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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一句话说得婉容心里突突直跳。
  文绣道:“他那把年纪能会什么,皇上是看上他的英俊了吧。”
  “胡说什么!”溥仪瞪了文绣一眼。
  魔术演完了,已是六点,天黑下来。御膳房摆上筵席,大家吃过饭以后,溥仪道:
  “咱们先看灯,再去看花炮和烟火。”
  殿内殿外,人们欣赏着形态各异,图案纷呈的纱灯,啧啧赞叹。
  之后,他们去网球场看花炮和焰火。
  网球场上搭好了一排排的架子。有女眷在低声说:“这就是失火的建福宫吗?”
  “正是。”另一个小声地答。
  “万岁爷,可以放了吗?”有护军叫道。
  溥仪看了看周围的人,道:“可以了。”
  “放花炮、烟花了——”
  一个护军走近一个架子,火芯点燃,突然间,一声爆响,声如炸雷,一片红光腾空而起,五颜六色的火花在空中飘散开来。
  又一架点燃了,千万条红鱼、跃上空中,紫禁城在这红光之中,显得绚丽多彩。
  一架架的烟花燃起来,空中不断地变幻着五彩的图案。
  城墙外面,人们也翘首观望。溥仪分明地听到墙外人们的赞叹声、欢呼声。
  “这是个辞旧迎新的夜晚,明年,我们的事业将如这时的天空一样辉煌!”
  溥仪在心里默念着,踌躇满志。
  正月十四是溥仪的万寿节,养心殿内外,又大张筵宴,网球场上,又是一夜的烟花焰火。
  宫里人喜笑颜开:几十年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在这美好的春天里,溥杰和唐怡莹结了婚,婉容的哥哥润良则和溥仪的大妹韫媖结为连理——这真是亲上加亲。
  可是,郑孝胥的改革却碰了一路的钉子。
  内务府总理大臣的办公室里,郑孝胥的三角眼黯淡无光,眼皮松弛。
  绍英道:“总理,您看这内廷的开支如此巨大,现在连庄师傅的房租也付不起了,房主催的又厉害,怎么办?”
  内务府空空如也,春节期间皇上的铺张和几个婚事,更是把内务府推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钱是拿不出来,可是若抵押的话,一来皇上不情愿,二来国会议员刚致函民国内务部,让他们制止清宫的抵押,内务部转来的议员们的函件就在郑孝胥的桌子上,而且,外边还盛传北洋政府拟派冯玉祥、李石曾等起草保护清室文物古物的法案,这个时候若是再事抵押,肯定会引火烧身的,怎么办?
  郑孝胥道:“庄师傅的房租,民国政府也有份,和房主说清楚。”
  绍英道:“那时是徐世昌做总统,他说的话,在今天还算数吗?”
  “那么——”郑孝胥道,“把宫内安吉所的房子修理一下,让庄师傅搬到宫内住吧。”
  “这——合适吗?”
  “有何不可?”郑孝胥拿出不容否决的姿态。
  “好吧。可是内务府各级人员的薪俸,欠了这么多,现在正是新春过后,青黄不接,他们嚷着要补发,怎么办?”
  这是最让郑孝胥头痛的问题,内务府欠其官员的薪俸,多得无法计算。
  “为了大清的事业,让他们多奉献,顾全大局,何况他们都是世代受大清的荫庇,现在正是艰难的时候,让他们讲点奉献,总不为过罢。”
  “可是现在来上班的人越来越少,差不多只剩下我们几个内务府大臣了——下边的司员上班的也寥寥无几。”
  原本郑孝胥要裁减冗员,现在,他还没动刀子,内务府的人走了大半,这是他始料不及的,这个时候,他意识到他在皇上面前的大话,就要破灭了。
  可是,郑孝胥心一狠,道:“既然他们不来上班,就永远不要来了,而且,对奉宸宛、武备院、上驷院、银库、灯库、皮库的人,我都要裁减;另外,上赏、津贴等名目一律取消,所有薪俸改为月薪,这样,内务府的开支就大大减少了。”
  绍英心里一惊,他原以为他说了那些话郑孝胥会知难而退,没想到他反而更进一步,如果真的这样裁减,他们过去建立的网络就要被破坏,想了一想,绍英道:
  “总理,若是减撤人员,就必须首先补发欠薪,其次还要发遣散费,不然,他们先上法院,咱们怎么应付?”
  是啊,你要裁人家,就必须首先把欠人家的付清——如今是民国,如果不这样,他们真的告上法庭怎么办?
  郑孝胥又看了一眼所欠内务府各级人员的薪俸,眼前一黑,这是无论如何也偿付不起的,他如一个泄了气的皮球,瘫在椅子上。
  绍英暗笑。
  郑孝胥突然来了精神,似打足了气的皮球被谁猛拍了一下,他一蹦,站起来,道:“将内务府的官房租库裁撤,把房产、土地全部拍卖,这样,经费不就解决了吗?”
  绍英不慌不忙地道:“总理到内务府不久,不知实情。内务府所管的房地产确实不少,在官房租库里,光契纸和租约就堆了三间库房,多少年来,从没有人动它一动。可是,辛亥革命乱匪猖蹶,建了民国。这些年来,大部分的地产房产被民国政府接管、盗卖的也不再少数。房产就说不清楚了。总理,我问一句话你就明白啦,您说,这紫禁城的房产属于谁?”
  一切都是水中月,镜中花,郑孝胥又瘫到椅子上。
  绍英心里又是一阵冷笑:你这个毛头小子,能动得了内务府吗?
  许久,郑孝胥才有气无力地道:“还有一个办法。我在商务印书馆工作多年,那里的人我很熟,如果把文渊阁所藏的《四库全书》运往上海,由商务印书馆影印出售,在国内外都会有很大的市场,肯定能获得一笔厚利。”
  绍英心想:你与商务印书馆熟悉,肯定也能发一笔横财!不过,到了这个地步,绍英也不再说什么,道:“这个办法可以试试,咱又不损失什么。就是不知道皇上那里怎么样。”
  “皇上那里,我去说说看。”
  郑孝胥来到养心殿,见罗振玉正和皇上说得亲热,心里不免厌恶。
  见郑孝胥来了,罗振玉起身告辞,向郑孝胥举一举手,走了。
  郑孝胥道:“皇上,罗振玉的散氏盘、毛公鼎的古铜器拓片,佟济煦的珂罗版的宫中藏画集都卖了大价钱,轰动了中外。像这样的清点,为公为私是说不清楚的,所以,臣以为,罗振玉此人不可太信他。”
  “唔——”溥仪道,“怪不得有人上奏说罗振玉等人清点古玩字画是越清点越少,看来决不是空穴来风,你也要多加注意!”
  “是,皇上。不过,我从罗振玉的拓片得到启示,如果把文渊阁的《四库全书》拉到上海印书馆影印,既可得一大笔钱,解决宫内紧缺的经费,又可展示大清在文化上的伟大贡献,扩大皇上的影响,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溥仪大喜,道:“好!这又不是抵押,只是影印,东西还是咱的,这个法子好!”
  “犹如那拓片一样,是从宫中的样本拓取的,卖了好价钱,也应归入宫中才是。”
  “这倒提醒了朕,以后的拓片、影印、翻录、抄录都必须经过朕的批准,收入归内务府,违犯的,按偷盗治罪。”
  “那么影印《四库全书》的事……”
  “就交与你了,你全权处理此事,去办理吧。”
  郑孝胥刚一退出,侍卫报:“魔术师韩秉谦师徒来了。”
  “快进。”
  韩秉谦带着徒弟进了东暖阁倒身下跪,口称:“皇上吉祥。”
  “起来吧。”
  “谢皇上。”
  “这就是你那徒弟,不错,是英俊逼人,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李玉亭。”
  “果然如玉树临风,虽是小小年纪,举止倒很老道。”
  韩秉谦道:“江湖中人,从小历练,比不得一般人家子弟。我这徒弟虽然不是十五岁,但学艺已有八年了,出入的场所场面,见到的世情世面都是极丰富的。”
  溥仪道:“这就更好了。”
  韩秉谦道:“不知皇上叫小的师徒来要表演什么节目。”
  溥仪笑道:“却不是表演节目。”
  “那么是……”
  “你这徒弟身上的功夫如何?”溥仪做了几个架势。
  韩秉谦道:“身手倒是出类拔萃的——玉亭到梁上去。”
  李玉亭一个跟头翻上去,如紫燕打了个翻身,轻轻地落到梁上,没有一点声息。
  “好!”溥仪赞叹一声,道,“我让你们来,不好说出口的,想让玉亭作我的随侍。”
  “玉亭,还不快谢谢皇上恩典!”
  李玉亭听师傅这一吆喝,便倒身跪地,咚咚咚磕了三个头,朗声道:“谢万岁抬举。”
  “玉亭,真是你的造化!从今以后,你就可有出息了!”
  “看赏。”博仪一声叫,有太监捧出盘子,盘子上是满满的珠玉金块,韩秉谦也不推辞一句,跪地磕头谢恩,把东西装进了包裹。
  得了玉亭,溥仪整日沉浸在魔术之中,按李玉亭的指点,他买了许多变戏法的道具,经常练习,一个月下来,身手灵活,也能玩几种戏法,于是便把溥杰、溥佳及几位妹妹叫进宫,在他们面前卖弄,这自然博得了许多夸赞,溥仪更是高兴万分。
  溥仪想:皇后和淑妃看了我的戏法,也一定拍手叫好,哪天玩给她们看看。
  溥仪忽然觉得,这些天来他几乎天天都去看婉容骑自行车,却好长时间没有到文绣那里去了,于是他便来到重华宫。
  “万岁爷来了。”太监在院子中传报。
  溥仪做了手势,让他们不要声张,他要和文绣开开玩笑。于是他走到文绣的窗前,敲了敲窗,里面没有人应,又敲了敲,里面还是没有人应。溥仪的热情不免减下来,他知道文绣酷爱读书写字弹琴,她的学问,早超过婉容。可是这会儿并没有读书声和琴声,若是在写字,她应该听到的。溥仪疑惑之中又敲了一下,仍是没有人答理。他快快地折回到门口,进屋里去了,见桌子上和琴架上并没有人影,便往里去,见文绣侧身睡着,他又轻步上前,拽了根自己的头发,插在文绣的耳眼里,搌了几下。
  文绣这才翻身坐起,笑道:“痒死人了,你干什么。”
  “干什么,献你一朵花。”
  “哼,还不是献给你的什么伊丽莎白,她是女王,咱是什么。”
  “看!”
  忽然,溥仪的手中长出一朵玫瑰,文绣大喜,道:“这是怎么回事!”
  “看。”
  随着溥仪的手一转,他的胳膊上,已站着一只鸽子,红红的眼睛,四处张望着。
  “戏法!皇上什么时候学的变戏法!”
  “这你也不知道?学了一个多月的,是韩秉谦那个大徒弟李玉亭教的。”
  文绣撒着嘴道:“咱哪里知道皇上整天在干什么。”
  “我不是来了吗?”
  “就是,这倒很稀罕,你今天没去看人家骑车,不怕人家说你呀。”
  “哪里的话!你要是想学车,我也送你一辆。”
  “哼!就这么想着我!今天到这里来,说不定是想表现自己呢。”
  溥仪最怕人家说中他的心事,常言说,雨不大,湿人;话不多,伤人。而文绣的话又正把溥仪自觉不自觉的隐秘说出,溥仪很气恼,来时的盎然兴致早已化为乌有,可他想毕竟自己已一个多月没来这里了,倒是天天去婉容那里,她心里难受,也是可以理解的。于是溥仪道:
  “你也别生我的气,我觉得你年龄还小,待你再长大点,我就会天天带着你。”
  “哟,那把皇后放哪儿呀,人家是‘后’,咱是‘妃’,你这样说,不怕舌头长疮呀!”
  “你还是有点小孩子脾气——好吧,无论你怎么说,在我临走的时候,我还是要送你一件礼物。”
  说着,溥仪一伸手,手里多了一朵黄花,把黄花展开,原来是一方块丝绢,上面还有一首词,文绣看去,见是欧阳修的《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簾幕无垂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向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文绣看罢此词,正说中自己心事,不由得双眼涌泪。溥仪见此,才猛然悟起不该题上这么一首词,后悔也已晚了。便道:“淑妃,转眼间是夏天,万物竟相勃发,不是更好吗?待你稍长一点,我会日日在你身旁的。”
  又说一遍自己也觉怆的话,溥仪便起身告辞。
  他快步来到储秀宫,见婉容正在骑车,她已经骑得非常熟练,拐弯抹角也不用别人去扶了。
  “达令。”溥仪叫道。
  “嗨。”婉容和他打着招呼,鼻尖上冒着汗,脸白里透红,鲜丽如花。
  “下来吧。”
  “不,我正骑得高兴呢——亨利,你今天来得这样晚,我等了你好长时间,以为你不来了呢。”
  “我在给你准备礼物,快下来吧。”
  婉容又绕了一圈,在溥仪面前停下来,道:“你别是哄我玩儿吧?”
  “My dear,you see!”
  一支鲜红的玫瑰伸到婉容的鼻子底下。
  “啊!我太幸福了。”婉容接过玫瑰,嗅了嗅,又吻了吻,道:“皇上就是为我送这礼物呀,我太幸福了。”
  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的功夫还不错吧,若是在宫外,做个魔术师还是可以的。”
  “那个叫什么什么亭的该走了吧?”婉容不经意地问道。
  “为什么要走呢?”
  “皇上的本领学到家了么。”
  “我不会让他走的,他的武功很好,就留在我的身边做随待了。”
  玉亭不走了——婉容在心里念叨一句,笑道:“皇上还能变出什么来?”
  “看!”
  溥仪又变出一只白鸽。
  “好可爱的鸽子!”婉容捧着鸽子,用腮摩挲着它。
  用过晚膳后,溥仪又和婉容闲话了一会儿,和往常一样,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又回到了养心殿。
  而婉容,又是一番惆怅。
  池塘里的荷叶铺展开来,柳丝儿也越抽越长。
  又一个夏天来到了。
  溥仪这些天却异常烦躁,因为宫中偷盗的事情又一件接一件的发生了,最让溥仪气恼的是,有一天祭祀他去拿凤冠,可是上面的钻石珠宝全被人换成了膺品!
  许多宫中古旧的珍宝又出现在北京的街头,出现在珠宝店里,舆论又是一片谴责声,报纸上登了许多文章,呼吁保护国宝,敦促政府对清宫采取措施,以防文物字画再被盗卖。
  在这种呼声中,民国内务部颁布了“古籍、文物及古迹保存法草案”,“草案”很快在议会通过,内务部把它交给了清宫内务府,与此同时,内务府也被告知:不许把四库全书运到上海商务印书馆影印,清室无权这样做!
  清室的内务府几近瘫痪,绍英、耆龄袖手不问,荣源因为卖国宝的事受到皇上的斥责而不敢露头,金梁以为所上的条陈里有让皇上劝醇亲王退休的话被醇亲王载沣大骂了一顿,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剩下的郑孝胥已是灰头土脸,他的内务府改革计划已成泡影。
  于是郑孝胥写了辞职书递到溥仪桌前,恰在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
  “喂——”溥仪拿起话筒。
  “是皇上吗?”
  “是。”
  “给皇上请安,我是王怀庆。”
  “噢,王将军,有什么事吗?”
  “皇上,我在外面听说郑孝胥在宫里闹得很不像话,他这样问下去民国政府可能会采取新的举动,我也不太好帮皇上的忙了,皇上还是酌情过问一下内务府的事情。”
  “好的,王将军费心了。”
  “为皇上效命,应该的。”
  放下话筒,溥仪对郑孝胥道:“朕就准你所请,但仍是懋殿行走,我早晚间都要请教问题的,希望你不要懈气。”
  “是,皇上,臣一定尽犬马之劳。”
  此时,庄士敦进来了,问:“听说郑先生要辞去总理内务府的职务?”
  溥仪道:“我已经准其所请了。”
  “皇上,内务府不改革就无法稳定后方,郑大人的改革之所以失败,是由那些既得利益的官僚造成的,若就这么算了,以后对内务府就再也没有什么约束力了。”
  郑孝胥道:“是我无能,我别无话说。”
  溥仪道:“郑孝胥暂且离职,待情况有所缓和,郑孝胥对内务府再加了解后,可以再掌印钥。”
  庄士敦见势态已无法挽回,转而说道:“皇上,如今外面对紫禁城的议论不好,为挽回影响,皇上可与皇后一起做些善事,也可在城内城外走一走。”
  不知道这外国老夫子怎么想出这种法子,在他的眼里,皇上和皇后总是高贵的,必然受到公众的拥戴,走到哪里,肯定会成为公众注意的中心,在为新闻的焦点。
  庄士敦有的看法是对的,有的看法不是自欺就是欺人。
  皇上早应到外面玩玩的想法,只是苦于无法开口,庄士敦给他找出这么一条理由来,他欢天喜地地答应了。
  无意间,溥仪游景山的消息让报界知道了,报纸预先登出了消息。
  游山那天,景山周围遍布军队和警察,但这丝毫没有减损百姓们瞻望皇上、皇后丰采的热情。
  婉容身着素花旗袍,显得朴素而又典雅,优美的曲线又得以巧妙的展示;她脚上是一双高跟花盆鞋,走起路来袅袅婷婷如风摆杨柳;头上钗簪闪耀,又戴着九龙四凤的珠翠凤冠,高贵的身份由此显示出来。
  皇上、皇后出神武门了!
  围观的市民引颈张望,渴望能看得更真切些,便如潮水般往前拥,城防守卫队的士兵和护军们把人流往回推,大枪的刺刀闪闪发光。
  忽然,婉容向市民们作了个优雅的手势,挥起的手臂在空中划了个柔美的弧线。人潮中立即响起欢呼声。溥仪见此,也举手向百姓们挥手致意。
  溥仪的前面是护军开道,后面是婉容,再后是溥杰,然后是随身侍卫。荣源及部分王公和内务府大臣则在侍卫的后面,最后又是护军。
  众人从正门进园,五座山峰如青螺一般摆在面前。溥仪、婉客带着人们首先来到寿皇殿,向着历代的祖宗遗影、遗物跪拜了一番。然后从绮望楼沿山路东走,到达红墙,溥仪已气喘吁吁。
  婉容道:“皇上,以后要多出来走走,这样极有利身体健康。外国人都是度周末的,他们爬山、骑车、看比赛,日子紧张而又多姿多彩。就是总统也过周末,时常携夫人到海边度假。咱们离景山这么近,如同后花园,到这里多走走总是可以的吧。”
  溥仪已经发现婉容喜欢在公众面前抛头露面,便道:“以后我们不仅来游这媒山,还要去游颐和园,登香山呢。”
  “啊——这才是生活,”婉容高兴地摆了一个舞姿,转了一圈道,“在天津的时候,我时常出去玩,还去逛市场商店呢,我真想故地重游。可是如今……皇上,咱们也能到天津、上海去游历一番吗?我的老师就到过许多国家呢。”
  溥仪知道,洋师傅对婉容的影响远远超过了中国师傅,便道:“洋人总是自由自在,周游各地,活得确实是轻松,可是那也只是少数的几个国家的洋人。如今咱们还没有得到那样的条件——不过,我想,我们总有走出紫禁城,走出北京的那一天。”
  “亨利,我们遨游世界!”
  “作为高贵的皇后。”溥仪补充的这话,正是婉容心里所想的。
  “亨利,走,我扶你。”
  婉容扶着溥仪,像外国贵妇人一样挎着溥仪的胳膊。曲曲折折地转了几处山道,来到一处矮墙前,这里,一颗老槐树虬枝翠叶,十分茂盛。人们驻足凝神,呆望着它。溥仪心道:这必是崇祯帝上吊的那棵树了。婉容从众人的神情中也意识到这一点,便道:“一棵老树,有什么看头,走。”
  他们顺着山路往上攀登——其实山路极平坦,经过了两座古雅的亭子,来到景山中峰的最高处——万春亭。溥仪、婉容进入这垂檐的绿琉璃瓦的亭子,溥仪道:“这是乾隆帝修建的,与这个亭子一起修建的还有四座。”
  溥仪让绍英介绍其余的四座亭子,绍英道:“刚才已经见过两个了,就是富贤亭、辑芳亭。东边山峰的两个亭子是周赏亭和观妙亭。”
  溥仪站在山顶,见紫禁城方方正正的摆在面前,黄色的琉璃瓦闪闪烁烁。“这座宏伟的宫殿绝不能让它落入到别人的手中!”溥仪在心里默默地发誓。他的目光又向远处望去,整个北京城进入视野,虽然远处浑饨茫茫,但大致的轮廓已然清晰。望近处,则市井人物历历在目。
  毕竟时代不同了,街上的风物人流也尽透出现代的气息。溥仪想,要恢复祖业,绝不能囿于紫禁城中,要把祖宗的功业纳入现代的氛围中才能发扬光大。
  婉容抚着溥仪的肩道:“亨利,你在想什么?是在想咱们要是能走在大街上该如何如何的事吗?”
  “别想这些,现在不可能。”
  “皇上,你看,那些女学生的服装,那齐耳的短发,是我在学堂里最喜欢的。”
  “是吗!哪天穿给我看看。”
  “一定穿给你看,只是头发——皇上,看那种卷头发——看,在那儿,在那儿,看到了吗?多时髦。”
  “那像绵羊的屁股,有什么好。”
  “哼,什么眼光,我看要让王国维给你讲讲美学才好。”
  “看来你是比我懂得多,不过,王国维可讲不出现代时髦的美学观点来。”
  二人在山上惬意地谈着,犹如关在笼子里的困兽,终于回到了山林。
  此时此刻,文绣正在御花园中踽踽独行。
  下午的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长了些,不远处,是像她那孤独的影子一样的假山洞,洞口的上方,长着一株曲曲弯弯的松树,松树旁有几棵瘦弱的小草。
  文绣又到了一个篱笆前,里面旱莲开放,月季正红,芭蕉翠叶如盖,铁树绿意袭人。看着这生机一片,文绣来到一方池旁边。池中莲叶田田,莲花吐艳。文绣望着池中自己的影子,正是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年华,不免掉下泪来。泪水落入池中,几头红鱼游来,摇头摆尾中,涟漪远荡,池中的影子也随之破碎。
  突然,她听到一声鸣叫,知道那是苑中的鹿鸣,便走过去。梅花鹿见一丽人走来,悠然相迎,文绣伸出素手,梅花鹿伸首细吻。文绣道:“你在这圈中,消磨年华,不枉负了自然造化的造就吗?”
  梅花鹿默默地看着她,舔着她的手指……
  文绣回到重华宫,隐隐约约地听到宫墙外的欢呼声。想必是皇后回宫了,于是坐在琴旁,可是十指零乱,难以成曲。文绣起身走到桌前,提笔写出一篇短文:
  哀苑鹿
  春光明媚,红绿满园,余偶散步其中,游目骋怀,信可乐也。倚树稍息,忽闻囿鹿,悲鸣宛转,俯而视之,奄奄待毙,状殊可怜。余以此鹿得入御园,受恩俸豢养,永保其生,亦可谓之幸矣。然野畜不畜于家,如此鹿在园内,不得其自由,犹狱内之犯人,非遇赦不得而出也。庄子云: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不愿其死为骨为贵也。
  写罢,文绣仍是无所适从,郁不能发,便捧起《红楼梦》来。随意一翻,竟是这样的一段——
  黛玉喝了两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浙浙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暗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且阴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知宝钗不能来,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亦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各其词曰《秋窗秋雨夕》。其词曰:“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文绣不觉抚着桌上的那本《乐府杂稿》,哪里还能止住眼泪。
  溥仪、婉容和众人进了神武门,大家分散。
  溥仪对身边的随侍道:“你们回养心殿,我到储秀宫去了。”
  “奴才送万岁爷一程吧。”
  说话的正是李玉亭,婉容望了他一眼,恰好正遇上李玉亭的目光,二人都急忙掉过头去,婉容的脸如火烧的一样,听到溥仪道:
  “那么你就送我们到储秀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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