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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艺专任教



  一九二七年立春后不久,一位穿着西装、风度儒雅的中年男子在白石的一位朋友陪同下,来到了跨车胡同十五号。这里顺便交代一下,齐白石于一九二六年将家搬到了劈柴胡同西口跨车胡同十五号,在此一住三十年,直到逝世,再没有搬家。来者就是当时国立北平艺术专门学校校长林风眠。
  互相通了姓名之后,林风眠单刀直入地、诚恳地说:“齐先生,我们想聘请您担任学校的教授,讲授中国画这一课。希望您支持我们一下。”他操着浓重的广东口音,态度很是恭敬。
  白石一听,忙摇手说:“不行,不行,我是个乡巴佬出身,不要说教书,就是上学,自己也才上了半年的学,教不了,教不了。”
  北平艺专,他未去过,但情况多少了解一点。学校创于一九一八年,设有中画、西画和图案等科。
  “先生的绘画艺术,北京没有一个人不知道的,我也十分钦佩。这教习,我想来想去,只有先生能担当。”林风眠还是坚持他的意见。
  他虽然是第一次会到齐白石,不过,他的画却见到不少。北京画家云集,他们的作品,风格各异,千姿百态,但白石的画以大写意开创了一条新路,可谓独树一帜,这使林风眠对他很是敬重。
  林风眠就读于巴黎国立美术学院,曾在世界油画权威哥罗孟教授的画室里学习素描和油画。去年他担任了北平艺专的校长。作为一校之长,在聘请什么人担任中国画教授这个问题上,他进行了长时间的了解与考虑。艺专里,在这个问题上,人们意见也不尽一致。经过再三的思索,他最后还是毅然决定聘请齐白石出任,想不到受到老人坚决谢绝。
  白石站起来,亲自为林风眠斟茶,坚定地说:“兴趣来了,画几件,还可以。教书,我可从来没教过。怕误人子弟,请林先生三思。”
  “这些,我们都考虑过了,此任非先生莫属。”林风眠也毫不退让。
  “其实,这北京城里,名气很大,画得不错的人,也不在少数。先生何必独独找我?”
  “当然,会画的不少。但象先生这样继承了中国绘画艺术的精髓,并且大大地加以发展、创造的人,还是不多见。”林风眠很诚恳。
  白石没有再说话,好象在思索什么。
  “每次上课时,我们派车来接,厂课后,再送先生回来。这你不必担心。”林风眠进一步宽慰白石。
  “这件事,我实在难以接受,请先生谅解。”
  林风眠见白石态度坚决,没有办法,只好起身告辞了。他坐在车里闭着眼,仰靠着,想起二年前,他从巴黎回到上海那一幕有趣的往事。
  一九二五年冬,新婚不久的林风眠带着夫人亚丽丝乘坐巨轮,踏上了回国之路。当时他身上只剩下了几文钱,他四顾茫茫,一种失落、惆怅之情涌上心头。到了上海,连雇黄包车的钱都不够。船靠码头后,人都渐渐下完了,林风眠依然站着,他不知走向何处。忽然他看见码头上几个人打着一块红布条,上面写着:“欢迎林校长回国”,并且向船上高声叫喊:“哪位是林校长;”张孝光跑上了船,见着林风眠问:“你是林校长吧?”林风眠说:“我姓林,但不是校长。”“我们找林风眠。”“那就是我。”一群人热烈地拥着林风眠,将他接到了住所。于是二十五岁的林风眠登上了全国最高艺术学府的校长宝座。后来才知道这是蔡元培先生推荐的。
  蔡元培等前辈希望他任职期间,能网罗人才,开创艺术创作的新局面。想到这里,他笑了,他觉得应该象前辈对待他那样去对待白石这位杰出的画家。是否动员他周围的朋友做做白石的工作呢?
  两天后,齐如山、樊樊山等朋友们先后来到白石家里当说客,动员他去。
  “其实,这有什么关系呢。你木匠、乡巴佬,仲飏不也是个铁匠、乡巴佬吗?人家就当过湖南高等学堂的教务长,还不照样当得蛮好嘛,对自己,要有信心。”樊樊山说。
  “收一、二个门生,这还可以。到课堂上给几十个学生讲课,那可不一样。讲不好,学生一轰,不把你赶了下来?那有什么脸见人!”白石说着,脑中浮现出前些日子报纸上登的一些学校闹学潮,学生赶走教师的消息。
  “你不知道,被赶走的那些人都是些什么人?那是什么师长啊!简直是误人子弟。”樊樊山感慨地说。
  “对啦,我就怕误了人家。”
  “你是那样的人吗?自己还不了解自己。人家那样一个高等学府,聘请教师,是随便来的啊!我看你还是可以去,不行再说。”
  白石沉默了。樊樊山和几位朋友的话,他认为都是对的。他对于自己的创作道路,绘画技巧,从来都充满了自信。教学有什么秘密?无非是把自己几十年的创作经验,无保留地讲出来就是了,有什么可怕的:他的心有些动。几天之后,林风眠又来到了他的家。
  “齐先生考虑得怎么样了?希望先生能支持我们一下。”林风眠眼睛一直在观察着白石的脸部表情变化。
  白石笑了笑:“林先生没有去请其他的人?”
  “没有。因为我考虑先生是最合适的人选。”林风眠从白石的语气里,觉察到他有些松动,“学生方面,你就不必顾虑了。我们是艺术院校,艺术是不问政治的。我的学生都是很听话的。况且,校有校规。我们会全力支持你的工作,请放心好了。”
  “那我就试试吧,盛情难却。”白石无可奈何地说,但心里总是不安。因为他已经六十五岁了,上课堂给学生讲课还是第一次。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三天后的清晨,一辆车将白石接到了艺术专门学校,他开始了有生以来第一次的教学生涯。
  他的教学很有特色,就是按照事先的约定,带着一幅自己很满意的画到了课堂,挂在黑板上,让学生临摹。
  他的一生是反对死临摹的,认为这样会灭尽了生气,陈陈相因,会把本来十分有生气的中国绘画艺术推上绝路。他在一幅山水图上题诗自况:

        山外楼台云外峰,
        医家千古此雷同,
        卅年删尽雷同法,
        赢得同侪骂此翁。

  但是,谩骂、误解,丝毫没有阻止他不断探索、不断创新的决心。因为他自己最了解自己。他并不一般地反对临摹。作为绘画艺术的基础,临摹毕竟是十分重要的一环。在他从事绘画的漫长岁月里,他临摹了多少历代名家的画品?在这方面,他的功力是十分深厚的,几乎可以达到乱真的地步。
  正因为临摹毕竟是基本功,他在同林风眠商量具体的教学安排时,提出了临摹课,并且详细阐述了自己对于临与创的看法,得到了林风眠的肯定。所以,他的艺专教学,第一课,就是临摹。
  这第一天给他留下了难以忘却的记忆。林风眠校长亲自搀扶他下了车,然后陪他到了一间明亮、宽敞的教室,教室里,三十多个学生安安静静地坐着。
  他站在黑板的右角。林风眠恭敬地请他坐下,尔后走到讲台上,看了一下学生,说:
  “今天是中国画的第一课,我们请了当代杰出的大师齐白石先生给大家授课。”说着,他侧身向白石亲切地点点头,学生们几十只眼睛一齐投向了齐白石。
  白石端坐着。白皙的脸上,微微泛上红晕,银白的胡须飘拂在胸前,给人一种庄重、亲切的印象。
  “齐先生在绘画艺术上造诣很高,他亲自任教,这是我们学校的光荣,也是在座每个同学的荣幸,大家一定要认真学习,尊重老师。”
  说完,林风眠走下讲台,倚着身子,轻声地对齐白石说:“您看,开始吧,齐先生。”
  白石点点头,站了起来,走到讲台上,取出那张山水画幅,挂在黑板的钉子上,然后对大家说:
  “今天是临摹,这是学习中国画的基本功,一定要达到乱真的地步。”
  说完,他下了讲台,回到座位上,一动不动地端坐着。
  教室里十分宁静,学生们全神贯注地在临摹。他悬着的心,随着学校下课钟的鸣响,放了下来。
  林风眠早已等候在教室门外,一见白石出来,忙上前搀扶着他走向早已准备好了的车旁,探寻地问:
  “齐先生,感觉怎么样?”
  “一切都好,谢谢你了。”
  “要说谢,首先应该感谢您。”林风眠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教授的生活。开辟了白石艺术实践的新天地。虽然他每周的课程不多,但是,他教学准备的时间远远超过了课堂的时间。
  学生们对于白石敬重的情感,使这位老画家深深地感动了。师生之间,虽然接触不多,他的教学也刚刚一个月,但是,他与他们已经建立起亲密的感情。每次课间休息,学生们就围了上来,拿着自己的作品,请他品评,与他谈论绘画上的许多艺术问题。他把自己所知道的,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学生。
  后天又有课了,今天他在精心地作教学上的准备。他准备教学生临摹他最得意的蟹画。
  画蟹,他已经有十几年的历史了。“寄萍堂”外那片碧绿的荷塘、水田,每当秋季稻子金黄的时间,他就常常到稻田里抓蟹,拿到家里,养在一个很大的瓷盘上,放在画案的一角,仔细地观察蟹动、静时的形态和色泽。
  今天的这幅蟹画卷,是他去年画的。上面的题识,记述他当年观察蟹的情景:

    余寄萍堂后,石侧有井,井上余地,平铺秋苔,苍绿错杂,尝有肥蟹
  横行其上。余细视之,蟹行其足一举一践,其足虽多,不乱规矩,世之画
  此者不能知。

  他展画仔细看了几遍,然后又精心地“背临”了起来,一直到十时左右才画好。挂在铁丝上,仔细地欣赏起来,不断提笔改动,直到满意为止。
  宝珠买菜刚回来,正同他说话,齐如山进来了,未等白石起身,就在白石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开玩笑地说:
  “齐教授,学生没有把你轰走吧!”
  白石笑了笑,伸手取出一小碟瓜子,送到齐如山面前。
  齐如山抓了一小把,推开了碟子,又说。
  “人家对你的教学还挺满意的哩!”
  “你从哪里听说的。莫不是你自己编的。”白石问。
  “我编那个干什么,又不想讨你好,得张画。”齐如山说。
  “这些学生真可爱,有的功夫还真深。我还从他们那里学到了不少的东西呢!”白石很诚恳。说完站起来走到柜前,开了门翻了一下,取出一张画,说:
  “你看看,这梅鸡图多好,不落套,有新意。这下面的鸡很有趣,鸡的尾巴也特别生动。”
  齐如山仔细看了一下,指着“谢时尼”三字问:“这谢时尼是谁?哪个时代的画家?”
  白石—听,突然大笑了起来,笑得齐如山有点不好意思。
  “哪个朝代也不是,他是我的学生。”白石得意地说。
  原来前些日子,课后,艺专的一位学生,叫谢时尼,拿着一幅《梅鸡图》,怯生生地走到白石面前,请白石指教。
  白石仔细看了一下,觉得这梅、鸡都画得十分生动。看了半天,他笑着对谢时尼说:
  “你画的这鸡太有味了,你看这尾巴。借给我回去临一张吧!”
  谢时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位当代蜚声画坛的艺术大师,居然要借他的学生、一位二十来岁的青年人的习作去临摹,这太不可思议了。
  他困惑地抬头看着白石恳切、慈祥的面孔,看看周围同学一张张惊奇的脸,难为情地说:
  “画得不好,哪能让先生去临摹?”
  “那有什么呢,先生也不是什么都会、什么都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自古而然。学生没有超过老师的勇气与决心,那老师也会愧对家乡父老的。你说呢?”
  白石坦诚、平易近人的神态,深深地感染了同学们。他们没有想到,这位听说是木匠出身的画家,不但艺术造诣深,而且人品也是这样的高尚。
  谢时尼把画卷了起来,郑重地交给了白石,深深地敬了一个礼,走了。
  白石回到家的当天下午,很精心地临了起来。画好后,又将这两幅画挂在铁丝上,仔细地对照、修改。
  第二个星期上课时,他找到了谢时尼,亲切地问他:“你的画,我留作纪念,我临的这一张送给你,怎么样?”
  说着,他展开了自己临摹的那一幅,临得十分的精妙,传神。上面题识着他的话,意思说,你那幅梅鸡图,画得很好,我要永远留作样本,现在将我临你的一张作为交换。
  谢时尼非常激动,不知说什么好。同学们都跑来了,把他们紧紧围在中间。
  白石的这种学习精神,在艺专很快传开了,在学生中引起了巨大的反响。
  齐如山看着画,听着白石介绍——有些情况他说得很简略——也受到了感染。
  “你简直是活到老,学到老。”齐如山叹服地说:“先生向学生学习,过去只听到过、今天却实实在在见到了。不简单。”
  “摹古师今,这是我对自己的要求。”白石说。“今人陈师曾、王梦白的画都有独到之处。我的学生中,有不少人功力不浅。他们肯然也是我的老师。”
  说话间。宝珠急忙跑进来说:
  “一个外国人要找你,叫什么克利多?”
  白石听说克利多来了,高兴地站了起来:“我的同仁,一位法国人。快请,快请。”
  克利多,高挑的身材,黄发、碧眼,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中国话,笑哈哈地在宝珠引导下,走进了画室。
  白石高兴地与他寒暄,向齐如山介绍。
  克利多则要坐下,忽然看见挂着的蟹画,十分感兴趣,仔细地看了起来,口中不断地发出赞许的话语:
  “齐先生,这画不惜,尤其是行走的神态。不见实物,难以画得这样传神。”
  克利多是教西洋画的,对于中国画,很有研究。他认识齐白石,是在南纸店买画时开始的,会见齐白石,是在一个多月前,白石到艺专任教时。
  他敬重白石的画,认为中国画苑传统的真正继承者是齐白石。有关中国画的许多问题,他都十分虚心地请教白石,两个人谈得十分融洽、友好。
  克利多知道白石不吸烟,只递给了齐如山一根,自己也吸了起来。
  “你们两位是老乡,这很难得。我也算是你们的半个老乡。”他仰着头,高兴地说。
  “算,算,你是中国学生的老师,又这样爱中国画。”白石点点头。
  “离了马赛。马赛你们听说过吗?”克利多问:“这是一个海港城市,同你们上海一样。我从那里乘船,到了日本、南洋、印度,现在又来到中国,整天同画打交道。我总觉得,画得令人满意的,白石先生算是头一个。你到我们法国,不但当教授,就是当院长也是绰绰有余了。你这位老乡,实在值得骄傲。”他把脸转向齐如山。
  “这不但是我们湖南人的骄傲,也是我们中国人的骄傲。”齐如山回答说。
  “这话对,这话对。你知道吗?齐先生的画参加了巴黎艺术展览会。我们欧洲出过达·芬奇、米开郎基罗,还有现在的毕加索。你们有齐白石,并驾齐驱,值得骄傲。”克利多说得很有感情。
  白石很兴奋。倒不是因为克利多这样恭维他,敬重他,而是一位外国人这样理解他、理解中国的艺术。荣誉不但是他个人的,局限性属于养育他的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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