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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热烘烘的。除了阿姆之外,他是最靠近我的心的一个长辈了。我喜欢接近他并不是他生得比别个长辈出色,相反的,他有一个十分不讨人喜欢的外表,他既没有小舅那样清癯倜傥,又没有大姨夫那样仪表堂堂,更没阿爸谈吐举止中一般自然的洒脱,他就是一个平易近人,实实惠惠的样子。我对他有好感,现在想来,很可能是因为他是上一辈中遭遇最不幸的一个,他的种种不快乐的遭遇,给我直接看到,或间接听到的,都引起我极大的同情心。至于他为什么从小就受到种种虐待,我到现在都还回答不出来的,阿姆说他和外公外婆没有缘分,也许可以当作一种解释吧,反正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引起他们的无名火的。所以他小学毕业就被外婆送到上海去学做生意,一直到他娶亲那年才回来。
  说起娶亲,也是他生命中一件伤心事。他从小和桥头一个大族贺家的小女儿很要好。贺林两家,在林家桥住了几世了,一直来往得很亲密。大舅和贺立群要好时,外婆倒是很赞成的,因为贺家比林家还富有得多。到大舅小学毕业那年,外婆和贺家婆婆为了一点小事有了龃龉,一气之下,外婆不但不许大舅和立群来往,而且立即迫着他去上海。这一去就是七八年。回乡时大舅还是不能忘情于青梅竹马的小恋人,听说当夜就去了贺家,立群那时已中学毕业,气质风度都与小时不同,可是对大舅的感情中,爱惜里还带点怜悯,竟向她父母要求嫁给大舅。大舅虽然有很深的自卑感,却也没有勇气拒绝。贺家父母是开明人,见他们本身都情愿,当然没有异议,第二日就派中人来说亲。外公倒也罢了,外婆一口气就拒绝了来人。同时还到二十里外的桃花庄去物色一个“能做针线,能吃苦,生得平常一点”的媳妇,大舅知道了之后,伤心得三天食不下咽,宿不成眠,几乎要寻死,也没有人理会他。第四天毕竟饿不过,自己到厨房找了东西吃,然后坐下来,给贺立群写了一封信,向她道歉,求她原谅他的懦弱无能,请她忘了他,写完了叫齐嫂送到贺家去,自己则关在房里大哭了一场。后来新媳妇进门,他一点也没有抗拒,就和她成了亲。也许是天可怜大舅,舅母十分贤淑细心而又十分爱护大舅,所以小夫妻的感情居然浓过外公案头的浓茶,两人都没有读过什么书,却能真正做到相敬如宾的地步。他们的要好,不幸又惹起外婆的反感,结婚不到两个月,就好歹把大舅赶回上海店里去了,藉口仆佣无能,不能服侍两老,而把大舅母留在乡下。亏得大舅母年纪虽轻,忍耐功夫却很好,又会做人,晨昏定省,客来客去,都照应得一丝不紊,外婆一点都找不出她的错处来。所以大舅回乡次数虽比结婚前频繁,她也不便说什么。
  大舅到上海做了几年学徒,不但人锻炼出来了,而且对做生意也真正的发生了兴趣。在南货店里,他变成了老板的左右手。他为人精明能干是不用提了,而且他现在只有三十几岁,却有六七十岁人的忍耐心。这当然是他自小到大忍气吞声惯了之故,年轻人的锋芒早在外公外婆及南货店老板的吆喝声里,混着一点一滴的眼泪吞入肚里去了,所以他虽不比阿爸大,却比阿爸老成了几十倍。所以我对阿爸纯粹是爱,对大舅,则爱敬并有。他惟一的缺点,就是爱钱如命。
  他对我们这一代最为爱护亲切,从不发怒。我们有什么事,总是找他解决,他总是侧着脸,耐心的听我们叙述。讲到他的脸,初见的人一定会觉得很丑恶的:在那张紫黑脸膛上,有许多粗大的瘢疤,毛孔也很大很黑,好像每一个孔都被针眼扎过似的,他的眼睑上层,有好几层眼皮,一(目夾)一(目夾)的,乍一看,觉得他是鸡(目夾)眼,看久了才能注意到他上眼睑有好几个疤,夹在眼皮中间,下眼缘底下有两条长圆形的东西鼓出来,两条小米虫似的。大姨说酒喝多了的人才有这种包裹,不过大舅不喝酒是大家都知道的,不晓得为什么他会生这种怪东西。他的鼻子很大,鼻孔也大,鼻尖上重重的挂了一堆肉,这是他们林家著名的俄国鼻。阿姆也是这样的,幸好没有传给我。大舅脸上,惟一够得上分数的,只有他的嘴,嘴唇殷红,厚而不蠢,笑起来有很好看的线条。可惜他的牙齿,因为抽烟之故,又黑又有粗大的缝,因此大笑时,很有点煞风景。
  阿爸在他背后,不叫他德良,就叫他粗人,或是粗胚,说他不像是林家的子弟,一点书卷气都没有。我时常为大舅抱不平,他一共才读了六年书,就是把他六年里读过的书拿来堆在他身上烧,他都不见得能熏到多少书气。阿爸自己书读得太多,就或多或少对大舅有点看不起。说来奇怪,阿爸虽然书读得比大舅多,大舅也不甚瞧得起他。比方说:
  有一次,我们几个表兄妹在大舅房里玩,大舅一手拿了本剑侠小说,一手搓着脚丫,歪在躺椅上看书。我们玩了一下之后,就像过去一样,要他讲一段给我们听。他马上兴冲冲地诵读起来,读到一个他不认识的字,就叫国一拿辞源给他查。
  定基抢着说:“不用查,阿爸在厅堂里,我拿去问他,他什么字都认得的。”说着就来拿书。
  大舅很不高兴地把书往茶几上一放说:“晓得你阿爸喝过几口洋水就是了。不过你大舅却偏不去靠他。我字虽不认得,查是会查的,国一,把辞源拿过来。”
  我那时傻头傻脑的,接口就问大舅,“什么羊水,大舅,我从来没有看见阿爸喝羊水啊?”
  大舅哗啦啦一声笑了起来,连坐在一旁补袜底的舅母都放下活计来,眯着眼笑。定基虽只比我大一岁,却自小就比我懂得多,见我闹了笑话,跑过来,狠狠的推我一把说:
  “你懂一个屁!什么羊水牛水的乱讲,阿爸到过海洋那边去读过书的,叫喝过洋水,海洋的洋,你不会讲就不用张嘴!”
  “定基,你推她做什么?她又不是故意讲错的,她不懂你做哥哥的应该好好解释给她听才对呵!”然后他故意加了一句说:“出过洋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对不对?”
  “怎么不稀奇,阿爸说,这附近几十里内,只有他一个人是出过洋的,将来,等我读完了大学堂他也要送我出洋的。”定基微仰着大头,不可一世他说。
  大舅慢吞吞地把手指从脚叉里抽出来,拿到鼻子上去闻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说:“这附近几个村子里只有你阿爸一个是留过学,那倒是真的。不过留学回来的人如像你阿爸那样整日整夜泡在跑马厅、跳舞场,那就没有什么好神气的了,还不如像你舅舅一样,小学徒出身,赚点钱,够养家,不用东借西欠,逢年逢节,回家来和你舅母聚聚,有意思得多。将来我们国一,我只是尽能力给他读到大学就是了,叫我送他过洋过海,我宁愿把钱吞到肚里去。”
  “德良!”舅母轻轻制止了他,大舅看了我和定基一眼,也就不往下说了。我和大头挣红了脸站在一旁,不知怎么好。祖善和祖明就故意在一边推推挤挤的,想必是见我们间接挨了训,十分得意。
  “你们出去玩吧,给大舅休息一下,”舅母温和他说,“国一,你带他们到后面天井里去看新买的金鱼,看看阿炳是不是在喂它们吃。”
  我们推推挤挤的出了房门,跑到后院廊下,正好阿炳在喂食,我们大家就围着看。我因为一向偏爱阿爸,听了大舅的一席话就很不受用,所以眼睛在缸里,却什么都没有看见,肚子里好像也有一条金鱼在横穿直冲似的游。把大舅的话翻过来倒过去地想个不完。我不大相信阿爸在上海会那样,可是又不能不相信大舅的话,因为他从来没有对我们撒过谎。经他一说,我就想起最近几年阿爸的确不常回家了,有时连长长的暑假都只回来一下又立刻走了,那么他到底在上海,除了教书之外,还做什么呢?同时,为什么阿姆最近常常为了一件小事向我们,尤其是我和阿歪嫂发气呢?我倏然站起身来,说是要小便,就往后面跑。我一定要把事情问清楚。到大舅卧房前还没有拉棉帘,就听见大舅母在说:
  “……又何必在定基兄妹面前讲呢?传到小姑耳朵里,查出来是你说的,有什么好处?万一给阿婆晓得了……”
  “德贞迟早会知道的。”
  “所以啊,何必要你去做恶人呢?她将来自己晓得就不会怪你多嘴了啊!何况,你大可不必在小孩子面前这样气他们。”
  “我倒不是存心气他们的,在气头上话讲顺了嘴,一时收不住,等讲完了才觉得讲得太猛了点。我看他们两兄妹脸色都变了。你看着吧,德贞这两个小囡将来大起来要比阿姊的一对活宝强得多,定基和定玉都很有灵性的了,知道替他们阿爸难为情,你看阿姊和小阿婶那个不入流的弟弟,眉来眼去,祖善居然……”
  “德良,你今天怎么啦,说三道四的尽说这些事?”
  房内椅子一响,我连忙缩回手转身走开了,心里疑疑惑惑,惶惶茫茫的,有许多念头,却又分不出哪些是烦恼,哪些是气怒,哪些是焦急,哪些是责怪……责怪则是对大舅所说的,好像有点怪他多事,无缘无故把阿爸在我心里的塑像敲碎了。那次闲话之后大舅再也没有在我们面前批评过阿爸什么。但我心里总有个结似的,想找他问个明白,一直没有机会。现在见他走了,想追过去,正好遇见国一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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