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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风流东宫



  ●王政君的亲娘梦见一轮明月溶入了自己的身体。
  ●“乱我汉家制度的,一定是你这个太子!”
  ●爱妾的临终遗言,使他从此远离了女色……


  在追溯王莽人生轨迹的时候,恐怕我们不得不稍微花费一些笔墨,说说他的姑姑元后王政君。
  王政君是汉元帝刘奭(Shi)的皇后,刘奭驾崩之后,她以太后的身份主持朝政,而且她寿命还特别长,先后熬死了四个皇帝,弄得班固班老先生在总结经验时也喟然长叹:
  “元后经历了四朝君主,主持国政六十多年,她那些兄弟轮流执政,一门中五位大将军,十位侯爷,终于在新都侯王莽的手里让政权变了颜色,而她还死死把住传国玉玺,不打算交给王莽。妇人之仁,真是可悲呀!”
  其实,皇后的位置本来轮不上王政君,因为她的出身并不算怎么高贵。王政君的长辈中出的最高官员,也就是她的爷爷王翁孺,曾经当过汉武帝的绣衣御史,绣衣御史又称绣衣直指,在履行职责时身穿绣衣、手执斧铖,因此又简称为绣衣。这是一个不经常设置的官员,隶属于御史大夫,主要任务就是奉命去镇压农民起义,或者查办一些重大案件。这王翁孺虽然当了绣衣御史,到魏郡去镇压一起叛乱,本该是一个踩着人头往上爬的绝好机会,可惜他手段欠辣、心肠欠狠,整人的办法不多,因此连这顶小小乌纱也没戴长久,就被上司撤了职。不过老先生倒也想得开,自我安慰:
  “我听说拯救一千个人的生命.就会得到荫封子孙的好报。在我手底下漏掉的,大概得有万把人了吧?我的后代还会不兴盛吗?”
  老先生被撤职之后,手中无权,阿猫阿狗的也敢来欺负他。为此,跟老家东平陵终氏家族闹起了意见,又惹不起,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一家子抱着水缸、端着尿盆,浩浩荡荡开奔魏都元城委粟里,到那儿安家落户去了。王翁孺好歹也算是官场里滚过来的人,以他的才于。怎么可能安心以尽终身呢?何况当地又正缺基层官员,就请他出任了三老的职务。这汉朝时候的三老,严格说起来并不算什么正式官员,有印无禄,不过也有两点好处,一是不用服谣役、出公差,二是每年十月可以享受一次官府的酒肉招待,狠狠地来一顿吃喝。三老的职责,倒也简单,“掌教化”,凡有什么孝顺子孙、贞义妇女、扶贫救难之类的好人好事,就由三老出面表彰一番,以正民风。王翁孺本来就是个老好人,如今当的又是尽说好话用不着得罪人的差事,自然群众关系不错,“郡人德之”。
  王翁孺有个儿子,叫王禁,也就是王政君的父亲、王莽的爷爷。这家伙年轻时候在长安读过书,也当过一阵子廷尉史的小官。廷尉史是延尉的属吏,主要职责也就是抄抄写写,偶尔也参加一些案件的审理工作。
  王禁虽然官不大,但因为和自己学过的挺对口,干起来还满有兴趣,而且雄心勃勃,王禁虽胸怀大志,倒也信奉一条古训:“成大事者不必拘小节”。因此,在酒色二字上也就十分用功,光姨太太就娶了好几个,弄璋弄瓦地给他生了不少下一代,四女八男。古时候兄弟姐妹的排行是按性别算的,王政君在女孩中是老二,上头有个姐姐叫王君侠,下头两个妹妹叫王君力和王君弟。八个兄弟,老大王凤,字孝卿,老二王曼,字元卿,老三王谭,字子元,老四王崇,字少子,老五王商,字子夏,老六王立,字子叔,老七王根,字稚卿,老八王逢时,字季卿。请大家稍稍留一下心,因为上面开列的人名中,有不少后来都因为王政君的裙带关系当了大官,对于西汉末年的政治风云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只有王曼死得早,没赶上王家飞黄腾达的好时候,不过他的宝贝儿子王莽,倒是很替他争了一口气,一直做到了皇帝,这是后话,先不去说它。
  这一堆的丫头小子,有大老婆生的,也有小老婆养的。王政君,还有王凤、王崇,都是正太人李氏所生。据说李氏当初怀着王政君的时候,梦见一轮明月钻进了自己身体的某一个部位,这可是个产生贵女的好兆头。后来果然生下了王政君这个大富大贵的宝贝千金,不过李氏自己却并没有因此享受了什么特殊待遇,反而被王禁以妒忌的罪名给轰出了家门。这也难怪,姨太太一多,自然难免发生一些家庭矛盾,李氏处处倚仗自己正妻的地泣,得理不饶人,她也不想想,好汉难敌双拳,那么多年轻狐媚的小骚货,枕头边上给王禁吹上点儿小风,那正妻的地位还坐得稳么?
  王政君不愧是明月入怀生下的贵人,少女时期就非同凡响,光丈夫就“克”死了两位。头一位是平民百姓,青史无名,当然无福消受这位贵人,刚跟王政君订了婚,就鸣乎哀哉、伏惟尚飨了。第二位来头可大,是汉室宗亲,封到了东平王。年轻的东平王偏不信邪,下了聘礼,要收王政君为姬,可是也等不到花烛之夜,就驾鹤西游,到阴曹地府做他的新郎官儿去了,倒平白无故让王家得了不少聘礼,发了一笔小财。可是王禁却吓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心想:我这个闺女命硬,克夫呀!这是什么怪物投的胎,可别克完夫再克父,那我就惨到家了!
  不敢耽搁,赶紧请了一位算命先生给王政君掐算掐算。算命先生装模作样开了一阵,故作神秘状,说了五个字:
  “大贵不可言!”
  就这五个字,顿时让王禁想入非非:
  “大贵不可言?还要怎么贵?连王爷都镇不住她,莫非还真要给皇上当媳妇不成?”
  抱着有枣没枣三竿子的宗旨,豁出去了,花银子,请家教,望女成凤,学习琴棋书画,为未来进行智力投资。
  到了王政君十八岁那年.机会来了。汉宣帝刘询的皇后,身边缺少知书达理、精通诸般技艺的宫女,王禁就把王政君献了上去,在皇后的掖庭充当一名“家人子”。这家人子,在西汉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皇孙妾的别称,另一种是宫女的雅号。王政君要当的,显然是后者,是专门伺候皇后的宫女。王禁可不管那么多,他想,能问候皇后,必然有机会接近皇上,哪天皇上一不留神,说不定就布施雨露一回,万一龙种惠播、珠胎暗结,生下一个半个龙子,母因子贵,保不齐就此一步登天呢!皇后的位子不敢想,至少封个婕妤什么的吧?谁知道哪块云彩有雨呢!
  王政君在掖庭当了年多的家人子,龙子没怀上,倒差点儿成了聋子!成天深宫寂寞,两耳不闻宫外事,有道是用进废退,那还不聋?——这是笑谈,反正她这一年多算是白干,连皇上是老是少是俊是丑都不知道。您想,皇上光有名号的嫔妃就不知有多少,哪就轮上王政君这个家人子了?他老人家忙不过来呀!
  很快,太子刘奭那边就传来了消息:刘奭的爱妾司马慧死了。
  您可能要问,王政君的或者说她老爹王禁的既定对象是皇上他老人家,怎么又到太子那儿去啦?这我也是没辙,谁让王政君的皇后梦就是由打司马良娣这儿圆起的呢?咱们只好暂时请王政君歇一会儿,先说说刘奭跟司马良娣这档子事。
  这年是公元前52年,也就是西汉宣帝甘露二年。
  太子宫中夜色正浓。刘奭宠爱的良娣司马慧晚妆已毕,正在夜色迷茫的寝殿中盼望着太子的宠幸。
  司马慧属于那种典型的美人,柳眉杏目,桃腮樱口,面容十分姣好,虽然正害着喜,有些个妊娠反应,但风韵不减,反而增添了一种弱柳经风、婆婆摇曳的美丽。
  西汉那阵子,太子的妻妾们分为三等,最高的是“妃”,中等的是“良娣”,最次的一等叫做“孺子”。因为刘奭的众妻妾中还没有生下一男半女的。所以也就还没有产生出一位“妃”来,目前只有良坤和孺子两等。
  虽然只有两等,可正是因为“妃”暂缺,大家伙儿都虎视眈眈盯着那唯一的妃位,闹得团结很成问题。
  对于孺子们,司马慧根本不放在心上:
  “瞧瞧她们那副德性!滥竿充数罢了,有什么资格跟我争?不是长得丑,媚主的功夫也差得远啦!”
  凭良心说,以太子的身份,那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是储君,要什么样的美人儿没有?何至于像司马慧说的那样,弄一帮又丑又没文化的粗笨丫头来充数?话不是这么说,因为司马慧本人层次太高了,在她眼里,那些孺子们的确不够档次,和她不是一个级别的。其实,无论是相貌、体态,还是知识、气质,甚至连夜班的功夫都算上,随便提拉一个出来,配给那些王老五们,任谁也得冲北烧高香,谢天谢地,成天照着祖奶奶的标准招呼。
  至于其他那些良娣们,司马慧至多稍稍多加一点小心,也就足够了:
  “她们?哼,也没什么了不起的,顶多也就配给我打打洗脚水吧!”事实也的确如此,刘奭还真的让一个犯了过错的良梯给司马慧打过洗脚水,一方面是惩罚那个出言不逊、当面让司马慧下不了台的良娣,一方面也表现了他对司马慧的特殊照顾。
  真正具有和司马慧争宠实力的,在太子宫中只有一个人,董良娣。
  论相貌,董良娣虽然也是婷婷袅袅、国色天姿,但毕竟要略逊司马慧一筹。
  不过她有她的优势项目,那就是吃。
  美人的吃,可不比莽夫鲁汉的吃,踞案大嚼、狼吞虎咽,那种吃法层次太低,顶多也不过让刘奭夸一句“美人饭量颇雄”而已。
  董良娣在饮食上造诣不浅,每一次为刘奭举办的专门宴会,总体设计方案都由她亲自制订,从食谱的选定,制作的方法,宴席的程序,直到余兴节目的安排,巨细无遗,堪称一个完整的系统工程。而这项工程的唯一目标,就是博得刘奭的欢心和赏识。而且,她深刻认识了古人说的“食色,性也”这几个字的精妙含义,对于“食”与“色”的关系,更是理解得十分透彻。可以说,董良娣在把饮食与性事联系起来加以若干发挥这一点上,真正是慧心独运、构思巧妙。为了更直观地说明这一点,我们不妨摘取一次太子宴会的片断,这次宴会正是在司马慧望穿秋水等待刘奭的宠幸时举行的。
  时间:烛火初上起至万籁俱静止。
  地点:宴乐部分,在董良娣私人餐厅知味斋。余兴节目部分,在董良娣寝殿卧室。
  人物:太子刘奭,良娣董佳颜。(注:另有采买五名、红案五名、白案五名、掌灶五名、掌勺五名、上菜五名、歌舞演员二十名、铺床叠被伺候就寝两名等服务人员,由太监与宫女担任,其余不计。)
  性质:本次宴会纯属家宴性质的晚餐,不宜宣传,特别注意对司马良娣等人保密。
  宗旨:联络感情,增进了解,争取实现食文化与性文比的完美结合。
  食谱:(注:此食谱系董良娣在前人经验基础上开发而成,有滋阴壮阳之功效,其名称亦系董良娣新设,故享有配方专利权和独家命名权,不得向司马良娣等人泄露,否则追究其刑事责任。)
  美腹柔情(即雏牛腴,小牛腹部嫩肉,配竹笋、菖蒲等);
  望主隆恩(即肥狗和狗肉制羹,配脆嫩石耳);
  掌上独艳(即熊蟠臑,炯熊掌,配鲜美芍药酱);
  雨露无边(即薄耆灸,叉烧里脊,配带露水新鲜紫苏、秋菘);
  软香满怀(即山梁餐,嫩野鸡,烹至酥软,配壮阳中药);
  珠胎早结(即豢豹胎,清炯胎豹,配滋阴中药);
  鱼水谐欢(即鲜鲤脍,雌雄鲤鱼一对,清蒸,配香菇鲜蘑);
  鸳鸯梦酣(即凫雁熬,雌雄乳雁一对,以清酒蒸,配合欢蕊);
  芳芬盈口(即兰香饮,以兰蕊酿成,饮之口齿含香);
  温馨在握(即楚苗食,云梦泽香稻米,蒸热抟团,握之温馨,闻之甜香,入口即化);
  (此外尚有三十余种,不再赘述)。
  歌舞:除一般宴乐歌舞外,拟特别安排新近由西城传入中原的袒腹舞蹈表演,由董良娣领衔主演,届时董良娣将一展迷人腰肢,制造梦幻一般的奇妙情调,为宴后余兴节目进行铺垫。
  余兴:拟由太子与董良娣卧谈食文化与性文比的密切关系,并进行有关实践。时间长短视太子情绪和体力情况另定。
  这次宴会一切进展都很顺利,刘奭对于席间的美味佳肴赞不绝口,特别是那些菜肴的名称,很有文化意味,富有某种方面暗示色彩的名称,已经接近达到挑起刘奭在宴乐之外的某种欲望的目的了。
  我们只能说是“接近”,因为董良娣百密一疏,安排了太多太烈的酒,而刘奭的酒量,似乎不像他太子的身份那么高,不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反倒是在一人之上,万万人之下呢。
  这个失策,宴会不久董良娣就发现了。为了不影响宴后的余兴节目,她命令宫女们不要再给太子进酒,可是刘奭却不赞成,照样一觥接一觥地狂饮着,不是在品味酒中乐趣,倒像是在用酒来浇溶胸中的块垒一样。
  “殿下,您少用一些酒,虽说这酒芳芬盈口,但毕竟会乱人心智的呀!”
  董良娣用错了一个词,她不该说“乱人心智”的,因为她的本意,就是想让刘奭在酒宴上迷乱心智,忘掉那个司马慧,并和董良娣自己成就枕席之欢的。如果她改用其他的词,或者干脆明说酒喝多了会影响下面的余兴节目,可能更好一点。
  好在刘奭并没有细究她的遣词用句,只是把酒长叹:
  “唉!我哪里是在贪图这杯中之物呀!我心中……”
  他顿了一下,看看董良娣,暗叹一口气,心里想,这个董良娣,虽然在宴乐一点上与我同气,但论起体恤我心来,比司马慧可就差得远了!心中的诸般愁怀,又怎能向她倾诉?
  于是,他把几乎出唇的“心中愁闷事,只可对酒言”这句话咽了回去,改了口。
  “……我心中喜欢这酒,这菜,还有这宴乐的情调和气氛。”
  董良娣倒也会顺竿上树,听刘奭说他喜欢这种情调和气氛,顿时来了精神。
  “殿下不知道,我还安排了一些更有情调的活动呢!”
  “哦?说来我听听!”
  “这第一件嘛,就是西域的袒腹舞蹈,很有异国情调的!第二件嘛,是个余兴节目,暂时保密!”
  说罢,董良娣粉脸通红,似乎想象到了余兴节目的疯狂刺激。
  刘奭略显奇怪地看了董良梯的粉脸一眼,正要追问,忽见董良娣玉手一招,知味斋中顿时响起一片异国音乐,朦胧醉眼中出现了一派绮丽风光。
  一群穿着暴露大胆的少女,带着袭人的香气,踏着胡乐那奔放冶荡的乐曲节拍,舞了上来,那舞姿热烈狂放,全不似刘奭寻常见惯的中原歌舞。
  更奇怪的是,歌舞的少女,一个个都浓装艳抹,眼窝是赤橙黄绿青蓝紫,秀发是曲里拐弯圈套圈,鼻梁也都又高又直,一点不像中原女儿。
  刘奭起先还以为这是董良梯从西域招来的歌舞班子,看了一会儿才明白,原来就是自己宫里的一帮宫女,碧眼卷发,都是拜化妆术所赐,至于那高耸入云的鼻梁,却是用面团之类的东西粘垫而成,舞酣汗涌之时,有几个“人造洋鼻梁”竟掉了下来,惹出一声声娇讶。
  这帮假洋妞舞到后来,突然全都齐齐地停住了动作,静静地等待着什么。刘奭正要问董良娣这是怎么回事,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董良娣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停顿了片刻,一阵更加激烈的胡乐奏起,舞女的队伍向两边一闪,簇拥出一位绝色佳人来。
  这佳人用纱巾蒙住脸面,所谓的绝色只是由她的身材判断出的。她的上衣很短,只盖住胸部,雪白而柔软的腹部却完全暴露着,下身穿的不是汉朝女子通常所穿的长裙,而是一条薄如蝉翼的纱绔,修长的玉腿隐约可见。
  佳人腰肢款款扭动,一步一步地向刘奭席前舞来。到了近前,她的动作更加狂放,雪白的肚皮和着乐声剧烈地颤动着,连那镶了一块红宝石的肚脐,也一上一下地跳动着,红宝石与雪肤相映成趣,在烛下闪着夺目的光芒。
  刘奭的呼吸急促起来,酒精也恰到好处地起了作用,令他的血脉贲张,一种冲动油然而生。
  而那佳人似乎对刘奭的反应了如指掌,更加露骨地用舞姿煽动着那个可怜的男人。
  刘奭终于无法忍受了,他吼叫一声:
  “佳颜,快停下来。”
  那佳人正是董佳颜董良娣,她见自己的计划已经奏效,忙取下纱巾,诱惑力极强地对刘奭送去一波媚眼,娇声问刘奭:
  “殿下,是不是还要尽一尽余兴?”
  刘奭一把揽住她光溜溜的腰肢,急切地:
  “快,快扶我去寝殿!”
  刘奭这一句,顿时燃起董佳颜的无限希望,她赶快命太监宫女们停止宴乐,全力以赴去执行中心任务。
  刘奭脚步踉跄,被董良梯亲自扶到软榻上,坐在榻上,他的呼吸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
  董良娣吩咐宫女们为太子宽衣,刘奭听任那一双双纤弱的手解去他的丝综,脱下他的衣衫。
  董良娣动作很快,早就把自己剥得干干净净,摆了一个自以为非常妖媚的姿态,在软榻上迎接着那个被她迷倒的男人。
  宫女们全都知趣地退了出去,春光迷漫的寝殿中,只有软榻上的一双鸳鸯,正要戏弄那一泓春水。
  强健的和纤秀的两个身躯开始互相吸引,四只迫切而热烈的手,在寻找着各自的目标。
  这一切都是无言地进行着的,仿佛他们都已经忘记了原定计划中的那项讨论活动。
  董良娣的手在刘奭的胸前触到了一样东西,她看见,那是一块心形的王佩,用细金链儿穿着,挂在刘奭的颈间。而这时候,刘奭已经找到了一个最佳角度,正准备以君临天下的气度,彻底征服身下这个美丽的女人。
  这个美丽的女人已经在迎接他的征服了,可是,就像溺水的人在沉入深潭的一刹那总要抓住什么东西一样,董良娣下意识地抓紧了那块心形王佩,拼命地拉了一下。
  只有一下,但却像拉下了控制帷幕的绳索一样,刘奭的征服中止了,好戏,就被这一拉,给拉得半途闭幕了。
  因为那块玉佩是司马慧送给刘奭的,而扯动玉佩的动作,通常只是司马慧的专利,董良娣这一拉,让刘奭想起了司马慧。
  “慧儿!我怎么能忘记和她的约定?今晚我本该与她共度良宵的呀!”
  刘奭猛然想起了司马慧,这对董良娣来说,意味着她的计划全盘落空。
  但六师已兴、大军已发,刘奭这个性格柔弱的人,无论如何也无法下令撤军,断然拒绝榻上这个对征服表现出无尚欢迎态度的玉体横陈的被征服者。
  必须有一个借口,一个不需要冠冕堂皇但却又是切实可行的借口。
  毕竟是太子,刘奭很快就找到了这个借口,这个借口是如此绝妙,甚至都不需要用语言来进行粉饰。
  刘奭狠狠地打了一个声震屋宇的酒嗝,喉部略施伎俩,把董良娣精心设计的美酒佳肴从五脏六腑中呕吐出来,洋洋洒洒地喷射了董良娣一头一脸,然后,像一切醉酒者一样,非常自然地翻身下马,放倒了自己。
  满心热望的董良娣,被当头浇了这一盆冷水,芳心的难过可想而知。就像一个早已与敌国勾结,日盼夜想敌军来攻的奸细,眼看大军溃退、锋锐尽挫那样,真是死的心都有。
  可再难过也无计可施,只好先顾眼前这位太子再作道理。
  “殿下醉了,快来伺候!”说完,先取衣服给自己披上,之所以是“披”而不是“穿”,完全是因为她还心存一线希望,希望太子的酒很快能醒过来,这样省得过一会还要再脱,耽误时间。
  随时应召的宫女们一阵忙乱,先取香汤将两位身上脸上的污物洗净,又取醒酒汤为太子醒酒。
  在强烈的酸梅汤的刺激下,刘奭不得不醒了,但他实在不愿意再待下去,他怕在董良娣身上消耗了太多的能量,无力再去面对热盼中的司马慧。
  于是他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穿上衣服就要出去。
  可能是由于心情过于急迫,也可能真的是由于酒醉初醒的虚弱,他跟跄了一下,险些摔倒。
  董良娣看他穿衣要走,一颗芳心冷到了零下,可是刘奭这一踉跄,顿时又使她产生了三分希望。
  “殿下太虚弱了,不要急着走,先用点小点心,补充补充营养,顺便也好休息休息。”
  刘奭也不好坚持马上就走了,只得把一颗急不可耐的心先稳一稳,且看董良娣还有什么花招。
  董良娣玉手一招,两份夜间营养快餐火速送到。
  这些当然是早就准备好的。原本是供两位激烈“卧谈”之后的补充弹药之用,没想到卧谈没按计划进行,正好用来延滞刘奭的去意。
  美食家的夜宵也毫不马虎,干干净净的食案上,晶莹剔透地放着几盘苏州糕点,什么江米小兔儿、小猫儿,做得十分逼真,颜色也非常漂亮。
  而正中央,则放着一盆汤汁,滑如羊脂、白如乳浆,隐约间还有一股甜香之气袭人鼻窍。
  刘奭略尝了尝那汤汁,觉得非常可口。
  “汤汁叫什么名目?”
  董良娣诡秘一笑:
  “这是宜子宜孙汤。”
  “宜子宜孙汤?味道倒也不错,只是不知道用什么贵重东西做的?老实说,你取的这些菜肴名目,实在让人扑朔迷离,不知其所以然。”
  “殿下真会拿我们开心,什么贵重东西,不过是豆饧(xing)罢咧!”
  豆饧,实际上就是我们今天说的豆浆。西汉年间,淮南王刘安喜好道术,经常召集一些方士炼制长生不老的丹丸,各种原料和炼制方法都试遍了,结果仙丹当然还是没能炼出来,不过倒“炼”出了一种鲜嫩甘美的食品,那就是“豆腐”。西汉的达官贵人,多以肉食为主,自从豆腐问世之后,他们的餐桌上便增添了可以排解肉食的腥膻和肥腻的佳品。至于豆腐的推广、普及,成为百姓食品,那还是后世的事,当时制豆腐、磨豆浆的方法,还只限于少数诸侯王府邸中小范围流传,董良娣既有美食家之称,又期冀以自己在宴乐方面的一技之长博得刘奭的欢心,自然想方设法弄到了豆腐系列食品的制作秘诀,这才让刘奭尝到了在当时难得一见的豆饧。
  “这就是豆场?果然味道好极了!”
  刘奭又喝了一匙,仔细品着滋味,然后又问董良娣:
  “不知为什么叫它‘宜子宜孙汤’呢?”
  董良娣先不直接解释豆场命名的由来,却轻启朱唇、款摇螓首,念出了一首诗:

  “朝耕东亩,
  夕耘西墒。
  借彼春露,
  育我豆秧。
  豆叶繁繁,
  豆蔓绵绵。
  如我闺思,
  夙夜留连。
  豆英蕤蕤,
  豆实累累。
  如我子孙,
  百代不颓。
  如我子孙,
  百代不颓!”


  念罢,妩媚一笑:
  “殿下,可解此诗之意?”
  刘奭熟读诗书,文学功底不浅,当然很快就领悟了这首诗的含意。看起来,诗中描写的是农人种豆的情景,实际上,这是一首隐喻爱情的诗篇。像什么朝耕夕耘,春露闺思之类,都强烈地表现出诗歌作者的爱情向往。而且这种爱情,已经延伸到对下一代的急切盼望,“如我子孙,百代不颓”,简直就是希望多子多孙,像累累的豆实那样,嘀哩嘟噜一大串呢!
  按照这首诗的风格分析,倒有点像诗经中的作品,不过,刘奭怎么也想不起来,三百篇风雅颂中,有哪一篇是这样写的。因此,他问董良娣:
  “这诗我好像以前没见过,不知是哪位大诗人的杰作?”
  董良娣娇笑:
  “什么大诗人呀?那不过是小妾我胡乱写着玩的罢了!”
  “这么说,把豆汤叫做宜子宜孙汤,就是根据诗中的意思了”?
  “豆类繁殖力极强,豆场又是豆中精华,这样命名,殿下以为还合适吗?”
  刘奭全都明白了,原来,董良娣是希望刘奭像那个朝耕夕耘的农人一样,在她这块丰腴的土地上辛勤劳作,好让她像结下累累豆实的豆株一样,子子孙孙,百代不颓呢!
  诗意既已明白,刘奭却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端详起郡乳白色的豆饧来了。
  一时间,两人谁也不说话了,寝殿中冷冷清清,一片寂寞。
  董良娣青这情形,只好放下美人的架子,扯起闲篇来:
  “殿下,这豆场虽然味美,可是一开始的时候,好多人都不敢食用,害怕里面有毒,真是好笑!”
  她本意是没话找话,想办法拖住刘奭,不管有没有可能来一番耕耘,拖住一刻算一刻。
  万没想到,刘奭借坡下驴,想了一个损招:
  “哦?真有这种事?我倒有个好主意,司马良梯生性胆小,我们不如派个宫女给她送一碗豆饧,假装说是赐她的毒药,跟她开个玩笑!然后,我去看看她会被吓成什么样子……”
  董良娣后悔得真恨不得把自己这张嘴给抽烂!
  眼看着刘奭这煮熟的鸭子飞到司马慧身边,而且百分之百会有一番忘我的耕耘,董良娣下决心,一定要把司马慧这块绊脚石给搬掉……
  这时的司马慧,却还在自己的寝殿里眼巴巴地等着刘奭。
  左等不来,右等不到,董良娣那边刚刚还响起过一片胡乐,一定是又在用宴乐缠住太子,此刻曲终人静,怕是已经和太子乘着酒兴云雨起来了。
  环顾自己的寝殿,空房寂寥,令美人心疼,难道太子真的忘了今晚之约吗?
  早知道这样,司马慧昨夜真不该拒绝他。昨夜,太子来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
  司马慧不用问,就知道太子又在父皇那里受了委屈了。
  果然,白天太子在父皇宫中侍宴的时候,因为发表了一通不恰当的意见,狠狠地被宣帝刘询斥责了一顿。
  当时他说:
  “父皇,您现在任用的官吏,大多是信奉刑名之学的文法吏,这些人,用严峻的法律治理国家,对君主过于推崇,对臣民又过于苛刻,长此下去,臣民受到的压抑太深,就会铤而走险来反抗我们的!”
  刘询放下酒杯,斜着眼问他:
  “那么依你该用什么人来治国呢?”
  刘奭根本没有听出父皇问话中的不满,反而兴致勃勃地建议:
  “您应该以德来教化臣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过于执著地坚持刑名之学;用人方面,更应该重用儒生,特别是像盖宽饶这样的大儒……”
  “你还敢提盖宽饶!你忘了他是怎么死的吗?”
  刘询的震怒,一下子把刘奭喝醒了,他想起来,司隶盖宽饶不久前。许犯父皇,父皇要把他下到有司问罪,盖宽饶宁死不服,竟然在北宫门拨出佩刀自杀。这件事,父皇一直耿耿于怀,自己怎么好失察地再提起他的名字来呢?
  刘询怒气冲天、大声呵叱:
  “盖宽饶那种人,食古不化,专好假借上书言事讥讽朝政,朕没有下令砍他的脑袋,已经够便宜他了,他还敢用自杀来吓唬朕!简直大逆不道!怎么,你还要朕重用像他这样的俗儒吗?”
  刘奭低下头,垂手肃立,再也不敢还嘴。
  刘询余怒未消:
  “想我汉家,一向是以霸道和王道相结合来治理天下的,怎么可以只讲以德去教化那些冥顽不化的愚民!你是在劝朕用周朝的制度吗?”
  顿了一顿,见刘奭不再言语,口气才稍稍和缓了一些:
  “况且像盖宽饶这样的俗儒,不合时宜,一味地是古非今,把本来很简单的问题搞得复杂万分,让人在名和实之间纠缠不清,无所措手足,这种于国事无补的俗儒,怎么能委以重任!”
  刘奭这时已经被刘询的雷霆之威给震呆了,他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口中还不断认错。
  刘询爱恨交织,无可奈何地长叹:
  “要不是看在你死去的亲娘许皇后的份上,我早就废了你这个窝窝囊囊的太子,改立淮阳王刘钦了!唉!乱我汉家制度的,一定是你这个太子呀!”
  昨天的宴会不欢而散。刘奭就是在这种心情下,来找司马慧的。这似乎已经成为一种惯例了,每当刘奭在父皇那里挨了批评,总是要到司马慧这里来过夜,而且,只有司马慧才能重新燃起他的希望之火。这种情况下的每一个夜晚,总是充满了格外强烈的激情,刘奭会像一头发情期中的雄兽,用利爪、用尖牙,粗暴地撕扯、咬噬司马慧的每一寸肌肤,狂野地进入,狂野地征服,一直到精疲力竭为止。
  昨夜却不是这样。
  因为司马慧害怕那样会毁掉她和太子的爱情的结晶。她知道,父皇到现在还没有一个皇太孙,如果没有皇太孙的呱呱坠地,刘奭的太子地位就不会十分牢靠,万一他的哪个兄弟先生下儿子,父皇说不定就会重新立一位太子,这样,不光刘奭的政治前途到此为止,就连司马良娣大概也只能以废太子二等妾的身份而终老此身。
  所以,司马慧只好推说身上不方便,谢绝了太子的雨露。她不敢明言自己有孕在身,她必须提防董良娣那些人,万一她们知道自己已经珠胎暗结,肯定会用各种阴谋诡计阻止她平安生下这个孩子,从而堵死她以皇太孙母亲的身份顺理成章登上太子妃宝座的道路。
  同是女人,为什么要这样互相仇视?
  司马慧婉转地请刘奭回他自己的寝殿休息,或者,如果太子觉得实在需要宣泄自己的情绪,也可以去找董良娣她们,她们一定如久旱之望虹霓一样,热情接待的。
  可是刘奭执意不肯,他甚至宁愿在司马慧的脚下和衣而卧,不动她的一根汗毛,只求听一听她的娇声劝慰,也好扭转白天被父皇弄得很糟糕的情绪,如果司马慧实在轰他走,他将在夜露中徘徊长宵。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司马慧还能怎么样呢?
  于是刘奭留了下来,而他的确信守了诺言,老老实实地在床脚睡了一夜。
  夜里,司马慧听到床那头传来粗重的喘息声。
  那喘息声充满了压抑。
  有好几次,司马慧准备放弃抵抗了,如果刘奭要她,她打算不顾一切地满足他。
  然而刘奭并没有任何动作,除了喘息,不断地喘息之外,他什么也没做。
  天明时分,司马慧终于忍不住了,她发疯似地扑到刘奭那一头,香甜的吻,暴风般地印满了刘奭那因一夜的压抑而显得有些异样的脸庞上。
  但刘奭却没有反应。
  他轻轻推开司马慧:
  “慧儿,不要这样,你身上不方便,还是过几天干净了再说吧……”
  “不,我没事了,要不,今晚,今晚我等着你……”
  两个人就这样约定了。
  可是现在正好是那个“今晚”,红烛已经高烧,鸳帐已经高张,人呢?人却不知尚在何方!
  司马慧的一颗心正在猜疑不定,这时,廊下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她几乎是飞着迎了出去,“太子”两个字,也饱含着盼望、埋怨、嗔怒和喜悦等掺揉在一起的复杂味道用同样的速度飞出那两片娇唇。
  来人当然不是太子,不过,这个董良娣身边的小宫女却带来了太子的口谕:
  “着司马良娣即饮来人所送鸩汁。”
  所谓“鸩汁”,其实就是那碗豆饧。不过司马慧却蒙在鼓里,以为那白花花的玩意儿当真是穿肠毒药、夺命浆汁。
  尽管小宫女故意板着脸,但那种恶作剧的神态仍然依稀可辨。
  可是司马慧又哪里看得出来,“当局者迷”嘛!更何况,在帝王宫中,那种朝宠夕恶的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从“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到“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原本不需要太多的时间。
  但她还是不肯相信,对她差不多爱到痴迷的刘奭,会不顾她曾带给他无数个欢愉之夜,断然割断情丝,残忍绝情地要夺去她的生命。
  她有什么错?
  不过就是拒绝了他的一次征服,而这拒绝,本身也是为了巩固太子的地位。
  她不得不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不管怎么样,她毕竟是太子的爱妾,即使赐死,也得见到太子的面,听到那负心人亲口说出来才行。
  如今,就凭董良娣手下的一个小小宫女,空口无凭地传达太子的口谕,她,一个有如此身份地位的良娣,怎么会连问都不问就安然饮药赴死?那也太傻帽了吧?
  焉知这一切不是董良娣的阴谋诡计?
  “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是,太子还说,让我看着司马良梯喝下这碗豆……鸩。”
  “你说这是‘豆’鸩?”司马慧怀疑地盯着那小宫女,秀目中射出令人发抖的光来。
  “是豆鸩,太子还说,司马良梯从不饮酒,故命奴婢以鸩汁杂在豆场之中,这也算是对您的特别优待呢!”
  “你还敢说是大子所命!你这个假传太子谕命的大胆奴才!”
  “不错不错,是我的谕命!”
  来人正是汉太子刘奭。
  刘奭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生得面如冠玉,俊秀儒雅,颇有玉树临风的气度。只是略嫌秀气了一些,少一些阳刚之气,怪不得刘询担心汉家天下乱在他的手上,实在是因为他太过柔仁了,单从相貌上看,他也不足以威服朝野。
  刘奭一进寝殿,便盯着司马良娣手中的豆饧:
  “怎么,你还没把它喝下去?”
  司马慧端碗的手有些颤抖,秀目含怒:
  “这是殿下的意思?”
  “唔,不错,是我的意思!”
  “非喝不可?”
  “非喝不可!”
  司马慧心灰意冷,仰天长叹:
  “天哪!我司马慧好不凄惨!竟会死在一碗豆饧上!”
  回过头,对刘奭泣涕:
  “恕妾先走一步,辜负了鸳鸯帐里的白头之约!”
  狠狠心肠,一碗豆饧被她一口喝下一半!
  刘奭狡黠地一笑:
  “滋味如何?是不是滴滴香浓,意犹未尽?”
  司马慧恨声哀怨:
  “穿肠毒浆,半盏即可夺命,殿下在妾濒亡之际,还有心肠问滋察味么?”
  刘奭接过五碗,点点头:
  “不错,此物确可夺命,慧儿剩下这半盏,由我代饮如何?”
  一饮而尽。
  “殿下,那里面有毒!”
  话音未落,只见刘奭捂着小腹,弯腰大呼:
  “痛煞……我也!”
  司马慧去扶,正好被刘奭一把带住,两人一起倒在榻上。
  刘奭仰卧在榻,拉住司马慧的手:
  “慧儿,还记得我们当初的誓言吗?”
  司马慧呜咽:
  “那一夜,我们对着红烛相约终身:‘生则同衾,死……则同穴’,殿下……”
  “慧儿,这红烛还是那么熠熠生辉,这殿中还是只有你和我,这一切,和那一夜多么相似啊!”
  一可是殿下你……你已经喝了那豆鸩……”
  “你不也喝了?还是我逼你喝的!”
  刘奭紧握玉手,柔声细语:
  “慧儿,你恨我么?”
  司马慧轻轻摇头:
  “臣妾很满足。”
  “为什么?”
  “只有这样,那些董良娣什么的,才永远不会来干扰我们能和殿下做一对生死夫妻,我还不满足么?”
  刘奭大为感动,激情鼓荡,忘情地把司马慧揽在怀中。
  司马慧把螓首埋在刘奭胸前,闭上眼睛,享受这“最后”的温存。
  突然,她感觉到刘奭的胸膛在急速地颤动,一阵偷偷的笑声也传进了耳朵里。
  聪明的她,马上意识到了什么,她感受了一下,发现自从喝下那“豆鸩”之后,到现在连一点异状也没有,除了一股豆腥气之外。
  “殿下,你一直在骗我?”
  刘奭放肆狂笑!
  粉拳轻捏,撒娇地捶打在刘奭身上:
  “殿下骗人!”
  刘奭听任美人拳雨点般落下,半晌,神情肃然:
  “慧儿,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有一种超然于世、忘物忘我的感觉,我太压抑了……”
  司马慧的心一下子被震憾了,这是储君,是皇太子啊!他也有苦闷?也有忧郁?也会感到压抑?而这一切,他又曾向谁倾诉过?东宫姬妾十多个,只有在自己这里,他才肯一诉衷肠!
  可怜的太子!司马慧在心底呼唤着。
  她的拳头再也不忍落在心爱的人儿身上,即使只是轻轻落下,她也不忍心了。
  粉拳缓缓舒张,拳化为掌,掌又化作两片红云,轻轻抚在刘奭的脸上……
  而那两片檀香嫩唇,也吻在了刘奭滚烫的口角,豆饧的甜香,由两条舌头为媒体,进行了一番交流。
  “殿下……”被堵住的娇声,含混不清地呢喃着。
  红云慢慢飘移着,飘过刘奭的肩头,飘过刘奭的前胸,飘过了刘奭的腹部,红云迟疑了,停在了壁立的山峰前。
  山峰的主人眼中闪着焦灼的光芒。
  司马慧强抑内心的冲动:
  “殿下,你还是去找董良娣吧……”
  刘奭双手忙乱,在和司马慧的裙带奋斗,喘息中的话语带有一丝委屈:
  “她只会烹肴调羹,哪似你解语知心!在她那里,我不过大快朵颐、醉卧莲床而已,几曾有半点云雨与她!”
  刘奭的爱意,司马慧岂有不知之理!太子宫中姬妾成群、粉黛无数,而刘奭却独独钟情于她,这是司马慧引以为荣的,也正是她所担心的。她怕那些姬妾们因妒生恨,暗下毒手,就像今天这碗豆饧,万一真的有毒,自己不早成了冤死的亡魂?
  所以,她对太子的求欢,是又盼又怕,再说自己肚里还有太子的龙种,一旦因男欢女爱出了差池,岂非抱憾终生?
  可是,她又实在不愿意让别人分享刘奭的宠爱,尽管她自己不乐意承认,但她知道自己的对手都是人间绝色,与自己不过是在伯仲之间,有道是爱情这块阵地,自己不去占领,对手必然会去占领,谁敢担保刘奭不会在禁脔一尝之下,从此移情别恋?
  这个风险太大了,她没有勇气去冒这样的风险。
  更何况,就在一犹豫之间,自己的裙带已经土崩瓦解,这一具玉体,已被刘奭拥了个满怀!
  刘奭这时哪还有半点皇太子的矜持?看他心跳面赤、气喘吁吁的样子,分明已经难捺心头欲火,箭在弦上,怎容他不发?
  两具胴体的密切接触,也挑起了司马慧的万丈情涛,她浑身酥软了,把一切顾虑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听凭那匹野马在丰沃的原野上驰驱,任由那只狂蝶在芬芳的花丛中飞舞。
  她感到自己就像一叶扁舟,在波峰浪谷中上下颠簸,那一阵阵袭来的热浪,把她的周身浇得滚烫。
  她的心醉了。
  她的身化了。
  她的一切都飞走了,眼前空茫茫的一片,只有心上人模糊的影子在晃动着。
  红烛的光焰羞涩地跳动着,烛火下,一团粉红色的氤氲在升腾、在变幻着……
  一夜的风流,使得司马慧在心身通泰的同时,也香汗淫淫、筋疲力尽。
  乏力的她,终于倦倦睡去,刘奭的臂弯,宛若一座宁静的港湾,给她庇护,给她安祥。
  直到四更时分,刘奭从司马慧的雪颈下抽出胳膊,又怜爱地在她香腮上亲了一下,才恋恋不舍地上朝去了,今天是十五,正逢皇上朝会群臣的朔望之期,否则,刘奭还会拥香抱玉,来一番二渡阳关的。
  司马慧却浑然不觉,还在黑甜乡中与刘奭缠绵不已。
  春光明媚,山花艳绮,梦中的司马慧,正与刘奭一同乘辇出游。
  也许是被春色撩动赏春心,也许是被花香惹起采花意,香辇的软帘儿,已经被刘奭轻轻放下,一团热浪,再次向司马慧袭来。
  马蹄翻飞,车身上下。
  司马慧分辨不出,哪一下是车身的颠簸,哪一下是爱欲的翻腾。
  她再一次体验着刘奭那炽烈的爱。
  正在恩爱难解,突然,她听到一声凄厉的马嘶,紧接着,车儿、马儿,带着刘奭和她,一下子跌下了万丈深渊。
  “啊……”
  随着她的一声哀叫,浑身冷汗的司马慧惊醒了。
  天色犹如墨。
  哪有什么马嘶之声,分明是晨空中传来的胡茄哀鸣。
  锦衾被香汗湿透了,显得格外寒冷,而身下,却是一片热呼呼的东西。
  “不好!”
  司马慧暗叫一声,伸手向股间探去,只觉沾手温湿。
  血!
  是那未成形的皇孙的血!
  司马慧这才真的跌下了万丈深渊,昏死过去的那一刹那,耳边还响着董良娣合欢院那边传来的哀哀胡茄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司马慧才被刘奭那急切的声音唤醒,而御医和宫女们,则手忙脚乱地弄作一团。
  看到司马慧终于睁开了眼睛,刘奭眼中含泪,戚戚哀哀:
  “慧儿,慧儿!你这是怎么了?”
  “殿下,你我夫妻这是在阴间相会么?”
  “慧儿,莫惊!如今已无大碍……”
  “可是孩子?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
  刘奭颓然:
  “都怪我,都怪我!如果我知道你已经有身,我会节制的!可是……”
  他的声音变得嘶哑起来,自悔自怨的心情使他的情绪呈现出近于颠狂的症兆:
  “是我杀了他!是我的一夜雨露杀了他!”
  司马慧摇摇头:
  “殿下,不怪你,我本该告诉你的,可是,我实在不忍心看到你那样压抑,我想让你在欢爱中得到宣泄……都是我不好,我是一个狂荡的坏女人……”
  “慧儿,你不是,你不是的!”
  刘奭亲手端过御医调制的药汤,送到司马慧唇边:
  “慧儿,不要想那么多了,安心将养身子要紧!我们都还年轻,来日方长,一定还会有孩子的,答应我,为我生下一大群孩子来!”
  司马慧强打精神:
  “我答应殿下,我会努力的,生下一大群,我们两个的孩子,有男的,有女的,男的都像你一样英俊,女的都像我一样……”
  “像你一样美丽。”
  司马慧挣出一丝苦笑,顺从地喝下了刘奭手中的药汤。
  合欢院那边的胡笳声更加悲哀了,悲哀如马嘶的胡笳,让司马慧又想起了那可怕的梦境:
  “这是在干什么?”
  “是董良娣请来的胡僧,在为你的痊愈祈祷……”
  司马慧的秀面变色:
  “快,让他们停下来!这哪是为我祈祷?分明是咒我早……死!”
  “这……不会吧?”
  刘奭不肯相信。刚才他回太子宫的时候,正看见董良娣那边找了几个胡僧在做法事,董良娣说,这是很灵验的,洋和尚很有一套,念的经都是未经中国人翻译的正宗经文,再加上胡笳这等洋乐一伴奏,原汁原味,佛祖九天之上听得真切,一定会很快赐福给司马良娣的。尽管他不太相信远来的和尚好念经这一套理论,但董良娣这番举动,一定花费了她不少小金库中的贴身钱,单从这一点上看,人家也是好心好意呀!
  司马慧却很固执:
  “胡僧!多少事情就坏在他们这些洋人的身上!殿下该不会忘记当年巫蛊之祸吧?”
  巫蛊之祸,是西汉武帝刘彻当政时的一件大案,这件事脉络复杂,说起来颇费笔墨,我们只能大概地提它一提:
  汉武帝晚年时,已经失去了当年的豪气,听信了身边一个叫做江充的宠臣的佞言,对自己的年老多病,不从生理的自然规律上去找原因,反而归咎于几个皇子,认为是他们在用巫蛊之术来诅咒他,盼他早死。他命令江充清查事实,江充于是就领了几个胡巫,又是装神、又是弄鬼的,在长安城一通折腾。胡巫本来就唯恐中华天下不乱,这下更是逮着机会了,一会儿说这儿地下有桐木偶人,这是用来诅咒的,一会儿说那儿地上有污迹,那是用来请恶鬼的,反正是“胡”言“胡”语,你爱信不信。江充当然信,抓了一大批可疑分子,严刑逼供,大刑之下,岂有不招之理?于是你攀他、他咬我,先后不下几万人被这“巫蛊之祸”给牵扯进去。武帝对巫蛊之祸本来是半信半疑,如今一看有这么多人亲口供认,心说这还了得?整个是一个犯罪集团嘛!毫不留情,“统统枪毙!”一声令下,几万人就这样进了枉死城。这还不算完,还要扩大战果,彻底清查犯罪集团的头头,这个光荣任务当然又落到了江充的头上,因为武帝这时已经疑神疑鬼,落下了毛病,看谁都不像好人了,连太子刘据也被列为嫌疑分子。江充原来就跟太子刘据有过;日怨,这下尚方宝剑在手,更是要借题发挥了。他胆子也大,竟然带着那些胡巫,一路“胡”蹦乱跳,掘蛊掘到了刘据的太子宫来。也别说,还真让他挖出了一个桐木小人。“我的太子殿下,证据确凿,我看您还有什么话说?爷们儿,跟我上殿面君去吧!”刘据慌了神,这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干脆,把江充抓起来,一刀下去,血光迸现,面他妈什么君?你先去面面十殿阎君吧!杀得性起,连那几个胡巫也在上林里一把火,弄成了地地道道的韩国烧烤,找上帝去了。
  杀了皇上的亲信,这个罪过就说贵为太子也不那么好担待,一不作二不休,反了吧!
  儿子打爹,要想成功,除非那爹实在太窝囊了。可汉武帝是谁?刘据就像鸡蛋一样,撞在汉武帝这块巨石上,连响都没听见一声,就被撞得蛋黄蛋清满天飞溢,夹着尾巴逃跑了。幸亏上党壶关地方有一个叫令狐茂的“三老”,上了一篇奏章,很是发一顿宏论,说什么“子无不孝,而父有不察”,“子盗父兵,以救难自免耳”,替刘据开脱,武帝这才因而“感悟”,不再追究刘据的罪过。可惜那会儿没有大哥大、BP机之类的现代化通讯工具,武帝的回心转意,并没能及时传达到全国各地,下面的人,还是照着原来接到的通缉令行事。结果刘据在河南灵宝被侦破行迹,走投无路,上吊死了,连几个皇孙,也一齐遭了难。武帝痛失骨肉,灵智顿开,这才觉出江充有诈,下令灭了他的三族。建了一座“思子宫”和一座“归来望思台”,日夜追思亲子,还赐给刘据一个溢号,叫做“戾”。根据《史记》所附的“溢法解”,“戾”是不悔前过的意思.这个“不悔前过”的“戾太子”刘据,就是宣帝刘询的祖父,刘奭的曾祖父。
  这一段苦难家史,刘奭也不知听父皇刘询说过多少遍,当然是耿耿于怀,记忆犹新。虽说其中错综复杂,但“巫蛊”之祸带给他的,却是难以忘怀的余悸,如今听司马慧旧事重提,自然也就对董良梯的用心产生了怀疑。
  没过几天,司马慧果然死了。
  临死之前,她还念念不忘给董良娣上点眼药:
  “殿下,我死可不是老天爷来收我,都是董良娣她们几个诅咒闹的呀!”
  这一番临终遗言,是够厉害!虽说没有把董良娣这帮人怎么样,可刘交从此再也不拿正眼瞧她们几个了,什么知味斋、合欢院,再也休想本太子亲临视察,什么袒腹舞、余兴节目,全都拜拜了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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