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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宝箱的奥秘


  对徐志摩的赞美和攻讦自他逝世后不久就开始了。
  新月社的同仁筹备了《新月》志摩纪念专号,刊出了小曼的《哭摩》、胡适之的《追悼志摩》、郁达夫的《志摩在回忆里》、韩湘眉的《志摩最后的一夜》、杨振声的《与志摩最后一别》、周作人的《志摩纪念》、何家槐的《怀志摩先生》、方令儒的《志摩是人人的朋友》、陈梦家的《纪念志摩》等十二篇文章。
  林徽因、凌叔华等也在《北平晨报》发表了纪念文章。
  志摩的碑文,大家委托在武汉大学任教的新月社故旧凌叔华题写。
  不只是新月社同仁,整个北平文化界都把志摩的遇难,看作是中国新文学的一大损失。
  另一面,社会上对于他的个人生活,往往有不能谅解之处。他的离婚和他的再婚,是他一生中最受社会谴责的两件事。现在志摩虽已盖棺,却未定论,种种指责,也理所当然地牵涉到林徽因。这使新月社的朋友们为之愤怒,他们在悼念文章中,很直率地谈到了这一点。
  胡适说:“谁都能明白,至少在志摩的方面,这两件事最可以代表志摩的单纯的理想的追求,他万分诚恳的相信那两件事都是他实现他那‘美与爱与自由’的人生的正当步骤,这两件事的结果,在别人看来,似乎都不曾能够实现志摩的理想生活。但到了今日,我们还忍用成败来议论他吗?”
  杨振声说:“他所处的环境,任何人要抱怨痛苦了,但我没听见他抱怨过任何人,他的行事受旁人的攻击多了,但他并未攻击过旁人。难道他是滑?我敢说没有一个认识他的朋友会有这个印象的,因为,他是那般的天真!他只是不与你计较是非罢了。他喜欢种种奇奇怪怪的事,他一生在搜求人生的奇迹和宇宙的宝藏。哪怕是丑,能丑得出奇也美;哪怕是坏,坏得有趣就好。反正他不是当媒婆,作法官,谁管那些!他只是这样一个鉴赏家,在人生的行程中,采取奇葩异卉,织成诗人的袈裟,让哭丧着脸的人们看了,钩上一抹笑容,这人生就轻松多了!
  我们试想想这可怜的人们,谁不是仗着瞎子摸象的智慧,凭着苍蝇碰窗的才能,在人生中摸索唯一引路的青灯,总是那些先圣往哲,今圣时哲的格言,把我们格成这样方方板板的块块儿。于是又把所见的一切,在不知不觉中与自己这个块块儿比上一比,稍有出入,便骂人家是错了。于是是非善恶,批评叫骂,把人生闹得一塌糊涂,这够多蠢!多可怜!志摩他就不——一点也不。偏偏这一曲《广陵散》,又在人间消灭了!”
  陶孟和说:“一个永远寻求新的兴奋的人当然最怕平凡。规则的生活与志摩的性格是格格不相人的。我们若想像志摩每天早晨拿着皮包到公事房,过衙署式的生活,晚间回家同老婆孩子相聚,过19世纪的家庭生活,不特是滑稽之极,实在是亵渎了志摩的可爱的性格。这样无聊的,平庸的,缺乏生命兴味的存在只是凡夫、俗子的份,没有志摩的。”
  方玮德说:“至于另一些人毁谤志摩,那又是因为做人的基本观念不同。那些人是不大承认古老是有价值的,即是新奇和将来于他们也不一定有意味。这些人的论调我们无须辩白,我不愿意在我们这是非的世界里谈判我们的是非。志摩文学上的事业没有达到他自己所愿望的成功,那是无可讳言,但他这半生做人的精神已是可贵。另外他待人处世那副热肠,那样真切,也不易得。我们失掉一个得用的东西,总都要记挂半天,除非是寻得一件和以前差不多的,心里才略为安慰些。但是寻不着的话呢,那在这凄漠的国度里,谁又能禁止我们对于志摩的早死不加以惆怅?”
  志摩的心是挂在胸膛外面的,因此也最容易让人当成靶子。再没有比看到一个死去的朋友仍然在受着世人的责难,更让人难过了。新月社的朋友们,只有用他们手中的笔,愤怒地为他们的朋友呐喊,这是对朋友杜鹃啼血的忠诚。
  最令人悲痛的莫过于林徽因,在徐志摩坠机不几天,她便给《北平晨报》写了《悼志摩》的文章:
  现在那不能否认的事实,仍然无情地挡住我们前面。任凭我们多苦楚的哀悼他的惨死,多迫切的希冀能够仍然接触到他原来的音容,事实是不会为体贴我们这悲念而有些须更改;而他也再不会为不忍我们这伤悼而有些须活动的可能!这难堪的永远静寂和消沉便是死的最残酷处。
  我们不迷信的,没有宗教地望着这死的帏幕,更是丝毫没有把握。张开口我们不会呼吁,闭上眼不会入梦,徘徊在理智和情感的边沿,我们不能预期后会,对这死,我们只是永远发怔,吞咽枯涩的泪,待时间来剥削这哀恸的尖锐,痂结我们每次悲悼的创作……
  他离平的前一晚我仍见到,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他次晨南旅的,飞机改期过三次,他曾说如果再改下去,他便不走了。我和他同由一个茶会出来,在总布胡同口分手。在这茶会里我们请的是为太平洋会议来的一个柏雷博士,因为他是志摩生平最爱慕的女作家曼殊斐儿的姊丈,志摩十分的殷勤,希望可以再从柏雷口中得些关于曼殊斐儿早年的影子,只因限于时间,我们茶后匆匆地便散了。晚上我有约会出去了,回来时很晚,听差说他又来过,适遇我们夫妇刚走,他自己坐了一会,喝了一壶茶,在桌上写了些字便走了……
  现在这事实一天比一天更结实,更固定,更不容否认。志摩是死了,这个简单惨酷的实际早又添上时间的色彩,一周,两周,一直的增长下去……
  我认得他,今年整十年,那时候他在伦敦经济学院,尚未去康桥。我初次遇到他,也就是他初次认识到影响他迁学的逖更生先生。不用说他和我父亲最谈得来。虽然他们年岁上差别不算少,一见面之后便互相引为知己。他到康桥之后由逖更生介绍进了皇家学院,当时和他同学的有我姊丈温君源宁。一直到最近两月中源宁还常在说他当时的许多笑话,虽然说是笑话,那也是他对志摩最早的一个惊异的印象。……
  诗人的志摩用不着我来多说,他那许多诗文便是估价他的天平。我们新诗的历史才是这样的短,恐怕他的判断人尚在我们儿孙辈的中间。我要谈的是诗人之外的志摩。人家说志摩的为人只是不经意的浪漫,志摩的诗全是抒情诗,这断语从不认识他的人听来可以说很公平,从他朋友们看来实在是对不起他。志摩是个很古怪的人,浪漫固然,但他人格里最精华的却是他对人的同情,和蔼,和优容;没有一个人他对他不和蔼,没有一种人,他不能优容,没有一种的情感,他绝对地不能表同情。……
  在何等情况之下,他理智上认为适当与否,他全能表几分同情,他真能体会原谅他人与他自己不相同处。从不会刻薄地单支出严格的迫仄的道德的天平指谪凡是与他不同的人。他这样的温和,这样的优容,真能使许多人惭愧,我可以忠实地说,至少他要比我们多数的人伟大许多……
  说来志摩朋友之多,不是个可怪的事;凡是认得他的人不论深浅对他全有特殊的感情,也是极自然的结果。而反过来看他自己在他一生的过程中却是很少得着同情的。不止如是,他还曾为他的一点理想的愚诚几次几乎不见容于社会。……
  他站在雨中等虹,他甘冒社会的大不韪争他的恋爱自由;他坐曲折的火车到乡间去拜哈代,他抛弃博士一类的引诱卷了书包到英国,只为要拜罗素做老师,他为了一种特异的境遇,一时特异的感动,从此在生命途中冒险,从此抛弃所有的1日业,只是尝试写几行新诗——这几年新诗尝试的运命并不太令人踊跃,冷嘲热骂只是家常便饭——他常能走几里路去采几茎花,费许多周折去看一个朋友说两句话;这些,还有许多,都不是我们寻常能够轻易了解的神秘。……
  志摩的兴趣是极广泛的。就有几件,说起来,不认得他的人便要奇怪。他早年很爱数学,他始终极喜欢天文,他对天上星宿的名字和部位就认得很多,最喜暑夜观星,好几次他坐火车都是带着关于宇宙的科学的书。他曾经疯过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并且在一九二二年便写过一篇关于相对论的东西登在《民铎》杂志上。他常向思成说笑:“任公先生的相对论的知识还是从我徐君志摩大作上得来的呢,因为他说他看过许多关于爱因斯坦的哲学都未曾看懂,看到志摩的那篇才懂了。”今夏我在香山养病,他常来闲谈,有一天谈到他幼年上学的经过和美国克来克大学两年学经济学的景况,我们不竟对笑了半天,后来他在他的《猛虎集》的“序”里也说了那么一段。……
  此外他的兴趣对于戏剧绘画都极深浓,戏剧不用说,与诗文是那么接近,他领略绘画的天才也颇可观,后期印象派的几个画家,他都有极精密的爱恶,对于文艺复兴时代那几位,他也很熟悉,他最爱鲍提且利和达文骞。……
  他喜欢色彩,虽然他自己不会作画,暑假里他曾从杭州给我几封信,他自己叫它们做“描写的水彩画”。他用英文极细致地写出西(边?)桑田的颜色,每一分嫩绿,每一色鹅黄,他都仔细地观察到。……
  对于音乐,中西的他都爱好,不止爱好,他那种热心便唤醒过北平一次——也许唯一的一次——对音乐的注意。……
  谁相信这样的一个人,这样忠实于“生”的一个人,会这样早地永远地离开我们另投一个世界,永远地静寂下去,不再透些须声息!
  我不敢再往下写,志摩若是有灵听到比他年轻许多的一个小朋友拿着老声老气的语调谈到他的为人不觉得不快么?这里我又来个极难堪的回忆,那一年他在这同一个的报纸上写了那篇伤我父亲惨故的文章,这梦幻似的人生转了几个弯,曾几何时,却轮到我在这风紧夜深里握吊他惨变。这是什么人生?什么风涛?什么道路?志摩,你这最后的解脱未始不是幸福,不是聪明,我该当羡慕你才是。
  这年12月,新月社同仁为了编辑徐志摩全集而忙碌着。徐志摩生前一批信件和几本日记曾交凌叔华保管,胡适曾写信给凌叔华,让她提供这批志摩遗稿,凌叔华12月10日复信说:
  志摩于一九二五年去欧时,曾把他的八宝箱(文字因缘箱)交我看管,欧洲归,与小曼结婚,还不要拿回,因为箱内有东西不宜小曼看的,我只好留下来,直到去上海住,仍未拿去。我去日本时,他也不要,后来我去武昌交与之琳,才算物归原主。……今年夏天,从文答应给他写小说,所以把他天堂地狱的案件带来与他看,我也听他提过(从前他去欧时已给我看过,解说甚详,也叫我万一他不回来时为他写小说),不意人未见也就永远不能见了。……前天听说此箱已落徽音处,很是着急,因为内有小曼初恋时日记二本,牵涉是非不少……日记内容牵涉歆海及你们的闲话(那当然是小曼写给志摩看的),不知你知道不?
  12月18日,胡适另写一信给凌叔华:
  昨始知你送在徽音的志摩日记只有半册,我想你一定把那一册半留下作传记或小说材料用了。但我细想,这个办法不很好。……你藏有此两册日记,一般朋友都知道,……所以我上星期编的遗著略目,就注明你处存两册日记。……今天写这信给你,请你把那两册日记交给我。我把这几册英文日记全付打字人打成三个副本,将来我可以把一份全的留给你做传记材料。
  1932年1月初,凌叔华由武汉来北平度假,林徽因到史家胡同寓所找到她,向她要志摩在伦敦写得那两本英文日记。凌叔华说:“日记确在我手里,是受志摩委托代他保管的。要交出的话,也只能交给陆小曼。”
  林徽因怏怏不快地又去求助胡适,胡适几次打电话又登门索要,凌叔华只是搪塞。后经许多朋友斡旋,凌叔华才勉强把日记和八宝箱交给了林徽因。
  半个世纪以后,1982年10月15日,客居英国伦敦的凌叔华致信陈从周,旧事重提,信中说:
  这情形已是三四十年前的了!说到志摩,我至今仍觉得我知道他的个性及身世比许多朋友更多一点,因为在他死的前两年,在他去欧找泰戈尔那年,他诚恳的把一只小提箱提来叫我保管,他半开玩笑地说:你得给我写一传,若是不能回来的话(他说是意外),这箱里倒有你所需的证件。……不意在他飞行丧生的后几日,在胡适家有一些他的朋友,闹着要求把他的箱子取出来公开,我说可以交给小曼保管,但胡帮着林徽音一群人要求我交出来(大约是林和他的友人怕志摩恋爱日记公开了,对她不便,故格外逼胡适向我要求交出来),我说我应交小曼,但胡适说不必。他们人多势众,我没有法拒绝,只好原封交与胡适。可惜里面不少稿子及日记,世人没见过面的,都埋没或遗失了。……
  1983年5月7日,凌叔华再次致信陈从周,对上信所讲到的史实作了补充说明:
  前些日收到赵家璧来信,并寄我看他写纪念志摩小曼的一文,内中资料(为志摩传)提到当年志摩坠机死后,由胡适出面要求朋友们把志摩资料交他的事。其实那时大家均为志摩暴卒,精神受刺激,尤其是林徽音和他身边的挚友,都有点太过兴奋。我是时恰巧由武汉回北京省亲避暑,听到志摩坠机,当然十分震动悲戚。……志摩去欧之前(即翡冷翠前),他巴巴的提着他的稿件箱(八宝箱),内里有向未给第二人读过的日记本及散文稿件(他由欧过俄写回原稿件等)多搭,他半开玩笑的说:“若是我有意外,叔华,你得给我写一传记,这些破烂交给你了!”我以后也问过他几回,要不要把他的八宝箱拿走,第一次是我离开北京到日本去一二年……在去日之前,我问过志摩要不要拿走他的箱子,他不来拿。
  我们二年后由日本回,西滢应武大之聘,我又问志摩要不要他的箱子,他大约因上海的家,没有来取。
  至于志摩坠机后,由适之出面要我把志摩箱子交出,他说要为志摩整理出书纪念。我因想到箱内有小曼私人日记二本,也有志摩英文日记二三本,他既然说过不要随便给人看,他信托我,所以交我付存,并且重托过我为他写“传记”,为了这些原因,同时我知道我交胡适,他那边天天有朋友去谈志摩的事,这些日记恐将滋事生非了。因为小曼日记内(二本)也常记一些事事非非,且对人名一点不包含,想到这一点,我回信给胡适,说我只能把八宝箱交给他,要求他送给陆小曼。以后他真的拿走了。
  日来平心静气的回忆当年情况,觉得胡适为何要如此卖力气死向我要志摩日记的原因,多半是为那些他热衷政治,志摩失事时,凡清华北大教授,时下名女人,都向胡家跑,他平日也没有机会接近这些人,因志摩之死,忽然胡家热闹起来,他想结交这些人物,所以得制造一些事故,以便这些人物常来。那时我蒙在鼓中,但有两三女友来告我,叫我赶快交出志摩日记算了。我听了她们的话,即写信胡适派人来取,且叮嘱要交与小曼。但胡不听我话,竟未交去全部……
  那时林徽音大约是最着急的一个,她也同我谈过,我说已交适之了。
  半个世纪的一桩公案,凌叔华也只说了一家之言。
  据后来卞之琳的文章说,林徽因将这两本日记一直保存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后焚于“文革”之中。
  近年来,又发现了林徽因给胡适的两封亲笔信,几十年来那个争论不休的“八宝箱”问题,如今离揭示其谜底更接近了一步。
  林徽因1932年元旦致胡适的信写道:
  志摩刚刚离开我们,遗集事尚毫无头绪,为他的文章,就有了些纠纷,真是不幸到万分,令人想着难过之极。我觉得甚对不起您,为我受了许多麻烦,又累了别的许多朋友,也受了些纠扰,更是不应该。
  事情已经如此,现在只得听之,不过我求您相信我不是个多疑的人,这一桩事的蹊跷曲折,全在叔华一开头便不痛快——便说瞎话——所致。
  我这方面的事情很简单:
  一、大半年前志摩和我谈到我们英国一段事说到他的“康桥日记”仍存在,回硖石时可找出给我看,如果我肯要,他要给我(因为他知道我留有他当时的旧信,他觉得可收藏在一起)。注:整三年前他北来时,他向我诉说他订婚、结婚经过,讲到小曼看到他的“雪池时代日记”,不高兴极了,把它烧了的话,当时也说过“不过我尚存下我的‘康桥日记’”。
  二、志摩死后我对您说了这段话——还当着好几个人说的。——在欧美同学会,奚若、思成从济南回来那天。
  三、十一月二十八日星期六晨,由您处拿到一堆日记薄(有满的一本、有几行的数本、皆中文,有小曼的两本,一大一小,后交叔华由您负责取回的),有两本英文日记即所谓Cambridge(康桥)日记者,一本乃从July.31.1921(1921年7月31日)起。次本从Dec.2nd.(同年12月2日)起始,至回国止者。又有一小本英文为志摩一九二五在意大利写的。此外几包晨副原稿,两包晨副零张杂纸,空本子、小相片、两把扇面、零零星星纸片,住址本。注:那天在您处仅留一小时理诗刊稿子,无暇细看箱内零本,所以一起将箱带回细看,此箱内物一是您放入的我丝毫未动,我更知道此箱装的不是志摩平日原来的那些东西,而是在您将所有信件分人、分数捡出后,单将以上那些本子、纸包子聚成这一箱的。
  四、由您处取出日记箱后,约三四日或四五日听到奚若说:“公超在叔华处看到志摩的康桥日记,叔华预备约公超共同为志摩作传的。”注:据公超后来告我,叔华是在十一月二十六日开会(讨论追悼志摩)的那一晚上约他去看日记的。
  五、追悼志摩的第二天(十二月七号)叔华来到我家,向我要点志摩给我的信,由她编辑成一种“志摩信札”之类的东西,我告诉她旧信全在天津,百分之九十为英文,怕一时拿不出来,拿出来也不能印,我告诉她我拿到有好几本日记,并请她看一遍大概是些什么,并告诉她,当时您有要交给大雨的意思,我有点儿不赞成,您竟然将全堆“日记类的东西”都交我,我又embarrassed(困惑)却又不敢负您的那种trust(信任)——您要我看一遍编个目录——所以我看东西绝对的impersonal(非个人的)带上历史考虑眼光。interested only in(只爱好)事实的辗进变化忘却谁是谁。
  最后我向她要看公超所看到的志摩日记——我自然作为她不会说“没有”的可能说法,公超既已看到(我说:听说你有志摩的康桥日记在你处,可否让我看看,等等)她停了一停说可以。
  我问她:“您处有几本?两本么?”
  她说两本——声音拖慢,说后极不高兴。
  我还问:“两本是一对么,未待答是否与这两本(指我处康桥日记两本)相同的封皮?”
  她含糊应了些话,似乎说:“是、不是、说不清等等。(似乎)一本是——”现在我是绝对记不清这个答案(这句话待考)。因为当时问此话时,她的神色极不高兴,我大窘。
  六、我说要去她家取,她说她下午不在,我想同她回去,却未敢开口。
  后约定星三(十二月九号)遣人到她处取。
  七、星三九号晨十一时半我自己去取,叔华不在家,留一封备给我的信,差带复我的。
  此函您已看过。她说:“(原文)昨归遍找志摩日记不得,后捡自己当年日记乃知志摩交我乃三本,两小一大,小者即在君处箱内,阅完放入的。大的一本(满写的)未阅完,想夹在字画箱内(因友人物多加意保全)因三四年中四方奔走,家中书物皆叠成山,甚少机缘重为整理,日间得闲当细检一下,必可找出来阅,此两日内人事烦扰,大约须此星期底才有空翻寻也。”注:这一篇信内有几处瞎说不必再论,即是“阅完放入”“未阅完”两句亦有语病,既说志摩交她三本日记,何来“阅完放入”君处箱内,可见非志摩交出乃从箱内取出阅而“阅完放入”,而有一本(?)未阅完而未放入此箱偏偏又是当日志摩曾寄存她处的一个箱子,曾被她私开过的(此句话志摩曾亲语我,他自叔华老太太处取回箱时亦大喊“我锁的如何开了,这是我最要紧的文件箱,如何无锁,怪事!”又“ch(查理)奇怪许多东西不见了missing(丢失)旁有思成、Li Lian(李连)、Tailor(裁缝)及我三人”)。
  八、我留字请她务必找出借我一读,说那是个不幸事的留痕,我欲一读,想她可以原谅我。
  九、我觉得事情有些周折,气得通宵没有睡着,可是我猜她推到“星期底”必是要抄留一份底子,故或需要时间(她许怕我以后不还她那日记)。我未想到她不给我。更想不到以后收到半册,而这半册日记正巧断在刚要遇到我的前一两日。
  十、十二月十四号(星一)halt abook with128pages received(完成了收到128页的一本书),dated from Nov.12.1920(从1920年11月17日开始)。ended with senterce“It was badly planned.”(用“计划得很糟”的一句话结束)。叔华送到我家来,我不在家她留了一个note(注释)说,怕我急,赶早送来的话。
  十一、事后知道里边有故事却也未胡猜,后奚若来说,叔华跑到性仁家说,她处有志摩日记(未说清几本),徽音要,她不想给(不愿意给)的话,又说小曼日记两本她拿去也不想还等等。大家都替我生气,觉得叔华这样实在有些古怪。
  十二、我到底全盘说给公超听了(也说给您听了),公超看了日记说,这本正是他那天(离十一月二十八日最近的那星期)看到了的,不过当时未注意底下是如何,是否只是半册未注意到,她告诉他有两本,而他看到的只是一本,但他告诉您(适之)I refuse tobe quoted(我拒绝被引述)。
  底下事不必再讲了。
  这年正月初一,林徽因再次致信胡适,进一步阐述了两本“英文日记”内容的始末:
  下午写了一信,今附上寄呈,想历史家必不以我这种信为怪我为人直爽性急,最恨人家小气曲折,说瞎话。此次因为叔华瞎说,简直气糊涂了。
  我要不是因为知道公超看到志摩日记,就不知道叔华处会有的。谁料过了多日向她要借看时,她倒说“遍找不得”,“在书画箱内多年未检”的话真叫人不寒而栗!我从前不认得她,对她无感情,无理由的,没有看得起她过。后来因她嫁通伯,又有“送车”等作品,觉得也许我狗眼看低了人,始大大谦让真诚的招呼她,万料不到她是这样一个人!真令人寒心。
  志摩常说:“叔华这人小气极了”。我总说:“是么?小心点吧,别得罪了她”。
  女人小气虽常有事,像她这种有相当学问知名的人,也该学点大方才好。
  现在无论日记谁裁去的,当中一段缺了是事实,她没有坦白说明以前,对那几句瞎话没有相当解释以前,她永有嫌疑的(志摩自己不会撕的,小曼尚在可问)。
  关于我想看那段日记,想也是女人小气处或好奇处、多事处,不过这心理太Human(有人情味)了,我也不觉得惭愧。
  据实说,我也不会以诗人的美谀为荣,也不会以被人恋爱为辱。我永是“我”,被诗人恭维了也不会增美增能,有过一段不幸的曲折的旧历史,也没有什么可羞惭。我只是要读读那日记,给我是种满足,好奇心满足回味这古怪的世事,纪念老朋友而已。
  我觉得这桩事,人事方面看来真不幸,精神方面看来,这桩事或为造成志摩为诗人的原因,而也给我不少人格上、知识上、磨练修养的帮助,志摩in a way(在某种意义下)不悔他有这一段苦痛历史,我觉得我的一生至少没有太随入凡俗的满足,也不算一桩坏事,志摩警醒了我,他变成一种stimulant(兴奋剂)在我生命中或恨、或怒、或Happy(幸福)、或Sorry(抱歉)、或难过、或苦痛,我也不悔的,我也不Proud(傲慢)我自己的倔强,我也不惭愧。
  我的教育是旧的,我变不出什么新的人来,我只要“对得起人——爹娘、丈夫(一个爱我的人待我极好的人)、儿子、家庭等等,后来更要对得起另一个爱我的人,我自己有时的心,我的性情,便弄得十分为难,前几年不管对得起他不,倒容易——现在结果也许我谁都没有对得起,您看多冤!
  我自己也到了相当年纪,也没有什么成就,眼看得机会愈少——我是个兴奋type(类型)accomplish things by sudden inspiration and master stroke(凭突发灵感和妙举完成事业)不是能用功慢慢修炼的人,现在身体也不好,家常的负担也繁重,真是怕从此平庸处世,做妻生仔的过一世!我禁不住伤心起来,想到志摩今夏的inspiring frindship and love(激发友谊和爱)对于我,我难过极了。
  这几天思念他得很,但是他如果活着恐怕我待他仍不能改的。事实上太不可能。也许那就是我不够爱他的缘故,也就是我爱我现在的家在一切之上的确证,志摩也承认过这话。
  志摩“八宝箱”中的遗稿,陆小曼将其中两本日记整理后,以《爱眉小札》和《眉轩琐语》为题发表。
  然而,志摩的碑文凌叔华一直没有写来,直到1948年,才由他的同乡——浙江省教育厅长张宗祥题写,算是安慰了长眠在荒烟蔓草间那颗孤独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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