情,理解琼瑶的内心痛苦,他在尽力而为。
无论人前人后,平鑫涛对琼瑶呵护备至,他给琼瑶带来了许多细小精致的欢乐和惊喜。
有一次他写了一封信给琼瑶,把一张很长的纸带卷起来作为信笺,在纸带的上端写着:


琼瑶,这是一封长信……


其底下什么字都没有,琼瑶把纸带放了几米长,才看到他在尾端签了个小小的名字。
琼瑶小说里的女主角爱穿印尼布的衣裳,平鑫涛就会想到订做一件送给琼瑶。
琼瑶在小说中写到女主角爱“紫贝壳”,平鑫涛就会给琼瑶送来一颗晶莹剔透的“紫贝壳”。
琼瑶的小说写到女主角爱狗,平鑫涛就给琼瑶送来一只纯种的北京狗,琼瑶给小狗取名叫“雪球”,喜欢极了。
琼瑶喜欢听由自己的小说改编成电影中的一首名叫“船”的歌,平鑫涛就会留心,告诉琼瑶在哪天哪一时开电视,听电视中播放那一首歌:


有一条小小的船,漂泊过东南西北,
西北东南,盛载了多少憧憬,多少梦幻,
来来往往无牵绊!
春去秋来,时光荏苒,
憧憬已渺,梦儿已残,
小船啊小船,经过风暴,涉过险滩,
盛满时光,载满苦难,
何处是我避风的港湾?
何处是我停泊的边岸?


这首歌,其实正是琼瑶这个时期的心声,听到这首歌,琼瑶常会潸然泪下。
琼瑶在寻寻觅觅,何处是她避风的港湾,何处是她停泊的岸?
平鑫涛是琼瑶的港湾和岸吗?可是,平鑫涛的家庭……
无数的挣扎、矛盾、痛楚和眼泪,琼瑶终于下了决心,要和平鑫涛分手,让平鑫涛倦鸟归巢,也好让自己自由飞翔。
可是,平鑫涛和琼瑶都已经陷得很深很深了,他们都已不能自拔!
琼瑶回忆那时的心情道:
“为什么我要把自己弄到这个地步呢?我不要拆散他的家庭,我也不要委屈我自己。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觉得,这段感情对我太不公平,因为我完全处在被动的地位。被动的等他来访,被动的等他电话,被动的接受他的殷勤,被动的和他见面……我就是这样一个‘被动’的人物,没有‘主权’做任何事,否则,都会伤害到另一个女人。我惟一能‘主动’的事,就是和他分手。可是,就连这一点,他也不肯和我配合!我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生气。等他两年,我为什么要等他两年?难道两年后问题就不存在了?不,我要分手。”
高潮再次再现了!
琼瑶的传奇人生中,总是有那么多惊心动魄、狂风暴雨的高潮出现!
当平鑫涛看到琼瑶在矛盾中作出这样分手的违心决定时,有一天,他开车把琼瑶带到乌来去。
乌来是台湾的著名风景区,高山、瀑布,是回归自然、远离都市喧嚣的好去处。
车子在乌来的环山公路上急驶,越驶越急,道路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悬崖,当琼瑶和平鑫涛在车内围绕着分不分手的问题争执不休之时,平鑫涛忽然激动地问琼瑶:
“你一定要分手?”
“是!”
平鑫涛脸色一变,突然间一个急刹车,把车子停在窄窄的山路上,打开了门,命令琼瑶下车去。
在惊惧、莫明、惘然中,琼瑶被平鑫涛推下车去,然后平鑫涛发动引擎,猛踩油门,竟然要对着悬崖冲下去!
琼瑶突然反应过来,她大惊失色,扑到引擎盖上,平鑫涛看到琼瑶扑上车盖,也大惊失色,又猛踩刹车,车子终于及时停在悬崖尽头。
又一次生与死的考验,爱与恨的交锋!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这不是小说家的夸张和虚构,这是琼瑶传奇人生中真实发生的故事!
爱情的力量,你怎么去评判?!
琼瑶小说中的故事,你怎么可以用“虚构”一词搪塞?!
让我们还是来看一看琼瑶真实的回忆吧!
“我不知道我们彼此这样隔着窗玻璃,互相注视了多久,在我的意识里,那可能有一百个世纪那么长。在那一瞬间,没有天,没有地,没有世界,没有宇宙,更没有其他的人类,这世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一个在车内,一个在车外,再有的,就是生,或死?
“然后,他冲出了车子,因为我已经失去力气,身子正往车下滑,再滑几吋,我会落到悬崖下去。那时候,我什么都不在乎了。他能开车对悬崖下冲,我掉下去也没关系。可是,我没掉进悬崖,他用力一拉,我就掉进他的怀抱里去了。
“那天,山上的风好大,我们站在风口,两人都发着抖,两人都不太明白,我们刚刚经历了些什么,等我的意识和思想终于缓缓明白过来,看到他车子岌岌可危地停在悬崖边上,我这一下子,蓦地痛定思痛,不禁抱头痛哭。
“我这样一哭,他也落泪了。慌慌张张的他想止住我的眼泪,他开始叽哩咕噜的道歉,说他只是一刹那间,万念俱灰,既然无法和我相守,不如让一切悲痛来个了断。他越说,我越哭,哭到后来,我问:
“‘为什么把我推出车子去?’
“‘因为你还有小庆呀!’他说。
“他这样一说,我更加大哭不止。那个下午,我们就这样站在悬崖边上,相拥而泣。一直到天都黑了,我们才回到车上。这次,他小心翼翼地驾驶,我们在万家灯火中回到台北。”
惊心动魄的一幕,这不是电影,这不是故事,这是一种深刻而自然的伟大的人性的流露。
这是真正的爱情的基础。
读者,我们不可以用个人日常生活中局限一隅的体验,来妄自对人类复杂的爱情现象作出轻易的判断!我们不可以用一种答案,一种方法论来解决全部的问题,没有任何一种观念或理论能够合理而全无矛盾地解释人类的情感生活!
我完全清楚,对于现在很多很多博学聪明洞察世事的社会中的精英分子来说,爱情一词完全不在被讨论的范围中,真情自然的流露也往往被视作一种可耻的事情,人类已经变得太过聪明,太会掩饰和转移生命本能激情的冲动,已经不善于和不习惯爱情的古典表达的方式。
这些并不要紧。
我还是希望我们能公平公正,心怀博大的怜悯和仁慈,平心静气地宽容和接受这世界每一个局部的真实和合理性。
直到现在,经常还有读者写信问琼瑶:
“你笔下的爱情,在真实的人生中,存在吗?那些惊天动地的爱,不是你的杜撰吧?”
琼瑶的回答已能说明了一切:
“我已倦于回答这些问题,每个人有每个人自己的人生,我只是很奇怪,为什么我生命里的爱,会来得如此强烈?如此震撼?而且如此戏剧化疗


25.爱情在幽静地闪烁和歌唱


生死曾与共,哪可轻言别。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琼瑶与平鑫涛再次珍藏了他们之间的秘密和不容于世的爱情。
暴风雨之后,是彩虹飞跨、天清气爽的晴朗和幸福的风光。琼瑶妥协了,她暂时挣破了传统礼教带给她的沉重的束缚,她默默地接受和平鑫涛在一起的现实。
“我决定顺从命运,也决定要让这段痛楚的爱,变为美好。人,爱过总比没爱过好。享受爱,而不要对命运苛求吧!于是,我放松了自己。不再轻言分手,我们珍惜在一起的每个刹那。我前面说过,只要我不太苛求,想得不要太多,日子就会很好过。”
爱情是痛苦,也是承诺,更是心灵伤口神奇的治疗师,即使在当今这个商品泛滥、物欲横流的社会,爱情的光芒依然不会褪色,她仍然是我们每一个人心灵最黑暗的深处的梦想的恒星。她依然在秘密幽静地闪烁和歌唱,让我们领悟生命的奇迹和真谛,让我们的灵魂有所寄托。
平鑫涛爱花、爱画,琼瑶幽默地说他们生活里有三多:花多、画多、话多。
平鑫涛喜欢给琼瑶送花,喜欢带琼瑶去旅行。
他们一起漫步,共同欣赏路边的野花,树上的新绿,小溪的潺潺,大地和夕阳。
他们不再争吵,让两人之间的日子温馨和浪漫。
他们曾结伴去美国看望琼瑶的弟妹,大家在千岛区划船钓鱼,看落日缓缓西下。
他们也曾去欧洲,站在大片的梧桐树林里,看落叶在地上铺成地毯。
他们从欧洲回来,平鑫涛还写了一本书,书名叫《穹苍下》,那书中的每个章节,都有着彼此的秘密的身影。
生活表面上是美好和浪漫的,但,琼瑶“心底仍然酸酸涩涩,常常陷入突然的痛楚里”。
那个时期,琼瑶的许多作品,都有着自我的影子,最典型的,便是《浪花》里的秦雨秋。
在本书的稍后,我们还会较详细地谈到。
小心翼翼珍藏的秘密,终于还是打碎了。
有一天,一个知情的陌生女人的骚扰电话,终于打破了琼瑶暂时的平静的内心,掀起铭心刻骨的波澜。
电话中,那个女人用最恶毒、最无耻、最粗鲁、最肮脏的话来骂琼瑶。琼瑶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她被深深地伤害了,一颗心掉进了无边的冰窟。已经很久没有过的少女时期的那种绝望、自卑、无助、忧郁,再次像大病一样袭击了琼瑶。
琼瑶哀伤地对平鑫涛说:
“保护我,让我远离伤害。要不然就放掉我,让我自生自灭!”
平鑫涛说:
“没有保护好你,是我的错!”
真诚的平鑫涛,回去开始和他的妻子谈判离婚。
这一谈判,竟谈了8年之久。
对于平鑫涛的妻子,琼瑶心怀内疚,在琼瑶的回忆录中,她用最美好的言辞来描写这个女人:
“鑫涛的前妻温婉娴淑,美丽高贵,有传统所有的美德,相夫教子,逆来顺受。就连我的存在,她也能淡然处之。她纯静如一湖无波之水,鑫涛却强烈如燃烧的火炬。他们之间,不能谐调的地方,大概也在这种区分上吧。”
在平鑫涛和妻子的离婚谈判中,琼瑶居然在朋友巧妙的安排下,和鑫涛的前妻恳切地谈了一次话。
看到平鑫涛的前妻,琼瑶心软了,她再次下决心要忘掉平鑫涛。
琼瑶回忆说:
“我望着她,那么恬静,那么端庄,即使面对的是我,她都不愠不怒,不温不火,只是静静地瞅着我。忽然间,我对她就充满了同情。这样一个无辜的女人,为鑫涛付出了她的青春,她的爱心,又为鑫涛生了三个子女,最后却莫名其妙地被判出局!这太残忍了!在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真是千错万错,实在不该接受鑫涛的感情,实在不该卷入别人的婚姻里去!”


26.守望着残缺的梦


又是一个机会,又是一个巧合。
正当琼瑶决定放弃平鑫涛,把平鑫涛还给他善良美丽的妻子时,琼瑶又有了一段奇遇。
这就是“汤”的出现。
汤其实和琼瑶已相识了多年,他旅居美国,家世显赫,而他本人温文尔雅,很有书卷味。
多年之前,汤就对琼瑶下过一番功夫,但那时琼瑶离婚不久,没有心情,所以没怎么留意他。
这一次,汤又从美国回来,依然未婚,看到琼瑶也还是单身一人,汤终于鼓起了勇气,向琼瑶示爱。
琼瑶的心动了,这正是一个机会。
放弃平鑫涛,从这种复杂的情感纠葛中解脱出来,给自已找一个真正的归宿,汤的出现,让琼瑶看到了一线曙光。
接下去,有两个星期,琼瑶避开了平鑫涛,和汤进一步的交往和接触。
在汤离台的前夕,汤终于正式向琼瑶求婚,琼瑶考虑后,毅然答应了。
“只有这样,我可以把鑫涛还给他的妻子,退出这场残酷的游戏。”
当平鑫涛知道琼瑶的这一决定时,脸色惨白,跳了起来。
和琼瑶已经共同走过了这么长的一段路,经过了这么多的爱与恨,这么多的恩恩怨怨,生死也曾相共,平鑫涛说什么也不可能再放弃琼瑶。
接下来又是剧烈地争执和说服。
平鑫涛含着泪向琼瑶激动地说:
“不行!你是这样一个不实际的女人,你这么任性又这么不理智。谁能了解你,像我了解你一样?谁能照顾你,像我照顾你一样?谁能欣赏你,像我欣赏你一样?不行,你跟任何人结婚,你都会枯萎!你还有好长一段人生,我绝不允许你枯萎!
“我不答应你!因为我答应不起!全世界,我们一起走过,生和死,我们一起面对,事业上,我们相辅相成……现在,你要离我而去,你认为还能照样过日子吗?即使我答应你,也是一句谎言!现在,我只要想一想,你会和别人结婚的事实,我就心慌意乱了。如果你真去了,我不会自杀,因为那太没出息了!乌来山顶上的一幕,我答应过你,再不重犯!我会守我的诺言……但是,如果你真舍我而去,我会万念俱灰,枯萎而死!
“不要和别人结婚!你已经等了我这么多年,请再给我几天,不要让我们全体都毁灭!我知道这些年来你所受的委屈,请相信我会一一补偿!请求你,不要贸然决定一切。汤是好人,但他不能给你幸福,只有我,才能给你幸福!”
琼瑶止不住的眼泪,再次涌出!
她又被说服了!她又妥协了!爱情是什么?点点滴滴,细细碎碎,知冷知热,一言一行,一颦一笑,爱情是那么的复杂,有时又是那么的简单。
琼瑶,现在正像她在小说中写的那只孤雁,无助而哀怨地唱着歌:


雁儿在林梢,眼前白云飘,
衔云衔不住,筑巢筑不了,
雁儿不想飞,雁儿不想飞,
白云深处多寂寥!
雁儿在林梢,月光林中照,
喜鹊与黄莺,都已睡着了,
雁儿睡不着,雁儿睡不着,
有梦无梦都草草!


琼瑶的小说和歌,其实都是这样,有着她真实的喜怒哀乐,真实的人生和爱与恨、悲欢离合的体验。
“雁儿不想飞”,琼瑶终于也没有飞走,她留了下来,依然接受着平鑫涛。
“我留下来了,没有飞走,守着我的树林,守着我残缺的梦。”


27.幸福就是这样的简单


1976年,平鑫涛终于和前妻离婚了。
再过了三年的时间,1979年5月9日,这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琼瑶和平鑫涛结婚了。
第一个给他们祝福的人,竟是琼瑶的儿子小庆,此时也已经18岁,是个身材颀长的青年了。
时光这个神奇的摩术师,他创造了多大的奇迹?
没有婚纱,没有礼服,琼瑶只在胸襟上别了一朵兰花,那兰花,正是她生命幽香、孤独、高贵、宁静的象征。
没有仪式,他们只是请了好友高文夫妇,在他们的结婚证书上盖了个章,然后,再请了二十几位最好的朋友去餐厅吃饭,吃到一半,大家才知道这是琼瑶和平鑫涛的婚宴。
经历了太多的浓墨重彩般的传奇人生,现在的平淡是适宜的。
在婚宴上,琼瑶回答了朋友们的疑问,也对自己的感情生活作了个总结:
“我并不像你们想象的那么自在潇洒,这么多年来,我是条飘荡的船,一直想找一个安全的港湾,好好地停泊下来。在基本上,我从没有反对过婚姻,我认为人与人之间,即使谈恋爱,也要负责任。不负责任的恋爱是逢场作戏,在生命里留下不很深的痕迹,两个人如果爱到想对彼此负责的时候,就该结婚了。尽管,婚姻很容易老化,很变易变调……
“但是,如果人连结婚的勇气都没有,就未免太可悲了。我想,在我的身体和思想里,一直有两个不同的我。一个我充满了叛逆性,一个我充满了传统性。叛逆的那个我,热情奔放,浪漫幻想。传统的那个我,保守矜持,尊重礼教。今天的我,大概是传统的那个我吧!”
绚丽的爱情,终于在平淡的相扶相持中,继续生根发芽,而有了最完美和圆满的结果,生命中的欢乐,此时已到了细细来品味的时候。
结婚第二年,琼瑶和平鑫涛用他们所有的积蓄,买了一幢四层楼的花园洋房,取名为“可园”。
琼瑶感慨道:
“我们两个,都是从最贫穷的环境中挣扎出来的,都是从一无所有中白手起家。我们都经过人生的风浪,事业的挑战,感情的挣扎……我们也都不再年轻。当我们迁入可园,我们才终于有了属于我们两个的家。”
家,终于有了家,有了人生的归宿,这就是幸福,幸福就是这样的简单。
平鑫涛完全按照琼瑶的“梦想”,重新装修了可园。
住进可园一个月后,琼瑶第一次在可园中记日记,写下了这么一段:


从小,就喜欢看电影,喜欢看小说。每当电影小说里出现一幢大房子
时,总引起我的惊叹!有时也会梦想有个属于自己的大房子,有个属于自
己的花园。或者,童年的苦难,在心中已深深刻下太多痛苦的痕迹,成长
的过程,又付出了太多的代价,总觉得这个梦大虚幻了,太遥远了,是永
不可及,永不可得的……但是,今天,鑫涛和我完成了这个梦——我们的
可园。
可园,这不止是一幢房子,一个花园。更是我心灵休憩,不再流浪的
保证。搬来一个月了,虽然在混乱的装修工程中,在人来人往的嘈杂里,
在小庆将考大学的压力下……我仍然心怀欣喜。每晚,躲在鑫涛为我精心
设计的卧室中,看电影的录影带,(录影带这项发明实在太伟大了,可以
躲在卧室里看电影,真是奇妙!鑫涛这个爱电影如痴的人,怎能不看个够?
可是,每次看到一半,他就睡着了!)鑫涛睡着后,我静静的躺着,听他
的打呼声,听小雪球的鼾声,听录影机中播放的对白声,听窗外火车飞驰
而过的辘辘声……这一切加起来的声音,十分“震耳”,我就对自己说:
“这一切,就是“幸福’的声音了!”


大团圆,大结局,传奇的故事到了完善的高潮,皇天不负有心人,“流泪播种的,必将欢笑收割”,让我们会心一笑,对这“幸福”的声音,表示衷心的祝福和感谢。


28.后来的事


琼瑶的传奇故事在这里告了一个段落,关心她的读者,当然还想知道得更多。
在琼瑶的回忆录《我的故事·后记》中,琼瑶还交代了她的“故事”中其他人物情况,这里摘录下来,奉献给读者:


一、我的父亲,已从教育界退休。年虽八十,身体还很健康。母亲身体却不太好,常常出入医院,要强好胜的个性依然不改。去年,他们搬离北投,迁入我给他们买的新居之中。新居坐落于台北东区,在一栋十四层楼的大厦里。这样,我和两个弟弟都可以就近照应他们。因母亲多病,不良于行,我们为他们请了护士和女佣,24小时,终日照顾着。
二、麒麟在美国获得硕士学位,曾留在美国8年,当工程师。然后回台湾发展,弃学从商,办了一家贸易公司,专营小五金的进出口贸易。和小霞的婚姻恩爱,有一子一女。
三、小弟在美国念了一年书就回国了。他天性洒脱,不喜拘束,完全是艺术家的作风。回国后就专心从事艺术生涯。早已结婚,也有一子一女。
四、小妹和阿飞在美国结婚,双双取得博士学位,留在美国发展事业,一帆风顺。自组一家顾问公司,目前有职员数百人。优秀的小妹,毕竟是优秀的!
五、我的老师十年前去世。去世前,我们曾辗转取得联系,间接通信,彼此都没有勇气再见一面。知道他去世的消息,我哭了好几天。
六、庆筠和我离婚数年后,再度结婚,这才得到真正的幸福,从此不碰赌。又生了两个儿子,妻贤子孝,生活非常美满。只是,他彻底放弃了写作,不再梦想,也不再失意。他终于从写作的桎梏中解脱出来。
七、鑫涛的前妻也已再婚,嫁给一位画家,她自己也学画,夫唱妇随,平静安详。
八、鑫涛的三个子女都已长大成人。由于鑫涛事业发展得很快,当初那小小的“《皇冠》杂志社”已扩建为七层楼的大厦,包括“杂志社”、“出版社”、“舞蹈工作室”和“画廊”,正名为“皇冠艺文中心”。三个子女,在“中心”里各司其职。都遗传了父亲的事业心和冲劲,在那儿努力地“冲刺”。
九、小庆顺利考上大学,毕业于辅仁大众传播系,服完兵役后,立即加入我们自组的“怡人传播公司”,去当执行制作,拍摄电视连续剧,忙得不亦乐乎。小庆天性乐观,笑口常开,完全没有“单亲家庭”的后遗症。他和鑫涛之间,宛如亲生父子,这一点,是我最大的安慰。去年年底,他和同班女同学何璓琼订了婚。
十、我心爱的小雪球,活到18岁病逝,我大哭不止。鑫涛见我如此伤心,又买了一对小冲狗送给我,我给它们取名叫“欢欢”、“乐乐”,整日伴我写作。
我身边的人,大概情形就是这样。年轻的一代在冲刺,年长的一代已退休。我自己,仍在“传统”中,找寻一些“反传统”的乐趣。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变得比以前开朗,我喜欢开怀大笑,常常一笑就不停。我仍然很爱哭,心肠越来越柔软,碰到一些感动的事,就会掉眼泪。我已停止感怀自伤,把以前的伤心事都当成生命里的必经之路,能以一种宽容的心态,去回想过去,迎接未来。对我所做过的选择,不论是对是错,我都不悔!我似乎有些“成熟”了,但,有时还是会做一些傻里傻气的事。我依旧认为,人来世间,是一趟苦难之旅,如何在苦难中找寻安慰,是最大的学问,我一生中,坎坷的岁月实在不少,痛楚的体验也深,我能化险为夷,完全靠我自己的迷信,迷信人间有“爱”就是最大的原因。假如有一天,我发现世间的人,都失去了爱的本能,我相信,我的精神支柱也就会随之倒塌了。我但愿,这一天永不会来临的!


琼瑶对自己的一生作出了总结和回顾,“爱”,是她人生的哲学,是她把握人生和社会的世界观和方法论,爱是生命给予我们最宝贵的礼物,爱,是永恒不朽的。愿我们的每一个读者,都会心怀感谢,珍惜我们的生命,和我们生命中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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