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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飙


  老乡有侄女自梅州来,打电话请我过去吃饭。
  老乡的侄女身材很是瘦小,她笑笑说,那是因为“后天失调”。
  晚餐过后,我们坐在客厅里聊天,谈起家乡情况,也谈到她个人的遭遇。
  “你的孩子已经上中学了吧?”我望着她眼角的鱼尾纹。
  “我没结婚”,她有点不好意思。过了一阵子才说:“我不打算结婚,因为我要终生侍候我的父亲。”
  “你没有兄弟姐妹吗?”
  她摇摇头。
  “你的母亲呢?”
  “她已经死了!”她咬住嘴唇,望向天花板。
  就在这时,手提电话响了,家有要事,我于是匆匆离去。
  第二次见到她时,她把正在拆阅的一封信随便放置于茶几上,漫不经心地说,那是她母亲寄来的。
  我有点吃惊。“你的母亲?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是的,她已经死了。”她斩钉截铁地说,再度咬紧嘴唇,也再一次地望向天花板。
  我满头雾水。
  老乡猛吸香烟,沉默不语。
  等了好久,瘦小女人才慢条斯理地说:“早年,她——我母亲是一位狂热的无产阶级信徒,她不屑于有一位被打成大右派的诗人丈夫……”
  外面忽然下起雨来,千万条雨丝洒在玻璃窗上。
  “当她怀着我时,坚持要打胎,因为胎儿流着大右派者的血液。后来赤脚医生说,胎儿太大了,不能打……我这才不致于未出娘胎就先见阎王。”
  渐渐地,瘦小女人的眼里闪现着悲愤的火花。“我出生还不到一小时,她就挣扎着爬下床,出走了。爸爸说,我当时因为饥饿而哭得很厉害,像要断气的样子。可是,她断然拒绝让我吮一口乳汁,即使是一口,因为她怕我污染了她那崇高纯洁的无产阶级乳房!她就这样硬着铁石心肠走了,再也不回头……”她强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珠。
  我被她的哀伤神情所感染。想起那个疯狂的时代,我的内心激荡着。良久,才开口:“改革开放以后,你母亲也没有回来吗?”
  “没有。直到今年初,她忽然不间断地给我来信,她患了重病……现在,她的信竟然追到了新加坡!”
  稍停,瘦小女人梦幻似地自言自语:“她的信……字字都是一个最残酷妈妈的最痛苦的忏悔……快四十年了……太迟了,我的心已经硬化了,我……”
  那颗强忍住的泪珠,终于滴落了下来,滴落在她的膝盖上。玻璃窗上仍然洒着千万条雨丝,泣…泣…泣……
               1993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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