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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南吴北齐”



  林琴南讲一口地道的福州话。居京这么多年,乡音难改。日常生活、教书上课,他讲的都是京话,但是那京话到了他的口中,却变了味儿,带有浓重福州味。熟悉的朋友有时难免拿他的语音同他开玩笑。
  光绪八年,他三十一岁时才中了举,以后考进士,屡试屡败,终于未能爬上进土的阶梯。
  辛亥革命风起云涌的狂涛,把他仕途的残梦席卷得无影无踪了,进士再也考不成了。不过,他倒不在意,只是对于现实中剧烈地变化着的这一切,看不顺眼,有时路过紫禁城,望着那金碧辉煌的皇帝宫苑,难免不油然而生思古之幽情。
  他能画画,尤其是山水。在教习、课余,兴来提笔,画上几幅,挂起来,自己看。
  他做梦也未曾想到,自己一生会在译西书上名噪一时。一部《巴黎茶花女遗事》,竟然使他闻名遐迩,从此使他把毕生的全部心血花费在外国小说的翻译上。莎士比亚、狄更斯、托尔斯泰、易卜生、雨果、塞万提斯、笛福等巨匠的名着,经他的手,一部部介绍到中国读者之中,使千百万文人士子、平民百姓为之倾倒。
  但是,他自己的艺术欣赏领域,还是中国式的、古老的传统与趣味。
  前天。易蔚儒到他这里借《唐·吉簟德传》,手中拿着一把团扇,扇面上一幅用没骨法画的梅,十分古朴而艳丽,他忙从易蔚儒那儿接了过来,仔细地品赏了起来,赞不绝口。他转过头,看看正在书架前找出的易蔚儒,问:
  “你这扇面谁画的?这么好!”
  “齐璜,齐白石。”易蔚儒双手拿着打开了的一本书,转身看着林琴南。
  “噢,是他的,画得真好。”林琴南称赞说:“这风格象吴昌硕,却又是他自己的。‘南吴北齐’,可以媲美。当代中国画坛,称得上大师的,只有这两位了。”
  易蔚儒一听,觉得林琴南的话很有见地,于是捧着书,走到琴南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认真地说:
  “我这位同乡可是不简单。他原来是朱耷的那一路,比较冷逸,前些年听了师曾的话,自创了红花墨叶派,画风大变。一个有名气的画家,追求不止,这实在难能可贵。”
  “我就喜欢这种永不满足、有追求的人。”林琴南站了起来,若有所思地走到窗前,一望着院中的花草说:“人就怕故步自封。我看他将来还有大的作为。”
  “你是不是想见见他呢,林先生?”易蔚儒问。
  “恨见无门啊!”林琴南感叹着。
  “他也想见见你。”
  林琴南一听,眼睛一亮。高兴地问。”
  “是吗?他也想见我?”
  “当然罗。你的翻译小说受人欢迎嘛,齐白石就拜读过你的《茶花女》。”
  “那你引我去见见他吧。”林琴南有点迫不及待了。
  易蔚儒连忙摇摇手:“不着急,不着急,我先同他谈谈。”
  这以后的第三天,林琴南接到齐白石的信,感谢他对他的画的褒奖,说一定抽空去看看他。林琴南当即回了一封信,说要亲自前去拜访他。不久,白石回信来了,说今天来看林琴南,请他稍候。
  林琴南辞去了一切约会,静静地在书房里等候白石。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只见前门大门开处,易蔚儒领着一个人走了进来。他知道这就是他渴望见到的齐白石,忙迎了出去。未等易蔚儒介绍,两人已高兴地紧握着手,亲切注视着,相互致意了。
  到书房坐定后,林琴南仔细地看了一下白石,只见他穿着白绸衫衣,黑色长裤,银丝依稀,有神仙飘逸之神韵。
  “先生的画,堪称当代画苑一绝。‘南吴北齐’,你完全可以同吴昌硕媲美。”林琴南说得很诚恳。
  “先生过奖了,”白石谦虚地说:“这丹青笔墨,各有造化,很难一一比较”
  “当然,你这话不无道理,但总有个高下、雅俗之别。我看先生的画是雅俗共赏。”林琴南说到兴奋处,用手在空中比划着,好象在给学生上课,“我收藏不少先生的作品,有花卉、鸟虫、山水。”
  “听说先生也会画。”白石问。
  林琴南一听白石知道自己会画,高兴了起来,起身到里屋,取出了自己认为最好的画,送到白石面前:
  “这是我的拙作,实不敢示人。好在你是名家,又是知己,送你看看,便于请教。”
  白石打开几幅画轴,都是花卉、山水。没有什么新意,技法也较呆板。因为是初次见面,不便说出口。
  两人虽然都同住在京城里,彼此的情况也都熟悉,但见面,这还是第一次。他们谈得很投机、热烈,真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一直谈到午饭后,毫无倦意。
  白石怕耽误人家休息,于是起身告辞。离了林琴南的家,他赶到了前门的南纸店。他已经好几天没有来了,不知那儿刻印的活儿如何。到店里一看,才知道前几天挂出的墨荷已经被抢购一空。约他刻印的也有十多件。
  他收了润金、刻印的取货单,款款地朝前门走来。
  这一带的城墙底下,不时有些小买卖的摊子在出售一些古玩。大多是河北、山西那边来的,间或也有山东、关外来的。
  这地方,一般有身份的人不大愿意来。但是,白石不一样。因为他曾在此购到一些历史上的名画,如巨然等人的真迹,他就不是在琉璃厂古玩店里买到的,而是在这里碰上的。
  将近傍晚了,人群渐渐地疏落了下来,一些小摊也在收货。白石转了一圈,除了一些山货、中药和家制的布匹之外,似乎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意的。他沿着墙脚往前走。忽然见到城墙转拆处的凹部,一个衣衫褴褛,头发灰白而蓬乱,年约六十开外的老太太,张惶地观望着。她的脚下一块黑布上排着几个古瓷瓶、碗、壶之类。白石眼睛一亮,紧走几步,趋向前去。
  老太太仔细地看了一下来者,见他的风度打扮,知道不是等闲之辈。她黝黑的脸堆下了笑容,露出被烟熏黄了、残落的牙齿。
  “先生,你要哪一件?这可是宋代的珍品。”她嘶哑的嗓子带着一种讨好的语调。“这个壶是元代的。你不信?你看这记号?”她捡起一把铜壶,倒过来,底朝上,指点着给白石看。
  白石瞟了一眼,摇摇头。她又赶紧拿起另一个彩瓷,凑到白石的身边。说:“这也是元代的,真货,假不了。你看这形状,花纹,只有那个时候才有。”
  白石听着,仔细看了一下,淡淡一笑,依然摇摇头。
  她失望地放下彩瓷,冷冷地站到一旁去了,注视着白石弄这弄那。
  白石好象没有觉察她失望的情绪。他虽然不是古玩鉴赏家,但是,元、宋、明、清的一些古玩,见过不少,对于它们各自的艺术风格、特征,还是比较熟的。一次,师曾托人买了一件元代的青花瓷,不知是真品还是废品,拿不定主意,担心受骗,刚好白石来了,他仔细一看,断定是真货。为了验证白石的鉴赏力,两人一起到琉璃厂古玩店请行家鉴定,果然不错,这使陈师曾折服、钦佩。
  今天这女人摆的都是真品,可是自已经济有限,否则,他想买下一些收藏起来,因为这是中华民族的国宝。
  他看了一件又一件,没有自己所需要的。正要转身走时,忽然见到半边被压在那女人布袋下的一件瓷盘,十分可意。尤其是盘面上那幅山水画卷,引人注目,他好象在哪里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了。
  他立即伸过手,取出那个盘,原来是个白瓷画盘,直径有三十五厘米。那女人见白石对画盘感兴趣,赶忙凑了过来,撩起衣角,擦了盘上的尘埃,只见洁白的盘面上,有一幅风格清适、恬静的山水小景。
  “先生知道这是谁的画吗?”那女人以内行的口吻问,眼睛盯着白石,“这是钱舜举、钱选的《浮玉山居图》。”
  噢,白石忽然想起来了。他在西安时,在一位友人家里见过。《浮玉山居图》。可是,怎么会到瓷盘上呢?
  那女人见他一副疑惑的神色,解释说,“那幅《浮玉山居图》画好后,他送给了一位友人。后来,他的另一位朋友见了,也向他要,这样,他就照着画了一幅小的。那朋友就拿了这幅小的,到青瓷窑定制了这个盘,烧了出来。”她指着上面的印记、题识接着说:“这上面还有钱选的自题诗呢,你看。”那女人拿出了一个放大镜,递给了齐白石。
  齐白石接过镜,仔细地看了那几行小字,果然是钱选的一首诗:

          瞻彼南山岭,
          白云何翩翩。
          下有幽栖人,
          啸歌乐徂年。
          丛石映清囗,
          嘉术澹芳妍。
          日天无终极,
          陵谷从变迁。
          神襟轶寥廓,
          只寄挥五弦。
          尘晾一以绝,
          指隐奚足言。

  款署为“右题余自画山居图吴兴钱选舜举”几个字。
  果然是钱选的真迹,这使白石十分高兴。
  “要多少钱?”白石问。
  那女人沉吟了一下,看看白石,笑吟吟地说:“我看先生不是等闲人物,识货,你就给个价吧!”
  “五十两。”
  “请先生再加三十两如何?”她伸出右手,拇指与食指支开,象个“八”字。
  “不能再少点?”白石问。
  “先生,这可是真品啊:你一转手,翻上三四番,不成问题。”
  “我不是古董商。”白石淡淡一笑,“既然谈不成,就算了。”
  白石无可奈何地放下盘子,拾脚走了。
  钱选的作品,他十分喜爱。在元代的画苑中,钱选不独以他杰出的绘画技艺称赞于世,而且,他的人品也一直为人们所崇尚。他的山水、花鸟,没有土大夫阶层闲清逸致的成分,而是深深地蕴含着亡国之痛。在元代的画林里,白石对于他是另眼看待的。能收藏到他的画,实在不易。可惜今天刚从南纸店取来五十两银子,加上身上原有的一些碎银,不够数,不然,他就买下了这个画盘。
  他怀着一种“千金一面,难以再得”的心境,缓缓地走着。
  忽然身后传来那女人的叫唤声,他站住了,转过身来。只见那女人背着袋子,气吁吁地赶了上来,放下口袋,说:
  “先生,你给个折中吧,六十两行不行?”
  白石想起盘上的那幅画,感到这一次失去机会,以后就难办了,于是答应了下来,对那女人说:“六十就六十吧。不过我身上没带那么多,怎么办?”他考虑了一下,接着说:“这样吧,明天上午,我还到这地方来,把钱带来。东西就我买了,你不可再给别人。”
  那女人听着听着,十分高兴地说:“一定,一定,不给别人了。不过,让先生再跑一趟,不好。如果方便,我送到先生府上,如何?”
  白石仔细打量了她一下,点点头:“哪?也行。不过上午一定来,我等候你,不可太迟了。”说着把家庭地址告诉了她。
  那女人站着不动,搭讪地问:“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什么事,你尽管说好了。”
  “我身上没有分文,先生能否先给一两银子,让我先住住店,弄点吃的。”这后半句话,声音凄凉,几乎让人听不见。
  白石感到她倒象个善良之辈,便从口袋里取出一两银子,给了那女人。那女人深深一躬,千谢万谢走了。
  回到家里,天色很晚了,屋里点上了灯。宝珠和孩子们都焦急地张望着,忽然听到门响,知道是白石回来了,赶紧去开门。
  白石满脸春风,毫无倦意。她不知他为什么这样高兴。这多年来,他处在变革自己绘画艺术的关键时期,备尝艰辛,很少这样快意过。虽然近年创造了红花墨叶的技法,逐渐得到社会各阶层的欣赏和购买,心境舒畅多了,但象今天这样,还是不多见的。
  白石拿出银子,拉过宝珠的手,郑重地放在她的手掌上,高兴地把她搂在怀里,吻了她的前额,温情脉脉地说:
  “你看出了吗?我很高兴吧!”
  “看出了。不过,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虫。谁知道你高兴什么。”宝珠说。
  “我买到了钱选的画,不,一个画盘。”他松开了宝珠,落坐在一张靠背椅上,高兴地说:“多少年了,我一直在寻找他的作品,今天也算是意外事。”
  原来高兴的就是这个!这种情况,宝珠可不是第一次见到。
  记得前几年陈师曾借给他一套珍藏的吴昌硕的手迹,他兴奋的那个样子,简直把宝珠也弄呆了。他低吟着诗,把自己锁在画室里,将吴昌硕的画一幅幅挂在铁丝上,沽了一壶酒,要了一小碟花生米,一个人,边吃边欣赏,连饭也忘了吃。从早到晚,直至三更时分,肚子有点饿了,才开门进来,找宝珠要吃的。吃完面条,又拉着宝珠,去画室看他的临摹,品评哪些一样,哪些不一样,高兴得象个孩子。
  除了那飘动的线条,那从阳光、绿原采撷来的色彩,他似乎没有什么喜好。
  宝珠理解作为画家的丈夫的喜怒哀乐。晚餐,她特意为他准备了酒。
  他对于这一切很满足。举起杯子,看了宝珠一眼,一饮而尽,然后伸出右手抹了一下嘴唇和胡须,不住地称赞:“好酒,好酒!这是你买的?”
  “不,人家送的。”
  “谁送的?”
  “齐如山先生。下午来了。”
  “他来了?”白石又问。
  “来了,等了你好半天,看看天晚了,就急着走了。”
  “你怎么不留他吃饭?”
  “留了,可他说要去看戏。是京戏,梅兰芳演的《贵妃醉酒》。他来约你一起去。”
  “原来这样。梅先生的《贵妃醉酒》实在好。”说着,他又干了一杯。
  宝珠惶他喝得太多,便添了饭,收了酒杯说:“不要再喝了。齐如山明天晚上还要约你去看梅兰芳的戏。”
  白石高兴地叫了起来:“真的?”
  “那还有假?他自己说的。”
  第二天凌晨,白石一大早就起床了,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大概昨晚喝点酒,睡得好,所以早上精神特别好。到宝珠起床,做完饭,他已经连续画了三幅画,挂在铁丝上。
  上午,他不准备出门,一来要等那个女人,二来手头的活儿不少。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宝珠进来告诉他,说有一个女的,拿着一个画盘,站在门口,找他来了。白石一听,忙放下笔来,说:“你让她到这里来,再给我准备六十两银子。”
  宝珠出去了,不一会儿领着那女人走了进来。今天,她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梳洗了头发,看起来比昨晚精神、利索多了。
  她走到画案前:“先生,我把盘子带来了。”
  白石接过盘子,在灿烂的阳光下一看,那山水画幅更显得有神韵,十分可爱。
  白石收了盘子,将一包银子递给那女人:
  “请你数数,一共六十两。”
  那女人接过银子:“不用数了,错不了。”说着从中取出一两银子,递给了白石,感激地说:“先生,这是昨晚借你的,还你。”
  白石笑笑:“萍水相逢,你就留着用吧,不必客气。“
  那女人见他不收,作色说:“这作买卖,原是不能多收的。如果先生不收,我这盘子也不卖了。”白石一听,才收下了这一两银子。从昨晚到今早,他与这女人接触中,感到她不同凡人,有些来历。初见面,不好问。
  “有一件事,不知好不好说。”那女人看着白石的画。
  “你尽管说吧,什么事?”
  “我想要先生一张画。”她恳求着,“我知道先生就是齐白石。‘南吴北齐’,吴昌硕先生我会过了,想不到今天居然见到齐先生,真是三生有幸。我只求先生一幅小品,行吗?”说着,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白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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