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小才女月下论文科 老书生梦中闻善果


  话说这位唐秀才,名敖,表字以亭。祖籍岭南循州海丰郡河源县。妻子久已去世,继娶林氏。兄弟名唐敏,也是本郡秀才士。弟妇史氏,至亲四口,上无父母,喜得祖上留下良田数顷,尽可度日。唐敏自进学后,无志功名,专以课读为业。唐敖素日虽功名心胜,无如秉囊性好游,每每一年倒有半年出游在外,因此学业分心,以致屡次赴试,仍是—领青衫。
  恰喜这年林氏生了一女。将产时,异香满室,既非冰麝,又非旃檀,似花香而非花香,三日之中,时刻变换,竟有百种香气,邻舍莫不传以为奇,因此都将此地唤作“百香衢”。
  未生之先,林氏梦登五彩峭壁,醒来即生此女,所以取名小山。隔了两年,又生一子,就从姐姐小山之意,取名小峰。小山生成美貌端庄,天资聪俊。到了四五岁,就喜读书,凡有书籍,一经过目,即能不忘。且喜家中书籍最富,又得父亲、叔叔指点,不上几年,文义早巳精通。兼之胆量极大,识见过人,不但喜文,并且好武,时常舞抢耍棒,父母也禁他不住。
  这年唐敖又去赴试。一日,正值皓月当空,小山同唐敏坐在檐下,玩月谈文。小山问道:“爹爹屡赴科场;叔叔也是秀才,为何不去应试?”唐敏道:“我素日功名心淡;且学业末精,去也无用。与其奔驰辛苦,莫若在家课读,倒觉自在。况命中不能发达,也强求不来的。”小山道:“请问叔叔,当今既开科考文,自然男有男科,女有女科了。不知我们女科几年一考?求叔叙说明,侄女也好用功,早作准备。”唐敏不觉笑道:“侄女今日怎么忽然讲起女科?我只晓得医书有个‘女科’;若讲考试有甚女科,我却不知。如今虽是太后为帝,朝中并无女臣莫非侄女也想发科发甲去做官?真是你爹爹一样心肠,可谓‘父子天性’了。”小山道:“侄女并非要去做官。因想当今既是女皇帝,自然该有女秀才、女丞相,以做女君辅弼,庶男女不致混杂。所以请问一声,那知竟是未有之事。若这样说来,女皇帝倒用男丞相,这也奇了。既如此,我又何必读书,跟著母亲,婶婶学习针黹,岂不是好?”过了两日,把书果真收过,去学针黹。学了几时,只觉毫无意味,不如吟诗作赋有趣,于是仍旧读书。小山本来颖悟,再加时刻用功,腹中甚觉渊博,每与叔叔唱和,唐敏竞敌他不住。
  因此外面颇有才女之名。
  谁知唐敖前去赴试,虽然连捷中了探花,不意有位言官,上了一本,言“唐敖于宏道年间,曾在长安同徐敬业、骆宾王、魏思温、薛仲璋等,结拜异姓弟兄。后来徐、骆诸人谋为不轨,唐敖虽不在内,但昔日既与叛逆结盟,究非安分之辈。今名登黄榜,将来出仕,恐不免结党营私。请旨谪为庶人,以为结交匪类者戒。”本章上去,武后密访,唐敖并无劣迹,因此施恩,仍旧降为秀才。唐敖这番气恼,非同小可,终日思思想想,遂有弃绝红尘之意。
  唐敏得了连捷喜音,恐哥哥需用,早已差人送了许多银两。唐敖有了路费更觉放心,即把仆从遣回,自已带着行囊,且到各处游玩,暂解愁烦。一路上逢山起早,遇水登舟,游来游去,业已半载,转瞬腊尽春初。这日,不知不觉到了岭南,前面已是妻舅林之洋门首,相隔自己家内不过二三十里。路途虽近,但意懒心灰,羞见兄弟妻子之面,意欲另寻胜境畅游,又不如走那一路才好。一时无聊,因命船户把船拢岸。上得岸来,走未数步,远远有一古庙,进前观看,上写“梦神观”三个大字。不觉叹道:“我唐敖年已半百,历来所做之事,如今想起,真如梦境一般。从前好梦歹梦,俱已做过,今看破红尘,意欲求仙访道,未卜此后何如,何不叩求神明指示?”于是走进神殿,暗暗祷告,拜了神像,就在神座旁席地而坐。恍惚间,有个垂髫童子走来道:“我家主人奉请处士,有话面谈。”唐激跟著来至后殿,有一老者迎出。随即上前行礼,分宾主坐下道:“请问老丈尊姓?不知见召有何台命?”老者道:“老夫姓孟,向在如是观居住。适切处士有求仙访道之意,所以奉屈一谈。
  请问处士,向来有何根基?如今所恃何术?毕竟如何修为,去求仙道?”唐敖道:“我虽无甚根基,至求仙一事,无非远离红尘,断绝七情六欲,一意静修,自然可入仙道了。”老者笑道:“此事谈何容易!处士所说清心寡欲,不过略延寿算,身无疾病而已。若讲仙道,那葛仙翁说的最好,他道:“要求仙者,当以忠、孝、和、顺、仁、信为本。若德行不修,务求元道,终归无益。要成地仙,当立三百善,要成天仙,当立一千三百善’。今处士既未立功,又未立言,而又无善可立;一无根基,忽要求仙,岂非‘缘木求鱼’,枉自费力么?唐敖道:“贱性腐愚,今承指数,嗣后自当众善奉行,以求正果。但小子初意,原想努力上进,恢复唐业,以解生灵涂炭,立功于朝。无如甫得登第,忽有意外之灾。境遇如此,莫可若何。老丈何以教我?”那老者道:“处士有志未遂,其为可惜。然‘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此后如弃浮幻,另结良缘,四海之大,岂无际遇?现闻百花获愆,俱降红尘,将来虽可团聚一方,内有名花十二,不幸飘零外洋。倘处士悯其凋零、不辞劳瘁,遍历海外,或在名山,或在异域,将各花力加培植,俾归福地,与群芳同得返本还原,不至沦落海外,冥冥之中,岂无功德?再能众善奉行,始终不懈,一经步入小蓬莱,自能名登宝[上竹下录],位列仙班。此中造化,处士本有宿缘,即此前进,自有不期然而然者。今承下问,故述梗概,亟须勉力行之!”唐敖听罢,正要朝下追问,那个老者忽然不见。连忙把眼揉了一揉,四处观看,谁知自己仍坐神座之旁。仔细一想,原来却是一梦。将身立起,再看神像,就是梦中所见老者。因又叩拜一番。
  回到船上,随即开船。细想梦中光景,暗暗忖道:“此番若到海外,其中必有奇缘。惟百花不知因何获愆?毕竟都降何处?为何却又飘流外洋?此事虚虚实实,令人费解。好在我生性好游,今功名无望,业已看破红尘,正想海外畅游,从求善果,恰喜又得此梦,可谓天从人愿。适才梦神所说名花十二,不知都唤何名,可惜未曾问得详细。将来到了海外,惟有处处留神,但遇好花,即加培植,倘逢仙缘,亦未可知。此时且去寻访妻舅。他常出外飘洋,倘能结伴同行,那更好。
  于是把船拢到妻舅林之洋门首。只见里面挑发货物,匆匆忙忙,倒象远出样子。原来林之洋乃河北德州平原郡人氏,寄居岭南,素日作些海船生意。父母久巳去世。妻子吕氏。跟前一女名唤婉如,年方十三,生得品貌秀丽,聪慧异常。向日常坐海船跟著父母飘洋。如今林之洋又去贩货,把家务托丈母江氏照应。正要起身,忽见唐敖到他家来。彼此道了久阔,让至内室,同吕氏见礼。婉如也来拜见,唐敖还礼道:“侄女向未读书,今两年未见,为何满面书卷秀气?大约近来也学小山不做针黹、一味读书了?”林之洋道:“他心心念念原想读书。俺也知道读书是件好事,平时俺也替他买了许多书。奈俺近年多病穷忙,那有工夫教他!”唐敖道:“舅兄可知近来女子读书,如果精通,比男子登科发甲还妙哩!”林之洋道:“为甚有这好处?”唐敖道:“这个好处,你道从何而起?却是宫娥上官婉儿起的根苗。此话已有十余年了。舅兄既不知道,待小弟慢慢讲来。”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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