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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老公是啥东西?”


  太监被割下来的阳物,俗称叫“宝”,每个太监一生最大的喜事就是骨肉还乡——“迎宝”。当小李莲英听说邻村一个在皇宫里当老公的要回村来“埋小鸡儿”的消息后,竟刨根问底地向大人们追问:“老公是啥东西?”
  大清咸丰四年四月,就是长毛和清兵在大城大战之后没有多久,小灵杰他爷爷不知咋的突然病倒了。大军之后必有瘟疫,这是饱受战乱之苦的李贾村人都晓得的常识。然而这次例外,不但兵荒马乱没让李贾村惨遭灭门之祸,甚至于搬弄了三天尸体,闹得满身腐臭的男女老少回家关上门洗了几次澡之后,屁事儿没有,除了初始几天看见饭菜就恶心的条件反射使他们显得面黄肌瘦了一些外,大家见面寒喧问讯精神头都很好,胡胡李和曹氏很庆幸二位老人家卧床不起了那么久,又天天担惊受怕,竟没有闹出啥大毛病。那知这天清晨夫妇二位刚扛着耙子走到地头,耙子还没从肩膀上撂下来,小灵杰就从后头一溜烟地跑过来了,满脸汗珠,老远就大呼小叫地喊爹,说爷爷忽然口吐白沫昏倒了。小家伙怕他爷爷要死,跟爹说完后上下牙关便开始“咯咯咯”地捉对打架,脸色苍白。两腿晃来晃去,像软面条抻直后挑在筷子上直飘,胡胡李在天兵到达大城以后还没见过素来秉性强硬的二小子像今天这么惊慌失措过,再说这关系着老爹的生死,半分也耽误不得。胡胡李把耙子一扔,抱起小灵杰就往家跑,跑了老远呆在当地的曹氏模模糊糊听见晨风里飘来断断续续的一句话:
  “你快去请郎中过来!”
  小灵杰其实并没有像他老爹想象的那样慌得走都走不动了,他自认自己没有那么脆弱,没有那么不堪一击。天兵过境把他本来已够坚韧的神经磨砺成了经霜的雪里红。甭说是爷爷突然发病昏倒,就是天从头上塌下来,他都敢抬起头眼睁睁地看着天到底咋把自己砸死。他已经七岁了,七岁对他自己而言是一个类似于长大成人的年龄。他的个头儿已足够高,生活的千锤百炼已使他足够成熟,有时候独坐冥想时他猛不丁甚至会觉得自己应该娶个老婆,撑起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也好让日渐衰弱的爹妈好好享两天福,然而如今他却被自己一直认为苍老得可怜的老爹抱在怀里往家跑,他在霎那间感到老爹宽阔胸膛的温暖之后接踵而来的是一种被无端侮辱的羞愤,他嗅到了老爹急促不安的呼吸并且听到老爹的心在他耳侧怦怦直跳。老爹嘴里呼出的热气一阵阵扑到他头上钻进发隙,使他的头皮像爬过虱子一样地痒痒。他想让老爹停下来放他自己走但是他并没有这么说,羞愤之后潮水般涌来的幸福和酸楚一齐冲到他的喉咙口,他只来得及在心里说了一句老爹真的老了之后双眼便模糊了。他闭上眼睛睫毛用力一剪,两颗泪珠便重重地砸在他被老爹箍得并不太紧的双臂上。
  胡胡李没有像儿子一样想那么多,年后的打击纷至沓来已经让他基本丧失了年轻时的澎湃热血。他在所有或大或小的打击面前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慌躁动和不安,但就是没有去考虑过该如何改变这种局面,乍一听到四叔,也就是老爹的凶讯后他的一颗心立刻茫茫然不知所措,舐犊之情使他在跑过儿子身边的时候一弯腰抱起了他,他那时的想法只有一个,赶快回家!赶快看一下四叔到底咋样儿了。他没有觉出儿子已不像他背着他去东陈村看戏时那么轻松,他什么都没有觉出来,包括他自己是在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跑,一路上他的思维唯一灵活的一会儿是他掉头对曹氏说那句话的时候。
  家里没什么大的异样,院里几只老母鸡咕咕叫着悠闲地踱着方步,刚买的两只小猪躺在阳光下面快活地哼哼。以往时候胡胡李临下地走时回头往院里看一眼时,心头常油然而生一股甜蜜,能活到这个份儿上他认为这辈子值了,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和和美美,没有做达官显宦的命,庄户人家你说还能图啥!老婆孩子热炕头,快活一生就够了。胡胡李这次回来可没这么安逸舒适的想法,“扑通”一声把儿子扔到地上,摔得小灵杰两条腿脱了臼似地疼他也顾不得,一只被主人的反常举动吓得晕头转向的老母鸡“咯咯咯”叫着飞到他面前,也被他毫不迟疑地一脚踢开,堂屋门大开着,他一步跨过门坎,双膝倏地一软,他一下子脆到了刚墁起的青砖地上,感觉出膝盖如火如荼地疼痛起来的一瞬间,他撕心裂肺地大叫了两声:
  “四叔——爹!”
  其余的四个孩子都被老太太轰出去了,他们没经历过骨肉至亲突然人事不知的惨痛打击,一看见爷爷突然歪倒在地上口叶白沫全吓哭了,小灵杰处乱不惊被老太太支派去叫胡胡李了,其余四位更没了主心骨,又是害怕又是担心,“哇哇哇”地排着队坐在堂屋当门大哭。老太太不胜其烦一怒之下把哥四个拿扫帚疙瘩轰大门外去了。老太太这会儿正昏昏沉沉地闭目养神呢,就听见外边接二连三地声响,先是“扑通——哎哟”两声,接着老母鸡像遇见长虫一样地“咯咯”乱叫起来,她知道孙子把儿子给叫回来了,颤巍巍站起来刚扶住拐棍还没挪步,就看见一团黑影一闪便扑到堂房当门不动了,“咯嚓”一声像是木头断裂,然后儿子那一声歇斯底里的“爹”就针尖一样钻老太太耳朵里去了。
  胡胡李伏地大哭不止,连四叔眼下咋个样儿都忘了看了,老太太拿拐棍照他背上狠狠戳了几下,他才止住悲声,泪眼婆娑地抬头茫然地看了看,老太太很平静地说:
  “小孩都一大群了,还哭个啥?你爹也活了这么大岁数,要殁也是该他活不成,你说你哭个啥?还不看看你爹去!”
  胡胡李依言想要站起来,他这会儿半点想法也没有,谁让他干啥他就会干啥——那知他在地上挺了几次腰,两只手努力撑在地上,汗珠子都累出来了,还是没能站起来。小灵杰这会儿已经从院里揉着脚脖子晃进来了,看老爹蛤蟆蹦似地在砖地上干用劲,还以为他是吓掉了魂,上前用力往上一托,老爹借着这股猛劲总算站了起来,小灵杰瞬间觉出不对了,老爹全身的重量一下子都压在了他肩上,往下一看,老爹的双腿根本没有伸直,脚尖颤颤地点着地,他不由得惊叫出声:
  “爹!您的腿……”
  胡胡李的膝盖刚才摔了一下,显然是摔出了毛病,虽然他觉不出疼痛,但是两条腿就好像没了一样,半分力气也用不上。
  老头儿是小灵杰和他奶奶一块把他扶上床的,此刻背后放了一个虚虚的软软的被子,他的上半身就陷在里面,从侧面看只露出一簇花白的头发,小灵杰把老爹扶到床边坐好,然后他就呆在一边扶着老爹,怕他两腿悬空吊着不小心摔下来,老太太原本是坐在床上的,这会儿退了位,自个找了张大椅子靠在阴暗的角落里开始打盹。
  老头不知是睡着了还是还没有醒过来,闭着双眼,紧抿着嘴,嘴角还有没有擦净的白色粘稠的泡沫,脸色青绿。胡胡李小心翼翼地帮着爹把嘴角的泡沫揩去,老头的呼吸很不平稳,鼻孔里呼出的热气一阵粗一阵细,胡胡李摸了摸爹的额角,烫得吓人,他轻叫了一声爹,老头一点反应也没有。
  曹氏把郎中请回来已经是正晌午头了,老太太已经有半年多没下过灶屋,老年人也不大知道饿,打完盹后又搬着凳子坐院子里眯着眼晒了一歇子日头,竟然把做饭这回事给忘了。那四位轰出去后就没有影子。小灵杰饿是饿了,看爷爷和老爹那个样儿,也不敢嚷嚷要吃饭,曹氏回来后到公公床前头站了一会儿,便下灶屋忙活午饭去了,农村的郎中也带点江湖性质的,只要逮着机会,一般是走到哪儿吃到哪儿。
  老头这工夫还没醒,但也没有啥异状,郎中和胡胡李打过照呼,便坐到床前,从被子里拉出来老头的一只手,上上下下端详一阵,然后又摸了摸脉,最后把老头的上衣撩起半截,趴到他的肚皮上听了许久。方才坐回到凳子上,神色凝重,二目微闭,好像很难下断语的样儿。胡胡李的膝盖此刻已经疼痛难忍,上身稍微动弹一下,甚至于哈口大气都扯得全身上下散了架似地颤,额上青筋也一鼓一鼓地往外跳,好像要跳到皮肉外边去。胡胡李觉出自己的膝盖最少碎成了八片,而且每一片和每一片的断口处好像都楔进去了一枚钉子。
  他不停地往肚里吸凉气,想耐到郎中说完老爹的症状后让郎中也给他开副药方整治整治。那知郎中不紧不慢地沉吟了那么久,曹氏都在灶屋招呼着小灵杰过去端饭了,他忽然站起来,背上药箱,嘴里连叫叨扰叨扰,就要告辞。
  胡胡李万没料到郎中会是这般声气,那无疑是等于说令尊的病小可无药可治,你们就开始准备后事吧!胡胡李急怒攻心,又加上膝盖上的疼痛折磨得他心力交瘁,方从床上探身出去叫了半截“郎中,您慢……”,“咕咚”一声便栽倒在床前头了。
  小灵杰刚一步跨出大门,就听见屋里有了动静,回头一看,老爹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郎中在旁边站着手扶药箱,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之极地叹气。小灵杰急忙又转回来,郎中此刻也放下了药箱,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把胡胡李扶到床上,这下他也坐不住了,紧闭着嘴牙关咬得“咯吱咯吱”响,从牙缝里“嘶嘶”地直往里吸气,连头发梢上都沾满了汗珠子,湿漉漉滑腻腻潮乎乎的,躺在床上腿还是伸不直,浑身上下像发了摆子一样地乱抖,小灵杰害怕老爹把骨头架子都抖散了,只得用尽吃奶的力气把身子压到老爹肚子上,他只觉得老爹的肚子像憋足气的癞蛤蟆一样有力地一鼓一鼓,他也像趴在浪尖上一样起伏不定。
  曹氏也没有端饭,束着围裙就跑进了堂屋,郎中这时已经听了小灵杰的叙述,把胡胡李的裤子撸起来检查伤势了。胡胡李的膝盖上除了发红以外没啥异样,似乎也不大肿,郎中先用手在膝盖四周轻手轻脚地按摩了一阵,然后示意小灵杰下来。小灵杰这时累得也不轻了,闻言一下蹦到地上。只见郎中从药箱里取出一个明晃晃的精致的小锤,似乎并没有太用力地往胡胡李的膝盖上一敲,胡胡李本来已经给小灵杰压得没几分精神了,正张大嘴巴喘粗气,忽然就像受了侵袭的长虫,“刷”一下就把上半身挺直了,转瞬又直挺挺地躺了下去,仍是不住歇地大喘气,小灵杰过去替老爹擦汗,发现他的眼窝里都给汗水流满了。
  胡胡李的腿伤看来郎中还是能治的,他掏出一方棉布把小锤来来回回擦了几遍,动作轻柔得像大姑娘绣花。小灵杰看得着急得喉咙里直往外冒火,郎中才把小锤放进药箱。曹氏连忙放了条凳子在郎中屁股后边,郎中也不谦虚,大大咧咧地坐下,小灵杰满以为他这下该开药方了。那知郎中身上带的玩意儿还真不少,又摸摸索索地从腰里掏出了一杆烟袋锅,下面接着的自然是又得掏烟末,掏烟末费了些工夫,小灵杰实在耐不下去了,自己一溜烟跑灶屋把火镰子给他取过来,岂料这位郎中还不领他的情,嘴里嘟囔着岂敢岂敢,手下不停地还是往自家怀里掏摸,小灵杰气得索性不再理他,“啪”一声把火镰子扔到他旁边的桌子上。郎中掏摸了半天也没把自家的火镰子掏摸出来,猛可里一拍脑袋想起来火镰子早上被老婆拿去点火扔到灶屋里没拿过来。郎中这下面子挂不住了。捶着头不住歇地自我解嘲真是老糊涂了真是老糊涂了,糊涂完了旱烟还是要抽,郎中很不自然地嘿嘿干笑了几声拿起小灵杰撂到桌子上的火镰,“擦”一声打着火点着旱烟美美地滋溜了一口,脸上表情已回复宁静。小灵杰生完了气回过头刚好听见郎中夹在缭绕烟雾中慢条斯理地说出的几句话:
  “伤筋动骨一百天呐!这位东家的伤是动了筋骨,需要静养一段才行。我这里先开一剂跌打药,包治包灵,……”
  郎中后边的话如果不被截断,相信肯定是长篇大论的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曹氏再怎么也看得出丈夫的伤势就算是重也无大碍,公公此刻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一从郎中口里验证了自己的猜测,就把郎中后边的话给打断了:
  “郎中,我丈夫的伤没大事我清楚,我公公的病……。”
  郎中的脸色骤然像经霜的茄子一般,阴沉了下来。狠狠地往嘴里吸了一口烟,憋了好久,又把烟缓缓地从嘴里吐出来,屋里的气氛片刻间变得沉闷呆板而无生气,胡胡李的疼痛此时也有了缓解,从床上用力地仄歪着身子,转过头来听郎中说话。
  郎中这下吸泡烟后没有起身告辞,把烟灰在桌脚上磕了磕,复又插回腰间,方才开口。话说得委婉而且动人,他的眼光先是闪烁不定,后来便直盯到胡胡李脸上了:
  “令尊的病,这个……,怎么说呢?我姓袁的在这方圆十里八乡也有点小名气,虽说谈不上妙手回春,可也拉回来过几个阎王爷下过勾魂帖的人,要不信您出去打听打听。令尊的病吗?说是病也不是病,说不是病也是病。七老八十的人了,就像咱们点的煤油灯,油尽灯枯的时候,自然而然就得灭掉,令尊是受了点风寒,年纪大了抗不住,也就到了这步田地,依我看,就是华佗再活过来,怕也只是束手无策。”
  郎中把这几句话说完,瞟了一眼曹氏,曹氏又看了一眼丈夫,胡胡李肘部支在床上,目光呆滞,也不知想些什么,郎中又把旱烟袋从腰间摸出来,仍然是先前的语气:
  “依我看,您们也不用再麻烦请别的郎中,这一片您们能请来的郎中我都认得,有几个是我的徒弟,余下的几个平常也都在一块儿切磋过医道,并不比袁某高明。您们就省下请郎中的钱,等尊翁醒过来后,有啥好吃的尽着钱给他买些,让他再享几天阳间的福,其余的,说不好听一点,该准备后事就得准备了。”
  郎中那天中午没在李家吃饭,曹氏送他出门时也忘了自己是做过饭的,礼让都没礼让。郎中走后,曹氏掉了魂似地往灶屋走,一跨进门槛才想起满锅的面条还在那儿晾着,回头跑门外喊郎中回来时,郎中已走远了。
  这天晌午李家谁都没心思吃饭,曹氏把盛好的饭放凉,倒锅里热热盛出来还是放凉,小灵杰端起碗勉勉强强吃了半碗凉面条,那哥儿四个不知在那儿捞了外快,曹氏问他们吃没吃饭时四个人几乎是腆着肚子异口同声地说早饱了。曹氏也没心情追究这四位说得是真是假,到堂屋去问丈夫,胡胡李也说吃不下去,老太太就更不用说了,曹氏一进灶屋就预先打了招呼:
  “别盛我的饭,我这会儿不饥。”
  曹氏搬了个凳子坐在丈夫身边,小灵杰上半晌没少跑道儿,这会累得躺在爷爷和老爹的脚这头睡着了,老太太依然坐在当院晒暖,时不时拿手帕遮住阳光往阴暗的屋门口瞅一眼。那哥儿四个回来后没人理他们,凑一块叽喳了一会儿后,四个人开始满院子撵老母鸡,撵得院里老母鸡转着圈扑楞膀子,地上的尘灰扬起来弄得人睁不开眼。曹氏后来实在看不过,隔窗斥喝了一声,哥儿四个于是没了动静,估计是悻悻地开溜了。
  农历四月后晌的日头已很刺眼,隔着灰星的窗纸斜斜地照进屋里,仍然有一种很惨淡的明亮。胡胡李的整个身子都浸在阳光下,脸上更加苍白,他从晌午后就一直一动不动地躺着,一直躺到晚上喝罢汤,曹氏让小灵杰出去找了个壮年人给他腿上绑了两块木板,喂了一剂袁郎中留下的汤药,最后在他膝盖上涂抹了一些止痛消肿的药膏,他才扶着墙壁,缓缓坐起来,示意自己要出去。
  曹氏连忙让小灵杰到邻居家借了把靠背椅,搞了两条枕头垫在靠背上,然后把他小心翼翼地扶出来。胡胡李在靠背椅上坐定时,又折腾了一身臭汗,老太太吃了晚饭后就坐到了堂屋当门,胡胡李此刻就坐在她对面,小灵杰靠着他妈的肩膀挨墙角坐着,那哥儿四个跑了一天,回来就去睡了。胡胡李喉咙里咕咕噜噜地响了几声,张开口刚喊出一句“娘”,热泪就滚滚而下,把后半截话堵回肚里了。
  老太太偏着头正听里屋几个孙子的鼾声,很不耐烦地转过身子,不高兴地数落儿子:
  “啥?你说你哭个啥!都多大人啦?还跟小孩娃似的!你娘我说了,你爹要是死,那是他该死,人活着你能不让他死!
  唉!你看你,你哭那门子呀哭?你爹熬到这份上也值啦!”
  老太太活没说到头鼻子也有些发酸,曹氏怕她也哭了再惹得丈夫心里难受,忙不迭捅了小灵杰一下,小灵杰抬起头看见妈正朝奶奶努嘴。小家伙立马就明白了,跑过去靠到奶奶怀里,看看老太太已经泛潮的眼睛问:
  “奶奶!奶奶!爷爷今年多大啦?”
  老太太的感情闸门刚开了半扇,就又被小孙子堵上了,小灵杰的问题很让老太太犯难,想了好久也没想清楚,只得冲里屋看了看,说:
  “你爷爷这个死老头子啥时也没给我提过他的岁数,等你爷爷活过来后你问他去,不过我今年打罢春都七十四了,他肯定比我大,至少也得过七十五了。”
  老太太说完后忽然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一摺一摺地堆成一团,小灵杰看着觉得很不好看,老太太笑完后叹了口气,拿拐棍点着地上的青砖,点得“笃笃”地响,她是想引起胡胡李的注意:
  “儿啊!你爹真该知足了、那时间你爹俺俩谁敢想眼下这福份呀!儿孙绕膝。不敢想呐!我们俩这身糟骨头还翻过七十了,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请自己去。’人活过七十就是上寿,你爹都黄土埋脖的人了,指不定那天一口气上不来就走了,这事不少吧!人家儿子都像你,生前只要尽了孝,人不知神知,你就埋殡时候一滴泪不下我也不埋怨你。”
  胡胡李这回没哭,接着娘的话茬说下去了:
  “娘!儿是想着,俺爹您们俩把我从城里接回来也这么多年了,您们二老受了不少拖累,还一天福没享过呀!娘!没有俺爹您们俩我咋会有今天,我一想到这儿心里就不好受,就憋得慌呀!娘!”
  当晚李家一直点着油灯说到半夜,曹氏、胡胡李、老太太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闲扯着没边没涯的旧事,就是不提老头万一殁了后事咋个操办。老太太年纪大了,脑袋瓜不怎么活便,偶而灵光一闪想问一下给胡胡李夫妇一岔话头,就又忘干净了。
  第二天天快亮老头儿才醒过来,那时胡胡李刚睡下不久,眼都没合上呢,便听见睡在旁边的爹叫着要水喝。老头儿的声音很小,胡胡李听了好几遍才听清,他自己又动弹不了,只得把小灵杰叫醒,让他去灶屋给爷爷倒了半碗凉水,小家伙又睡眼惺松地喂爷爷喝了些水,曹氏在那边儿听见响动就过来了。
  胡胡李借着昏暗的油灯光看见爹的额头十分明亮,而且还很饱满,油乎乎地像刚出笼的热包子,眼睛也比害病以前明亮很多。胡胡李想起老人们常说的那句话:谁一辈子吃多少饭是一定的,害了陡病的也会回光返照,把他在阳间的饭吃完才放心地走,心陡然间沉了下去。他回头看了曹氏一眼,曹氏也正在看他,从眼神碰撞的一刹那工夫,胡胡李知道曹氏也想到了这一点。
  老头喝完水后便来了精神,靠着被子不安份地乱动,而且还一个劲地嚷着说饿,想吃碗鸡蛋浇的捞面条。曹氏束上围裙到灶屋忙活去了。胡胡李和爹并排躺着,小灵杰精神头好,见缝插针地挤到老爹和爷爷中间,嘿嘿地冲爷爷直乐,他还以为爷爷是好过来了呢!小家伙笑着还在心里咒那个袁郎中,还忙着准备后事呢?哼!除了会吓人,你还治过几个阎王爷下过勾魂帖的呢!怕是你就是帮阎王爷下勾魂帖的小鬼,不该死的也给你治死了。
  曹氏一会儿就把鸡蛋拌捞面条端上来了,老头接连吃了两大碗,还都是垒尖儿的,仍不说饱,胡胡李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怕他早把阳间的饭吃完早走,便不让曹氏再给他往屋里端,老头也不再说要吃,很满足地抹了抹嘴。打了几个饱嗝,一点得病的样子都没了。
  天亮时老头还下床上了趟厕所,小灵杰扶他都不让。最终小灵杰也没扶成,上完厕所回来后老头眯着眼一劲看窗纸上投进来的阳光。胡胡李叫他“爹”他也不答应。
  到了后响老头话忽然多了,絮絮地说他年轻时候的事儿,还提起胡胡李的亲爹亲娘,那会儿待人咋好咋好,说他昨晚上见着胡胡李他亲爹娘了,他们两个笑味味地感谢他,并说等他搬过去后他们就住一块儿。老头说这些话时像是和边上一个看不见的人聊天。小灵杰奇怪自己的亲爷亲奶奶死得坟头都快找不到了,爷爷咋还会昨晚上见着了。小家伙忽然就打了个冷颤,爷爷怕是真不中了,满口糊里糊涂的鬼话连篇。
  他侧过去头看看老爹,老爹又在无声地流泪。胡胡李是听爹一说起自己的亲爹妈,由不得往事又千头万绪地涌到了心口,再想想连收养自己的四叔也要殁了,怎会不心酸落泪。
  老头这一天到傍晚嘴里一直不停地吃东西,曹氏也不停歇地在灶屋忙活,到晚上喝罢汤时,老头又吃了一碗肉丝面,满嘴油光光地,嘬了几个牙花子后,老头忽然郑重其事地对胡胡李说:
  “儿啊!爹该走了,你亲爹妈刚才跟我说房子已给我弄妥当了,催着我赶快过去。”
  胡胡李晓得这会儿说啥都没用,只从鼻孔里嗯了两声,其他的力气都用到往肚里憋眼泪了。等曹氏把婆婆和几个孩子都唤到床边时,胡胡李已经帮爹把随身衣裳穿好了。农村人都知道防后,家里有老人的后辈大都很早就准备好装柩衣裳,老人也并不忌讳这个。后辈把衣裳弄好后还得让老人试试,看合适不合适,中意不中意。有些老人甚至还让后辈早早合好大棉袄,然后穿着全副行头躺进去先体味体味。胡胡李他爹的衣裳是老人还没收养胡胡李时候就买好的,那会儿老两口商量好的,把东西都置办得一妥两当,然后合眼后就不顾其他的。
  老头穿上衣裳后很讲究地把衣角抻了抻,又在床上转过身让胡胡李把衣领给他弄好,别露出里边的衬衣。胡胡李依言整好后,老头很舒服地躺下去,闭上眼睛像是累了要歇,胡胡李怕他躺下后一合眼就走,连忙叫“爹”,老头被叫醒后很不耐烦,翻着眼珠子瞅了儿子好几眼,方才慢慢悠悠地说:
  “儿啊!你这不是催爹早走嘛!不过也好!早晚都一样。小灵杰,你过来!”
  小灵杰此刻就缩在曹氏身后,他自从听出来爷爷说的是满篇鬼话后就从床上溜下去了,不敢再往前靠,倒不是害怕,他说不清楚是咋样儿的一种心理,反正就是不愿过去。爷爷叫他时他还想往后缩,被曹氏推到前边去了。
  老头伸出瘦骨嶙峋的右手在小家伙的头上摸了几把,小灵杰感觉到爷爷的手心热乎乎、潮哄哄的,抚摸着很不舒服。
  老头缩回手后蓦地长叹了一声,说:
  “李家满门以后就靠你了!唉!李家列祖列宗在上,难道就不能保佑李家……。”
  老头说到这儿忽然如遭雷击一般颤抖了一下,头一歪,再无声息。胡胡李把爹的头扳过来看时,见爹的嘴角已经歪到一边去了,额头仍旧发亮而饱满。胡胡李连唤了几声“爹”,老头动也不动,他不死心地晃一晃爹的身体,已经软绵绵地像是没了骨头,随他咋晃爹的身体就咋摇。胡胡李挣扎着想从床上爬起来跪到爹面前,可怎么也爬不起来,边上的几位都呆若木鸡般站着,谁也没想到帮他。胡胡李像是骤然间万丈高楼失了脚,扬子江中翻了船,通体冰凉,他仰面朝天躺在床上,任泪珠滑过脸颊,心有不甘地颤抖着又大叫了一声“爹!”。
  邻居们跑过来七手八脚地把老头从胡胡李怀里扯出来蒙上被单放到堂屋当门的竹床上时,老头浑身上下差不多已经冰凉了,直挺挺硬梆梆的像一根糟木头,胡胡李到此时犹自没有死心,大叫着说他爹心口还暖和着,还有一口气,哭着说着就从里屋连滚带爬地往外追。几个棒小伙子生拖硬拽才又把他放倒在床上。他还是手足乱踢乱蹬,没办法,那几位只好找了根结实绳子把他的手足绑到了床腿上。
  按照死者入土为安的风俗,丧礼订在第二天进行,这是半夜里胡胡李神智清醒之后说的。因为是老李家唯一的后人,老头埋殡的花费又全得他出,所以左邻右舍地坐了一群守着床等他一句话。胡胡李神智清醒后首先是痛哭失声,大家伙儿明白他已经没大问题,于是把绳子给他松开,扶他坐在靠被椅上,让他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哭完后胡胡李哑着嗓子冲旁边坐着的几位长辈说话:
  “老刘叔,张大爷,我爹的后事您们二位就照护着办吧!
  花多少银子我应着!”
  大家伙儿就全等他一句话,要么你自己撑头,要么大家伙儿撑头你出钱。不管咋办只要你撂句话,办事有大家伙儿在呢!
  老刘叔和张大爷本来就是老头平时最相好的老伙计,猫墙根下晒暖仨人老坐一块,这一点谁都晓得。两位老人家住得离李家还真不算近,都是听说老伙计殁了跑来尽最后一点心意的。两位听胡胡李把话说到了这份了,当下毫不迟疑,一齐劝慰胡胡李:
  “大侄子,你也别太上心了,人老了总有一死,你爹又不是活着时你没尽孝道,塌了亏歉。老少爷们儿都眼睁得圆溜溜地看着呢!谁不给你竖大拇指,你也够累的,先放心歇着,你爹的事儿有我们两个呢!”
  两老头儿办这种白喜事不是一两回了,三下五除二就把一切安置得一妥两当。先派出去几个棒小伙子跑远路给亲戚报丧,当然都需要去哪儿是老太太说的。然后找一个较精明强干的中年人出去请吹鼓手,其余买树的,请木匠的,找阴阳先生的,找厨子的,租锅碗瓢勺的都一一先后出动,一切都有条不紊。两老头到外头把人都支派走后,回来给胡胡李汇报。一五一十把事儿说完后,胡胡李一口咬定少一样儿。俩老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仔细想想不少啊!按李家的家底这些弄齐后就差不多是一个烂摊子了,俩老头当着胡胡李的面掰着指头又数了一遍,确实一个不缺,李贾村除了邓家这样的丧事操办得已经是够水平的了。胡胡李这下不再卖关子,一字一顿把他想要的说了出来:
  “缺一个过路灵棚!”
  俩老头当时就惊呼出声了:
  “大侄子,你还想闹个过路灵棚?依我们看,到这份上,你爹九泉之下也就高兴得直打滚了,大侄子,现下不是打肿脸充胖子的时候,你孝顺你爹老少爷儿们都晓得。可也不能……,你爹要是活着他也不会让你这样干的。”
  两人越说看胡胡李的脸色越黄,赶快转了个话题,把躺在灵床上的老头子请出来说话了!
  胡胡李叹了口气,还是不改初衷:
  “老刘叔!张大爷!您们二位老人家的心意我领了。可是,您们二位老人家也清楚,没有我爹,那儿有我的今天,说不定大侄子现在尸骨都给那条野狗叼走了。老刘叔!张大爷!大侄子的命就是我爹给我的,我现在为他破费一点都不行吗?要不!我后半辈子活不舒坦呐!”
  俩老头叹口气点点头表示理解,胡胡李的话说得入情入理,实实在在,谁都没法说他的不对。俩老头点完头后只得跑院里又找了个人去请过路灵棚。
  第二天埋殡的时候李贾村真是盛况空前,再说胡胡李终究不是老头的亲生骨肉,这年头亲生儿子都有把老爹老妈扔旷野地里不管不问的,一个过继的儿子能像胡胡李那样,也算是老头儿上辈子修的福气了。上半晌时候李家沾亲带故的七亲八戚差不多都到齐了,胡胡李没法出来迎接,就坐在里屋床上,接人的事是由老刘头负责的,当然李贾村那天凡是没有啥要紧事儿的全都戳在李家门口看热闹。李家老头也算高寿了,农人们称这个叫“喜丧”,就是说老人活这么大岁数,真要死了后辈人也不该痛苦流涕,洒一些泪水对老人表示一下依依不舍就行,所以如堵的观者中倒没有几个看着是凄凄惨惨戚戚的,大家脸上都挂着微笑,对每一个衣饰鲜明来到李贾的亲戚们评头品足,有心眼比较多的媒婆媒公也别有用心地挤在人堆里,竖着耳朵听大姑娘小媳妇对丧家的看法,说不定那个大姑娘对丧家里的那位小伙子抛个媚眼被她(他)逮着,两三年后这两位“有情人”成了眷属后回忆当初就会把第一面的相互钟情扯到李老头这场丧礼上。
  晌午,李家待了十几桌的客,都是左邻右舍来帮忙的,气氛比胡胡李娶媳妇似乎还要热闹一些。胡胡李躺在里屋床上,一翻身就能看到老爹在灵床上被薄被蒙得曲线凸现的躯体,听着院里的嘈杂和门口吹鼓手制造的喧闹,胡胡李感到自己有一种与世隔绝的孤独和沧桑。他不敢想象昨天晚上还活得挺好的老爹今儿晚上就得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李家的坟地里,他甚至突发奇想奇怪人咋还会死,他觉得一切的一切都违背常理,都很不可思议。他开始怀疑人到底是啥东西,人咋会能从刚出生时那么小慢慢长到老死,想到这些的时候他感到人活着很悲哀,人都是为死去而活着的,活一辈子不管是活得猪狗不如还是贵为皇帝,都得死,死后都是装到棺材里埋地下,也许有许许多多后来的人刨地时能不期然刨到一块他的骨头,但极有可能他们会把这块骨头当成一条野狗或者猪牛羊驴骡的骨头漫不经心地扔掉,即便他们能看出是块人骨,也不可能会想到这块人骨的所有者活着时有多少悲欢离合,爱恨情仇,有多么雍容华贵,灸手可热。
  胡胡李的思绪就在此刻被打断,小灵杰给他端来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丸子汤。这种用豆腐、青菜和碎肉炸成的丸子是白喜事上不可缺的路数。胡胡李喝完丸子汤后便听见外边吹鼓手的乐音由高亢而转为凄厉。他晓得老爹就要动身回他的永久归宿去了,他骤然由此想到了百年以后的自己,也会这么直挺挺躺在床上等着自己的儿子在鼓乐喧天中把自己抬出去埋到地下任蛆虫啮咬,一霎那间他觉得有一股死亡的气息被他嗅到了鼻子里。他想起了农人们谈到幽冥鬼府时常说的望乡台,说是人死后成鬼,鬼到阴间报到时还有一长段路要走,望乡台就在这条路的尽头,过了望乡台就是鬼门关。没有进鬼门关的魂魄可以到望乡台上对尘世再看最后一眼,望乡台上有一面大镜子,从镜子里可以看到彼时家里的一切。胡胡李头上的冷汗涔涔而下,他似乎看到老爹此刻就被小鬼押着站在望乡台上,泪流满面地注视着他和这个家,这里有他惨淡经营了一辈子的家呀!有他的媳妇,有他的儿子,儿媳和一群天真活泼的孙子,还有那种说不清道不明但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家的感觉,家的气味……。
  胡胡李在那一刻觉得自己忽然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懦夫,因为那一刻他特别怕死,他怕自己会在以后的时间里耐不住等死的恐惧而去主动找死。他怕自己有一天也站在望乡台上泪流满面,他怕,他怕得简直觉得,没有勇气去活下边的年月,像早前等待天兵过来一样,他相信那样的日子再让他过上半月,他一定会发疯,而那总共才仅仅多长时间呀!等死却得等上几十年,让他怎么去等!
  胡胡李想大声叫喊,就在此刻几个小伙子过来把他搀出去了,让他“跪”在堂屋门口的地板上,其实不是跪,应该是坐,他隔着门槛看见屋里的人乱插花一样地动,低声嘀咕着摆弄他爹的尸首,他茫然回头,一口漆着紫红色油漆的棺材揭了棺盖张着血盆大口躺在当院,恍惚间他看见了棺材“嘴”里的白牙,一排排长而尖利,泛着寒光,他听到了棺材为即将吞噬掉一个曾经活生生的人而发出的得意狞笑,他又嗅到了“类似”于油漆味的刺鼻的死亡气息,他想大气叫喊,他不知道该喊谁,茫然四顾,每一个都像水里的鱼,很轻盈地来回游动,但是没有人理他,他特别害怕,渐渐,他觉得自己也快死了,死亡像一个核桃大小的软软的小圆球,从他的肚里一点一点向上拱,他觉出自己身上正在“咝咝”地向外冒热气,他好像有了另一个自己,像昨天晚上热气从他老爹身上一点点逃跑到最后只逃得剩下心脏那一块微微温热一样。然而他的另一个自己从这个自己的身上摸过去时,这个自己觉出另一个自己的手掌潮湿而且冰凉,软软的像一条死蛇。他的心口凉了,死亡已然堵住了喉咙眼,他不敢出声,他下意识地认为如果一开口出声,死亡就会从喉咙里蹦出来,把他送到通往鬼门关的那条路上。他努力地把吃奶的劲儿都用来闭紧嘴,他甚至已经感觉出上牙咬穿了下嘴唇,然而他很快就发现自己被欺骗了,死亡远比他想象的聪明得多,他绕过了喉咙从后脑慢慢但却有力地爬了上来。他抑制不住死亡强有力的侵袭,他在朦胧中看到死亡爬到了头顶,在他根根竖起的头发梢上蹦跳着冷笑。他最后听到自己发出的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然后天地间一片混沌……。
  小灵杰那天可真是累,院里忙着的人谁有个缺东少西就叫一声让他去拿,拿了这个拿那个,拿完这个人的拿那个人的,一直跑到几个人把他老爹从屋里搀到院里,他才被老刘爷爷叫住。老刘爷爷让他跪到他爹身边照看着。此时一群人已经开始抬着爷爷的尸身往外走,他被一种说不出的心理驱使一眼不眨地看着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爷爷放到棺材里,盖还没合上,他就听见老爹“咕嗵”一声摔到地上了。站在棺材旁边打下手的几位立刻跑过来把老爹扶起来,又是掐人中又是捶背。其他的人仍旧各自忙各自的,出殡也照常进行。
  爷爷的坟地挨着亲爷爷和亲奶奶的坟,相隔不远,一字排开。那天出殡时候日头都快落了,老刘爷爷说殡人宜晚不宜早,再说孝子还人事不省地躺在床上,到最终老爹还是没能亲自把爷爷送到坟地里。小灵杰和哥哥弟弟跪在他妈屁股后头哭得声嘶力竭,天昏地暗。足足有一两个时辰,老爹还是没醒,小灵杰听到背后本来振耳欲聋的哭声渐弱渐弱到最后成了低低的私语,他偷偷地回头看了一眼,两个不知从那儿来的亲戚正用孝布挡住眼前头挨着头聊得起劲。日头偏西时老刘爷爷和张爷爷决定不再往后等,该起灵了,再晚怕要摸黑往家赶。亲戚们又不能住下,还得急急慌忙地回家。
  老刘爷爷很沉稳地叫了一声“起灵喽”,吹鼓手骤然用喇叭吹出一个尖细而又高亢的音符,然后唢呐、笙、挂板,二胡一齐呜呜咽咽地加了进来,跪着的人群里哭声也倏地高了上去,抬棺材的几个小伙子也系了搭膊,把抬架扛上了肩膀。
  抬棺材的走在最前面,管事的就拿着鞭炮追在他们后边放,吹鼓手一律昂首挺胸夹在抬棺材的两边,哭的人一步一步地跟在棺材后头。围观的人走在最后,当然也有提前跑到坟地里在那儿等着看的。
  后面的情节小灵杰记不清了,一天的劳累和那么长时间的号陶大哭,哭得他搞不清楚自己的哭声到底有几分是表示对爷爷的哀悼。到坟地后就没了他的事儿,抬棺材的把棺材往墓坑里一放,早就等得不耐烦的填土的扬起铁锹便开始埋。
  小灵杰似乎看到老妈正在戴孝的人堆里低着头痛哭,忽然就冲到墓坑前头了,一个拿铁锹的差点没扬她一头黄土。两个妇女斜刺里冲出去想把老妈揪回来,互相撕扯了很久,后来也不晓得怎么样儿了。
  埋完爷爷后有好几天小灵杰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少点啥,从外边回来一进门习惯性地就想叫爷爷,有好几次都叫出来了,爷爷没有搭理他,他才想起爷爷已经躺到村后地里去了。
  这时候,也只有这时候他才会感到阵阵心酸,他才会想起爷爷的去世某种意义上意味着这个家不再完整。因为从他知道“家”这个字的含义时,爷爷就是这个家的一个固定的组成部分。然而这种酸楚的感觉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一小会儿工夫就会过去。在这一点上小灵杰很担心老爹,老爹自埋完爷爷后整个像痴呆了似的,啥事也不干,就只枯坐着出神,有时候也动一下,但那也是由压抑的哭泣引起的颤抖。老爹的腿伤折磨了他一两个月,那一两个月根本就没法下地,连上厕所都得让人扶着搀着。扶老爹上厕所是老大的事儿,小灵杰的任务是隔几天跑到袁郎中家里去给老爹抓一次药,这种事持续了一个月左右,好在袁郎中家离李贾庄并不远,一来一回花不了一个时辰,所以也不怎么累。
  小灵杰最后一次给老爹拿药时候遇见了一件怪事。他那天是吃罢晌午饭去的,走到往袁郎中家那条路拐口的时候,前面忽然吹吹打打着过来一群人,大人小孩都有,还有三四辆轿子,小灵杰感到很迷惑不解,这群人干啥的,五黄绿月天抬着轿子满地乱跑?不会是办喜事,农村办喜事的吉期都定在大年三十前后几天,也不会是办丧事,办丧事的话应该有一帮孝子贤孙号啕大哭着跟在棺材后面。小灵杰咋想也想不出还是啥大事值得动这么大场面,就是办喜事娶个媳妇能抬一辆轿子在这地块儿就算是光耀门楣,蓬荜生辉了。
  说话间队伍已到面前,吹鼓手似乎是请了两家的,轿子这边一家,轿子那边一家,边往前走边卖力地吹打,好像是要在技艺上比个高低上下。两个掌喇叭的都憋成了猪肝脸,其余的也是满脸油汗,队伍走得并不快,抬轿的几位小伙子看着都精神头倍儿足,就是走两步停一次,闭目养一会儿神再走。轿子里没有一点动静,微风吹动轿帘使小灵杰隐隐看见第一个轿子里坐的是个年轻人,手里捧着个红色的不知是啥。
  围观的大人脸色都不大好看,有几个甚至还低着头,瞅着脚尖往前走。小孩子们就不一样了,大呼小叫,东奔西跑,有几个拖着鼻涕的小家伙儿麻雀一样叽叽喳喳跑在轿子前面,跑一段便回过头站路边等着,等轿子快赶上他们时再跑,再等。
  小灵杰看得出神,呆在路边啥都忘了,就想着这是干啥的,这个场面好像他在那一次梦里见过,不过自己不是在这群人里,而是等在爹妈的坟头前边。看着这样的一群人向自己缓缓走过来,自己心里还很难受的样子。想到此处小灵杰哑然失笑,自己怎么可能会做梦梦见这样一种场景?而且自己还是其中一个好像很重要的角色?跑在队伍前头的几个小孩子此刻正引着头蹦跳着向落在后边跟着轿子走的小朋友招手。其中有一个听见了小灵杰傻傻的笑声,那小孩估计和小灵杰一般大小,因为小灵杰看着他的个头不比自己低多少。同龄人中小灵杰算是高个儿,至少在李贾村是这样,小家伙扭头看了小灵杰一眼,那眼神像手里拿着糖葫芦的小孩子向别人炫耀糖葫芦好吃时的神态,当然翘起的嘴角和歪着的脑袋里还隐藏着不少鄙夷不屑的成份。小灵杰看到两条鼻涕像灰虫一样悄悄地爬上他翘起的嘴角然后又被他“出溜”一声吸了回去,小灵杰被好奇心驱使趁小家伙吸溜鼻涕的当儿和他搭上了话:
  “小哥儿,你们这是干啥的?”
  小家伙一听惊奇得嘴都合不上了,露出一嘴残缺不全的牙齿和血红的舌头,眼睛都快瞪得掉地上了。半晌,小家伙如梦方醒,把很夸张地伸出老长的舌头缩回嘴里,左手的袖子扬起很适时地将又偷偷溜出来的两筒鼻涕擦拭得涓滴不剩,小家伙可能是习惯性动作,鼻涕擦完后又伸出舌头在上嘴唇那块儿舐了舐,有滋有味地咂巴了咂巴嘴,才对小灵杰说: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噢!我知道了,你不是俺们村的,其实……其实,我也说不清楚他们是干啥,好像是一个老公要把小鸡鸡给埋了。”
  小家伙对自己的回答好像很不满意,也许他是觉得最后一句话说得太粗俗不堪而有些羞愧,话说完后脸一红一溜烟地跑了。
  小灵杰当然知道“小鸡儿”是啥,就是那次在鬼地时候胀得难受的玩意儿。可是老公是啥东西他就搞不清了。老公为啥要把小鸡儿埋了更让他如坠五里云雾,他的小鸡儿难道没长在身上而是放在身上吗?不太可能,要么他就是把别人长在身上的小鸡儿割下来了。可是……可是这是犯王法的,他咋会敢这么明目张胆,小灵杰抬头看看日头还高,想想老爹的伤势也大好了,药是第二天才用的,犯不着这么急匆匆的。
  于是索性打定了主意要跟上去看看。
  那群人是向一块坟地里走的,小灵杰跟了很久才发现,因为前面就是一片杂草丛生、坟丘累累的荒地,虽然浓郁的葱绿遮挡了一些萧索凄凉而代之以牵强的生机,但终究让人看着不太舒服。坟地正中影影绰绰有几个人影露出脑袋似乎是在翘首向这边张望,进坟茔地的小路口有一个小伙子脸色庄重地看着人群过来的方向,他应该是迎接的。
  一路上,小灵杰已和那个告诉他“一个老公要埋小鸡儿”消息的小家伙混得厮熟。那个小家伙才五岁,长了个傻高的个子,要不看那两简鼻涕和脸上的黑道道,应该还是很讨人喜欢的小孩儿。小家伙告诉小灵杰说他还没起大名,家里人都叫他小赖,其实他一点都不赖,要不刚才说了个鸡儿都羞得那样儿。小家伙看着确实不是那种顺着木掀板往下流——坏得铲都铲不起的小孩儿。小灵杰和他搭上话还是他先打招呼的,打完招呼后就跟小灵杰解释他虽然叫小赖,但并不是坏小孩儿。小灵杰当然相信,着实吹捧了他一番。说他的几个弟弟比你都大,还是赖得让人摸不着门眼儿。小家伙一听这话高兴得又接连用袖子撸了两三次鼻涕,等到坟地时一来二去两人就互相邀请着到各自家串门了。
  吹鼓手走到路口时停了下来,挺胸凸肚卖力玩命地吹打,喧闹声中第一辆轿子稍稍靠前了一点儿,负责迎接的年轻人把头伸到第一辆轿子的轿帘里,嘀滴咕咕好大一阵子,小灵杰站得稍远了一点,只看见那个人在轿子里打着手势弄得轿帘一颤一颤,没听清楚说些什么,然后年轻人又回到路边,把手一挥,三辆轿子鱼贯沿着小路向前去了。吹鼓手不再吹打,掂着家伙和跟上来的人群一起往前走。
  小路上显然刚被人平整过,新鲜的黄土还泛着泥土气息,松软松软的像刚出笼的热馒头,踩上去舒舒服服的,小灵杰和小赖夹在第一辆轿子和第二辆之间步履维艰地向前走,轿子走得很慢,几乎还赶不上蜗牛爬,轿夫迈着女人才走的小碎步一点一点往前挪,走过去留下的脚印均匀整齐,一个摞一个像排得整整齐齐的牙齿。俩小家伙都在肚里咒该死的轿夫,小赖更是急得引颈伸头,一个劲地往前看还离那几个人站的地方有多远。
  小灵杰瞅准机会趁两个人前心贴住轿夫的后心半步也没法往前挪的空儿小声地问小赖:
  “哎!小赖,老公是啥东西?”
  小赖这次倒没讥笑他井底之蛙,见识短浅,他正侧着头往前看,连头都没回:
  “老公就是太监呗!喂!那不,那个就是俺们村的李老公,就是他今儿个要埋……埋……”
  小灵杰还没来得及把“老公就是太监”的回答往深里考虑一下,小赖就把他拉过去看他们村的李老公了。
  此时离那几个人已不远,也就七八步路的样子,只是一个轿子竖在小灵杰面前,再往边上挤他就得上坟头上去。所以他站在原地前面除了红红的轿子外,他啥也看不见。小赖把他拉到轿子那边,俩人一齐把腰弯下去,用力地向轿子一侧探出头,小灵杰果然看见李老公了。
  前面一堆乱坟中豁然开出一片空地。平平整整,垫着新鲜黄土,大约有一处院子那么大,在两个紧挨着的坟头前,摆着一条香案,像李贾村土地庙里那种,擦拭得干干净净,供案上摆的是农村里上供常用的几类食品,比较惹眼的是有一个托盘里放着几只黄澄澄的梨子,供桌前垂手站着几个人,三四个是农村人的打扮装束,衣裳和垂着的双手上似乎还沾着星星点点的黄泥巴。小赖指给小灵杰看的那位在几个乡巴佬中间显得极与众不同,其实即便小赖不给他指出来,小灵杰也能一眼认出那个是李老公,因为那个人即使一个人站出来,不管站到啥地方,看着就是和其他人不一样。
  小灵杰看到李老公的第一眼有种怦然心动的感觉,怪怪的让他冲动着想走过去和他打个招呼攀个交情,那感觉好像是很小时候丢失了一件很好玩的玩具,遍地找都找不着,等记忆中快把那件东西的影子抹去时,忽然有一天意外地发现它好好地躺在某个地方,惊喜中有几分惶惑和怀疑。不知道为什么,小灵杰从看到李老公的第一眼起脑海中便映出些模模糊糊、片片断断的影像,他那个不知是梦还是幻觉的镜头中他就是这么着站在坟地中间,他已经记不起在那个镜头中自己的心理活动,好像是找回一件失落很久的东西之后的大喜和失去某种东西之间的大悲一起在心头纠缠冲击。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小灵杰搞不明白,他苦苦思索自己为啥对李老公会产生似曾相识和一见如故的感觉。
  李老公站在桌案前面,垂着头,两只手恭恭敬敬地搭在上衣下摆上,他那件上衣不太大,是暗青色的,罩在一件像长袍一样但却比长袍短比一般上衣要长的灰色上衣外面,他穿的裤子是黑色的,脚上是同样黑色的一双农村人常穿的老头鞋,头上还戴着个瓜皮小帽,李老公此刻正低着头,露出瓜皮帽顶上绊着的一块羊奶色的白玉,晶莹剔透,湿润柔滑。
  这身打扮若深更半夜一个人站在荒坟野草中间,怕不要把胆子稍小点的人吓得屁滚尿流,就是大白天站在人堆里面,光天化日,朗朗青天之下都冒着森森鬼气。灰色和黑色无形中给人一种凄凉、阴森、死气沉沉和腌脏的感觉,然而腌脏的意味在李老公身上却半分也找不出来,暗色调的衣饰衬着他微微佝偻的腰身和细瘦的身形,让人想起衰朽残破的枯树败木,想起凄风苦雨中摇摇欲坠的小茅草屋。
  小灵杰心中不免又有些凄惶,呆呆地被小赖拉着跑到人圈里面,那三乘轿子此时也在空地外停住,轿帘掀开,第一辆轿子里下来的是个年轻人,衣饰华丽,温文儒雅。年轻人手里托了一个红瓷托盘,托盘里是一个农村装面用的木升,不过个头要小几号。第二辆轿子里下来的是个鹤发童颜的老头儿,三绺长胡子飘在胸前,很有点仙风道骨。老头打扮的像个退休的大官,小赖告诉小灵杰说那是他们村的老族长,很厉害的一个人物。第三辆轿子轿帘一掀,先伸出一只长满黑毛、毛茸茸、脏兮兮的胳膊,胳膊足有小灵杰的大腿粗细,这位先声夺人,吓了小灵杰一大跳。这会小灵杰才明白为啥第三辆轿子的轿车走那么慢,还出了满脸的大汗,敢情轿子里坐的是个重量级的,只那条胳膊从肩膀上卸下来,小灵杰估计都得和周铁蛋全身的份量差不多。果不其然,那位比小灵杰预想得还要胖,大胖子满脸肉都不像是他自己的肉了,而像是在别人身上长好之后,被他割下来安自己脸上了,结果没选好地方,选着了对方的屁股,所以大胖子的脸倒不像脸,而像脱下裤子露出来的屁股,又白又大又胖,眼睛很小,合开之间却极有神,一眼瞄住你让你凛凛然浑身起鸡皮疙瘩。塌鼻子也像是硬安上去的,鼻孔里伸出两撮黑色的长长的鼻毛儿,和嘴唇上面的髭须混在一起,像没擦干净的两筒黑鼻涕干在了上面,招风耳朵随着脑袋一晃也忽闪忽闪地晃,似乎和小猪娃的耳朵大小差不多,嘴被一片密杂杂、硬实实的胡须遮掩着,胡子不长,还是连鬓的,黑黑的纠结在一块。再往下看,大胖子上身穿的是短袖湖绿色的绸衣,在阳光下披着翠波,一闪一闪,下身是玄色灯笼裤,脚上蹬着双薄底快靴,裤角束在一块塞在靴腰里,一身的短袖衣裳有一排密密的扣,大胖子却没系它,只是用两个衣角在肚脐上挽了个蝴蝶结,衣裳敞开的部分露出黑乎乎的胸毛。胸前的两大块肉半遮半掩,胀得衬衫鼓鼓的,像倒扣着两个小面盆。大胖子咋看咋不像正派人,小灵杰怀疑他要么是个杀猪的屠户,要么是个谋财害命的强盗,要不这位的那双眼睛不会露出那么凶巴巴的光,看人仿佛是看着血淋淋地挣扎呻吟着的猎物,映得眼珠子都血红血红。胖子下了轿后并不往前走,先站在原地前后左右扫视了一圈,两只胳膊合抱在胸前,年轻人和老族长却也不往前走,一齐走向胖子向他拱手让他先行,胖子也不谦让,真的就一个人走在前面,小灵杰看到胖子踩出的脚印像他踩在深雪里一样,有一寸多深,等这三个人从他面前走过去时,小灵杰悄悄地问小赖,那胖子是啥大人物,竟然这么不可一世。小赖搔了搔头也答不出个所以然,脸都快憋红了,最后终于含糊其辞地说可能就是这个胖子把李老公的小鸡给割去了,今儿个要还给他,因为李老公怕他不还小鸡儿,所以才对他这么恭敬。小赖说到这儿口齿才算伶俐了些,说那胖子不是本地人,是从皇上那儿来的,其余的人都是他们村的,李老公老家也是他们村的,只是现在成了老公,在皇上家里当官儿,那两个新添过土的坟里埋的就是李老公的爹妈,已经死了好多年了。
  小灵杰噢噢答应着连连点头,心里更是觉得云山雾罩,扑朔迷离。这个胖子是不是大强盗了,割了别人的小鸡儿还得让人说好话陪好脸才给。真是没有王法,李老公也是个笨蛋,回到自己老家了还这么熊包,还是在皇上家里当官儿的人呢!一点威风都没有。
  小灵杰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向李老公看了一眼,李老公已跪在香案前头了,只是没有抬头,腰佝偻得更为厉害,简直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小灵杰油然又对他产生了一种可憎和可怜参半的复杂感情,……。那个端红盘的年轻人正跪在李老公后面,他两边跪着的是那几个开始陪李老公等在坟地里的人,胖子仍旧抱着膀子,气定神闲地眯缝着眼站在香案一侧冷眼旁观。老族长站在香案前靠近李老公的地方,一只手托着副没有镜腿的石头镜,另一只手抖抖索索地拿着一张发黄的纸片,纸片有书本大小,估计保存的时候不会太短,纸都成黄灰色了。
  老族长拿着纸片连清了几次嗓子,小灵杰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干瘪的嘴、希望能听见他那张纸片上是啥内容,那知老族长嘴刚一张,小灵杰身后“噼哩叭啦”的鞭炮声和高亢沉闷尖细粗犷的各种乐器声便震耳欲聋地响了起来,吓得他一阵哆嗦。回头看时,放鞭炮的一个农人就站在他身后不远,火药味扑鼻而来,飞扬的炮灰有的都扑到他衣领子里去了,迷眼的烟雾中几个小家伙的身影时隐时现,鞭炮就在他们头上炸响他们也不怕,小灵杰看见那群拾哑炮的小孩中似乎有小赖的影子,转身一看,果然,身边已不见人了。吹鼓手在平地上站不下,躲到了坟堆里面,摇头晃脑地吹打。坟地里的气氛顿时平添许多热闹。
  老族长手里的纸片没写多少字。小灵杰还没打定主意是不是转到他身后去听时老族长已闭了嘴,此时香案前燃着了一大堆黄裱纸,火头很大,纸灰飞扬。老族长念完后将纸片冲围观的人群扬了扬,然后又冲坟堆那边的吹鼓手示了一下意。等鞭炮声一停,老族长毅然决然将纸片投入了火堆中,吹打声戛然而止,天地间瞬时一片寂静,像是根本没有刚才那片刻的热火朝天,惊天动地。
  纸片在火堆中跳跃了一下,瞬时成为一小块扭曲的纸灰,被不时腾起的火头冲击到了“趴”在地上的李老公眼前头。小灵杰已经挪到了香案这边,刚好站在老族长身后,李老公的一举一动尽收他眼底。
  李老公身后的几个人已次第站起,包括那个衣饰华丽的年轻人。只有李老公仍然静静地跪着,小灵杰由刚过来到现在没听见李老公说半句话,也没看见他抬一次头,只看到他垂下头后露出的后颈和耳背肌肉松弛,颜色灰黑。小灵杰觉得像是他奶奶的皮肤,又老又皱又黑,年轻人站起来后走到李老公背后,似乎是想要把他搀起来,刚弯了一下腰又犹豫着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只趴在李老公耳朵旁边低低地说了一声:
  “爹,天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
  李老公仍没有动,小灵杰看见他的一只一直缩在袖管里的干枯老皱的手慢慢地伸了出来,贴着地面向前滑动像一条觅食的长蛇。那张焚烧成纸灰的纸片被李老公抓到了手里,紧紧地抓到了手里。小灵杰看见李老公抓着纸灰的那只手因用力过大使骨节和血管蚯蚓一般地凸出,李老公的身子也像一个反向的弓弯得像是一不小心就会绷断。
  小灵杰暗暗替他紧张,害怕他一不小心把腰给折了,同时也很不解,那张小纸片跟他有啥化解不开的深仇大恨,值得他恼怒激动到这个地步。就在小灵杰一晃眼的当口,他耳边忽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惨叫,小灵杰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凄惨的叫声,那简直是摧肝裂胆,撕心扯肺,叫得小灵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扪心自问,连那夜天兵被砍杀得血流成河尸积如山时都没有听到这一阵惨叫让他伤心,让他害怕,让他难受,让他眼圈一红,几乎又要掉眼泪。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以后,小灵杰颤抖着睁开眼睛往圈子中间看,眼前的景像更让他触目惊心:李老公正像一个泼妇一样满地滚爬,嘴噢噢地叫,那声音真是有锥心泣血之痛、伐毛洗髓之悲,小灵杰骤然发觉了不对。李老公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小灵杰被这个冷不丁提出的问题一下子搞得乱了阵脚。他现在终于明白最初见李老公低眉顺眼站在那儿时怪怪的感觉是因为啥了。是因为李老公站着咋看咋像一个半老妇女站着的架势。小灵杰那会儿没想到他像个女人只是由于他自己心里先存下了李老公是男人的想法。而男人像女人在他的思想中简直如大白天见鬼一样可笑荒唐。所以他就只是觉得怪怪的,而没产生其他想法。
  李老公在地上滚爬的样子让小灵杰不自觉地想起了泼妇骂街。事实上不但这点,李老公处处都像女人,小灵杰这时看见了李老公的脸,虽然就在他翻到仰面朝天的一瞬间能看出点端倪,而且还是和着地上的黄土和脸上的眼泪,小灵杰还是一下子发现李老公根本没有长胡子,满脸皱纹堆积叠压像熟透后掉地上的核桃。整个就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比小灵杰他奶奶年轻也年轻不到哪儿去。李老公的惨叫也是不折不扣的女人口音,像是撕扯着喉咙大叫的老妇人。小灵杰被这些重大发现搞得头大如斗时,李老公忽然停止了爬滚和惨叫,趴到一个坟上哭诉起来。他的两只手紧紧地抠进坟上的土里,只露出一截灰黄的手腕,小灵杰凝神细听,李老公连哭带说,呜呜咽咽,悲悲戚戚,似是已肝肠寸断。小灵杰好不容易才听了个八八九九,李老公是说:
  “爸爸给我的骨头,妈妈给我的肉,现在不孝儿子终于捧回来了,今天算是儿重新认祖归宗的日子啦!爸爸妈妈的血肉,当儿子的一天也没有忘掉哇!爸、妈您们九泉之下也可以含笑瞑目了呀!爸呀!妈呀!不孝儿回来了!”
  李老公的哭叫声像是破竹篾子戳在烂门板上,嘶哑难听,甚至有几分吓人。小灵杰抬头看天,日头明晃晃地挂在半空,再看眼前,纸灰飞扬,朔风野火,空中飘荡着声声干嚎,小灵杰觉得这回事咋想咋别扭,咋想咋不和谐,就好像十冬腊月天忽然看到一群大男人光着屁股在街上乱跑着打雪仗玩。
  然而眼前的确实是事实,任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李老公哭到气若游丝时便不再动弹,瘫在地上直喘大气像奄奄待毙的饿狗。那个叫他爹的年轻人俯身上去把他背到自己肩膀上,一同进了第一辆轿子,胖子和老族长也分别进了轿子。老族长临上轿之前还抹了一把老泪,叹息了一声,小灵杰听见他喃喃自语了一句,似乎是“把好端端的大男人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真是造孽呀!造孽呀!”
  人群垂头丧气地渐去渐远,小赖拖着鼻涕跑过来递给小灵杰一个梨子,说是刚才在供桌上抢的,他抢了两个,一人分一个吃。小灵杰没有要,他看得出小赖把梨子递给他时脸上的表情很眷恋不舍,他想起了张先生教给他的一句话“君子不夺人所爱”,他又把梨子还了回去,推说自己牙疼,吃不了凉东西,那时还远不是产梨的季节,乡下人掏钱买都买不来这么样的梨。小灵杰猜想那是李老公从皇上家里带回来的,恐怕也只有厉害如皇上者才能把秋天的梨子放一个冬天放到入夏。一念至此小灵杰对李老公不免又有几分羡慕和向往。能在皇上家里当官儿那得修几辈子才能修来这样的福分呀!然而小灵杰也很不明白为啥像李老公要给皇上当官儿的咋会让人把小鸡儿给割了下来,弄得男不男女不女人不人鬼不鬼的。
  是不是当老公都得把小鸡儿割掉呢?
  小灵杰对许多问题百思千思仍不得其解,沿原路折回赶到袁郎中家里时他嘴里仍在叽叽咕咕地念叨,连袁郎中家的两个小家伙跑上来扯住他的衣角让他再给讲瞎话他都没听见。
  小灵杰来袁郎中家里的次数也不算少了,再不待见人的主人也能混个脸熟,况且小灵杰又是十分机灵伶俐的小孩子,而时间长了小灵杰发现袁郎中也并不是像他想象的那样,小灵杰初始对袁郎中有些讨厌但并不十分明白自己到底讨厌上了袁郎中那一点。事实上见面多了小灵杰发现袁郎中在他家说的那些话并没有丝毫夸大其辞,相反倒有几分谦虚。小灵杰去了好几次袁郎中的媳妇都说袁郎中刚刚被哪哪庄的某某叫走,药给你留在桌子上,你自己拿就行。有一天小灵杰还亲眼看见一个快要生小孩的妇女被一辆架子车拉着送到了袁家。拉车的年轻人进门先“扑通”一声给袁郎中下了跪,响头磕得“兵啪乒啪”响。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要袁郎中一定要救救他媳妇的命,小灵杰见了他媳妇的样儿。好像都快死了,身上蒙着一条被单,被单上浸满了鲜血,再往下看看甚至架子车上还在往车下一滴一滴流血。女人面色煞白,嘴张得老大老大,头发蓬乱,眼睛紧闭,眼圈发黑。那次不是袁郎中治的,他连朝车上的人看一眼都没看便进了堂屋,倒是他媳妇指挥着年轻人把病人抬到药房里。袁郎中在堂屋中气十足地说了几句小灵杰认为恐怕只有他媳妇才听得懂的行话,就听得药房里一前一后响起两声哭叫,前者是小孩的,后者是大人的,年轻人揉着眼就到堂屋又跪下了。袁郎中其实人挺随和,只是有几分傲气,这点小灵杰早已在张老先生那里领教过,很快就见怪不怪了。小灵杰甚至还是因为袁郎中的傲气而对他很是仰慕,想想也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人咋学充其量能模仿出来一点流里流气。傲气的引申义大约就是身负绝技,不管在那方面,小灵杰是这么想的。而且,袁郎中的谈吐风度,以及一举手一投足猛里看上去有一股子张先生的味道。大约傲气的人都是有些相通之处。当然,张老先生与袁郎中相比,不同之处依小灵杰来看,就很不少,他觉得张老先生更多的是放旷自由,从来不愿受任何约束,袁郎中则要实在一些,墨守成规,一说话书卷味扑鼻而来,小灵杰很欣赏袁郎中滔滔不绝地发表意见时的姿态。他认为这点上袁郎中比张老先生稍强一筹。袁郎中似乎在那方面都懂一些,谈起啥都是头头是道,井井有条。小灵杰都快发现自己成了袁郎中的忠实信徒了。
  袁郎中那两个小家伙是一对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小灵杰分辩了这么多天才勉强辨出来两人的差别,还不是从长相上分出来的,这哥儿俩的老大不太喜欢干净,衣裳老皱巴巴,脏兮兮的,即便兄弟俩刚换上的新衣裳,他穿着那架势也不如老二穿着自然好看。小灵杰昏头昏脑进了袁家就被俩小鬼缠上了。袁郎中今儿个在家,出来帮小灵杰解了围。回到星里,小灵杰坐下来,仍是痴痴呆呆,魂不守舍。这些天袁郎中也看出小灵杰不同常儿,故而也是另眼看待他。如今一看小家伙愁眉不展,似有重忧,连忙关切地问他是不是家里有了啥难处,小灵杰正在李老公那怪兮兮的表现中搞得满头雾水,不得其径而出。袁郎中这么一问,一语点醒了梦中人,小灵杰脱口就说出来了:
  “老公是啥东西?”
  袁郎中这下倒被小灵杰弄糊涂了,他怎么也想不出小家伙问出的竟是这么一个问题,细思之下禁不住莞尔微笑,看小灵杰时,小灵杰也正蹬着两只眼睛出神地看着他。
  大凡会三招两式的大都有显露自己本事的癖好,更何况袁郎中在此方面的学问可谓是博大精深,他正愁这些东西讲出来有失体面难登大雅之堂呢,一听小灵杰竟然是被这回事缠住了头。不免有些得意洋洋,袁郎中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还不算晚,于是领小灵杰到了药房,冲上两杯浓茶,热气腾腾地摆在桌子上,最后拉上门拴,袁郎中给小灵杰讲了这么一大段话,都是和老公有关的。
  “小家伙,你是来这儿路上看见邻村的李太监骨肉还家了,是不?”
  小灵杰机械地点头,骨肉还家这个词他不大懂,但还明白就是指李老公那回事。
  袁郎中见他点头,叹了口气继续往下说:
  “说起来,太监这种人最早出现的年月已不可考,噢!对了,太监就是你说的老公,书上记载的最早能被称作太监的是汉代的太史公司马迁。说司马迁是太监是因为他受过腐刑,就是和现在的太监一样,把阳物给割掉了。史书上的原话是‘太史公下蚕空去其势。’”
  袁郎中害怕小灵杰对阳物和势等词搞不明白,讲到此处不自觉地看了小家伙一眼,小灵杰正两手托着腮帮子听得津津有味。其实他就是提出问题袁郎中要想解释清楚也得弄得自己尴尬万分,看小家伙没动静,袁郎中喝了一口热茶,再往下说:
  “太史公虽然割去了阳物,但并没有真正入宫当过太监。所以一般太监都不大晓得他。各行各业都有祖师爷,像我们郎中这一行,尊奉的祖师爷是药王,木匠尊奉的祖师爷是鲁班,太监这一行也有祖师爷,但不是我刚才说的司马迁。现在的太监拜奉的祖师爷是钢铁将军,北京城外有一座‘护国保忠祠’,老百姓都叫他太监祖师庙,庙里供的就是钢铁将军,这个钢铁将军历史上确有其人,是明代永乐皇帝时的太监。
  “常人要想成为太监必须得把阳物给割掉,俗话说就是阉割,像满街跑的那些劁猪劁羊的一样,把阳物割悼。……”
  袁郎中讲到此处又停下来喝了口热茶,倒不是他想喝茶或是卡了壳讲不下去,而是下面的东西他觉得不好意思对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说,而且有些话说了他也不懂得。然而,也正是这些东西才是袁郎中作为和本行相关的知识懂得最多、最真实的。他犹豫良久,连喝了几口热茶,也觉不出烫,最后一横心一闭眼又开了口,因为像这样好的表露这方面才学的机会和这么好的听众以后恐怕打着灯笼也找不着了。
  “阉割用行话说叫净身,这也是一门技术,叫净身术,会净身术的人叫净身师。最早的净身师不是专门的,只要能拿起刀的,眼疾手快的都能干这行。这个行业你别看他狗肉上不了大席面,可也不是好办的事。后来专门的净身师傅不经过专业训练是不能出师的,否则容易致人死命。最初,据说洋人们也有净身的,净了身是不是当太监我也不知道,洋人的净身师都是和尚,和尚拿毛巾包住准备净身的人的阳物,再拿利刃连同阳物和毛巾一起割下来,用热油和草木灰止血,用金棒或铁棒插进去导尿。最后把净完身的人肚脐眼以下部分埋到热砂土里埋上五六天,目的是为了让伤口痊愈。不过这种方法不大可取,据说十个人得有六个人死在热砂覆身之下。
  “还有一个地方的方法也大致如此,但已稍有改进,净身者事先吃过大烟,被麻醉的晕晕乎乎,不辨东西南北,然后净身师让他坐在特制的椅子上,用竹片夹住阳物,用快刀沿着竹片的茬口顺滑而下,就完成了,完成后也是用热油止血消肿,再用浸过油的布把伤口裹起来,净完身后的人得躺着好多天不能吃干饭,只能喝稀汤。
  “至于我们大清帝国处在华夏神州,这方面的技术更是源远流长。据说净身术有南派和北派之分,因为明时需要的太监较多,大多是从南边和西北偏远之地选人,而大清国用的太监较少,大多都在山东北部和直隶中部一带选择,我们大城这一带就是出太监最多的地方。现在皇宫里的太监十个中有九个都是我们河间府一片、北京南边二三百里这个圈子里的。
  “因为净身师干的都是断子绝孙的缺德事,所以一般人把他们贬称为刀儿匠,他们也像现在的大门大户一样,标榜派别师承,来表示他们的手艺是祖传的。净身在汉代以前是骟还是割,还不很明朗,到东汉武帝时,司马迁被割去了阳物,史有记载,应该是割而不是骟了。可是是用刀割还是用弦割,仍没有人知道,弦割就是用硬弓上的双细弦来绞。那时候的净身师技艺已经很是高明,司马迁被割去阳物时已年近半百,四十多岁了,居然还能跟着汉武帝刘彻东奔西跑,朝圣拜庙,游山逛水,看来净身以后尚没有什么不良后果。到明代甲申之国时,后宫里太监一清查,竟然大大小小有七万名之多。你想一下,在同一个年代,能有七八万太监吃皇上的粮食,那么净身术之普遍,净身师技术术之精良,由此自可管窥一二。”
  袁郎中一口气把这些间接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或者是自己从书上看到的东西原原本本讲出来完后,长吁了一口气,有一种小孩子做了错事没被大人逮住的庆幸式的快乐。小灵杰似是听得呆了。袁郎中轻笑一声,也不提醒小家伙注意,又往下说:
  “咱们河间府出太监,而且出了不少名太监,像明代的李义,现在的崔玉贵,都是咱们这儿的人,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当了太监之后便不能结婚要孩子。因此主动去当太监的实在是少之又少,大多数当太监的都是家里穷,兄弟妹妹又多,爹妈养活不过来,又没其他门路,不得不吃皇宫这碗饭。咱们河间府地方穷、水土不好,大块大块的盐碱地不产粮食。人们穷得摸门不着,所以当太监的较多,然而就因为当太监犯了咱们祖宗几千年传下来的古训,几乎是视为见不得人的事儿。因此咱们这片儿隔几个村子肯定就有当太监的,而且不会混得红、吃得开的人物,就是没有人在明处评述,说不定大家背地里还得戳着脊梁骨骂这些人枉为人子,让祖上香烟到了他这儿断子绝孙。太监都很在乎这一条,因为他们比别的男人缺少一个阳物,说男不男,论女不女,所以太监最忌伟直接或间接影射‘欠缺’的东西,因此要和太监同座时看到没有尾巴或者尾巴被切短的猫狗时,应该拐弯抹角地说‘鹿尾的猫’或‘鹿尾的狗’。因为鹿的尾巴短小得几乎没有。如果凑巧看见缺少柄的茶壶时,必须若无其事,不要声张;遇上不得不说‘切’或‘斩’的情形时,也得换成别的字眼,否则这个太监你等于得罪着了。
  “净身师都是辈辈传的,各有绝招,但是这是秘密,绝不传给外人,净身师对于太监等于和尚受戒的师傅,而且是终身的师傅。要净身的人,先得给师傅磕头送礼,等于入了师门,然后才能净身。不管以后他能有怎样的荣华福贵、飞黄腾达,净身师都要跟着沾个小光,揩点油。行拜师礼时带的礼物一般是一个猪头,或者一只鸡,还要有一瓶白酒。另外,净身时还要掏些现钱,掏钱多少视家庭贫富而定,有钱的不多,也有分文皆无的,这就得说好话了。带孩子来净身的家长得多给净身师傅讲好言语,就说是孩子以后要有了升官发达的机会,决不会忘掉师傅您的好处。
  “净身师要和净身者的家长或者是带净身者来的亲戚立一个文书。请上左右比较有声望的三老四少作为证人,写明是自愿净身,生死勿论。这也是净身师的聪明之处,再说是大动刀子的事儿,这样一来万一将来出了麻烦,也免得净身师跟着背黑锅吃官司。但这些并不是立生死文书的主要意思,净身师实际上等于通过给净身的小孩身上投一笔赌注,一旦小孩将来发了迹,他可以捞上一笔钱。所以净身师现在搭上些辛苦,赔几个冤枉钱,也不在乎。因为入了宫的太监就是再穷,只要进得去,净身师好歹都能捞些好处,这个赌注绝大多数情况下是包赢不输。再说,净身师还有一招阴损的,能让入宫以后的太监乖乖地给他掏钱,这是后话,这里先不提。
  净身师和净身者之间的文书上都写得很明白,标明‘自愿净身,分文不取’。后报当然是以后的事。可是,就单掏现钱方面,私下交易,都是两种价钱,保活的是一种价,只阉不保活的,又是一种价钱。
  “因为当太监都得断子绝孙,所以大多数太监都希望能够重生阳物,能有个自己的骨肉子嗣,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事儿。
  当太监也有帮口,要有老太监引见的话,当太监要容易一些,更重要的是,你有可能重主阳物,不过这就得看你的运气和造化了。太监有两个帮口,一个是天津附近的三河县的立河帮,一个是河间府的河间帮。想当太监的人如果掏钱买通老太监,老太监就会对净身师打个招呼,那么就可以给你作不彻底的净身,留下一部分阳物,便有重生之望。但是入官之后,还要经过层层检查,对检查者还得出钱买通。老太监同被检查的人都有深交,见有利可图,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检查者还要具结画押,作个担保,也就是说他要对检查的结果负全部责任。这种检查者,一是为了无本生财,二是因为自己年事已高,不免贪利,更何况这种事情揭穿的很少。
  “太监被割去阳物之后,行动和说话的声音都不同于一般的男人。由于屁股和大腿的肥肉增多,太监走路时身体稍有点前倾。像女人一样,双腿紧挨,脚尖向外呈八字形,步伐短而快,很像戏台上的旦角走路的样子。另外,太监割去阳物前如果还没有长胡子,以后就不会再长,如果长出胡子的,在割去阳物后二三个月内将开始一根一根往下掉,直到掉完为止,整个脸变得非常光滑。年轻的太监去势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会有遗尿的毛病,想控制都控制不住,俗语里说的:
  ‘像老公一样臭’就是从这里来的。年轻的太监去势后会在很短时间内吹气一样很快长胖,但是肉都松松垮垮,一点力气都没有,大多数太监会随着岁数越来越大而慢慢消瘦下去,因此到消瘦以后,太监身上会出现许多皱纹。四十岁多一点的太监瘦下去后看起来就像六十多岁的鸡皮鹤发的老太婆。
  “小时候就去‘势’的太监说话的声音和女人一模一样。
  长大后才去势的声音听起来则特别刺耳,说话像是故意装的,极像集上那些扯嗓子叫卖的乡村妇女的声音。小时候就去势的太监长大以后,没有喉结,胸前明显突出,屁股肥大,声音尖锐而且高亢,行动扭扭捏捏,更像女人。
  “因此太监整个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讨厌感觉。脸盘清秀的太监更让人看着像是古里古怪的女扮男装,可是年纪稍大一点的太监面貌看上去就不是古怪而是类似于凄惨了,真像假扮男装的老太婆,邻村的李太监你见过,就那样儿,可笑不?
  “太监被割下来的阳物,净身师会像宝贝一样保存起来,而那玩意俗称就叫‘宝’。净身师保存‘宝’,有一整套的办法。阳物被割下来后,包括两个睾丸和一个势,先被放在净身师事先预备好的一个升里面,升里面装的是石灰粉,目的是为了吸干水份,保持干燥则不易腐烂。放在升里一段时间后,再拿出来用湿布小心揩抹干净。然后再放在香油中泡些时候,等油完全渗透后,再装入一个丝棉衬裹的精致小木匣子里,加以密封包裹。这些办好,还剩最后一道工序,即把木匣再放入装有少半升石灰的升里,这样,‘宝’的全部处理过程就算完了。
  “当然,升里还得装入用油纸包好的净身契约,最后用大红布把升口包好棚紧,小心地把升送到屋顶下边房梁之上,这里有个说辞,叫做红步(布)高升。预祝净身的人将来走红运,步步高升,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
  “净身师那么小心地把‘宝’,给妥善保存起来是有原因的,一是太监要升官时,必须交验自己的‘宝’,让上头的大太监检验核实,要不不能晋升。因为‘宝’放在净身师那里,等你时来运转再回头去要时,净身师就要多多少少捞点实惠了。二是太监死后‘宝’是一定要随棺埋葬的,因为咱们大清国的人都相信阎王爷不待见残废的人,特别是男不男女不女的太监。碰到他们死后要求下世脱生时,阎王爷会把他们派到人间为骡子。因此太监到死后得把‘宝’请回来缝在自己的私处,一则为了瞒住阎王爷,二则也有面目见地下的父母和列祖列宗。
  “前面我说的净身师大捞一笔银钱的时候就是借太监请‘宝’回家的机会。所以净身师才会在净身时显得那么慷慨大方。咱们炎黄子孙有个好传统,一个人不管活着时天南海北海角天涯地跑,到了老年无论如何也要回到故土,死后埋在家乡,虽说哪儿的黄土都埋人,但讲究的是用故乡的土盖脸,这叫做落叶归根。咱们这片当太监的不管一生受多大的坎坷,也要积蓄点银钱,把自己丢了的东西赎回来,放着预备死后随身下葬,否则就没脸进祖坟,不敢埋在父母的脚底下,这个赎回‘宝’的过程就叫骨肉还家。”
  袁郎中一口气又说了这么多,说得口干舌燥,又端起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外面天色似乎已有些暗了。小灵杰的脸部在他对面已渐渐模糊成一块平板,只有两只眼睛仍熠熠闪着光。袁郎中下面说的和小灵杰所见的关系就很重大了,因此袁郎中又开始讲时不得不重重地咳了一声,怕小灵杰分心他顾。
  “骨肉还家是太监一生中最大的喜事。大多数是在四、五十岁左右来办,这会儿离告老离宫也没多长时间了,能找过继儿子的也都找了。因为骨肉还家得让儿子磕头捧升,那样才能显出点儿份。你想想,本来就是个迫不得已才去净身的苦哈哈,当上太监后被人呼来斥去,还被一般人看不起,苦熬了二三十年,好不容易熬出来了一点小名堂,靠着皇上的帮衬体恤,手底下勉强攒了些银子,一回到家乡,别的事都顾不得也干不了,就靠这个伸直腰杆出口粗气,花钱买个脸,就是说太监都想靠这回事让别人改变对他们的鄙视看法,这样他们可以站人前理直气壮地说句话。这不算啥,太监忍辱半辈子到最后所有的积蓄极有可能在这一次花完,银钱都让黑心黑肺的刀儿匠掏去了。
  “太监要想赎回‘宝’得事先托本乡本土的头面人物,诸如说族长,三老四少什么的。必须得在场面上混过,手底下有几下子,这些头面人物带着礼物先到净身师家里拜望,说明来意。净身师都是父一辈,子一辈、辈辈相传的江湖人,精细的赛过山上的猢狲,先海阔天空胡吹乱捧地说一通,用意是称称太监的斤两,就是指他办事最多能往里砸多少银钱。他们是很会看菜下筷子的。等了几十年,肥猪总算拱上了门,所以一定要狠狠咬上一口。双方谈好价钱以后,太监得先把赎银拿过来,这一下就把太监的积蓄宰得差不离了。
  “到了正式迎升的日子,得用娶亲一般的排场,用花轿抬着过继的儿子,捧着红托盘,里面得放着整锭的银子,这银子不是算在赎价之内的,是送给净身师的喜钱。一大群人吹吹打打地来到净身师家门口,又是放鞭又是吆喝,这叫给净身师贺号壮门面,净身师这会儿就剩在屋里数着银钱偷笑,他是名利双收啊!
  “正式迎‘宝’的仪式十分隆重。净身师在家里摆上香案,铺好红布,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恭恭敬敬地把升从正梁上取下来,摆在香案正中,此刻四周宾朋满座,没几个是太监的亲人,都是所谓德高望重的凑着机会风光一把,打个抽丰。仪式由坐着轿子前来迎升的老族长主持,老族长得先向四周来个罗圈揖这叫知会众人,然后再给净身师作个揖,最后才打开升上的红布。取出原订的净身契约,向诸位在座的衮衮之公宣读一遍,说明这个契约连同升里的东西我们今儿个取回去了。这时候门外再次鼓乐齐鸡,鞭炮喧天动地。过继的儿子对净身师、族长,宾朋分别行三拜九叩的大礼,然后把升放进红托盘里捧着,便坐在轿里奔向坟地,后面老族长、净身师的两乘轿子也紧跟着。”
  袁郎中把话说到这里住了口。小灵杰托在腮上的两只手也放了下来,他当然知道后边的情景他都已经看过,袁郎中不会再往下说。窗外的天色已更加隐晦,窗纸上漏进来的似乎是黑夜的色彩而不是白天,袁郎中已经撮了把烟未开始吸旱烟袋。小灵杰只看见对面火头一明一灭地闪,明亮的瞬间他能看到袁郎中衔着烟袋的嘴和鼻子的下半部分。
  袁郎中讲完后便没有再说话,一个字也没说,连抓药时都是默不作声,小灵杰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啥乱七八糟的东西,反正是出了袁郎中家大门走出老远之后,他才想起连告辞的话都忘了给袁郎中说一声。
  这一段接二连三石破天惊的事儿发生的太多了,小灵杰在知道老公的事情后又拉里拉杂想起了很多很多,小脑瓜里整天胡思乱想,渐渐地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孩子竟然沉默寡言下来了。小灵杰也明白,从天兵来了又走之后他就已经明白,很多东西不但他现在想不懂,今生今世,一辈子到头他也未必能弄得懂,然而他又抑制不住自己思想的野马脱开缰绳之后的狂奔乱蹿。他茫然了……。
  李贾村自从长毛走了以后,应该说没有啥大的变化,农人们很容易把痛楚隐藏起来而代之以麻木的欢笑,没有谁刻意去找碴让自己掉在恐惧的回忆中无法自拔。要是能说上算是大变化的话,那就是邓财主了。
  叫邓财主已经不太恰当,因为长毛走了后,僧王爷果真践了前言,送给了邓财主一顶金灿灿的七品顶戴,邓财主平步青云摇身一变成了邓员外。这下邓财主是心满意足了,在李贾村更成了说一不二的人物,俗话说,财大气粗,势大自然就压人,邓财主在五里三乡里哈口大气,大城县城的四个城门都得“唿嗽嗽”直往下掉灰土,县太爷正坐在桌案前打瞌睡冷不丁就得激灵灵打一个寒颤。县太爷日常见了邓财主都得高看他一个马头,新来的县太爷走马上任到大城后第一个拜会的当地显达就是邓财主。到邓家接连喝了两天酒,据邓家的家丁说把个县太爷喝得拉肚子一样往地上吐,官服上弄得一塌糊涂,临走时满脸的鼻沸和移物抱着邓财主直想叫他亲爹,还打着嗝迷迷糊糊地说让他以后多提携。
  邓家的家丁说起来当然是“我们家员外”,这是邓财主从僧王爷军中回来后立马就教他们改口的,谁不改口就扣他的银钱。然而初始李贾村人并不知道这一切。有几个老给邓财主打小溜的有一天在街筒子里正碰上邓财主牵着新讨的狗迈着老爷步遛街,连忙上去点头哈腰地叫“邓善人。”那知邓财主并没像以往一样眉开眼笑地停下来给他们说几句话,而是从鼻孔里冷冷地哼出一声,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倒是他那条狗不甘寂寞坠着肚子回头冲他“汪汪”叫了两声算是打了个招呼。碰了一鼻子灰的人觉得很奇怪,咋想都想不开,心说这“善人”两个字难道拍得还不到家,总不成让我跪地上叫你老爹吧!溜须拍马的想不开归想不开,对邓财主还是不拍不行,于是便回头找邓家与他熟识的家丁讨信儿。家丁一听他是为此事而来,开口就是一句“我们家员外”,这问事的也不问了,掉头就跑,边跑还边捶自己的脑袋,嘴里还恨恨地骂:“人家说你是榆木疙塔不开窍你还找人家别扭,你说你是不是榆木脑袋,以前还老人前人后洋洋得意地自吹自擂是马屁精,咋地,现在连马屁都能拍胯骨轴上去,挨一脚狠踢是小事,要是传出去让人家知道了你还活个啥劲,你还咋有脸见人,唉?”这小子在那儿自怨自艾着恨得直想哭一场,再照自己脸上搧两巴掌才解气。大多数李贾村人还没太多闲工夫去顾虑这些,从这种意义上讲他们比榆木疙瘠还榆木疙瘩,一点也不晓得照顾一下“新贵”邓财主的情绪,抬头碰不见低头碰见邓财主的话还是不冷不热地一声“邓善人”便拍屁股走人了事。这对他们自然没啥大不了,当然僧王爷手下的人给邓财主送顶戴的事李贾村大人小孩谁都知道,可惜知道也仅仅就是知道大柳树下面的饭场里议论了三天两晌午以后,也就忘得差不多了,他邓财主别说是闹了个七品顶戴,就是封成王爷将相,还能碍着或是帮着这些庄稼人屁事。他高升是他高升,升得再高也总不至于不问青红皂白就把我们穷人从李贾村赶走,再说了,邓家本来在李贾村就是没谁敢碰的杠子头,闹不闹七品顶戴不还是一个没谁敢碰,反正大家伙儿还是三个字“惹不起”,咱惹不起躲总还能躲起吧!见面了打个招呼,叫声“善人”对农人来说已经够了,已经够抬高你邓财主的身价了。说实话,你邓家要能有一星半点的善良,恐怕派山老林里饿了七八天的狼碰见小孩连看都不看,它情愿早饿死早托生了。
  邓财主在李贾村蹓了几圈后这个气可就生得大了,不管他脚步迈得多像戏台上那些蟒袍玉带装腔作势的老爷,也不管肚子腆得多像刚从皇上那儿吃过龙肝凤髓心满意得的五侯大官,那帮狗屁不通的泥腿子就是想不起来叫他一声员外让他体会一下那么多白花花的银子换来的官帽戴着是咋样一种滋味。邓财主也想了,这帮穷鬼是不是根本不晓得我当了官他们该叫我啥了,但是就只想这点咋想咋别扭。我他娘的明明是员外你为啥看不见就偏偏叫我善人。我他娘的宁肯不“善”了也得“圆”一下。邓财主气得肚子溜圆最后一狠心,他娘的,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我邓天一该到撕下羊皮露出狼脸的时候了,看我咋整治你们这些不识眼色的笨蛋蠢驴。
  要说这邓财主也是的,人五人六地憋了这么多年了,一直没能出口顺气,从他老爹呜乎哀哉后把他叫回来那天起,这个小邓财主便一直是忍辱负重地活过来的。虽说没有人敢在邓家大院门口撒野,可他心里闷得慌啊!他觉得像他这么文武双全,德才兼备的人不该就只让人背地里骂“土老财”,而是得当面对他点头哈腰像他牵着的那条狗背后还得冲他竖个大拇哥说一声还是邓善人厉害高明,事实上这些自他回到李贾村就从没有体味到过。大家伙儿对他都不冷不热,而那个该死的胡胡李还不识天高地厚地因为一车苞谷跑到邓家大院里公开叫板,邓财主一想起这码事心里使刀剜一样疼,都是那个狗娘养的李三,他说胡胡李这小子有神助,还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地给我讲了一通绞缠不清的狗屁道理,我他娘的也是旋风钻屁眼儿里——鬼迷了心窍,稀里糊涂地就信了。这口气真他娘的憋得冤屈,还让胡胡李那小子昂首阔步地出了邓家大院,我邓天一倒被他看扁了。
  邓天一决意要先拿李家开刀了。在他心里李家是李贾村楔到他眼里的一枚大钉子,此钉不拔他寐食难安,况且他邓员外一步登天,成了世宦人家,还怕你个屌!小泥鳅咋让你扑腾你还能扑腾个啥浪花,就算你扑腾起一点浑水洒到我脸上,我邓天一笑嘻嘻地擦掉它然后吐口唾沫淹死你。
  这里得补叙一笔,邓家的宝贝儿子二孬此刻出了远门,长毛一走邓员外思前想后觉得宝贝儿子在各方面都太差火候,没有一点生活历练,干啥事都畏畏缩缩地像个乌龟。邓财主可受不了这个,你想你老爹金灿灿的七品顶戴都供到邓家大院里了,竟然养下这么一个酒囊饭袋,除了会吃喝玩乐外,啥都不会,老子英雄儿好汉,邓员外决意把儿子打发出去摔打摔打,即便本事一点学不到,出去开开眼界也好,反正邓家有的是银子。邓天一这么一硬心肠也顾不得宝贝儿子他亲娘后妈抱着他的大腿苦叫心肝宝贝了,派了个精明干练的管家带上足够的盘缠和邓二孬一块出去了。邓员外的意思是,天南地北随你们随便走,走到哪儿是哪儿,银钱不够中途可以找人回来再拿,反正两三年之内别踩我邓家大门。邓二孬在家呆的也是整天没事干闲着要么和丫环仆女打情骂俏,要么便看蚂蚁上树。他也想跑出去看看,你想啊!出去有的吃,有的穿,有的玩,有的看,就是没有老爹的白眼,傻瓜才不愿出去呢!邓二孬这小子也不能说天生就坏,胎里坏的人事实上你根本就找不来。人学坏就看环境,特别是不大一丁点的小家伙,学好学坏就在那么几年,长大以后要走那条路差不多也就定性了。邓二孬给小灵杰和周铁蛋合伙狠狠地治了一番。回家后痛定思痛,那才叫难受呢!蒙着头在被窝里大哭一场。他老妈隔着门缝心肝肉地叫得喉咙都肿了他都没应一声。过去几天后,这位忽然就想通了,觉得以前自己的作法实在不大对劲,因此也好了许多,每每听见他老爹说个算计谁谁的事儿时他便站出来跟老爹顶牛,有几次气得邓天一差点没把他掐死。因而,邓二孬临走之前走特别请小灵杰和周铁蛋出来话了一次别。邓二孬好言好语地说自己以前做事欠考虑,不晓得咋样做人,二位多见谅。李周二位当然对他也没啥深仇大恨,再说小孩天性,有啥事十天半月不去想以后就不大能想起来了。三个人惺惺相惜,撒泪作别,就差没磕头拜个把子。
  李家也是屋漏逢着连阴雨,破船就遇顶头风,老头辞世以后的阴影还没从李家老小心里抹掉,老太太也一朝撒手西去了。赶在胡胡李腿上的伤刚好,胡胡李两口哭天抹泪地葬了老太太之后,晚上一合计,欠下的窟窿已经大的补不住了。
  老头的丧礼一把花完了李家的积蓄,还倒贴了些。胡胡李的腿伤虽说还是袁郎中百般照顾,毕竟卧床不起那么多天,鸡灵狗碎又欠了亏空。老太太这一去,李家就哭笑不得了,连村里宽厚人家里小媳妇的体已都借回来了,才算勉强把事办完。
  李家的人并不晓得是邓员外从背后捅了黑刀。事实上根据胡胡李的看法,这个邓员外比他老爹也不知强多少倍了,因而胡胡李见了邓员外比其他穷人见了邓员外似乎显得要奴颜卑膝一些,那句“邓善人”叫得至少有七八分是出自肺腑,然而,胡胡李不知道,别人叫“邓善人”虽然也惹邓员外不高兴,但都没有他这一叫让邓员外听着刺耳,人要是看你不顺眼你就是打扮成天仙他也会说丑似无盐,胡胡李的一声“邓善人”扯起了邓员外的老伤疤,旧仇新恨一齐涌上邓员外的心头。李家的处境在李家全家尚蒙在鼓里时,已经不知不觉地坏到了极点。
  刚埋完老太太那天晚上,李家全家没有喝汤,独对孤灯发呆,胡胡李咋想也想不到短短的不到半年时间,老两口一前一后先后竟然魂归了地府。他想不开就只有难受,曹氏心里也不好受。是这个本家姑姑把她娶到李家,她认为自己简直是掉进了富窝,谁知道还没有尽住孝道,报答大恩,老太太竟无福消受,撒手西去了,曹氏瞅着桌子上忽闪忽闪的油灯光暗暗垂泪,这时候一帮人就没喊门进来了。
  进来的是几家平时和李家不太对劲的家庭里的长辈,按辈份都是胡胡李的大爷。几个人进来时都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招呼也没打也不等胡胡李夫妇让座便各自找地儿一屁股坐下了。胡胡李心里纳闷,这几位是咋地了,我那点做的不对惹了他们了吗?明知我们李家今儿刚办完丧事,咋就沉着脸找上门了。
  胡胡李夫妇打了招呼之后也坐着不吭声,曹氏还在一边自顾抹她的眼泪,那几位等了一歇子便开了口,说出了一番让胡胡李瞠目结舌的道理,说得胡胡李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直到那几位联袂告辞后他还傻坐着不知东南西北,张着嘴巴像庙里泥塑的神胎。
  那几位老爷们儿过来的目的竟然是为了要李家的房子,开始那几位还是公推了一个坐在黑暗角落里的人为代表,话也说的吞吞吐吐,但遣词造句在胡胡李看来却是拿捏得恰到好处,滴水不漏,估计这帮土老冒不躺被窝里想上三天三夜想不出这么损的招和这么软中带硬、咄咄逼人的字眼。那位代表显然是觉得这件事做的不太光彩,所以躲在角落里的他最有发言权,因为不管他心里咋打鼓一样地跳,不管脸上咋不好意思地红,谁也看不见,谁也不会耻笑他。代表的话其实就只有一句,只是翻来覆去,覆去翻来地竟用了五六种表达方式说了出来,再加上每个字都得重复三四遍,一来二去也就花了不少时间,然后几个老爷们儿便七嘴八舌地像是戳翻了麻雀窝似地叫。声势明显比初来乍到时宏大,而且言谈中似乎也理直气壮了些。说了一通后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一齐住口,然后胡胡李便送他们出来。
  那几位七嘴八舌说的那些话是晚上躺到床上以后曹氏给他说的,从那个老头代表第一句话说了半截之后胡胡李心里便乱了套,耳朵里嗡嗡作响,啥也听不见,曹氏当然明白几个老头要想找碴理由讲了一大通,别看她在那儿抹着泪似乎是心不在焉,其实那几个老头说的话她一句句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也正是曹氏的过人之处。
  老头们持的理由千头万绪抓根本,一言以蔽之,就是胡胡李充其量只能算是暂时住在四叔家的客人。因为四叔当初把胡胡李接回家时并没有隆而重之地择一个黄道吉日走一下过继的排场,因而这就不能算胡胡李是四叔的过继儿子,尽管他在埋葬四叔的时候指示几个孩子和媳妇哭得涕泪交流,那也没办法。而按四叔原先和胡胡李的关系,一个靠边的侄子,可就差些火候了,四叔留下的房子只能充做村里公用,要是村里人可怜你胡胡李一家大小没地方住让你继续住下去,那另当别论,如今丑话说到前头,村里把房子收回去是理所应当。
  胡胡李听曹氏说完之后长叹一声,那才是二十五只小猫钻肚里——百爪挠心呢。老头们讲的话没有半句错,老头当初接胡胡李回家时是没有办啥过继儿子的排场,可村里人谁不晓得胡胡李回老头家是当过继儿子的,那么多年过去了,胡胡李的爹不知叫了多少遍,谁也没提出过异议说你不能叫他爹,叫到现在二老一合眼,尸骨未寒,就有人拱到大门口叫骂说胡胡李无权拥有老头老太太留下来的遗产。问题也就在这儿,有很多事儿都是大家伙儿已经习惯而且从心里和表面上都承认的,谁都觉得那是不容更改的铁的事实。可是一旦有人挑头发难,往往有很多人立刻会觉得这铁的事实在道理面前不攻自破。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胡胡李以前绝对没想到,老头一不小心疏忽了一件小事到如今等他补救时成了个比天还大的窟窿。老头说的话绝对不假,看李贾村人是不是卖给李家这个面子。大家谁也不能否认那几个老头的道理的正确性,如果不愿让你住下去你就得卷铺盖滚蛋,怨不了天也怨不了地。如果大家伙儿可怜李家默认这个事实,那是你李家运气,你是不是总要给大伙儿描上一道意思意思。
  胡胡李夫妇思前想后此事一旦捅开最好的结局便是破财消灾。夫妇俩谁也没怀疑到是邓员外在背后使的鬼点子,因为那几个老头家住的离李家远,本来就谈不上啥交情,事到临头不捅漏子也是势所难免,谁都不想让别人捡平白无故的便宜。胡胡李夫妇都坚信这一条,所以他们没有怪罪老头们的手段毒辣和别有用心,只是懊悔自己早先棋失一着竟成今日之难。然而就拿那条最好走的路而言,趁大家伙儿还没有抹开面子,把人都凑一块乐呵乐呵,在喝的酒酣耳热的当口,把话摆明了要大家伙儿看多年情份,帮衬一把。胡胡李相信他混的人缘,不会有谁不买他的帐。可是就这桌酒席的银钱现在胡胡李要想凑出来,就得脱裤子当了。人到急处,真是祸不单行,胡胡李夫妇长吁短叹直到东方发白。曹氏想出个能打摸着要钱的地儿,于是也不睡了,穿衣起床趁外边还黑不咙咚的出了家门。
  天黑时候曹氏才风尘仆仆地回来,钱拿回来了,下一步便是胡胡李支使几个儿子挨门挨户去叫人,首先要叫的便是那天晚上送上门的几个老头。
  李贾村的父老乡亲果然没让胡胡李失望,胡胡李刚把话头提起来便给大家伙儿堵回去了,叫得最欢的便是那晚上的几位,说这是小事一桩,他们那晚上去的意思只是给胡胡李提个醒儿,要他防着有不仁厚的人找事儿。胡胡李气得嘴里牙都快咬碎咽到肚里了,心说你们这帮老不死的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我胡胡李与你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见了面叫大爷叫得比拌了蜂蜜都甜,到事头上你们便跳出来给我添乱子,我苦筋巴力凑了几个钱把人请一块了,你们倒把啥事儿都推个一干二净,仿佛全天下就你们几个是聪明人似的。
  这起风波不管咋说总算是不声不响地在觥筹交错中平息了。胡胡李得到大家伙儿给的确信后长出一口气,心中石头落地。回到家里一静下心便又开始发愁欠人这么多钱可咋个还法。他在这边发着愁,邓员外那边可笑得前仰后合,其实邓员外找那几个老头去给胡胡李下战书也并不是真想就把李家从房子里撵出去。邓员外也晓得不能一下子逼人太甚。啥事儿都得一步一步按部就班地来,否则兔子逼急了都会咬人,更何况李家在李贾村虽不是大户,谁提起也不敢说个不字。就凭这点小事就让李家扫地出门在邓员外看来是操之过急的作法,除了能衬托出他邓员外鼠目寸光之外没有别的用处。邓员外在邓家大院里捻着几根老鼠胡须嘿嘿地冷笑,胡胡李,你等着滚蛋吧!
  邓李两家主要矛盾的爆发是以李家和邓家接壤的那块地为导火线的。说起李家那块地,那可是当地有名的蒙金地,一块有四五亩大小,河间府地儿穷,又常年闹水,庄稼地不是薄,就是盐碱太多,种不上庄稼。李家这块地是老头的命根子,李家的花销十之八九就靠这块地上长出来的东西应付。那真是种啥啥长得好,不上肥也自来壮。老头在的时候,专门在地头上挖了一眼砖井,为了给这块地浇水,井旁边还栽几棵枣树,结的枣儿黑红透亮,脆甜味美。夏天,小灵杰最喜欢和一帮小家伙到这看枣、逮鸟、捉蝈蝈。常言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想,这块地早在老邓财主时候就对它垂涎三尺了,托了好几次人说要掏高价买过去,因为邓李两家地本就挨着,买过去后邓家也好管理。老头说啥也不卖,于是老邓财主便故意今年一个垄,明年一个背儿地年年侵蚀,年年多占一点儿。好端端的五亩地交到胡胡李手里时,大约连三亩也不到了。老头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耐,胡胡李有时发个牢骚,老头还劝他人在屋檐下,咋能不低头。老邓财主一朝归天,现在的邓员外还稍好一点,到眼下这几年除了出过二孬抢走一车苞谷外,还没有出过啥大别扭,胡胡李不免也放松了警惕。
  那几天胡胡李一直在侍弄这块宝地,欠下的一屁股债就靠这块地来出主意了,他咋能不上心,夏粮连三赶五收了之后便着急忙地来到地里忙活,用耠子粑了一遍又一遍,连指头肚大小的土蛋蛋儿都用手仔细地捏碎。
  胡胡李忙活了几天也没注意这地到底是咋个了,这天早上他又哼着小曲到地里干活,红红的日头从枣树的缝隙里漏下来,地上光怪陆离,梦一般地诱人,不知名的小鸟躲在树影里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胡胡李抬头看看,树上的枣一颗挨着一颗,肚都红了,看着真叫喜人。胡胡李坐在地头上抽了袋旱烟,往地里一看,心里便不是味了,昨天他临走时看得很明白那地块还剩一米多宽没整治,今儿昨就只剩一胳膊那么宽了,再看邓家的地,靠李家这边的背儿已经起了,胡胡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得寻找标记。老头在时,最靠邓家地面的那棵枣树是原来的地边埂,老邓财主归天时候地边埂就挪到第二棵枣树那儿了。胡胡李一看枣树不打紧,一股无名火腾就起来了,六棵枣树现在倒有三棵竖在邓家的地背儿那边,胡胡李暗暗叫声坏了。这邓家啥时候又恢复了往昔的作风,在我们家这块宝地上打鬼主意了,而且下手还这么狠,不几天工夫就占过去那么多。胡胡李还总想着是邓家新来的长工忘了邓李两家的分界,才搞成这个样子。事实上这个设想连胡胡李自己都认为不可能,这几天碰着的到邓家这块地里干活的还都是熟脸呀!况且一连许多天他就起早贪黑一直呆在地里,刚开始收罢夏的时候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地边埂还在第二棵枣树那儿呢!胡胡李不能说服自己相信是邓员外趁他回家时候打着灯笼把地边梗挪过来的,要真是这样,邓员外用心之险恶就太让他不寒而栗了。胡胡李索性不再干活,坐地头上闷着劲儿吸旱烟,试图把这档子事儿理出个道道儿。
  日头开始变得烫人,胡胡李连吸了七八袋旱烟吸得头脑昏昏沉沉的,啥头绪也没理出来,不过他总算坚定了一个想法,那就是把地界往李家这边挪这么多的幕后指使者肯定是邓员外。胡胡李和自己这个不可遏抑的想法争执了许久他没有生气,只有惊奇,一种做梦也不会想到的惊奇,他可没有想到这是那一车苞谷种下的因果,确定邓员外是主谋之后他苦苦思索为啥邓员外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态度会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想到了可能是那个七品顶戴在作怪,但是他仍然没法仅仅用一个七品顶戴解释邓员外前前后后的云泥之别,怎么可能会这样呢?胡胡李找不到结果。
  快晌午头的时候,胡胡李还是一点活也没干,看看日头挪到头顶上了。他站起来闷声不响地收拾了家什,正准备往来路上走,冷不丁耳边就响起了一阵怪笑。
  是邓员外,胡胡李心里蓦地升起了这个念头,他慢慢地抬头一看,果不其然,邓员外今儿个打扮得可真叫派头,头戴三块瓦的公绅帽,身上穿着件兰灰的绸子袍,就是像老鼠皮的那种颜色,外面还罩了件闪缎黑马褂,虽然已过了用扇子的季节,可是邓员外手里还挥洒着一柄描金折扇,不知道是因为真的热还是为了附庸风雅。邓员外正笑得一颤一颤的,像是遇了百年不遇的高兴事儿,但是笑出来的音儿听着确实让人很不舒服。胡胡李压抑住激动,两眼一眨不眨地瞅着邓员外,他相信邓员外会好歹给他一个交待。那知邓员外对他那满含探询的眼神根本就视而不见,笑完了神色一整、十分亲热地对胡胡李说:
  “李兄弟,你忙啊!哈!哈!哈哈!”
  邓员外说完话后又开怀大笑,笑得直不起腰,抬不起头,公绅帽一抖一抖都快遮到脸上了。胡胡李觉出一丝被愚弄的苦涩,不客置疑、邓员外如是这般就是为了逗他发急,就是想像猫捉弄被逮住的老鼠一样捉弄他。因而等邓员外满眼呛出了喜泪抬起头时,胡胡李已经无法抑制怒气,跨前一步低沉着嗓音问:
  “邓员外,你邓家的地都遮住大半个李贾村了,咋还像耗子一样专拣黑灯瞎火时候偷干坏事,也不怕老天爷发怒,将你五雷击顶吗?”
  胡胡李话一出口便感到后悔,后悔着后悔着便把话说完了,而且还一句赛一句的狠。
  邓员外正在那用一方很精致的手帕抹眼泪,抹着抹着“啪”就把手帕甩出去了:
  “嘿嘿!我说你这个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的混蛋,谁像耗子了,谁偷干坏事了,你竟敢目无王法,诋毁乡绅,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胡胡李不是没有看见邓员外背后那几个鼻孔朝天,满脸横肉,胸毛一寸多长,腰里斜插着皮鞭的家丁,开始他还以为带几个这样的家丁出来是由财主到员外的过渡必须具备的排场,一听邓员外那两句话算是明白了,敢情这几个凶神恶煞似的家伙就是专一带出来“伺候”他胡胡李的,胡胡李一咬牙根把本来想说出来的赔罪的话又生生给咽回去了,莫名其妙升腾起来的怒火和被欺骗的感觉混杂在一起,正如油火见面,“噼噼啪啪”一响,他的头发梢都竖起来了:
  “邓天一,你是大户人家,发财要发到明处,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你欺压良民侵吞财产该当何罪,你邓员外懂吗?”
  这下可捅到邓员外心尖子上了,常言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这个目不识丁的邓员外自从得了顶戴后,最忌讳别人说他不懂得官场中的来来去去,胡胡李一怒之下失了分寸直说得邓员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青不白又一阵,好几阵子以后,邓员外突然破口大骂:
  “你个混帐要饭花子,你才吃了几天饱饭,就不晓得那只脚该往前站了,你算是啥东西!本员外今儿个告诉你个精细,像你这样的,应该夹着尾巴像狗一样做人,否则怕是你老婆孩子以后就没了依靠啊!”
  胡胡李只觉得自己的前半辈子简直是等于白活,咋会把这么一只披着羊皮的狼当人看待。他气得直打哆嗦,血往上撞,嘴里“你……你”地连着叫了许多声,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邓员外更为得意,他就是要看这个可怜虫的生气样儿,如果有可能,他甚至希望胡胡李干脆气死得了,也免得他再费周折,虽然那样他会少去很多折磨得这个可怜虫欲死不能欲生不得的乐趣。胡胡李的头发梢开始冒汗,许多陈年旧事潮水般涌向他喉头,噎得他十分难受。他想起了老邓财主的那顿痛打,他想起了自己躺在破土地庙里疼痛难忍时咬破舌尖发下的誓愿,他想起了王大哥被砍掉的那血淋淋的头颅,他想起老邓财主呜呼哀哉后他捶着王大哥的坟头痛苦流涕的情景,他也想起了为寻觅王大哥不惜千难万难最终在子牙河滩尸骨支离破碎、惨不忍睹的蔡大叔,他想到了蔡大叔提起王大哥死讯时的涟涟泪眼,这一切无疑都是因他胡胡李而起,而罪魁祸首却是老邓财主。没有他胡胡李王大哥不会饮恨九泉,死不瞑目,没有他胡胡李蔡大叔至少不会落个暴尸大城的结局,两条人命,日思夜梦之中过多的自责已经使胡胡李丧失了对自己的所有作法的自信。许多年来他自认为他是夹着尾巴像狗一样活过来的,人前他陪了多少笑脸,人后他流过多少眼泪,午夜梦里有多少次他泪湿枕头,他恨得咬牙切齿,老邓财主在的时候他曾经恨不得扒他的皮喝干他的血,然后拿他的头颅去安慰王大哥冤死的英灵。他曾经无数次在梦中勾画过一刀刺入老邓财主胸膛看鲜血奔涌而出的畅快心情,他往往会在梦中笑醒,是歇斯底里的狂笑,是满怀豪情壮志的哈哈大笑,笑醒后他便会被无边无涯的黑暗包裹,他听得到娘在隔壁均匀平和的呼吸,他听得到爹娘在梦中呼唤他的呢呢细语,他茫然,他愤怒,他恨自己是懦夫,可是他总冲不出黑暗编织的那张无边无际的大网。于是他无声地流泪,流泪时握紧拳头,任随怒火在胸中勃发,他决意过要抛开一切顾虑去替王大哥报仇雪恨,然而天很快就亮了,从窗缝里漏进来的第一声鸡啼和第一线阳光便把他在黑暗中筑起来的自认为牢不可破的心理堡垒击得片片粉碎,他听不得四叔和四婶苍老的呼唤和呻吟。阳光下他觉得晚间的一切都幼稚而且可笑,因为他即使闭着眼也可以看到四叔和四婶脸上那被风刀霜剑岁月沧桑刻划出来的皱纹里蕴藏着多少对他的企盼,有多少对他的关怀体贴,今生今世,再加上来生来世他也报答不完呀!他怎么可以因为王大哥而让风烛残年的二老心碎,让二老失去最后一个依靠而孤苦伶仃,他害怕他杀了老邓财主后四叔和四婶会被吓死,即便不吓死,也会在他被押到县城西大街砍头之前哭死。他不敢拿四叔和四婶的生命开玩笑,两位老人家把余生托付给他,他有责任侍奉二老颐养天年,他胡胡李敢对天发誓他决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人敬他一尺,他管保还人一丈。然而,退一步讲,王大哥呢?王大哥把一颗心都给了他呀!虽然他叫王大哥大哥,可是王大哥对他的那份恩情他相信就是亲爹亲娘在世也不过如此呀!他难道就对得起王大哥,他在王大哥面前难道不是忘恩负义?胡胡李深切地体会到了承认自己是笨蛋懦夫所要付出的代价是多么惨重,他也明白了夜不成寐是怎样一种滋味,他咬着牙忍着自己折磨自己,自己诟骂自己的痛苦。老邓财主死后,他平静过一段,他曾试图想过借老天无眼,天不假年来欺骗自己,然而他欺骗不了,不是那一号人你要拼命去装只能使自己堕入更深的痛苦的深渊不能自拔。老邓财主是他自己作孽作死的,他没有捅出那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一刀,而胡胡李为了那一刀甚至想补给自己一刀解恨,他有时想过掘开老邓财主的坟墓让他再挨一刀,但他没有,人死不结怨的道理是他从小就晓得的,他并不是要刻意跟这个道理为难。他实在没法让自己平静。邓员外执掌邓家以后,胡胡李才算是隐隐有了心止如水的感觉,拿他的眼光看,邓员外比他老爹可真是强多了,他迫使自己看在现在的邓员外份上饶了已经做了死鬼的邓财主一条狗命,这个借口还算不错,胡胡李找到了某种赖以逃避的慰籍。王大哥和老邓财主都进了阴曹地府,谁欠谁的阎王爷自然会给他们清算、自己对不起王大哥,在王大哥面前忘恩负义做了小人也等着自己有一天赴了九幽再一并结算吧!到那时他胡胡李上刀山下油锅眉都不皱一下,然而今天,只要一想起自己以前对邓员外的错看,一想起那次从邓员外家里出来后的满足感,胡胡李就觉得自己象是吃了一只绿头苍蝇,恶心的想呕吐,他吐不出来那只绿头苍蝇,他只是狠狠地照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呸!邓天一,我胡胡李以前真是瞎了眼,看错了你这条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你个狗东西有啥手段尽管使出来好了,你胡大爷接着!”
  邓员外可没想到人还真有臭硬的,他前后左右瞄了胡胡李好多眼,那会儿如果他要有一张血盆大口,估计胡胡李已经被他一口吞吃了。
  “哟哈!马没毛病你还真成了龙了,也不摸摸自己长了几根助骨,我今儿就发发慈悲,帮着你数数你有几根肋巴叉,帮你把长歪的背梁骨给修理一下。嗯!上!”
  邓员外冷笑一声,洒金折扇向后一挥,他背后那几位早已活动手脚活动的不耐烦了,一听号令,“哇呀呀”叫着就把胡胡李围到了正当中,胡胡李已经料到今日之事绝不会轻易了断,他也在暗暗镇静心神,准备和邓员外的走狗斗上一斗。
  那几位一围上来便又是拳打,又是脚踢,且不说胡胡李一人两拳难抵四手,就是一对一凭着他那块头也不是对手,年轻时候跟着王大哥学的几手功夫搁下久了,再加上也没了年轻时的精力和盛气,所以开始时胡胡李还似模似样地应付了三招两式,这三招两式一过,胡胡李非但左支右绌,捉襟见肘,而且头上冒汗,力气也不从心了。
  邓员外摇着洒金折扇在旁边看着,胡胡李只要一挨打他便幸灾乐祸地抚掌大笑:
  “哈哈!你小混帐东西,又一下!哈哈哈!又一下!滋味怎么样啊!没有搂着你老婆睡觉舒服吧!哼!你他娘的,我就不信一个连家都几乎保不住的赖皮狗还想翻天,对!狠劲揍他,出了人命我负责。”
  胡胡李已经挨了好多下,虽然并没有打住要害,可是那几个家丁醋钵大小的拳头真不是吃素的,有一下揍到他的助骨上,瞬间的疼痛几乎使他失去了知觉,接踵而至的肋骨断裂般的痛楚一浪高过一浪,他的喉头发甜,似乎想吐血,又似乎想吐酸水,眼前的人影晃来晃去。一个接一个的拳头穿花蝴蝶般地从他眼前掠过。接下来便是如中裂帛般的声响和彻骨的疼痛。他渐渐地已分辨不出什么是声音,什么是痛疼,他的眼睛也模糊成一片,他努力睁大还是啥也看不见,恍惚间他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变成了一只硕大无比的耳朵,邓员外就站在耳朵眼里得意地狂笑。笑声如雷鸣,震得耳鼓嗡嗡直响,就在这种巨大的震颤中,他感觉到有一拳结结实实地揍到他的鼻子上,一股腥腥的气味弥漫开来,天眩地转,他失去了最后一丝知觉。
  胡胡李是被小灵杰和国泰一块拖回家的,两兄弟晌午时给老爹送饭,竟然发现老爹满脸是血躺倒在自家地头上人事不知,整好的地里给弄得乱七八糟,踩得成了铁板一块,小灵杰往地边梗一看,啥事都明白了。不过这次小灵杰表现得极为冷静,先和哥哥把老爹横拖竖拽弄回家,然后便从灶屋里找了把破菜刀坐院里磨,曹氏一看丈夫这样一时间也没了主意,手忙脚乱地打了盆水帮丈夫擦去脸上的血,又把他拖到床上。然后便坐在一边垂泪,也顾不得管二小子干啥了。
  胡胡李醒来后头疼欲裂,睁开眼看看曹氏在旁边坐着,其实他的伤都是皮肉小伤,骨头都还好好的,这么躺着昏昏沉沉歇了许久,伤势也好得差不多了,一问曹氏才晓得是大儿子和二儿子把他扶回来的,看看旁边,大儿子木呆呆地坐着,二儿子却不知去向,胡胡李觉出不妙,知子莫若父,他立刻就让曹氏去找小灵杰,国泰要去他都不让。
  曹氏出了屋门看看小灵杰正撅着屁股在那儿醮着水霍霍磨刀。曹氏吓了一跳,看那把又锈又钝的菜刀已给二儿子磨得雪亮雪亮,这才明白丈夫的良苦用心。她忙不迭地上去想把小灵杰叫起来,那知小灵杰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雪亮的菜刀头都不回,两只手还是不停地抓着菜刀往磨刀石上划拉。曹氏走过去,硬起手腕想给这个不识好歹的小家伙一巴掌,鼻子一酸又把扬起的手慢慢放下了。这不能怪小孩子呀!儿子能想到替老爹出气,是他一片孝心的表现,作妈的咋能揍他一顿出气。曹氏忍住想流下的泪水给小灵杰说他爹叫他有事,说完了头也不回便进了屋,她知道小灵杰肯定会跟着她进去,倒不是他怕他爹,而是因为他爹受了伤躺在床上,他还不知道爹伤得到底咋样,即便他打定主意要操起菜刀去邓家复仇临走之前也会再看老爹一眼的。
  小灵杰显然乖乖进了屋,菜刀已被他塞到腰里了,菜刀柄把上衣顶得鼓鼓的,一看就晓得里面藏了家伙。胡胡李一眼就看出二小子腰里是掖了把菜刀,他没有吱声,在床上欠了欠身招呼二儿子过来,小灵杰进屋后便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呆在曹氏背后,虽然两只眼睛是看着老爹,可那眼神里分明没有半分温情,只有杀气,抹不去的杀气。那股杀气把小家伙整个笼罩着,使他看起来像一个腰缠利剑,身怀绝技正要去除暴安良的侠士。
  小灵杰看到老爹让他过去很不情愿,曹氏拉了他一把,把他推到床前面,胡胡李想坐起来双肘一撑似乎力气不够又摔了下去,小家伙乱了分寸连忙凑上去想把老爹扶起来。胡胡李也不用力,闭着眼任他吭哧吭哧地把自己扶坐到床上,小家伙还没退回去,就觉得腰里一动,沉甸甸的菜刀瞬间没了丝毫份量,再一看,吓得“卟通”就跪床前了,原来那把菜刀已被老爹架在他自己的脖子上,老爹的手在微微地颤抖,刀光一闪一闪,一绺血珠正顺着刀面缓缓下滑。曹氏知道丈夫这一手是为了啥,冷静地站着不动,那四个孩子可受不住了,“哇哇”大哭着夺路而出,小灵杰趴在地上头磕得梆梆响,磕着磕着就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叫:
  “爹!您别这样,爹,爹呀!你让我咋办呀!”
  胡胡李刀仍架在脖里,凉凉的感觉,他觉得脖里已激起了鸡皮疙瘩,他不晓得脖子已被划破出了血,他感不到疼痛。
  他闭着眼任二儿子梆梆地磕着头号淘大哭,他何尝不难受,他何尝不想下床把儿子扶起来抱住儿子痛哭一场。可是他不能这样。从昏迷中醒来之后他便认识到自己和邓员外正面对搞的愚蠢。他不后悔,脑筋电闪般一转便想起了二儿子,五个儿子中他最担心他,至少在这回事上,他清楚自己的二儿子像清楚自己有几根手指一样。他知道稍有不慎导致的结局可能会不堪设想。他还不想现在就和邓员外拚个鱼死网破,现在他认为没有一点必要,回忆起和邓员外的家丁打起来之前那一刻,他只想到二老已经作了古。不必担心他们再为自己担惊受怕。他没想到老婆和五个不高不低、不大不小的孩子。
  现在他想到了,他不想搞得家破人亡。老爹临死前还一直叮嘱他李家香火没有在他那一辈灭绝,下边他顾不得,就看他胡胡李了。他又想起老爹一直教训他的人在屋檐下,咋能不低头,这个二小子和他年轻时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平时啥都想得周周到到,妥妥帖贴。可一到脑子热上来,啥都顾不上了。他不认为这是缺点,但眼下这样却是致命的错误。
  他相信儿子不是傻瓜,而是十分聪明,让他哭足哭够之后,头脑冷静了再把前前后后给他说一遍,他自然会一切都明白。现在必须做的是得先煞住他复仇的念头。
  小灵杰哭足哭够之后不等老爹发作果然就自己站起来了,把刀从老爹手里夺过来,扔到角落里,胡胡李知道他已经想开了,任由他把刀扔掉,然后抱着他仔细打量了一番,自己倒不免悲从中来,泪往外涌,只哽咽着说出了三个字“好儿子”便再无话,只是紧紧把儿子抱到怀里让泪水无声无息地沿脸颊奔流。
  小灵杰脸贴着老爹的胸膛,他能觉出老爹的胸膛在剧烈起伏。小家伙当然明白老爹把自己劝过来后他心里也是难咽这口气。小家伙一瞬间觉得自己真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猛地从爹怀里挣出来,凝视着老爹的泪眼。一字一顿地说:
  “爹,你也别生气了,爷爷不是说过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山不转水转,我就不信咱李家会一直被邓天一这个狗娘养的骑在脖里拉屎撒尿,有一天,我会让他知道爹您的儿子决不是孬种,爹!您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给您出气的,别看他邓家现在兴盛。”
  胡胡李的泪水更是无法抑制,爷儿俩抱一块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
  事情到此并没有结束,李家的退让根本没有诱发起邓员外的半点良知。两天之后,县衙门里来了两个挎着腰刀的衙役到李家传胡胡李到县大堂对质,说邓员外在县太爷那儿把他告下了,胡胡李已经横下心来任他邓员外去蹦,便跟着衙役去了县城。胡胡李李是上半晌去的,直到喝罢汤才回来。回来后倒头便睡,李家大小明知没有好结局,也不问他,第二天待晌午时,胡胡李才起来,告诉曹氏和几个儿子,说那块地以后不用去了,它已经姓邓了。说完后便不再说半个字,扛了家什到其他地里忙活去了。小灵杰咬掉牙往肚里咽,他不敢惹老爹再生气,老爹已是够难受了,他抱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原则,每天起来仍一如平常,该干啥便干啥。李家的日子仍旧平静地过着,只是少了几分生气,多了些沉闷。
  老天爷真是瞎了眼专跟穷人家作对,李家苦筋巴力又折腾了大半年,一家人勒紧裤腰带节衣缩食刚把窟窿补了点,夏收刚过,日子过着稍微有了点盼头,子牙河便又开始兴风作浪。李贾村的全部土地都被泡了一遍,连秋都没能种上,李家一家人倒没伤住一个,偶而站在河滩上看着汪洋大水中载沉载浮的人尸和死马,死驴、死狗之类的,李家人不免有几分庆幸。然而这日子以后可咋过呢,整个李贾村除了邓家依旧笑逐颜开外,其余的家家户户都在为后半年的生计担心,大水在李贾村没有要走几条人命,然而照此下去,恐怕水没有淹死的人不久都要被饥饿驱到死神的怀抱。
  胡胡李只有看到一家大小一个不缺时才有瞬间的庆幸,然而饥饿的威胁仍无时不在,家家每年打的粮食都勉强够骗住肚子,借也借不来呀!后边的日子咋办?难道就等死不成。
  事实上这次发水是被李贾村人忽视了。要不然至少在发水前可以做些准备,譬如凑些钱到其他地方去低价购些粮食,勉强维持一段后等水过去再想其他办法。许是李贾村人真是被接二连三的打击搞得昏了头,发水前竟然谁也没有注意到“肮鼻子”闹得翻天。
  “肮鼻子”是大城的一种蛤蟆,这种蛤蟆不同于一般的青蛙,它们都是黄褐色的,跟地皮一个颜色,极难分辩。尖尖的嘴,瘦瘦的,两条后腿很长,比一般的青蛙略小一点,一蹦能蹦起老高,这种蛤蟆平时就躲在河边的浅草里,很不容易逮,你顺着河趟着草棵子往前走,指不定“唿啦”就有一个黄黄的东西一下子蹦到你身上,吓你一小跳,然后等你回过神,它已经没入水波不见了。“肮鼻子”的得名是因为它们的叫声。“肮鼻子”的鼓囊很大,叫的声音特别宏亮,带着浓浓的鼻音,而且节奏感很强,闷鼻腔一收一放,“嗯——哪,嗯——哪”,像人鼻子不透气时说话的腔调,所以它们得了个很形象的名字,叫做肮鼻子。
  一般的人为了尊敬别人的意见,或是晚辈听到长辈的训诫,常常恭敬地答“是”,而大城附近的人,则常常应声作“嗯——哪”,并且鼻音还重。如果有大城附近的人聚一群聊天,外人听着“嗯——哪”,“嗯——哪”的声音不断。因此北京南边其他县的人称呼大城县人,要是不恭敬一点或者开个玩笑的说法,便叫他们是肮鼻子。
  肮鼻子有个特点,不是春天“闹坑”,而是夏天在下连阴雨的时候闹坑。所以当地有这样的谚语:不怕雨下的暴,就怕肮鼻子叫。夏天要下暴雨,不管多大,一阵子就过去了,并不多可怕,可是肮鼻子一叫,就是要连阴天不开晴,老天爷就要发大水淹地了。这是李贾村人吃子牙河水吃了不知多少辈吃出来的经验,百试不爽。只要在夏天,肮鼻子一叫,大家伙儿立刻便坐不稳了,就得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地找活路想办法,因此还有这么一句俗语:肮鼻子乱叫,吓得人心惊肉跳。
  今年发水之前肮鼻子真是叫得翻了天,那几天小灵杰和周铁蛋天天跑到子牙河滩上拿带尖的竹片扎肮鼻子,河滩上吵得人坐站不是,你只要走到草丛边上,拿麻袋往上一罩,耳边就听得截然分开的两种“卟通”声,清脆的是掉到河里去的肮鼻子发出的音儿,沉闷的是肮鼻子不择方向歪打误撞钻进了麻袋,你用手抓住袋口,提溜起来,麻袋里便沉甸甸地一下子至少能罩住十来多只。小灵杰用那种方法倒不是找不到麻袋,而是有一半玩儿的意思,逮着了肮鼻子,找根小木棍塞进它嘴里把嘴撑得大大的,然后燃一堆火,抓住肮鼻子往里一扔,当然你得等尖竹片叉住它不能让它跑掉,“滋滋拉拉”一阵响后,再来一阵呛人的皮肉的焦臭味,最后把竹片上的肮鼻子弄出来,两条后腿一撕,那上面可都是好肉,嚼起来又香又鲜。有好几次胡胡李看见小灵杰嘴上抹得一塌糊涂,又是油又是灰,身上还一股子腥味,猜出来他是出去吃了烧烤肮鼻子,可是轻描淡写地训斥两句后也没往深处想。结果李贾村所有的人,都充耳不闻,直到有一天睡梦中起来上厕所下床一脚踩到水里才发觉子牙河又发了水,到那会儿就半点办法没了,雨下得你出不了门,那会儿躲在家里听雨珠“噼噼啪啪”砸在屋檐上,听肮鼻子在雨里扯开喉咙卯足劲叫,想烦都烦不过来。追悔莫及得拿刀往自己脖子上都不管用。
  人都没有坐着等死的耐心,只要有一丝生机,他们肯定会不顾一切地抓住这条眼下看着是活路以后还不知通向何方的救命稻草。李贾村的人都是肉眼凡胎的普通老百姓。活了一大把年纪的想撑着活到底,年轻小伙子觉得空长了一身力气没使唤出来就丢掉性命太不值得。况且年轻小伙子还遗憾着有好多高兴事儿没经历过,总不成把遗憾带到阴曹地府去。
  李贾村的老祖宗本来就是从四面八方携妻将子流落过来的,他们不单以自己的具体行动给后世子孙指示了一条万般无奈之下的保命之计,而且还留下一句格言更深刻地阐述了这个道理,那就是人挪活,树挪死。李贾村的人到了拾起这根救命金针的时候了。
  胡胡李有生以来只经过两次发水,加上这次是三次,第一次就是亲爹娘为之丢掉性命那一回,第二次便是天兵来之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大水。小时候的影像再说时间久远了,胡胡李除了能想起父母临终前含泪的双眼外,别的全影影绰绰记不清了,不过他是听说过的,那都是上岁数的人闲扯淡时从没闭严的嘴里漏出来的,是说肮鼻子一叫,大家伙儿就得坐一块商量对策,商量来商量去,也没个结果,到底该咋办才能活下去呢?上岁数人说到这儿往往得从鼻孔里捎带出来两声长短不一的冷哼,咋办?不办,只有傻瓜才死到自家的老坟里,哪儿的黄土埋不下你那副干骨头架子,扯球蛋?要想留家还不如一头扎子牙河里灌个肚圆也做个饱死鬼,要不,有本事的你就走,啥行李也不用带,其实也没啥行李,破草帽子往头上一戴,回家找把小镰刀一磨插在腰里,既能干活又可以防身,再把旧小褂往身上一披,所有的家当就齐全了,连口干粮都不带,那会儿你看街上走的小伙子,一色都这身打扮,街上见个面打招呼,都是“嗯——哪,找秋去?嗯——哪!找秋去啦!”跑得动的青壮年哗啦哗啦不几天走得干干净净。剩下些大岁数的干巴老头。再搜搜余粮,等人一走光,捅开火美美地吃顿饱饭,再跑坟头上去哭一场,最后找棵歪脖柳树往上一挂,一会工夫就到那阴间了。
  丰年时候是没谁想到灾年时的饥荒的,农人们没有这等远见卓识,所以这类话题老头一般情况下不谈,谈了也是白扯,徒让那帮走不动的老家伙回家后害怕,而小伙子又听不进去这些,他们最喜欢听的是老头们讲那家那家老辈子人的风流韵事或者杂七杂八的神奇古怪,老头们说到和他们一样大小的前辈的老头们挂到柳树上之后,一般是要洒两滴老泪的,也不晓得是表达那门子的感情,洒完泪后才把故事煞尾,故事的收尾简直是不折不扣的恫吓:
  “你们这些毛蛋孩子晓得吗?那一溜柳树,对!就是河漫坡上那溜。每棵树上都不只挂过一个人尸呀!都是咱们村的先人。”
  这下就起到效果了,本来漫不经心打着哈欠有的甚至准备拔腿开溜的年轻人就被牢牢钉地上了,目瞪口呆,空气在那一刻近乎凝固冻结,好久好久,有些比较多愁善感的老头便会发出一声幽幽长叹:
  “唉!也不知咱们以后会挂那颗柳树上?”
  老头的这种故事一般得讲上两遍,第一遍只有结尾词可能会引起小伙子的注意,到小伙子们注意力集中以后,第二遍大家伙便听得聚精会神了,竖着耳朵生怕漏掉一个字。要说长辈们对后人在与天斗争的问题上留下过啥宝贵遗产的话,这种类似的瞎话恐怕是独一无二的活命哲学了。
  躲在屋里憋闷的年轻人闲着没事便只有想往下该咋走,二十啷噹岁的结婚没几年,老婆孩子站一块队伍也不是庞大得让他触目惊心,于是便不期然想起老头子们说的那些当初被他们视为无稽之谈的话,那一辈的老人大多已下了世,没有留下几个能够如他们所预言的那样在柳树上找到最后的归宿。年轻人天不怕地不怕,真的就像老说的那么一打扮,准备带着老婆孩子逃往异地他乡了。
  胡胡李最初想到逃荒时吓了自己一大跳,他不愿再继续往下想,少年时候那次尝试的失败使他至今想起逃往异地他乡便心有余悸。他不敢想象如果那次真的逃难成功,他怀疑此刻自己真就有可能成了一把枯骨,不晓得撒在那片天底下的旷野地里了。他不愿意出去,虽然李贾村给过他不少痛苦、折磨和难以忍受的煎熬,但李贾村也给过他快乐,幸福和遐想,不管怎么说,他的根是在李贾村呀!他不由得又想起了天兵来之前那次大水时老爹的哀叹:
  “难道老天真的不想让我这个老头子平平安安死在自家的床上吗?”
  此刻他深刻体会到了老爹那时的心情,他生在李贾,长在李贾,老在李贾,最后想死在李贾,而且想死在他那张床上。胡胡李想到这点眼里就想出汗,那是一种怎样刻骨铭心的感情,他现在也想了,即便饿死,如果是躺在自己的床上,死得也会心安理得。他更理解为啥老头们非要吊死而不愿逃走他乡,他们是舍不得脚下这片土地,他们一想到自己一把枯骨丢在外地就发颤,就想流泪,就难过,就寝食难安。胡胡李心焦烦乱地想了几天,粮食快没了,全家大小一天一天消瘦下去,到最近一两天竟然连哥儿五个逮回来的肮鼻子都拿来当饭吃了。胡胡李还是不想走,一打走的主意,再看看家里的一桌一椅,一瓶一罐,乃至一筐煤灰,他就会不自觉流泪,生他养他,让他爱又让他恨的李贾村,他不止一次地默默念叨,难道李家真要灭绝在我胡胡李手里吗!
  最终促使胡胡李下定走的决心的是邓员外。发水之后邓员外几乎没在李贾村露过面,邓家大院里吃不愁,穿不愁,凡是用得着的应有尽有,邓员外一家乐得清闲,每天就在院里闩着大门吃喝玩乐。那天邓员外不知咋地突然逛到了李家。
  胡胡李当时正蹲在屋门口唉声叹气,邓员外就坐着轿子过来,地上还积着埋脚脖那么深的水,邓员外当然不愿意像别人一样光着脚在泥水里跑,坐轿子就顺理成章了,胡胡李起初以为邓员外只是打他门口过,他认得在前面抬轿的那个家丁,他没有理会,只是背过去头不愿正眼看他,那知轿子直接抬到李家院里了。胡胡李一怔之间,邓员外已经轻巧地跳出轿子,笑嘻嘻地站在门前台阶上了,胡胡李转身就要走,邓员外一步跨到他前面,皮笑肉不笑地说:
  “哎,李兄弟,你躲着我干吗?我可是专一给你救急来了。”
  胡胡李充耳不闻,眼皮都不愿抬。邓员外自顾自地笑了一回,又接着说:
  “李兄弟,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可以将那五亩好地全部给你,现在可以先把夏收的粮食给你,不过嘛……”
  胡胡李立刻就接上了话茬;“不过什么?”
  话一出口胡胡李就脸红了,他发现自己又上了钩,他为自己的失态感到羞愧,不过对于目前的他而言,邓员外放出的饵实在太诱人了,以至于不知不觉间他便着了道。他知道邓员外过来决不是为了帮他,他不相信邓员外的狗嘴里能吐出象牙,他打定主意屏紧嘴,又捂上耳朵。这下邓员外就是舌灿莲花也奈何不了他了。
  邓员外并不着急,一打招呼一个家丁立刻到屋里给主子搬了张凳子。邓员外不紧不慢地坐下来,大腿往二腿上一跷,还自由自在地用底下的那只脚轻轻敲着地面,胡胡李站着和他相持了很久,终于忍无可忍,怒声喝到:
  “邓天一,你别欺人太甚了!我们李家不欢迎邓家的大人物,我要你立马给我走!”
  邓员外迎着胡胡李戳往他胸前的中指站起来,不经意地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又皱了一下眉,显然是表示憎恶李家的凳子弄脏了他昂贵的袍子。邓员外伸出一只手把胡胡李的中指慢慢压下去。
  “李兄弟,干嘛这么大火气,我还是那句话,五亩地给你,带着作饶头送你那五亩地夏收的粮食,条件嘛……”
  说到此处邓员外顿了顿,用手在下巴上摩娑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沉吟。良久,终于又开了金口:
  “条件嘛……就是你李家从李老头的院里搬出去,搬到哪儿我不管,我只要这块地皮。”
  邓员外说完后又抛下一句答应不答应,你仔细考虑考虑,我等你回音,然后扬长而去。
  胡胡李愣在当地,头脑轰轰作响半天。也没想出个子丑寅卯。喝汤时候一家人又凑到油灯下呆呆枯坐了许久,油灯里的油燃尽了,灯花最后顽强地跳跃了几下,微弱地“噼啪”了一声,屋里陷入了黑暗。黑暗和难言的寂静混杂在一块,让胡胡李几乎出不动气。他甚至可以听得见自己和妻子儿子的饥肠在辘辘作响,整整一天米面都没沾牙了。几个小家伙跑了一天,回来后垂头丧气,似乎在外边也没捞到一星半点塞牙缝的东西。
  黑暗、难言的黑暗,寂静,吓人的寂静。忽然听见重物碰撞桌面的声响,桌上的瓶瓶罐罐“啪啪”响了一阵,有几个小瓶子掉到了地上,是装满药的瓷瓶,摔碎了,谁也没动,是胡胡李一拳揍到了桌面上,每个人都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他铿锵有力的话:
  “明儿个,咱们走,到京城去!”
  胡胡李打定这个主意时感到揪心扯肺地疼,他终于不得不离开生他养他的故土到远方去找生计,许多年前没有走到头的逃亡路这次可能要走到头了。他不去想许多年后自己是否还能再踏上这块土地,他不敢想自己有朝一日站到望乡台时看不看得到子牙河滩上那一片歪脖柳,他不愿去想……,他只想走,他只想赶快逃走,且不问后事如何,他只想一走了之。逃往北京是他随口想到并说出的,既然出去,至少目前看来,没有明确的目标,到哪儿都是可能会遇上棘手的问题,同样,也可能到哪儿却能活下去,他知道的地名不多,北京一蹦入他的脑海便被他牢牢抓住了。仔细想想也是,再说也是天子脚下,就是讨荒要饭也大约比其他地方容易些。
  当晚李家大小谁也没睡好,挤在床上谁也不吭声,只是翻过来复过去地动弹。小灵杰躺在老爹怀里,不停地翻身,翻得胡胡李浑身上下直痒痒,想提醒他早睡最后还是没有,怕一出声再露出哭音。
  天亮后胡胡李先到邓家去给了邓员外一个确信,说愿意答应他提出的条件。但是他有个要求,希望邓员外把地价和粮食都算成钱,因为他要出去逃荒,带着钱方便一些。邓员外眼睛都笑没有了,慷慨地应充胡胡李的条件,立刻回屋取了些银子,送到胡胡李手里,两个人面对面站着都很亲热,像是一对多年没见的老朋友意外相逢,临走时邓员外给胡胡李说他要李家的屋子其实也没啥大用,李家真要走了,他就把那房子整理整理,在里面喂几头牛,胡胡李很平静地笑,现在邓员外咋奚落他他都不会生气,天还长着地还久着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信这条,他认定有一天李家终会扬眉吐气,倒不是自信,而是他相信老天爷总有一天会开眼,总会给难人一个交待。
  小灵杰一天没见着人,晌午也没回来吃饭,胡胡李忙着给人还钱。邓员外给他的钱还完帐后已所剩无几,天快黑时,李家大小都已收拾妥当,彼时李贾村能逃得都已逃走,没剩下几个人,没有人给他们送行。
  天阴得很重,抬起头来根本找不见日头的影子。一堆一堆的乌云停滞在头顶,偶而有几道闪电掠过,却只露出个小尾巴,大部分都躲在云后,一闪之际只给云镶上一层瞬间的亮边,胡胡李推着鬼头独轮车,曹氏和五个孩子担筐背篓跟在他背后,车轮辚辚,阴云越来越重,走出好远后,胡胡李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暮色苍茫中的李贾村,泪水又模糊了双眼,他在心里默念,爹、妈、四叔、四婶在天之灵保佑,有一天我如能出头,一定回来再拜祭您们。天渐渐为黑暗包裹,前方黑沉沉地一派夜色,该走向何方,又能走到何方呢?李家人谁也不敢说,,他们只是不停地、机械地向前走着向前走着,走入无尽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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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文东西网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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