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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到“窑子”里苦练绝艺


  朝霞中,北京的八大胡同翩翩走来了一位倜傥俊逸的青年,一时间,俏丽的青楼女子把爱慕的目光盯在了青年白晰的脸上……身为太监的李莲英竟也逛起了窑子……
  光阴茬苒,日月如梭,冬去春来,花开花落,不知不觉中李莲英已在皇宫中呆了十个年头。这十年中,他严守宫禁,小心谨慎地侍候师傅,尊敬长者,手脚勤快,一言一行都特别注意。又因为他诙谐幽默,能说会道,再加上善于见机行事,所以不但在师傅眼里红得发紫,就是周围一些本来很不以他为然的大小太监,也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认为这小子是个人才,以后有前程,因而大家伙儿都热情地称呼他为“小李子”,明里暗里做啥事都让他几分。小李子知道这些太监对他高看三分,但是仍旧兢兢业业,尊老助幼。于是大家伙儿越来越对他另眼相看,连师傅也不得不常常讨些他的主意。因为小李子的主意不但是多,而且是妙,妙不可言,你能想出来的他都不想,往往另辟蹊径,却又一矢中的,用来指导办事干净利索。你等他一说口得会后悔不迭,觉得自己就差那么一点没想到这儿,可就是差这一点就立别高下,不服不行,小李子就是技高一筹。
  可是高明归高明,十年之中小李子依然在师傅手下打杂,功成名就还没有半点影子。不过,十年的磨炼,十年在深宫中的磨炼已将他磨成了一个绝对适应内廷生活的称职太监,这一点小李子认为就足够了,时机都是等来的,他不着急,十年如一日的扫地洒水,养花喂鸟等杂活干出了他恬淡隐忍的表象,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他相信只要机会一到,他就会立刻抓住,他相信他会有机会,因为他年轻,年轻就是资本。
  俗话说“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巫婆学下神”。在内廷混这十年,李莲英由一个不谙世事,仅以为凭一颗热血沸腾的心就可以闯荡天下的童监长成了一个丰神如玉的浊世美公子。当然,最主要的是这位公子现在比以前从里到外,从头到脚变了个遍,唯一剩下的是他逢着探亲回家仍叫皮硝李叫“爹”,叫曹氏叫“娘”,而且时不时老往家里捣腾点大内的东西。这是李莲英自己心里想的,他认为他已经赶上了邓天一的水平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在看来,他觉得邓天一的把戏简直是三岁小孩才玩的。
  这十年中,是大清帝国由苟延残喘到摇摇欲坠的一个征兆很明显的过渡。这十年中,大清帝国风雨飘摇中,经历了好几次大的洗礼,洗尽铅毕,示出本相,明眼人一看便知,爱新觉罗氏的江山不久长矣。细细说来,先是咸丰十年,英法联军悍然烧起了第二次鸦片战争的战火,二百余艘洋舰满载洋兵洋炮,耀武扬威,由江南沿海北上,直捣大沽。大沽口渔民素来悍勇,不甘受辱,联络尚存民族热血的守卫官兵,与洋鬼子一场血战。大沽口的两员战将史荣椿和龙汝元身先士卒,坚守炮位,奈何老天不佑大清,龙汝元阵亡,史荣椿重伤。剩余清军残兵败将无人督率,自然逃命第一,发一声喊,均作鸟兽散,渔民虽然同仇敌忾,可惜大刀、长矛、斧头和铡刀又怎比得上洋枪洋炮,数场大战下来,渔民惨败。咸丰十年八月二十日,天津失守,九月,英军旌旗南指,兵临北京城下。咸丰帝顾不得收拾细软,仅仅带了几个搜罗过来的汉族美女,一溜烟跑到了河北承德避暑山庄。京城留下以恭亲王奕䜣为首的一批王公大臣,在英法联军的强大威慑和轰天炮火声中,举行了好几次没有结局的讨论,文的主和,武的主战,争吵不休。但是行之有效的防御措施却是谁也没提出。英法势如破竹,把紫禁城困得水泄不通,即使是飞鸟也难以插翅飞入。六王爷正急得团团转时,败报已来,说是海滨守兵不战自溃,圆明园失守。六王爷屁滚尿流,落荒而逃,英法进入圆明园,烧杀抢掠,把一个藏满奇珍异宝的万园之园化为一片废墟和灰烬。圆明园余烬未熄,《北京条约》签订,也不晓得又拱手让出了多少国家主权和大好河山。咸丰帝闻说圆明园被烧,再加之太平军为患,江南两营土崩瓦解,内患外侵,烽烟四起,咸丰帝感伤自己在皇位上时,弄的国不象国,家不象家,祖宗费尽心血打下的大好江山弄得七零八落,支离破碎,一气之下,害了场大病。咸丰本来就贪色过度,身子极虚,这几下往中间一夹攻,咸丰帝吃不消了,竟没能再回北京城看一眼,就在承德避暑山庄归了天。咸丰帝临死留下遗诏,立六岁的载淳为皇太子,载垣、端华等八大臣协理赞襄政务。
  咸丰一旦呜呼哀哉,顾命八大臣理所当然里里外外主持朝政,载淳即位,年号同治,这下可好,载淳生母原懿贵妃叶赫那拉氏于风云变幻中异车突起,联络恭亲王奕䜣,一举揣了顾命八大臣的老窝。这八位开始还蒙在鼓里,意欲借机铲除叶赫那拉氏,熟料无道无亲,常遇恶人,八位梦醒之后劳燕分飞,下地狱的下了地狱,作死鬼的作了死鬼。于是懿贵妃,即圣母皇太后叶赫那拉氏与东宫太后慈安合称东西两宫太后,垂帘听政,把持国家大政方针,因慈安素来柔顺,不喜与人争强比胜,事事处处尽皆让慈禧几分,故而朝政实为慈禧一人把持。
  李莲英在几次大的政治争斗中没起啥大的作用。风起云涌之时,根本轮不上他插手,宫廷之中,大小太监成千上百,像他这么大一点的也就只有隔岸观火的份儿,不过隔岸观火也好,没有危险,但这并不代表他对事情真相一点不懂,相反,他懂得还不少,懿贵妃随咸丰逃往承德,小李子有幸随侍,亲眼目睹了顾命八大臣和懿贵妃之间明枪暗箭,各显神通的交火。在战火中最能学习战争,从承德再回到北京城,人是物非,沧桑感顿生之余,小李子不自觉成熟得更多,回想入宫后的一幕一幕,对如今的慈禧太后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相信自己的眼睛。这颗关系着身后大事的棋子他义无反顾地押到了慈禧太后——当年的懿贵妃身上。
  可惜,他再蹦跶,人微言轻,连太后的面都见不着。这可咋办呢?宫禁中寸功未建地忽忽呆了十年,他觉得该时来运转了。李莲英虽然脸上依旧嘻嘻哈哈,见人逗乐子,心里那个着急,可真像是猴子烧着了屁股。这可咋办呢?李莲英苦思冥想,无有主张。
  天缘凑巧,正当李莲英一筹莫展,无计可施时,命运之神却主动向他垂青,给他抛起媚眼来了。这天早上,他扫完院子,没事可干,和其他当差的在闼闼房边喝水边闲聊。闼闼房是供太监工作之余休息娱乐的公共场所。在这里太监可以啥都不顾忌地无拘无束闲聊。谈天说地,磨牙斗嘴,下下象棋,动动手脚都行,就像农村的光棍堂一样,在戒备森严,不小心说错一个字就会危及生命的宫廷内院之中,另是一番天地。李莲英正和一群年纪相仿的太监说笑之间,沈玉兰进来了。沈玉兰是长春宫的主事内监,也是个没有实权,专管乱七八糟的事却又分毫怠慢不得的苦主儿。老头儿是直隶河间人,李莲英的嫡系老乡,无人处看见可以不顾名节,坐一块说笑逗乐的。今儿进来满脸愁容,浑身上下穿得整整齐齐,头上是金色顶戴身上是鹌鹑褂子,兰袍子,色调暗淡,更衬出脸上愁容的阴森。大家伙儿都挺讷闷,沈师傅一向是很达观的,今儿个怎么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沈玉兰平时为人和善谨慎,对小太监又比较体贴,因而在内监中颇有几分威信,一群小太监看他这样,又看他穿着朝服,想必是在太后那儿碰了钉子。这时候大家再不敢说笑了,师傅再没师傅架子也是师傅,况且,大家看沈师傅不高兴,心里也蛮不是滋味儿,哪儿还有说笑的心情。沈玉兰进来后一声不响地蹲到角落的小凳子上抽了两袋旱烟,还待要抽,人群里一个年纪较大的太监忍不住了,他本来就是沈玉兰的徒弟,所以师傅两字叫得特别甜:
  “师傅,怎么啦?又使主子不高兴了。”
  沈玉兰不抬头,喟然长叹:
  “唉!我这碗饭很快就吃不上了。”
  大家伙儿益发感到不好意思,看他的徒弟开了个头,于是一窝蜂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
  “沈师傅,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沈玉兰唉声叹气不止,满脸沮丧:
  “你不是不晓得,这主子越来越难伺候了。”接着他把刚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给大家伙儿说了一遍,要大家伙儿看在他一把老骨头份上,帮他拿个主意。
  原来懿贵妃一旦贵为大权在握的慈禧太后之后,更加骄横跋扈,不可一世。宫中有“母以子而贵”的风气,她是同治皇帝载淳的生身之母,自然又凭空增添几分身份。咸丰驾崩承德,载淳即位,说是两宫垂帘听政,其实慈安淳厚、善良,可做贤妻良母,却不是能驾驭政治的好手,遇事老拿不出主意,久而久之大权即在慈禧太后掌握之中了。再说,小载淳即位时才几岁大的毛孩子,就是再天生圣明,年龄在那放着,吃屎都几乎不晓得香臭。慈禧太后自然更是如鱼得水。
  俗话说的好,“寡妇老婆没个正形儿”,咸丰死时慈禧才三十不到,正如狼似虎的年龄,一腔欲望没处发泄,她又本来就有不少不待见人的地方。这样一来,生活小事上便更加斤斤计较,小太监动辄即被痛打,天长日久,大家伙儿去给慈禧太后当班时都准备了一套特殊的器材,用大块牛皮制成护膝,防止长跪,以大块棉布双成几层,垫到屁股上,防止挨打。因为太监挨打不像宫女,是不脱中衣的,当然,脸上自然没法保护,所以,去给慈禧太后当班的小太监仍有不少回去时是脸上巴掌印摞巴掌印,嘴唇沁血,齿豁牙落着的。西太后平时有爱美、爱打扮的癖好,这没啥奇怪的,像她那样的女人要不爱打扮才是咄咄怪事。西太后有一头长长的黑发,散下来如小瀑布一般,西太后对她那头黑发特别珍爱,她一珍爱不打紧,专司负责给她梳头的梳头房的太监吃不消了。每次梳头她都找碴儿揍人,不是这儿不对,就是那儿不对,反正就是合不了她的心意。不合她心意当然得惩罚,西太后一声令下,梳头的太监战兢兢就得匍匐在地,任她指挥人痛打一顿出气。因为太监都在屁股上垫有护身法宝况且又都晓得西太后有看人被打着屁股杀猪也似嚎的嗜好,所以尽管心里发怵还能每天都抽出几个人当班,去了之后就做好臀部挨打的准备,只等西太后粉脸一寒,立刻便一下子马趴在地上,掏出蘸过辣椒水的手帕,搞得眼泪汪汪的,并且杀猪般地嚎,嚎得声音越大西太后就越高兴,心情一转好说不定还能赏你一点稀奇玩意儿。不过这都只是在没碰掉头发的前提下讲的。太监们每天当班以后,梳头房剩余的太监静坐喝茶,一听见长春宫正房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叫,便会高兴得眉开眼笑,因为一挨打命至少是保住了。死罪免去、活罪难逃一向是执法的准则,大家伙儿在梳头房听着长一声短一声的嘶叫甚至还会轻轻地打着拍子相和。可是,万一一整天没听见长春宫有动静,大家伙儿就开始提心吊胆了,西太后没有那天不打人的,除了她那天杀人了。所以此时十之八九这几位太监的命就不明不白葬进去了。因梳头而获死罪的大多是因为梳掉了头发。
  其实掉头发很正常的生理现象,你就是保养再得法,也没法避免头发中的一部分老化脱落,再高明的梳头师他也得梳下几根断了的头发。想想这些根断头发真够得上尊贵,一根就是一条人命。断头发倒也没啥,梳头房的小太监个个练出来的眼明手快,一旦发现有断发立刻会趁西太后不注意而把它藏起来。真万一被逮住那是该你阳寿已尽,也无怨言。可是最后,西太后脾气突然又变了,不喜欢看打人屁股,又喜欢上了打人嘴巴,这下惨了,十多天来每次去梳头的太监回来后都成了猪八戒。人有脸,树有皮,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西太后把这些太监一个个打得脸上胖出好几圈,连门都没法出。大家伙儿当然不愿再去梳头。
  沈玉兰长汉一口气道:“我兼管着梳头房,没有人给西太后梳头,她从鼻孔里‘哼’一口气我这条老命就没了。这不,前天,我求爷爷告奶奶好话说了几箩筐一个姓刘的太监实在磨不开面子。勉勉强强去了,刘太监去了之后再没回来,他不小心碰掉了西太后两根头发,自然是受了气毙。昨天我以老命担保,派了个姓王的去,姓王的梳到正中看西太后脸一耷拉,神经质地手下一用力,碰疼了些,立刻被拖下去打了四十宫杖,他的命保住了,我的老命也保住了,可是那苦他得自己受啊!这会儿可能还躺在房中连声哎哟呢!今儿的差役是我豁出老命不要,自己去梳的,别的人实在找不来,梳头房是我冲谁瞅一眼谁立马就把一雪亮的菜刀横自己脖里,横鼻子竖眼对我大叫:‘沈师傅您老儿今儿要再派我的差使我就死给你看。’我是实在没办法,战战兢兢去了长春宫,说今儿由我来侍候太后梳头,西太后没有问别的,再说原先我干过这一行,尽管有些老眼昏花,手脚还算灵便,也没梳疼,也没掉头发,我正庆幸老天有眼,老天立刻就有眼没了眼珠,给了我个颜色看看。西太后嫌我梳的‘旗头’平板难看,把我轰出了宫门,天哪!‘旗头’是宫廷的老例,别的样式一则没人会梳,二则与祖宗家法似有不妥。怎奈我百般解释,主子一点不听,最后把她惹急了,臭骂我是不中用的老东西,还说若不是看我上了几岁年纪,定要打我个筋断骨折。这算是小事,她要我在短时间内寻觅一个称心的梳头房役,否则,我这条老命……”
  沈玉兰说到此处不胜唏嘘,竟然老泪纵横起来。大家伙儿很想替他分忧解难,可又想不出适当的办法。不多会儿人群渐渐散去,沈玉兰无可奈何地连连摇头叹息不已,斜歪在太师椅上苦苦思忖。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件事打动了一个人,就是年纪轻轻的李莲英,他在心里拨弄小算盘:“只有难办的事办好了才能显出本事。这样才能接近西太后,才有可能出人头地。我苦苦想了多年要找机会,这难道不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吗?虽然我现在对梳头也是一窍不通,可是还有半个多月时间可以去学吧!将近一个月时间要是连梳头都学不会,我李莲英还活个啥?别说出人头地,平平庸庸地活一辈子恐怕都办不到。”
  李莲英打定主意,俟众人散去后,独个和沈玉兰聊了一会儿子天,觉得时机差不多好了。于是凑上去毕恭毕敬地问道:
  “沈师傅,让我去试一下好不好?”
  沈玉兰一下子没回过神来,不解其意:
  “你说什么?”
  “我去试着给主子梳头啊!您看行不?”
  沈玉兰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阵子,不屑一顾地说:
  “小李子,这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主子的为人你又不是不晓得。你才这么大一点年纪,万一有个差池,我咋向你爹妈交待?”
  小李子似已胸有成竹,豪情万丈:
  “沈师傅,你也不是不晓得,我小李子别的谈不上,眼疾手快,脑袋瓜好使自认还有两下子,弄得再不好这条小命总是能保住的,再说了,我也想过,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给我一个月的功夫到外边学一学,还怕主子不满意,这件事包我身上就得。”
  沈玉兰再睁开昏花的老眼打量李莲英,看来还是觉得不妥,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说:
  “小李子,我是为你好,伴君如伴虎的道理谁都清楚,主子这些天正在气头上,那可是丝毫疏忽都要不得的,你要想找进身之阶满可以从其他地方下手,你还年轻,日子还长久,不怕没有机会,我也不是不相信你的能力,大小太监提到你小李子谁不竖大拇指,可是,可是我还是不放心,你就再行,也架不住主子故意找事呀!我还是怕有个三长两短没法向你爹妈交待,你想想,大城在这儿的,就崔总管、我你三人,崔总管位高事杂,无暇照顾你,当初把你的事都交付给我了,我为难啊!”
  李莲英打定主意了,非要找这颗歪脖柳树吊死,见沈玉兰几次三番不答应,只得施展深身解数死磨硬缠。沈玉兰是真为难,想想他认识的内监中,照这个小老乡这么八面玲珑、聪明伶俐的还真找不出来,要不是老乡他说不定还要找上门让他去试,可是,他的身份不一般呀!万一出了事,沈玉兰自觉实在无颜再见大城父老。可是李莲英的磨缠功夫真是太到家,能说会道,巧嘴八哥似的,前前后后,大的小的,利弊得失一五一十给沈玉兰分析了一遍,最后还摊上了一片为沈玉兰甘心卖命的碧血丹心。把沈玉兰说得老泪又滴了好几大碗,是啊!内监中无人可选,这些可怜虫常年禁闭宫中,少见世面,就像圈里的牛羊,一个个除了会在心里变看法整这个治那个,啥本事都没有,拉出来一个站人前看着痴痴呆呆像个傻瓜,一个月内找不到适当人选,他这条老命可就不保了,主子在惩罚属下时说一不二、决不手软他是有深刻体会的。宫中老太监给过主子八字评语,叫做“貌美如花,心如蛇蝎”,他认为一点不假。小李子也是为他考虑,明知给他一个月,就是再加一个月他也找不出适当人选来,怕他这把老骨头丢到大内宫禁,因而冒死自荐,替他去撑台,他咋还能一点也不体谅小李子的心意,一味地畏畏缩缩拿不定主意,难道非要坐以待毙吗?让小李子去试试,说不定能试出个荣华富贵,以后他也跟着沾点光。
  沈玉兰一横心,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阎王爷摆手,命都是生就的,于是就答应了李莲英的要求。但是要他千万小心谨慎,马虎不得,否则以他沈玉兰绑一大群在一块也救不了他的小命:
  “小李子,你也明白,我如今是活马当做死马医,没二话,说啥都是白费,天高海阔,你就小点心撞大运去吧!好自为之,我到你师傅那儿给你请个长假,你放心去吧!出去的花销我负责,噢!对了,出去后多往家跑几趟,问你爹妈好。”
  说着说着,老太监眼中又出了汗,他想起了老家的一切:
  “唉!不敢想啊!我离开大城到这儿好几十年了,也不晓得家里爹娘的坟头还有没有!这辈子也不知还能不能再回去看看,好几十年啊,不敢想,真是不敢想啊!”
  李莲英一听沈玉兰吐了口同意他去试试,高兴得不知说啥好。沈玉兰说着话抹着眼就准备起身回去给他取银子,李莲英极力推拒,说他有银子,沈玉兰大惑不解,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因为像李莲英这样的小太监一月充其量也就一两多银子的“俸钱”,一来二去连小花费都顾不住。于是问他银子是从哪来的,李莲英笑而不答,说那是天机,天机不可泄露。
  原来前不久干散差时,正赶上宫里翻腾室库,清点银子,这活儿小太监自然是责无旁贷得去干。为了防止小太监和杂役们偷盗,内务府大臣命令所有参加搬运工作的人一律脱光衣裳干活,而且还派了专人监视,这一招是够狠的,可是难不倒鬼计多端的李莲英,该揩油还是揩油,他拉拢了负责监视的苏禄,约定利益均沾。因为宝库里大小元宝多得数不清,能把人眼耀花。李莲英趁人不注意,把小元宝一次塞进肛门两个,在路上装作解手,寻机会埋到地下,这样搬了许多趟,李莲英神不知鬼不觉地搞到了几十块十两一个的小元宝。
  太监是不能随便出入禁宫的,李莲英虽然是有正事干,可还是不得不掏出些银钱意思意思,先买通首领太监,领了出入腰牌,又送给西华门护军两块小元宝。在正阳门外买了几身新衣裳,然后到厕所里把衣裳一换,通身是绫罗绸缎,再加上他人长得精神,真个是如潘安再世,宋玉重生。李莲英收拾停当,手摇花菱折扇,风神翩翩地奔家去了,爹妈和几个兄弟见了自然是喜出望外,李莲英也不着急,先在家和爹妈兄弟好好亲热了一阵,看看时间已过去六七天,于是开始盘算怎么学梳头手艺的事。
  “俗话说,馋做买卖懒出家,想看媳妇卖绒花”,这话一点也不假。李莲英盘算来盘算去,就把主意打到这上面来了,不过他看的不是媳妇,而是烟花女子。李莲英未进宫前耳闻过不少勾栏院的事,而且还亲眼见过些烟花女子。他深知女人里边最会打扮的应该推她们为尊,因为这些女子打扮得迷人一些是职业需要,有哪个男人不喜欢花枝招展的女人而独独青睐蓬头垢面的妇人,那他必是傻瓜无疑。况且这两天李莲英走东家串西家也把必要的情况摸了个八八九九。据说近些年来京城流行的新发型都是先在烟花界兴起然后才流传出去的。
  李莲英说干就干,找个杂货店买了一个小小的竹篮,篮里装了些生发油、宫粉、胭脂、绒花,通草之类的闺秀梳妆之物,从此叫卖于八大胡同的花街柳巷,出没于妓院粉头之中。
  其后的十多天内,每天日上三竿时,正当“清吟小连”的姑娘们梳妆打扮之际,“生发油,宫粉胭脂……啊!”的悠扬叫声便会传入她们的耳鼓,进而打动她们的心弦,只闻得一阵香风,只听得一片珠落玉盘的“格格”娇笑,只觉得眼前一花,一个个浓装丽服,粉面桃腮的姑娘移动金莲,婷婷娜娜而来,如风摆杨柳雨打芭蕉,再看那发式,有如喜鹊登枝,有如孔雀开屏,有如天上云霞,有如水中波影。李莲英一边暗暗赞叹姑娘们丽质天生,更擅打扮,一边细细观察揣摸那些发式,一一记在心里。时间不长他和这些倚门卖笑的姑娘们混的厮熟,有时竟得以登堂入室去卖,这也给了他不少方便,让他隔着“水晶帘”细细地看姑娘们梳理青丝、盘缕发髻的技法,如是这般一来,到离约定期限还有七八天光景时,京城内妓院里的各种梳头样式差不多都让他看了个遍,学了个遍。每天回家都在三弟宝泰头上试来试去,搞得李宝泰哭笑不得。
  这还不够,李莲英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那就是他想去会一下小玉凤。提起小玉凤来,那可是京城花界的魁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但长得貌若天仙,沉鱼落雁,闭花羞月,而且吹拉弹唱无所不精,琴棋书画无所不能,京城里的浪荡公子趋之若鹜,一掷千金毫不迟疑。这些对李莲英没大用处,他看中的是据说花界女子中的梳头技术都比不上小玉凤的。他见过不少烟花女子,提起小玉凤来都赞不绝口。李莲英觉得如果不找一下小玉凤,恐怕总是美中不足,可是他找又找不见。小玉凤住在西城口袋底的徵蓉塘,那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妓院,戒备极为森严,李莲英以卖杂货的小贩身份当然进不去。在徵蓉塘门口徘徊多日,出来的也尽是些二、三等的小丫头,根本就不见小玉凤的踪影。时间已所剩无几。
  李莲英决定要会会小玉凤,学些惊人的本领。
  这天上午,徵蓉塘忽然来了位新客,这个新客看上去不到二十岁,高高的个儿,一双大眼顾盼间极有神采,身穿着月日领嫩蓝缎长袍,脚蹬青缎面厚底高桥内城京靴,脑后拖着又黑又亮的三尺长辫,白净的脸皮儿透着红晕,真是气度不凡,俊美脱俗,他正在津津乐道地赏花择柳,偎红依翠,逍遥自在,这个人当然就是李莲英。
  还亏了李莲英诡计多端,要不这徵蓉塘还进不来。徵蓉塘在京城里艳名远播,道道儿自然也就多些,嫖客进门要先掏银子,让把门的看看你有多大本钱,然后按你的本钱给你挑相应的妓女。李莲英出宫带了百十两银子,一阵挥霍加上杂七杂八的开销已没剩多少。他到徵蓉塘门口时,看见前面两个龟奴正在痛打一个袍裂帽歪、像个破落户子弟、面有菜色的年轻人。年轻人闭着眼睛只是躺地上叫,却不申辩,两个龟奴却一边打一边骂:
  “张三,你以为换身好衣裳就认不出你是谁了,做梦,就凭你那几个臭钱,想嫖我们徽蓉塘的姑娘,你瞎了狗眼。”
  李莲英很是奇怪,拉住边上一个看热闹的人一问,原来挨打的张三进门时不但没给把门的小费,而且带的钱也少,按徽蓉塘的规矩他是不能进去的,可是他硬往里闯,结果就讨了这么一顿饱打。
  李莲英一听坏事了,伸手摸摸自己口袋,小元宝还有两个,散碎银子有一点,可是也凑不足三十两。听刚才那位的口气,找一般的妓女陪一天百两足色纹银恐怕都不够用,更何况他找的是声名远扬的小玉凤,三十两银子顶个屁用!那两个龟奴仍旧按着张三搂头盖脸地臭揍,李莲英不愧是李莲英,就是汗毛眼里藏的都是鬼主意,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从脑后摸出那把花绫折扇,“刷拉”一声打开,轻摇着晃悠晃悠冲两个龟奴走了过去。
  “哎!二位这是干啥的,光天化日,清平世界就这儿撒野,也不怕天理昭昭,国法难容!”
  两龟奴住了手,回头一看,嗬!这位公子哥儿倒挺派头,连妓院里的事都敢插嘴。两人在徵蓉塘拉了几十年皮条,啥样的鸟都打过几只,可就眼前这位让他们犯上难了。你说他是王公侄爷家的公子出来寻花问柳图个高兴,不像,两位不用扳住指头查都能把京城里有头有脸的浪荡公子算计个遍,没这么一号人,你说他是白相人吧!也不像!人那打扮,气度在那儿搁着,不怒自威。两位翻来覆去算计不出李莲英该属那路神仙,不过毕竟这两人也是吃了半辈子江湖饭,啥事路都懂一些,其中一个于是贼眉鼠眼地笑着搭讪:
  “这位少爷看来——嘻嘻,似乎面生得紧啊!”
  李莲英根本就不理睬他们,肚里暗笑,心说你们这两个杂种要认得我,那可就奇怪了,我今儿个这戏也不用演了。这么寻思着,李莲英大大咧咧地往张三身边走过去,走得近前,低头一看,一副大惊失色之态,忙不迭把他搀起来,嘴里连叫:
  “这不是张三大哥吗?昨会在这儿受这等窝囊气!”
  张三已经被打饱了,身知理亏也不敢反抗,只得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此时一听有人叫他大哥,不明就里,睁眼一看,怪了,眼前这他根本不认识。
  李莲英不敢怠慢,不待他发问,便又把话茬接了下去:
  “张三大哥你忘了,去岁元夕,‘春秋楼’一晤,匆匆已是一载有余,当时在座的还有长春宫的安总管、六王爷府的李管事,哈哈!果真是贵人多忘事,张大哥想必是忘却了!”
  张三更是如坠五里云雾,心说我啥时候去过春秋楼,那可是四品以上京官还得有钱有才敢涉足的地儿,这位想必是认错了人,可我叫张三他认得的那位不能也叫张三呀!张三再一转念,眼前这小子能到春秋楼,提到的两个还都是灸手可热的人物,想必有些来头,倒不如将错就错,顺水推舟认了他,说不定还有啥意想不到的好处呢?想到此处,张三身上的伤也不疼了,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握住李莲英的手大笑不已:
  “想起来了,你是……”
  李莲英也大笑不止,心中却暗骂,看来人都不傻,你给他的钓钩上只要有一点肉腥气,他立刻就会衔住不放,我是……,我是你二大爷,你他娘的要认得你家李爷爷你就不会在这儿挨打了:
  “张三大哥,咱到里边再说?”
  说罢扶着张三歪歪斜斜就往里走,“里”当然是指徽蓉塘的大门以里了,张三一看李莲英扯着他主要进门,心里可真给吃了蜂蜜似的,说早知有这样的美事我何苦早来这一会儿像没头苍蝇似地往里乱窜。看来果真是人生无常。行霉运就不会有好事,可运气来了就真是泰山都挡不住,当下与李莲英相依相扶就往前蹭,嘴里还穷嘟囔:
  “好说,好说!”
  两龟奴一看傻了眼,咋地?李莲英提那两位他都晓得啊!
  那可是他们做梦都想巴结一下的,你想,安德海在西太后跟前红得发紫,李管事又是恭亲王府的数一不二的人物。他别说敢挡他们的熟人,巴结都来不及呀!可又说了,这位公子哥年纪轻轻,咋就和那些人搭上架子啦,安总管和李管事放眼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都是大名人哪?万一……可是,万一这位真和那两位有联系,他要上去一拦,可就惨到家了。这两位眼光闪烁,拿不定主意,看李莲英亦步亦趋走到大门,就要抬腿进去时,其中一再也忍不住,飞步上前,一下将两人拦住,满脸陪笑,诚惶诚恐地说:
  “二位爷且慢,我们徵蓉塘的规矩,……嘿嘿!……”
  李莲英把眼一瞪:
  “啥规矩,规矩不都是人订的吗?本少爷今儿就非要改一改。”
  说着话只见他探手入怀,把那两块小元宝掏将出来,啪一下撂在地上:
  “识相的就把这两个东西拿去,不识相的就上来搜吧!本少爷就不信你有这么大胆量!”
  两龟奴一看那两块银元宝眼都直了,一个至少十两啊!了不得,这二位平时虽然也是吃香喝辣,可是进来的嫖客一出手仅赏给他们这号人就一人十两的他们还都没见过,二位扑上前去,一人抓了个小元宝,往手心一攥,果真沉甸甸的,十两恐怕都不止。二位心里乐开了花,规矩自然也不要了,抬头一看,李莲英和张三已进了院子,连忙又扯着喉咙嚷了一嗓子:
  “二位爷走好!”
  然后低头把那块银子翻来覆去一看,只见元宝底上凹下去的部分有几个小字,仔细一看,我的娘啊!俩龟奴愣住了一对,那元宝上写的竟是“大内金库”。二位滋溜溜直抽凉气,心说幸亏没拦着他,敢情这位说不定还是皇亲国戚呢!
  李莲英和张三进了门,早被鸨母接住,张三急着去找自己的梦中情人,也没给李莲英打招呼,一溜烟地跑了。李莲英被鸨母连拉带扯地推搡到一个大客厅里,客厅里艳丽堂皇,满目琳琅,鸨母尖着嗓子对楼上一声喝:
  “姑娘们,下来接客了!”
  “来了!”
  随着暗香浮动,环佩叮噹之声入耳,楼上慌里慌张地下来四五个油头粉面,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下得楼来,一字排来,意思是任他挑选。李莲英一个一个端详,一个一个地掐掐摸摸,姑娘们都是风月场上的老手,对这个毫不在意,又看这位公子哥丰姿俊逸,貌赛潘安,也不免都暗生好感,因而几个姑娘不一会儿便被逗得“咯咯咯咯”笑个不停。李莲英也看过来了,也摸过来了,没一个能相中,从左边看第一个个子太低,身材太胖,脸蛋太圆,大嘴,小眼,不好看。第二个长了一双金鱼眼睛,刀条脸,脸色黄得像个大烟鬼,让人看了不舒服,第三个小头小脸,鼠眉鼠眼,嘴里还长了颗大虎牙,令人讨厌,第四个五官倒算端正,只是肤色不太白,憨里憨气的。
  李莲英摇了摇头,鸨母一看,哟嗬!这位眼光还真高,要知道这四位已经是代表徽蓉院的高层次水平了,号称四大美人。除了小玉凤,就数他们这四棵摇钱树能来钱。那知这个公子竟然一个没相中,也难怪,李莲英在大内深宫见的那些姑娘,那一个不是天香国色,出来后按在里边的老眼光看,当然挑不出能入他眼的。鸨母不敢怠慢,门口的龟奴已给了她通知,让他招呼着这位一点,这是一条大鱼,鸨母自然心领神会,一看李莲英皱起眉头,于是神秘地冲李莲英摆了摆手,说:
  “姑爷如不中意还有好的,请随我来。”
  李莲英晓得再下来就该小玉凤出场了。于是振奋精神,跟鸨母上了二楼,边往上走鸨母边跟李莲英解释:
  “实不相瞒,小玉凤这两天身体不爽,再加上她年龄轻,举止之间恐有怠慢姑爷处,……”
  小玉凤果然名不虚传,只见她约摸十七八九,瓜子脸,弯弯的眉毛下闪动着一双格外有神的丹凤眼,薄薄的嘴唇如涂了丹朱,浅浅的酒窝,娇而不媚,清丽脱俗。宽大的罗裙,镶边的紧身,都是红色,再看头上,一只盘龙卧髻繁而不乱,柔而不俗,看后影似风摆落叶,看前面赛似出水芙蓉……
  李莲英正看得出神,小玉凤已婷娜走近,启朱唇,转莺声,给他道了个“万福”,那举止更是端庄典雅,有如凤凰展翅,雏燕欲飞。李莲英急忙拱手还礼,二人寒喧一番,对笑几旁,老鸨母极为识相,默然离去。
  谈了许久,小玉凤见李莲英彬彬有礼,不像是一般浪荡公子,又见他眉清目秀,温文尔雅,已有几分柔情蜜意。李莲英在宫中这十年对男女之事所知甚多,可那仅限于理论,此次初接风尘,品评这男女情思,也不免有些心乱神迷。于是两人谈棋艺,讲书画,古今中外,海阔天空,谈得极为投机,这些东西都是当初老观主教给李莲英的护官符里的技艺。入了宫后,闲暇无事,宫中人才辈出,耳濡目染,李莲英有意识地锻炼自己各方面的技能,天长日久,也有了不凡的造诣,这下和小玉凤呆在一起算是用了一次。
  话谈到尽兴处,两人下了两盘象棋,均一胜一负,算是棋逢对手,旗鼓相当。李莲英建议小玉凤唱支曲子。小玉凤接过琵琶,技动琴弦,歌喉漫转,曲调轻柔婉转,如流水行舟,似平湖秋月,大有江南杏花秋雨之意境,问其名,说是“西湖胜景”。小玉凤唱毕又让李莲英操琴,她启朱唇唱了一段西皮慢板。曲调高昂豪放,大有铁马秋月冀北之豪情雄风。
  李莲英施展手段,又是画画,又是写字,再加上他打起精神,把自己装扮的像一个贵家公子,小玉凤真是动了心,大有投怀送抱之势。李莲英看见小玉凤的眼神渐渐迷朦,晓得她是上了自己的“贼船”。不由又想起自己是个阉人,怨恨之心顿起。他已把小玉凤的发髻样式看了个一清二楚,况且中间又听小玉凤大讲特讲了一段“梳头经”,自认为得益已是非浅,怕被小玉凤看出端倪,不敢久耽,看窗外天色渐晚,于是起身告辞。小玉凤虽有意留之,奈何忽地生出一股羞怯之情,脸上飞过两片红云,无法出口,只叫他第二天早上再来,可以直接上楼找她。
  第二天上午小玉凤早早梳洗完毕。坐在二楼窗口,望穿秋水,望眼欲穿,始终没见李莲英出现,近中午时,老鸨送来一封信,说是一位公子送来的,小玉凤打开一看,只见上面题着四句诗,诗曰:
  才女烟花锁红颜,萍水相逢情意牵,意欲采花心已碎,阉人怎能伴婵娟。
  小玉凤一看这四句诗,又联想起那位公子的奇怪举止,恍然大悟。且不说玉凤怎样地万念俱灰,但说李莲英那天找了个借口逃出徵蓉塘,为啥要用“逃”字,因为他没交钱,按理是不能走的,好在那两个龟奴对他心存忌惮,对他深信不疑,李莲英临走时还冲他说:“欢迎少爷明天再光顾”,才使李莲英没被当场抓住,丢个大人。
  李莲英回到家中,又抓住三弟宝泰的头发折磨了一遍,把几种发式融会贯通,由简单到繁琐,由一种到多种,千变万化而无穷,自认为已有十成把握讨得西太后欢心,方欲罢手。
  看到三弟头上出水芙蓉般的发式,小玉凤的音容笑貌又历历浮现在眼前,李莲英一阵心痛,当晚翻来覆去睡不好觉,到第二天早上天色大亮,方才定下心神,觉得自己没必要自寻烦恼,还是卯足劲混自己的荣华富贵为妙。于是他横下一条心,写了首诗托人送到徵蓉塘交给小玉凤解释了事情真相,他自个儿则起身回宫去了。
  回到宫中拜见了沈玉兰,刚好崔玉贵也在,三人聊了一阵,李莲英把学到的手艺添枝加叶述说一遍,说得崔、沈二位满心欢喜。当下两个人把慈禧的脾气、喜好、忌讳、怎么献茶请安、怎么三拜九叩以及应该仔细注意的地方细细地给这个小老弟说了一遍,李莲英一一点头称记下了,只等第二天上去当差。
  第二天一大早,沈玉兰急急忙忙过来叫李莲英说西太后叫他过去梳头!李莲英早已准备妥当。听到传唤又整了整发辫,踌躇满志地跟着沈玉兰来到长春宫,正是旭日东升时候,霞光万道,李莲英走到路上,按捺不住的激动。
  他二人轻轻进得门来,李莲英只觉得一阵异香扑来。慈禧此刻原来正在打扮呢。二人急忙上前叩门请安,沈玉兰诚惶诚恐地说了声:“吉祥如意”后退了出去,只剩下李莲英一个跪在地上。他偷眼看去,只见西太后坐在一个月牙形的梳妆台前,梳妆台极为精美,似是用紫檀木制成,飘着淡淡的木香,台上四处都雕着镂空的花纹图案,正中镶着一块大玻璃,上下左右都镶着小块的玻璃。玻璃的间接处极为紧密,如同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坐在椅子上不用转动身子就能将自己上半身的各个部位一览无余。只见慈禧太后慢条斯理地用白色丝棉制的粉扑轻轻地往自己脸上擦粉,然后又将粉弄匀,干得一丝不苟,其后又点唇,描眉。良久,李莲英膝盖都跪麻了,她才转过身来吩咐道;“起来吧!”
  李莲英方才从地上爬起来,低头躬身,等候差遣。只听慈禧又慢吞吞地回道:
  “是沈玉兰那个糟老头子推荐你来的,你叫什么名字?”
  李莲英道;“回主子的话,奴才姓李,叫李莲英。”
  慈禧似是若有所悟:
  “唔!这个名还是主子赐给你的吧?”
  “喳!正是主子恩赐!”
  “你今年多大了?”
  “回主子的话,奴才今年一十七岁!”
  “噢!你老家是哪儿的人呀!”
  “奴才家住直隶河间府大城县!”
  问到此处慈禧方一改前时懒洋洋的语气,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
  “怪不得沈玉兰推荐你来呢。原来你是他老乡,是不是呀!”
  西太后嗲声嗲气地把“是不是呀”四个字吐出口后,语音陡转严厉:
  “起来吧!”
  回主子的话是要跪下去的,所以刚才李莲英刚站起后又跪了下去,这番重新站起,慈禧又说让他抬起头来,李莲英依言抬头,四目相对,双方都吃了一惊。
  慈禧选人,向来以相貌为上,要是一看不顺眼,轻则怒斥出去,重则不问青红皂白一顿毒打,要是看看顺眼,啥事都好办。慈禧展眼一瞧,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只见眼前这人身材颀长,五官端正,两道浓眉如描似画,直插鬓角,天生一对多情的“桃花眼”此刻正款款含情地注视着她,慈禧脸色不由一红,心如鹿撞,“哇!他简直是当今的小潘安!”
  李莲英这边也看得入了迷,他刚才没敢偷眼细看,这时看清楚了,只见慈禧长方脸,下颔微尖,嘴唇稍稍外翘,一双乌黑的大眼溢满秋波,似乎比十年前那唐突匆忙的一面所见更为楚楚动人,而且多了不少成熟妇人的韵味。她头上戴着一只玉蝴蝶,玲珑温润,身穿蓝色缎袍,上面绣着许多蝴蝶蝙蝠,袍子外罩着一件紫色的短坎肩,袍子下面有许多珠缨络,有一颗珠子竟有鸡蛋那么大,连鞋子上都满是珠宝,绣着各种花草,耀眼夺目,灼灼诱人。
  慈禧脸色一红之后,陡然惊醒,生怕被李莲英看出她的内心活动,满腔柔情蜜意瞬时化为无限的羞愤和恼怒:
  “来人!赏他五十!”
  李莲英还正腾云驾雾着呢,一听赏他五十,心说完了,未及转念,早已上来几个身后背着黄布袋的小太监把他掀翻在地,从黄布袋里抽出几根褐色的竹竿,不由分说照李莲英的屁股上一顿狠揍。小太监都是慎刑司的,专司处罚太监和宫女,他们每人袋中有十根竹竿,都在鸡血中浸过,打人只伤皮肉,不损筋骨,令人疼痛难忍。
  李莲英带着哭腔大叫饶命,命肯定要饶他,小太监把五十竹竿一五一十数着打完便又悄没声退了出去,自始至终他们没说一句话,像一群地狱的幽灵。
  “李莲英,主子打你五十竹杖,你服不服?”
  “奴才服,奴才心服口服。”
  李莲英那敢不服,不但服了而且还害怕得了不得,顾不得伤痛爬起来跪到地上,鸡啄米般地磕头,连声说服。
  慈禧耍了淫威,又问道:
  “你除了会梳头,还会干啥?”
  “奴才会说西河大鼓,会唱几出戏,还略通一点医道,还有……”
  慈禧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问:
  “你属什么的呀?”
  “回主子的话,奴才属羊。”
  慈禧终于心满意足了,打量着眼前这个颇有王侯公子风度的美少年,打心眼儿里高兴,她微微点头,慢闪秋波,笑意嫣然。
  慈禧总以为自己聪明之极,那知这下却被李莲英大瞪两眼骗了一回。其实李莲英是属虎的,因为崔玉贵告诉他,慈禧属鸡,卦书上说,鸡羊同室,决无祸端,而虎就不行,鸡遇着属虎的就要倒霉,因为慈禧比较迷信,所以一遇到属虎的,就要大发雷霆,李莲英投其所好,改了属相,用心也可谓良苦也。
  接下来自然是该梳头了,此时有太监早已抱来紫檀香木的镂花梳妆宝盒。李莲英抖擞精神,揣摸了一下慈禧的长相,见她脸稍长,额头有点宽,天庭饱满,确是一代佳人,但是美中不足的是,耳大肩窄,给人“稍长”之感。李莲英量体裁衣,看发下梳,他小心翼翼地破开西太后长长的青丝,用梳子轻轻地梳理。……
  忽然,梳掉了两根头发,李莲英处惊不乱,机警地趁慈禧不备藏于袖中,梳了一阵又用丝棉蘸上异香的生发油和爆花水之类东西,学了小玉凤的手势,左盘旋,右盘旋,后发撩起,端端正正地梳了一只莲花髻,又把齐眉穗分到两边,成为水鬓,梳完之后,一朵出水芙蓉跃然“头”上。
  慈禧一扭一捏地来到梳妆台前一照,只见自己端庄中增加几分典雅,美貌中又增添几分秀丽。那个发式梳得可真叫漂亮,远看如双凤朝阳,近看似芙蓉出水,那乌发盘髻,“层林”交错,在高高翘起的燕尾上。还有两根雕琢精细,缀着珠花的银簪斜插在后脑顶上,活脱脱是黑色海浪上的龙盘玉柱,恰与天鹅绒般的黑发相映生辉。最让她惊奇的是,平时引以为憾的长脸居然一点也不长了。慈禧心花怒放,站在大镜子前左顾右盼,一会儿远看,一会儿近看,看足看够方才想起李莲英梳完头后还垂手侍立在一边,于是问他:
  “你还会多少种头式?”
  答曰:“奴才不才,可梳三十多种!”
  “那么,梳那一种发式比较好看?”
  李莲英见慈禧并无怒意,心下窃喜,胆子也大了,故作神秘说:
  “回主子的话,据说发髻最早是一个叫女娲的仙女所创,后世人沿为习俗。历代梳的发髻样式都不一样,风行一时的有堕马髻,灵蛇髻、门扫髻,这些发髻都各有所长,但是,要具体说那种好看,奴才以为应根据具体的人而定。每个人的高矮、胖瘦,年龄大小,五官脸盘都不一样,梳理发髻使得充分发挥脸的长处,看‘相’梳头,这样才能扬长避短,增加人的风韵。再有,季节对发式也有关系,夏季天热宜于松散,冬季天冷宜于紧凑,春天宜杨柳式,夏天宜荷花式,秋天宜菊花式,冬季宜腊梅式,各有不同……。”
  李莲英信口胡诌,倒也头头是道,把慈禧吹得昏头昏脑,十分欢喜,于是又问他:
  “你看我适合梳什么样的发髻?”
  李莲英装做细细端详了一番,说:
  “主子天庭饱满,地阔方圆,集吉祥于一体,化富贵为一身,龙形凤貌,福星寿相,梳什么发式都时称哩!”
  一番话更把慈禧吹捧得她同吃了顺气丸,飘飘欲飞,浑身上下无处不轻松,无处不畅快,于是笑着对李莲英说:
  “既如此,我倒要试试你的手段,自今而后,一个月内你不能给我梳重样的,如果有重样的,你就小心你的狗脑袋吧!”
  李莲英连忙磕头道:
  “主子放心,如有重样,奴才甘受责罚,死而无怨!”
  慈禧复又娇笑,扯起李莲英嗔怪地嘌了他一眼,心说你何必当真呢?杀了你我还舍不得呢?这么好看的一个小公子。
  自此李莲英每天给慈禧梳头,一回生,两回熟,熟能生巧,越梳越得心应手,越梳越美不胜收,集南北之风韵,采城乡之精华,举一反三,推陈出新,随手梳来即可成形,信口开河便成佳名。慈禧明知他无所依据,只是变幻取笑,但是也不得不对其心窍之七巧玲珑倍感赏识。这样,一月将尽,李莲英梳的发式真还没有一次重的。
  就这样,李莲英凭着一表人才的长相和梳头讨得的欢心,终于被慈禧看中而成了梳头房中的中坚力量,不久,又被慈禧提升为梳头房首领兼敬事房首领,御前近侍。李莲英自此也跻身于慈禧面前的红人之列。他预感到,飞黄腾达的梦很快就要实现了。
  李莲英一进梳头房,便发现慈禧这人脾气特别霸道,她反复无常,让人捉摸不定。对于宫女、太监和地位比较低的宫眷非常残酷,有错她打,没错她还打;不高兴时她打,高兴时她仍然打;甚至于吃着饭也看着打人,这成了她的一种增进食欲的偏方。李莲英观察,揣摸多日,为自己立了一套规矩:
  其一,凡是主子喜欢的,他要尽力为之。
  其二,凡是主子不喜欢的,他力戒备之。
  他拿这两条规矩约束自己,无时无刻他都在心里念叨这两条规矩。他此时已成过河卒子,只顾向前而不循返路往前直冲,他要让慈禧看着他顺眼,听着他说话顺耳,用着他办事顺心,这还不够,那他只能是一条无所作为的癞皮狗,更重要的是,他要让慈禧感到他李莲英是她一刻也离不开的人。
  要是想达到这个程度,那就必须得对慈禧的一切嬉笑怒骂有全盘的了解。
  在李莲英看来,慈禧爱美,爱表现,爱虚荣,喜欢听好话,耳朵根子软,心胸狭窄,嫉妒刻薄而且爱报复别人,她有一句名言“谁叫我别扭一阵子,我叫他别扭一辈子。”对此症下药,李莲英决定逆来顺受,巧为周旋,把准那两条原则不放,对她奉若信主,毫不懈怠,不着影子的马屁拍的山响。
  慈禧对李莲英确实渐渐兴趣浓厚。她感到这小子狡猾刁钻,工于心计,说瞎说不眨眼睛。她正是用人之际,牢牢抓住这个小子用心培养,以后肯定会独挡一面,比小安子应该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存了这个心,慈禧便在梳头之余,让李莲英陪着他下棋、观花、玩骨牌、掷骰子、品评古董、谈古论今。李莲英则巧妙运用在白云观知道的升官符上的全部招数,投其所好,应付裕如,什么真假是非,善恶美丑,正义邪恶,此刻对他如东风过耳,他一屡顾不上管,一副奴颜媚骨就这样不知不觉间熏陶出来了。
  时候长了,李莲英又发现慈禧特别喜欢听讲故事,于是他用尽全身解数,把自己从小听来的乡村轶事,笑话趣闻信口编来,什么精灵鬼怪,风土人情,傻媳妇,蠢姑爷之类;雅俗兼有,荤素并存,诙谐幽墨,妙趣横生,而且不容易犯忌。
  只讲的慈禧太后春心荡漾,几乎笑出了眼泪。从此以后,慈禧对李莲英由欣赏到器重,由器重到宠爱,李莲英则心灵领会,更加死心塌地,体贴备至。
  李莲英的逐渐走红引起了大总管安德海的不满,他可是跟着西太后打过天下的。当初西太后还是兰贵人时,他就为兰贵人出谋划策,为虎作伥,不计生死,披肝沥胆,才有今天的地位,而李莲英这小子一个卖皮硝的出身,竟然平步青云,看来似有取而代之他之势。安德海自然不服,他手下党羽众多,处心积虑要和李莲英斗一斗法。李莲英此时人单势孤,虽然也成了师傅,带了一帮子徒弟,可那一帮子徒弟个个都是窝囊废,除了晓得吃饱不饥,其余的啥都不会。唯一的一个稍机灵点的,叫李三顺,肚里是有一泡坏水,可是捣估个小把戏行,要是干大事业,根本没弦。李三顺就仅只是个背地里捅人黑刀,人前卖弄两片乌鸦嘴,大家伙儿凑一块时作个摇旗呐喊角色的成色。凭这个小坏种去跟根深蒂固的安德海斗,李莲英认为极为不智。他知道自己多大斤两,再说也是新贵,没那么深根基,一旦双方短兵相接,大家伙儿绝对一风吹地倒向安德海,这是必然,所以他假作不知,要暂避安德海的锋芒。他要等待时机,因此时机到来之前他倍加谨慎,等有一天他羽毛丰满,权柄到手,别说一个安德海,就是十个绑在一块,也仅是十个狗肚子装不下二斤油的料。李莲英自认为干倒他是小菜一碟,所以他要忍耐,寻找时机。
  可惜的是,安德海没有活到被李莲英干掉的那一天,他得到慈禧的批准,耀武扬威地带着歌姬美女,童男童女去山东巡行。树大招风,安德海平时的作法又早已惹火了一大批正直之士,山东巡抚丁宝桢得了慈安太后和恭亲王以及同治皇帝的命令,将之处死在山东。慈禧太后得知消息后,持诏书飞马去救,沿路跑死数匹快马,还是晚了一步,安德海已被砍头,慈禧虽然心里难过,还找慈安他们几个大哭大闹了一番,安德海还是活不过来。再说了,慈禧也日渐发现,安德海确实不是将才,鼠肚鸡肠,无容人之量,又鼠目寸光。况且连慈禧都晓得,安德海飞扬跋扈,胡做非为,其罪已该万死。慈禧无奈,死了拉倒。拉倒是拉倒,她还要一个助手心腹替他争权夺利,自然而然,李莲英是首当其冲的人选。这样一来,李莲英不费吹灰之力,捞了个内廷二总管,大权在握,自谕龙骧虎步,高下在心。对慈禧更是忠心耿耿,愿为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事过不久,冲龄即位的小皇帝同治因外出寻花问柳而沾染性病,医治无效而宾天,新帝即位,是为光绪。光绪即位时也是个小孩子,自然没法争权夺利。再说光绪是外人,不如自己的亲生儿子用起来得心应手。慈禧太后决定她该要主动出击,清除障碍了。
  事实上,两宫之间的矛盾自开始就存在,只是慈安太后恬淡隐忍,一味退让,故而没有酝酿成大的冲突。同治帝宾天之前,曾与慈禧太后在处罚安德海等事上方生分歧,那时同治是站在慈安一边,慈禧自然大气特气。同治一死,光绪即位,她首先便逼死了正直善良的同治帝的皇后。然后,斗争的矛头便指向了东宫孝贞皇太后——慈安。她一向视慈安为眼中钉,肉中刺,卧榻之旁,难容他人安睡,即便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而且心慈手软、菩萨心肠的懦弱女人。她一定要把事实上的两宫太后主政变成自己大权独揽。然而,慈安一日不死,一日就是两宫太后主政,她不需要有实无名,她要有名有实。当然,慈禧发动进攻赖以倚仗的左膀右臂便是内廷二总管——李莲英。
  到光绪二年时候,慈禧和李莲英经过紧锣密鼓的准备,终于主动拉开了战争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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