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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马赛绸缎商之女


  (一六九四年三月)

  在我意识中,一个具有丰满体态及动人线条的女子,往往能使男人替她服务,甚至能支配他们作任何事情来博取她的欢心。所以,我作了一个决定,即明天更换衣服时用四块手帕将胸前塞满。这样我可以给人们一种成熟感。事实上,我已开始长成。可惜许多人没有注意到这点,也就是为此而使我感到伤心。为什么他们不注意到我?难道我看上去仍旧象个青酸梅子似的小女孩?
  去年十一月,那时我整整十四岁、生日那天,爸爸送我一本美丽的日记簿。它实在很精致,旁边还有一把小锁。记完一天的事,我可以将它锁上。这样就无人能读我的日记,甚至连我的姐姐朱莉我都不让她知道其中内容。我很珍惜它。因为这是爸爸送给我的最后一件礼物,两个月后、爸爸就得了肺部充血症,不治去世了。生前爸爸是马赛绸缎商人,叫做佛朗斯·克来雷。
  记得在我去年生日时,桌上堆满礼物,内中就有这本精美的日记簿。当时我有些困惑,迷惆,我说:“在这本簿子里我写些什么呢?”
  爸爸笑了。他走来吻了吻我的前额说:
  “写你自己的日记,欧仁妮·黛丝蕾,克来雷公民的故事(CITIZENEs SEUGLNIDESIREeCLARY),”说完,爸爸好象有点悲哀的神情。
  今天晚上我特别兴奋、紧张,在床上翻来复去,辗转不能成眠。我梢悄溜下床,用手遮着闪烁的烛光以免惊醒姐姐朱莉,否则她会大发脾气和吵闹不停的。
  今晚的紧张是因为明天我将陪同嫂嫂苏姗去拜会亚彼特议员,恳求他释放爱提安。爱提安是我哥哥,两天前他忽然被警察逮捕,他的生命可能遭遇到危险。自从大革命以后,五年来,每天都有人被送到市政厅前广场断头台上去处决。如果你与贵族有亲戚关系,随时可能遭到灾难。幸而我们家与豪门没有关联,我们可以隐渡平安的日子。爸爸是谨慎起家,将祖父的事不久以前,他被指派为宫中丝绸承办人,也曾经奉献过蓝色丝绒给皇后。哥哥爱提安说,这些丝绒是一向奉送而不收费的。爸爸第一次读给我们听关于《人权》一节文章时,他几乎激动得流下泪来。
  爸爸故世后,哥哥即继承他的事业。现在哥哥忽然被捕。玛莉,以前我的保姆,现在改在厨房里当厨师,轻轻的向我说道:
  “欧仁妮,亚彼特听说已来到城里。你一定要你嫂嫂去看他一趟,设法将你哥哥释放出来。”
  晚餐时大家神情都很沮丧,因为有两个座位是空着的爸爸和哥哥的位子。妈妈自从爸爸故世后一直保留着他的位子,不让任何人去占据它。我当时正想着哥哥与亚彼特的事、用手将面包捏碎成许多小面包球。朱莉看了很生气。她虽然只大我四岁,但各事皆以长辈神气对待我。她这种神气时常令我忿懑。
  “欧仁妮!”朱莉说:“请你不要再捏碎面包。这是很不礼貌的。”
  我停止捏面包球,说:“亚彼特现在已来到城里了。”
  没有人注意我的话。在家中无论我说什幸,好象已成了惯例总是无人注意。于是我只好提高嗓子又说道:
  “亚彼特已来到城里了。”
  “欧仁妮,谁是亚彼特呀?”妈妈问。
  朱莉根本就没有听见,她正低头喝着汤。
  “亚彼特是派驻马赛的议员。”我对于自己见闻广泛,消息灵通感到骄傲地说。”他将在城中逗留一星期,并每日在市政厅办公。明天苏姗必定要去拜访他,并向他解释拘捕爱提安一定是出于误会。”
  “但是,”苏姗看着我抽噎他说,“他不会肯接见我们。”
  “我想!”妈妈迟疑他说。”也许请我们的律师去拜访他比较适当。”
  有时家中的人真使我烦恼;妈妈在家连一罐糖酱也许要亲手调治,但是。现在将一件有关生死的事件,却要交给另附没有头脑的律师去处理。我真不了解这班成人的心理。“我们必当亲自去谒见亚彼特。”我说:“苏姗是爱提安的妻子,她是应当去的。如果你们惧怕,那么我陪她去。我去恳求亚彼特释放哥哥。”
  “胡说,一个女孩子怎能去市政厅。”妈妈坚决地回答,说完继续喝她的汤。
  “妈妈,我想……”
  “我不愿再多谈此事。”妈妈阻止我。这时苏姗又低声啜泣起来。
  晚餐后,我上楼去看看普生是否已经回来。每天晚上我教普生法文。他有一张可爱的老马形的脸、非常高而瘦:他是我所认识的男人中唯一有浅色头发的人──因为他是瑞典人。天知道瑞典在那里,我猜想可能是在北极附近吧。普生有一次曾在地图上指给我看过,但是我早已忘了。普生的父亲在斯德哥尔摩(瑞典首都)也是从事缎绸业的、故而他和爸爸常有商业上的来往。于是普生被他父亲派到马赛来,在爸爸公司里助理一年,因为人们总认为要想学习绸缎业、除了马赛没有再佳的地方了。就这样,普生来到我们家。起初,他说的话我们一句也不懂,说时事不安定的时候最好还是住在我们家中。
  这时普生已经回来了。说实话,他确实是一位很受器重的青年。我们一起坐在小客室里,通常都是他读报纸由我来改正他的发音。我们经常彼此诵读爸爸以前带回来的那份《人权》刊物,我们希望可以将它背诵出来。普生老马形的脸会表露严肃的神情,他说他很羡慕我属于一个能贡献伟大思想给全世男的国家──如自由、平等、民权自制等等。
  他又说:“为成立和实现这些新法律,人们已付出相当大的代价。流出许多清白的血。我希望这些血没有白白的流出。你说对吗?欧仁妮小姐。”
  因为普生是外国人,他称妈妈克来雷夫人、称我欧仁妮小姐,尽管这些名称在当时是禁止的。
  这时,朱莉走进房来向我说道:“欧仁妮,你来一下。”她拉着我的手臂进入苏姗房里。
  我看到苏姗蟋缩在一张沙发里、吮吸着一杯红酒。我从为得到机会尝试那红酒,因为妈妈说那是为强力壮胆用的,而女孩子是不需要喝这类酒的。这时妈妈正坐在苏姗身旁。我觉得她希望把自己表现得很坚强,可是相反地,她看来非常脆弱,无助,她弯着背,她的脸一半隐藏在那两个月以来一直戴着的寡妇帽子下,更显得小而弱。妈看起来并不象个寡妇,反倒象个可怜的孤儿了。”
  “我们已经决定明天叫苏姗去看亚彼特议员。”妈妈说:“而且让你陪同她一起去,欧仁妮。”
  “我很怕一个人挤在人群里。”苏姗沙哑地说。
  我看那杯红酒非但没能提起她的精神和体力,反而使她疲情困倦了。我心中很奇怪她们决定让我陪同苏姗去而不是朱莉。
  “为了爱提安,苏姗才作了这项决定。她感觉如果你陪伴去,她心中会舒服一点。”妈又加了一句。
  “但是你必须记着少开口,让苏姗讲话,”朱莉在旁立刻插嘴。
  当然我很高兴这项果断决定。依照我的观点,这当然是上佳的善策了。可惜他们一向不尊重我的意见,和以往一样把当成一个不憧事的小女孩。所以当时我默然不响。
  “明天是很重要的日子。大家要面对许多困难。”妈妈立身来道:“最好今晚早点休息。”
  我跑进小客室告诉普生我准备休息了。他捡起报纸,向弯腰说:“克来雷小姐晚安。”我刚走到门口,他又低声说了些么。我转回身来间:“普生先生,你说了什么?”
  “那只是……”他说。我走了过去。在黑暗中,我仍旧可看清他的脸。我没有再去点蜡烛,因为我正准备回房睡觉。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不久将要回家了。”
  “哦!我很抱歉你不能和我们多住下去。那是为什么呢?”问。
  “我尚未告诉克来雷夫人,我不想去打扰她。你知道我已来此一年了;家中人希望我回去给他们业务上的帮助。爱提安。”
  这是我认识普生以来第一次听他最长的一段谈话。我不了为什么他把这事第一个告诉我。在我意识中,他对我和对他人没有什么分别。当然,在这情况之下,我不便马上走开因而我走到一张沙发前,模仿一般贵妇的姿态示意他一同坐下。他坐定后即弯着腰用手臂撑着膝盖。这时他好象又不知说什么是好了。
  ‘斯德哥尔摩京城很美吗?”我礼貌地问。
  “对我而言,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了。”他答道:“绿色冰块漂流在马拉溯里。天是那么清,那么白,如同一张洗过的白纸。这就是斯德哥尔摩的冬天,冬天在那里是很漫长的。”
  他的形容并不能使我感觉斯德哥尔摩那么美丽。同时我在想绿色冰块到底在那里漂流。
  “我们的业务是在范斯特·兰格顿。这地方是全斯德哥尔摩京城最摩登的商业中心,离皇宫很近。”普生骄傲他说。
  可惜我当时并不注意听。我的思想早已离开身旁的普生漂荡到明早的晤会,痴痴迷迷的正在编织许多幻梦:我穿什么刺匠人我将用手帕塞满前胸,我必须看起来非常非常的美丽,因为一个美丽的女子可以支使男人替她做许多事。因为我,他们会应允释放爱提安。淬然间,我卤幻梦回到现实,听见普生向我说:“克来雷小姐,可否准许我求你一件事。”
  我恍惚的问道:“你说什么,先生?”
  “我可否要求给我那份《人权》刊物。我知道这项要求是过分一点。”他的语调有些不稳。
  当然是有点过分,自从爸爸故世后,《人权》一直归我所有。
  “我一定永远珍惜它,尊重它的。”普生又说。我于是半开玩笑的嘲弄他:“原来你也变成共和主义者。好吧!我送给你。将来你回到斯德哥尔摩时可以给你的朋友阅读。”
  正在此时房门忽然大开,同时我听见朱莉尖锐的声音:“你什么时候去睡呀!欧仁妮?哦……”当她看见普生,她停了一停接着道:“我不知道你与普生先生在一起。这孩子该睡了。来呀,欧仁妮!……”
  回到房中当发卷已快卷完时,朱莉仍在喋喋不体的责备着坐着。不要忘了你是佛朗斯·克来雷的女儿,爸爸生前一向得众人敬佩的。普生连一句正确的法文部说不好。你完全不考虑克来雷家的名誉。”
  真是无聊,我吹熄蜡烛。朱莉真该有夫,脾气一定就会好得多,那么我耳根也就会清静,生活也会愉快,自由多了。
  我无法人睡。脑子里混混饨饨的一片混乱。我想到今天的回忆。一把刀和那被割下的头颅真太可怕了。我将自己的脸埋在枕头里,希望可以埋掉令人心悸的回忆。
  两年前,玛莉曾偷偷地领我去市政厅广场。我们在人丛中向断头台方面挤去,我决定去参观,准备去接受一个可怕的体验,我竭力咬紧牙齿,以免它颤抖。一辆红色两轮马车驰来载了约二十名绅士与贵妇。他们的衣着非常华丽,绅士裤子和贵妇轻纱抽上沾了少许干草,手臂在背后反缚着。
  断头台上撒满着锯木屑。每天早晚行刑后均撒上新木屑,成一处红黄色,散布着血腥味。断头台和二轮马车漆着同样红色,可是年深日久,油漆一片片在剥落。
  那天午后,二个青年男子与国外敌人私通消息而被捕:当刽子手将他拉上断头台时,他嘴唇懦动,可能是在祈祷。他跪下,我合上眼,我听见断头台刀落下。
  当我睁开眼睛时,看到刽子手提着一颗人头,那灰土色白面孔,那两只大眼似乎在看着我,嘴张得力”么大似乎在呼唤,无声的呼唤。我的心停止了跳动,我的头眩晕。迷糊中有人在呜咽,有人在狂笑。那些声音越来越远,我跌入无底黑暗的深渊里,我失去了知觉。
  我恢复知觉时,耳中听到人声嘈杂。我竭力闭着双目,以免再看到那带血头颅。玛莉很不满我的举动,她拉着我离散开人群,我们经过时、仍听见人们辱骂我们。自那次起,我常夜间想到那句怕的眼睛和张开的嘴而不能入睡。
  回家后,我大哭不止,一次又一次。爸爸温和地用手着我,用安慰的口吻说道:“法国人民已忍受痛苦将近百年了。由痛苦中升起两道火──正义的火焰和仇恨的火焰。只有血能熄灭仇恨的火焰,但正义的火焰是永不会再被熄灭的了。”
  “人权是永不会被废除的了,是不是爸爸?”
  “永远不会的了。也许临时遭到损害和压迫。可是损害它的人即犯最深重的罪恶,必招杀身之祸。此后无论何时何地无一人能劫掠同胞的自由与平等。每一个人都受‘人权’保护。”
  爸爸说时,音调与平时迥异,象在传达上帝的旨意。我感觉我更了解爸爸,我们的心灵越发接近。
  今天晚上我好象又与爸爸在一起,我替爱提安担心,我又惧怕明天的访问。也许夜间往往较白天要胆小一点。
  如果我能预知将来是喜是悲,是祸是福就好了。第一件事我必须设。法替朱莉寻到丈夫,还有最重要的即爱提安能获得释放。晚安,爸爸你看我现在已遵从你的旨意开始写我自己的故事了。

  (二十四小时之后)

  大家谴责我犯了败坏门风,极大耻辱的罪名!此外大多事件在这短短二十四小时内发生,我不知如何把它们记录下来。
  一、爱提安已获得释放,并且正在楼下餐厅和妈妈、苏姗在一起大喝大嚼。象是一个月除了白水、面包外没有吃到食物一般。事实上他只彼拘留在狱中三天!
  二、我遇到一位令人感兴趣的青年,叫做波拿巴。这名字真难叫。
  三、家中人一致责备我行为不检点,有辱门楣,罚我睡在床上,不许下楼。
  他们在搂下大事庆祝爱提安的归来而把我关闭在房中。”他们这种态度未免太不公平了。最初,还是我建议去遇见亚彼特呢!最难受的事就是没有一个对象和我谈论那个青年人,波拿巴。波拿巴,多么古怪的名字!爸爸早明了没有谈话对象是一种精神的欠缺。不能获得周围的人谅解,更是一件苦闷的事。爸爸真有先见之明,也许就因为这个原故,他才送我这本日记簿吧。
  今天一早起身,朱莉和妈妈决定要我穿那件令人憎恨的灰色衣衫,并且要围上一条三角围巾。我拉下那条围巾,朱莉即尖声叫道。”你怎能穿一件低胸衣服而不戴上围巾,别人可能误会你是港口女子的呀。”
  朱莉走开了,我即暗暗地偷用她的胭脂。虽然我自己也有一盒,可是我不喜欢那种颜色,那是为小女孩用的,朱莉的一盒理想的多。我曾经在报纸上阅读到,凡尔赛的贵夫人们化装时,用十三种深浅色粉和胭脂为使颜色合调,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
  “你又用我的胭脂!我不是早告诉过你,未得到允许是不应当用别人的东西的。”朱莉进房看到我便生气的叫起来。我急忙拍上粉,用指尖湿上水,轻轻抹抹眉毛和眼皮。朱莉坐在床边,用鉴定的目光看着我。我开始放开头发卷,但我头发天生硬而不听话。我正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妈妈在外面叫道:“朱莉,那个孩子准备完毕了吗。如果想两点钟到市政厅,我们必须早点用午膳。”我心中越急,头发越不听话,我只好向朱莉求援。真奇怪,经她用手指轻轻抚摸两下,不到五分钟我的发型顿时改观,变得非常美丽。我和朱莉说我希望在前额做许多小发圈仿丰丹妮侯爵夫人发式。朱莉道:“我劝你少看那些报纸上无聊的故事。”
  “为什么?我早知道泰利安释放美丽的丰丹妮是因为他爱上她了。”我得意的回答。
  “你真是不可救药!谁告诉你这些事?是厨房里的玛莉?”
  这时妈妈带着烦恼的音调高声叫道:“朱莉,那个孩子到那里去了?”
  在我假装整理脖子上的围巾时,偷偷迅速地将四块手帕塞进前胸。两块左边,两块右边,又被朱莉看到。她用命令口吻说道:“把那些手帕立刻拿出!”我假装没有听见,拉开抽屉寻找革命帽章。在最后一个抽屉里找到它,急忙佩上,和朱莉飞奔到楼下餐厅。
  妈妈与苏姗已开始进餐,苏姗也佩革命徽章。最初革命刚成功时,每一个人必须佩一个革命章,可是现在除了政府人员或是象我们欲去遇见政府官的人员才佩带上它。以前我很喜欢这蓝、白、红徽章,但是现在不再喜欢佩带它,因为我认为很不高贵,象是表示一种罪行的忏悔。
  饭后,妈妈拿出两只杯子,斟上红酒分递给我和苏姗,向我说道:“喝下去,就会给你勇气和胆量的。”我喝了一大口,觉得有些粘粘甜甜地。忽然有一种飘飘然飞翔感,使我兴奋愉快。回头看看朱莉,看到她眼里有些泪光。她拥抱着我,用脸贴着我脸轻轻他说:“欧仁妮,珍重!”
  酒使人轻松,忘去忧虑。我用鼻子揉揉朱莉的面颊在她耳边轻声道:“你是否怕亚彼特议员引诱我?”
  “你怎么成天胡说。”朱莉惊讶说道:“你知道到市政厅去并不是儿戏,而且爱提安被羁留,他们可能……”她停下没有再说下去。
  我饮了一大口酒,看着她眼睛道:“我明白,朱莉,你意思是说犯罪人的家属也可能遭到拘捕。故而苏姗和我处境很危险。虽然你和妈妈不去,可是同样的并不能免去危险。虽然你和妈妈不,可是如果有任何不幸事件发生,妈妈会需要我的。”她嘴唇颤抖着。
  “决不会有事件发生。”我肯定的答道:“如果真不幸的话,我知道你会设法救我们出来的,同时你一定也会照顾妇妈的。我们一定要同心一意,是不是,朱莉?”
  一路上,苏姗默然不语,甚至经过嵌奈比爱路时装店时,她也不回顾一下,只是急急的向前走。可是当我们抵达市政厅时,她本能的抓着我的手臂。我设法别转头不去看那断头台,但是仍兔不了嗅到空气中的血腥和木屑气味。这时我们碰到一向为妈妈做帽子的雷娜太太,她怯怯的向四周望了一下,方敢向我们点头。很明显的她已听到了我家所发生的事故。
  市政厅门前拥挤着一大堆人群,当我们正欲推开一条路往前走时,忽然有人抓着苏姗手臂说:“你来做什么?,,可怜的苏姗吓得面色青白。我立刻大声答道:
  “我们想见亚彼特议员。”
  那人,我猜想是看门的,放开手道:“二楼左边。”我们通过一条幽暗的甬路,走到一扇门前。开了门,我们听到人声嘈杂,里面混浊的空气令人窒息。
  这时我们真不知如何是好,那么多人,站着的,坐着的,挤塞在一间长而窄的候客室里。远远地在房间另一端尚有一扇门,立着一个穿制服的守卫。他戴着一顶庞大的黑色雄鸡形的帽子,上面佩着帽章。丝质上衣和昂贵轻纱袖口,在腋下尚夹着一根手杖。我猜想男。人可能是亚彼特的秘书。所以我握着苏栅的手挤过人群向他的方向推进。苏姗的手抖颤不已并且冷得象块冰,同时我则周身冒水,汗珠由前额徜洋而下。现在我开始后悔不该把那多手帕放在胸前。
  “对不起,我们希望能见到亚彼特议员。”苏姗喃喃地向那青年人道。
  “什么?”他高声问道。
  “我们能否见亚彼特议员?”苏娜声音不稳定。
  “谁都想见他,你的名字填妥了没有?”
  苏姗摇摇头。我接着问道:“我们应该怎样做?”
  “填上名字及事项。如果自己不能写,我可以代写。代价是……”他上下打量我们,象在估价我们的服装。
  “我们自己会写。”苏娜道。
  “你到那边窗前壁架上去拿纸和羽毛笔。”
  我们急急挤到窗前,苏姗填上姓名。填到谒见栏的一项,我和苏娜彼此对视,不知如何下笔。我说:“写上实情。”
  “这样可能他不接见我们。”苏姗小声说。
  ‘无论如何是无法隐瞒的,他们一定要先问话,事情不会那么简单。”我答道。
  “我知道!好吧,就写上事实,关于爱提安·克来雷被捕。”苏姗无可奈何地。
  我们又推开人群,挤回到那青年守卫身边。他漫不经心的看了单子一眼,叫我们等一下,就在门后消失了。他去后,我们等待!等待!象是一个世纪,不!象似永恒,他才回来向我们道:“你们等着,议员可以接见你们,轮到你们时,名字会叫出,等着吧。”
  这时门开处有人叫出名字,我看见一位老人与一个小女孩立起身来。我立刻推苏妞坐下,我合上眼睛休息。停了一会,我睁眼四处观看,我注意到皮鞋匠老西蒙也坐着等候。这使我联想到他跛腿儿子小西蒙。
  那是十八个月前的事。那时革命军到处遇到困难阻力,甚至其它邻近国家也参加反对。这时革命军处境危险。有一天清晨我被歌声惊醒,跑到阳台上向下观看,革命军正高唱国歌,并拉着三尊大炮大踏步向前行进,这真是一件难能置信的事,革命军胜利了!他们当中我认识许多人,皮鞋匠跛腿儿子小西蒙就是其中一个,还有里昂,以前我们店里的助手,在他后面,我看到我们屠夫的儿子。我向他们欢呼,他们也向我挥手。这时朱莉也跑到阳台上,我们向他们掷下许许多多玫瑰花朵。那时是多么兴高采烈呀。
  老皮鞋匠由人丛中向我们走来,我由回忆中惊醒回到现实。他和我们握手,我感到他有点不自然与窘迫,他想说些安慰的话。但他未得机会,因为他的名字这时正叫出,于是他急急忙忙地走开了,我猜想他大概准备与亚彼特商谈付税事件及打听跛腿儿子的消息吧。
  我不记得我们等待多少时候,我只记得很久很久,有时我合上眼,斜靠在苏姗身上。每次我睁开眼,由窗口射进的阳光越来越刺目,越来越晃眼。现在室内的人少得多了。会见时间比先前短而快,因为时常叫出新的名字。可是在我们以前来的人,仍在等待着。
  我等候得不耐烦,轻轻地向苏姗道:“我们应该替朱莉寻一位丈夫了:在小说里,一个女孩子至迟十八岁就遇见一个男人相爱而结婚的。苏姗,你在什么地方遇到爱提安的?”无聊中我寻些话题。
  “请你现在不要扰乱我的情绪,好不好?等一会我尚需聚精会神与他们谈话呢!”
  如果是我接见客人的话,我决定不让他们等候这么久。我会指定时间,这种等候真令人不能忍受。”我说。
  “欧仁妮,请你不要胡说乱道,人小口气大。你知道只有贵夫人方能接见宾客的。”
  我默然不语,困倦开始侵袭我:谁说红酒提精神,适得其反、首先我感到轻松,愉快,渐次转为忧郁,现在我感觉疲乏无力,想睡。”“请不要打呵欠,这是不礼貌的。”苏姗警告我。
  她的话我只听到了一部分,我非常疲倦。他们又叫出一个名字。我惊跳起来。苏奶用手盖在我手上道:“不是我们。”她的手仍是那么冰冷。
  最后,我真的睡着了,并且睡得非常酣甜。迷迷糊糊的我忘了自己在那里,我感觉睡在自己床上,在家里。忽然间,我被一道强烈的光照醒。我仍合着眼道,“朱莉,让我睡,我好困倦……”
  “醒来,小姑娘。”一个声音说。我仍不愿理他,可是感到有人摇我的肩臂。
  “这里是不准许睡觉的,快醒来!”这个人真讨厌,我心中想。我说:“不要理我!”忽然间我清醒过来、惊跳起来,本能的把那只手推开。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身子现在何处,我四周环顾,是一间黑暗的房间。一个男人提着一只灯盏弯腰照着我。天呀!我到底在什么地方呀!
  “不要怕,小姑娘。”陌生人说。音调是那么温柔儒雅,给人一种舒适感,可是夹着一些外国口音,我真相信自己是在梦中。我虽说着并不害怕,可是心中忐忑不定不知身在何处,而与我谈话的那个陌生人又不知是谁。
  陌生人将光亮的灯盏移开,这时我可以看清楚他的面貌,可以说相当英俊,一对深黑眼睛,一张光滑的脸展开着温柔可爱的笑容,他穿着一件黑上衣及一件外衣。
  “抱歉得很,来打拢你。”礼貌的说:“但是现在是下班时刻了,故而我只好锁上亚彼特议员的办公室了。”
  办公室?我怎会来到办公室?脑子里一片混乱,我头发痛,腿沉重得提不起来。我颤声道:“什么办公室?谁的办公室?”
  “这是亚彼特议员的办公室。如果你感觉兴趣的话,我的名字叫做约瑟夫·波拿巴,巴黎公欢安全委员会秘书,现在是亚彼特议员在马赛期间临时秘书。我们办公时间早已过了。现在我必须关上门,任何人不能在市政厅过夜的,因为这是违法的,很抱歉,请你起来并离开此地。”
  市政厅、亚彼特,现在我傀复我的记忆力了。可是苏姗呢?她到哪里去了?一片茫然。我问那和蔼可亲的青年人道,“你知道苏珊现在在哪里吗?”
  他面部笑意加深说:“我尚未有这份福气见到苏娜呢。我只能告诉你最后一个亚彼特接见的人已于两小时前离去了。现在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并且我也预备回家去。”
  “我必定要等候苏娜,对不起,波拿……”我坚持着。
  “波拿巴!”青年人很有礼貌地帮我说出他的名字。
  “对不起,波拿巴先生,我必须留在此等候苏姗!否则回家后,他们一定不会我,要苛责我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叹了一口气道:“你可真是固执。”他把灯盏放在地上,在我身边坐下问道:“苏姗姓什么?为什么她来见亚彼特。”
  “她叫苏娜·克来雷,是我嫂嫂,我哥哥爱提安遭人拘捕,苏姗与我前来向亚彼特请求释放。”
  “等一等!”他站起身来,拿了灯盏走向那扇先前守卫站的门,然后消失不见了。我立刻跟随着进去。我看到他弯腰在一张大书桌里寻找文件。
  “如果亚彼特接见了你的嫂嫂,那么你哥哥的卷宗一定在这里。因为他在未接见一件案件关系人以前,必定先阅卷宗的。”他说。我不知如何答复;只说议员是位公正而仁慈的人。他带着嘲弄神情答道:
  “哦,你认识罗怕斯比尔!”我毫不思索地冲出口。天知道!这个人认识罗伯斯比尔,曾经为国家拘捕自己最知己朋友的罗怕斯比尔。
  “哈,这里有了,爱提安·克来雷,绸缎商人,是不是?”那个青年人满意他说。
  我急急点头,热烈地答道:“无论如何,那是个误会。”
  “什么误会。?”他问。
  “逮捕爱提安呀!”
  “我明白了!他因什么理由被拘捕?”他面容有点严肃。
  “那我就不知道了。无论怎么样,我保证是出于误会。”我说。忽然灵机一动,即加了一句:“你既然认识罗怕斯比尔,那么请你帮个忙,向他解释爱提安的拘捕完全出于误会。”我未说完,那青年便摇摇头说:“对于这件案件我无能为力,因为已经决定了。”他将那张纸递给我,“你自己读吧。”
  我提着灯盏,弯着腰设法去读那公文,可是我心跳得那样快,呼吸那么急促。纸上的字在跳跃,我视线模糊。我说:“请您读给我听吧。”说时满眶眼泪,濒临哭泣边缘。
  “这件事很易明了,并已得到答案,就是你哥哥已获释放了。”
  “那是说……”,我周身震颤:“那是说爱提安已经……”。
  “当然,你哥哥是个自由人了,我猜想他早已回家,回到苏栅身旁,正与家人团聚,大吃大嚼呢。他们完全兴奋过度把你忘了。”
  我开始哭泣起来,眼泪似水一般从面颊上不断的流下。我哭了又哭,简直无法停止。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要哭。我一点也不悲伤,事实上,我非常非常的快乐,可以说太快乐了。以前我不知道一个人太快乐了也会哭泣的。我呜咽说:“我真太高兴了,先生!”
  很明显的,我的举动令那青年人不安。他将卷宗放下,埋头佯袋整理书桌上零星物件。我伸手到袋里去取手帕,我发现忘记放在里面。这时我忽然想到胸前的几条手帕,于是探入胸口去拿,正巧那青年人抬起头来。他用不能置信的目光凝视着我,一条、两条、三条,四条由胸口抽出,象是一位魔术师在表演戏法。
  “我放置这些手帕为给人印象我是个成年的女子。在家他们总看我是一个小女孩。”我羞窘地向他解释,对自己的举动感到羞愧。
  “哦,你已不是一个小女孩了,你是一位少女了。”他善意的安慰我。”现在我送你回家吧。一位漂亮的小姐在这个时刻是不应当一人独行的。”  ,
  “你真是太善良了,但是我不能接受,你不是说你自己也要回家吗?”我有点窘迫。
  一个罗伯斯比尔的朋友是不能接受异议的,我们先吃一点甜点心再去。”他笑着说。他拉开一只抽屉,拿出一只纸袋递给我,里面是巧克力樱桃。“亚彼特常准备一些甜品在书桌里,再拿一终,很好,是不是?现在只有议员方能得到这享受。”最后一句听上去多少带点讥讽意味。
  “我住在城市那一边,可能不与你同道。”我们走出来时,我不安地说。事实上,我并无意去拒绝他的伴送,因为当时一个青年女子晚间独行街头是相当不安全的,此外我内心确实很喜欢他。
  走了一会,我向他说:“刚才无意义的哭泣我很惭愧。”
  他按了我的手臂:“我很了解你的感觉。我自己也有兄弟姐妹,并且很喜爱他们,有一个妹妹与你年龄相仿呢。”
  这时我心中轻松自如得多了,我问他道:“马赛不是你的家,是不是?”
  “我全家都在此,除了一个哥哥。”
  “你的口音好象与我们不同。”
  “我是科西加人,科西加的难民,大约一年前我们迁移到法国。由科西加逃亡出来时,我们只保留了生命,家中一切都放弃了。
  多么浪漫而富有传奇性的生活呀,我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爱国志士呀。”
  “科西加不是属于意大利吗?”我天真地间,设想到这句话会伤害他的自尊。
  “你怎么问这样一句话。”这时他很愤怒。“科西加归属法国已有二十五年之久。我们生下来就是法国公民,正因为如此,我们反对提议将科西加合并到英吉利。一年前英国曾突然地派兵舰到我们海岸,这一点大概你早有所闻了。”
  我点点头,也许我听到过,可惜我早已遗忘了。
  “我们无选择的余地,我们只有逃亡,妈妈和我们。”他的声音近于冷酷。多么富有传奇性的故事呀,象小说中的英雄,一个无家的流浪难民!
  “在马赛你有朋友吗?”
  “我兄弟中有一位是在法国受过大学教育的,他是个将军。他协助妈妈在政府里领到一份抚恤金。”
  “哦!”当时我的情绪难以形容,既觉诧异又感敬佩。当一个人告诉你他的兄弟中的一位是将军时,我猜想是应该说几句话的,但是一时我不知道如何说法。我感觉自己愚蠢,不会适应非常局面。他大概也感到我的幼稚,于是他转变话题道:“你是绸缎商克来雷的女儿,是不是?”
  我惊奇道:“你怎么知道?”
  “你不必惊奇!”他大笑道,“什么事也逃避不了法律的耳目。他是你的哥哥、无疑的你是老克来雷的女儿了,这不简单吗?”
  我注意到他的外国口音甚重,这时他又道:“你哥哥的事是出于误会,事实上那原要是传你父亲的。”
  “可是我爸爸已故世了。”
  “误会的出发点就在此。政府把你哥哥误会成你父亲,用为最近查卷发觉你父亲曾经请求升为贵族。”
  我惊讶得张口结舌,半晌才说:“真有这件事?我们一无所知,而且不能了解的一点,就是爸爸一向不赞成贵族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可能为生意起见,我猜想他希望被派为宫中丝绸承办人。”
  “也许是的,他会奉送蓝色丝绒给皇后,因为我们的丝绸质地是著名的精美。”
  “他的请求正非其时,故而政府发出拘票逮捕他,也就是因此而误拘爱提安·克来雷。”
  “我相信哥哥不知此事。”
  “我猜想你嫂嫂苏姗早已向亚彼特议员解释清楚,否则他不会被释放的。苏姗匆忙中到狱里接出你哥哥,大概已回家了,你知道……”,这时他音调非常柔和,柔和得近于温存,接着道:“对于你的家庭我并不太感兴趣,但是你本人我很具好感,小姐,可否让我知道你的芳名?”
  “我叫做欧仁妮·黛丝蕾,他们叫我欧仁妮,可是我宁愿他们叫我黛丝蕾。”
  “你的名字多么美呀!你愿意我如何称呼你呢,小姐?”
  不由自主的我两颊发热起来,幸而黑暗中,他看不出,我心中有些慌乱。
  妈妈如果听见我们之间的谈话,她会如何设想。
  “叫我欧仁妮好了,可是在妈妈面前最好……”,我未接说下去了。
  他好奇地问沮:“是否你从未得到准许与男子同行?”
  “我不知道,到现在为止我不认识任何男子。”我毫不思索地答道,完全忘了普生。他又按了一下我的手臂,大笑道:“那么现在你认识一个了,欧仁妮!”
  “你什么时候来看我们?”
  “可不可以很快的来拜访?”语调里含着调笑意味。
  我默然不响;并未立刻回答。这时一个新的意念产生,“朱莉,对了,朱莉,成天生活在幻梦中的朱莉,定会倾心这位外国口音的青年人。”我正在胡思乱想,又听到他问道:“怎么样,欧仁妮小姐。”
  “那么就是明天吧,明人日落时分,如果天气热,我们可以坐在花园内。我们园子里有个凉亭,那是朱莉最心爱的地方。”说时我感觉自己非常外交化。
  “朱莉?我只知道苏娜和爱提安,尚未听到朱莉,谁是朱莉?”他问。这时我们已接近我所住的那条街道。我急急告诉他,朱莉是我的姐姐。
  “漂亮吗?”
  “很漂亮。”我保证地答复他,可是同时心中在想朱莉是否算得漂亮。”判断自己姐妹的美丽是一件为难的事。
  “你宣誓不骗我?”他追加了一句。
  “她有一对可爱的眼睛。”我告诉他,事实上她确有一对美丽的眼睛,我并未夸大我的形容。
  “你肯定你母亲会欢迎我的拜访?”他胆怯的问。但白他说,我自己也无那份信心。可是,当时我仍坚持说决会欢迎他们并请他带他那位将军一同来,我定给朱莉一个机会。此外我也有我自己的一份私心。这时波拿巴显得非常热心,他说他们很愿来拜访,因为在马赛他们熟人很少。
  “我一生未接近过一位将军。”我天真他说出实情。
  “那么明天你可以见到一位了。”
  我想象不出一位将军该是什么样,因为我从未亲眼见过,甚圭连在一段距离内也未看到过。图画中或相片里的将军总是很老,并戴着庞大的假发。革命成功后,妈妈将客厅里那些古老照片全部收藏了起来。
  “你说你兄弟中有一位是将军,大概你们年龄相差很大吧。”我说,因为波拿巴仍很年轻。
  “不,他比我小一岁,是我弟弟。今年二十四岁。他个性甚刚毅,好强,好胜,具有稀奇古怪的思想。明天就可以见到他了。”
  我无法置信。传统上,将军应该是个老人。这时我们的房子已在眼前,楼下灯光明亮。无疑的家中人正进晚餐。我向波拿巴道:“就是这所白色房子,这就是我的家。”
  波拿巴看到这样一座华丽住宅后,他的信心开始动摇,他怀疑他与弟弟是否会受到欢迎。于是他急急地向我说道:“欧仁妮小姐,我不再耽误你的时间,我猜想你家人一定在担心你,请不必谢我,我很荣幸能护送你。如果你真心愿意,而我不打搅你和你家人的话,明天我与弟弟一同来拜访你。”正在此时,大门开了,同时朱莉尖锐的声音刺破黑暗中的沉寂。
  “她回来了,在花园门口”接着朱莉叫道:“欧仁妮,是你吗?”
  “我就来了,朱莉。”我高声回答。
  “再见,小姐。”波拿巴告别后,我立刻奔回家中。五分钟后,他们说我犯了败坏门风大罪行!妈妈、苏姗、爱提安均正在用膳。看来晚餐已接近尾声,因为他们在饮咖啡。朱莉拉我入内得意道,“你们看,她回来了!”
  “感谢上帝,你到那里去了,孩子?”妈妈问。
  我用申斥的眼光看着苏姗道:“苏姗完全忘了我的存在,我睡着了……”。
  这时苏娜右手拿着咖啡杯,左手握着爱提安的手,她听到我的话,马上放下杯子愤怒地说:“我几时忘了她,她在市政厅大睡特睡,唤都唤不醒,我只好单独去见亚彼特,我总不能请他等待欧仁妮小姐醒来再接见我呀!现在她竟……”。
  “我很理解,你离开亚彼特,就急迫地到狱中去接哥哥,所以把我忘了,事实上我并无责怪你的意思。”我说。
  “那么这些时候你在哪里?”妈妈不安地问,“我们派玛莉到市政厅去问,门房说全部房屋早已关闭,除了亚彼特的秘书,一个人也没有。玛莉回来已半小时之久,天哪!想一想一位年青女孩子在这个时分单独在街上走,真是太危险太可怕了。”说完妈妈拿起桌上小银铃,用力的乱摇:“玛莉,端汤给这孩子。”
  “我并未单独走回来,亚彼特的秘书伴送我回家的。”
  玛莉放下汤,但当我正欲把羹匙放入口中,苏娜冲出口道:“秘书?那个粗鲁无礼立在门口叫唤名字的守卫?”
  “不是,不是那个守卫。亚彼特的秘书是位温文儒雅的青年,并且认识罗伯斯比尔,再者我已经……”。
  可是他们不给机会说完,满面胡须的爱提安打断我要说的话,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很难记的一个名字,好象是波拿巴,他是科西加人……”
  他们再一次截断我说下去。爱提安大声咆哮道:“你的意思是你同一位陌生人在街上走么?”他忘了他是我哥哥,俨然长兄为父的神情。有的家庭真是令人费解,起初他们争闹认为我一人独行回家。现在又发怒因有人伴送我,到底他们想些什么?”
  “他并不是一位来历不明的人,他全家住在马赛,是科西加逃生的难民,并且,我已……”。
  “快喝,否则汤会冷的。”妈妈说。
  “科西加的难民。”爱提安说,带着不屑的神情。”多半是投机分子,想在政界里鬼混的冒险家,一点也不会错,投机分子!”
  这时我放下汤匙为我的新友辩护道:“我想他的家庭是高尚的,而且他的弟弟还是一位将军呢,我还……”。
  “他弟弟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我想也是波拿巴,并且……”。
  “从未听过这名字!”爱提安咆哮道:“老一辈的将军全解散了,这些初出茅庐的青年将军既无礼貌,又无知识,更无经验!”
  “现在是战争时期,他们会得到经验的,同时我想告诉你们……”。我又未能说完。妈妈这时插嘴道:
  “喝你的汤去吧!”
  这时我坚决的不让他们打断我要说的话。我说:“我一直想告诉你们,我已邀请他兄弟二人明日到家中来。”说完我急急的低头喝汤。我不敢抬头,我不想看到他们诧异的面孔和谴责的目光。
  “孩子,请谁到家中来?”妈妈问。
  “两位青年人,约瑟夫·波拿巴与他的弟弟,那位将军。”
  “取消这项邀请!”爱提安用力拍着桌子。“在这种乱世去请两位不知姓名的科西加逃亡的冒险家,简直是荒谬!”
  “欧仁妮,你已经不是个孩子了,去请两位萍水相逢的人,这种行为是不检点的。”妈妈在旁说。
  “这是家中人第一次认为我不是个孩子,真是意想不到的事!”我说。
  “欧仁妮,我为你的举动感到惭愧!”朱莉加了一句。
  “可是这两位科西加入没有多少亲友在这个城市。”我接着说,希望使妈妈心肠软化。
  “请这种不知姓名的人?完全荒谬,想想朱莉和你的名誉。”爱提安坚持着。
  “这不会伤害朱莉的。”我低声说并斜视着她,希望得到她的支持,但是她默然不响。
  这几天不愉快的经过使爱提安失去控制,他大声道:“你真是家中的耻辱!”
  “爱提安,她只是个孩子,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妈妈说。
  这时我忍无可忍,我愤怒得失去控制,我说:“请你们认清楚这点。”我既不是个孩子,也不是家中的耻辱!”
  这意想不到的话使大家静默下来,半晌,妈妈用命令口吻道:
  “立刻回到你自己房里去,欧仁妮。”
  “我仍然很饿,我方开始用膳。”
  妈吗乱摇一顿银铃叫道:“玛莉,将食物送至欧仁妮小姐房里。去吧,孩子,想想你近来的行为,并且好好休息一下。你知道你哥哥为你担心,好好去睡吧。”
  玛莉将晚餐送至房中,她在朱莉床上坐下,立刻问道。
  “什么事,他们怎么了?”
  我与玛莉单独时,我们之间可以任意言谈,她不仅是一个女仆,同时也是一位知心好友,许多年前她是我的乳母,并且爱我如同己出,我耸耸肩道:
  “因为明天我邀请两位青年到家中来。”
  玛莉点点头道:“你很聪明,欧仁妮。朱莉早就应该认识一些青年男子了。”
  玛莉是唯一能入我思想领域里的人,我们彼此了解。
  “要否我给你做一杯可可茶?”她轻声的问。玛莉和我有我们自己的贮藏,是妈妈不知道的。我喝完可可,当一人独处时,便将这一切经过笔记下来。午夜,朱莉尚未回房。真可恨,他们扔下我一人在房里。
  现在朱莉居然进房,开始卸装。谈论的结果,妈妈决定明天接待那两位青年,朱莉报告时神情佯作冷淡,她说:
  “我告诉你,这是他们第一次探访也是最后一次。”
  这时朱莉立在镜前用面膏擦面,这种面膏叫做百合露。朱莉看到报纸登载杜芭莉夫人甚至在狱中都用百合露,可惜朱莉的造型永不能成一个杜芭莉。这时她问我那个青年人是否英俊。
  “谁?”我装傻。
  “那个送你回家的青年人。”
  “月光下很漂亮,灯光下很英俊,日光下那我就不知道了。”
  我只告诉她这么多,最好让她自己明天寻到答案,好在明天并不遥远。

  (五月)

  他的名字叫做拿破仑(NAPOLEON)!
  清晨醒来,我的眼睛紧闭着,朱莉认为我仍然睡着。我想念他,我的心是那样沉重,沉重因为满载着爱。我周身血液流得那样快,我的心抽缩得那么紧!这一切难到都是因为爱?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由那天午后波拿巴兄弟二人来拜访开始,他们来时已相当迟。通常,爱提安这个时分是不会在家的,他提早关闭店铺,和妈妈坐在客厅里等候,以备给客人一种暗示家中并非无男子保护。
  一整天没有一个人与我说话,很明显的,他们不满意我的行为。朱莉躲到厨房里做蛋糕。妈妈认为无此必要,大概她仍排除不了他们是科西加投机分子的偏见。
  我走到园子里。空气中,我嗅到春天的气息,我发现丁香树上的蓓蕾及第一支花朵。春,无疑地来到大地,我向玛莉要了一把扫帚,将园内凉亭打扫干净。我走回屋子,看到朱莉正忙着拿着烘好的蛋糕,脸发红,额前流着汗,头发乱七八糟。
  “朱莉,你完全错误了!”我冲出口道。
  “为什么?这全照妈妈的方式做的呀。”朱莉道。
  ‘不是说你做的蛋糕,我是说你的头发,你的脸,请你赶快上楼去修饰一下吧。这比烘蛋糕重要得多呀。”
  ‘玛莉,听听填孩子说些什么?”朱莉恼怒地叫起来。
  “如果你问我的意见,朱莉小姐,我想这孩子说得对。”玛莉将朱莉手中的蛋糕接过来。
  回到房中,朱莉精心整理头发及面部化装,而我则立在窗前向外观看。
  “你不去更换衣服?”朱莉好奇地问道。我感觉无此必要,虽然我很喜欢约瑟夫,但我心中早已将他许配给朱莉了。至于他的弟弟,那位将军决不会注意我。我自己也不知与一位将军谈些什么;我所感到兴趣的,只是他的制服或者一些关于他在战场上的战绩而已。我只由衷地希望爱提安会对他们礼貌些,友善些,这就是一个最理想的结果了。当我由窗口张望,不安和忧虑情绪随着等待而俱增时,我看到他们走来,我注意到他们边走边谈,象是很起劲的模样。我非常失望!那位将军是个矮小的人,较他哥哥还要矮小,再者制服上既无金星,又无勋章的缓带。直等到他们走近园门时,我才看到他那窄小的金色肩章。他的制服是深绿色,靴子满是尘土,而且并不合脚,象是借来的。他的脸藏在一顶大帽子下,我无法看清,那顶帽子上并无帽章,我从未想到一位将军会如此褴楼,这真使我太失望了。
  “他的样子看起来好寒酸呀!”我不由自主地自言自语,这时朱莉也跑到窗口前,但藏在帘子后面,不愿被人看到。
  “为什么这样说?我认为他很漂亮呢,你不能希望市政府的一位秘书过分的完美呀。”朱莉说。
  “哦,你是说约瑟夫先生,他很漂亮,至少把靴子擦得亮亮地,可是看看他那将军弟弟:“我摇摇头叹气道:“真是失望,没有想到军队里会有这样矮小的人。”
  “那你希望他是什么样子?”朱莉问。
  我耸耸肩说:“至少应该象个将军样呀!看上去威风凛凛,很神气,给人一种有领导能力的感觉才是。”
  想一想这不过是两个月以前的事。可是在我感觉中,自第一次在客厅里看见约瑟夫与拿破仑到现在是那么漫长、那么悠久,悠久得近乎永恒。我记得,我与朱莉走进去时,他二人立刻站起身来,同时很礼貌的向我们鞠躬。于是大家围着一张矮桌坐下,气氛多少有点僵硬和不自然。妈妈则坐在一张沙发上,身旁是约瑟夫。在桌子另一端坐着那位贫苦、可怜的将军,邻近就是爱提安了,我与朱莉则在妈妈与爱提安之间。
  “我正在向约瑟夫·波拿巴先生道谢他昨天护送你回家的盛情。”妈妈说。
  这时玛莉端着酒及朱莉亲手所制的蛋糕进来,妈妈斟上酒,切了蛋糕。这时爱提安寻找些话题和那位将军谈话。他说:
  “如果您不嫌冒昧的话,我可否知道将军是否因公来到这城市?”
  约瑟夫立刻插嘴道:“没有关系,我们的军队是人民军、所以每一公民是有权知道有关军队的事,对不对,拿破仑?”
  拿破仑这个名字很陌生,大家不由自主的将视线集中在他的身上。
  “你愿意知道一些什么,尽管问好了。”将军答道,“我们没有什么秘密,我认为我们的战略应改守为攻。无止境的防守是不理智的,费钱、费时、损失物资而无光辉的成果。”这时妈妈递给他一块蛋糕,他接过去:“克来雷夫人,谢谢你。”接着他回转头继续向爱提安道:“我们必须采取攻势,非但有助国家财政,同时也可以给欧洲各国一种表示,我们的军队并未被击败。”
  这时我注意力并不集中在他所说的言论上而是在他本人。现在那顶大帽子已除下,他的面部虽然谈不上漂亮,但有一种吸引力,超过我所想象的。忽然间我发觉为什么第一次看到约瑟夫我就喜欢他,那就是因为他面部的造型与他弟弟拿破仑有许多相似之点,只是后者的线条坚强、果断、刚毅得多,我为什么对这青年将军一见倾心,因为他面部的造型及有力的线条正吻合戮多年来脑海中孕育及期待的一个幻影我理想中的男人。
  “采取攻势?”爱提安惊愕地间,大家沉默。我虽未听到他们的谈话,却直觉感到气氛有点不对。爱提安张口结舌地接着道:“但是,将军,我们军队配备很落后并很缺乏。”
  将军挥挥手大笑道:“缺乏?岂止这点:我们的军队是乞丐军队,我们前兵士衣衫破烂,他们穿着木制的鞋,我们的炮兵的配备落伍到某种地步,你可以想象法国是用古代弓箭来防卫土地。”
  我向前逼视着他。我记得后来朱莉曾为我们的举动责备我。当时我不由自主,我特别想再看到他大笑一次。他有一张清瘦的面容,太阳晒黑的皮肤,反衬着周围棕红色头发。头发长垂到肩上,既未整理,又未加粉(当时风俗)。当他大笑时,他脸型忽然变得非常幼稚,出奇的天真,看上去较实际年龄年青得多。
  这时大家举杯祝福。约瑟夫与我碰了一下杯,我猜想他记起昨日我们预计的安排。这时我听到爱提安又问将军道:“在前线怎样反攻可以获得胜利?”
  “当然是在意大利边界,我们把奥地利人赶出境,这是轻而易举的。我们在意大利可以获得到良田沃土,食品可以无虞了。可是意大利人对奥地利人是很忠实的,我们可以拯救意大利人民。在所有被我们征服的地区,我们要实行民权。”
  “你们家花园里真美。”约瑟夫向妈妈说,眼睛从玻璃门望出去。
  现在季节还太早,但当丁香花开和玫瑰花攀满枝头时,那才真美呢。”朱莉未说完便停顿下来。她可能想起来了香与玫瑰是不在同一时候开花的。
  这时爱提安仍不愿放弃刚才所谈论的问题。他又道:“在意大利边境的进攻计划,我方是否已进入具体阶段?”
  “是的,我已差不多完成这项计划。现在我来到南部目的是为调查防御工事。”
  “我们政府是否已决定了向意大利边界出征?”
  “罗怕斯比尔特地派我前来视察一切。依我看来,进攻意大利是无法避免的。”
  爱提安结巴地说道:“伟大的计划。”又点点头,“有胆量的计划。”
  将军笑了。爱提安,一向生意经的爱提安被将军的笑容迷惑了。他又结巴地说:“但愿这伟大计划能成功,但愿能早日成功!”爱提安紧张或兴奋时常常会口吃的。
  “不必忧虑,一定会成功的,”将军说完立起身来。那两位小姐肯赏脸陪伴我们一同去园内走走吗。”
  朱莉和我立刻站起身来,朱莉向约瑟夫微笑着。两分钟后,我们四人已在园中,妈妈与爱提安留在屋子里。
  通往凉亭的石子小径相当狭窄,我们只好分成两队,约瑟夫与朱莉在前,我与拿破仑在后。我竭力寻找些话题与拿破仑交谈。我希望给他一个很好的印象。这时他仿佛未注意到我们的沉默,他在沉思。他走得非常慢,朱莉他们和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最后,我突然觉悟到他畜意缓慢脚步。
  “什么时候我哥哥可以与你姐姐结婚?”他突然问道。
  起初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话。我诧异地望着他,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烧。
  “怎么?”他重复地说:“什么时候他们可以结婚?我希望在不久的将来。”
  “但是,”我口吃地,“他们才认识呀,并且……”
  “他们是天生一对。你也知道这是事实。”
  “我?”我睁圆眼睛凝视着他,希图把心里所想的事瞒过他。爱提安每次看到我这样眼光,便总说这是天真无邪的眼神,于是他就不再生我的气了。
  “请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天真无邪的眼神对他一点也没有印象。当时我恨不能钻进地洞里,我非常愤怒。
  “你在昨晚不是认为你姐姐与我哥哥结婚是件理想的事吗?再者,她的年龄已应该结婚了。”他说。
  “我未曾想到这一点,将军。”我答道,确实有委屈朱莉的感觉,但当时我并不对拿破仑发怒,而是对自己生气。
  他停下,注意我的脸。他只高我半个头,他好象很高兴找到比他矮的人。这时天光暗下来,暮霭低沉。春天的黄昏象是垂下一幅帘幕,无形中隔开朱莉和我们。将军的脸非常逼近我,我可以看到他那对明亮认光的眼睛。我惊奇地发现,男人也会有如此长的眼睫。
  “请你不必瞒我,欧仁妮小姐,我能看到小姐们的心里。此外约瑟夫昨晚已经告诉我,你预备把他介绍给姐姐,你并且告诉他,你姐姐很漂亮。你知道这并非事实,所以我猜想你一定有你的理由。”
  “我们快点走吧!他们一定在等候了。”我试着想结束我与他的谈话。
  “你看我们是否应该给他们机会多认识彼此一下?”他音调非常温柔,温柔得近乎抚爱。
  “约瑟夫不久即会向你姐姐求婚的。”他坦率他说。现在天光已经很黑暗,我只能模糊的看到他脸形的轮廓,但我感觉他是在笑着。
  “你怎么知道?”我不解地问。
  “昨晚我们曾经谈过。”他答道,音调那么轻松,象似讨论世界上最自然的事。
  “但是昨晚你哥哥尚未见到我姐姐呢:“我生气地反驳。
  他温和的拉着我的手臂,顿时我周身起了一种无名的反应,我感觉他和我之间是那么接近。我们慢慢的走着,彼此亲切知心的谈着,好象是多年的老朋友。
  “约瑟夫告诉我如何遇到你,而你家又是那样的富有。你父亲已去世,我猜想一定留下一大笔妆奁给你和你姐姐。你知道我们家是很贫苦的。”
  “你也有姐妹,是吗?”我猝然想起约瑟夫曾说过他有妹妹与我年龄相仿。
  “是的,三个妹妹,三个弟弟,约瑟夫和我负担他们。如今虽然有政府抚恤金,但数目微小得很、尚不够付租金,欧仁妮小姐,你不能了解生活在法国是相当昂贵的。”
  “因为这些你哥哥想娶我姐姐,是不是?”我虽然心中生气,但竭力将音调压得很低很冷。
  “你怎能这样讲,欧仁妮小姐!我想你姐姐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友善、端庄,并具有一对美丽的人眼睛:我知道约瑟夫会爱她的。他们以后生活亦会很快乐的。”
  他的步伐开始加速。对他来说,这件事象已成定局了。我警告他道:“我会告诉朱莉你所说的话。”
  “当然这是应该的,告诉她一切,也就是因此我才将这一切详细解释给你听。告诉朱莉,不久约瑟夫会向她求婚的。”
  我惊骇得不知所措,真无耻,无怪爱提安骂他们是科西加投机分子。我冷冷地问道:“你为何对你哥哥的婚姻如此关切,如此热心?”
  “嘘。请不要大声,你必须明了在我未带兵出征意大利以前,我希望将我家好好安排一下。约瑟夫在政治上或文学上均赋有天资。我期望他不再任低微职位。等我从意大利胜利归来后,那时当然我会照料家。”他停了停又说,“相信我,小姐,我会好好地照顾我家人的。”
  这时我们已走近凉亭。朱莉问道:
  “你们到哪里去了,这么久?我们已等待多时了,欧仁妮!”但是我知道她早已把我们忘记得干干净净。她与约瑟夫紧靠着坐在一张长凳上,虽然长凳上仍空着一长段空位。在黄昏灰暗光里,我偷看他们握着彼此的手。
  我们四人回到屋子里,波拿巴兄弟立刻预备起身告辞。这时爱提安忽然挽留他们道。
  “我母亲和我希望将军和约瑟夫先生能赏光在我们家晚餐。今天能与将军畅谈真是机会难得。”说时他的眼看看将军,根本没有理会约瑟夫。
  朱莉与我急急的回房整理头发。她说:“感谢上帝,妈妈和爱提安对他们兄弟二人印象都很好。”
  “我必须告诉你,约瑟夫不久会向你求婚的,因为……”我心跳动得很快,顿了顿又接着说,“因为你有一份丰富的妆奁。”
  “你怎能说这类憎恶的话!”朱莉气得面红,“是的,他告诉我他家环境不好,当然他无法娶一位无妆奁的女子,叫他如何维持这么大的一个家庭,他母亲及许多小弟妹。这是他的优点。”这时她在发鬓上加了两只绒花结,又叫道,“欧仁妮,你又用我的胭脂。”
  “是否他已告诉你预备向你求婚?……我好奇地问。
  “你那儿来的这些稀奇古怪的思想。我们只大概谈论一些事情而已。”
  当我们走下楼往餐厅里去时,朱莉突然用手臂环着我的肩。将面颊贴着我的面,她轻轻地低声道:“我不知什么道理,我感觉非常非常的快乐。”她吻了我一下。
  我拉了她的手,虽然她的脸颊那么热,她的手却冷如冰。也许这就是爱情吧:可是我自己既不觉热又不觉冷,但一种无名的压力压在心头。拿破仑,多么奇怪的名字!或者这就是恋爱?拿破仑……。
  这一切都是两个月以前的事。昨天发生两件大事,我一生第一次被吻,还有朱莉订婚!这两件事是有联带关系的。朱莉与约瑟夫象平时一样坐在凉亭里,而拿破仑和我则站在篱笆墙附近谈话。妈妈吩咐我,如果朱莉与约瑟夫在园子里,我最好在相当距离内不离他们左右,因为朱莉是良家女子,身分不同,要稳重、端庄才是。
  自从他们第一次来到我们家以后,波拿巴兄弟差不多每日来探访。奇迹不断的发生,爱提安居然时常邀请他们,谁能相信?他象是与这青年将军永远谈不完,说不够(可怜的拿破仑一定会感觉烦腻之至。)爱提安是以成败论英雄的典型。最初我告诉他,波拿巴兄弟是科西加难民,他厌恶他们认为是投机分子。但自从约瑟夫将十二月份的军事公告剪下,给他阅读拿破仑被公布为陆军准将时,爱提安由内心对拿破仑发生钦佩。拿破仑将英军驱出土伦。英人一向企图干涉法国内政,反对将法皇处决,他们联合土伦皇族占领土伦城。于是我军包围土伦,拿破仑被派为该地将领。不久收复土伦,建立空前未有的奇功。因此拿破仑声誉顿起,遐迩皆知,被升级为陆军准将。爱提安对如何攻克土伦经过一再询问,而拿破仑只答说并无特殊秘诀,只是运用几尊大炮位置准确,射中对方要害而已。
  紧随着土伦胜利之后,拿破仑即去谒见罗怕斯比尔公爵--众安全委员会最有权势的人。罗伯斯比尔将拿破仑进兵意大利的计划交给了他幼弟。命他们同去见军政部长加诺。加诺尽管心中不愿,但碍着罗伯司比尔的权威,只好佯装友善神情,接见拿破仑并赞扬所贡献的计划是为不可多得的佳策。拿破仑明白此项计划可能被搁置下去,可是约瑟夫则期待着不久拿破仑被任为出征意大利的统帅。
  事实上,爱提安及他所有的朋友,心中都憎恨罗怕斯比尔。但是谁也没有胆量表现出来,他们畏惧他的权势。只要罗怕斯比尔一张纸条即可送一个人去上断头台,并且各方面均有罗伯斯比尔的耳目。罗伯斯比尔憎恨奢侈风尚,所有巴黎妓院皆奉命停止营业。我问爱提安妓院算不算一种奢侈,但他生气地禁止我问这类事。甚至在街上舞蹈也在禁止之例。爱提安警告我们,不要在波拿巴兄弟面前提起罗伯斯比尔的名字。
  爱提安与拿破仑的谈话只限于进攻意大利问题,这使我感到厌腻。拿破仑说全欧洲人民应享受“自由、平等、博爱。”他强调这是神圣的任务。”
  当我与拿破仑单独相处时,我们从不谈论战争与兵炮问题。我们时常单独在一起。
  每次晚餐后,朱莉总问妈妈是否可以到园子里走走。当然妈妈不会反对,所以我们两对即起身向凉亭方向走去。拿破仑问我道:
  “欧仁妮,愿不愿作赛跑游戏?看谁先到达篱笆墙。”于是我拎起裙子和拿破仑二人疯狂的向前奔跑。我的头发在空中飞舞,我的心在狂跳,我胃部疼痛,我不顾一切向前奔跑,这时朱与约瑟夫乘机不见了。
  有时胜利属于拿破仑,有时属于我。如果我领先到达目地,我明知是他将胜利让给我。篱笆墙只是一人高,有时我靠着茂盛的绿叶,抬头仰望天上点点星斗。这时拿破仑与我声密谈,我们谈论德国作家哥德的名著《少年维特的烦恼》。在家中,我设法不让妈妈看到这部书,因为妈妈是不赞成读爱小情说的。事实上,我自己也不太喜欢书中内容,它叙述一位表年选择自杀途径,因为他的爱人嫁给他最知心的朋友。
  但是拿破仑对这部书很感兴趣。我问他有否可能走上自杀途径,如果在恋爱上被人欺骗了,他大笑道:“不会!我所爱女子决不会嫁给别人的。”这时他忽然变得很严肃,目不转睛注视着我,我立刻转变话题。
  我们时常斜靠在篱笆上瞪望伸展无边的草原。我们很少谈话,让静默来缩短我们间的距离。我们不需要任何言语,因我们的心灵在交语。夜是那么幽美,那么恬静,我似乎听到边野草闲花的呼吸。这里,那里,间或闻到一两声鸟鸣,月斜挂在天上象个金色的灯笼,我看着那梦一般的草原,诗一般的景色,轻轻地祈祷:“哦,上帝,让这样美丽的春宵永恒的存在,让我们永远接近他。”
  昨天我们单独在一块时,拿破仑突然的问道:“你惧怕不惧怕命运?”
  “惧怕命运?不。”我摇摇头:“我不怕。没有人能预知自的将来。为什么要怕自己不知道的事?”
  “很奇怪,许多人说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在月光下,他的脸显得出奇的苍白,他的眼睛凝视着远方,带着梦一般神情。他说:“我知道自己的命运。我知道我的将来。”
  “那么你惧怕吗,”我诧异不解。
  他沉思了一下,很快的接着道:“我知道我会做一番伟大的事业。上天生下我,就为的是统治与兴建一个国家,我是属于创造历史那种人。”
  我瞠目地看着他,哑然不知所措,我从未想到一个人有这意念,会说这类话。忽然地,我大笑起来,他对我的反应很失望,象蒙受到伤害。他退后一步,面部歪曲。
  “你感觉好笑,欧仁妮?”音调低微得似在耳语:“欧仁妮,你笑?”
  “原谅我,请你原谅我。”我说:“因为你的面部表情令我害怕。你的脸在月光下显得那么苍白,那么陌生,那么特殊,当我害怕的时候,我常常会笑。”
  “我并不想使你惊骇,欧仁妮。”他说,他的音调是那样温柔。”我知道你害怕,怕我的不同平凡的命运!”
  于是我们又静默下来,这时一个意念在我脑海里产生,我说:“那么,拿破仑,我也是一个历史创造者。”
  他诧异地看着我。我接着道:“世界上的历史容纳许许多多种人的命运,是不是?历史并不限于那些具有杀生权的人或者在战场上得到凯旋的人,它同时包括一些不得志,被杀,被击败的人,是不是?每一个男人,每一个女人怀着期望,懂得生活的意义,爱过或被爱过然后死亡,皆可以造成历史的一页。”
  他缓缓地点点头道:“欧仁妮,很对,但我有一种力量去影响你说的那千千万万人的命运。你信不信?欧仁妮,无论事情怎样发生,请你信任我。”
  他的脸那么接近,接近得我开始颤抖,本能的我合上眼睛。接着我感觉他有力地吻着我。迷迷糊糊地,不由自主的我将自己的嘴唇迎上去。
  那晚我躺在床上,很久很久不能入睡。朱莉在黑暗中问道。“小东西,你是否也不能睡。”
  “没有法子睡,屋子里好闷热。”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朱莉轻声道:“一个极大的秘密,你可不能告诉别人,至少要等到明天午后。你答应我吗?”
  “我当然答应你:“我兴奋地答道。
  “明天午后约瑟夫要来见妈妈。”
  “见妈妈?为什么?”
  朱莉生气地道:“你好愚蠢:当然是关于我们的事呀,你真是个孩子,他来求婚呀。”
  我猝然坐直在床上,“朱莉!你的意思是你们将要订婚?”
  “嘘,不要大声,如果妈妈不反对,明天午后就要做个决定。”
  我跳下床,飞奔到她身边,撞倒一张椅子,弄疼了我的足趾。我大叫起来。
  “嘘,欧仁妮,整个屋子的人将被你惊醒了。”
  我急急的躺在她身旁,将被角拉盖在身上,兴奋的摇她肩臂,真不知该怎么来表示愉快的心情,“你是人家的未婚妻了,不久即是新娘,他吻了你没有?”
  “这是不该问的话。”朱莉严肃他说:“记着,一个女孩子在未订婚以前是不应该随便被人吻的。当然你年纪太轻,不能了解这类事。”
  我有飘飘然如梦似幻的痴迷感觉,我的心绽开了一朵喜悦的花朵,这世界是多么美丽呀,我想歌唱:朱莉终于与约瑟夫订婚了。妈妈差遣爱提安到地窖里,取出那陈年的香槟,这是爸爸生前买来预备给朱莉订婚典礼时用的。大家坐在阳台上讨论朱莉与约瑟夫婚后居住何处,拿破仑已去报告他母亲一切。妈妈邀请波拿巴夫人及全家明晚来家中晚餐。我们准备与朱莉的新家庭会面,我真希望能给波拿巴夫人一个好印象。我希望……但这是不能写下去的,我只能悄悄的祈祷奇迹发生。
  香槟确实可以提高情绪,一杯以后,烦恼顿时消失。三杯以后,妈妈禁止我再喝下去。如果她知道我已被吻过,我真不能想象她会怎么样。
  今晨我很早起身,一直没有机会单独坐下。
  现在拿破仑已经回家,我方得空提笔写自己的日记。我的思想是那么混乱,我懂憬将来美丽的远景,编织许许多多的幻梦。纸上的字象蚂蚁一般在眼前跳动,我无法专心下笔。这是不是香槟的余劲?
  我自己也不明白,近些日子怎么完全遗忘了我们瑞典朋友普生。他今天预备起程回国。自从认识波拿巴兄弟后,我一直没有富裕时间分配给他。我很知道他对波拿巴兄弟也无多少好感。有一次我问他对我们的新友感想如何,他只说他们讲话既快又难懂。大概他对科西加口音不习惯。
  昨天下午,他告诉我他已整顿好行装,准备今晨九时乘驿车起程。当然我是要送行的,因为我确实很喜欢这老马面形随朋友。同时我也很愿意参加这种场合,可以见到各式各样来来往往的人,有时还可以看到巴黎流行的新装。
  第二天清晨,我醒来第一个意念即是普生今日起程。我从床上跳出,急忙穿上衣服胡乱梳了一下头发,即奔至楼下餐厅。这时普生正用早餐。妈妈与爱提安竭力劝他多进食物,因为他将面临一条辛苦而漫长的旅程,经莱茵河穿过德国至卢卑克,由那里再乘船至瑞典。玛莉给他备了一筐旅行食物,一只烤鸡、两瓶酒;熟蛋以及蜜饯、樱桃等。最后,爱提安携着行李食品等等,我陪同他上了驿车。我要求帮他拿一点物件,于是他犹豫地给我一个包裹说。”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绸缎。是以前你父亲为皇后定织的绸缎。”
  “是的,这叫做皇帝家丝绸,这么多年来我从未赠送这种织锦给任何人。爸爸说过这是为宫庭礼服用的。”爱提安道。
  “现在巴黎的夫人们仍旧穿着得很考究。”我说。
  爱提安带着不屑的神情道:“现在巴黎的夫人们那能称得上高贵,她们穿着透明的质地料子。考究的织锦缎在法国已不入时了。”
  “所以”普生向我说道:“我储蓄大部分薪水,今日可以买到这块料子,我真很满意。它不但是你父亲遗留下的纪念品,同时它还代表克来雷公司。”
  我惊奇的发现爱提安是位生意能手,织锦缎在法国并不流行,他卖给普生而得了一笔大款项真是太聪敏了。”
  这时爱提安坦率地道:“虽然织锦缎在法国已不流行,但在普生先生的国里仍很名贵。瑞典女皇定会欣赏这块名贵料子。我希望普生先生因此能被派为官中丝绸承办人。”
  “但是锦缎不宜保留太久。”我善意的警告普生。
  “这种质料不会腐烂,内中织着许多金线。”爱提安道。
  包裹相当沉重,我用双手抱着它。虽然是清晨,太阳已照得炙人。我们抵达驿站时,我前额涔涔洋洋出汗,可是我们仍后别人一步。爱提安舒一口气,将行装放在一位老太太足边,普生和我们握手。大家入座后,普生头伸出窗外向我叫道:“欧仁妮小姐,我会好好保存它。”爱提安莫名其妙说道,“这瑞典人多少有点神经不正常,他说些什么?”
  “《人权》刊物。”我答道。这时我意外的感觉自己视线模糊,眼睛湿润了。我猜想他的父母看到这老马脸的儿子归来不知会多么兴奋,多么快乐呢。可是我这方面却失去一个好人。我们彼此将永远各居一方了。
  送走了普生,我随着爱提安来到我们的店里。我一直有一种感觉在店里如同在家里一般。爸爸在世时,那时我还是个女孩,常常跟随爸爸到店里去玩。我能辨别各种丝绸的质地,爸爸说我是天赋的绸缎商的女儿,因为我时常从旁观察爸爸与爱提安用手搓捏丝料以便辨别质地优劣,日久我也学习成为行家了。
  虽然是在清晨,时候尚早,但店内已有顾客光临。我与爱提安很有礼貌的接待他们,这班人全是小主顾,购买些零星衣料而已,绝不能与先时凡尔赛官中贵夫人们相提并论。现在这班贵夫人有的已送上了断头台,有的逃亡至英国,再有的匿名换姓躲藏起来。爱提安常暗暗抱怨自从革命以后,盛大宴会不复举行。受影响最大者乃是一班商人,这些不能不归咎于罗伯斯比尔。
  我在店里帮助爱提安卖出一些绿色缎带及零星衣料,然后自行回家,心中念念不忘拿破仑。我在想他是否有一件华丽制服。回到家中我发现妈妈心神不安,因为朱莉报告妈妈,约瑟夫将在下午来看她,谈论婚姻事件。最后,她还是到店里与爱提安磋商,回来后,她说头痛,躺在沙发上吩咐,等约瑟夫一到就立刻通知她。
  朱莉更是坐立不安,在客厅里踱来踱去。她面色象是患着重病一般。我只好拉她走向凉亭。园内景色宜人,鸟语花香,空气中散布着玫瑰的芬芳。呼吸着仲夏的气息,我陶醉、满足、快乐。人生是多么美妙,当你真正堕人爱河里。我是属于拿破仑的,永远属于他的。我会不顾一切的去爱他。
  五点左右,约瑟夫棒着一只庞大的花球进来。玛莉立刻连人带花送入客厅里。随着把门关上。我把耳朵紧靠着门,希望能听到一点他们之间谈话的内容,但一无所获。
  “十五万金法郎!”我告诉朱莉。这是我听到的唯一的一句话。
  “什么?你说什么?”朱莉问。
  “爸爸遗留下十五万金法郎给你。同样数字给我作为我们妆奁。”
  “这并不是重要问题!”朱莉抹去额前的汗珠。
  “那么是否应该向你们道贺?”一个声音由后面笑道。拿破仑,他倚在门上。接着他又道:“我们以后就是亲戚了。”
  这时朱莉濒于崩溃边缘,她抽噎着说:“请你们不要烦扰我,让我安静一下吧。”于是我与拿彼仑默默不语并坐在沙发上。我自己的情绪也顿时紧张起来。拿破仑轻轻椎我道,“欧仁妮,镇静点。”同时他做了一个鬼脸。
  这时客厅门开了,妈妈震颤道:“朱莉进来。”失莉狂奔入客厅,随着门在她身后关上,我双手抱着拿破仑的颈子,开始大笑,不停的笑,因我实在太高兴。
  拿破仑乘机用力的吻我。我推开他道:“不要这样。”我看看他脱下军装,顿时忆起宴会制服。我向他说道:“你最好预备一套华丽的制服吧。”说完我立即后悔自己失言。拿破仑涨红了脸。
  “我没有,欧仁妮。”他坦率的承认:“我从未有足够的钱去购买一套,而政府配发给我的只是这套军服而已。如果要华丽制服是要自备的。你很清楚……”
  我热烈的点头道:“我知道你尚需帮助你母亲及家人,增加额外制服是多余的是不是?”
  “孩子们,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们,”妈妈又笑又哭他说,“朱莉与约瑟──”她声音颤抖,接着又振奋他说道,“欧仁妮,叫一声苏姗,同时看看爱提安是否在家。他说五点半准定回来的。”我拼命奔跑至楼上去告诉他们。
  于是我们大家同饮香槟庆贺。这时园子里已逐渐黑暗下来,可是朱莉与约瑟夫不再重视那座凉亭,因为他们开始计划如何布置新居了。朱莉的一部分妆查,决定用来购买一座别墅。拿破仑回家去报告他母亲,而我则上楼将今天的一切写下来。
  现在我半醉半梦的感觉渐次消失,留下的只是疲慵和轻微的悲哀。我知道不久的将来,朱莉会与约瑟夫去住到她们的新家里,而我则留在这间多年来与朱莉合住的房间,我不会再有机会偷用她的胭脂,或偷看她的小说。我竭力想摆脱一切不愉快的意念,我有许许多多事要做,我要打听拿破仑的生日。也许我应该节省我的零用,因为我想买一件华丽的制服送给拿破仑!

  (八月初)

  拿破仑被捕了。
  昨晚宛如一场噩梦。全城的居民均在市政厅前狂欢舞蹈,庆祝着。这是两年来第一一次盛会。全城皆沉浸在欢乐中,而悲哀的只有我一人!罗们斯比尔与他的弟弟被另一政派推翻,已送到断头台上处决了。凡与罗们斯比尔有关联的人均胆战心惊。无疑议的,约瑟夫失去官职,因是由罗们斯比尔幼弟关系得来的,在巴黎,九十名以上的罗们斯比尔同派已遇害,这时爱提安悔恨认识这两位波拿巴兄弟,并责怪我,一切皆由我而起。妈妈坚持让朱莉及我参加市长舞会,但被我拒决。我心中一直在耽心着拿破仑的安全。
  在八月十日以前,朱莉与我的生活是幸福的,朱莉忙着准备她的嫁妆,在枕头上,面中上,以及手帕上刺绣着无数的B字。婚礼是预定在六星期后个举行。约瑟夫差不多每晚必来,有时偕同他母亲及弟妹等。除了查看防御工事外,拿破仑也是家中常客,有时带着他两位副官,中尉久诺及上尉马蒙同来。我听他们谈论罗们斯比尔成立了一个公众安全委员会,权势浩大,可以逮捕任何违法议员。外面谣言种种,有的说泰利安与巴拉司议员贪污,拥有数百万财产,罗们斯比尔出其不意的拘捕了美丽的丰丹妮侯爵夫人。上次她由狱中被释放后就成为泰利安情妇,这是人所共知的秘密。现在罗怕斯比尔再次逮捕丰丹妮夫人,用意何在不得而知。是否为打击泰利安或对付丰丹妮,无人敢判断。可是因此泰利安及巴拉司为保护自身,以先下手为强方式暗地里联合了福煦组织一种阴谋,推翻了罗怕斯比尔。
  最初消息传来,大家认为是谣言。但是,当巴黎报纸抵达城里时,顿时起了极大骚动。家家户户悬挂了国旗,店铺提前关门,消息由这家传到那家。市长自动释放狱中政治犯,罗怕斯比尔党员悄俏被捕。市长夫人开始筹备盛大舞会。
  拿破仑僧约瑟夫来访爱提安。他们关闭在一间屋于里密谈良久。波拿巴弟兄走后,爱提安十分懊丧并告诉妈妈,我们可能被牵涉,卷入漩涡。拿破仑和我坐在凉亭里神色沮丧。每日,久诺与马蒙在我们家与拿彼仑幽会密谈,他认为拿破仑仍可保持军中职位。当我把他们的观点转告给拿破仑时,他耸耸肩带着轻视的口吻道:“久诺是个大傻瓜,忠心耿耿的大傻瓜。”
  “那么马蒙呢。”我问。
  “马蒙也很忠心于我,但不同点即是他相信我意大利计划决计成功,决计成功,你明白吗。”
  接着,各事展开了我们意想不到的一页。昨晚拿破仑与我们正在进餐,忽然听到军靴脚步声。他立即起身,跑到窗口向外张望。军靴声在我们门前停下,顿时人声嘈杂,接着强烈敲门声。我们吓得僵坐在椅于上。拿破仑将双臂交叉在胸前,面色灰白。门被推开处,玛莉和一名兵士冲入室内。
  “克来雷夫人……”,玛莉未说完,那兵士截断她道:“拿破仑·波拿巴将军在你们家里吗?”他说得那样快,象似早已背诵得很熟悉。拿破仑镇静地由窗口走到面前,那兵士立正行礼。
  “拘票拘捕波拿巴将军!”同时他递给拿破仑一张纸,拿破仑拿起阅读:我站起来问他是否需要灯光。
  “谢谢你,不需!”拿破仑道。他扔下纸,详细观察那兵士。他走过去,拍拍他制服上面第一颗钮扣道:“即使在夏天,一名军曹仍应衣着整齐。”那兵士很羞窘。
  “玛莉,我的剑在走廊里,请你交给这位军曹。”拿破仑向玛莉说罢,又转身向妈妈一鞠躬道,“对不起夫人,打扰了。”
  拿破仑靴刺叮当作响,兵士紧随他走出屋子,大家象石雕一般僵坐着,听到皮鞋声由园中小径上由近而远,终于消失。最后还是爱提安首先打破沉寂:“我看还是用膳吧,这是无能为力的事。我早就说过他是一个投机分子。”晚餐进行至甜点时,他又用力补上一句:“朱莉,我真后悔你与约瑟夫的婚约。”
  饭后,我偷偷的从后门溜出。虽然妈妈常请波拿巴夫人来我们家,但她从未回请过我们。我了解她的困难:她家境不佳,居住在贫穷区域,在鱼市场后面,我现在预备去她的住所,我有责任报告她和约瑟夫关于拿破仑被捕的事。
  我终身也忘不了那些通向鱼市场的黑暗狭隘街道。初时我不顾一切的奔跑,唯一的意念即是要争取时间,氢等到达市政厅广场时,我头上的汗珠洋洋下滴,心跳跃的发痛,许多人在广场中舞蹈,一个形容惟粹的男人,敞着胸抓着我的肩,放声大笑。我拼命推开他,接着又遇到许多奇形怪状的人拦着去路。忽然我听到一个青年女子的轻浮笑声。想不到是拿破仑的长妹伊莉莎,伊莉莎只是一个十六岁女郎,可是那晚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得多,浓脂艳粉,盛装华服,戴着一对太坠于耳环。当时她手搭着一位青年男于。看到我,她大声呼唤道:“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喝一杯酒,欧仁妮?”我佯装没有听见她的话,竭力加速步伐望黑暗小路上进行。到了鱼市场,方见到二三盏稀疏灯光,我透了口气。穿过鱼市场,我询问波拿巴住所。一个路人指着告诉我是第三座房子。我顿时忆起约瑟夫曾告诉我他们住在地窖里。于是我顺着一道狭楼梯往下走,我开了门,进入一间厨房里,这是一间相当大的房间,但因光线暗淡,一点看不出室内一切。定了下神,我看见桌上点了一枝蜡烛,插在一只破茶杯里。室内空气恶劣,约瑟夫穿着一件旧衬衣,除去领带,正坐在桌旁借着烛光阅读报纸。十九岁的弟弟卢欣,坐在对面低头写字。桌上乱七八糟堆着肮脏盒子及剩余的食物。在一个黑暗角落里,听到水响声,洗衣声,室内闷热得令人窒息。
  “约瑟夫!”我唤了一声。他惊跳起来。
  “有客人吗?”波拿巴夫人用围裙擦着手出现了,同时洗衣声停止。
  “是我,欧仁妮·克来雷。”
  不约而同的约瑟夫和卢欣惊叫道:“天哪,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们拘捕了拿破仑!”
  半晌大家哑口无言,面面相觑。出人意外的消息使他们震惊。波拿巴夫人喃喃道:
  “圣母呀!上帝呀。”
  “我早知道会如此的!”约瑟夫道。
  “怎么办?多可怕!”卢欣接着说。
  他们请我坐在一张破旧的椅子上,并问经过情形。十六岁的肥胖的路易由隔壁一间房冲出来,接着就是一声怪叫。门开处,约莫十岁左右的小杰罗与十二岁的嘉罗琳奔了进来,两人扭作一团争抢一块糖。波拿巴夫人上去拉开他们,并用意大利话责备他们:“安静点,有客哪。”
  多么可怕的家庭,我心中想,但立即对自己这种意念感到惭愧。贫穷并不是罪恶,如果有个客厅,这些孩子也不会到处乱跑了。
  这时约瑟夫详细的问我道,“谁逮捕了拿破仑?你确定他们是兵士而不是警察?”
  “他们是兵士。”我肯定地答复。
  “那么他不会在狱中而是遭军方拘捕。”约瑟夫说。
  “这有什么区别?”波拿巴夫人道。
  “区别很大。军事当局若不经过军事法庭是无权判决一位将军的。”约瑟夫答道。
  波拿巴夫人搬了一张矮凳坐在我身边,用一双憔粹、操劳过度、粗糙的手盖在我手上道,“你不能想象拿破仑被捕对于我们关系是如何重大,欧仁妮小姐。他是家中唯一将他薪俸的一半补贴这个家的人。现在怎么办?叫我们怎么办。”
  “现在他被捕了。那么没有人逼迫我加入军队了。”肥胖的路易大有幸灾乐祸的态度。
  “住嘴。”卢欣在旁呛喝他。
  “为什么他们要拘捕他。”波拿巴夫人问。
  “因为拿破仑认识罗怕斯比尔。并且曾献计进攻意大利。”约瑟夫解释说。
  “又是政治!政治,真害人不浅呀!”波拿巴夫人埋怨道。
  我低了头,轻轻他说道:“你的儿子,拿破仑是位天才,夫人。”
  “是的,可是不幸的……。”波拿巴夫人烦恼地道。
  “我们需要寻到线索,他们把拿破仑送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看着约瑟夫说。
  “马赛陆军司令一定知道。”卢欣在旁插嘴道。一向被认为是诗人及幻想家的卢欣居然有实际的头脑。
  “马赛陆军司令叫什么名字。”’我问。
  “勒发勃上校。”约瑟夫道:“他对拿破仑甚为不满,因不久以前,拿破仑曾对他的防御工事加以抨击。”
  “那么我明天去谒见他。”回过头来我向波拿巴夫人道:“请你预备一包换洗的衣服及一些食品,明天一早送给我,我设法请上校转交给拿破仑。”
  “谢谢你,万分谢谢你,小姐。”波拿巴夫人感激地道。我立起身来,约瑟夫拿了外衣预备送我回家。卢欣向我道:
  “欧仁妮小姐,你太仁慈了。我们会永远记得你对我们的善意。”
  这时我心中顿时产生一种畏惧,我不知自己是否有足够勇气去访问勒发勃上校,因为我知道这是一个相当困难的任务。我向波拿巴夫人告别。她向我道:“明天早晨我让宝莉将包裹送交给你。”这时她忽然想到一件事,又说,“伊莉莎与宝莉说是到邻居家半小时即回来,现在她们到那里去了?”
  我忆起伊莉莎浓艳化装的脸。我猜想她这时定会坐在咖啡馆里玩得兴高采烈呢。但是宝莉?她只是与我年龄相仿呀。
  一路上,约瑟夫与我均沉浸在静默中。我们彼此急急的走着,没有交换过一句话,我顿时忆起四个月前第一次和他在街上走。只是四个月吗?对于我,那好象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了。郊时我还是个小女孩,爱情使我成长,爱情也使我成熟。
  我们快到家门前,约瑟夫第一次开口道:
  “他们不能送他上断头台。”原来一路上他也在思索这件事。“最坏的结果,根据军法,就是枪毙。”
  “约瑟夫!”我惊叫起来。
  他的脸在月光下显得那么苍白,尖锐的线条,肌肉拉长。我立刻发现一个不能置信的事实,可怕的事实:他并不爱拿破仑,他非但不爱他,他恨他。他恨拿破仑,他妒他,因为他比他年龄小而成了将军,替他寻到一份工作,怂恿他娶朱莉,又因为拿破仑……。
  “可是我们是弟兄,弟兄是应该联合在一起的。彼此祸福相共的。”约瑟夫说。
  “约瑟夫,晚安。”
  “欧仁妮,晚安。”
  我俏悄走进屋子。朱莉已睡在床上,但妆台上蜡烛仍点着。她在等待我。  “
  “你到波拿巴家里去了,是吗?”她问。
  “是的。”我答道并急急卸装入寝。“他们的住所真是不能想象的破旧。波拿巴夫人在晚间仍旧洗衣服。两个女孩子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朱莉,晚安。”
  早餐桌上,爱提安宣布朱莉必须延迟婚期,因为与波拿巴家结亲,非但失面子并会影响生意上的来往。朱莉开始哭泣并说她不愿延迟婚期,说完她即奔上楼将自己锁在房里。没有人同我谈论这件事,除了朱莉,没有人能知道我与拿破仑之间的秘密,或许玛莉知道,因为玛莉一向较别人清楚我们家中的一切。早餐后,玛莉走进餐厅向我示意,我随她走人厨房,宝莉拿着包裹在那里等待我。
  “来吧。”我说:“乘别人没有察觉我们快些走吧。”我肯定如果爱提安知道的话定会勃然大怒的。
  我是在马赛生长的,而宝莉只来了一年,但是对于路途却比我熟悉得多,她并且知道陆军大臣住在何处。在途中,她不停的说这样说那样,滔滔不绝。她将臀部不停的摆动着,使我感觉羞窘与她同行,而她自己满不在乎。她走动时那条破旧蓝裙子忽前忽后的摇摆着,她挺起胸脯,她的胸脯较同年的人要丰满得多。每隔几分钟,她用舌尖润一下嘴唇使它光泽。她有一个长而直的鼻子与拿破仑相似。她的深金黄色的头发做成无数小卷卷,用一条蓝色缎带紧束着。眉毛已经过修饰,成了一条细长线,轻轻涂上黑炭。在我目光里,她非常美丽,但妈妈并不以为然,而且不赞成我常和她在一块。
  这时宝莉兴奋地谈论现在的泰利安夫人,以前的丰丹妮。她说:“她风迷了整个巴黎,他们称她为我们的夫人,她从狱中释放出来后,立刻成了泰利安夫人。你不会相信,她不穿衬裙的,她的衣衫是透明轻纱所制的,体形毕露,你想象不致吧!”
  “你从那里听来的这些事?”我问。宝莉忽视我的问话又接着道:
  “她有一双黑色的眼睛,黑色的头发。她巴黎的住宅叫做‘茅屋’,罩子内部墙上全用绸缎糊上。每天午后,她接待名人,政治家等。我听说想与政府洽商一件事,只要向她求助,没有不成功的。昨天有一位客人由巴黎来,他说……噢,现在已到达陆军司令的办公厅了。要否我陪你一同进去?”
  我摇摇头说:“我想还是我单独去见他比较好,你在此等候我好吗?请你替我祈祷并祝福我,你愿意吗?”
  她严肃地点点头,叠着手指说:“愿上帝保佑你。”
  我抓紧包裹,僵硬地走向陆军总部。我听到自己沙哑和不自然的声音,请值班警卫把我名字通报上去。当我踏进那间宽敞、空旷的办公室时,我的心跳动得使我说不出话来。勒发勃上校有了张宽阔、红润的脸,灰白头发,戴着一只旧式小尾巴假发。我把包裹放置在桌上,咽了一口唾液,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呆立在那里。
  “这包裹内是什么?你叫什么名字?”
  “内衣,拉带,勒发勃上校。我的名字叫欧仁妮·克来雷。”
  他的一对蓝色水汪汪的眼睛由上至下的注视着我。
  “你是不是故世绸缎商人,佛朗斯·克来雷的女儿?”他问。
  我点点头。
  “以前我有时同你父亲玩纸牌。你父亲是个正直的好人。”他仍凝视着我,“你预备如何处置这包裹内的物件?”
  “这包裹是给拿破仑·波拿巴将军的。他被拘捕了。我们不知道他被禁闭在什么地方。但是上校你一定知道。这包裹里有蛋糕,干净的衣衫等。”
  “那么克来雷的女儿与他有何关系?”上校缓缓地问。
  我觉得自己的脸顿时热起来。“他的哥哥约瑟夫与我姐姐朱莉订了婚约。”我对自己的答复感到满意。
  “那么你姐姐朱莉或是他哥哥约瑟夫为何不亲自来看我?”上校追问下去,他那双水汪汪的蓝眼睛凝视着我。我直觉到他已洞悉一切。
  “约瑟夫胆怯,你知道被拘捕的家属是常常怕事的。”我勉强地答道,”至于朱莉她有许多难题,因为我哥哥爱提安忽然改变宗旨,拒绝她嫁给约瑟夫,所以大家均有难题……”,这时我已光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我接着道:“一切皆由你逮捕拿破仑而起!”
  “坐下。”他说。
  我坐在靠近书桌的椅子边上。上校嗅了一下鼻烟,望着窗子外面,似乎完全忘了我的存在。忽然他回转身来向着我道:“听我说,你哥哥爱提安是对的。波拿巴的家庭并不是婚姻的好对象。你已故的爸爸是个使人敬佩而品格高尚的人。”
  我默然不响。
  “我对于这个约瑟夫·波拿巴一无所知。他并不在军队里,是不是?至于那个拿破仑……”
  “拿破仑将军。”我纠正他说。
  “那个将军并非被我拘捕。我只执行巴黎总部的命令而已。所有激烈分子或者与他们有关人士皆会遭到逮捕的。”
  “他们预备怎样处置他?”
  “这点我尚未接到通知。”说完,他举手示意要我告辞。于是我立起身来道:“衣服和蛋糕请你交给他。”我指指包裹。
  “荒谬,拿破仑根本不在此地,他已被押到安提勃斯的加雷堡垒去了。”
  这真是一个晴天霹雷!我决没有意料到他们已把他送走了。“但是他需要清洁内衣洗换呀!”我狼狈地道,我面前红色宽阔的脸开始模糊。我抹去眼中的泪水,可是抹完了又流出新的眼泪,“至少请你把衣衫转交给他吧,上校。”我哽咽道。
  “你认为我闲得没有事做,就来当心一个无聊青年的衣衫吗?”
  我的呜咽声加重加大。他又嗅了一次鼻烟,显得这种处境令他烦恼而窘迫。”不要啼哭!”他说。
  “不!”我又哭起来。
  他绕过书桌走到我面前大声呛喝道:“不要哭,听见吗!”
  “不!”我顽强的哭着,最后,我抹了眼泪,看着他,他的蓝色眼睛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
  “我不能忍受眼泪!”他说。于是我更加大哭起来。
  “停止。”他大声呛喝,“停止!好吧,如果你不让我安宁的话,我命一名兵士把这包裹送到加雷堡垒转交给波拿巴。现在你总该满意了吧?”
  我想给他一个感激的微笑,但是一时笑不出,我只好抽抽鼻子,我已经走到房门口,方才想起我尚未向上校道谢。我回转头来,看他正低头看着包裹发呆。
  “谢谢你,万分谢谢你,上校!”我轻轻他说。
  他抬起头来,清了一下喉咙道:“听我说,克来雷小姐,我要忠告你两件事:一、波拿巴决不会处死刑的,这一点你可以放心,二、波拿巴家庭不是克来雷家的理想婚姻对象,明白吗?再见!”
  宝莉在外面看见我出来,陪伴我走了一半路程。她仍不停他说这道那,什么泰利安夫人一向喜欢穿浅玫瑰红色绸缎,浅肉色裤子呀,拿破仑定会高兴收到蛋糕呀,朱莉的妆奁是否足够购买一幢别墅呀,什么时候我可以替她向爱提安要一块绸料啊等等。她叨叨唠唠说个不完,而我则一字未听入耳里。我脑海里颠来倒去听到一句话:波拿巴家庭和克来雷家不是个理想婚姻的对象。
  当我回到家中,我得知朱莉与爱提安的争执已获得胜利,婚期仍照旧进行。我与她同坐在花园里帮她刺绣嫁衣、手帕、枕套、被单等等。她刺绣了一个圆形的B,两个B,无数的B、B、B。

  (九月中旬)

  在朱莉结婚前夕,朱莉的感觉如何,我不知道,但是我自己非常兴奋。朱莉的婚礼是决定悄悄举行,所以除我们家与波拿巴大大小小的一家参加礼仪外,其他亲友均未惊动。妈妈与玛莉忙碌了好几天准备糕饼。婚礼前夕,妈妈已感不支,这是妈妈一向的习惯,当面临一件大事时,她会紧张而忧惧,担心各事不能顺利进行,于是她命大家早点安息。朱莉遵照妈妈的吩咐去沐浴并在浴池中洒下香水。朱莉感觉自己豪华得象蓬皮杜夫人一般。
  我们虽已上床休息,但朱莉和我一样不能入睡,于是我们两人大谈如何布置朱莉的新家庭,那是离巴黎只需乘半小时车即可到达的一幢别墅。忽然间,在窗下有人吹口哨,那声音是那么熟悉,我突然坐起,这是拿破仑的信号,每次他来时,常常先吹口哨给我暗示。我跳下床,拉开窗帘,推开窗向外探头窥看,夜是那么黑,那么闷热,有暴风雨来临之势。我立即吹口哨响应。许多女孩子不会这项技能,并且有人认为女孩子吹口哨是不高贵的。
  一个黑影在暗中由窗下移动,走向园内石子小径。
  我忘了关上窗,忘了穿上拖鞋,忘了披上外衣,甚至忘了我穿着睡衣,我忘了一切礼教,我疯狂的奔下楼,开了大门,赤足踏着石子小遣,同时我感觉他的唇吻在我的鼻尖上。外面是那样黑暗,黑暗得不知吻落在对方什么部位。远处雷声隆隆,他紧紧拥抱着我,轻轻地在我耳边间:“你会冷吗?亲爱的宝贝。”我只答复他:“我的脚好冷,用为忘了穿上鞋子。”他抱起我走向门前石阶。我们坐下,他脱了上衣围裹着我。“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他说他尚未回家,他要先来看我再回去。我将面颊放在他肩上,紧紧的靠着他。粗硬的制服擦痛我的面颊,我感觉非常满足和快乐。
  “你受苦了吗?”我问。
  “不!一点也不。”这时我又感觉他的吻落在我的头发上,“我要求军事法庭判判,但被拒绝了。”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可是在黑暗中我只能看到他的面部轮廓。“军事法庭?这是多么可怕呀!”
  “为什么可怕?如果经过军事法庭审判,至少我尚有一个机会把以前由罗怕斯比尔交给军政部长的进攻意大利计划解释给军事当局,但是现在……”他移开身子,用双手扶着头,“但是现在我的计划大概是搁在档案里落满尘土了。”
  “那么你预备怎么办?”我问。
  “他们释放我,因为没有足够的证据,但是军部一班人对我的印象并不佳。印象不佳,你明白吗?恐怕他们要派我到最无聊的边界去。”
  “下雨了。”我截断他的话。大的雨点已扑落在我的脸上。
  “不要紧!”他说,并继续解释说,一个不受欢迎的军官,他们会设法把他调到很远地方去。我缩了缩脚,把他的制服裹得紧紧的。这时雷声隆隆,杂着马嘶。“那是我的马,拴在园子里。”他说。
  雨开始落得更紧更大,电光闪烁,掺杂着雷声马嘶,我心中害怕起来。拿破仑吆喝着马,这时楼上的窗子咯嗒一声打开。“楼下是否有人?”这是爱提安的声音。
  “进入屋子里,否则我们都要被淋湿透了。”我小声向拿破仑耳语。
  “谁在那里?”爱提安大声叫道。同时我们听见苏姗声音:“爱提安,关上窗。到我这里来,我害怕。”但是爱提安不理会。
  “有人在园子里。我必须下去看看。”他说。
  拿破仑立起身来,走到窗下说:“克来雷先生,是我。”这时电光一闪,我看到拿破仑紧贴的制服。接着风雨交加,水花四溅,夹着马嘶。
  “谁在下面。”爱提安大声叫问。
  “拿破仑将军!”拿破仑答复。
  “你不是在狱吗?在这风雨交加之夕,你在我们园子里子干什么?”
  我跳起身来,抓紧披在身上的制服。拿破仑轻声向我道:“坐下,包紧你的脚,你难道希望生病?”
  “你和谁在说话?’、爱提安向下面喊道。
  这时雨声渐疏,我听出爱提安音调带着愤怒。
  “他和我说话,爱提安,是我,欧仁妮。”我叫道。
  雨逐渐缓慢,终于停止,月亮从云里窥出。在银色月光中,我惊异的看到自己衣衫不整,同时看到爱提安的睡帽。
  “将军我要求你的解释。”爱提安的睡帽颤动着。
  “我正在向你的小妹妹求婚,克来雷先生。”拿破仑回叫道。他用手搂抱我的肩。
  “欧仁妮,立刻进到屋子里。”爱提安命令我,苏娜的头从后面伸出,她满头装着发卷,看上去象个女巫。
  “亲爱的,晚安!明天在婚礼宴会中见面。”拿破仑说着同时吻了我的面颊。他的铁靴声在小径上逐渐消失。我溜进屋子,顿时醒悟忘了交还他上衣。爱提安立在门口,手中提着烛盏。”我赤足,披着拿破仑上衣,在他面前经过。
  “如果爸爸活着,看见这个样子!”爱提安责骂着。
  进入房中,朱莉直坐在床上。她说:“我听到了一切!”
  “我脚上全是泥泞,我必须洗涤干净。”说着,我倒了一盆水,洗完后我爬上床,将那件上衣盖在被上。”这是他的衣服。我满足的叹了一口气,又向朱莉道:“今晚我定会有甜蜜的梦。”
  “拿破仑将军夫人。”朱莉低声自言自语。
  “如果我运气好,他也许会被革职。”
  “那怎么办。”朱莉道。
  “你认为我希望有一个丈夫整天在外面,偶然回家,絮絮不休的谈论战事?不!我要设法离开军队。也许诱说爱提安在店里给他一个职位。”
  “我担保爱提安一辈子也不会这样做。”朱莉肯定地说罢,便吹熄了蜡烛准备就寝。
  “我知道,但是很可惜,拿破仑实在是个天才,同时他对于绸缎业也不会发生兴趣。晚安,朱莉!”
  朱莉抵达婚姻注册所时已是迟到了,婚礼仪式是预定在早晨十时举行。迟到的原因是,爱提安特地设法从巴黎同业处弄来的手套──为配合结婚礼服色调的玫瑰红手套不见了。妈妈认为、现在时代变迁,一切从简,如果再没有一付手套更不象话了。妈妈说当年她结婚时,仪式多么隆重,那时婚礼是在教堂举行的,白色轻纱如何飘逸,风琴的音韵如何幽美。这几天来,妈妈不断的叙述以往。但是革命以后,大多数男女均在婚姻注册所签字,一切简略了,手套的不见,使大家更加忙乱,最后还是在朱莉的床下寻获。基于时间紧迫,朱莉匆匆上车。同行的有妈妈,两位证人,爱提安及苏密司舅舅。每逢家中有丧喜大事,苏密司舅舅必定参加。约瑟夫,拿破仑,卢欣及一位男方证人则在婚姻注册所等候。
  因为忙着寻觅手套,没有多少剩余时间给我梳装,故而我未能随朱莉同行。当那辆花车载着朱莉离去时,我只得在窗口向她高呼:“‘祝你永远幸福。”
  我求爱提安替我寻觅一块天蓝色彩缎来做一件宴会礼服。我指示裁缝把裙子剪裁得紧窄一点,仿着巴黎新袋款式。原来风行的点缀在腰间的丝纱;在泰利安夫人画片中已提高地位,改为在腰与胸之间,他们称她为“革命女神”。但是我的新衣服,并未能达到我的理想,尽管如此,当我穿上这套新衣时,我憧憬自己是喜巴女皇再世,盛装准备去诱惑所罗门王。事实上、在不久的将来,我自己不也就是一位新娘吗?虽然爱提安认为,昨宵园中婚约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玩笑。
  我尚未准备完毕,宾客已相继而至。波拿巴夫人梳着一个发髻盘在耳后,身上穿了一件深绿色礼服;伊莉莎得象个洋娃娃,衣服上装着无数小花结;在她身边,宝莉穿着一件玫瑰红麻纱衣裙;杰罗吵闹着肚子饥饿;第一次我看到嘉罗琳穿得清洁整齐,还有一位波拿巴的家属是以前未晤过,那就是费希叔叔。苏姗与我来回的斟酒递给宾客。
  大家正在焦急的时候,终于有一辆白玫瑰花车载着新郎、新娘、妈妈及拿破仑停在家门前。接着第二辆载着爱提安、卢欣和苏密司舅舅,朱莉与约瑟夫跑到我们面前,约瑟夫拥抱妈妈,同时所有波拿巴家的人跑去包围着朱莉。费希叔叔去搂妈妈,妈妈惊讶地接受他的拥抱,不知道他是谁。苏密司舅舅给我一个响吻。于是克来雷与波拿巴两家彼此拥抱,乱成一片。我与拿破仑乘机相吻,可惜又被爱提安看到,他顿时怒容满面。
  在宴席桌上,新郎和新娘坐在苏密司舅舅与拿破仑之间,而我则在费希叔叔和卢欣当中。朱莉双颊飞上两朵红云、眼中闪出愉快的光芒。第一次我感觉她非常美丽。爱可以使人年青,可以使人美丽。吃完第一道汤,费希叔叔立起身来致词,他说,这是天意使克来雷与波拿巴两家联姻,我们今天能得到这种快乐,和谐的家庭团聚,这一切我们都应该感谢命运,这皆是上苍的恩赐,朱莉愉快微笑着,约瑟夫挤挤眼睛,拿破仑眼光闪亮,他放声大笑,妈妈感动的流下泪来。只有爱提安投给我一瞥怨恨的眼光,因为一切皆由我而起,虽然如此,他也勉强立起身来作了一个简短的致词。于是大家祝新婚夫妇幸福。
  晚餐接近尾声,拿破仑突然立起身来向大家说道:“请静下来!”他说他今日能回至到家中参加盛典并不归功于天命,而应该感谢巴黎军政部把他释放。他停了停,看着我,我的心跳动得堵到喉咙,因为我直觉意识到他的来意,而我怕看到爱提安的反应。
  “我乘克来雷与波拿巴两家欢聚机会,我要宣布一件重要的事。”拿破仑说到这里,大家寂静无声,期待神情露于面上。“我现在要宣布的就是昨晚我已向欧仁妮小姐求婚,并且认为自己非常幸运,已获得她的允诺。”
  一阵风暴似的祝词加在拿破仑和我的身上,同时我发现波拿巴夫人搂抱着我,我窥视妈妈面上表情,她象受了重大的打击,僵坐在倚子上不言不语,她回头看着爱提安,后者耸耸肩。拿破仑与生具有一种超人的魄力,当他走到爱提安身旁向他碰杯时,尽管心中如何不愿,爱提安也不由自主地举起杯子。宝莉拥抱着我唤我姐姐,波拿巴夫人激动得用意大利语来表达她愉快的心情。
  不久,朱莉与约瑟夫告别,乘着花车去他他们的新居,我们送这对新婚夫妇至花园门口。我劝妈妈不要流泪,因为今天是个快活的日子,接着大家先后起身告辞,最后只剩了拿破仑一人。当苏密司舅舅问我大概何时举行婚礼时,妈妈坚强地走至拿破仑面前拉着他的双手说道:“拿破仑将军,请允许我一项要求,请你等待欧仁妮满十六岁再论婚嫁,可以吗?”
  “这不是我的问题。这在于夫人、爱提安和欧仁妮。”拿破仑答道。
  妈妈摇摇头,惨淡地笑着说:“我不知道如何说,但你身上有一种力量,支配一切的人依照你的意思行动。故而我请求你,欧仁妮太年轻,等待她满了十六岁。”
  拿破仑俯首吻了妈妈的手,给妈妈一个无言的默契。
  第二天,拿破仑接到命令到旺代去报到,在荷缺将军部下统率炮兵部队。我坐在和暖阳光晒着的草地上,看他从这头走到那头,面色气的铁青。他说他们是蓄意侮辱他,把他派到旺代去追踪几个可怜虫的保皇党。“我是堂堂的军人,并非警察。”他向我大声叫道,他边说边走,来回不停地踱来踱去,两手反在背后,“我宁愿他们军事审判我,也不愿埋葬在旺代,将我看成象个退休的上校。他们阻止我赴前线,使我被人遗忘。”他发怒时,眼中射出黄色光芒,透明得如同玻璃。
  “你可以要求退役,爸爸留给我的款项,我们可以拿它在乡下买一幢小房子,几亩田地……。”我说。
  他停下瞪起眼睛看着我。
  “如果你不赞成这项提议,你可以帮爱提安在店里……”我接着道。
  “欧仁妮,你疯了吗?你真心相信我会住在农场里,养鹅,养鸭?或者帮你哥哥在店内去卖缎带?”
  “我并无意触犯你,我不过想寻一个答案而已。”
  于是他放声大笑,笑声是那么尖锐,带着震颤。
  “一个答案。一个答案给全法国最佳炮队将领!这真是笑谈。你难道不相信我是全法国最佳的将领吗?”说完他又恢复着走来走去。忽然他立定说:“明天我就动身!”
  “去旺代?”
  “不,去巴黎与军政当局谈判。”
  “但是,在军队里,据我所知身为军人是不能违反军令的。”
  “是的,很对。如果我的部下这样做,我会把他枪毙。到了巴黎也许他们会枪毙我。我带久诺,马蒙一块去。”久诺和马蒙是拿破仑共生死的部属。
  “你能惜一点钱给我吗?”他问。
  我点点头。
  “我要替久诺和马蒙付旅店的账单。你能借给我多少。”
  我曾储蓄了九十八法郎,准备给他买一套新制服。
  “把你所有的借给我。”他道。
  我奔上楼,拿了藏在衣柜里的九十八法郎,又奔到园中交交给他。他小心的数了一下,放在衣袋里说:“我欠你九十八法郎。”
  他抱紧我,“我会给整个巴黎看,我是最配进军意大利的人选。我会使他们派遣我到意大利。”
  “你何时启程?”我问。
  “我立刻就去,不要忘了常给我写信,你可以把信寄到军政他们会转给我的。千万不要伤心。”
  “我不会的,你放心。我要刺绣我的嫁衣。我会很忙,我会刺许多B、B、B。”
  他点点头赞许道:“对了,刺绣许多B,B,B,未来的拿破仑将军夫人!”
  他牵了马,跳上马背,越过篱笆,向城里驶去,他骑在马上,在静静的街道消失了,他显得那样渺小,那样孤独。

  (一年后,在巴黎)

  世界上最难堪、最不愉快的经验就是由家中逃亡出来。两个晚上我未在一张床上躺过,我的背酸痛得直不起来,因为我乘旅行马车已四天四夜了。即使我现在想回到马赛,我也无足够的盘费。当然我是不会回家的,我已下了决心出走,永不回去的。
  两小时前,黄昏时分,我抵达巴黎。这儿的所有房屋在我眼中看来都是大同小异,一幢接连着一幢,前面又无花园,与马赛相比真是太不相同了。全车的人,除我之外均曾到过巴黎,我将纸条上的地址递给车夫,终于寻到玛莉的妹妹家,克兰潘太太的住所。我很幸运,他们正巧在家,克兰潘夫妇住的一座大房子,后身在巨巴克道上。
  我没有印象巨巴克道在什么区域,我猜想离杜勒田雷区还远(皇宫区)。我们的车驶过皇宫,这是在照片里常看到的,所以我能认出。我兴奋地用手指掐自己手臂,希望不是在梦中。我心中绽开了喜悦之花、我居然到达了巴黎!
  克兰潘夫妇对我非常友善。起初,克兰潘太大有点不自然和窘迫,知道我是玛莉的女东主。但是当我向她求援,告诉她在她家中下榻,于是她的态度不再窘迫和不安,并善意的留我住下。我把自己的配给饭票交给她,因当时粮食是受管制的,而且食品价格奇昂。我说我大概逗留二三日即回马赛。他的丈夫是个木匠,他们住在一所大厦后身。那是以前贵族的宅第,被政府充公,因房荒问题,将它改成几家公寓,分配给一般人口繁多的家庭居住。
  克兰潘家有一大群孩子,三个在地上爬,两个跑到街上买零食。厨房里挂了尿布象万国旗一般。晚饭后,克兰潘夫妇向我商议代看小孩二三小时,因为他们许久未有机会外出。当然我不会拒绝这项要求。
  孩子们入寝后,当我一人独处时,一种孤独感涌上心头。在这样一个庞大城市里,我举目无亲。于是我开始收拾行李,忽然看到爸爸给我的那本日记簿。我差不多有一年未记下任何事件,现在我开始再提笔写起来。
  事实上,对一个有名无实的未婚妻是没有什么可记录的。因为拿破仑去巴黎已一年。除了刺绣嫁衣外,我不时去探问波拿巴夫人及朱莉。现在朱莉已住进一幢很美丽的别墅里,每次波拿巴夫人见到我,不是诉说生活艰难,物价飞涨,就是说拿破仑久未寄家用给她。至于朱莉与约瑟夫则婚后另有天地。他们生活得很愉快,二人时常吃吃傻笑,或者彼此对视,用目光诉述外人不能了解的言语。虽然如此,我仍时常去看他们。他们很盼望知道一点拿破仑的事,而我常接到他的函件。
  消息传来,拿破仑及两位部属到了巴黎之后生活困难,他还带了那个胖子弟弟路易同行。果不出所料,军部当局对他违反命令大为不满。因为拿破仑坚持他所主张的进攻意大利计划,他们乘机把他遣走,派到意大利前方去视察。但是抵达前方后,那边将领对他并不欢迎,而且表示请他不必干预军事,拿破仑一时贫病交加,又患疟疾症,回到巴黎时,衣衫褴褛,狼狈不堪。军部起先尚给半薪,后来即令他退役,以后情况不明,不知他如何维持生活,听说他到处流浪,做些零碎工作,甚至画军中地图等等,后因眼疾,只好放弃。最后终于到泰利安夫人华丽寓邸──“小茅屋”去求职。
  当时政府成立一执政内阁,由五位执政官管辖。内中有一位叫做巴拉司,他本是一位世袭的伯爵,但他政治手腕灵活,随机应变,先加入革命,后又与泰利安及议员福煦同谋,推翻了罗怕斯比尔送他上了断头台,因此立了殊功,被选为五位执政之一。又因无家室,每日必请泰利安夫人作女主人招待军政要人,宾客满堂,人才济济,香槟酒如流水,各等各样宾客都有。如小政客,房屋买卖经纪人,利用战争获大利的商人等等。同时在泰利安夫人处尚可遇到美丽夫人们,内中两位最美丽最著名者,即泰利安夫人本人及约瑟芬·宝哈纳夫人。事实上,约瑟芬是巴拉司的情妇,她的服装很别致,常用一条鲜红色缎带围在脖子上,象征断头台罪人意义。约瑟芬本是宝哈纳将军夫人,因而也是一一位伯爵夫人,将军遇害后,即成为巴拉司情妇。
  拿破仑谒见泰利安夫人及约瑟芬夫人。她们见他衣衫褴楼,甚为惊愕,认为军部至少不应使一位将领衣着如此狼狈:从此,拿破仑插身贵夫人社会里,并替卢欣代谋了一个职位,替政府写作文章,这时马赛方面,约瑟夫在爱提安店里做了售货经纪人,他对做生意很有天才,赚了不少佣金。尽管如此,约瑟夫并不愿别人称他为绸缎经纪人,认为不是高尚职业。
  近数月来,拿破仑给我的信件日渐稀疏。我寄了一幅画像送他,尽管那是一幅不理想的画像,但他回信时也应该提起过向我致谢,信中内容冷淡,言里字间缺少热情,更不提婚事。难道他忘了两个月后,我将满十六岁?难道他忘了一年前花言月下的定情之夕:他给我的信越来越短,越来越少。相反的,给约瑟夫的信却越来越长,滔滔不断的叙述在泰利安夫人家所遇到的衣着入时的贵夫人们。信中并说:“我现在方发觉一个出类拔革的女子角色在一个男子生命中是多么重要。善于了解,善于处世的女人是多么伟大。”这信中的词句真令我心烦心忧。
  一周前,爱提安为生意关系,需要出门一个月。妈妈因朱莉嫁后,已感寂寞。现在爱提安又要离开,妈妈常伤心落泪。爱提安设法把妈妈送至苏密司舅舅处小住,妈妈在苏密司舅舅家住了一些时,感觉身心愉快,于是回来后,又去近处海边渡假,故而家中只留下我与玛莉二人。
  一天我与玛莉坐在凉亭里。园中的玫瑰早已凋谢,茂叶满枝,一阵风来在空中摇曳着。初秋的气息已到园于内,含着肃杀之气,我的情绪似乎也受到秋的感染,无名悲哀侵袭心头。我手中刺绣的手中忽然跌落在地上。
  “我必须去巴黎。”我说:“我知道这是不理智的行动,家人绝对会阻止的,但是我必须去。现在正是机会,因为家中只剩你我二人,我明天即乘驿车去巴黎。”
  “你有足够的钱吗?”玛莉问,“一边剥着大豆。”
  “旅费足够了,如果不住旅馆的话。”
  “我记得你的储蓄比这个数字多。”她抬起头来望着我:“在你睡衣抽屉里。”
  我摇摇头道:“我已借给人了。”
  “那么到了巴黎你预备住在那里?”玛莉问。
  “到了巴黎?”我未曾考虑到这一点。到了那时再看吧。”
  “你们俩人曾答应妈妈满了十六岁再结婚,现在你却想去巴黎?”
  “玛莉,如果现在不去,我怕永不会结婚了。”无意中我说出数月来藏在心中的话。
  “你知道那个女人是谁?”
  我耸耸肩说;“我不能确定是谁。也许是泰利安夫人,也许是巴拉司的情妇,那个伯爵夫人约瑟芬,没有具体的人物。玛莉,你不要太苛责他,我们这么久未见面,我想如果他看到我……”。
  “很对,我想你应该去巴黎。”玛莉道,“以前我的比艾尔被召军训,此后他永远没有再回来。我因为无钱,只好将孩子寄养在人家,到你家做乳娘。如果当时我去寻找他,我也许不会失去他。所以你现在应该去找他,这是对的。”
  我知道玛莉的故事,因为我已听过数百遍。玛莉的失恋,对我而言已成了一首古老的歌曲,我差不多已能把它背诵出来。
  “你必须去巴黎。你可以先住在我妹妹家,然后再做决定。”玛莉坚决地说。
  “好,我现在就到城里去探听车子,看明天什么时候启程。”
  晚上我整理一只旅行皮包,把朱莉结婚那天穿的一件蓝色绸衫放在里面,这是我最心爱的一件衣服,我去泰利安夫人家见他时,我准备穿上它。
  翌日清晨,玛莉送我到车站。当我走过那些熟悉的街道时,我心中充满喜悦及美丽的幻梦。临上车时,玛莉递给我一个大金挂牌道:“我没有钱赠送你,我把工资全部寄给了儿子小比艾尔。这是断奶时,你妈妈送给我的。这是真金,值点钱,必要时,你卖了它吧。”
  “卖了它?为什么?”我诧异道。
  “万一你需要回来的路费。”玛莉说完急急地走开。我明白她的情绪,她怕与我道别。
  整整四天四夜,我颠簸在车千里,每数小时车身倾斜一下,我就随着东倒西歪,不是撞在右边一位瘦小穿着丧服的太太肩上,就是倒在左边一位胖子身上。途中我憧憬着在泰利安夫人公寓中会面的一幕,我说:“亲爱的拿破仑,我前来寻你,因为我知道你没有旅费到马赛来看我。”他会高兴看到我吗?这是愚蠢的怀疑,当然,无疑的,他会非常快活看到我,他会立刻拉着我的手将我介绍给他的高贵的新朋友。以后我们离开他们,单独在一起,只是我们二人,因为没有钱去咖啡馆小坐,我们会散步,他可能把我暂时安置在他的朋友家中。我们写信给妈妈告诉她一切,并请求她准许我们立刻结婚。
  我的幻梦突然被克兰潘夫人归来惊醒。于是我怀着一颗愉快的心情,带着美丽的远景安然入梦。明大会带给我新的希望,新的生命,感谢上帝。

  (二十四小时,不,永恒……,巴黎)

  夜已深,我仍旧坐在克兰潘太大家厨房里,脑海里一片混乱,我记不起怎样回到这里,也许根本没有离开过。一切的经过只是一场恶梦而已。但是赛纳河的水那么近,巴黎的灯光在绿波上跳跃。我倚着桥栏杆俯视桥下的河流,它们象似呼唤流去。也许我真的已经死亡,随着河流穿过巴黎,漂荡,旋转,失去一切感觉。或者死亡也并不比现在痛苦。
  可是现在我并没有死去,我仍坐在厨房桌子旁边,我的思想形成无数小圈圈,转来转去,转成许多幻影。窗外的雨仍不停的落着。我记得我穿着心爱的天蓝色衣服去泰利安夫人家,当我在路上走时,穿过杜勒雷区花园,我发觉我的衣服是如此不入时,这里的妇女们,衣服相当的紧窄,看上去类似内衣,带子并不紧束在腰间,而是在胸下,因为是初秋季节,她们披上透明的纱围巾。我的窄袖缀着花边的抽口,与当时风行无袖新装,成了强烈的对照。路上行人投奇异的目光,一望而知我是个十足的乡下大姑娘。
  依照克兰潘太太的指示,泰利安夫人寓邸并不难找。虽然,我急于想抵达泰利安夫人处,但一路上市窗里所陈列的货品,不时引诱我的视力,我东看看西望望,差不多半小时才达目的地。“小茅屋”的外形无甚特殊,并不比我们马赛的别墅大多少,建筑采取乡村风格,茅草屋顶,但是里面的窗帘则用上等丝绸所制,闪烁有光,属于织锦缎一类质料。现在是午后,我希罕给拿破仑一个意外的惊奇,我知道他每天下午必去泰利安夫人寓邸,在他给约瑟夫信中曾提过,任何人皆可以进入泰利安夫人住宅,她一向抱着“门户开放”主义的。
  这时门外聚集着许多看闲的人,观赏那些进出的客人,我目不斜视的走近大门口,我开了门,里面立着一位仆役,他穿着红色制服,银色钮扣,与革命前的贵族家仆并无分别,那仆役傲慢的看着我,问道:“有什么事吗。”
  我未准备这样一句问话,我结巴地答道:“我想进去。”
  “我知道,你有请帖吗?”他说。
  我摇摇头,“我以为──任何人都可以进去。”
  “你们这班小姐是否总想到皇宫里来一下,方引以为荣吗?”那个仆役越发没有礼貌了。
  我气得面色涨红,几乎说不出话来。半晌我说:“你是什么意思?我必须进去,因为我要见里面一个人。”
  但是他开大了门,把我推了出去说道:‘泰利安夫人对于没有绅士陪伴的女人是不准人内的,或者……”,他用轻蔑的眼光上下打量着我,“或者你是泰利安夫人的密切朋友?”说完他把我推出门外,砰一声将门关闭。
  我无法,只好加入看闲的人群。泰利安夫人的大门不断的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我仍可以看见一班进进出出的客人。“这是新规则,一个月前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进去的。”我身旁一个浓装艳抹的女子说道,并向我挤挤眼。“因为有一家外国报纸抨击说,泰利安夫人寓邸象妓院。”说完她又咯咯地笑个不止。我注意到她的牙齿不齐,涂上紫色口红。
  “她自己倒不在乎,可是巴拉司认为她应保持贵妇身分。”另外一个女子插嘴道。我急急躲开,因为她满面脂粉,隐隐露出下面的暗疮。“你是新到此地的。”是吗?”她问。眼睛盯着我不入时的服装。
  “那个巴拉司,”紫色嘴唇女子颤声说道,“现在神气了。两年前他付露茜二十五个法郎度夜资呢。他有什么了不起。”说时口沫乱溅。“那个老”羊,宝哈纳夫人,据说现在搭上了一个很年轻的男子,听说是一位军官。他很能得女子的欢心,常常捏女人的手,注视女人的眼睛!”
  “我不明白,巴拉司会容忍这类事。”生暗疮女子答道。
  “巴拉司?他一点也不在乎。相反地他很希望有军官看中她。这样可以统治军队呀!哈哈……。此外他已看腻了那个约瑟芬,”她那样老并且有孩子,听说她最喜爱白色衣服。”
  “她孩子已是十四岁和十二岁了。”身边一个青年插嘴道:“今天好象泰利安又在国会里演讲了。”
  “真的吗?”两个女子同时把注意力集中在青年身上,但是他却回转身来向我道:“你是外路来的,小姐?”他周身酒肉臭味。我吓得急急地走开。
  “下雨了,我们去咖啡馆里坐坐吧。”紫嘴唇又道。眼睛看着那青年,但他却向我道:“下雨了,小姐!”
  真的下雨了,我的唯一蓝色绸衫已淋湿了,同时我感到非常寒冷。那个青年有意无意碰了一下我的手,这时我忍无可忍,正巧来了一辆马车。我推开人群,疯狂地奔向那辆将到的马车,撞到一位军官身上。他正下车,他的身材高大,使我无法看清他的面目,他的公鸡形将军帽子压在眉上,我只看到一只高耸的大鼻子。
  “对不起,先生。”我说着向他冲上去,那个高大的军官急急让在一边,“对不起,请你带我走。”
  “你想做些什么?”军官吓了一跳道。
  “请你带我进去,算是你的朋友。你知道没有男伴,他们不会准许我进入泰利安夫人寓哪里去的。但是我必须进去,我没有护送人或男伴。”
  那军官上下打量着我,象是很不愿意的模样。但是突然间,他改变了主意、他将手臂伸给我道:“来吧!”
  门口的仆役立刻看出我,他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敢怒而不敢言,向我身边的军官深深地鞠了一躬,并接过他的外衣。我走到一面大镜子前,推开脸上被雨淋湿的头发,发现自己鼻头上油亮亮的,于是我拿出粉盒。这时军官不耐烦他说道,“好了没有?”
  我急忙转过身来,这时我注意到他华丽的制服,装饰着金的肩章。当我抬头看他时,我感觉那高大鼻子下紧抿的嘴,带着不以为然的神情,很明显的他开始后悔带我进来,或许他怀疑我是阻街女郎。我心中顿时感到不适,我低声向他解释道:“对不起,我是出于无奈。”
  “我们进去时,你必须行为检点一点,不要失了我的面子才是。”他严肃地叮嘱着,便弯了弯腰把手臂伸给我,仆役打开一扇白色折门,我们进入一间大客厅,里面已有许多客人,突然不知那里跳出一个仆役,带着询问的目光看着我们。我的男伴回头间我道:“你的名字?”
  我脑海里迅速地搜寻一个适当的答复。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的真名。我敏捷地轻声答道:“黛丝蕾。”
  “黛丝蕾还有呢?”我的伴侣不耐烦地问。我绝望地答道:“请不要再问──只是黛丝蕾──没有其它名字。”
  于是那个仆役高声叫道:“黛丝蕾公民与强·巴勃迪司·贝拿道特将军(JEAN一BAPTiSTEBERNADOTTE)。”我们左右的人转过头来,一位穿着黄色纱衫的黑发妇人,离开人群向我们方面轻飘飘地溜过来。
  “将军的光临使我太高兴了真是意想不到的荣幸!”她说道,声音娇脆得如同呢哺的燕子,将双手伸出给军官,同时她那对大而黑的眼睛向我身上扫了一下,并在我泥泞的鞋上迅速地投以一瞥。
  “泰利安夫人,你太仁慈了。”军官道,他弯腰去吻她伸出的手腕,“这是我第一次外出。夫人交游广泛,无疑议,每一将士从前方得到假期回来时,除了夫人这里外,没有更理想、更可爱的地方可以去了。”
  “亲爱的将军仍和以往上样那么会说话。我猜想他在巴黎已寻获到伴侣了,是不是?”这时那对黑眼睛又开始用研究的目光衡量我。我本想向她弯弯腰,但这时她已失去对我的兴趣。回转头向我同来的将军道:“随我来,强·巴勃迪司。你必须和巴拉司谈谈。执政官和那位女小说家在花园房子里。我们设法营救他出来,否则他会被她纠缠不清,脱不了身的。看到你,他定会高兴。”说完,他们向花园方面走去。其他客人这时走来将我与我的伴侣隔开。我发觉我一人孤独地立在泰利安夫人辉煌的客厅里。
  我设法将自己躲藏在角落里,四处张望,但不见拿破仓的影子。事实上我看到许许多多的军官,可是他们的制服均甚华丽,没有一个象我未婚夫那样寒酸。焦急的心情在等候宁逐渐增加,对自己不入时的服装益加自渐形秽。我注意到那班进进出出的夫人们,非但服饰与我截然不同,她们的鞋子亦有差别,一致的没有后跟。鞋底是用狭窄金色或银色带于缚在足上,足趾看得很清楚,指甲涂上浅红或银色彩油。邻室忽扬忽遏的送出幽美的小提琴曲调,隐约可闻,穿着红色制服的仆役,捧着满盛着酒和精致食物的大盘,在人丛中穿梭般来去,我取了一块萨门鱼卷,食不知味的咽了下去。
  这时来了两位绅士,无意中我偷听到他们的谈话,他们正谈论巴黎生活日渐昂贵,因此造成人民不安与不满。内中一个嗅了嗅鼻烟道:“如果我是巴拉司,我定把那班暴民枪决了,你以为然吗,亲爱的福煦。”另一个道:“但主要的是谁去枪决他们。
  “今天我看到贝拿道特将军。”那个被称为福煦的摇摇头道:“那个人?他再也不会同意执行这项任务,但是那个追求约瑟芬的家伙或许可以。”
  正在这时,泰利安夫人拍手向大家道:“请大家到绿色客厅──我们有特殊消息报告来宾。”
  我随着大家进入另一个房间,这儿非常拥挤,我看不出里面发生什么事件,只看到墙上悬挂着白绿条纹缎子,香槟酒似水般传递给宾客。这时大家让开一条道给女主人,当特蕾丝·泰利安夫人走过我面前时,我注意到在黄色轻纱下,双峰高耸,体形毕露。无怪人们称她为一代尤物。她挽着一位穿绣金花衣服的绅士,他戴着夹鼻眼镜,态度相当傲慢。有人低声谈道:“巴拉司近来发福了。”于是我才知道,这是法国政府五位执政官之一。
  “请大家围着沙发。”特蕾丝高声通告大家。我们依照她吩咐围成一个圈子,这时我突然看到了他!
  他和一位穿着白色衣服的贵妇人并坐在一张沙发椅上。他的鞋子仍是那么旧,可是他的上身的制服却是簇新的,裤子也烫得很平整,但是看不出什么等级。他的面色相当苍白,已失去当年的健康褐色。他僵硬的坐在那里,凝视着特雷丝·泰利安,象是一个失去灵魂的人,希望在她身上获得拯救。他身边那个贵夫人斜靠在沙发上,将手臂放在椅背上,她的发型是无数个小圈圈往后梳着。她眼睛半睁半合,带着迷人的,梦一般的神态,眼皮上涂着银色眼盖,一条鲜红、令人注目的缎带围着她那出奇洁白的脖子,非常显著。无疑议的,一望而知她就是那个遐迩咸知的风流寡妇──约瑟芬了。她的嘴唇含着迷人的微笑,她半痴半醉的眼睛正望着巴拉司。
  “大家都有香槟吗?”那是泰利安夫人的声音。那个白色纤细体形伸出一只手,立刻有人递给她两杯香槟。她传了一杯给拿破仑道:“将军,你的香槟。”现在她给他一个密切而略含怜悯的微笑。
  “诸位先生、夫人们,我现在给诸位朋友一个特殊的宣布──关于约瑟芬……”特蕾丝报告时,音调尖锐得几乎刺耳。看得出,她对未来的一幕,抱有莫大兴趣!她仍立在沙发左右,手中握着香槟杯。拿破仑这时立起身来,神情极端窘迫。约瑟芬将她美丽、幼童式发型的头,往后仰了一下,那银色的眼盖益发看得清楚。
  特蕾丝接着道:“我们可爱的约瑟芬现在作了一项决定,那就是她准备重新开始婚姻生活……”,这时人丛中发出压制的咯咯笑声,而约瑟芬贝心不在焉地玩弄脖子上的红色缎带。“那就是说,神圣的婚姻……”特蕾丝停了停,为激发大家期待好奇的情绪,她美妙的眼睛扫了一下巴拉司,见他点头示意,于是又说道:“约瑟芬已应允与拿破仑·波拿巴将军订婚!”
  “不!”我听到一声尖叫,尖锐的象要撕破粉碎整个屋子,停留在空际。这时房中肃静无声,几百张脸转向着我,几百对叫声眼睛带着惊异目光凝视着我,我才如梦方醒地发觉,那尖锐的叫声是由我口中发出的。
  那时,我正站在沙发前面,我看到特蕾丝惊骇的避开,留下一阵香风。另外那个白色衣衫的女人,则睁着大眼睛莫名其妙的望着我。而我则目不转睛的看着拿破仑。
  他的眼睛透明得如同一块玻璃,一无表情,头额上一根粗暴的筋在跳动。我与他彼此凝视,不知经过多久时间也许是永恒──不,也许是几秒钟而已!我回头看他身边那个女人闪亮的银色眼盖,眼角微细的鱼尾纹,鲜红的口唇,我是多么恨她呀!我将手中的酒杯摔在她足前,溅污她白色衣裙,她歇斯底里的惊叫起来。
  我狂奔至街上,外面下着很大的雨。我奔跑,奔跑,脑子里有许许多多的东西,又好象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我不知道我怎样离开那绿色房间,那白色辉煌的大客厅;我不知道如何穿过那面色惊慌的人群;我不知道如何推开那些阻止我的仆役;我只知道,我忽然发现,自己在泥泞黑暗的街上,疯狂的经过一排排房屋,转到另一条街上!我的心在狂跳,本能的去寻找我要去的地方!我到达码头附近,奔跑,绊倒又立起,在雨中奔跑,我滑倒又爬起,到了一座桥上,我知道到达了赛纳河!这时,我脑海里孕育着一个意念──毁灭。多少日子的期待啊,多少黑夜的幻梦,现在同归于幻灭,放在前面的是一个不能置信的事实!一切的一切皆已改变,不变的只是我的一片心,我对他的一片痴情!毁灭,对了,把我自己也毁灭吧,这不就解答了一切难道,摆脱了一切痛苦吗!
  我停止奔跑,我缓缓地沿着桥走,我倚着栏杆上,看着桥下的河流。无数的灯光在水中流动,上下摇晃──看上去多么愉快呀!而我的心为什么充满孤寂和悲哀?
  雨不断的落下,我想到妈妈,朱莉,希望她们知道事实时,能原谅我。拿破仑今晚必定会写信给他母亲和约瑟夫报告他的新决定。想到这里,一种不能忍受的痛苦,刺戳我的心。生命对我还有什么意义呢?我把手按在栏杆上,准备跃下去。
  正在这个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坚强有力的手,抓住我的肩膀将我拉回。我用力挣扎企图推开那只手,同时大声叫喊道:“放开我!不要理我!放开我!”但那个人并不理会我的抗议,相反地,他拉着我的两臂离开那栏杆,他的手力甚大,坚硬如铁。我用脚踢他,但仍不支的被他征服拖开,黑暗中,我看不出他的面目,不知他是谁。我听到自己悲伤地抽噎着,喉咙堵塞得透不过气来。我憎恨他那男性的声音:“安静你自己一下。不要做傻事──进入我的马车里。”他说。
  一辆马车停在码头旁边。我失去理智,我疯狂的与他挣扎,但是那个陌生人力大无比,他将我推入车子里,跟着坐在我身边,吩咐马车夫道:“向前去任何什么地方向前去!”
  我竭力躲开那个陌生人,蟋缩在一个角落里,我的牙齿咯咯作声,一则寒冷,一则情绪激动。一只手,一只大而温暖的手伸向我。我抽噎着道:“让我走!让我出去!”但是一面说,一面本能的紧握着他的手,象一个将要溺毙的人,握着一只拯救的手,这只手能挽回垂毙的生命似的,因我已堕入痛苦的深渊里。
  “你自己要求我陪伴你的。”一个声音在黑暗中说道:“你记忆起来了吗,黛丝蕾小姐?”
  我甩开他的手说道:“请你不要理我!现在让我单独的静一下。”
  “不,是你请我陪伴你到泰利安家的。现在你我两人不能分开,直等到我安全的送你回家。”他的声音是那么柔和,那么动人。
  “你是不是那个将军,那个贝拿道特将军?”我问。这时我回忆起一切,于是我嘶声叫道:“走开,不要理我!我不要看到将军。将军全是没有心肝的。”
  “但是到处皆是将军呀!”他大笑道。黑暗中我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我感觉一件上衣披在我肩上。
  “我会弄湿你的衣服。我周身被雨水湿透了,再者我无法控制自己,我会哭泣不止的。”
  “没有关系,”他道,“我并不诧异。用这件。上衣把你自己裹好。”
  突然间,象触电似的,我联想到另一个风雨的晚上,另一个男人和另一件上衣。那个时候,拿破仑握着我的手。这是昨晚的事?还是一世纪以前的事?这时车声糟糕不断的向前走,车夫偶然会停下询问该往何’处去。那个古怪、陌生的将军则不耐烦地道:“不要停。”继续走。随便那里都可以。”
  于是我们坐在车子里不停的向前走,而我则不停的哭泣着。“真是巧合的事,你也会经过这道桥。”我说。他答道:“并不巧合。我认为我应该负责你的安全,因为是我把你带入泰利安夫人的招待会。我看到你飞奔出那客厅时,我立意跟随你。可是你的速度快得惊人,我只得雇一辆马车赶上你。本来我无意去打扰你的。”
  “那么你为何又改变主意呢?”我责问他。
  “因为后来你不给我机会,我不能不管了。”他答道。用手环绕着我的肩,这时我已精疲力竭,什么也不顾虑了。我暗忖道:也好,向前走吧!不要停,永远不要停。永远不要让我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只是向前走。我把头放在他肩上,他搂得更紧一点。同时,我竭力想忆起他是什么模样。但是许许多多的脸形在我眼前摇晃,使我想不清他的面貌。我抱歉地向他道:“原谅我,使你失面子。”
  “没有关系,为你,我感到难过。”他说。
  “我蓄意去把香槟洒在她的白色衫裙。香槟会留下痕迹。”我自言自语地。忽然间,我又大哭起来说道:“她比我美丽多了。是一位高贵的夫人呀。”
  他又搂紧我,用另一只手将我的脸按在他肩上说道:“你畅快的哭一下吧!不必顾忌,把心中的委屈由泪水中流出来吧,你会感觉舒服得多。””
  于是我无保留的哭了起来,不能抑制的哭下去,有时嘶叫,有时嚎哭,直等到我欲哭无泪,欲唤无声,终于我逐渐停止我的哭泣。我带着歉意向他说道:“对不起,我弄湿了你的衣服。”
  “没关系,它早已湿了。”
  我不知道我们经过多少街道,经过多少时间,这时我已无泪可流。他间:“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家。”
  “让我在这里下车,我自己会回家。”我说道,脑海里又浮起赛纳河的影子。
  “那么,我们再向前走下去。”
  我坐直了点,我感觉到他肩上的潮湿。我等了一等问道:“你与波拿巴将军很熟悉吗。”
  “不,我只无意中看到他一次,那是在军政部候客室里。我对他没有什么好感。”
  “为什么?”我好奇地问。
  “我不知道。人与人之间往往有同情,也往往会有反感。”这是无法解释的感觉。比方,你,我就感觉到一种吸引力。
  接着我们又沉默下来。车子在雨中不断的向前走,街灯反映在大道上,闪烁出许多色彩。我的眼睛这么热辣,酸痛,我只好合上它们。我把头向后靠着,自言自语道:“他是我一生最信任的一个人。甚至胜过妈妈,当然不能与爸爸并论。所以我真不了解……。”
  “世界上有许许多多事是你不会了解的,小姑娘。”
  “本来在数星期内我们就要结婚的。现在他竟一字不提的……。”
  “他是不会娶你的,小姑娘。并且他与一位马赛丝绸大商人的女儿定婚好久了。”
  我直觉的移开一点。他那温暖、具有保护力的手又握着我的手。”这些你不知道,是不是?今天泰利安还向我说,我们的小将军准备牺牲一份大妆奁,为的是娶巴拉司遗弃的情妇。波拿已的长兄娶了这未婚妻的姐姐,波拿巴认为在巴黎社会活动的褪色伯爵夫人,胜过马赛那份妆奁。所以你现在可以明白,无论如何他是不会娶你的。”
  他的音调是那么平静和抚慰。起初我弄不清他的意思,我问:“称说些什么?”我用左手抚摸自己的前额,想平定一下烦乱的情绪,右手仍被他紧握着,我感觉我生命中只有这一点温暖了。
  “可怜的孩子,原谅我使你痛苦,但这是不能避免的事实。你只好面对现实。现在你已知道一切,你想一想你如何能对敌她们。一个是富商的千金,另一个是风月场中的老手──一位伯爵夫人,她生活浪漫,先与两位高级军官有染,后又与政府五位要员有密切关系,她交游广泛,当然,无论是政治或军事地位上都可以给他帮助。你是个可怜的女孩子,即无妆奁又无地位?
  “你怎么知道?”我问。
  “一望而知你只是小女孩,你不能想象一个贵夫人的私生活,不可得知华丽客厅幕后的真情,如果你有钱,你只需塞一张钞票给看门的仆役,你就能入内。当然,你是个正直的小女孩,你怎能知道这些事……”说到这里,他停了停,“你知道我很愿娶你为妻。”
  “让我出去:请你不要拿我开玩笑。”我向前敲敲玻璃对马车夫道,“车夫,停下来,立刻停下。”车子停了下来,但是那个将军高声叫道:“往前走,不要停。”车子于是继续向前走。
  “或者我未能表达清楚我的意思,请你原谅。因为我从未有机会遇到过象你这样一位女孩子。真的,黛丝蕾小姐,我由衷地向你求婚。”
  “在泰利安夫人客厅里,我感觉许多夫人都特别欢迎将军的。但我不是那种人。”我说。
  “你认为我会娶那些高等娼妓?小姐。我意思说那班夫人们。”
  这时我感到非常疲惫,使我懒于答复,懒于去想。我不了解这个贝拿道特,这个象高塔似的男人,他企图在我身上得到些什么呢?对于我,生命已到了尽头,一切皆完了,尽管披着他那庞大的厚上衣,我仍觉得非常的寒冷,我足上的缎鞋已湿透,重的象铁块。
  “如果没有革命,我不会成为一位将军,甚至连一官半职都不会得到。在革命前,一个中产阶级的职位,是不会超过上尉的。我父亲是个律师事务所的小职员,出身手艺家庭,我们是很简单的人,小姐,我打开自己的天下吧,十五岁从军,在军中很久,只是一位低级军曹而已,以后才升到将军,统率一个师。或许配你,我的年岁太大了一点。”
  “无论事情怎样发生,请求你信任我。”这是拿破仑曾经向我说过的话。然而一位贵夫人,涂着银色眼盖当然我明白你,拿破仑──但是我的整个世界被粉碎了。
  “小姐,我有一句重要的话想间你。”黑暗中这时又发出声音。
  “原谅我,我未听清你所说的话。你想问些什么,将军。”
  “对你,我是否年岁太大了?”
  “我不知道你的年龄,不过年龄是无关紧要的。是不是?”
  “但是很有关系。我已三十一岁了,是否太老了?”
  “我也快十六岁了。我非常的累,我想回家。”
  “当然,原谅我,我太粗心。你住在哪儿?”
  我告诉他地址,于是我照样吩咐车夫。
  “你能否考虑我求婚的事?十天内我必回到莱茵地区,或许那个时候你可以作个决定,给我一个答复。”他起先慢慢地说,然后加快速度道,“我叫做强·巴勃迪司·贝拿道特。历年来,我已储蓄了一点钱。我拿这笔款子买一幢房子给你和孩子住。”
  “孩子?谁的孩子?”我自动地问,他越发使我不明白了。
  “当然是我们的孩子。”他答道,同时去握我的手,我本能地缩回。他接着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希望有个太太和一个孩子。”
  这时我已失去忍耐,我说:“听我说,你根本不认识我。”
  “我认识你很清楚,比你家中的人还要清楚。你知道我一向在前方,所以没有多少机会顾到自己的私生活,比如去探访你家中人,陪伴你一同去散步,甚至去做一切一个男人去追求一位女子应该做的事。我必须迅速地作这项决定,现在我已决定下了”
  他样子很严肃。他希望在假期中寻到一个太太,结婚,买房子,生孩子……。
  “贝拿道特将军。”我说,“一个女人一生里只能真正的恋爱一次。这个你必须知道。”
  “你怎么知道?”他迅速地问。
  “那是……”他的话很对。我怎么知道?我无奈的答道:所有小说里皆是如此。我想是对的。”
  这时车子咯吱一声停下来了。我们已抵达克兰潘家门前。他打开车门,扶我出来。门前悬挂着一只灯笼。我真着足尖,仰视着他的面目。他有一只高鼻子和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我把钥匙交给他,于是他替我开了门,他道:“你住的房子很好。”
  “哦!我们住在后面。”我道:“现在祝你晚安。谢谢你,真心的谢谢你一切。”
  他未移动。“回到车子里去吧!否则你将被雨水淋湿了。”我说道。然后,我想起一件事,我笑了一笑又安慰他道,“不必忧虑,我会住在这里的。”
  “这才是好女孩。晚安。什么时候准许我再来看你,能得到你的答复?”
  我摇摇头说:“每一个女人一生中……”但他不给我机会说完,他举手阻止我。我接着道,“不可能成功的,将军,真的。我不能配你,并非我太年轻,而是因为我太矮了。”说完,我急急的关上大门。
  我回到克兰潘家厨房里,简直是精疲力竭,但无法就寝,毫无睡意,──我坐在厨房写,不停的写,把心中的郁结全部倾吐在日记簿里。后天,那个好心的将军贝拿道特会来向我求婚,我将不会在这里了。实在说,后天我不知自己会在哪里。

  (三星期后,马赛)

  我病的很沉重。
  头痛,喉咙痛,高烧,还有一颗破碎的心。在巴黎时我卖了玛莉给我的那只金挂牌,付了回程的旅费。到家后,玛莉立刻把我放置在床上,然后请医生医治我的病,因当时我体温很高。医生诊断后感到诧异,因为这是受了风寒,而马赛数周来天气一直良好,温暖。同时玛莉找人送信给妈妈,于是妈妈立即回家照料我。除玛莉外没人知道我已去过巴黎。
  现在我躺在阳台上的沙发里,身上盖着许多毯子。他们说我面色很难看,清瘦而又脆弱。约瑟夫与朱莉度蜜月已回来,今晚将来探望我,我希望妈妈允许我迟一点睡。
  这时玛莉奔跑到阳台,手中拿着一份刊物,神情甚是紧张。
  “拿破仑将军荣任巴黎军事总督。饥民暴动已被军方镇压。”
  这是刊物上的标题。起初那些字母在我目前跳动、渐渐的我的情绪平静下来,我将那刊物细细阅读,内中大意说巴黎风饥谨造成暴乱,政府首长,执政官巴拉司请拿破仑率兵镇压。于是拿破仑在杜勒雷北面、西面以及东面架上大炮。当暴民不顾一切向前冲时,只听到一声“开火”一炮轰出后,暴民立即后退。秩序恢复。于是政府五位执政感激之余,推举拿破仑为巴黎军事总督。
  我暗忖拿破仑举起炮口向贫苦平民射击。贫民们居住在狭窄简陋的地窖里,三餐不饱,无法生存。难道他忘了他母亲也住在地窖里?我回忆到我曾向波拿巴夫人说过:“你的儿子拿破仑,是个天才。”他母亲答道:“是的可是不幸的。”
  这时我听到约瑟夫和朱莉的声音,他们提早来探访。我又听到约瑟夫向妈妈说拿破仑差人送来一封长信,并寄上一大笔款子给波拿巴夫人。他间妈妈可否请波拿巴夫人来我们家里。
  当然妈妈不会拒绝这项要求,并且她很希望能见到波拿巴夫人,妈妈又说我仍很脆弱,正躺在阳台上。这时朱莉开始哭泣,并告诉妈妈拿破仑已和宝哈纳夫人约瑟芬订婚。妈妈伤心道:“可怜的孩子,怎么办?怎么办?”
  因为通阳台的门敞开着)我可以听到一切。这时人声嘈杂,波拿巴夫人,伊莉莎和宝莉拥了进来。
  很久以后,朱莉与约瑟夫才来到阳台。朱莉坐在我身边抚摸着我的手。约瑟夫,无疑的感到窘愧、不安。他搭讪着说想不到金风送爽、满园秋色了。
  “我应该向你道贺你弟弟新的荣任。”我说。
  他不安的结结巴巴地道:“欧仁妮,我们很难过,朱莉和──但是我们只好告诉你……”
  我截断他道:“没有关系,约瑟夫,我已经知道了。”我看了一下他迷惑不解的神情,又加了一句道,”通客厅的门敞开着,”我已听到了一切。”
  正在此时,波拿巴夫人走了出来,她眼睛里射出不悦的光芒说道:“一个寡妇,并有两个孩子。她比我儿子大六岁,拿破仑竟敢娶这样一个女人。”我脑中又浮起约瑟芬的影子,银色眼盖,孩童式发型,有着一大卷钞票。无疑的这代表新任军事总督的孝意。现在我与一个垂死的人在一间房间里。
  他的名字叫做强·比爱·杜福,他是拿破仑部下的将军、他特地来到罗马为了向我求婚。两小时前中了子弹,现在,躺在约瑟夫书房里,医生说他无能为力,没有什么希望。
  杜福已失去知觉,他呼吸困难,鲜血由口角流出,他双目半睁,目光散漫。邻室的约瑟夫,朱莉,医生以及大使馆里两位秘书的声音清脆可闻。朱莉与约瑟夫相继走开,因为他们怕看到垂死的人,于是医生也跟着出去。现在,约瑟夫已被派为法国驻意大利大使。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我知道杜福会再恢复知觉,可是,同时我又感觉他的精神已不集中,生命危在旦夕。我在这沉静,充满死亡气氛的屋子里写起我的日记。
  自从那次巴黎晤面后,我一直未见到拿破仑,虽然现在他已名震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家中人仍不知道我和他在巴黎晤过面。第二年春天,他娶了约瑟芬,泰利安与巴拉司作证婚人。结婚三天后,他即率领军队赴意大利。在十四天内,他获得了六次胜仗。
  对了,在两周内,拿破仑获得六次胜仗,并把奥地利人逐出意境。我常忆起我们当年在篱笆墙边所谈的话。
  他已达到他的期望,他建立了新的国家。第一个克服的和为伦巴底,最后一个西赛平共和国。他选择米兰为伦巴底首都。由五十位意大利人管辖,但在法国统治之下,一夜之间“自由、平等、博爱”铭刻在所有高大公众建筑物上。同时米兰必须贡献大量金钱,三百匹马,及所有名贵艺术珍宝等。拿破仑立多差人送至巴黎,第一个步骤,他在意大利贡献给法国的款项内扣取他领导军队的开支。巴拉司和他的同僚们在巴黎一无所知。突然的国库增加数字,财源丰富,意大利良马数百匹运至巴黎,顿时使要人住宅客厅里增加了许多名贵珍品。拿破仑并特别介绍一幅世界名画叫拉佐空多,是雷俄那托·达芬奇的杰作,那是一幅蒙娜丽莎的肖像,一位贵夫人抿唇微笑,她的笑容使我联想到约瑟芬;也许她们均有一排难看的牙齿吧。
  最后发生了一件令人不能置信的事件、即是历年来法国与罗马天主教各不相容,教徒逃亡边界避难。现在教皇居然建议议和,并设法接近拿破仑以备成文和约。爱提安获悉这项消息后,兴高采烈。他逢人便说多年前拿破仑曾亲口告诉他的意大利计划,现在果然实现,他不嫌其烦地告诉每一个来,到店里的主倾,并洋洋自得。他又说他与拿破仑本但是亲戚并且是知心好友。
  我现在停下笔来,回头看看可怜的杜福。他挣扎着、喘息着、他的面色蜡黄,他在生与死之间奋斗。
  我又握着笔继续写下去!
  巴黎当局开始忧虑,因拿破仑独断独行,他与所有被征服的地区签约,并不征求巴黎当局同意。于是巴黎各首长度执政官等感到不满,因这项举动实属越权。所有条约应由外交部处理,决非军事当局权力所及。当巴黎的抗议转达拿破仑时,他忽视一切规例、权限,甚至不去答复,只不断的将大量金钱送回巴黎。有时他要求增兵,并指定由何处调动。这暗示他非特熟悉他率领的队伍,对于其它部分军情也调查得非常清楚。当巴黎建议在意大利派一位外交人才为协助一切外交问题时;拿破仑立刻推荐数人并列一名单。单上第一名即拿破仑长兄约瑟夫!
  于是约瑟夫与朱莉来到意大利,先至巴尔马,后以法使身分至纪诺尔,最后至罗马。自从拿破仑被选为军事总督后,约瑟夫即去巴黎,因为拿破仑认为巴黎是法国中心城市,较马赛机会广泛得多。由于拿破仑关系,约瑟夫得机插身显贵之间,时时接触巴拉司,其它政客及新贵等。不久,约瑟夫平步青云,踏上成功途径。他转手买卖房屋,获得大利。没有多久,约瑟夫在劳查道上购进了一幢住宅。
  捷报由意大利传到巴黎,约瑟夫顿时成为重要人物。他的弟弟拿破仑更是名震遐迩。国外报纸称他为“法兰西柱石”,而国内报纸则赞誉他为“意大利人民的救星”。每个商店的市窗内,咖啡杯上,花瓶上,甚至鼻烟盒上皆有他的肖像。一面是法国国旗、另一面则为拿破仑。
  当然拿破仑的要求是不会遇到阻力的。轻而易举的,约瑟夫成了法国驻意大使,朱莉和约瑟夫第一次住进意大利大理石宫殿里,可是朱莉非但不乐且感到寂寞。她再三写信怂恿我去意大利与她作伴。得到妈妈同意后,我即赴意大利住进那高大华丽的皇宫里。我们由一个皇宫搬到另一个皇宫,它们是同一风格的建筑物,高大空旷而令人心悸的房间,黑白花砖的地面。我们坐在那些大石柱的客厅里,看见的是各式各样的喷泉,听见的是叮哨鞋刺及刀剑响声,进进出出尽是使馆官员及下属。
  明天晚上,约瑟夫准备开一个盛况空前的豪华舞会。他和朱莉希望见到罗马三百五十位显要政治人物。朱莉是属于家庭主妇典型的女子,如果邀请四位宾客用膳,已足够使她手忙足乱,现在更不知如何应付。现在每日约瑟夫至少有十几位宾客进餐。对于这未来的舞会,更使朱莉面色青黄,终宵失眠,濒于崩溃边缘。尽管有许多仆役簇拥着,成群的女婢左索右绕,朱莉仍拉着我流泪,并预感将遭遇不幸。她坐立不安,有如大祸临头。这种感觉完全是由妈妈遗传来的神经质。
  尽管终日忙着战争,荣获胜利,签订和约以及建立新的国家,拿破仑对自己家庭仍甚关怀,不断的书信及金钱找人送给波拿巴夫人,而她已由狭隘简陋地窖搬至高级公寓,而那顽皮的小杰罗也被送至学校,嘉罗琳入了巴黎最时髦的学校,与约瑟芬前夫的女儿皓坦丝同学。波拿巴全家可以说平步青云。当拿破仑获悉伊莉莎嫁了一位青年音乐家巴切奥切时,他勃然大怒:他信中说:“为何忽然嫁这么一个穷酸学生?”
  事实上,伊莉莎和巴切奥切认识了相当一段时间。她一直期待着这么一天。巴切奥切会向她求婚。意大利捷报传到马赛后,伊莉莎的梦想居然实现,不久婚礼随之举行。拿破仑惟恐宝莉重踏伊莉莎的复辙,他写信给波拿巴夫人,请她偕宝莉同去蒙贝罗总部小住,并以闪电方式。将宝莉嫁给一位叫做丘克柔克的将军一位名字陌生的将军,至少对我们是陌生的。
  最烦恼而不能了解的是,拿破仑在创造世界历史外,仍念念不忘我的存在。他派遣许多单身汉来向我求婚,一个又一个前来给我添了不能忍受的麻烦。是良心的谴责?是关切的表示?是旧情不忘?抑或是想弥补一颗破碎的心?第一个是久诺,以前在马赛时拿破仑的旧属,浅色头发,很和蔼可亲,他特地到纪诺尔访问我,当我陪伴他在园子里散步时,他突然向我求婚,我谢谢他的盛意,立即加以拒绝了。他是位忠实而不容修辞的人,他说这是拿破仑的命令。第二位是马蒙,也是以前在马赛跟随拿破仑的,马蒙较久诺善于辞令,他暗示他的来意,我明白如果他娶我,他会与拿破仑联姻,即可使拿破仑满意,并可得到一大笔妆奁。我同样的婉柜了。于是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我请约瑟夫给拿砂仑去信请他放过我,以后少费心思替我寻我婚姻对象。我请约瑟夫转达拿破仑,我并非军官的奖品。如果他的作风不改,我即回至马赛妈妈身边。我这样做至少希望他可以进一步了解我,不再给我麻烦。
  今日清晨虽然外边寒冷,朱莉和我同坐在院子里。”我们正细心选择那些意大利贵族名字,以便列入明日舞会名单。这时约瑟夫走来,拉东扯西的谈了一会,我立即怀疑他心中必隐着难题,因这是他的一贯作风。最后他终于转入正题,说拿破仑派一位军事随员,杜福将军前来。
  我抬头问道。”杜福?在纪诺尔时不是有一位杜福将军来探访过你吗?”
  “是的,当然。”约瑟夫露出很高兴的神情道:“我看出你对他印象很深,是不是?那么好极了,拿破仑信中说希望另眼看待他,因为他是一个孤独的青年。拿破仑尚说……”
  我立起身来道:“又是一个新的婚姻布置,是不是?不,谢谢你。这类无聊的傻事该有个结束了。”我走到门口时,又回转身子加了一句:“请你转告拿破仑,请他不必操这份心,别把那个叫做杜福的遣派到此地来。”
  “但是他已经来了。一刻钟前他已抵达此地,并且亲自带了拿破仑的函件。”
  我愤怒之余,砰的将门关上。听到这巨大声音使我心中甚感舒服,久埋在心中的郁结借这声响发泄了出来。
  为的避免与杜福见面,我没有下楼午餐。很久以后,大约晚餐时分,我不能再藏在自己房中,于是走下楼去。约瑟夫即忙令杜福坐在我身旁。约瑟夫是一向遵从拿破仑的意志行事的。我扫了那青年人一眼,中等身材,一张宽阔的嘴,一排洁白而整齐的牙齿。这就是他给我的印象。他不停的向我笑着,露出那排白牙,使我非常烦恼。
  每次我们用膳时,常听到外边民众欢呼声,如“法兰西万岁,自由万岁”等口号。可是今天的情形与往日不同,口号声音特别大,而带着威胁意味。
  约瑟夫解释说:那是因为昨晚一位法国中尉在一家酒店争吵中被杀。于是几个罗马公民被捕作为人质。罗马市议会派了代表企图向约瑟夫谈判。这班代表正在皇宫外面,一群民众围着观看。
  “你为何不接见他们?我们可以稍事等待再用膳。”朱莉道。但是约瑟夫认为这件事该由罗马军事总督负责处理,他无能为力。同时使馆内各官员一致赞同此意。
  这时外面声音越来越大,民众象风暴攻击宫外大门。“这未免太过份了。”约瑟夫说,回转头向一名秘书道。“立即去军事总督处报告一声,请他们肃清皇宫前面广场。”
  “从后门出去。”杜福加了一句。
  大家沉默地进行用膳,咖啡尚未饮完,即听到门外军靴马蹄声音。约瑟夫立起身来,我们随向阳台方向走去。广场里人山人海,各式各样的面貌,粗腔横调的人声,偶然夹着一两声嘶叫。我们看不见市议会的代表,他们已被群众象潮水似的涌到墙脚下,宫门口外。两名守卫一动不动象石雕一般立在门前岗位上,随时有被踏死的可能。约瑟夫看情形不对,立即拉我们进入屋内,他自己不时在窗后偷窥外面情况,他面色苍白,咬着下嘴唇,他的手顺抹着头发,我注意到他在颤抖。
  骑兵队这时已包围宫殿。骑士面向外,僵坐在马背上如雕像一般,他们等待命令即向民众冲过去,但是指挥官显然的不忍下令。于是杜福说:“我下去试着说服这班人。”
  “将军,这未免太冒险了,这种举动是不理智的。我们的骑兵队会……”约瑟夫请求他不要去。
  杜福露着白洁牙齿笑道:“大使不要忘了我身为军人,一向不怕冒险的。我去设法遏止无谓的流血。”
  靴刺叮当作响中,他走至门口,又回转头来用目光搜寻我的眼睛。我急忙转首向窗外看去,心中顿时明白,他的英雄举动是蓄意表现给我看的,希图给我一个良好的印象。他奔出去,面对宫外暴民。这举动未免太愚蠢了,我在想,久诺,马蒙,现在杜福,他们希图些什么?一分钟后,楼下大门敞开。我们拉开一条窗缝,外面隆隆声变本加厉,含蓄威胁意味。一个尖而高的声音用意大利语叫喊道;‘阿巴梭,阿巴梭!”。起初我们看不到杜福,群众突然后退让开一条道路。他举手示意请民众肃静一下,他预备发表几句话。这时忽闻一声枪响,击中杜福。骑兵队立刻发出一排枪声镇压。
  我狂奔至楼下,拉开大门。两名守卫拉着杜福将军进入。他的腿无力的悬挂着,他的头歪在一边,他的嘴歪曲着,那经常的微笑,现在转为惨痛表情,他已失去知觉!两名守卫拖他进入客厅,他的双腿在地上拖挂着。守卫无可奈何的望着我。
  “上楼去。”我听见自己说,“我们必须找一个地方使他睡下。”这时大家面色惨白,自动地让开一条路。外面寂静如死,骑兵队发出第二次齐射后,暴民已被镇压,不敢再图妄动。
  我打开约瑟夫的书房,这是靠楼梯最近的一间房。兵士们将杜福放在沙发上,我垫了一只枕头在他头下。约瑟夫说道:“我已派人去请医生。也许并不严重。”血迹在制服上渲染着,越来越大。“约瑟夫,解开他的制服。”我说。约瑟夫笨拙的解开金钮扣,红色的血迹在白衬衣上分外鲜红,注目。
  “胃部受伤。”约瑟夫说。我看看杜福将军的面色开始转黄,他张嘴挣扎着,喘息着。
  医生是个矮小的意大利人。他到后,神情较约瑟夫还要紧张。他是拿破仑崇拜者,现在得到机会来到法使馆,感到无上的光荣。他一面解开杜福上衣,一面替意大利民众向约瑟夫道歉。他洗涤伤口,约瑟夫踱至窗前,朱莉则斜靠在墙上,竭力压制自己的情绪,面色灰白有如病人。医生检。查了一会道:“请拿一条毡毯来,病人感觉寒冷,因出血过多,内出血。”
  我们把毯子盖在杜福身上。医生看了一眼制服上的金肩章,说道:“很抱歉,伤势相当严重,生命难保。真是惋惜,这样一位重要的人。”说完他追随约瑟夫走出房。朱莉也退出到邻室叹息。
  这时房内只剩我一人。我起先忙着替杜福擦净脖子下面以血迹,但鲜血不断的涌出,我只好放一块白布在他脖子下面,并坐在他旁边,守候着。我拿出日记开始动笔。
  时间悄悄的过去,不知经过多少钟点,蜡烛已烧至尽头。邻室声音仍嗡嗡不断,听来大家仍未就寝。这时杜福似乎恢复了知觉,我急忙走过去,跪在他身边,用手臂举起他的头,他茫然的望望我,不知身在何处。于是我说:“你在罗马,杜福将军,在罗马法国大使波拿巴家中。”
  他蠕动嘴唇;鲜血跟着喷射出来。我用另一只手擦去血迹。他无力地轻声断断续续道:“玛丽,我要去玛丽处。”
  “玛丽在那里?快点告诉我,玛丽在那里?”
  他眼睛睁开,他认出我,但目光仍迷惑地露出不解神情。于是我又重复道:“你在罗马。发生暴乱,你中弹受伤在胃部。”
  他点点头,似乎明白我所说的话。我思索着他已无救,也许玛丽可以……。我急急问道:“玛丽,她姓什么?住在什么地方。”
  他面部表情甚为不安。他低声道:“不要告诉任何人,不要让波拿已知道……”
  “我不会告诉他的,你放心。”我安慰他道:“但是如果你的病一时不见好转,我们应该告诉玛丽,是不是?拿破仑不会知道的。”我给他一个会意的微笑。
  “那个小姨,欧仁妮。拿破仑提议我娶她。”他停了一停又柔声道:“你必须了解这点,小玛丽我会永远照料你和小乔治的。亲爱的玛丽……”
  他把头歪在一旁,企图吻我手臂。他错认我是玛丽。他在向她解释为何遗弃他们她和他们的儿子,因他想与拿破仑姻妹结婚。这种婚姻会带给他锦绣前程度灿烂的远景。
  说完,他的头搁在我臂上,沉重如铅。我抬起他的头,急迫地问道:“玛丽的地址──我给他写信。”
  这时他似乎又恢复知觉。”玛丽,曼妮爱里昂道──三十六号──巴黎……”他的面貌开始歪曲,眼珠深凹,呼吸困难,咯咯作声,冷汗如雨流出。
  “玛丽及小乔冶会被照料,衣食无虑的,你放心。”他没有听见。我又重复了一句:“我保证替你做到。”
  他目光呆滞,嘴唇歪曲。我跳起来飞奔至门口。这时他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叹气声在寂静屋子里飘荡着。我急叫道:“医生!快来!”
  矮小的医生立刻跑到他面前,摇摇头说道:“完了,无法挽救了。”我走至窗前,拉开帘慢,外边东方已发白,曙色迷蒙,我吹熄了蜡烛,走出房外。
  隔壁房间里象是另一世界,大家正围桌而坐。烛光融融,洋溢着宁静悠闲气氛,显然的,这与邻室起了一个强烈的对照。
  “你必须取消舞会,约瑟夫!”我说道。
  约瑟夫吓了一跳直坐起身子。看来他在假寐。
  “你说什么,黛丝蕾?”
  “你必须取消舞会。”我重复了一遍。
  “这是不行的,我已特地约定了……”
  “但是你房子里有一个死人。”我解释给他听。
  他凝视着我,皱着双眉,忽然间,他立起身来自言自语道:“让我考虑一下。”于是往门的方向走去,朱莉及其它的人跟随着。走到他们卧室前,朱莉停了下来向我道:“黛丝蕾,我能否在你房中躺一躺,我怕孤独!”
  我说:“当然可以。你躺在我床上,我要写我的日记。”
  “你仍在写你的日记。多奇怪,”她说,惨淡的笑了一笑。
  “为什么奇怪?”
  “因为一切不同了完全不同了。”她深深叹了一声,穿着衣服,躺在我床上。
  朱莉睡的很甜,直至中午时分,她尚未醒。听到楼下捶击声响、我走下楼,看到工人正忙着搭一座台。约瑟夫站在一个角落里与工人谈话。看见我,他忙走过来向我解释说:这座台是为今晚舞会中预备的,他和朱莉将登台主持舞会。
  “为舞会?这是不可能的,一个死人在屋子里。”我诧异地问。
  “当然你是对的。我们已把杜福的尸身运走了。”接着约瑟夫解释给我听,杜福将军的葬礼一定会隆重举行的,因他为国牺牲并且是位将军,现在尸体已运至墓地教堂里。但是今晚的舞会是无法避免的,它具有极大的重要性,它象征罗马的和平与安宁,如果我们延期,我们即会失去统治者的威风。再者,杜福的事件虽然令人感到遗憾,但仍是一件微小而无足轻重的事。”
  我点点头。我明白了,杜福将军遗弃他的爱人和儿子为的娶我,又因为要给我一个良好的印象,不顾一切的面对暴民而丧生。现在这只是一件微小而无轻重的事件而已。我忆起拿破仑曾对我说过:“我有力量去影响那千千万万人的命运……。”但我心中暗忖道:“拿破仑,拿破仑,你也许能统率三军,纵横天下。但是你无法控制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更不能支配一颗微小而脆弱的心。”
  这时我听见自己声音向约瑟夫道:“我必须见你的弟弟。”
  “谁?”
  “拿破仑!”
  约瑟夫无法掩饰面上的惊愕神情,因为这么多年来,家中人均知道我一直避免与拿破仑晤面。
  “是关于杜福将军个人的事件。”说完我即上楼。约瑟夫一人呆立在客厅里。
  回到房中,我发现朱莉泪流满面。我在她身边坐下。她用手臂环抱着我的脖子,呜咽他说:“我想回家,我不愿再住在这些古怪、陌生的皇宫里。我需要一个家,象别人一样。我们为什么要住在这个陌生的国家里,他们并不爱我们,他们想杀害我们。这些高耸的皇宫,高耸得象教堂一般的皇宫我们不属于这里。我要回家。”我紧搂着她。我明白杜福将军的意外死亡,使她看清了自己不愉快的处境。
  这时仆役送上一封信来乙一望而知是妈妈的笔迹。信上说爱提安与苏姗已决定迁移至纪诺尔居住,在那里他已设立一家分店,因为一般人认为纪诺尔远景甚好,无形中已成了意大利丝绸业中心。当然妈妈随他们同去。爱提安准备把马赛旧居出售。
  朱莉停止了哭泣,我们愕然相顾,“这样一来我们变成了无家可归,无法再回到原先的老宅里住了。”朱莉小声地道。
  我勉强咽了一下口水,喉咙象梗塞住。我说:“无论如何你是不会再回到马赛家中去住的。”
  朱莉目光直视窗外。她道:“我不知道。当然不会,但是那座值得回忆的房子,花园,以及凉亭,你知道这些月来,当我们从一座皇宫搬到另一座皇宫时,我最非常非常不快乐的。
  约瑟夫在巴黎购买的小房子我并不放在心上,而一直怀念的是马赛旧居。那里有我们童年的回忆……。”
  这时外面有轻轻敲门声,约瑟夫进入屋内,使朱莉又重新哭起来。”我要回家去。”约瑟夫搂抱着她,用温柔口吻安慰道;“我们回去。过了今晚的舞会,明天就启程回巴黎,对于罗马,我也受够了。我请求政府另派我一个职位,可能更重要的职位。朱莉;你愿意不愿意回到巴黎,住入我们那所小房子里?”
  “如果黛丝蕾肯去的话……”朱莉呜咽答道。
  “当然我愿意跟你去。”我说:“否则我到什么地方去呢?”
  朱莉抬起头,满面泪痕地向我说:“到了巴黎,我们三个人会非常快乐,约瑟夫,你和我。你不能想象巴黎多么可爱,多么大。那些灿烂的灯光,那些令人留连忘返的公园……当然你无法想象,因你从未到过巴黎。”我听后心中暗想:我没有去过巴黎吗?
  朱莉与约瑟夫回到自己房中整顿行装。这时我因缺少睡眠感到眼睛刺痛。我脑海里在幻想与拿破仑晤面的一幕。我竭力回忆着他先前的容貌,但已模糊不清。浮在目前的是他带着笑意的肖像,到处可以见到的肖像,咖啡杯上,花瓶上,鼻烟盒上,我又回忆到巴黎的灯光倒映在水中摇晃,我一生不忘的塞纳河畔!

  (一六九八年四月)

  我又见到了他。
  我们被邀请去参加他的临时招待会,因他即将启程赴埃及远征,他告诉波拿巴夫人计划以金字塔为基地,希图并合东方,将法兰西共和国改成大帝国,波纳巴夫人静静的听。着待拿破仑走开后,她问约瑟夫,拿破仑神经是否正常,是否得过疟疾症而未完全治愈,约瑟夫解释说,拿破仑计划毁灭大不列颠(英国),粉碎他们的殖民国。
  拿破仑和约瑟芬的住宅是一座小型房屋,在胜利大道上。这座房屋本为一位演员特尔玛所拥有。约瑟芬当年在巴拉司时代向特尔玛遗孀购买下来居住的。这条街先前叫做强特雷道,自从拿破仑进攻意大利奏捷后,为纪念他的胜利,即改为胜利大道。
  昨天在这座小小的房子里,可以容纳那样多的人真是一们不能置信的事。整个房子只有两间小客厅,一间餐室。现在回忆当时杂乱情形仍觉头昏脑胀。早晨,朱莉不断的问我与他里面是否感到紧张?这使我已经不安的情绪更加烦乱。我心中暗想,以前他的笑容能使我失去理智,为他做任何一切,我不知道现在再看到他,我会有何感觉。我希望他与约瑟芬仍不原谅我那天在泰利安夫人家中所造成的一幕。我希望他厌恶我而不再向我笑,我更希望他恨我。
  我穿上一套新衣,那是一件金色衣裙衬着玫瑰色的衬裙。我腰间束了一条带子,是以前在意大利古玩店里购来的。昨天我甚至去剪了头发。当时短发风行一时,因为约瑟芬是第一个创立短发式的人。此后许多夫人们纷纷模仿。我把头发向上梳着,用一根缎带束在头顶。我在想若与约瑟芬立在一处,我会看上去象个乡下大姑娘。我新衣服领口甚低,现在我不再需要手帕塞在胸前,我已经成熟。事实上,我不敢多食甜食品或糖果以免过胖。我的鼻子仍象以往一样向上翘着,我想这一生中它再也不会改变了。这真是一件值得遗憾的事,因当时正风行古典美的造型。
  约莫一小时左右,我们离开家去胜利大道。到时,小客厅里已坐满波拿巴家人,波拿巴夫人及她的女儿等。他们时常聚会在一起,而每次见面必彼此拥吻。第一个是波拿巴夫人看到我;她表示亲热地搂着我、小宝莉,现在的立克柔克将军夫人也走过来行拥抱礼。以前宝莉曾说过,立克柔克是追求她的男人中她最不喜欢的一个,但是拿破仑认为其他追求者皆不配与波拿巴联姻,除了立克柔克将军外。于是在拿破仑指挥下,宝莉与他闪电式结了婚。立克柔克是个短腿的胖子,精力充沛,但不苟言笑,并且看上去年龄要比小宝莉大得多。伊莉莎和以往一样,脸上画得象个小木兵,与她那音乐家丈夫巴切奥切正大肆吹牛地说,拿破仑替他谋的职位如何如何的理想。嘉罗林与约瑟芬的女儿──皓坦丝,一个浅色头发的女孩子,特地向学校请了一天假,为了参加拿破仑的临别宴会。这时她们俩正并坐在一张椅子上,咯咯地窃笑波拿巴夫人新制的织锦缎衣服,使她们联想到饭厅内的帘馒。
  在这一堆乱嘈嘈的人群里,我注意到一位年轻、纤长身材,浅色头发的军官。他一对蓝色的眸子正痴迷地凝视着宝莉。我好奇地问嘉罗林那个青年是谁,她狂笑不止道:“他是拿破仑的儿子呀。”
  这时那青年军官察觉到我们在谈论他,于是他走过来,腼腆地介绍自己:“我是友金·宝哈纳,拿破仑将军随身副官。”现在所有波拿巴家人全聚集一堂,但男女主人仍不见出现。
  最后,通里面的门终于开了,约瑟芬高声叫道:“对不起,我们方才回到家。约瑟夫,你来一下,拿破仑要和你谈话。大家随便坐,不要客气。我马上出来。”说完她又消失不见。约瑟夫跟了进去。波拿巴夫人耸了耸肩。我们又重新谈起话来。这时邻室忽然发出哗啦摔碎东西的声音。大家本能地下来,面面相觑。同时约瑟芬走了出来。
  “全家聚集在一起太好了。”她说着,走到波拿巴夫人面前。她穿了一件白色衣衫,披着一条红绒围巾,边上缀着貂皮。围巾偶然滑下时,怎出雪白粉颈。
  “有一位弟弟叫卢欣,是不是,夫人?”她问。真奇怪,她连丈夫家兄弟、姐妹的名字都弄不清。
  “是的,他是我第三个儿子。”波拿巴夫人答道。‘是否有什么事使他二哥烦恼?”
  约瑟芬耸耸肩微笑道:“看样子有一点。你们听听。”
  邻室吵闹声好象使她感到兴趣似的。这时门打开,拿破仑走了出来,他满面怒容道:‘母亲,你知道卢欣娶了一位客栈老板的女儿吗?”波拿巴夫人抬头上下打量着拿破仑。他的棕红色靴子擦得雪亮。她问。“有什么地方使你不满意呢?”
  “你不了解的。一个客栈老板的女儿是不属于上流社会的。客栈老板每晚必须招待伺候客人。我真不懂你,母亲。”
  “据我所知克莉丝汀·宝育是个好女孩,她名誉很好的。”她说时扫了一下约瑟芬的细长身材。
  “不幸的很,我们没有福气全娶旧时的伯爵夫人。”约瑟多加上一句。
  “约瑟芬勉强笑了一下,但她的儿子友金脸色涨得通红。拿破仑回转身子,看着约瑟夫,他额上那根粗筋又爆涨跳动起来。他用手抚摸着前额道:“我有权为自己的弟弟要求适当的婚姻。母亲,请你马上写信给卢欣,立刻废除这项婚姻,或者离婚。告诉他这是我的命令。约瑟芬,现在我们可以用膳了吧!”
  这时候,他看到了我,我们彼此对视着。就这样我们又会面了,这些年来最怕的,最恨的,而又是最期待的一刻,他用迅速的步伐,推开碰巧正挡着去路的皓但丝,他走到我面前握着我双手说道:“欧仁妮,我真高兴看到你。”他目不转眼的凝视着我的脸。他笑了。他那清瘦的脸仍是那么年轻,那样无忧无虑,豪放不羁,和当年他答应妈妈愿意等待我到十六岁时样,并无改变。他道:“你越来越美丽了,欧仁妮,而且已经长成,完全长成了。”
  我抽回手道:“将军不要忘了我已是十九岁了。”我感到自己的音调那么幼稚,那么愚笨,于是我又接着道,“我们好久没见了。”
  “是的,一点不错。好久不见了实在太久了。欧仁妮,是不是?最后一次──我们在那里见面的?”他看着我大笑起来。他目光闪耀着光彩,他已忆起最后一次的会面而感到有趣。“约瑟芬,约瑟芬,你一定要见见欧仁妮,朱莉的妹妹。我不是告诉你许许多多关于她的事情吗?”
  “但是朱莉告诉我,欧仁妮小姐希望大家称她为黛丝蕾。”说完,那细长的身型走近拿破仑一边,在她神秘的微笑中,一点没有忆起我的痕迹。“欢迎你来,小姐。”她道,
  “我必须同你谈一谈,将军。”我道,他脸上的笑意文时冻结而消失。他也许猜想我是准备重掀不愉快的一幕,幼稚而无聊的一幕。于是我迅速他说道:“我要和你谈一个严重的问题。”
  约瑟芬急急地挽着他手臂道:“我们可以用膳了。大家请。”
  用餐时,我坐在立克柔克及腼腆的友金当中。拿破仑不停的说这样,道那样。我注意到他法语现在明显的进步,非常的流利了。当他谈到魔鬼英国时,宝莉娇声叫道:“哦!不要再谈下去。”他说他已详细研究过敦刻尔克海岸。他认为进攻英国最好制造太平底船,由渔港登陆较大港口容易得多,因大港口防卫森严。
  “最好设法空运过去。”拿破仑注视着坐在对面的立克柔克将军道。”想想看一营连一营的由空中运过去穿过海峡,这些军队占据英国各军事要点,我们轻炮兵队!”
  立克柔克张开嘴想说一些反对他的话,但结果又闭上嘴什么也没讲。
  “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我能组织空中部队,现在已有几位发明家给我看过他们的计划,巨型的气球,可以装载主四个人,停留在空中相当的时间,真有趣味而且不可思议的新奇。”
  我们吃到鸡和芦笋汁时,拿破仑又告诉我们以金字塔为基地,他的力量不但足够毁灭英国殖民势力,同时尚可拯救埃及。
  “请你加紧吃你的午餐吧。许多客人要来呢。”约瑟芬道。于是拿破仑服从地埋头大吃。我碰巧看到皓坦丝,那个十四岁的女孩子──不,十四岁已不再是个女孩子了,凭我自己经验而言。这个方肩粗线条的女孩子,在她身上找不出一点她母亲约瑟芬的纤细、柔媚的影子。她的一对蓝色的眸子,正目不转睛的望着拿破仑,两颊飞上两朵红云。天哪,这是不可能的,他不会恋爱上她的继父吧?,这不是一件可笑的事,这么可悲可怕的。
  “妈妈希望与你喝杯祝福酒,小姐。”友金向我说。我只得举起杯子。约琴芬缓缓地向我微笑着,她嘴唇碰碰酒杯,当她放下杯子时,向我挤了挤眼。原来她已忆起以前在泰利安夫人家的一幕……
  她立起身道:“咖啡在客厅里用吧。”隔壁房间早有宾客等待着,是来为拿破仑送行的。先前在泰利安夫人家的宾客,似乎已全部移转到约瑟芬的小客厅里来了,到处可以看到军装制服。我竭力避免看到久诺与马蒙,幸而这时他们正兴高彩烈地与一群夫人们大谈大笑,说他们到达埃及后预备把头发剪短,这样就会看上去象罗马人,而不会有虱子。他们向一班夫人们笑着说。
  大约来了一位重要客人,因为约瑟芬忙令三位青年人在沙发上让出座位。巴拉司,法国政府执政官,穿着描金紫丁香色衣服。手中拿着长柄眼镜走了进来。拿破仑与约瑟芬迎上去,随后一边一个靠着他坐下。一个瘦长男子,尖尖鼻子弯着腰立在他们面前。面貌似曾相识,我搜索想着在何处见过他。我顿时忆起那是许多年前在泰利安夫人家中,福煦──是他,一点不错。
  这时又来了一位文雅青年人,脚稍微有一点跛,发上洒了许多白粉。福煦忙迎上去道。“亲爱的泰勒朗,请到这边来一起坐。”
  于是这两位绅士谈论起一件非常令人兴奋的事件,那是发生在维也纳。奥地利国庆那天,法国大使在使馆内升起法国旗时,一维也纳人民冲人使馆内企图扯下那面国旗。
  “泰勒郎部长,政府实不应派一位将军,而应派一位外交官担任大使职位才是。”约瑟夫在旁插嘴道。
  “是吗?可惜我们没有足够职业性的外交官适应需求;我记得在意大利时波拿巴先生不是也曾胜任过大使职位吗?”泰勒郎扬脸笑着答复。
  “此外这位贝拿道特将军是一位人材,波拿巴将军,你认为对吗?”巴拉司眼望着拿破仑从旁说道:“我记得当你在意大利急需增援时,军部曾派贝拿道特援助过你。在严寒冬天,他统率一师在十小时内越过阿尔卑斯山脉,六个钟点上山,四个钟点下山。我记得你还特地写信报告政府赞扬他呢?”
  约瑟夫哑口无言,半晌只好结结巴巴地答道:“当然──他是一位出众人材。”
  泰勒郎半晌道:“我想在维也纳升起法国国旗是对的。如果其它使馆可以这样做,法国使馆为何不能?贝拿道特将军抗议这项无理举动已启程回国,正在途中。我猜想他未抵达巴黎,奥国政府定会送出道歉书来的。”他详细看看自己的修长指甲,继续说道:“无论如何,贝拿道特派至维也纳是最佳人选了。”
  巴拉司黑黝脸上展显了细微的笑意道:“有见地的人物──具有政治先见的人材。”执政放下长柄眼镜,正视着拿破仑。拿破仑抿紧嘴唇,额上一根粗筋又开始跳动。巴拉司接着道:“使人信服的共和主义──准备消除外祸内患,与法国内外抗斗者。”
  “那么他的下一任?”约瑟夫的妒心使他失去控制追问下去。
  “政府当然需要这类人材。理所当然的。”巴拉司未说完,尖鼻福煦接着道,“未来的军政部长!”
  正在此时,泰利安夫人翩翩来临。巴拉司乘机会立起来笑道:“我们美丽的特蕾丝!”
  伊莉莎捏了我一下低声道:“她新近又换了一位男朋友。听说是一位军部承包人奥佛雷。噢,在那边正与她在一起谈话呢。”
  突然间,我感到伊莉莎身上发出浓馥香气,触鼻的香水使我无法再容忍下去。我站起来,急急走到门口,希望找到一面镜子把自己整顿一下,于是我走出客厅,甬道里相当阴暗,在烛光后面墙上有一面镜子。我正欲走过去,忽然角落里两个拥抱的影子抖然惊跃分开、同时我也被他们吓了一跳,我看到一个白色身影。
  “哦,对不起。”我本能地带着歉意他说道。
  那白色影子向烛光处走来。原来是约瑟芬!她抚摸着额前卷发,漫不经地的道:“为什么?让我介绍一下。这是溪仆拉·却尔司先生。这是黛丝蕾小姐,我们还是亲戚呢。”
  溪仆拉很年轻,约莫二十五六岁左右。他很礼貌的向我深深鞠了一躬。约瑟芬妩媚地笑道:“却尔司先生,你知道黛丝蕾小姐以前还是我的情敌呢。”
  “属于胜利方面呢?还是失败方面呢?”却尔司立刻问道。
  可惜这时靴刺声叮当作响,拿破仑走了出来,高声叫道:“约瑟芬──约瑟芬,你躲到那里去了?我们的客人在问你呢?”
  “我正在给黛丝蕾小姐和却尔司先生看你在蒙罗带回来的镜子。”约瑟芬态度安闲。她走上去挽着拿破仑向却尔司先生笑道:“却尔司先生,现在你可以见见大名鼎鼎的意大利人民的救星。”拿破仑烦燥的情绪在约瑟芬轻迈浅笑中溶化得无影无踪。
  “你想与我说话,黛丝蕾!”拿破仑回转头来向我说道。“去看看客人去。”
  我与拿破仑对立着,在闪烁的烛下。我伸手在手袋里寻找东西,拿破仑则走到镜子前面凝视着自己的影子;在黑暗光线下,他双眼下现着黑影,双颊更显空洞瘦削。
  “你听到巴拉司的话吗?”他问。显然他在沉思。
  “听到的,但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政治对我一向是陌生的。”我说。
  他仍望着镜子说道:“内患,法国内部的敌人,很好的形容词。他是在指我。他明白我们军人有能力救国。”他凝视着镜子里自己激动的面容,下意识的咬紧下嘴唇又道,“我们军人可能联合起来而成立自己的政府。他们把国王处决。他死后,他们毁谤皇冠,认为不值一文,应该扔在阴沟里。可是谁都想捡它起来。”
  他象在梦中说话,使我回忆到许多年前,我和他立在园子里篱笆墙边。”起初我感到无名的恐惧,跟随着一个孩童幼稚惭的欲念──以笑来克服心中的恐惧。突然间他回转身子,坚决他说:“我决定去埃及,让这班执政官去争吵,去与军部承包人打交道,去发行没有价值的钞票。但是我要去埃及,我树起法国国旗。”
  “原谅我截断你的话,将军。”我道,“有一位太大的名字我想交给你,希望她能得到政府的抚恤金。”
  他接过纸条,走近烛台借光读道:“玛丽·曼妮爱──是谁?”
  “曾经和杜福将军同居的女人,并且是他的孩子的母亲。我曾允诺过杜福照料她母子二人。”
  拿破仑垂下抓着纸条。的手,带着怜悯音调,柔和他说道:“我很抱歉──非常的抱歉。你是否已与杜福订婚了,黛丝蕾?”
  这时我真想向他嘶叫,请他不必再操这份心安排这种滑稽喜剧。“你很清楚我根本不认识杜福。”我粗声道:“将军,我真不明白你为何要这样折磨我。”
  “怎样折磨你,小黛丝蕾?”
  “不断的派人来向我求婚,我实在受够了。我需要安宁。”
  “相信我、一个女人的出路只有在婚姻里寻到。”他甜蜜地诱说。
  “我真想把烛台扔在你头上?”我冲口说道;我把指甲掐入手心,去压制抓烛台的冲动。他微笑着走近一点,那个令人无法拒绝,令人心折的微笑──曾经带给我天和地,曾带给我天堂,也曾带给我地狱!
  “我们是朋友,是不是?欧仁妮·黛丝蕾?”他问。
  “答应我,玛丽和他的儿子可以得到政府的抚恤金。”
  朱莉忽然借同约瑟夫走了来道:“你原来在这里,黛丝蕾?”当他们真的见到我与拿破仑在一块时,他们诧异的停下。我们彼此对视着,忽然间彼此笑了。
  “答应我,将军!”我重复地道。
  “我答应,黛丝蕾小姐?”他很随便的吻了一下我的手。我随着约瑟夫等一同告辞出来。

  (四星期后,巴黎)

  今天是我一生最快活的日子,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也是我一生大转变的日子。早餐后,我拎了一小罐水去餐厅里浇那两盆由意大利带回来的棕搁。朱莉与约瑟夫面对面,坐在餐桌两端,约瑟夫正读一封信。我亦未十分注意。
  “朱莉,你看,他已接受我们的邀请!”
  “天哪,怎么办,我们一点也没有准备是否要请些客人作陪、什么菜合宜?炸鸡,鳟鱼。哎,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约瑟夫!”朱莉失去方向地紧张起来。
  “我不能确定他是否肯来。他前几天才回到巴黎。不知道多少人想请他呢。大家都想知道一些关于维也纳的情况。”
  我走出餐厅,把小罐装满了水再进来时,又听到约瑟夫说:“我信中说巴拉司执政及我弟弟拿破仑告诉我们许多关于他的事迹,我们会感到无上的光荣,如果他能赏光来我们家聚会一次。”
  “杨梅加上玛地拉汁作为甜菜。朱莉脑子里竭力搜寻食谱。
  “你知道他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将来的军政部长。朱莉,餐肴必需要特别精致!”约瑟夫兴奋地道。
  我将桌上一盆初开的玫瑰搬至厨房换水。走回时又听见约瑟夫道:“不必邀请生客,最好是一顿家庭便餐。约瑟芬、卢欣、克丽丝,几个家中人,这样更显得亲切,知己?”他看看我又继续说道:“今晚你要装扮得漂亮一点、你将见到法国未来的军政部长!”
  这些无聊的宴会,招待大使呀、将军呀,真是使我感到烦腻,组织这类家庭小圈子晚宴的目的,不外乎希图得到政治幕后的秘密,把它们由书搞中传至正赴埃及途中的拿破仑。约瑟夫象是很愿意留居在“政治中心”的巴黎,他现在是科西加的议员自从拿破仑得势后,科西加以能得到波拿巴家人做他们的议员而感到无限光荣。
  卢欣,未仗着约瑟夫支持,也被选为科西加议员后补人。拿破仑去埃及不久,卢欣与克莉丝汀双双回到巴黎。彭纳巴夫人替他们寻到一所小房屋,而卢欣议员的薪俸也勉强够开支。卢欣思想相当激进,当他获悉拿破仑反对他与克莉丝汀的婚姻时,他大不高兴他说:“这位将军哥哥大概疯狂了。我的克丽丝汀有什么不好?”
  “因为她父亲的客栈关系。”约瑟夫解释道。
  “那么以前我们外祖父在科西加有过农场呢,并且是个很小的农场?”卢欣大笑着。他皱着眉,看着约瑟关道:“拿破仑身为共和主义看,思想却如此守旧。”
  每天卢欣在报纸上发表言论,他的言论很受人器重。今天,不论他是否愿意,总算也来参加小圈子家庭聚餐。或者是看在约瑟夫和朱莉的情面关系。
  我正穿上一件黄色绸衫裙,朱莉进入屋子。每次有重要宴会,“希望一切顺利”,是她惯例性的祈祷。她坐在床沿上向我说道:“在发中插一只绸蝴蝶结,对你很相宜的?”
  “没有关系。且正谁来我也不会感兴趣。”我答道,手中正整理头发。
  “约瑟夫听人说,这位未来的军政部长认为拿破仑远征埃及完全是疯狂的举动。政府根本不应让他去。”朱莉道。
  我的情绪非常低沉,决定在发际不戴任何花结,只把头发向上刷,用两把精致的梳子箍着。我满腹牢骚地道,“这些政汉性的聚餐使我烦厌而无法忍受。”
  “约瑟芬起先不想来,但经约瑟夫告诉她,这位未来的军政部长对拿破仑的前途有莫大关系,她才应允参加。最近她在巴黎近郊买了一幢房屋,叫做玛尔美松,是以前一座行宫,她计划时常与一班朋友去那里度假。”
  “她很对。天气实在太可爱了。”我答道,由窗口看着外面的灰蓝色黄昏景致,空气中飘荡着柠檬花的芬芳,心中忽然恨起这位陌生的贵宾,这时我听到门前马车声响。朱莉急急地飞奔至楼下。
  我开始有一种畏缩的感觉,真怕下楼见那位贵宾。但是楼下人声嗡嗡,越来越嘈杂;大概宾客都到齐了。我无法再躲避,只得勉强下楼。其实这时我心中真想睡在床上伪装头痛。当我一踏进客厅、我立刻发现一个熟悉的背影,高塔似的男人背影,穿着蓝色制服,金肩章和一条蓝、白、红彩色腰带。顿时我心中产生一种欲望──我想逃!有奔上楼,把自己禁闭在房间里的冲动──但是两只脚象失去控制似的钉立在原来地方,一动都不能动。我们的贵宾成了众人的中心,大家正围着他问长问短。这时他们已看到我,并对我的举动感到诧异。第一个发现我的是约瑟夫,他由客肩上看过来,接着大家的目光集中在我身上。我们的贵宾直觉到身后有不平凡的事件发生。
  他停止他的谈话,回转身来。他睁大眼睛愕然的凝视着我。我心跳动得象要由口中跃出,我呼吸窒息。这时朱莉道:“黛丝蕾,这边来,我们等待着你?”同时约瑟夫走到我面前,挽着我的手臂介绍道:“贝拿道特将军,这是我姨妹,黛丝蕾·克来雷小姐。”
  我没有勇气去看他。只把目光聚集在他制服的金钮扣上。迷迷糊糊地感觉到他吻我的手,又听到约瑟夫遥远的声音:“将军,方才你在说……”
  “我忘了方才说些什么,对不起。”
  在千千万万的声音中,我只辨别出他的声音,使我听到许许多多不能遗忘的声音──桥上的雨声、黑暗街头的马车声、巨巴克道门前告别声。
  “晚餐准备好了,大家请人座。”朱莉道。但贝拿道特将军僵立在那里不动,朱莉只好重复了一遍请大家人座。贝拿道特如梦初醒的送上手臂让朱莉搭着进入餐厅。
  这次亲切家庭聚霉完全出乎约瑟夫的期望,与平时迥不相同。他原意想把这贵宾位置在女主人与约瑟芬之间,他自己则坐在贵宾对面,这样宾主间的谈较方便而自然。可惜贝拿道特将军好象有点神不守舍,他正埋头和那条鳟鱼过不去,把它挖来挖去,约瑟夫向他举了两次杯,他都未看见。我看出他在沉思,我猜想他在搜寻一个问题的答案。多半是在想拿破仑的未婚妻,一个富有丝绸商的女儿,她的姐姐是拿破仑的嫂嫂”。等到约瑟夫第三次举杯,他才看到。他急忙举起自己的酒杯,象由梦中惊醒似的问“你妹妹住过巴黎吗?”这句出其不意的问话,使朱莉茫然不知所答。
  “你二人均由马赛来的,是不是?这点我很明白,但是你妹妹在巴黎住了很久吗?”他坚持的问下去。
  朱莉顿了一顿道:“不,她来了才几个月、这是她第一次来到巴黎。你不是很喜欢巴黎吗?黛丝蕾,对吗?”
  ‘巴黎是个可爱的城市。”我僵硬的象小学生背书似的答道。
  “是的,当它不下雨的时候。”他说,他的眼睛细了一细。
  “哦,即使在雨天,巴黎仍象神话里的城市。”天真的克莉丝汀爽直地从旁插嘴道。
  “夫人,你说的很对。神话往往在雨天发生的?”他庄严地答道。
  约瑟夫开始感到焦急。他请这位未来的军政部长聚会的目的,并不是为谈下雨或者为神仙故事的。“昨天我接到我弟弟拿破仑的信,说他旅程前进顺利,并未遇到纳尔逊率领的英国舰队。”约瑟夫试探着道。可惜贝拿道特未加以注意。
  “那么你弟弟运气很好。”贝拿道特善意地举起酒杯道:“我希望他顺利。为拿破仑健康祝福。我非常的感谢他!”
  约瑟夫当时啼笑皆非。毫无异议,贝拿道特的地位与拿破且是平等的──一个曾经是意大利统帅,一个曾经是在使,并且是未来的军政部长。
  意想不到,而是约瑟芬促成了事情的进行。她一直好奇的注意我与贝拿道特间的神情。只有她察觉出我们间不安的情绪和男女之间潜在感情的交流。她很少说话,但不时以带着兴趣们的目光看着贝拿道特。她已想起泰利安夫人家中那天午后的情形。她歪着她孩单发型的头,向贝拿道特挤挤眼,问道:“当维也纳大使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我意思说,贝拿道特将军,因为你是单身汉。在你的地位,是该有位夫人在使馆才是。”
  贝拿道特坚决地放下刀叉道:“你真对极了,亲爱的约瑟芬!我可以叫你约瑟芬吗?我真感觉到,没有一位太太是件非常苦闷而遗憾的事。”他转向在座各位道:“诸位先生,夫人们,你们说我应该怎么办?”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他是诚意或是开玩笑。气氛非常不自然。最后还是朱莉勉强先开口道:“将军,也许你尚未寻觅到你理想的女子?”
  “但是,夫人,我已寻觅到了,可惜她突然不见了!”他耸耸肩装出滑稽神态,同时凝视着我。他面上露出活泼、快乐的笑容。
  “那么你必须找到她,请求她嫁给你。”天真的克莉丝汀高声说道。
  “夫人,你很对。”贝拿道特严肃地道:“我决定向她求婚。”说完他一跃而起,推开自己的椅子,向约瑟夫道:“约瑟夫·波拿巴先生,我能否有这份光荣请求你的姨妹,黛丝蕾·克来雷小姐嫁给我呢?”他又安静的坐下,望着约瑟夫。
  屋子里顿时寂静无声,只有的达的达的钟声和我的心跳跃声。我不知如何是好的看着前面的台布。我听见约瑟夫结结巴巴地问道:“我不大明白,贝拿道特将你是真心的?”
  “当然是诚心诚意的!”
  空气又寂静下来。
  “我……想你必需给黛丝蕾时间考虑一下。当然我们认为这是无上光荣的。”约瑟夫道。
  “我已给她足够的时间了,波拿巴先生。”
  “但是你今天才遇见她。这是你们第一次见面呀!”朱莉的声音因兴奋而抖颤。
  我抬起头来说道:“我非常快乐的接受你的请求,我愿意嫁殆你,贝拿道特将军。”
  这是我的声音吗?为什么大家诧异的望着我?为什么周围面孔上流露着惊奇的神情?我不能忍受,我拉开椅子,飞奔上楼,进入卧室,倒在床上哭泣起来。
  立即房门大开,朱莉跑进来紧搂着我,安慰我道:“你若不愿意的话,你不必嫁给他呀。亲爱的,不要哭,不要哭!”
  “但是我控制不了自己呀,因我太快乐了!”我呜咽道。戏只好用冷水洗了面,加了粉,重新回到客厅内。贝拿道特立即察觉道:“我看出你又哭过了,黛丝蕾小姐。”
  他和约瑟芬并坐在一张沙发上。看到我,约瑟芬立刻站起来道,“黛丝蕾小姐必须坐在贝拿道特将军身旁。”
  我服从的坐下。于是大家寻些话题来闲谈,以图和缓僵硬不自然的气氛。约瑟夫开始传递香槟,朱莉则给每人一份甜点。过了一会,贝拿道特向朱莉道:“夫人,你不反对我请令妹坐车出外看看街市吧?”
  朱莉会意地点点头道:“当然没有问题,将军。什么时候?明天午后?”
  “不,我想现在就去?”贝拿道特答道。
  “但是外面已经黑了!”朱莉惊惶道。因为晚间一位名门闺秀是不应该和一位绅士乘车外出的。
  我坚决地立起身道:“只是很短的时间,我们就回来的。”说完我立刻飞奔出客厅,贝拿道特匆匆向众人告别,跟随着我走了出来。
  他的马车停在外面。在灰暗的春天晚上,空气中散布着柠檬花香,我们坐车穿过街市。车子驶到热闹市区,闪亮的灯光使天上的星光暗淡。一路上我们彼此默默无言,享受沉默中的一份恬静。只等到了赛纳河畔,贝拿道特方吩咐车夫停车。车子在桥边停下。
  “就在这座桥。”贝拿道特说,我们走到桥中心,我们倚着栏杆俯视,水中倒映的灯光在跳动、荡漾。
  “我曾到巨巴克道造访你好几次,探听你的消息,但没有人肯告诉我?”
  我点点头道:“他们知道我来到巴黎是秘密的。”我们缓缓回到车上。他用手臂环抱着我的肩膀,我把头放在他肩上紧靠着肩章。
  “你曾经说你配我太矮小了?”他道。
  “是的。现在我虽长高了,但可能看起来较先前还要矮一点,因为以前,我穿高跟鞋。现在不流行了。或许没有什么大关系。”
  “什么没有大关系?”
  “我太矮小。”
  “不,一点没有关系,恰恰相反?”
  “为什么恰恰相反?”
  “我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
  回途中,他用手搂着我,我把头放在他肩上,可是肩章刺得我的脸好痛。“这些可恨的金东西!”我叽咕道。
  他柔声笑道:“我知道你不能忍受将军的?”
  突然间,我想拿破仑、久诺、马蒙、杜福,他是第五名求婚者。我不愿再去想以前的几个影子,我满足的用面颊擦着他的金章,我是多么快乐而幸福呀。
  我们回到家中,客人早已离开,只有朱莉和约瑟夫尚在客厅中等待。
  “我希望常见到你,将军?”约瑟夫道。
  我接着道:“每天,是不是?”我顿了一顿,“强·巴勃迪司。是不是?”这是我第一次唤他名字。
  “我们决定很快的举行婚礼,如果你不反对的话?”贝拿道特告诉约瑟夫。虽然我与他尚未讨论过这一点,但我内心也很愿早日完成婚礼。
  “明天我去看房子。黛丝蕾看中一所后,我希望即刻结婚?”
  我忆起好久以前一句如歌似诗的话:“多年来我积蓄了一点钱,我可以买一所房子,为你,为我们的孩子。”
  “贝拿道特将军,今晚我即写信给妈妈。”朱莉说。
  “晚安,亲爱的妹夫。我想拿破仑一定非常高兴知道这项消息的。”约瑟夫道。
  贝拿道特告别后,约瑟夫不解道:“我真不明白什么道理。贝拿道特一向很慎重的,不是轻易决定一件事的人。”
  “他配黛丝蕾是否年纪大一点?”
  “三十多岁。”约瑟夫答复朱莉。他又向我道:“黛丝蕾,你明白你将要嫁一位全法国的显著、重要人物吗?”
  “呀,嫁衣──如果很快的举行婚礼,嫁衣是个问题,倘未绣好。怎么办?”朱莉截断约瑟夫道。
  “拿破仑的姻妹嫁妆是不能给人指摘的。预备起来不知要多少时间大约瑟夫道。
  “我们可以立刻采办,但是嫁衣上绣的字母怎么办?”这是朱莉答复。
  这时我插嘴道:“嫁衣上的字母早已绣好。只需由马赛寄过来就成了。”
  是的,对!对极了。B,B,B,贝拿道特。不是早已绣妥了吗?真太好了,又太巧了。”朱莉睁大眼睛兴奋地道。
  “是的,B,B,又是B。”我笑着走到门口。
  “整个事情多少有点特别。我真不明白。”约瑟夫用着怀疑口吻道。
  “只要她快乐!”朱莉轻声道。
  我快乐,非常的快乐!感谢上帝,外面空气中散布着柠檬花的芬芳,屋子里洋溢着蓝瓶里玫瑰的气世界是那么美!我是多么多么快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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