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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丽斯蒂娜自述


  这种情景真叫人感到惊讶。近几天,妈妈整天没完没了地收拾行李,把大大小小的箱子都塞满了衣物。我一看就明白:我们即将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我刚满6岁,等搬家以后我就该正式上小学念书了。当妈妈正忙着收拾行李并且变得越来越激动的时候,我几乎整天呆在农民沃尔凯尔家里。我等着那些奶牛回到牛棚里挤奶,我给猪和鸡喂食,我还和小伙伴一起在草垛上打滚,有时就抱着小猫到外面散散步。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夏天,像是我完全能记得清楚的第一个夏天。
  我知道我们很快就要出远门了,要到一个名字叫柏林的大城市居住。妈妈比我们早动身,以便去料理我们住房的问题。妹妹、爸爸和我,我们三个得过几个星期以后才上柏林去找妈妈。我们将乘飞机到柏林去,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这是平生头一次空中旅行,这该多有意思。
  爸爸妈妈早就给我们讲了许多美好的故事,说我们将要住上一套有六大间房子的公寓,说他们将会挣到很多很多的钱,妈妈还说我和妹妹将单独有一间大房子,家里还将购置许多大型的家具。妈妈还有眉有眼地向我们描述了我们房间的摆设。这一切我都记得很清楚,因为当我还小的时候,我一直在幻想着这些东西。随着岁月的消逝,我的想象就变得更加美。
  我也没有忘记,当我们到了那里的时候,我看到了我们房子的样子,当时这套房子真的使我产生了一种恐惧的心理。这套房子又大又空旷,我真怕在里面转不出来。当你说话大声一点,就会产生一种令人不安的回响。
  只有三间房子用来居住,草草地摆上家具。两张床、一个旧的厨房用的碗柜,妈妈在柜子里摆着我们的玩具。这就是我和妹妹的房间。第二间摆着爸爸妈妈的床。第三间,也是最大的一间,摆着一个旧沙发和几把椅子。这就是我们在柏林——克罗伊茨贝尔克的房子的模样。
  几天后,我骑着我的自行车上街逛。我看到街上有许多比我大一点的小孩在玩耍。要是在我的家乡,村里头的大孩子总是和小的一起玩,并且会照顾他们。这些柏林的小孩却大声嚷着:“这个”丫头来干什么?”说着便把我的自行车抢走。当我要回来的时候,一只轮胎跑了气,一块挡泥板也撞得凹凸不平。
  由于我的车被弄坏了,我挨了爸爸一记耳光。从那以后,我只能骑着车在我们的六间房屋之间转着玩。
  这些房子中间有三间本来是打算用来做办公室的,因为爸爸妈妈想在这里开设一家婚姻介绍所。可是爸爸妈妈说过的什么办公室呀,什么扶手椅呀,始终连影子也没有。而那个厨房的旧碗柜倒是一直摆在我们的房间里。
  一天,家里的沙发,床铺和柜橱都被装上一辆卡车,然后拉到克罗比小区的一幢塔楼里。我们搬进了11层的一套只有两间半的房间里。那半间当然就是我和妹妹的屋子。没有妈妈给我们说过的那些好的东西,一件也没有。
  克罗比小区的塔楼群里一共住着45000人。楼房之间有一些绿草地和商业中心。从远处看,这片楼房的样子倒是相当新式和讲究,可当你走进里面去,在楼房之间就会闻到一股屎尿的臭味,因为住在小区里的小孩和狗随地屙屎撒尿,要是走进楼梯间里,那就更是臭气熏天。
  我的父母十分恼火,他们说这都是那帮工人的孩子干的缺德事,是他们把楼梯给弄脏的。其实这并不是那些工人子弟的过错,因为我有一次在外头玩耍的时候,突然想上厕所,这回我自己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在我等电梯上11层楼的时候,我终于憋不住而尿在裤裆里。后来爸爸把我揍了一顿,在经历过三四次同样的经验——没有及时上楼而遭到的一顿痛打以后,我也学会了跟其他孩子一样:找个隐蔽的地方蹲下就地解决。可是,由于楼房居高临下,不管你蹲在什么地方都可能被人看见,所以最安全的地方还是楼梯下面拐角的地方。
  小区里的孩子们把我看成是一个土里土气的乡下佬,因为我没有和他们一样的玩具,甚至连一把射水枪也没有,就连我的穿着和口音也都和他们不一样,还有,我根本不懂得他们的游戏。其实我看他们同样也不顺眼。要是在我们村里,大家经常骑着自己的自行车到森林中去,一直骑到一条上面架着小桥的小溪旁边。大家在河边修筑小水坝,或堆沙堡。有时大家一起玩,有时各玩各的。要是想把我们的建筑物摧毁掉,那必须得到大家的同意,我们就是这样在一起,玩得很痛快。另外,在村里,谁也别想发号施令,每个人都可以建议玩这个或玩那个,然后大家一起商量。有时年纪大的总是让着年纪小的,这样谁也不会有意见,那才是真正的儿童民主呢!
  可是,在克罗比小区里,我们就得有一个头。他就是那个力气最大的男孩,他还有一把最漂亮的水枪。我们常常做强盗的游戏。自然是那个男孩做强盗的头目。而游戏的基本法则就是盲目地服从他的命令。
  在多数时间里,我们并不是真正地在一起玩耍,而是一帮人和另外一帮人对垒。这实际上就是戏弄别人。例如,出其不意抢走对方的新玩具,然后把它捣碎。整个游戏无非就是如何搞坏别人的玩具,同时使自己能占便宜,或者如何夺取权力并施展他的权力。
  那些最软弱的人当然就要吃最多的亏,我的小妹妹不很强壮,她总是有点胆怯。他们常常叫她吃各种各样的苦头,而我还不能出面相助。
  到了开学的时候了。对我来说,上学可是一件大喜事。爸爸妈妈告诉我永远做个乖孩子,听老师的话,我觉得这完全是理所当然的事。在村子里,孩子们对大人总是尊敬的。所以我心里想,一到学校,其他人也都得听老师的话。可是,事情恰恰相反。开学没过几天,孩子们就到处闲逛,并且在课堂上打起架来,弄得那位女老师不知所措。她不断地嚷着:“坐下!”她的命令不仅没有人服从,反倒引起一伙人嘲笑,而另一伙人起哄得更加厉害。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动物。在我们家里,人人都喜欢动物。那可是一种真正的爱好。我对此感到特别骄傲,因为就我所知,没有任何一个家庭能像我们一样喜欢动物。我真可怜那些家长不让在家里养动物的小孩。我们家的这两间屋子慢慢地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动物园。我有四只小老鼠,两只大花猫,两只小白兔,一只金丝雀,此外,还有那条我们从乡下带来的棕毛狗“阿萨斯”。
  阿萨斯总是在我的床边睡觉。我也总是喜欢睡觉的时候把一只胳膊露在被子外面和它逗着玩。
  我认识那些家里也养着狗的小孩。跟他们在一起,我觉得更好相处。我发现在距离小区不远的鲁道夫那里有一小块真正的天然地方。从此以后,我们常常把自己的狗带到那里去玩。那里有一片覆盖着泥土的废弃的垃圾场,这就是我们的游戏场。我们的狗总是和我们一起玩耍。我们最喜欢的游戏是“猎犬游戏”:我们当中有几个人藏起来,而他的狗由别人牵着。当这个人藏好以后,把狗松开,让它去找出自己的主人。总是我的阿萨斯嗅觉最灵敏。
  至于我那些小动物,有时我也把它们带到沙滩上,甚至带到学校里去。老师还把它们当成生物课的观察教具。有时候,学校的老师甚至允许把阿萨斯拴在教室里陪我听课,它从不捣乱,乖乖地躺在我的脚上,一动不动地直等到打下课铃的时候。
  多亏了我的这些小动物,我的日子才算过得有意思。爸爸和我们的关系可是越来越糟了。妈妈天天上班,爸爸却老呆在家里。他们那个婚姻介绍所的计划早就成了泡影。爸爸发椅上打发日子,耐心等待。而他那火药桶似的脾气越来越变得严重了,动辄就大发雷霆。
  晚上,妈妈下班回来就常帮我做功课。我好长时间总是分不清字母H和字母K。妈妈总是用一种天使般的耐心给我解释。可我几乎听不进去,因为我已经看出爸爸开始冒火了。我一看就知道有何后果:他终于到厨房去找来一把扫帚,然后就劈头盖脸地打下来。挨完打之后,我还得向他说出H和K的区别。当然,我仍然是糊里糊涂地闹不清楚,结果只好屁股再挨一顿打,然后让你上床睡觉了事。
  这就是爸爸帮我做功课的方式。他希望我做个好学生,将来好成为一个“人物”。不管怎么说,爷爷倒是一个很有钱的人,他从前甚至有一个印刷厂和一家报纸,当然还有其它许多财产。可战后,他的财产全部被民主德国征用了,他当时居住在东德,所以至今每当爸爸认为我在学校的学习不行就会大发雷霆。
  今天我还很清楚地记得当时某些夜晚的细节。有一次,有一道作业题要求我们在算术本上画出六座房子:宽6格,高4格。我已经画好了一座,并且完全知道该怎么画下去。突然间,爸爸坐到我的身边,他问我下一幢房子应该从哪画到哪,我因为害怕而没有数好格,只好随便回答。当我一弄错,他就立即给我一记耳光。当时,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我再也说不出任何答案来。这时,他气得站了起来,朝着帆布雨衣那边走过去。我知道他想干什么。他拿起那根支撑雨衣的竹棍,嗨,一股脑儿就朝我的屁股打过来,一直打到我的屁股露出来才罢休。
  每当一上桌吃饭,我就害怕起来:只要我弄脏了什么地方,那就是一场哭啦,我要是碰倒什么东西,那就得小心自己的屁股。我连碰一下我的奶杯都感到害怕。我几乎每顿饭都提心吊胆,生怕闯出什么祸来。
  每天晚上,我总是很客气地问爸爸是否出去。他经常晚上出去,而留下我们母女三人,这可算是最痛快的时刻,因为我们可以过上一个安宁的夜晚。可当他一回来,事情就常常不好了。他常常是喝完酒才回家的。只要一点点借口——比如说我们的玩具或者衣服没有摆整齐——他就会小题大作,火冒三丈。爸爸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过日子最要紧的是井井有条!”有时候他要是半夜回来,一看我们的东西摆得乱七八糟,他就会把我从床上揪起来打耳光,然后就会轮到我的妹妹。接着他就会把我们的东西全扔在地上,限我们在五分钟之内把全部东西整理得整整齐齐。我们常常无法办到,于是,他就要重新对我俩乱打一通。
  妈妈常常站在门槛上,忍气吞声地看着我们挨打。她很少敢于替我们辩护,因为爸爸也打她。只有我那条狗阿萨斯,倒是常常上来居间调停。它用一种诉苦般的声音呻吟,两眼充满无限的忧伤。还是它最懂得使爸爸恢复理智,因为爸爸和我们一样也非常喜欢狗。有时候爸爸也会叱责它,不过,他从来也不打它。
  尽管如此,我还是尊敬和喜欢我的爸爸。我觉得他和别人相比还是强得多。我虽然怕他,但我觉得他的举止仍然是正常的。克罗比小区的其他孩子并不比我更好受。他们有时候眼睛都被打肿,连他们的妈妈也不能幸免。我们常常可以看到一些小孩的爸爸喝得酩酊大醉,像一堆烂泥似地躺在大街上或游戏场上。而我自己的爸爸也没有喝醉到这个样子。我们有时还看到一些家具从窗口飞出来,摔碎在街上,妻子大喊救命,甚至把警察叫来。在我们的家里,情况还不至于如此严重。
  爸爸经常责备妈妈花钱太多,其实是妈妈挣钱养活我们全家。有时妈妈也和他顶嘴,她说是爸爸的那些狐朋狗友的酒会。他的那些女人,还有他那辆汽车,才是填不完的无底洞。这么一来,他们俩就得动起手来。
  爸爸的那辆“波尔什”牌汽车可以说是他在世界上最心爱的东西。他天天把他那辆车擦得光亮如镜。在克罗比小区里爸爸的这辆“波尔什”肯定是独一无二的。反正我还没见过哪个失业的人会开着一辆“波尔什”。
  当然,在这个时候,我还不懂得爸爸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干吗三天两头的发脾气?只是到了后来,当我和妈妈说话多了一点的时候,我才琢磨出一点点道理来。原来只是爸爸能力够不上。他曾经有过雄心壮志,可是连连失策,一事无成。正是因为这个,爷爷才一直瞧不起他。在妈妈和爸爸结婚之前,爷爷就提醒过妈妈。他把他的儿子说成是无赖货。原来爷爷还把希望寄托在爸爸身上,希望他有朝一日能把家境恢复到被征用以前的那种显赫的光彩。
  要是爸爸没有遇上妈妈的话,也许他早已当上一个什么财产保管行政官——当他们认识的时候,爸爸正在做考试的准备——并且将会有一个养狗场。可惜当时妈妈怀上了我,他也就只好中断学业而娶了妈妈。从那以后,他肯定认为妈妈和我是导致他失败的丧门星。如今,在那些他最向往的东西中,只剩下他那辆“波尔什”和几个能说会道而无所事事的朋友。
  他不仅憎恨他的家庭,而且根本就把我们撇在一边。他竟能使他所有的朋友都不知道他是个结了婚的。有家有眷的人。每当我们遇上他的朋友,或是他们上家来找他,我们都得叫他“理查叔叔”。我不知挨了多少耳光才终于牢牢地记住:当着外人的面,他就得变成我的叔叔。
  对妈妈来说也是如此。他禁止她向他的朋友透露她是他的妻子,尤其是不能表现出他们的夫妻关系,我记得他把她说成是他的妹妹。
  爸爸的那些朋友都比他年轻,他们还有自己的前途,至少他们相信自己会有时来运转的时候,爸爸也想和他们一样无牵无挂,而不想着自己已经是一个有家的男人,却连养活自己的本事都没有。
  当然,在这个时期——从我6岁到8岁的时候——所有这些事我一点也察觉不出来。爸爸的行为在我眼里看来只不过是肯定了我在街上或学校里学到的那个生活规则:要不打人,要不挨打。由于妈妈在他的生活中也同样挨够了揍,所以她也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她总是不厌其烦地对我说:“永远也别先动手,但是要是人家打了你的话,你就还手,并且狠狠地打,想打多久就打多久。”可她,她已经再也不能还手了。
  慢慢地,我终于学会了这一手。在学校里,开始我只攻击那个最软弱的老师。我一上他的课就故意做些滑稽的动作,逗得全班同学哈哈大笑。后来当最厉害的老师上课我也敢捣乱的时候,同学们无不对我敬佩三分。
  这些初步的胜利激励我去试试我的筋骨。其实我还是个柔弱的姑娘,可我的狂热使我勇气倍增。很快我就敢于和那些比我强壮的人比个高低而毫不手软。要是有人敢来冒犯我并且让我在校门口碰上的话,那我倒是有几分高兴。不过,在多数情况下我也不着急动手,因为其他的孩子都尊重我。
  现在我8岁了。我的最大愿望就是快点长大,变成大人,变成像爸爸那样的大人,到那个时候,我就可以对别人行使我的权力了。可眼下,我只能取得我手中的这点权力。
  爸爸终于找到了工作,可这份工作还不能令他满意,不过挣点钱去维持他那辆“波尔什”和他那些青年人的爱好还是可以的。这一来,放学后回到家里就只剩下我和妹妹两个人了(妹妹比我小1岁)。我有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女朋友,我对此感到非常骄傲。跟她在一起,我就觉得自己更加强壮。
  我们几乎天天和小妹妹一起玩耍。无论是在学校里还是在家里,我们到处从烟灰缸里或纸篓里拾烟头,然后在手背上磨光就抽起来,当妹妹要求让她也抽一口的时候,我们就用手指弹她。我们对她发号施令:洗碗去,把抹布拿过来。总之,就是让她干那些家长让我们干的家务活。完事以后,我们就抱着我们的囡囡到外面散步去,把小丫头一个人关在屋里。只等她把全部工作做完之后才能让她自由。
  就在这个时候——也就是我8岁的时候——在小区附近的鲁道夫街开着一家跑马俱乐部。起初,当我们看到郊区最后一个自然的小岛也被铁丝网围起来的时候,我们感到非常生气。可很快,我和那里的工作人员就熟悉起来,我常常替他们干点活,比如帮助他们用草擦马或打扫马厩。而他们每周允许我免费骑一刻钟的马。我觉得这种玩艺很有意思。
  我真喜欢马,我觉得我对俱乐部那头小毛驴特别感兴趣。不过,最使我高兴的还是骑马。对我来说,骑马是显示我的力量和权力的最好的机会。你看这匹马比我强壮得多,可它得服从我的指挥,当我摔下来的时候,我立即又重新骑上去,直到马听我的话为止。
  可惜有一天我被“解雇”了。从那以后,我要想骑马就得先付钱。家里并不经常给我零用钱,那么我就开始做些不正当的手脚:我偷偷拿合作社的息票去换钱,或者把家里的啤酒瓶拿出去退掉。
  在我10岁左右的时候,我就开始干点小偷小摸的事。我常常到超级市场偷一些家里没有的东西,尤其是糖果一类的小吃。这些东西差不多别的孩子都有权享受,可我们就吃不到。爸爸说吃糖果对牙齿没有好处。
  在克罗比小区里,人们在学习如何违反种种禁令方面真可谓是无师自通。因为在这里几乎什么东西都被禁止,尤其是那些你觉得好玩的游戏。整个小区禁牌林立。那些把楼房隔开的所谓“花园”竟成了真正的牌子森林。而且几乎所有的这些牌子上面总有几条针对儿童的禁令(几年之后,我还曾经在我的日记本上模仿出“禁止”这两个字的字样)。
  第一个牌子就竖立在我们这幢楼的门口。实际上,这里的小孩无论是在楼梯上,还是在楼房周围走动,全都得踮起脚尖。什么禁止玩耍。禁止奔跑。禁止骑车。禁止滑旱冰……。只要哪里有一块小小的绿草地,那就会有一些牌子:禁止践踏草地。我们甚至连袍着囡囡在上面坐一坐都不行。在一个极为普通的蔷薇坛旁边也得装饰着一块牌子:“绿地保护区”,上面还特意为那些想走近花坛的人标明各种各样的威胁。
  我们也就只好全部被赶到游戏场地去。所谓游戏场地,每个楼群中间都有一个,实际上只有一堆发出尿臭。堆有粪便的沙上。不须说,这里也会有一块大牌子。这块牌子特意用坚固的铁栏杆保护起来,以防被我们毁掉。这是一块“游戏场规则”的牌子,上面写着“供儿童们使用”,为了“他们的快乐和休息”。不过,当你想来放松一下的时候,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因为有一行划着粗线的字:“开放时间8:00一13:00,15:00一19:00”。换句话说,就是放学以后不准到此玩耍,因为一般放学时间正好是13点。
  我和妹妹实际上连到这里来玩的权利也没有,因为牌子上写得清清楚楚:“儿童必须经负责教育的人员同意并在其带领下方能使用游戏场”。还有不许吵闹,应该“照顾居民的休息”。所以在这里实际上也只能老老实实地扔皮球而已。而且“凡是体育球类不许使用”。所以玩橄榄球也不行,踢足球当然就更不用说了。对于这些规定,那班男孩子就感到委屈了。由于他们没有足够的活动场地,结果就只好把他们过剩的力气用来破坏那些游戏设备,尤其是那些写着禁令的牌子。所以,人们常常三天两头花钱换牌子。
  有一天下午,我的一只小鼠在草地上跑掉了。后来我们找了半天都没找着。我真为此伤心,不过当我想到它在外面也许会比在笼子里活得更幸福的时候,我也就感到放心了。
  就在这天晚上,爸爸来到我的房间里。他一看小鼠笼就大声嚷起来:“怎么就剩两只!那只哪去啦?”我真没想到爸爸会提出这个问题,因为他从来就不喜欢这些小鼠。并且常常叫我把它们放掉。我告诉他有一只小鼠在游戏场上跑掉了。
  爸爸用一种发疯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用不着过30秒钟,他就控制不住了。他大声地嚎叫起来并且一巴掌朝我打过来。当时我正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无法逃脱。他仍然继续揍我,他从来也没有这么厉害打过我,我想这一回他非把我打死不可了,趁他转过身去抽打妹妹的时候,我本能地从床上蹦了下来,立即往窗台跑过去。我以为我已经从12楼跳下去了,可惜爸爸一手把我抓住,然后把我推倒在床上。这时候妈妈正在换衣服,她站在门槛上,眼泪哗哗地流下来。我看不见她,只是当她扑到爸爸和我中间来的时候我才看见她,她用拳头狠狠打爸爸的头部。爸爸顿时张惶失措。他把妈妈推到走廊里,边拖边揍她。我突然间顾不了自己。倒担心妈妈会被打坏,她拼命地从爸爸手里挣脱出来,想把自己关在浴室里。可是爸爸揪住她的头发,就像每天晚上一样,浴缸里泡着一大堆衣服——因为我们一直买不起洗衣机。爸爸把妈妈的头往盛满水的浴缸里按,我不知道后来妈妈是怎样跑出来的,是他放了她,还是她自己挣脱了出来?
  爸爸面无血色,躲进他的卧室。妈妈打开壁橱,取出大衣,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妈妈离家出走的那一刹那间成了我一生中最感可怕的一个时刻,就在那一刹那的功夫,妈妈一句话都没说就走了,留下我们孤零零的姐妹俩。当时我只想爸爸一定会重新大发雷霆。可是他房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唯一能听到的声音是电视里的广播。
  我把妹妹抱到我的床上。我们俩紧缩成一团,挨在一起。这时候妹妹想撒尿。她不敢上浴室去,可她又怕把床尿湿会挨爸爸打。她开始哆嗦起来。最后还是我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浴室里去。这时爸爸在他房间里说话了:“祝你们晚安。”
  第二天早上,没有人来叫醒我们,这一天我们没有上学去。快到中午的时候,妈妈回来了。她几乎一声不吭,一进门就收拾东西。她把小花猫装进提袋里,并且叫我把狗牵着,然后带着我们向地铁走去。后来我们上妈妈的一位同事家里住了一些日子。这时候妈妈告诉我们,她决定和爸爸离婚。
  妈妈这位同事的房子也很小,根本无法接待我们母女3个人,还有那只小花猫和阿萨斯,没过几天,这位同事也开始烦起来了。妈妈只好重新收拾行李,带着我们和那两只动物回到克罗比小区。
  正当我和妹妹在洗澡的时候,爸爸回来了。他朝着我们走过来,用一种完全自然的声音对我们谈话,好像家里根本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似的。他问我们:“你们干吗要走?你们用不着到别人家里睡觉去。咱们3个满可以过舒服的日子。”我和妹妹一听,目瞪口呆,不知道说什么好。那天晚上,爸爸直来直往,仿佛家里根本就没有妈妈存在似的。后来他对我们也一样,不再跟我们说话,连看我们一眼都不看。这真是比挨打还难受。
  爸爸再也没动手打过我。不过他这种对我们冷漠的举止倒更使我难受。我只是这个时候才真正体会到他是我的爸爸。其实,我从没有恨过他,我只不过怕他而已。而且我过去一直为他感到骄傲,因为他也喜欢动物,因为他有一辆大汽车,这是一辆“波尔什”62年新型的车。可现在,他几乎不再是我爸爸了,尽管我们依然一起住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祸不单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我的阿萨斯因为腹部穿孔而死去了。我真伤心透了。可是,谁也没有来安慰我。妈妈只想着她自己的事,想着她的离婚。她常常哭,再也没露出过笑容,我感到十分寂寞、孤单。

           ※        ※         ※

  一天晚上,门铃响了。我去开门。这是爸爸的朋友克劳斯,他来找爸爸喝酒去。可爸爸已经出去了。
  妈妈请这个家伙进屋来。他要比爸爸年轻得多,看来是个二十二三岁的人。他突然问妈妈是否愿意跟他一起去吃晚饭?妈妈立即回答:“去,干吗不去?”她马上换好衣服,跟着这个家伙走了,把我们姐妹俩留在家里。
  要是别的孩子也许会感到难堪,或者替妈妈担心。我也是这样,有那么一阵子感到不好受。不过,很快就觉得应该替她高兴,从心底里替她高兴。看她出门时显得那么兴奋,尽管她没有过分的流露出来。妹妹也跟我的看法一样。她说:“这回妈妈可高兴啦。”从那以后,克劳斯常常趁爸爸不在家的时候来找妈妈。有个星期天——我记得特别清楚——妈妈叫我们倒上去。我回来的时候故意静俏悄地不发出一点声音。当我朝卧室里瞧一眼的时候,我看见克劳斯正在亲我妈妈。
  我觉得这大可笑了。我悄悄地溜进我的房间。他们没有看见我,而我也没有把我所看见的告诉任何人,甚至对妹妹也没谈,尽管平时我对她没有什么保密的事。
  现在那个男人总往我们家里钻。我觉得他很讨厌。不过他对我们倒很热情,尤其是对妈妈更体贴入微。妈妈再也不哭了,有时又能听见她的笑声。她开始憧憬未来。她又向我们描绘将来和克劳斯一起生活以后的新房子。可眼下还只是一个幻想,再说爸爸一直也不搬走。甚至当法院已经判决他们离婚以后还不想搬走。我的父母互相仇恨,可他们还在一张床上,那个时候我们总是没钱花。
  后来我们终于搬到鲁道夫另一套间里,就在小区地铁站附近。搬家以后也不觉得日子过得有多好。克劳斯还是常常钻到我们家里来。我越来越讨厌他,可是他仍然是客客气气。无论如何,他的确是我和妈妈间的一个障碍,我打心眼里不愿意接受他当我们的爸爸,我也不愿意让这个青年男子指挥我。我对他越来越厉害。
  我们终于吵起架来,都是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有时是我挑起了事端。最经常的是因为我那些唱片。妈妈在我11岁生日的时候特意送我一部电唱机,所以到了晚上,我总想听一下唱片——我有几张管弦乐的和一些迪斯科的唱片——我把声音放得响响的,响得连鼓膜都要震破了。
  一天晚上,克劳斯突然出现在我房间里,他让我把声音放小一些。我不理他,照样放下去。他走过来,干脆把唱机的唱头臂搁起来。我又重新把它放上去,并且站在唱机面前不让他过来。克劳斯把我推开。我不能容忍这个男人碰我一下,所以我终于发火了。
  妈妈通常总是小心翼翼地站在我这边。这倒不是上策,因为这一来就会引起克劳斯和妈妈吵起架来,而我顿时就会感到是我惹起了风波。在我们家里的确多了一个人。
  其实,有时还会出现比吵架更糟糕的局面,那就是那些在家里安静的夜晚:我们全都会集到客厅里,克劳斯不是翻阅画报,就是摆弄电视机的旋钮,妈妈尽量想找个话题,好让大家聊起来。她一会儿跟我们说话,一会儿跟她的朋友说话,可谁也没有认真理睬她,使她枉费一番苦心。这种情景才真让人难受。我和妹妹都感觉到我们在这个房间里的确是多余的人。当我们一说要出去散散步的时候,谁也不会反对。至少克劳斯,他看到我们出去一定会暗自高兴。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们便尽量多出去,并且尽量在外面多呆一些时候。
  回想起来,我觉得克劳斯没有什么好责备的,当时他只不过是一个20来岁的小伙子,他哪里懂得什么叫家庭,他也不可能理解妈妈对我们以及我们对妈妈到底有多重的分量。他完全不理解我们多么需要在晚上和周未与妈妈一起度过这短暂而难得的时刻。可妈妈既想照顾我们,又想留住她的朋友。就这样,她又一次作茧自缚,使自己陷入困境而无法自拔。
  面对着这种处境,我无法逆来顺受,我变得更加爱吵闹,更加咄咄逼人。妹妹却变得越来越沉默。妈妈感到难受,我想她一定还不完全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不过她提出来要回爸爸那里去。我觉得她这个想法特别荒唐,因为她忘了爸爸过去对我们的所作所为了。可是这回爸爸真的建议我和妹妹回到他那里去。他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他有一位年轻的女朋友。当我们碰见他的时候,他显得脾气特别好,并且显得和我们挺亲热,他还送我一条狗。一条母狗。
  我12岁。我已经有了一点胸脯,并且开始对男孩子和男人有强烈的兴趣。在我的眼里,他们都是一些怪人。他们全都很粗鲁。无论是逛大街的大小伙子,还是克劳斯和爸爸,我都觉得他们是粗鲁的人。他们使我害怕,可同时又使我着迷。他们很强壮,他们掌握着权力。我羡慕他们。无论如何,他们的脾气和他们的权势吸引着我。
  我终于用起妈妈的吹风机,用指甲刀为自己剪出两道刘海,并且把头发往一边梳。我很注意整理我的头发,因为有人说过我留着这头长发很好看。我再也不愿意穿我那些小姑娘穿的格子花呢裤子。穿着它显得幼稚。我喜欢穿牛仔裤,家里就给我买牛仔裤。我喜欢穿高跟鞋,妈妈就把她的一双高跟鞋给了我。
  我就这样穿着牛仔裤和高跟鞋,几乎每天晚上去逛大街,一直遇到10点钟才回家。我觉得家里人并不喜欢我呆在家里。可要从另一方面想,我倒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因为我想要多自由就能多自由。我甚至觉得和克劳斯吵架是一件有甜头的可爱的事,因为我能从中感觉到我的威力——敢于把一个成年人痛骂一顿。
  妹妹无法忍受这个家庭的环境,她终于做出一个令我无法理解的决定:回到爸爸那里去。她离开妈妈,尤其是离开了我。这一来使我觉得更孤单。可是对妈妈来说,这可是一次严重的打击。她又开始哭泣。她在她的男朋友和亲生女儿之间无能为力,又一次陷入绝境之中而心痛欲裂。
  原来以为妹妹过不多久就会回来的,谁知她在爸爸那里却过得很满意。爸爸不仅给她零花钱,还替她交纳骑马费,并且特意为她买了一条真正的马裤。这一切对于我来说真是难以相信。我又开始到跑马场那里去干零活,以便换取免费练习骑马的机会。因为机会不多,所以身穿漂亮马裤的妹妹骑马技术很快就超过了我。
  不过,我终于也得到了赔偿:爸爸给我提供了一次到西班牙去旅游的机会。当时由于我在学校学习成绩优秀,学校宣布我可以继续上中学,并且给我在克罗比小区的“综合性中学”报了名。因此,从逻辑上讲,我将有机会学完全部高中学业,一直到参加中学会考。就在即将跨进人生中一个新的阶段的前夕,爸爸和他的女朋友带着我飞往西班牙的多尔莫利诺。这真是一个愉快的假期。爸爸表现得很好,我也发现他也一直喜欢我——只不过他有他的爱法。现在他几乎拿我当大人看待。有些时候,甚至当他晚上跟女朋友出去散步时还把我带上。他已经变成一个非常讲道理的人。现在他也有许多和他同年龄的朋友,可他再也不向他们隐瞒他结过婚,我也再用不着叫他“理查叔叔”。我是他的女儿。他也显得为我而感到骄傲。美中不足的是,这一次爸爸完全是根据他的时间表安排出国度假,这刚好是我假期末尾的时间,弄得我到新学校报到时整整迟到了两个星期。
  我真感到为难。在我这个班里,别人都成群结伙地成为好朋友,而我却孤零零地躲在我的角落里。最糟糕的是,在我呆在西班牙的那两周期间,校方已经给同学们解释过学校的新制度。这种制度对一个刚从小学升上来的新生来说实在太复杂了。每个学生都得自己选择学科方向,并且对所选修的课程都得——申明。其他的同学都知道底细,懂得该选修哪些课程。而我却没人引导,只好自己瞎选一通。在这么一个学校里,我真被弄得糊里糊涂,六神无主。这里和小学也不一样,老师并不对学生进行个别辅导,因为一个老师必须同时给几百个学生上大课。如果你想读完高中参加会考,那就得全靠自己奋斗。必须决心努力学习,争取被选入水平最高的小组。要不就有父母从旁辅导和督促才行。可有谁来管我?我真是一只可怜虫。
  在这个学校里,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神气”,因为别人已经比我多上了两星期的课。在一所新学校里,缺两个星期的课可不是一件小事,我开始施展我在小学里的绝招:在课堂上起哄,打断老师的讲话,对老师的讲话进行反驳。因为有些时候我觉得老师讲错了。我又重新起来造反,反对老师,反对学校。我想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一个赫赫有名的人。
  我们班上的头头是一个女生,大家都叫她凯茜。她已经有一个丰满的胸脯,看上去至少要比我大两岁。她同时也显得比较成熟老练,大家都非常尊敬她。我对她十分崇拜,真想成为她的好朋友。还有一点,她长得很像美国的麦当娜,很性感,那时我已经喜欢麦当娜了,常在电视里见到她大胆的演出。
  凯茜有个男朋友,一个了不起的家伙。他在我的年级里的另一个平行班上,不过,他比我们的年龄大一些。他叫米兰,身高1.70米,一头又黑又鬃的长发一直披到肩膀上。他穿着紧身的牛仔裤,还有一双最时髦的皮鞋。所有的姑娘都狂热地迷恋他。凯茜的威信不仅是因为她有丰满的胸脯和成年人的风度,同时又是因为她是米兰的好朋友。
  我们这些姑娘对心目中最喜欢的男孩子有一个准确的形象:他不应该穿着喇叭裤到处逛来逛去,而应该穿着牛仔裤,神气十足,还得穿上时髦的皮鞋(尤其是不要穿运动鞋,以免显得幼稚),最好是穿着带有饰边并且是高跟的皮鞋。我们最瞧不起那些在教室里扔纸团或苹果核胡闹的男生。往往就是这些淘气的男生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喝牛奶。玩足球。而那些真正的硬汉却躲在角落里抽烟。喝啤酒。我还记得有一次凯酋跟我讲到米兰曾经喝到酩酊大醉,使我听后十分吃惊。
  我还不知道如何能够使一个像米兰一样的男生喜欢我,或者——其实也是一码事——使凯茜能够把我看作她的好伙伴。光是她那外号“凯茜”就叫我羡慕不已。我又幻想着有一天我也会有个美丽的外号。
  我心里想:自己和老师并没有什么相干,因为充其量也不过几天见他一个小时,何必白费力气去讨他的欢喜。最要紧的是让那些能够终日同你在一起的人喜欢你。于是我简直无法把课听下去。我和那些老师没有任何个人的联系。再说,大部分老师表面看来对什么都瞧不起,而实际上他们并没有真正的权威,只会大喊大叫而已。我也敢叫他们看看我的脸色。很快,我就能够单枪匹马把一堂课搅得混乱不堪。自然,这一来,班上的同学谁也不敢瞧不起我。
  我翻箱倒柜,把抽屉里的钱拿光去买香烟,以便跟那班烟鬼一起躲到那个角落里去抽烟。凯茜每个课间休息时也跑到那里去。由于我去的次数越来越多,我觉得凯茜开始对我感兴趣了。
  每当放学的时候我俩总是一起走,终于有一天,她邀请我上她家去。我们一面喝着啤酒——弄得我的头有些不好受——一面谈起我们的家境。她和我一样,也有一本难念的经,她的处境甚至比我还要糟糕。
  凯茜是个私生子。她的妈妈朝三暮四,经常更换男朋友,所以这些男人自然对她也没有什么感情。她刚度过一个艰苦难堪的时刻,因为最后的那个男人也动手打她妈妈,甚至捣毁她家里的家具,最后还把她家里的电视机从窗口扔出去。不过,凯茜的妈妈和我的妈妈不一样,她对凯茜显得十分厉害:没有特殊许可,凯茜每天晚上必须在8点钟以前回家。
  现在学校里一切都很顺利。我的意思是说我已经得到了同学们的重视。这可是一场艰难而又持久的战斗,弄得我几乎没有时间去学习功课。我最得意的日子就是那天凯茜允许我坐在她身边。她教我怎样逃学。当她不想上某一堂课的时候,她干脆就溜出学校,跑去与米兰幽会,或者干别的事情去。头几次我真有点害怕,可我很快就发现,一天当中缺一两节课完全可以不让别人察觉到。只要头节课点名时在就行,再说有那么多班,老师根本就管不过来,哪能知道谁来谁没来。况且逃学的人多着呢。
  凯茜已经让男孩子亲吻。抚摸。而且她开始出入那个“黑窝”:这是一个年轻人聚会的地方,美其名为“新式教堂”。在这个地窖里,有一个类似舞厅的“俱乐部”。那里只接受14岁以上的年轻人。但是凯茜有办法装扮成比她的13岁还大的人。
  几经苦苦哀求,妈妈终于答应给我买一个乳罩,其实我还不需要这种东西,不过带上乳罩。胸脯就显得丰满多了。我也开始学化妆。凯茜终于带我来到这个每天下午四点钟开门的“俱乐部”。
  在地窖我碰见的第一个人就是我们学校里的一个男孩。他是三年级的学生。在我的眼里,这个男孩是“俱乐部”里最了不起的人,比米兰还棒。他长得更帅,而且神气十足。他在“俱乐部”里走来走去,严然一个洋洋得意的明星。他的名字叫彼埃特。他班里的同学对他总是敬而远之。他举止与众不同,似乎有一种特殊的风度。可以看得出来,他是一个自命不凡的人。这里的男孩穿着也十分特别:紧身的牛仔裤,高跟的皮靴,绣花的背心,或者色彩浪漫的上衣,料子漂亮,就像地毯一样。
  凯茜认识这里所有的男孩,并且一一向我介绍。我感到十分激动,多亏了凯茜的帮助我才有幸和他们接近。在“俱乐部”里,大家都很尊敬这些男孩,我们还可以和他们坐在一起。
  第二天晚上,伙伴们带来一根特大的水烟袋,当时我还不懂这是什么玩艺。凯茜告诉我,他们就是用它来抽白面儿的。我不知道白面儿到底是什么东西,只知道这是一种被严格禁止的毒品。
  他们把水烟袋点燃,然后轮着抽起来。每个人抽一口,甚至连凯茜也跟着抽。当轮到我的时候,我拒绝了,因为我还没有这种爱好。我倒很想加入他们的团伙,可是叫我吸毒,我可不愿意!我真感到害怕。
  我感到很不自在,真想往老鼠洞里钻。我不能离开这张桌子,不能因为他们吸毒而露出一副格格不入的样子。我说我想喝一杯啤酒,我随手捡来几个到处乱扔的空瓶子。我用四个空瓶子换来一瓶装满的啤酒。就在其他人正在抽水烟袋的时候,我喝下有生以来第一瓶啤酒。他们边说边谈论音乐。可惜我对音乐几乎没有什么见识,所以无法参加他们的交谈。我默不作声,免得在大伙面前出洋相。
  很快我就明白了他们喜欢什么样的音乐,也就随声附和,说我也喜欢这些音乐,喜欢戴维·伯韦的歌曲。在我们的眼里,这些男孩一个个都是值得崇拜的偶像。从背后看去,他们真像是戴维·伯韦,尽管他们只不过是些16岁的男孩。
  团伙里的人一个个都很高尚,他们的举止和风度实在令我佩服。他们不大吵大嚷,从不打架斗殴,也不搞恶作剧。他们非常安静,彼此之间十分热情。进门的时候,大家互相轻轻地亲一下嘴。
  我和凯茜又一次逃学。就在上最后两节课的时候我们溜出来了。凯茜约好米兰在乌兹吉亚里地铁车站见面。这时候他还没有到,我们只好在车站附近转来转去,并且随时注意有没有老师路过这里,因为这时正是老师下班的时候,十分危险。
  当凯茜正在低头点烟的时候,我突然看见团伙里的彼埃特和他的同学查理向我们走过来。我盼望已久的时刻终于来了!好久以前我就盼望着能在白天见到彼埃特,或者其他的男孩,以便邀请他上我家去。啊,老天真不负有心人!当时我对异性还没有什么兴趣,因为我只不过是个连月经还没有来的12岁的女孩子。我所追求的是可以向别人吹嘘一下。说彼埃特到过我家,这样别人一定会以为我们经常一起出去玩,至少也会把我看成团伙里一名正式的成员。
  在这个时刻,我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妈妈和她的男朋友都上班去了。我对凯茜说:“咱们找那些男孩子聊聊去。”我的心怦怦地跳。不过几分钟后,我却能够用一种十分镇定的声音问彼埃特:“请您上我家坐一会儿怎么样?我家里没有人,而且我妈的男朋友有几张标准唱片。”
  我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我不仅熟悉他们所喜欢的音乐,而且也懂得他们那些与众不同的行话。对我来说,学习他们那些新词汇要比数学和英语动词更为重要。
  彼埃特和查理一口接受我的邀请。我高兴极了,感到无比的骄傲。一到家我就嚷起来:“妈的,哥们,什么喝的都没有!”我们一起凑钱,然后由我和查理到超级市场买酒去。啤酒实在太贵了,我们买不起,只好花两个马克买来一升红葡萄酒。
  我们一面聊天,一面把那瓶红葡萄酒喝得精光。我们的话题主要是讨论警察,彼埃特说因为我们吸毒,对警察必须格外小心。他们说了警察的许多坏话,埋怨我们是在警察的统治下生活。
  这些话题对我来说都十分新鲜,因为直到现在,我只知道讨厌那些约束我们玩耍的公寓看门人。对我来说,警察还是一个尚未触及的世界。而现在我才明白,我们是生活在警察的统治下,知道警察远比那些看家狗更危险。这些话都是彼埃特和查理说的,我想一定都是真的。
  喝完酒之后,彼埃特说他家里还有一点毒品,大家真是喜出望外。彼埃特从阳台爬出去,不一会儿就拿回来一些毒品,还带来一根长长的烟袋。他们把药面儿掺在烟丝里面,然后仰起头来轮流抽着。
  我看着他们是怎样抽的。我想今天彼埃特和查理都到我家里来,我再也不好意思拒绝了。于是我对他们说:“今天我可得抽它一口。”屋里烟雾弥漫,我们一边抽,一边听音乐。每个人的眼神都迟钝发呆。
  我等待着身上能有什么感觉。我心里想,这回你可吸毒了,一定会有不寻常的感觉。可惜什么感觉也没有,只觉得有些困意,其实是由于喝酒的缘故,当时我还不懂吸毒并非一下子就能产生什么效应,必须经过一个阶段的训练以后才能有所感觉。而喝酒的效果会来得很快。
  彼埃特和凯茜坐在沙发里彼此挨得很紧。彼埃特摸着我的女友的胳膊,过了一会儿,他们俩站起来,然后走进房间里把门关上了。
  这时候我孤单一人和查理呆在一起。他坐在我的沙发扶手上,一只手搂着我的肩膀。我觉得他比彼埃特还可爱。他能喜欢我使我感到很高兴,我最怕男孩子看出我只有12岁,嫌我年纪小而不要我。
  查理开始轻薄地抚摸我。我也记不得是否我很乐意。我浑身发烧,也许是由于害怕的缘故。我感到全身僵硬。我尽量找些有关音乐的话题来缓和紧张的心理。当查理开始摸弄我的乳房的时候——实际上是将来会长出乳房的地方——我“嚯”地站了起来,跑到电唱机前胡乱摆弄了一阵。
  彼埃特和凯茜从我房间走出来。他们的脸色很难看,似乎布满愁容。他们互相避开目光,谁也不说一句话。凯茜满脸通红。我觉得他们似乎经历过一场难受的体验。
  彼埃特终于问我今天晚上是否到“俱乐部”去。这一问使我更加高兴。我胜利了。一切进展顺利,而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结果:邀请男孩子到我家来,并且完全成为团伙的成员。
  彼埃特和凯茜先回家了。查理却迟迟不走。我开始感到害怕。我真不想单独和他呆在一起。我明确地告诉他,我现在必须收拾房间,然后得开始做功课。他终于走了。我往床上一躺,两眼看着天花板,试图弄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
  我感到很苦恼。这回算是加入了团伙,可其实那里并不是我该去的地方,年纪那么小,哪能对付那些男孩子的进攻。
  查理倒是很有风度,可我不晓得为什么我现在再也不喜欢他了。一个钟头,一个半钟头过去了。有人敲门。我把一只眼贴到门眼上,看到门口站着的男孩就是查理。我没有开门,我踮着脚尖回到我的房间。我真害怕单独和这家伙呆在一起。我现在讨厌他。而且我也感到有点害羞。到底是因为吸毒,还是查理,我一点也搞不清楚。现在我才明白,我根本无法和那些男孩子混在一起,至于他们所说的有关警察、国家等等的话,我一点也不感兴趣。
  然而,我仍继续出入团伙的“俱乐部”。一天,我们一道去看电影。我本来想争取坐在凯茜和一位我素不相识的男孩中间,可查理却挤到我这边坐下。看电影的时候,他又开始抚弄我。他把手放在我两条腿中间,我好像僵化了似的,没有表示反抗,可我心里害怕得要命。我真想拔腿就跑,可我又想:“克丽斯蒂娜,这就是你加入团伙的代价。”我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再说,这个家伙给我的印象也很深刻。只是当他要我也摸他的时候,我拒绝了。当时他抓住我的手往他身边拉过去,我挣脱开来,两手交叉紧紧地放在膝盖上。
  电影终于散场了。我松了一口气,赶紧去找凯茜,我把刚才发生的事全讲给她听,并且向她表示,我再也不愿意见到查理。肯定她把我的意思转告给了他。因为后来我才知道,凯茜自己正爱着他,为了这个,她在俱乐部当众哭了一场,因为查理开始追求其他姑娘而对她冷淡了。后来凯茜向我承认,当时她的确爱查理爱得发疯,每当查理离开她的时候她就想哭。
  不管怎么说,从今以后我就是团伙里的成员了,当然,大家都叫我“小姑娘”。团伙里的男孩没有一个想碰我,因为他们都知道我还小,不懂得这些事。就这一点来说,我们的团伙也不同于那些酒鬼,我说的是那些整天喝啤酒和烧酒的年轻人。他们对那些所谓“假正经”的姑娘心肠特别狠。哪个姑娘不依他们,那就会遭到他们的嘲笑、辱骂,甚至被殴打。而在我们团伙里,绝对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从没有使用暴力的事。大家同舟共济,一团和气。谁也不会大嚷大叫,也从不说那些下流话。除了彼埃特、凯茜和我,其他人全都有一份工作干。不过,大家都有个共同点,那就是,在家无温暖,工作也不顺心。有些时候那班酒鬼也跑到我们这里来撤酒疯。这时,团伙里的男孩也敢于毫不客气地把他们臭打一顿。他们干完了一天活,总想消遣散心:吸吸毒,听听音乐……这就是我们的乐趣。我们可以把一天的烦恼忘得干干净净。
  我的感受还和其他人不一样,也许是由于我的年纪还小。但是他们就是我的榜样。我尽力模仿他们,学习他们无忧无虑地打发日子。无论如何,如今不管是父母还是老师,对我已经毫无影响。唯一能使我感兴趣的,除了我的狗和猫之外,就是团伙。
  我之所以会走到这个地步,也是由于在家庭中的生活已经变得无法忍受。最糟糕的是,妈妈的男朋友克劳斯特别讨厌动物。至少这是我当时的看法。起初,他只是没完没了地找茬儿,说什么公寓房子太小,根本养不了这些畜生。后来他竟禁止我的狗进入客厅。这只狗是父亲送给我的。
  这一下我可火了。我们养的狗一直就是被看作家里的成员。而现在这个家伙却想把我的狗从客厅里赶出去!这还不算,他还禁止我让狗在我的床边睡觉。他想要我一可不是说着玩的——在我的卧室里给狗搭个笼子。可我的房间本来就小得可怜。我当然不会听他的话。
  后来他又得寸进尺,扬言家里不养牲口。妈妈站在他一边,说什么我现在根本不照顾猫、狗,这还不是为了讨好他!当然,由于我经常晚上回家较晚,他们也只好亲自把狗带到外面拉屎,除此之外,我的业余时间全都是用来照顾这些小动物。
  我连哭带闹也都枉然,我那只狗终于被他们拿去送人。我的狗很娇气,万一适应不了新环境而死去,那将是克劳斯和妈妈的过错。我再也不要理睬他们这种人。

           ※        ※         ※

  所有这些事发生在我开始入“俱乐部”和抽白面儿的时候。幸亏我那两只猫仍被留了下来。夜里,它们就睡在我的床上。可白天,它们就不需要跟着我,既然我的狗已被送人,我也就没有任何呆在家里的必要。我每天都迫切地盼望四点钟的到来,因为这是“俱乐部”开门的时间。有些时候,我在午后就去找凯茜和其他的哥们。
  我每天晚上都抽白面儿。在团伙里,谁手头有毒品,一定会让别人共同享受。辅导员时不时为我们上品德课。其实他们当中大多数人也承认吸过毒。这些辅导员都来自大学,是学生运动的成员。在大学里,抽白面儿是司空见惯的事。他们只是劝我们不要抽得太凶,不要把它当作一种逃避现实的手段,尤其是不要使用那些药性过强的毒品。
  我们觉得他们的劝告不痛不痒。他们真是多管闲事。这与他们有什么相干?他们自己不也抽白面儿吗?
  我觉得只抽白面儿已经得不到满足。每天手头弄不到兴奋剂的时候,我就喝葡萄酒或啤酒,我整天都觉得需要一些刺激,以便消除学校和家庭给我带来的烦恼。我的毒瘾迅速增大了。
  我的身体也起了很大变化。我变得十分瘦弱,因为我几乎饭菜不沾。所有的裤子穿起来都显得又肥又大。我的两腮也凹陷下去。我常常照着镜子端详自己。我这新模样倒使我感到非常得意。我越来越像团伙里的其他人。我那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孩提脸孔已经全部消失了。
  我整天沉醉于自己的体态。我强求妈妈给我买一些贴腿的裤子和高跟鞋。我把头发从中间分成两半,让脸被垂下来的头发掩盖住,因为我想装扮出一副神秘的样子,好让别人无法看透我的庐山真面目。
  一天晚上,在“俱乐部”里,彼埃特问我是否已经做过迷幻的旅行。我回答他:“我的老兄,我当然做过。”我早就听说迷幻药这种玩艺,以及吸了迷幻药以后会做的“旅行”。彼埃特笑了一笑。可以看得出来,他根本不会相信我的话。我瞎编了一个我的“旅行”的经过。但是彼埃特仍然不相信我。要想骗他可不容易。我真感到羞愧万分。
  他对我说:“如果你想试一试的话,我星期六就可以弄到一些,到时候我可以分给你一点。”
  我焦急地等着周末的到来。当我吃了迷幻药以后,我就会完全和其他人一个样了。当我来到“俱乐部”的时候,凯茜已经开始做她的“旅行”。彼埃特对我说:“假如你真的下定决心的话,我现在就分给你一半。头一回吃下去这么多就够了。”他递给我一粒用卷烟纸包着的东西。我打开一看,原来是一颗药片,我不想当着大伙的面把这颗药片吞下去,因为我实在太激动了。再说,我害怕在犯罪的时候被人抓住。最后,我终于跑到厕所里,关起门来把那颗药片吞了下去。
  当我从厕所回来的时候,彼埃特一口咬定我把药片扔到马桶里。我焦急地等待奇迹的出现,好让大家相信我真的把药片吞下去了。
  可是到十点钟,“俱乐部”关门的时候,我仍然任何感觉都没有。我陪彼埃特坐地铁。在那里我们碰见了他的两个同学弗朗克和保罗。他们很安静地呆在那里,真叫人觉得可爱。彼埃特告诉我:“他们刚打完海洛因的针。”当时我并没有留意听他的话,因为药片开始发作了,我已自顾不暇。
  一坐上地铁,我就感到昏迷不振,没有精神。我完全变得痴呆了。我仿佛觉得自己被装进一个罐头盒里,有人用一把大勺子在里面捅来捅去。地铁列车的声音震耳欲聋,令人无法忍受。乘客的面孔显得疲惫不堪,可能都是刚下班的工人。这些人整天就是地铁——上班——睡觉。我心想:“你可真算幸运!”我看着彼埃特。他的脸孔显得比平常更小、更难看。只是神态还是正常的。
  到站了。一走出地铁,我就觉得格外高兴。街上五颜六色的灯光显得格外好看。刚才地铁里我觉得冷,可这回却觉得热起来了。我觉得好像来到西班牙,而不是在柏林。街道变成了沙滩,树木也变成了棕榈树,就像旅行社的漂亮广告一样。我没有对彼埃特说起我此时正在飘泊之中,我想独自一人做第一次神奇的迷幻旅行。
  彼埃特也是飘飘然的。他建议一起到他的一位女朋友家里。那是一位他非常喜欢的姑娘。她的父母可能不在家。我们先到大楼地下停车场去看看她父母的车是否停在那里。停车场的天花板很低矮,那些水泥柱子仿佛被压弯了似的。
  她父母的车子就停在那里。
  彼埃特大声地嚷了一声:“多臭的停车场!”突然间,他转过身问我:“你说,你刚才是不是把药扔啦?”他盯着我,然后马上说:“小丫头,我刚才什么也没说。瞧你的瞳孔放得多大!”
  外面的世界又变得十分美丽。我坐在草地上,看着附近一幢红墙的房子,它看上去像是初升的太阳的反光。黑影在跳动着,似乎想消失在灯光的前面。那道红色的墙好像凹陷下去,并且突然间化成火焰。
  我们一起到彼埃特家里去。他有惊人的绘画天才。我很欣赏他的画作,并且和他讨论起来。走的时候,彼埃特借给我几张唱片,并对我说:“这些唱片对于帮助你恢复正常有特殊的功效。”
  我回到了家。妈妈当然一直在等着我,又是一阵习惯的罗嗦:你到底上哪去啦?……可不能老这么下去,等等。看等等。看她穿着那件又肥又大的白睡袍我觉得可笑。她由于生气而满脸怒容,就像地铁里那班乘客一样。
  我一直闭着口不言语,因为我再也不想跟她说话,除非迫不得已说几句无关要紧的废话。我再也不愿她碰我,也不愿意她吻我。有时候我自己想。我再也不需要母亲和家庭。
  我们现在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一边是妈妈和她的男朋友,一边是我自己。他们丝毫不知道我在于什么。他们还以为我是一个完全正常的姑娘,一个正在发育的姑娘。可我又能够对他们说什么呢?
  无论如何,他们是不会理解我的。他们只晓得给我下一道道禁令。反正这就是我对他们的看法。我一见到她下班回来带着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马上忙于家务,就觉得可怜。可我心里又想,大人过着这种愚蠢的生活是他们自己的过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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