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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龙腾之前



  室外西北风怒号,蕲年宫南书房却室内如春。
  金盆兽炭,火势正旺,琉璃灯照明的四壁,也抹上一层淡淡的红。
  秦王政的书案上,奏简文书堆积盈尺,他埋首其中,迅速地批阅,眉头却始终是紧皱着的。
  丞相奏简上说,今年天时坏得特别,四月天气犹寒,路上竟发现冻死人。同时天大旱,到八月才下雨,农民春秋的收成全都落空,要不是为了军粮补给,在各地广设谷仓,紧急由巴蜀运来余粮,早就会闹大饥荒了。赵魏两国就已传出了饥馑,百姓吃草根树皮、易子而食的消息不断。
  他在丞相王绾的奏简上朱批:
  “粮仓应增设,道路要多建!”
  他丢下玉笔,在室内走动,掀开南窗的厚重锦帘,看到的是满天乌云,与宫内未熄的少数几盏灯光,遥远得像是天边的寒星。
  “快下雪了!"他自言自语:“十月的天就这样冷,百姓的冬衣恐怕还未来得及准备!”
  “陛下也该休息了。"赵高在身后启奏。
  他回头望了望这个身材矮小、面目丑陋的儿时玩伴,心上浮起些许愧疚。自从失去成蟜以后,他是他唯一可以吐露心事的人,虽然赵高过度拘谨谦顺的样子,常提醒他赵高是奴才自己是主子的事实,使他无法和他畅所欲言地交谈。
  可是赵高的确可爱,他想见他的时候,他一定会在身边,不想见他的时候,他一定不在;平时赵高很少开口,但他想听什么话,赵高总是会适时适地地说出来。
  “什么时候了?"他随口问。
  “子时已过,陛下该休息了。"赵高恳切地说:“要为天下人保重玉体。”
  “寡人何尝不想早休息?"秦王政苦笑着说:“事情没办完,只是想到民间缺粮,上床也会睡不着。”
  “陛下英明仁慈,只怪王丞相等人不能为陛下分忧!”
  秦王政看看这个神情猥琐的阉者,没有说话,心里却在想,赵高真是个会随时抓住机会恭维和挑拨的人,但奇怪的是他不会讨厌他!
  “王绾、蒙武、李斯都是很能做事的人,但寡人不想再有吕不韦的事情发生,清除吕不韦和嫪毐的余孽已伤了国家不少的元气。"秦王政笑着说。
  “是,不过……"赵高看了看秦王政微露倦容的脸,没有说下去。
  “说啊,赵高,不过什么?"秦王政微笑着催促。
  “奴婢认为,陛下意在天下,统一天下指日可待。可是行之不易,守之更难,将来政务的多与繁,绝对不是君王一个人所独力负担得了的,陛下天纵圣明,精力过人,应付没有问题,但千万代子孙中,总会出一两个资质平庸精力不济的人。”
  赵高说到这里停住,又观察了一下秦王政的脸色。
  只要提及政事和千万代为王子孙,秦王政的精神为之一振,脸上些微的倦容立即一扫而空,他笑着说:
  “赵高,来,坐下说!”
  秦王政先在正中的几案前坐下,摆手示意要赵高坐在下首几案。
  “奴才怎么敢?"赵高躬腰屈膝,诚惶诚恐地说。
  “赵高,私下不要太过拘礼,不坐下怎么议事!"秦王政用命令的口气说。
  “是,奴才遵命。"赵坐在下首几案前,依然是半跪姿势。
  “继续刚才的话,说下去。"秦王政看到他半坐半跪的姿态,心想这不比站着还累人?但他不方便再管。
  赵高侃侃而谈,提出了一套完整的做法。
  他的建议是建立一套权能分开的制度,丞相和国尉率领属官办事,分掌军政事务,但决定权在君主。换句话说,君主只要提出构想和要求,丞相和国尉就应按照君主的意图拟订详细计划,待君主批准后执行,不再有独揽政事的权力。而国尉在军政方面不再经过丞相,直接向君主负责。
  同时加重御史大夫的职权,要他不再是丞相伴食的副手,而是独立行使职权,考核和监察百官,包括丞相在内,另外对君主也有劝谏的权责。并且御史体系应由中央到地方,形成一个整体。
  为了防止吕不韦事件的重演,应设置一个秘密机构,掌握在君主自己的手上,随时侦伺中央大臣及地方首长的言行举动,使君主耳聪目明,能够知道这些人的一举一动,有事可预先防止。
  这些侦伺人员又可分明派和暗插。明派方面,朝中重臣和地方首长或分封君侯的机要人员,必须由君主指派,而暗插人员则不暴露身份,分置在各便于监视的职位上。
  明派可以震慑大臣或地方首长不得有异心,暗插人员则是要受监视的人时时事事戒慎恐惧。
  再有就是扩大廷尉的职权,虽然廷尉属于九卿之列,地位不如丞相、御史大夫、国尉等三公,但秦要以法治国,就必须将廷尉和地方的郡尉、县尉、亭尉接连在一起,形成一张完整严密的法网,由廷尉负责管理执行,而网纲掌握在君主手上,收发顺心,运用自如,用来对付所有不法之徒,只有君主个人例外。
  听完赵高这一套做法,秦王政不得不对他另眼看待,以往只知道赵高深通刑名狱政之学,还了解他为人深沉富于机心,却从未想到他的思考也是如此周密。
  “赵高,寡人很同意你这套构想,先去拟订详细的组织体制,拿来寡人看,然后再决定那个秘密机构的首长和廷尉的人选。”
  “是!"赵高恭敬答应。
  秦王政忍不住想:赵高也真是天赋异禀,精力过人,他白天主持国际情报工作,晚上还得陪侍他,却一点也不显AEf1态。何况他已去势,照说阉掉男性象征,身体会女性化,精力也会衰退,但他却超乎常人。
  “陛下早点休息吧。"赵高正要出外找人掌灯笼送秦王回寝宫,只见一近侍慌慌张张地进来跪禀:
  “太后驾到!”
  “赵高,你先回去休息,太后如此晚来,不知有什么急事。"秦王政皱着眉头向赵高说。

  “母后驾到,儿臣未能远迎,请恕罪。"秦王政拜见了太后。太后在上首席案前坐下,摆摆手要秦王坐回正中的主位上。"母后深夜到来,不知有什么紧急事?"秦王政关心地问。自地道重逢的悲喜剧发生以后,秦王政才发现到母亲只是个可怜的女人,十几年时间里,连死三个男人和两个儿子。除了庄襄王以外,全都是直接死在他的手上,他不免怀有内疚。
  自从迎接母后返居甘泉宫后,他更感觉到世上只剩下他是母亲唯一的亲人,母亲对他有种相依为命的依赖。因此他从内心怜惜她,不但按照体制每天晨昏定省,而且只要抽得出时间,他都会尽量陪她,可是他抽得出的时间实在太少。
  “没有事,"太后像怕打扰了别人的小女孩,脸上有点腼腆地说:“年纪大了,睡眠少了,往往会半夜醒来。刚才问绣儿,她说你南书房的灯未熄,我想你还未睡,所以过来看看。”
  她看了看秦王案前成堆的奏简文书,而露关切地又说:
  “寅时都快过了,还不睡,小心坏了身子!”
  “事情不做完,上床也睡不着。"秦王政笑笑说。
  “君王的事,什么时候会做得完?多分点给下面做。我见过你先祖孝文王办事,也伺候过你父王庄襄王治国,没见他们这样从早到晚地忙,国家还不是治理得好好的。"太后很显然不赞成他凡事躬亲的作风。
  秦王政在心里想,吕不韦和嫪毐事件就是孝文王和庄襄王治国作风所造成的恶果。要在以前,他就会直言出来,但现在看到母亲出现了皱纹的脸,以及已经发胖的臃肿身躯,他不忍伤她的心,便忍住就要脱口而出的话。
  “是,母后。"秦王政恭敬地说:“儿臣刚才和赵高还在谈论权能分开体制的事。”
  “赵高?"太后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阉者不能重用,历史上、传闻中,寺人乱政的事,比比皆是。”
  “是,母后。"秦王虽想说赵高此阉不同,但他仍然没说出,只要牵涉到这方面的事,恐怕会触及母亲的旧痛。
  “好了,我不是来和你谈这些的!"太后微笑着说:“第一,我要你爱惜身体,别的太后劝儿子爱惜身体,多半是劝少喝酒,对女色要有所节制,我这个太后劝你这个儿子,却是要劝你少操劳政事,多做点消遣和娱乐。过犹不及,儿子,你应该懂。”
  “母后教训得是,体制建立好,政事分层负责,儿臣也许就不会这样劳累了,到时候去多陪母亲。"秦王政刻意讨母亲的喜欢。
  “你这样大了,自有主张。"太后开心地笑:“第二,你也该找个人伺候你了。”
  “伺候我?"秦王政惊诧地微笑:“宫中服侍我的人好几千,衣、食、住、行,样样都有专人司职。”
  “你扯到哪里去了!"太后笑着说:“我是以普通母亲的身份和儿子说话,你都廿五岁,还不打算立后?”
  “立后?"秦王政支吾着说:“一时还找不到适当的人。”
  “苏夫人怎么样?她帮你生的儿子都快满周岁了!”
  秦王政知道太后喜欢苏喜,人美而端庄,最讨喜欢的是她从不多话,也不过问政事,只尽一个普通女人对一个一般男人的责任。在她眼中,秦王政不是君王,她也不是贵夫人。
  秦王政不是不好色,他经过中隐老人的调教,身体健康,精力过人,在男女方面更是天赋异禀。但他遗传有生父吕不韦的性格,不愿为女人所控制。
  他十八岁初近女色,不说没立初夜的女人为后,仍只是姬妾身份,而且连个夫人的称号都不给她。
  以后也几乎夜夜都有女人,也纳有不少姬妾,连生了几个女儿,一直到苏姬为他生了长子扶苏,才封她夫人的称号。
  他比吕不韦更进一步,吕不韦是在女人身上找快乐,追求美的感受;他完全是为了发泄男人的情欲。无论是在书房批阅奏简文书,或是兴奋不能入睡时,感到需要了,就要近侍找某个姬妾来,办完事,发泄了,即要近侍送走,从未让女人留过一个时辰以上。自从轮值表排定以后,他就按表找人。
  历史上的周幽王宠爱褒姒,以致燃烽火,戏诸侯,博其一笑;商纣夏桀为了女人不早朝,在他都像是上古神话,哪有这样没出息的君王!
  但他也不是完全轻视女人,他本身明白,当你爱——真正地爱——一个女人时,女人对你就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不立后只有一个原因,他要将这个宫中最尊贵的位置留给一个他真爱的女人——他的玉姊。
  看到他这副想得出神的样子,太后轻击席案喊:
  “嬴政,你想到哪里去了?”
  “哦,母后,有些政事儿子放不下心。"他红着脸说谎。
  “你是在下逐客令了?"太后脸上出现不悦。
  “儿子怎么敢!"秦王政连忙陪罪。
  “不管,限你这两个月就将人选好,是不是苏夫人我不管,过年后就举行大婚!”
  “娘!"秦王政带点哀求的语气喊。
  “我不管,后宫无后,全国无母,后宫的事有时还找到我。娘老了不胜其烦,要是孝顺娘的话,就赶快立后,让娘清静。”
  “儿臣遵命!"秦王政无奈地答应。
  但在送太后走后,他再一想,这何尝不是个向玉姊开口的好藉口。
  他回到寝宫,兴奋很久不能入睡,但不是需要女人的那种兴奋。

  不知为什么,每逢他走近上苑的机织房时,他的心跳就会加快,踏上那条灌木丛中的小青石板路,鼻闻周围花坪传来的阵阵花香,耳听急促的机杼声,他心中就会充满一种温馨沉醉的感觉,忘掉政事的繁忙和一切不快。
  每次来,他都是要座车停在上苑的月门前,他摒除所有随从,单独进入月门,缓慢地走在这条小路上,以延长这种享受。
  一幢广大片屋,里面放着百余部织布机和纺纱机。织布机的穿梭声,纺纱机的哑哑声,汇成一股嘈杂的洪流,到近处震耳欲聋,在他听来却是绝妙的人间仙乐。
  每次他来,大部分的时间都不会惊动玉姊,他只站在能望到里面全景的那扇大窗口看着。看到这些埋着机中的众多宫女,以及忙着来回搬运布纱的可爱女孩,他的眼前就会出现一幅男耕女织的太平景象。
  秦国人有句俗谚:“老婆孩子热炕头,再加壮牛好梭头(织布机)"。这就是百姓最大的梦想。
  他日夜烦忙,不也就是为了要实现秦国人民这个最大也是最低限度的梦想,然后推广到天下?
  有时候,偶然经过窗口的女孩中会有人发现到他,她们震惊失措,想去禀告她们的嬴大家,他都会示意不要,禁止她们发声。
  他想看到的是在织布机间忙碌来往的玉姊,她像梭头一样穿梭在众多女孩间,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不怕麻烦地教她们,修正她们的错误,为她们解说遭到的困难,帮她们修理机器简单的故障。
  经过这多年的劳累生活,她的体态仍然如此轻盈,清秀脱俗的脸依然发出悦人的光辉,如此经得起岁月的折磨,他常常怀疑,她是否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他也常召她进宫垂询,表面上是要询问慰劳她,实际上只是想见见她。不过,他不喜欢看到她在众人环视中恭敬答话的那种样子,他喜欢看到的是在这里的玉姊,美丽、起逸,比图刻上的仙女更像仙女!
  今天不能不见她了,他在犹豫,等下如何向她开口求婚。身为君王,出口就是不可违抗的命令,以往他看中了哪个女孩,无论是民间选来或是宫中原有的,只要告诉近侍今晚送到寝宫,女孩就会高兴激动得流泪。要是告诉她要立她为后,任何女孩都会跪伏在地上谢恩,感激得话都说不出,连带家族都会谢天祭祖,感谢上天的恩赐和祖宗的保佑。
  但对玉其他不愿如此,不愿用王命去压迫她,他需要的是一个他爱而对方也为爱而嫁他的女人。
  男耕女织,也许只有平凡民家,才显得出男欢女爱的真感情。
  他在窗口唤住一名经过的女孩,她在灯光的余光下认出是他,惊吓得就像见到鬼一样,在他来不及示意前,她转头大声喊着:
  “大王驾到!”
  屋中的机织纺纱声顷刻之间停止,代之的是一片杂乱惊惶声,整个屋子的女孩都跪伏在地上。
  嬴玉闻声赶出,也带头跪伏在地,口中喊着:
  “不知大王驾到,臣妾有失远迎!”
  这句话他每天不知重复要听多少遍,但听自嬴玉的口中,却觉得带点讽刺意味。
  “起来,"他双手扶起她:“跟着寡……我来!"平时说得非常顺口的"寡人",今晚也似乎难以出口而改"我"。
  他带头向那条小路上走,她进入屋内交代继续开工后,急步从后面赶上。
  他在一处花坪前面等着她,等到她走近身边时,他轻柔地握住她的手。她微微地挣扎了一下,随即也紧握他的,虽然夜风仍寒,但一股温暖由两人握手的交集点传到两人的内心。
  “你是否还记得邯郸携手共游的那段日子?"秦王政感叹地说:“两小无猜,无忧无虑!”
  “大王……”
  “不要喊我大王,"秦王政制止她说:“大王会惊醒我的邯郸梦。还是喊我嬴政或其他任何什么。”
  “陛下——那我就这样称呼吧。"她笑了笑说:“人不能活在梦幻里,总得面对生活中的现实。”
  “没有梦又怎么显得出现实呢?"秦王喜辩的本性只有在老人和她面前才会显露,对别人他只想下命令:“没有过去和未来的梦,现在又有什么依托呢?”
  “记得邯郸携手同游吧?"他坚持要她回答这问题。
  “当然记得。"她也用同样梦呓似的口吻回答。
  “还记得第一次在上林外重逢的情景?”
  “很难忘怀,你想,分别时还是个孩子,再见到已是个英俊少年!这种惊喜的感觉,你说怎么能轻易忘记!”
  “那你应该记得你那时说过的一句话。"秦王政逐渐进入正题。
  “哪句话?我们那天说了很多话。"她认真地思索起来。
  “不记得了?"秦王政握紧一点她的手,似乎在帮助她回忆。
  “我想起那天所说的很多话,但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一句?"她沉吟着,握在他手中的手突然颤抖了一下:“你是指那句话!”
  “想起来了?"他的语其中充满期待。
  “想起来了,但是我不说。"她撒赖时的娇憨一如邯郸的那个小女孩:“要你说!”
  “要我说,我就说,怕什么?"他也恢复了那个邯郸小子的豪气。
  “那就说啊,看看是否和我所想的一样?"她轻笑起来。
  他们不再是大王和臣妾,而又再度变成了邯郸那对小儿女。
  “你那天说,早知道我这样喜欢你,你就会嫁给我了!”
  “我没说这句话!"她急急抵赖,但接着在月光下现出的朦胧微笑,使他明白,他们所想到的是同一句话。
  “现在让我们回到生活现实。"秦王政装得一本正经地说。
  “那就是说要我喊你大王?"她促狭地问。
  “不,不是那个意思。"下面的话,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讲。
  不过他想到,开门见山,单刀直入,这种手法让他轻易解决了很多政事上的难题,不妨也用在这里试一试。
  “太后逼我在明年初立后。"他试探地说。
  “大王,臣妾先恭喜你了。"她诚恳地说。
  “但我还找不到王后的人选。”
  “你夫人姬妾那么多,随便立一个。"她半开玩笑地说。
  “这不能随便,"他说:“我想征求你的意见。”
  “今晚你来此就是为了这个?"她语其中带点失望。
  “正是,我要你当我的王后!”
  “你这是命令?"她一时震惊得不知自己说了什么。
  “不是命令……”
  她用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
  “听我说,王后要冰清玉洁,母仪全国,我已是败柳孀居之身……”
  他也用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口中模糊而蛮横地喊着:
  “我要你当我的王后!”
  这是他们儿时在邯郸常玩的游戏,一个捂嘴,一个挣扎着说话。
  “唉!"她叹了一口气,同时松掉两只手:“你这是王命?”
  “不,这是匹夫匹妇之间的求婚。"他跪下去抱住她的双腿:“答应我,做我的王后!”
  “不嫌弃我残花败柳之身?"她赶快扶他起来。
  “不会!"他坚决地说。
  “准许我在内心保留一席之地?”
  “什么?"他浑身一震。
  “作供奉我先夫神主之用。"她又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做不到!”
  “不,我绝对做得到,我只有感动,你对死人都这么好,对活人一定更好!"秦王政心里想的却是嬴得之死。
  但她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她也感动得投入他的怀抱,紧紧地拥住他。
  月光下她的脸满布着眼泪。

  由这次立后的大婚,秦王政自己发现到,他的性格中混合着生父吕不韦的夸诞和好大喜功,以及母亲奢侈浮华的缺点,他平日的勤劳节俭只是中隐老人在他幼年时培养出来的。
  他决定这次婚礼必须是秦国有史以来最盛大的一次。
  在征得太后的许可后,他立即向各国发出喜柬,意思是要他们提早准备。他预计燕凄楚韩四国,目前邦交不恶,国君亲自来的机会很大,赵魏犹处于对立状态,但他们想议和,为了安抚,至少也会派太子或得宠公子代表参加。
  后来事实证明,他的估计没错,这四国君王都亲自率领庞大的贺喜团来了,赵魏则派丞相跟随太子。尤其是燕王姬喜使他感激,他一接到请柬即出发,整整早到十天。
  他不但自己来,而且还带着太子丹来,他向秦王政提到他和庄襄王生前的交情,谈起在邯郸的点滴琐事和庄襄王在燕国作客的趣事,他希望秦王政和太子丹能保持这段美好的两代感情。
  因此,他临走留下太子丹作为两国友好的质子,而带走一位秦国质子。
  这些国君和代表国为了显示国力,送的都是典藏级的国宝,秦王政下令将各国所送的礼物放在朝殿展示,并开放朝殿一个月供百姓参观。
  这些礼物包括奇珍异宝,明珠古玉,也有各国的战争利器,如楚国金鞘镶珠的宝剑、韩国可射八百步的强弩、齐国挖地道行坑道战的全套工具、魏国新发明的投石机和改良云梯。
  赵国的附加礼物很特别,乃是一班八八六十四名的女乐,赵国出美女,天下闻名,这班女乐更是经过精挑细选,不但个子一样高,而且身材纤肥,五官长相都几乎同样。这班女乐的歌舞、器乐全都是精彩绝伦,婚礼上的表演就是由她们担任,看得各国君主和贵宾个个如痴如醉,几乎忘掉自己的身份。
  秦王政为了表示与民同乐,这班女乐还公开在外宫偏殿表演一个月,适逢过年休息,每天民众都将偏殿挤得水泄不通。
  敲缶击瓮,弹筝搏髀(大腿后侧)而歌呼呜呜的秦国人,这次是大开了眼界,才知道人间还有如此仙乐和绝色美女。
  秦王政明白赵王送女乐的用意,是想他作通宵欢宴,君臣早朝都爬不起来。他并没上这个当,而是在婚礼狂欢过后,要这些女孩洗尽铅华,投入了织布纺纱的行列。
  燕王喜带来的特别礼物是一队一百二十名片兵各带一匹备马。二百四十七的白马,从头到尾没有一根杂毛,乃是自冀北产马地千万马群中精选出来的,匹匹骨骼均匀,前肢细长,胸部宽厚,耳尖如竹叶,一看就知是上好骏骑。骑卒更不用说了,个个都是辽东大汉,身高都在九尺以上,每人都是虎背熊腰,凛若天神。所用的武器是燕国新改良的马刀,刀身沉厚,能抗拒长兵器,但运用灵活,翻转若飞,适于骑兵冲锋之用,不过,这要有相当膂力的人才能得心应手。
  秦王政将这队骑兵编入虎贲军仪仗队。
  他心里明白,各国送国宝级礼物是在夸富,送兵器战具乃是展示他们的战力,意在吓阻。
  他也带着各国君王和贵宾校阅了虎贲军,这些君王和贵宾多半是首次如此近观秦国部队,礼貌上虽然赞不绝口,内心却在纳闷,为什么他们装备精良、数量也多的军队,遇到军容不怎样而且武器落后的秦军,却会像群羊见猛虎,望风而逃。
  秦王政将各国锋利兵器用来和自己的武器比较,也是暗暗心惊,别国刀剑有的已进步到精钢地步,而秦国军队有的武器还是铜制的。
  他不免恨吕不韦误国,在重商的主导下,由外国引进的冶铁、木工、制革和其他技术,全用在商品制造和达官巨富的宅室装饰及其他享受上,军队的兵器和装备改进不多。
  在国内,秦王政为这次立后颁发大赦,涉及嫪毐及吕不韦案贬蜀者,全部赦回,迁房陵者亦可自由定居。
  刑事犯除杀人、贪污及强盗犯以外,全减刑一半,轻犯立即释放。
  已有战功者均进爵一级,无战功男子每人赐酒一坛,女子赏布一疋。
  婚礼在正月二日举行,适逢各官衙封印休假,农民息耕农闲之时,全国主动将秦王生日、婚礼和过年加在一起过,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大摆宴席,杀猪宰羊,欢宴宾客,整整闹到正月十五,真是一人有庆,万民同欢。
  咸阳甘泉宫的寝宫翻修粉刷一新,秦王政还别出心裁,将七座内寝布置成七国内宫特色,除了秦室外,还有赵、魏、齐、楚、韩、燕各室,各以历次战争在各国掳掠来的珠宝金玉器具,加上这次各国送的礼物,布置陈列其中。
  七室中的女官宫女全由该国女子担任,菜肴服饰皆同该国,秦王及王后轮流在七室内寝宿,等于周游了七国寝宫一次。
  当然,在堆积如山的各国奇珍异宝礼物和民众主动献贡的土产中,最使秦王政及王后感动的是太后的礼物。
  她整整花了两个月的时间,亲自督导御裁为秦王夫妇裁制结婚礼服,并且新手为他们绣制了一幅文王百子图,当然是祝他们多生儿子。
  婚礼当天进行得非常顺利,白天在太史和奉常的前导以及群臣拥戴下,秦王及王后祭天祀地,告庙祭祖。晚上举行婚礼后,分殿大宴各国君王及贵宾,然后接受群臣朝贺,分别赐宴群臣。接着是各国国君带来的歌舞伎献艺,以及秦国地方首长献上秦地特产——战技舞。
  婚礼顺利,宾主尽欢,问题出在洞房里。

  秦王政新婚夫妇首夜轮宿在秦室内寝。
  他们脱去笨重的高冠长袍礼服,换上轻便的家居服,在红烛光摇曳下,半醉的秦王政凝视着年过卅依然俏丽的王后,不知该从哪里开始。
  她头梳马鞍髻,身穿龙凤彩纹大袖细腰红色锦袍,白皙的颈子围在露锋的白狐皮毛翻领里,坐在床边,在烛光下显得特别诱人。
  “玉姊,累了一天,该休息了。"他温柔地挨近她。
  但她转脸过来,眼神却充满哀怨和恨意。
  “你怎么啦?"秦王政惊问。
  “我什么时候得罪你了?"秦王政想抱她,她却闪到一边去了。
  “有什么话好说,给我这种闷葫芦我受不了!"秦王政心中也浮岂不快。
  他想到这是新婚第一夜,要是吵架传出去,真是会笑坏各国君臣。他只得涎着脸陪笑:
  “玉姊,早点安息,明天还有很多的事要做。”
  他想拉她的手,却发现她藏在大袖里的右手握着一把匕首,他拉出她的手,就看到匕首冷光袭人。他惊得酒意全消,但他仍然不相信她对他有恶意,突然间他想起了嬴得,他的背脊开始发凉。
  本能反应他想召人进来,但立即制止住自己,他解开袍内衣襟,露出坚实的胸膛说:
  “不管什么理由,你想杀我就来吧!”
  王后仍然执着匕首,冷冷地说:
  “我不会杀你,而是用来自杀的。”
  “为什么?总得告诉我一个原因。"秦王政恳求,他心中还抱着万一的希望,她只是为了某件事跟他呕气,而不是为了嬴得。
  他这个万一的希望很快粉碎。
  她从另一只袖口掏出一块黑色绢布来,上面的血污点点,因时日长久,早已发黑发干,但仍然有股腥味冲鼻。
  当然他认得出是嬴得的蒙面巾,那天他顺手带回,顺手不知藏在哪里,连自己都忘记了。
  “你在哪里找到这个?"他冷静地问。
  秦王政有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的性格上最大的优点,别看他平时暴躁易怒,但遇到越危急的事他越头脑清醒。
  “南书房书柜里发现的。"王后仍然脸色冷峻。
  “唉!"秦王政长长叹了一口气。
  本来他的南书房除了召见心腹大臣及赵高,别人是不准踏进一步的,宫女近侍要打扫,全都是得有赵高在一旁监视,因为里面的国家机密太多。
  想不到婚礼前的这段时间,他想常见到她,而要她在他批阅奏简文书时陪他;为了表示她的爱意,她也常主动为他整理清扫。这在他是莫大的享受,他有做民间丈夫的感觉,民间妻子为丈夫服务是为了爱,而不是迫于权势和职责,她愿为他做女官都不屑于做的事,他心中有说不出的感激。
  谁知道鬼使神差,反而使她有机会发现这块蒙面巾。不过这样也好,让他有机会向她说明,免得终身内疚,尤其今后要和她常在一起。
  “你好狠心,杀其夫夺其妻!"王后恨恨地说。
  “你能不能先放下匕首,慢慢地听我说。"秦王政勉强带笑。
  “不能!"王后语气坚决。
  “好,我告诉你!"他无奈地说。
  他将上林的那次事件细细从头说起。她的脸色逐渐缓和,紧执着匕首的手也渐渐放松,最后匕首跌落在地,发出铿
  他轻拥住她,用衣袖为她拭擦着眼泪,可是越擦越多,连他也不觉内心凄然。
  很久很久,她才长叹一声,哽塞地说:
  “都怪我不好!嬴政,我不该跟他提你的事。”
  “怪我,"秦王政抢着说:“我不该为自己的心灵享受,打扰你们家庭。”
  “本来嘛,"她自己取出手绢擦干了脸上的泪痕:“你后宫佳丽三千,何必独独钟情于我!”
  “唉,很难形容出那份感觉。"秦王政长叹一口气说:“我总觉得有一个真心关怀我的人,比再多再美的佳丽都好。”
  “为什么你不公开你的身份,名正言顺的召我进宫任职,你可以常见到我,也不会发生这场惨剧。"她有点遗憾地问。
  “整天大王寡人的,我还有什么温馨可言?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和宫中其他女官一样,对我好只是迫于我的权势?"秦王政摇摇头说:“谁知道一念之私,弄出这大的悲剧!”
  “假若不发生这件事,你会永远那样继续偷偷去看我?"她眼中出现了梦幻。
  “当然!"他双手握住她的手,突然语气一转:“相信我?”
  “我从来都没怀疑过你对我说的话,想不到你那次会对我说那样大的谎。”
  “我从头到尾都在骗你。"秦王政无限惭愧地说:“从邯郸就开始了,你还相信我?”
  “那不是欺骗,只是没说清楚。"她宽容地说:“再说,我自己也没问你。”
  “这样说你是完全原谅我了?"他感动地说。
  “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事情的起因是我一时疏忽,只认为人人都和我们一样纯洁和坦荡,不能怪你。”
  “时候不早,我们早点休息吧。"他上前要为她解衣。
  她一手推拒,一手连摇:
  “嬴政,听我说,我愿意做你的王后,为你管理后宫一切,愿意做你的妻子,为你料理身边所有琐事,但是我不愿做你的女人,和你做那件事。”
  “哪有这种分开算法的?既然做我的王后,就得做我的妻子和我的女人。”
  “你错了,这三者的确是可以分开的,王后只是尽公事方面的责任,做妻子则只要关切你,照顾你的生活泼居,真心真意的爱你,做女人只要能给你暂时欢娱和肉体官能上的享受就可以了。你的女人多得很,只是缺少为你管理后宫、母仪天下的王后,以及一个真心关怀爱你的起子,三样我做到两样,你还嫌不够吗?"她笑着问他。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秦王政气鼓鼓地说:“这样对我太不公平,王后不像其他的姬妾,她应该同时负起这三种责任。”
  “嬴政,"她苦笑着说:“是你逼我说的,你听了不要生气。第一,我对床第之间的事没有兴趣,只感到肮脏和痛苦。第二,嬴得的阴影不去,和你做那件事我会有罪恶感。我们一直是纯洁的,我们之间的爱超乎姊弟,也超过夫妻之上,所以你以君王之尊,从不逼我做什么,嬴得不明白这点,才会做出偷袭的蠢事,我要证明给他看!”
  “嬴得已经死了。"嬴政无奈地说。
  “我总感觉到他在窥伺看我。"她愁苦地说:“嬴政,等着要你去做的事太多,治理国事,平定天下,样样都要你费神,不要为我耿耿于怀。”
  “得不到自己心爱的人,就算得到天下又有什么意思?"秦王政真的沮丧极了。
  “你已经得到我整个人和心,何必计较每个女人都能给你的床第之欢?"她微笑着说:“这样好了,我们将次序颠倒一下,你先得到天下,那时嬴得的阴影也许已消失,让我真心全意的献给你!”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秦王政赌平地说:“也许我已战死……”
  “不准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她迅速蒙上他的嘴:“好吧,也许你可以用王的身份命令王后尽这方面的责任!”
  “我不要,我要你自己喜欢做!"秦王政嘟着嘴,像个八岁的孩子。
  她也像在邯郸的那个小姊姊一样,拍拍他的脸颊:
  “那就乖,要侍女来准备另一张床。”

  “真是个奇女子,人也绝顶聪明。"听完了秦王政的诉苦,中隐老人赞不绝口。
  这是他忙完婚礼,将赋归的国君积贵宾送走以后,第一次来见老人。他没有参加他的大婚典礼,虽然他一再派人和亲自来恳求他。
  老人正在修练辟谷之术,人显得清瘦很多,看起来也的确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
  其实,在秦王政的心目中,他不只是仙,而是神,是他自己良心的准衡。每逢内心神人交战、相持不下的时候、老人就能发挥最后一根稻草的作用,一言释疑,使他对再疑难的问题立即豁然而通。
  “这个女人真是聪明!"老人还在赞叹:“她明白女人像山水,男人像寻客的道理!”
  “老爹的意思是?"秦王政不解地看着老人哂笑的脸。
  “一目了然,山川美景全收眼底,寻客会倦游思归;只有山穷水尽,却有一线曲径通幽,才会激发寻幽客的好奇和好胜心。”
  “老爹是说她很厉害?"秦王政有所怨恨而发。
  “不,聪明和厉害表面上相似,实质上却完全不同。”
  “老爹,愿闻其详。”
  “她懂得男女在一起,未作肉体交接以前是日久生情,而在肉体交接以后,则是日久生厌,所以才会发生喜新厌旧,夫妻反目的事。但她也明白,要是完全让你在这方面绝望,会伤到你的自尊,你也会掉头而去,所以她给你一点希望,这是她聪明之处。”
  “老爹为什么不说她厉害呢?"他有点不服。
  “她是为了保护自己。"老人笑着说:“她是三十岁的女人了,不管天生国色,资赋再好,脱去衣服都不能和十六、七岁的少女仆美。而你恋她的是邯郸那股温馨回忆,对她要的是母姊兼情人的那种体贴和照顾,她只要永远扮演这个角色,长久让你只要在她身边,就会生活在邯郸那段甜美的回忆里,你就会终身都恋着她。她这是孙膑赛马,以上驷对下驷的战法,假若她以胴体和众姬妾争宠,岂不变成她以下驷对那些年轻貌美姬妾的上驷!”
  “为什么不说她厉害呢?"秦王政坚持问。
  “为了保护自己轻而伤害别人重,才叫厉害,"老人笑嘻嘻地解释:“她完全没伤害到别人,而且对你还有鼓励作用,这是聪明不是厉害。”
  “但她伤了我的自尊和自信,"秦王政指指心口说:“一个女人都征服不了,还谈什么征服天下!”
  “她不是说要你将次序颠倒过来吗?你就先征服天下给她看!"老人正色地说。
  “根据在各国间谍报告的情势,赵王迁新立,其母原为娼女,后为赵悼襄王姬,非常得宠,以致悼襄王废嫡子嘉而立迁。赵王迁为公子时就品行不好,为王后更是胡作非为,朝野臣民都极其怨恨,所以嬴政认为正是攻赵良机。"秦王意气风发,侃侃而论。
  “背孙武兵法〈首计篇〉给我听!”
  “是。"秦王政恭敬地回答,不知不觉按照儿时背书的习惯长跪起来。
  -
    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故经之以五校之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
  道者,今民与上同意,故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民不畏危;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地者,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凡此五者,将莫不闻,知之者胜,不知者不胜……
  -
  “够了,"老人轻声说,但随即又大声问:“天、地、法,秦国都较各国占上风,但你可曾校之以道?秦国人民是否与你同意,而乐意和你共生死?”
  “嬴政不敢说完全知道。"秦王政惶恐地说。
  “那先亲自去探探民情,不能只听大臣们的阿谀。”
  “是。”
  “还有将,秦国谁能为大将?”
  “桓齮和王翦。"秦王政回答:“两人去年攻邺地,表现很好。尤其是王翦,初次出征,行军布阵的熟练和奇兵运用之妙,连身经百战的桓齮都自叹不如。”
  “桓齮已老,再勇也勇不到多久,未来想平定天下,单靠王翦一柱撑天是不够的,再说秦自白起自裁后,有大将之风的绝无仅有。其实,千里驹常有,识马的高手不多,能驯马练马的人更少,将才要挑选培植,不能全看作战胜负,因为有时候战争的事还真要靠点运气。”
  “是。"秦王政还想问别的事。
  老人却说道:
  “人生得一红颜知己,已是死而无憾,何况她愿做你王后做你妻子,更何况你不像民间一夫一妻,少了妻子,这方面的事就做不成。痴儿,多将时间放在国事上,你一发动战争,是否能收就不完全在你自己了,将来能够你忙的。"老人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注意赵国的李牧!”
  老人闭上眼睛,秦王政告辞。

  秦王政一回 宫就命赵高搜集李牧的详细资料。
  次日一早,他偕同蒙武改装成富家子弟模样,为了防止上林事件的重演,还带了两名扮成家人的力士护卫。
  他们优游市集,在茶馆酒楼用茶用饭,找人闲谈。但转了一个上午,只要秦王政问到国事,对方就以警觉的眼光看着他们,不是三缄其口,不再说话,就是索性掉头而去。四个人整整忙了一天,没有一点收获。
  回到宫中南书房,秦王政叹口气说:
  “李斯和赵高的情报法治工作也许做得太过火了,百姓都不敢说话。孔丘说得不错,苛政猛于虎,难道寡人在他们心目中比老虎还可怕?”
  “陛下,这也不能全怪李斯和赵高,"蒙武谨慎地回答:
  “自商君变法以来,妄论国事者谓之乱化,不管所言对否,全迁之边城,秦人已养成在公众场合慎言的习惯。何况今天我们君臣四人服装特殊,两名力士深睛虬髯,一看就知道是胡人,当然别人不肯说话了。”
  “原来如此,你为什么不早说?"秦王政哈哈大笑。
  “陛下有何好笑事情,笑得如何开心?"王后亲自端茶上来,先放了一杯在秦王政前面,然后又端给蒙武。
  蒙武连忙俯伏双手跪接,口中说道:
  “微臣怎敢冒渎王后亲自赐茶。”
  秦王政在一旁笑着说:
  “王后和寡人有一个约定,进南书房的大臣都是我们夫妇的贵宾,在这里我们要过点民间匹夫匹妇的家居生活,不再是什么君王和王后。”
  蒙武惊奇又钦佩地看了王后一眼,王后大方地向他点头微笑。
  “王后,你也坐下吧。"秦王政温柔亲切地说:“听听我们在外边遇到的一些趣事。”
  王后在一侧席案前坐下,深情地看着秦王政说:
  “真希望哪天我们能同游咸阳,就像在邯郸一样。”
  她的这句话就像符咒,秦王政眼中立即出现了梦幻的向往。
  蒙武当然听得一头雾水,这是他们夫期间的秘密。
  王后坐好以后,侍女端上茶来,她轻啜了一口,又微笑着问:
  “你们刚才有什么事好笑的?”
  秦王政大致说了一遍。
  “其实今天你们已经有了很大的收获。"王后郑重地说。
  蒙武和秦王惊诧地看着她。
  “恕臣妾直言。"王后转向秦王政说:“陛下不是因而知道苛政猛于虎,在百姓的心目中,大王比老虎更可怕吗?”
  蒙武吓得脸色苍白,深怕王后的直言会引起秦王政的暴怒,他的喜怒无常乃是群臣所深惧的。
  真所谓一物降一物,秦王政不但不生气,反而若有所思地点头说道:
  “经王后这么说,我才明白今天的收获实在不小,不过寡人总想听听百姓对我的看法。”
  “臣有一办法!"蒙武说。
  “快说!"秦王政催促。
  “人在喜极泣极、失去理智的时候才会吐真言,还有就是喝酒五分,天不怕地不怕,豪气干云的时候也敢吐肺腑之言。明天不如大王只带臣一人,换件市井人物常穿的衣服,混在这些人中间喝酒,等他们酒醉,臣再以话题逗引他们发言,就不怕听不到真心话了。”
  “此计甚好!"秦王政拍案说,接着转脸问王后:“你看怎么样?”
  “臣妾早跟陛下约定,为陛下管理后宫及照顾陛下生活起居,外界政事一概不过问。"王后摇头不愿置评。
  “怎么这样说!"秦王政发急:“这又不是什么军国大事,何况你刚才就已插口了。”
  “王后也赐点看法吧。"蒙武在一旁劝解。
  “好,我说,听不听得进去是你们的事了。"王后微笑着说:“其实市井人要发哪些牢骚,不用听也知道。商人一定会骂税捐太重,生意难做,土地和重要原料全为国家掌握,再不像吕不韦相国时代可以垄断操纵,因此再也不容易发大财。至于那些游侠无赖一定怨恨法律太严,逼使他们的活动空间越来越小,不像燕赵等地的同行那样如鱼得水,如鸢飞在天的自由自在。”
  “王后的话虽然不错,但在市井之中,人们茶余饭后酒酣耳热以后,多少我们可以听到一点基层民众的心声,这就是历代贤王专设采风之官,到各国搜集歌谣传说的原因。"蒙武在一旁说。
  “你们都错了,这些放言高论的人都不是真正的秦国基层。秦国真正的力量是在那些农民和工匠,平时他们默默耕种或制造,提供全国所需的粮食和生活必需品,战时服役从军,拿起武器拼杀,年纪大的,不能上战场杀敌,还要在后方从事各种劳役,这些大都是不说话的,可是他们占全秦人口的百之九十以上。所有君主能听到的声音,不是士大夫的今古制度之争,就是怨叹个人的怀才不遇,再不然就是大臣营党结派,攻讦对方。真正出钱流血的基层百姓是没有声音的,要有的话也只是抱怨上天,今年的风不调雨不顺,或者是战争留下的孤儿寡妇哭父、哭夫、哭子的声音!"王后的声音越来越激动,最后眼睛里闪出泪光。
  秦王政和蒙武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接下去。许久,秦王才以打圆场的口吻对蒙武说:
  “那明天我们去农村走走。”
  “是,遵命!"蒙武恭身说。

  他们打扮成专在农村地区售卖日用品的小货郎,青衣短装,头戴毛毡小圆帽,脚穿翘头长靴。虽然秦王政气度轩昂,举止之间掩盖不住他的王者之风;蒙武俊秀洒脱,怎么看都不像在风尘中打滚的行商,但藉着这种身份,却很容易地接近了这些其实的农民。
  为了怕露出马脚,他们只骑了两匹驽马,没带任何从人。怕自己根本不懂小货郎如何卖货,引起别人的怀疑,他们没带任何货物,只托言货已卖完,他们是赶回咸阳城去。他们藉口马要喝水,或是人肚子饿了,问村夫农妇要水买食,乘机进入民家,和这些憨厚的男女老幼闲聊。
  他们发现,果然正如王后所说,这些农民对国事一无所知,而且也不想知,他们奉行着千千万万年来的农家信条,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努力耕耘,就有收成。年成好,足以仰食父母,俯蓄妻儿,他们就谢天谢神,感谢祖宗保佑。天时不好,粮食欠收,他们只有自己收紧裤带,忍饥受冻,却得将该缴的田赋充公,或是将大部分仅有的收成交给地主。他们很少怨言,缴赋交租是应该的,天时不好是他们做错事得罪了天、神,或者是祖先,所以不下雨或是涨洪水来惩罚他们。
  他们很多人甚至不知道嬴政这个名字,更别说是王绾、蒙武和李斯了,他们只认识县里的衙役和乡里的亭尉,因为衙役来了,表示该交田赋了,交不出家里就会有人被抓去关,抓去挨鞭子;亭尉带着亭丁敲锣召集他们讲话,就表示要打仗了,他们的年轻男子要去当兵,又得多缴一份战时田赋。
  最后秦王政和蒙武在黄昏的归途中,进入一家大约有七、八百户人家的大村庄,看来这处庄子还算是富裕的。
  田里的麦子已黄,随着晚风兴起层层麦浪,暮霭中,田野到处是牧童赶着牛羊的吆喝声,对照着天边的晚霞,好一幅美丽的原野画。
  村口大批的儿童在嬉戏,夹杂着母亲的唤儿回家声,村子周围有着各种花树,枝叶茂密,传来阵阵花香,村里除了大多数的茅顶泥墙房屋外,也点缀了不少砖墙瓦顶大宅。
  “陛下,天色不早,该回宫了。"蒙武器奏。
  秦王政正专心看着一堆儿童在玩骑马打仗的游戏,虽然游戏是假的,孩子们却玩得非常认真,直到双方真的动手动脚打了起来,哭闹喊叫乱成一团。
  “怎么真打起来了!"骑在马背上的蒙武感到好笑。
  “秦人喜斗好勇,连孩子都如此,但这就是寡人征服天下的本钱。"秦王政在马上自言自语,完全没理会蒙武在说些什么。
  直等到喊这些孩子吃晚饭的家长冲入战团,这些孩子才作鸟兽散,跑不掉的各被各的家长拉耳朵,扭着手臂,边骂边打地拖回家。
  秦王政和蒙武都看得笑了。
  可是进得村庄却发现气氛不对,全庄都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下。
  几乎家家户户都贴着白色素绢,上写"祭奠"两个大字,门口的香案上摆着鲜花时果,还有杀好去毛的鸡鸭和猪头,两旁点燃着香烛。
  门里传出哭泣声,有的是细语轻泣,有的嚎啕哭诉。
  “这是怎么回事?"秦王政忍不住问:“难道这个村庄发生瘟疫,不然怎么家家户户都有死人?”
  “待臣进去看看。"蒙武说。
  两人翻身下马,找到一家围有竹篱笆的茅屋,看见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者带着两个男孩,正将祭奠完毕的香案搬回屋内。
  蒙武向前施礼说道:
  “老丈,我们两人为行货小郎,售货完毕,想转回咸阳,现在人马都饥渴了,是否能卖点吃的给我们。”
  老人打量了两人一眼,很客气地说:
  “在乡下,粮食果菜都是自己种的,也不知道怎么个卖法,两位凑巧今晚来到,远来就是客,不嫌弃的话,请进来一起用饭。”
  秦王政和蒙武也就不再推辞,道谢一声跟着老人进屋。老人转身要那个半大小子料理两个人的马去了。
  屋内有一个中年妇人红着眼睛在摆饭桌,看样子是刚才哭过,另外在堂屋的里间,还隐隐约约地听到哭声。
  老人招待两人坐下用饭,饭罢,秦王政忍不住问道:
  “贵庄今天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办祭悼,难道发生了什么不幸事情?”
  老人叹了口气,怀疑地望着秦王政说:
  “小哥不是秦地人?”
  原来秦地人一向好客,但自从商鞍变法后,鼓励民间互相监视检举,匿奸者与作奸犯科者同罪,城市人家早就不愿接待陌生人,不过这种顾忌还没流传到淳起的乡间。
  “小的是咸阳人,自小在赵地长大。"秦王政知道自己是一口邯郸口音,只有如此说。
  “难怪小哥不知道了,秦国连连与各国打仗,每年都要死不少人,尤其是二十多年前与赵国的长平之战,秦国十五岁以上精壮差不多死伤了一半。要是按照每家死者的忌日祭奠,村子里几百户人家,死者上千,那天天都会有哭声,于是公议出一个办法,规定在每年今天一起祭奠,免得天天有女人哭,真是烦死人了。”
  秦王政听得心头一震,这样一个小村庄,历来就战死了上千人,那秦国全国应该有多少?
  “这是指长平战役以来所战死的人?"蒙武问老人。
  “当然,要是自孝公建国扩疆,那就数也数不清了。"老人陷入回忆说:“老朽也参加过长平之战,那次战争的确惨烈,本来秦律规定父子同在军中者,父可解役回归,但当时我正担任村长,征召的人数筹不足,虽然我已四十多岁,我还是带着村里的备卒去了。我和长子同时参加了长平之战。”
  “老人家有几位公子?"秦王政问。
  “本来有三个,眼下一个都没有了。"老人悲叹地说。
  “都住在哪里?"秦王政顺口问,心想也许是出外经商或游学去了。
  老人用手指着堂屋中间苦笑的说:
  “喏,都住在那里!”
  秦王政和蒙武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在黯淡的油灯之下,看到祖宗牌位边另有三个小牌位,上面的字迹看不清。但在堂屋中央挂着一块匾额,上写着"一门三忠烈"的大字却看得很清楚,惭愧的是,匾额上的署名还是嬴政他自己。
  当然,这匾额的字不是他的亲笔,每年发出多少块这类匾额他也不知道,但必须有特别事迹和奇功才能得到这种匾额,这是法令明定的。
  这是秦国民众心目中的殊荣——能得到大王"亲笔"题字赞扬的御匾。但秦王政自己在心里想:
  “白发人送黑发人,连丧三子,为这块匾付出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长子在武安君白起麾下任军吏,战死于长平之役,次子阵亡于攻韩之战,最小的小犬死在十一年的攻邺战场上。"老人指着神案墙上挂着的一片看不清的东西又说:“那些都是我三个小犬在战场上掳获的纪念品,其中也有历次战争中所得到的褒奖令和勋牌。”
  老人一一指点,娓娓道出来历,如数家珍,三个儿子用性命换来的这些东西,的确也算得上是家藏珍宝。
  秦王政听得内心激动不已,他暗示蒙武问老人需要什么帮助,于是久在一旁沉默的蒙武说:
  “老人家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
  “需要?"老人似乎听不懂他的问话,他偏着头想了很久,才说出一句话来:“也许我需要的是一个儿子!”
  秦王政和蒙武闻言苦笑,却听到房间里的啜泣声变成嚎啕大哭,另一个较年轻的女人声音在细声安慰。
  老人紧皱着眉头说:
  “那是老朽的老婆,自长平之战丧去长子后,二十多年哭到现在,每晚都哭,眼睛都哭瞎了。刚才收拾饭桌的是次媳,那两个半大小子就是她生的,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五岁,十五岁,嗯,明年就要参加材官训练,再过两年又可以送上战场了。”
  秦王政和蒙武听不出他话中的含意,不敢插嘴。
  “我真的需要一个儿子!"老人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像是跟谁在生气:“我老了,身体也不怎么好,老婆眼睛瞎了,什么都不能做,田里屋里,内内外外,全靠媳妇一个人在支撑。”
  “老人家,您两个孙子都快大了,您会享得到晚福的。"秦王政婉言安慰。
  “孙子?晚福?"老人欲哭无泪地笑了:“早些年庄里的人哪个不说我有福气,妻子贤慧,儿子一个比一个俊俏能干,最要紧的是个个孝顺。现在怎么样?"老人瞪大眼睛看着秦王政:孙子,我真希望他们不要长大,就这样待在身边,至少还可以帮家里看牛砍柴,挑水打杂,一长大送上战场就什么都没有了。”
  “蒙武,我们要全盘解决后顾之忧的问题。"秦王政悄悄地说。
  “是,我们是否要多给老人家点金子,以作安慰?"蒙武也悄声问。
  “我们需要根除整个问题!"秦王政摇摇头。
  老人一直在旁注意蒙武对秦王政说话时的恭敬神态。
  “老人家,今晚打扰太多,该告辞了,"秦王政起立抱拳作揖:“改日再登门致谢。”
  “不要客气,招待不周,"老人又恢复了先前的谦和冷静,他不断来回端详着秦王政和蒙武:“下次经过的时候进来坐坐。”
  “我们会的。"秦王政恳切地说,他看着灯光下老人脸上的皱纹和满头白发。
  “次子和幼子不死,该和你们差不多大,"老人意犹未尽,有点依依不舍地说:“其实,在这个庄子里,我们家不能算是最糟的,至少生活还过得去,有的人家只剩下一个年轻寡妇,上有年迈的公平,拖着四、五个幼小孩子,那才叫惨!”
  “老人家,告辞了,"蒙武取出一锭大约二十两的金子放在桌上:“这点小意思给两位小哥买点糕饼吃。”
  老人先当是铜钱,不经意地说:
  “说好不要给钱的。"老人拿起金子要塞还蒙武,这时才发现不是铜钱,他脸色突变地对秦王政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是咸阳本地人。"蒙武笑着说,想转移他的注意力。
  “哦,对你我真的很面熟,尤其是你的鼻子和突出的胸部,真的和他很像!”
  “老人家说小的像谁?你的幼子?"秦王政有点紧张,拆穿了身份,麻烦可大了。
  “不,像主上,但主上怎么可能到这里来!"老人搔搔头。
  “是啊,主上怎么会来这里?"蒙武笑着打混。
  “小的真像嬴政吗?"秦王政笑着问。
  “老朽只远远的看过主上一次,也就是受领这块匾的那次。”
  “你恨嬴政?"秦王政再也忍不住要何:“害得老人家丢掉三个儿子,嗯,至少有两个儿子是丢在他手上。”
  “真是年轻不懂事,你怎么连名带姓直呼主上?"老人责怪地摇摇头:“我不恨他,有些人会恨,但我告诉他们,秦国不打别人,别人也会打到秦国来,与其别人打我们,不如我们打别人。至于各家的境遇,只有看各家的命运了。”
  “老人家的话真够卓见。"秦王政转向蒙武说。
  “我只恨生在乱世,乱世人不如太平狗,这倒是真的。"他看着蒙武,突然又恢复刚才的话题:“你们不是常人,不然哪来这多金子?”
  “小的家里还算富裕,这点金子老人家拿去,也许可以为这个村子做点公益事情。”
  老人想想说:
  “也好,那老朽就收下了。”
  那个半大小子进来说马已备好。
  秦王政和蒙武迅速上马,像逃走似地驰离庄子。
10

  当晚,秦王政再怎样也无法入睡,他对是否要发动一场征服天下之战,内心陷入了矛盾、焦急和徬徨,他始终徘徊在该不该的问题上。
  为了能睡着,他甚至召了苏夫人来侍寝。往日这是他治疗焦虑失眠的最有效良药,每逢失眠,只要召个姬妾来,经过肉体的放纵和疲劳,他总是能立刻转个身就进入梦乡,将一切问题拖延到明日。
  但今晚这剂猛药并不管用,在做爱的时候,他进入不了状况,头脑反而更清醒活跃,想的还是该不该发动这场战争的问题,完事以后要近侍送走苏夫人,他更是精神益发亢奋,一点睡意都没有。
  不得已他只有披衣起来,在室内转动,就像头囚在兽笼的猛虎想找出路。
  长时间转动和内心焦急的结果,他的精神变得恍惚起来,仿佛觉得自己变成了两个人在激烈争论着。
  “你的祖先为了扩大疆土,为了要参加争取中原盟主,不断耗费秦人的生命,就像割取韭菜,刚冒出新的成熟叶子,立刻就割走了,那样小的村庄不到三十年就丢掉上千条生命,你还想发动一场不知如何收场的征服天下之战?"这一个嬴政说。
  “几百年来,战争不断,百姓受苦,就是因为天下没有统一,我要发动这场战争,乃是以战止战,一劳永逸,不像祖先那样时战时休,目的只是为了点土地。"另一个嬴政说。
  “你在说谎,你在欺骗自己!你发动战争的目的完全和你的祖先一样,征服天下,还不是想将天下变为秦国,变为个人及世代子孙所有,你哪里是为了秦国和天下百姓?"这个嬴政说。
  “绝对不是!再说今天那位老人家的话很对,秦国不打别国,别国也会打到秦国来,与其在本土作战,损失伤亡更大,不如以攻为守,以魏韩为沟壑。"另一个嬴政说。
  “唉,其实你是可以用王道取天下的。以秦兵之强,拥有巴蜀之富,闭函谷关以自守,对内施行仁政,将秦国变成天下最富强而好礼的国家,不出二十年,各国都会信服你,各国百姓都会羡慕秦国百姓,自愿做你的子民。"这个嬴政说。
  “二十年行王道化民,绝对不够。再说二十年后,我都快五十了,而且兵犹火,不战将自焚,二十年的太平日子足以软化任何人的心灵,到时候我还有这个雄心吗?秦国人还能像现在这样英勇善战吗?软化的结果,再加上富有,可能会成为别国侵略的对象,就像赵国一样。”
  “赵国虽富,只是富了上层人物,在邯郸下层社会的惨状,你是亲眼见到的,贫富相差太大,人民兵卒莫不怨恨在上者的奢侈腐化,这样的人民怎可用,兵卒怎么能打仗?"这个嬴政说。
  “所以我要抓住机会,灭掉赵国,韩魏就是囊中之物,并吞了赵韩魏就有了三分之二的天下,再攻凄楚,就不会有大困难了。”
  “可是,你忘了今天看到的秦国的民间惨状,忘了他们因为战争,家家都有年轻人丧生,夜夜都有寡妇寡母夜哭吗?”这个嬴政说。
  “一国哭不如一家哭,天下哭不如一国哭;长期哭,不如让天下暂时痛快地哭一下。我要反问你,几百年来,这么多国君都号召和平,但天下却哭了几百年,你认为维持现状很好吗?"那个嬴政开始反击。
  “不管怎样,我认为你还是先与民休养,多准备几年,比较有把握。”
  “等我们准备好了,别国又产生了贤君贤相,整顿好以后,以天下之力来谋秦,就像齐桓公和苏秦与信陵君一样,到时候秦国该怎么办?待时不如乘机,目前各国混乱,昏君庸臣在位的良机不可失。"另一个嬴政说。
  “你真残忍,在今天亲眼看到民间因战争发生的惨况,不但不反省,反而加速了侵略的决心!”
  “你真笨,不懂得'机不可失'这句话吗?”
  “你既残忍又笨!"这个嬴政破口大骂:“不管民心去向,像头只顾往前冲的野牛!”
  “你既笨又懦弱,与民休养是你胆小和懒的藉口,你才是只首鼠两端的小老鼠!”
  两个嬴政由讲理而谩骂,最后似乎动手打了起来。
  真正的嬴政双手捧着脑袋,只感到头痛欲裂,他大声喊着:
  “停止!停止!我真受不了你们这样吵下去!”
  值夜的近侍闻声敲门,惊惶问道:
  “陛下有什么吩咐?”
  “没有,现在什么时候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大王在寝宫内半夜大叫,传出去又是个笑话。
  “寅时下半时了。"近侍隔门禀告:“早朝时间快到了。”
  “传诏下去,今天的早朝停止,召丞相、御史、延尉、国尉、大将军,及李斯、蒙武等人,酉时至内宫议事殿议事。”
  “遵命!"近侍退去。
  隔着房门,他听到近侍们在窃窃私语。他不禁笑着想:
  “近侍们也许认为苏夫人将我弄得太累了,不上早朝,还是我登基后的第一次!”
11

  直到天将破晓,秦王政总算朦胧睡去,谁知这一睡就睡到了午后,起床后经过近侍服侍梳洗后,只觉得神清气爽,精力充沛。
  于是他到南书房召赵高带来他已拟好的朝廷百官表,以及对李牧的资料搜集。
  只见百官表拟订周密,百官职权划分得清清楚楚,并且直的隶属、横的连系都设计得非常巧妙,形成一道蜘蛛网似的行政体制,而秦王就是坐镇中央的大蜘蛛,网上有任何动静,蜘蛛都会很快发现事情发生点,迅速加以处理。
  秦王政不得不对这个儿时玩伴另眼看待,才知道他在中隐老人那里学到不少东西,而赵高靠着名师加上自己的才智和努力,也没有浪费任何时间。
  他打发走赵高,细细地阅读李牧的个人资料。
  李牧,越国北边良将,常居代地雁门关,受到赵先王的赏识,准许他自设官吏,统辖军政,边境及市场关卡税收,全由他调配支用。
  他知道匈奴来去飘忽,骑兵的攻击力和机动力都非赵军所能比,于是他告诫属下各将,凡遇到匈奴来袭,立即进入壁垒自保,有敢擅自接战、贪功抓俘虏的,杀无赦!
  他每天只是杀牛宰羊犒赏士卒,加强迫射训练,多派间谍和搜索部队,广设烽火台和预警设施。
  每当匈奴来袭,立刻下令全军退入壁内自保防守,这样过了几年,匈奴每次来袭都是空手而归。但匈奴认为李牧胆小看不其他,边关将卒也埋怨主帅缺乏勇气,让他们无法建立功勋,在赵国军中没有面子。
  于是赵王数次派人责备李牧,李牧仍然自行其是,赵王发起脾气来,将他召回,派其他人代替他的职务。
  过了一年多,匈奴每次来袭,新主帅就率军迎战,但每次作战都不利,而且士卒伤亡惨重,民间遭到掳掠,损失太多,赵人在边境也不能畜牧和做生意了。
  因此,赵王只得登门请李牧复出,李牧称病,赵王说:
  “又不要你服劳役,到边境上去养病都好,非你去坐镇不可!”
  李牧开出条件说:
  “大王一定要臣去,必须准许臣用以前的旧战略,臣才敢去。”
  赵王答应了,李牧这才去复任。
  到了任上,李牧告诫部下一切照旧,经过几年,匈奴多次来犯,又和以前一样毫无收获而归,匈奴始终认为他胆小,很轻视他。但赵国士卒天天杀牛宰羊,多所赏赐,弄得自己都不好意思,于是全军表示意愿,愿和匈奴决一死战。
  李牧这才挑选精兵,淘汰老弱,共选得车军一千三百乘,骑兵一万三千人,富于战场经验、曾经立功受赏的步兵五万人,能用强弓劲弩的优良射手十万人。
  他将挑选出来的人另行编组,针对匈奴的游击战术进行布阵、迎战及追击训练。等军队训练完成,可行决战的时候,李牧再用品敌之计。
  他派民众出关畜牧,人民满野,牛羊遍地。匈奴得到消息,小股入侵掳掠,李牧命前军装败退却,匈奴满载而归。匈奴单于得到报告,认为发大财的机会到了,率领全国徒众倾巢而至。
  李牧采用口袋战术,中间诱敌深入,而左右包围奇袭,大破匈奴,斩首十余万,匈奴襜褴族因之灭亡,东胡族溃不成军,林胡族投降,单于逃亡到更远的北方。
  以后十多年,匈奴再不敢接近赵国边境。
  秦王政看完了李牧的资料,不禁掩卷长叹。
  赵国出的名将不少,老将廉岂不用说了,用兵如神,名满天下,几乎没打过败仗。
  而马服君赵奢,以一田部收租吏出身,竟能以不到秦军三分之一的兵力,大败秦军于韩国阏与,使得以后秦军听到他的名字就胆寒,只有等他死后才敢向赵国用兵。
  但是,历代赵王都昏庸,喜欢听信谗言,最后逼走廉颇,否则秦国长平之战不会胜得那样容易。
  长平之战,秦国十五岁以上精壮半数都投入战场,要是惨败,甚或是两败俱伤的惨胜,秦国的命运就不可知了。
  现在又有一个李牧!
  将来要如何对付他?
12

  在议事殿的御前会议中,秦王政首先宣布了两项重要任命。
  任李斯为廷尉,除掌理刑狱以外,并负责对外情报间谍组织的运用。
  任尉缭为国尉。
  任李斯为廷尉,众大臣没有话说,任尉缭这个人却大都很陌生。
  “陛下,尉缭此人,秦国朝野都不熟悉,突然之间任为国尉,恐众将会不服。"丞相王绾首先提出异议。
  “蒙武,"秦王政笑笑,喊着蒙武说:“你将尉缭的来历和学识才能向大家说说。”
  “是,陛下。"蒙武站起道出尉缭的来历。
  尉缭,大梁人,曾在各国为客卿,才干为各国国君所激赏,但他总认为各国君昏臣庸,积弱已久,不会有什么大作为,于是来秦游说秦王政。
  他主要的说词是:“以秦国国势之强,各国诸侯的力量只能看作和郡县相当,怕只怕诸侯联合对秦,出岂不意地突击偷袭,这就是历史上智伯、夫差、湣王所以遭到败亡的原因。所以希望大王不要爱惜财物,贿赂各国豪臣,打击扰乱各国合纵的计谋,只不过花个三十万金,就可以灭掉各国了。”
  秦王为他说动,采用了他的计策,对他行以宾主之礼,衣服饮食都和秦王一样,但有天尉缭却逃走了。
  别人问他,秦王对你如此之好,为什么你还要不告而别?他的回答是:
  “秦王这个人啊,隆鼻,长目,鸡胸,豺声,少恩而虎狼心,平时节俭勤奋,对人恭敬有礼,但将来得志后,亦会轻易吃人。现在我身为布衣,没有担任官职,平时见到我亦执礼甚恭,不过有一天他得到天下以后,所有天下人都会变成他的奴隶了,这种人无法跟他长久相处,还是走了的好。”
  但和李斯一样,没等到出函谷关,就为秦国的缉捕系统所扣留,经过秦王政一再的恳求,才愿留下为秦国效力。
  等蒙武简介了尉缭,复座以后,秦王笑着问群臣说:
  “各位卿家由此可以看出寡人唯才是用。”
  众大臣只有称是。
  这里面只有李斯和蒙武两个人明白,秦王这项任命其实是想由自己确实掌握军权。
  以往无论吕不韦的人或者是宗室大臣担任国尉,因为和统军将领都有深厚渊源,很容易发生嫪毐式的谋反事件。如今任命与秦国毫无关系的尉缭就不会有这层顾忌,今后国尉纯粹成为君王的幕僚,处理一些军政的日常事务,办理君王交代的任务。
  接着秦王政将百官组织表交给丞相,由丞相召集有关大臣修改议定后覆奏。
  以下是广泛讨论国事及议定出兵各国的战略计划。
  经过彻夜的提案和讨论,会议得到多个结论,其中重要的有——
  第一,原则上今后只封爵位而不再裂土,也就是说,爵位只是一种世袭荣誉,不再拥有土地和兵权,这是根本解决天下的诸侯割据乱源。
  第二,全国实行郡县制,今后占得各国土地,依照秦国制度办理。
  第三,建立全国服役士卒的抚恤制度,战死及伤残者给予优厚抚恤及协助,并规定壮勇从军,家无男丁可从事农耕者,应由地方政府协助其农耕,并免除田赋,以免军人在前方作战有后顾之忧。
  这项决议交由骑射蒙武详细拟订具体办法和制度。
  第四,恢复重农轻商基本国策,限制外国商人不得在秦购买土地,贷款农民利率由政府规定,商人不得以高利剥削农民。
  第五,山林矿产盐铁全收归国有,地方政府不得私自租卖给商人。
  第六,秦国货币因为各国通商频繁,形成混乱,今后限由官方铸钱,各国货币及私人铸钱不准流通,这项制度今后随着军事进展推行到全天下。
  第七,广设关卡,过关货物按成收税,以筹军费。
  其他还有多种措施,秦王政皆指定专人负责研究办理,并拟订详细编组及实施办法覆奏。
  最后,会议讨论到平定天下的战略目标及出兵先后顺序。中间有一场激烈争辩。
  有人主张先灭楚以增加国力,同时解决侧背之忧;也有人认为先灭韩魏,再进军赵齐,免得后方遭到袭击;但秦王政终于采用了李斯攻赵灭韩的建议,理由是赵国目前为中原核心,攻取赵国,东可以取齐,北可攻燕,而和楚国因有大河及长江的阻隔,楚想救赵亦不容易,秦军侧背都等于有了依托。
  会议结束时,秦王政对群臣下达全国总动员令,无论军费、后员、后勤支援及有关事项,全都要在半年内完成,预定在秋委发动对赵攻势,再顺道灭韩。
  会后各大臣纷纷议论,大家已明白看出,秦王政不但野心勃勃,有统一天下之志,而且要将所有权力全掌握在他手中,今后无论三公九卿只是他的仆从,奉命行事而已。
13

  秦王政早朝回来,到南书房用早餐,这是他一天中最幸福愉快的一刻,因为王后总是会将早餐准备好,等着他一起共进。可是今天他一进门就发现不对,几案上已放好了热腾腾的早餐,可是王后满脸泪痕,似乎哭过。
  看到他来,王后慌慌张张地擦干眼泪,避席跪着接驾。秦王政心里多少有点不高兴,难道一大早就又想起嬴得?有时候他真不了解她为什么这么固执,无论他对她怎么好,都不能攻占她为嬴得神主所保留的那一席之地。
  在坐下用餐时,他装作不经意地问王后说:
  “玉姊,刚才你哭过了?大清早谁敢得罪你?”
  王后脸上此刻仍带哀伤神情,但一听他问,勉强微笑着说: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刚才是看了一篇文章,里面举了个故事作例子,我心有所感触,忍不住流了泪。”
  “哦,谁写的文章这样动人?"正在用餐的秦王放下玉箸,
  “拿来我看看!”
  “看你性子总是这样急,用完餐再拿给你看。”
  在南书房里,他们是纯粹的民间夫妇。
  “那先说给我听听,否则我就不吃了。"秦王政像幼弟似地撒娇。
  “好吧,"王后笑着说:“一共有好几篇文章,是由韩国辗转传过来的,作者不知是谁,但看笔调简朴却又雄辩,像是古人所作。我刚看的一篇篇名为〈说难〉,喂,你吃啊,你不吃我就不说了!”
  “好,我吃。"秦王政像孩子一样,赶紧吃了几口。
  “我是看到文章中所说的弥子瑕的故事,心有所感。”
  “能不能说给我听听,看看你的感伤有没有道理。"秦王政笑着说。
  “卫国的弥子瑕受卫君宠爱。有天深夜,弥子瑕听到母亲病了,他要赶时间,虽然明知卫国王法规定,偷驾君车砍双足,但他仍然驾着卫君的车子探母病去了。卫君听到别人告发时,他反而说'弥子瑕真的是有孝心啊,为了母亲的缘故,甘心犯砍双足的罪!
  有次,弥子瑕和卫君共游果园,他摘了一枚桃子吃,咬了两口,觉得味道很好,顺手就将吃剩的桃子拿给卫君吃。当时卫君很感动地说:'弥子瑕真是爱我啊,有好吃的东西就想起了我!'”
  等到弥子瑕色衰而爱弛,卫君意为这两件事加罪于他,罪名是:'曾经偷驾过我的车,又曾将食剩的桃子拿给我吃!'”
  “弥子瑕是男子,会引起你什么感伤?"秦王政摇摇头问。
  “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日好?男女都是一样的。"说着说着王后的眼泪又出来了,她突然跪倒在地说:“大王对臣妾的好处,臣妾是知道的。今天处处容忍,只不过不知道一旦爱弛,又会加给臣妾什么罪名。”
  “玉姊,"秦王政赶快扶起王后,埋怨地说:“说好在南书房我们是民间夫妇,怎么你又来这一套!文章在哪里?赶快拿给我看。”
  秦王读到〈说难〉文中最后一段——
    天龙之为虫也,可扰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
  鳞盈尺,人有撄之,则必杀人,人主亦有逆鳞,说
  之者能无撄人主之逆鳞,则几矣。
  他坐着说:
  “这个作者倒是懂得游说的技巧,知道说服就要投君王所好,要是遇到我,他就糟了,我根本不会让他猜中我的心意。"笑着向王后说。
  等到他再读到〈孤愤〉、〈五蠹〉等篇,他不禁击案感叹。他对王后说:
  “唉,真所谓朝闻道,夕死可也,我要是能和这个作者交游,虽死无憾了。”
  “男女读书的着重点真是不一样,"王后坐着提醒:“作者据说是韩国人,李斯也是韩国人,也许他会知道详细一点。”
  “对啊!"秦王政拍案,他转向侍立在门口的近侍说:“召廷尉李斯来!”
  近侍立即退下传诏,王后笑着说:
  “看你急得这个样子,别人才下朝,你又找他来。”
  秦王政没有答话,专心去读他的书了。
  没等多久,李斯匆匆忙忙地赶到,嘴边还留着没擦干净的用餐痕迹。他行礼说:
  “大王有何急事召臣?”
  “没有什么急事,倒是有几卷好文章请卿家来共赏。"秦王笑着将竹简递给他,一边还说:“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李斯双手接过竹简,看了一下,笑着说:
  “大王要见此人不难,这些都是臣昔日同窗韩非的作品!”
  “韩非!"秦王皱着眉说:“何许人也?”
  “韩非与臣同时受业大儒荀卿,他的才华臣自叹不如。”
  “那好,卿家是否可为寡人请韩非来秦,秦国新改政令,正需要这种人才。"秦王政高兴地说。
  李斯见到秦王如此欣赏韩非,突然内心有了警觉,他回答说:
  “韩非患口吃,长于著书,写有〈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等十余万言,却拙于说话,恐怕见到人会失望。"李斯有点后悔,刚才不应该话说得这样快。
  “寡人有这个耐心听他结结巴巴地说话,"秦王政注视着李斯,神情有点怀疑:“再不然,请他为寡人著书建立行政制度有何不可?”
  李斯看秦王神色不对,赶快又启奏说:
  “大王急着要见他,本来不重视他的韩王可能因此想留着自用,而不肯放人。”
  “我会下令桓将军,要他加紧攻韩,韩王想谈条件,就派韩非来。”
  秦王政哈哈大笑,李斯也陪着笑,但内心总有一个疙瘩在。只有王后看到秦王的骄态和李斯的勉强样子,在一旁暗暗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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