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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知音难觅



  已经是谷雨时节,室外的树枝上都长出了嫩绿的小叶片。路边的小花、小草,在春光里舒枝展叶,生机盎然。
  白石今天的精神特别好,早饭后,在庭院里活动了一会儿,回到画室里,看着铁丝上挂着的新作菊图,又提笔改了几处。
  菊花是高洁的象征。宋人郎欣南的《寒菊》诗里说:“花开不并百花从,独立疏篱趣未穷;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白石喜欢菊花,一生中以它为题材,丹青泼墨,抒发胸臆的画是不在少数的。
  他的菊图,种类是很多的。他最喜爱画的有千叶重瓣,花大如球,花瓣如舌。同时,在设色上也十分讲究,比如有乳白色的,有娇黄、朱红色的,还有墨绿、深紫色的。最常见的是粉红和正黄两种。
  这幅菊图,他用的是朱红。中锋淡墨双勾,两笔一瓣,那笔墨异常的灵活而有力。那花色由外及里,从谈到浓,深浅相宜,简练而明快。旁边几朵含苞未放、初放、大放之状的花,错杂其间,把菊花的各种神态,一一收录于笔下,十分招人喜爱。
  画是昨天作成的,但是,在脑海已经酝酿、成熟了三天。他画菊之功已有几十年了,在艺术表现的技巧上,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不过,每一次提笔前,他都极为认真地进行构思,一丝不苟,全力以赴。今天这幅画,更是他倾注了全力,着意加以提炼、构思而成的。
  因为这不是一般的一幅画,而是他要送给一位友人,一位他还没有见过面的知音的画。
  三天前,他接到了一封署名司马明秋的信。信上写着:

  白石先生:
    向先生表达我深深的敬意与思念。
    我没有了家,没有了父母,飘泊无定,由吉林长白山下的一个小镇,
  来到了古都北平。春天里的许多梦,圆圆而甜甜的梦,破灭了,如今只有
  几个残片,飘忽在空中,象水中翻着的鱼鳞,耀眼的一闪,勾起自己对于
  人生、对于艺术的一点情思。
    你大概没有想到,我这样一个平凡的女子,对于您的画,竟是如此的
  热爱。中学时,我是在我的美术老师那儿。见到您的一幅菊图。我爱画画,
  在班上还算拔尖的。美术老师器重我,特意把我叫到他那问破旧、狭小的
  画室,从箱底取出了那珍藏了好多年的菊图。他说,白石先生的画,是世
  间的一绝。他为了得到这一幅画,用去了他五年积攒起来的钱。
    生活并不尽如人意。战火烧起来了。他死于三年前的一场空袭。我跑
  去时(我们家离得很近),他躺在血泪之中,奄奄一息,不能说话,用手
  艰难地指指箱子。我知道他要我找出他那视如生命的画。可是,菊图只剩
  下四分之一了。他看了一下,闭上了泪眼。
    画是同他合葬在北山坡上的白桦树下。在这次空袭中,我也失去了父
  母。弟弟被姥姥接走了,我同几个爱画、爱艺术的同学,飘到了北平。
    我是在南纸店,偶然见到了先生的画,一幅虾图,可是没有菊,那象
  征着高洁、生命的菊……
    在失望中,我提起了笔,把这一缕的思绪,写给先生……
    还有几周,我们就要踏上南下的路,去寻找人生,寻找艺术了。……

  这是一封感情真挚的信。虽然它是用包装纸写的,但是,写信人那一颗跳动着的、灼热的心,白石似乎已经触及到了。
  在他六十多年绘画艺术的生涯里,接到过各种各样的信,不过,象这位姑娘这样的充满了深沉感情的信,他还是第一回见到。
  他的情绪被这一纸的来信深深地鼓动了起来,久久不能平静下来。“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写得多好!它不就是倒在血泪之中的美术老师和这位姑娘的写照吗?
  白石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赶快给司马明秋复封信,告诉她,他正在为她画菊图,一、二天内亲自给她送去,希望她不要走。
  回信是按照她来信的地址寄去的。今天,他将按照这住址,给她送画会,去探望这位身世凄凉、热爱艺术的姑娘。
  他收起了画,精心地用张宣纸包好,然后走到厨房里,看着正在洗菜的宝珠说:
  “不要洗了,先陪我出去一趟。”
  宝珠一听他突然要出去,有些奇怪。因为“七七事件”后,为了摆脱日本人、汉奸的纠缠,他深居简出。除了几位亲朋至交相邀,他是不轻易外出的。她见他今天精神特别的好,没有一丝愁苦的样子。
  “去哪里,到外面走走吗?”宝珠放下手中的菜,不解地问。
  “不,去看一个人,一位朋友。”白石笑了笑。
  “下午去吧!去张先生家?”
  “不,去看一位未见过面的朋友。恐怕她快要走了,得赶紧去。我给她送一张画去。”白石语气坚决,有点不客商量的口味。
  宝珠一听他要亲自送画会,更是感到奇怪。在她的记忆里,他除了几个几十年患难与共的朋友外,从来很少送画上门,何况是亲自送去。
  “什么人啊,值得你亲自送去,让门人跑一趟不就完了。”宝珠有点不高兴了。
  “不行啊!人家从东北老远的来,我得亲自去见一见。”
  宝珠见他态度坚决,急不可耐的样子,便放下手中的菜,解下围裙,擦干了手,微笑着说:“你呀,就是这犟脾气。什么样的人,难得你这样器重。”
  白石哈哈笑了起来:“知音难觅。是一位知音。见到后就知道了。”
  他们按地址下了车,沿着一条长满了野草的小街,打听顺泰客栈的地址。找了几个小胡同,弄得满头大汗,人们都说不知道。
  时间已经十点多了,宝珠怕白石劳累了身体,劝他先回去,让家人打听清楚后再来,或是派人把这位客人请到家里来。但是,白石还是执意要亲自上门去找她。
  于是,他们由沙滩沿着南皇城街,不断地打听。正在失望时,白石见到对面来了一辆黄包轧空着的。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
  “请问师傅,这附近有个顺泰客栈吗?”白石急切地问。
  那拉黄包车的人,约莫四十来岁。他一见一位银丝飘拂的长者在打听客店,慌忙停了车,说:
  “沿着这街往前走,到了第三个胡同,往东拐,走五十多丈,见到一棵大枣树,朝里走,再拐个弯,就是了。”
  “远不远?”宝珠问。她看了一下白石,如果路远,她就让白石坐这黄包车去。
  “三里路吧!”车夫说:“送先生一趟吗?”
  白石赶紧摇摇手:“不啦,慢慢走,认认路也好。”
  顺泰客栈果然坐落在这僻静的小胡同里。破旧的平房倒也收拾得干净、利落,门首挂着一块牌子,写着“顺泰客栈”几个字。
  进了门,院子里沿院四周放着好象是客人的挑担。旅客来来往往,从白石身边擦过,从衣着、口音看,大多是下层跑小卖买生意的人。间或也有一、二个面目清秀、身着学生装的年青人进进出出。
  白石来到东厢的一间客室,一个戴着小帽子的老者正在算账。白石探着头问:
  “请问先生,有一位从东北来的叫司马明秋的住在这里吗?”
  管账先生抬起了头,仔细看了白石一眼,自言自语地问:“司马明秋?”他转身看着身边的小伙计:“有这样一个人吗?”
  小伙计,十六、七岁,机灵的双眼忽闪了一下:“有。吉林来的吧,女的。”说着,他盯着白石。
  “是的,是的。她可在?”白石高兴地问。
  “好象走了吧,”小伙计又忽闪了一下双眼:“前两天说钱花光了,住不起店,就要南下。”
  “还没走。”一个男子粗声粗气的声音插了进来。他接着问:“谁找她啊?”
  “这位先生。”管账先生指了指齐白石。
  那男子四十多岁,长衫马褂,自净的脸。他看了一下宝珠和白石问:“先生要找她?”
  “是的,麻烦你查一下,还在这里住店吗?我们有急事要找她。”白石急切地说。
  “请问先生尊姓大名?”那男子说:“我是这儿的掌柜。”
  “我是齐白石。”白石坦然地说。
  掌柜的一听,惊讶地问:“哎哟,您就是大画家齐白石先生啊!怠慢了,怠慢了,快请屋里坐。”说着忙请白石到里面一间清净的小室坐下,小伙计马上献上了茶。
  白石落座道谢后,关切地问;
  “她走了吗?”
  “没有走。”掌柜回答得很肯定,“她说要等一个人。前些日子住在后厢的三人一间的房子里,这几天钱花得差不多了,她又搬到一间十多人的大屋住下了。李大子。”他叫来了小伙计,“你快去查一下,看看司马明秋到底住在哪儿,忙叫她来见见先生。”
  “不必,不必,千万别叫她来,你查一下她的房间,我去看他。”白石说。
  不一会儿,小伙计来了,一脚刚跨进门就说:“住在西边的那间大房子里。”白石一听,赶忙站了起来,“就烦小兄弟指引一下。”
  小伙计引着齐白石,进了后院,朝着西边的那间房子去了。
  这西房大概因为年久失修,已经有些倾斜了。几个破旧的窗子,有的横七竖八地钉着些烂木板。院里地上到处堆放着垃圾,好象很久无人清扫了。
  白石和宝珠站在那里,小伙计冲着其中一间屋,大声叫道:
  “东北来的司马明秋在吗?有人找你。”他连叫了三声。
  不一会儿,白石见门帘掀动处,走出了一个年轻的女子。中等的个儿,约莫十八、九岁光景。圆圆的脸上,长着一双多愁、沉思的眼睛。上身穿着浅红色的棉袄,围着一条很大的雪白的围巾,显得典雅、文静、端庄。
  她慢步走下台阶,绯红的脸上充满了愁云和疑惑,以审视的目光看了一下白石与宝珠,怯生生地问:
  “先生是找我吗?我就是司马明秋。请问先生尊姓大名,找我有什么事了”
  白石眼睛一亮,高兴地说:“我是齐白石,这是我内人。我们看你来了。”白石慈祥地微笑着。
  司马明秋高兴地叫了起来,眼睛里放射出兴奋的色彩:“果真是白石老先生。请受学生一拜。”说着,就要跪下,白石慌忙伸出双手,把她扶了起来。
  由于激动和兴奋,也可能是感怀自己身世的凄凉,泪水沿着姑娘的脸颊,止不住地流着。她不断地擦着泪,强抑着自己的的情感。
  “先生请到屋里坐一会儿,这外面冷。”她上了台阶,掀起了门帘,请白石、宝珠先进去,最后自己也进去了。
  这是一间大屋,沿西边并徘一溜的大通铺,挤挤整整有十二、三个铺位,一个紧挨着一个。被子、床单好久没有洗了,变黑了。连原来的纹理也看不出来。地上到处是纸屑、果皮,又乱又脏。
  “这里条件差。请先生和夫人坐在这里。”说着,司马明秋将自己一件干净的外衣贴在床沿、让白石、宝珠坐下。
  白石把衣服拿起,放在一边,坐在床沿上。
  “你的信,我收到了,今天特意来看望你。”
  “实在不敢当。先生这么大年纪了。跑这么远的路。那天接到先生的信,我直后悔,自己不该给先生写信,麻烦先生。”司马明秋内疚地说着。
  “我应该来看你,虽然我们素昧平生,但是,都是中国人,是同胞。何况你对艺术是那样的热爱。”说到这里,白石脑际闪现着司马明秋给他写的那封信,心情有些激动。
  “我一到北京,就打听先生了。还到府上去了。见门口贴着的字条,不敢打搅先生。可是又不甘心,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先生,于是就冒昧地写了那封信。”
  是的,司马明秋在十多天前,就打听到了白石的住所,兴冲冲地提着一包点心和从东北带来的两支人参,跑到了跨车胡同。可是当她看着门上贴着的条子,暗暗想到白石的困境,不敢上前叩门。又怕这一机会错过,终生遗憾,心情十分茅盾。于是,来了几次,都是在门外徘徊。最后她决定不打搅他,回来就写了那一封信,谁料到第三天就接到白石的回信了,而且,今天白石果然如约地来了。
  她小小年纪,经历了这动乱、颠沛的流离生活,遭逢了家破人亡的惨剧,心灵的创伤是难以言状的。如今她见到了日夜思念的亲人——一位当代杰出的大师,她怎能不思绪万千。
  “我给你带来一件小小的礼物。”宝珠帮助白石轻轻地打开了菊图,白石说:“这是专为你画的,专门为你那位美术老师画的。”他把画送给司马明秋。
  司马明秋双手接过这精美的画。对了,是菊图,和她在她美术老师那儿见到的差不多。只是这花儿更艳丽。她看着。热泪盈眶,不能自己,哺响地说:“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感谢先生。要是老师九泉有知,他也会感激不尽的。我没有什么报答先生,这是我从家乡带来的高丽参,留给先生,一点薄意。”她双手将已包好的人参递给了白石。
  白石赶忙伸出双手,拉着她的手说:“这情我领了,东西断断不能收。你留着,困难时还用得着。”
  姑娘坚决要白石收下,相持了好大一阵子,白石无奈,只收下一支。
  “这也好,你一支,我一支,留作纪念。”白石说:“不知道你还要去哪里?”
  司马明秋一听,惨淡一笑:“家乡沦亡了。好在还有几个同学。我们都爱画,准备到四川、云南一带去,边做工,边学画。只有这一条路了。”
  白石静默地听着,心里升腾起一种怜爱的情感:“你还有什么困难吗?”
  “没有,请先生放心。而且这样情况,千千万万,不只我一个。人家能活下去,我相信我也能活下去。”
  白石看看窗外的天,站起来与她依依惜别,一再叮咛,今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找他。
  时间已经是午后了,宝珠叫来了一辆车,扶上白石。车动了。姑娘不断地招着手,目送着车消失在拐弯处。
  白石靠着后座,闭着眼,什么都没有说。这是一个多好的姑娘。可是,正在她如花的年华,却遭受到风霜。他愧恨自己无法给她更多的帮助。使他感到多少一点慰藉的,是宝珠在他们交谈之时,将专门带来送给姑娘的二百元钱,偷偷地连同一张纸条留言,塞在司马明秋的那件衣服里。
  他能做到的,就是这些。但是,他希望带给这位姑娘的不仅仅是这些。应该是人生的希望,明丽的春光,生命的勇气。“千花万卉凋零后,始见闲人把一枝。”他把这一枝经霜的艳菊献给了她。
  想到这些,他笑了,这是一种苦难中欣慰的笑,一种期待胜利曙光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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