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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爱黑洞(三)


    真希望有无数个来生,让每个人轮换着各种角色。即使轮到我做天底
  下最丑陋的人,我也会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做一个最好的“我”,让所有
  的人,包括造我的上帝,也会心服口服地赞叹说:她是这类角色的最佳典
  范。
    如果真的有来生,我仍然会为美丽而祈祷,让我做一个绝色的女子,
  有一段哀怨动人的爱情。今生无论如何,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将自己
  做到——最好。

  1996年3月27日,雨,监所死囚羁押地。
  三个月后,我隔着铁栅与黎吻雪再度见面。一时相视无语。她沉重地朝我点点头,我点着的头也觉得有点沉重。
  黎吻雪上诉已经三个多月了,高级法院的二审判决还没有下来。用句通俗的话来说,黎吻雪是生是死还不得而知。
  仍然带着械具的黎吻雪,穿着一套白色的薄绒衫裤。脚上仍然是那双紫红色的高帮皮鞋。人比三个月前略略胖了一些。棱角分明的嘴唇倒显得比过去红润多了。
  还未待我开口说话,她说记者,我今天回过头来想想,发现我自己原来有许多条路可以走的。走这些路,甚至简单到——我一回头就可以了!
  我只要一回头……一回头就可以的!
  我发现黎吻雪用一种极其平静的声调在讲极其后悔的话。
  这是否就是一种大彻大悟?
  面对黎吻雪的大彻大悟,我真一时无语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得百年身”,此时此刻,这句话不是用来比喻,也不是用来开导,这句话就是我眼前的黎吻雪的此时此刻的全部写真,我还能够说什么呢?
  在前几天黎吻雪写的一份“思想汇报”中,我看到这样一段话:

  “我现在深深感到,在没有法律保护下产生的感情,并不是一块可口的点心;不会有结局的结局,是种种困扰种种难堪,甚至会扎进漩涡,不能自拔。我心痛如裂、如焚,没有一种具体的失去和肉体的痛苦,能与之相比。意识到这是实实在在的失去,而自己又确确实实地拥有过,忘掉他,告诫自己又谈何容易。
  “记忆不是一句话、一个手势、一种决定就可以从脑诲中根除的东西……
  “记忆是过去生活的见证,渗透在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时空中。他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你的失去,我在煎熬中忍耐等待,我在酸楚中无奈地打发日子……如果我是个泼妇,会穷凶极恶地打闹,那么我也许会幸运地破茧而出,但我不是;我只能困在错了又错的情结里,在痛苦又痛苦的思念中挣扎了又挣扎……”

  黎吻雪最终还是没能在自己织就的茧壳中挣扎出来。她的字里行间,于绝望中,还是对赖波倾注了一份难以言说的痴情。
  这“痴”的本身,就足以告诫人们千千万万不能步及生活的悬崖而“失足”。面对眼前囚在牢笼里的黎吻雪,我知道她身上太多的事情已经发生,走过的路已不能再更改。那么我只能在这里再作一些琐碎而忠实的记录,让它成为我们时代变革、世纪交替之际,竖在生活悬崖上的一个醒目的警示吧。
  我坐定下来对黎吻雪说,二审还未下来,也许你还会有回头的机会。
  她这次微微一笑点着头说,是呀,都说我会有希望的,在这里“住”的时间越长,倒真正想——这样了。我知道“这样”的意思是指能活下来的意思,或许“能活着”对她太具诱惑了,她便有点“羞怯”而不敢直言。
  记者,下月六日,是我女儿16岁的花季生日,也正好是我判决的100天,话未说完,她已两眼潮红,她用一块白手绢在脸上吸干眼泪又说,女儿不知怎样了?我非常非常想她,我实在是对不起她。
  我曾经想使女儿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这十年来,赖波确也对她呵护有加,赖波早就成为女儿心目中的慈父了,我当初不能想象女儿没有他……所以我才钻了牛角尖。说着她从一本书里取出了枚信封,从中倒出了一张照片让我看。告诉我这就是她的女儿。
  照片上是一个活泼快活的女孩。边上绿绿的树叶里盛开着娇艳的小花朵。她把照片放近胸口说,女儿读书是很争气的,假如……我不是异想天开、不是想入非非,等希望成真时,我还有好多好多的日子要过。她将来学业有成,一定会出去有出息的,我一定争取有可能跟她一道出去,我们都离开脚下这块浸满恩恩怨怨的土地,离开这里……
  想象的翅膀是自由的,它可以飞越高墙铁窗;也可以穿越边境国界。
  我觉得不管一个人因何种缘由而面临何种不幸、何种劫难,在可以给她(他)希望之时,不妨给她(他)希望,不管这希望是如何渺茫,或者怎样难以达到,给希望与她(他),不啻也是一种精神上的人道。
  监房深处的一股特有气味,不时一阵阵送进鼻腔。大凡同性人群的聚集之地,总会散发出这种气息来。
  我环顾着四周对黎吻雪说,这三个月来这里生活怎么样?
  她说生活很好,这里的警官都很照应我的,洗脸擦身换衣服是经常可以做的,昨天太阳好,政府队长就让人将我的被子搬到楼顶去晒了。
  我是自己作孽作死(自找灾难),家里的好日子不要过,要到这里来戴副“白金镯头”(手铐)!
  听得出黎吻雪不无自嘲的口气里,蕴含着对二审判决的希望。又说这事对父母的打击太大,父母都在,我怎么可以走在他们的前头呢……她交叠着双腕,尽可能叉开两只手铐间的铁链抱紧自己的身子。
  随采访时间的增长,她内在的情绪显得松软多了。我觉得在这戒备森严的狭小空间里,已没有必要不断刺激、不断强化她这种死囚的角色感。
  她说记者,我说句心里话,现在一点也不恨别人了,更不恨他了。我恨的就是我自己一个人。想想他,他也有他的难处,我是单身一个小民百姓,他就复杂了。老婆没有离掉、又是共产党员、又是局里大干部,外面闲言碎语、满城风雨时,他欲先在现实中保护自己,也是人之常情。我应该是能理解的,只可惜在当时,我太冲动了,太感情用事了……
  我说黎吻雪,你能反省自己,有这种平和的心态是很好的。我这一说,不想她的声音里冒出些微兴奋,她说在以前的日子里,我做任何事情,都力求完美,有始有终,说着她脸上好看的五官,也生动起来。
  我在心里说,黎吻雪你的“力求”过于执迷,一完美”就成了你理想世界中的图腾;当现实中的事件已经一败涂地惨不忍睹时,你还是要求事件完美;当这种冲突已经血火开仗,你还是强行力求“善终”。你的悲剧的一部分,也是你对爱情的理想主义造成的呀!
  黎吻雪又在脚边的几本练习本中,找出一页纸递到我面前说:记者,我写的。
  我看见那页上的题目是“如果有来生”。此时此地的这个题目,具有醒世的意义,我一目三行,大致意思如下:
  真希望有来生,我一定夜夜祈祷。
  如果真有来生该多好,那么今生我会安安心心将自己做得最好,即了无遗憾。
  (我想说黎吻雪呀,到了这一步,谈何最好?但是,后来的事情告诉我,我知道你的意思是:在目前沦落至此的处境中还在努力力求,比如说你一直比较平静地面对现实;比如说,你还平静地、有条有理地写了遗书;甚至在——“那一天”你离开“这里”的时候,都还精心地涂了口红……一个人到了这样的时候,人类、世界、社会对其的评判,已经浸润着人道的温情与宽容。你表现出的一种对生命的珍视与善待,尽管你的人生处在不该成为“收尾”的“收尾”阶段,但仍然有种令人感动的积极。)
  真希望有无数个来生,让每个人轮换着各种角色。即使轮到我做天底下最丑陋、最愚蠢、最无能的人,我也会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利用自己所有的条件,做一个最好的“我”,让所有的人,包括造我的上帝,在看了我的生活之路后,也会心服口服地赞叹说:“她是这类角色的最佳典范,换了任何一个人,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与条件下,都不能做到如她那般。”
  如果真的有来生,我仍然会为美丽而祈祷,让我做一个绝色的女子,有一段哀怨动人的爱情,今生无论如何,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将自己做到——最好。
  抬眼看黎吻雪,她正以“最好”的样子,期待着我的肯定。
  我不是上帝,我也不知道有来生;或许为了今生的解脱,那么就让她自己解脱自己吧。
  我仍然以人道式的认同对她说:会的,黎吻雪。

    无法想见那些于她生死攸关的重大瞬间,记者甚至对定夺这种瞬间的
  法官,是敬畏的,他(她)以神圣的法律的名义,剥夺过某些人的生存的
  权利;也以神圣的法律的名义,给了某些人以第二次的生命,她当属前者
  还是后者?目前我们不得而知。

  1996年6月初的一天,晴,监所死囚羁押地。
  又是一个季节过去了。黎吻雪的二审判决迟迟没有下达。据说有关方面在一次次地深入调查,反复就黎吻雪的上诉与揭发,方方面面正在倾注大量精力与心血,合议着最后的裁定。
  作为我,无法想见那些于黎吻雪生死攸关的重大瞬间,我甚至对定夺这种——瞬间的法官,是敬畏的,他(她)以神圣的法律的名义,剥夺过某些人的生存的权利;也以神圣的法律的名义,给了某些人以第二次的生命,黎吻雪当属前者还是后者?目前我们不得而知。
  还是在那森严壁垒的狭小空间里,我第三次见到了黎吻雪。
  她说时间越长我就越想活了。记者,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念我的女儿……我不敢希望,杀人抛尸是我做过的事,我还能希望什么……如果“结果”不好,我坚决不在上面签字,我就马上回来……她在设想“某天某刻某时辰”到来时的情景。
  “结果”是指二审下达的裁定书。“不好”就是生的反意了。至于“签字”与“回来”能抵挡正义之剑的无情吗?!
  求生的本能的显现,我直录于此。愿人世间不幸步上悲剧之路的人,也可对照着,在悬崖上勒马收缰。
  这一次,我发现黎吻雪的脸色发青发白,显得很是可怕。
  她停了一会,声音放平静了对我说,前几天,我听到过叫隔壁的……我与她的罪孽重,曾在看守所关在一间的……她先判好,临走时对我说,你活得下来的,我会保佑你的……我对她说,我真为你可惜,才22岁……你只不过是为了钱,就去做这种事,叫你的父母如何受得了?我在经济上,是绝对不会做这种事的,你自己想想,偷来抢来才一个月,就出事了,一下子“走”了三个人……
  没想到“旁观者”的黎吻雪,会这么“旁观式”地告诉我这事,旁观得如我写文章时,在我前面走来走去的人。我原来以为触及生命大限的黎吻雪,已经大彻大悟了,然而事实上却不是。
  为钱也好,为情也好,沦落至“死囚监房之两隔壁”,本质上还不就是一回事?
  黎吻雪终究还是黎吻雪,她无法超越她自己。
  我想对她说,在你为戴某惋惜的同时,许多许多人又在为你惋惜。或许法律也有可能朝你启开一条小缝,但是长年或是终生的囚禁,与戴某也仅仅是一步之遥呀!
  生活中耸立在海边或者隐在云雾里的悬崖绝壁,原本就不仅仅只有一处。
  滚滚红尘里有那么多的颠颠倒倒、阴差阳错,就没有被你识破被你预料;漫漫岁月中有那么多的琐琐碎碎、真真实实的小错误,就没有被你更正被你拒绝,于是偶然间罪恶的冲动,所铸成的遗恨,早在十年前的那同一日的夜里,就埋定了必然性的祸根。
  黎吻雪看着我又对我说,如果那样的“一天”到来,我肯定不会点菜,肯定不会吃。她那脸上淌过泪的皮肤,在紧绷的眼窝里,呈青黄色,并浮着一层虚光,半边脸面被滑下的头发遮住了。另外半边脸,在夏日几经折射相映的室内暗光里,变得青灰灰的。
  她又看着我说,我常做到赖波的梦……
  说他心底里不原谅我。我国前一段婚姻不称心,后一段……当时称心……就钻了“牛角尖”。她将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沉着头,用葱管般的指尖,敲敲自己的脑门。
  我知道这个“牛角尖”,曾经是她执着追求的誓死不肯回头的唯一的一条路。当路越走越窄,越走越无望时,她还在走。甚至她还责怪马月。
  她还对我说,她搞不懂马月为什么这样出尔反尔。为什么最初答应后来又反悔;看看我与她丈夫好上了,又回过头来再给我黎吻雪这致命的一刀!
  在某些问题上,黎吻雪这些认知与常态下人的认知,有着太大的落差。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牛角尖”情结吧。我想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必要再去纠正她的这些认知偏差了。
  黎吻雪将话头一转接着对我说,这十年来我心甘情愿地默默为他守候。我为他付出得再多,心里也永远是平静的……不管怎样,我在良心上也要求改判,因为小灵灵不管是他赖波亲生的还是领养来的,总归是他的女儿,现在既然已经死不能复生,我就想以我——有生之年的努力,给他补偿也为我赎罪;只要他愿意,我允许我的女儿去孝敬他伺候他,如果他真要与妻子离婚了,我决定让我的父母去看望他。
  这样,我在里面活着的话,也就有“盼头(有明确目的而等待)”了……
  黎吻雪真有点一意孤行、说话前后矛盾。如果不是亲耳听见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还真让人不相信。
  她想活下来是为了赖波;想赎罪还是为了赖波;甚至发动女儿发动母亲,也还是为了赖波。而如果她能活下来,她在里面的“盼头”是什么,又是为了赖波。
  采访到这里,我好像觉得没有什么可以再采访下去的了。说句我采访的直觉,她的心至此——还是一直牢牢地系在这个叫赖波的男人的身上。
  一个恩恩怨怨、生生死死、爱爱恨恨的大圈子兜下来,脚下的终点又复合了最初的起点。
  ——我为世界上痴情的女人悲哀。
  更悲哀的是,我在采写或服刑、或临刑的女犯时,这一句话已多次写及。
  而且还不得不是这同一句话。来自也是同性之我的感慨,真是哀哉!看来这个问题的深刻答案,不得不有求于家庭、婚姻、心理学的专家了。

    “枪决”这两个黑洞洞的字眼,实在不是可以一晃而过的东西。女人
  在生命之极限降临之际,女人还是女人。如果这男人当在去她那里看一看,
  两条人命就可以挽回了……安全地“送”这些人走,去到她(他)们该去
  的地方,这是警官的职责。

  1996年6月21日,多云转阴。
  这一天我有事很晚回家。车里有人告诉我,你采访过的那个黎吻雪,今天已经执行了。刚才在电视的日播新闻中听到的。
  尽管我已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但我还是吃了一惊。我忙止住朋友的话头,说知道了知道了,我不想他将“枪决”这两个字说出来。虽然黎吻雪罪有应得,可这两个黑洞洞的字眼,实在不是可以一晃而过的东西。
  我想说黎吻雪,你在最有滋有味的人生阶段,以最不寻常的方式“离开”了这个你爱着的世界,你难道还不“凄绝动人”吗?你在认真的“渴盼坦然”中离去,也算寻得了一份不寻常的“价值”。黎吻雪,只因你太是一个绝对的女子。不是说女子应该是这样,而是女子的本质中的内核,往往就是这个样子。但是,我仍然要为女人悲哀!

  1996年6月24日,晴,监区办公室。
  一名资深女警官对我说起了黎吻雪。她说黎吻雪心里可能有份寄托,“走”得坦然平静。她不同于一般的死刑犯。她说“执行”这一天早上,我例行去那小监巡视,每次有人要“执行”时,我总要亲自去一次的。那日我看见她穿一套雪白雪白的薄绒衫裤。
  我问衣裤哪里来的?
  女警官说,这是她们自己的衣服。一般去“那里”时,不规定穿什么,更不规定要穿囚服的。6月21日这一天,天已经转热。她穿这一套衣服过于热了一点。但既然是她自己喜爱,我们也就由着她了。那一天等我走近时,竟意外地发现她嘴唇上涂着口红,而且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我当时没有吱声,径直在她前面巡视着走了过去。但是这情这景,在我不算短的工作经历里却是第一次见到。
  我听了,同样深感意外。转而一想,女人在生命之极限降临之际,女人还是女人。女人在到了这种非同寻常的生命绝境中,还在爱着美,是否在预示着人世间很通俗的那种“女为悦己者容”呢?那么,“悦己者”谁也?在我几次找她“聊”的感觉中,似乎还是那个他——赖波。我猜想,她想留给世人最后一面的“好印象”时,这个世人之一肯定有那个赖波。
  女警官告诉我说,一直到九点,楼下有人来“带”了。
  临上车时,她对我说,“我走了,谢谢队长。”
  一切平平静静,平静得让人刻骨铭心。
  其实——平静,也是一种对生命的敬畏,更是一种对生命的崇拜。
  而死囚黎吻雪的平静,或许是她认为自己到了这番田地,一切已做到“最好”的份上了。
  安全地“送”这些人走,去到她(他)们该去的地方,这是警官的职责。
  他们作为国家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法律神圣的指令。
  面对他们帽檐上闪闪发亮的警徽,和肩章上的威严的蓝盾,我肃然。

  1996年10月2日,夜7点30分,电话采访。
  对象:黎吻雪原工作单位女同事某某。
  我刚言明身份,说及黎吻雪时,对方就感慨万千地说,我们都和她同时进厂的,也是要好的小姐妹。我们了解黎吻雪的能力与为人,但是,她的结局本不该是如此惨的呀!她有能力,不糊涂而且办事相当精干。绝不是马大哈式的人。
  最后走到这样不可收拾的一步,赖波是要负责任的。
  据我们知道,赖波在外面要好的女朋友,并非仅黎吻雪一人,我们平时都暗示过吻雪,说对人要留一点余地,不要太痴心了,要留一点给自己。但是黎吻雪却一次次地打断了我们,说赖波对她是真心的。
  黎吻雪最后一次打电话给我,是在她捉进去的前几天。言语之中,听得出她对赖波没有死心。还老惦着他,想与他缔结秦晋之好哦。
  我曾不客气地对黎吻雪说,赖波女儿的案子还没有了结,事情已到了这一步,赖波哪里还有心思和你谈什么什么,你不要再去想他的事了。
  你应该想想你自己的事,今后到底该怎么办……
  我说某某,出事后的这两个月里,你们与她这么要好,难道就没有发现一点蛛丝马迹?
  她说现在回想起来,应该讲是有的。只是当时我们没有足够的警觉去识破她,否则我们早点劝她去自首,或许法律也可以对她从轻一点处理吧。
  我问有哪些可疑呢?
  她说这事情发生后,我们听说小人是被人强奸的。黎吻雪一听就马上火气冲冲地嚷,别瞎说!后来想想,黎吻雪凭什么说不是强奸的呢?再如小人死后,黎吻雪确实很痛苦的样子,整天萎靡不振。我就劝她,你别悲切,别一天到晚很伤心,小人又不是你害的!快去把头发剪一剪吹吹风,精神一点。
  破案后,我一直觉得很内疚,好像我当初的话是“怂恿”了她似的。我们是怎么想也不会想到是她下的毒手呀。刑警803来单位抄更衣箱时,抄到了小灵灵的书包与红领巾。我居然大声说,她衣箱里发现有书包红领巾,并不能说明小人就是她害的!她平时善良乐于助人,你们可不要搞错哟……
  其实她们这三个人组成的“畸形三角’”,我们小圈子里人都有点晓得,开始总认为是黎吻雪不好。后来的日子里,看到黎吻雪对赖波这样忠诚这样专一,也就被她感动了。你想想,每到冬天,外面市场上不管价钱多贵,吻雪总是买了甲鱼、河鳗什么的,烧好了炖烂了,让赖波每天带到单位里去吃。每季轮换着补品不说,她还心甘情愿地替他带孩子。她化在小人身上的心血,可能比马月还要多。处处体贴赖波,照顾他。他的衬衫一洗一烫就是十件,只要男人在外闯事业,她是在家做牛做马也无怨无悔的。
  我们几个也都是女人,都做不到对丈夫这么好,为啥要苦自己,家里又不全是我们女人一个人的!记者你说是不是?
  我们都嘲她,说你的精神太伟大了,对男人这么无私,这么默默地奉献,何况你黎吻雪还没有名分呐!可是她这个人,却处处袒护赖波,水一点都泼不进,后来赖波一点点疏远她,她真是死要面子,从来都没有在我们面前承认过,其实我们也不是不知道,她是不敢正视这个可怕的问题。一个人间在心里。就连事情出了以后,她也太有心理承受力了!你想在中午打牌时,她还若无其事的样子,将牌一甩说,“臭路子”什么的……在电视镜头里她哭诉说,我实在没有面子去面对朋友了,实际上就是无法对我们这些朋友交待呀。
  她就是说他赖波好呀,你有什么法子呢!
  我说大约赖波这男人很有魅力吧?
  她说这就叫情人眼里出西施!这人的魅力,恐怕只有在吻雪的眼睛里啰。
  照我看,这赖波猪狗不如!
  开庭时我们都去听的。出事那天,赖波在四点钟就发现孩子不见了。寻到六点钟没寻到就向公安局报案了。他为啥不去吻雪那里看一看,问一问呢?分明是他心里有鬼!心虚呀!或者说得偏激一点,小人本来就不是他亲生的,要不然当夜他去吻雪那里看一看,两条人命就可以挽回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我们同情她、理解她的心情,但是小人是无辜的,赖波再怎样背信弃义、负了你黎吻雪,你黎吻雪对小人下毒手,是千不该万不该的。杀了人,就算是走到极限了,就是犯下了滔天的大罪了,她只能是在劫难逃了……

  1996年11月28日,早上9点正。
  今天阴云重重。小车在通往公路管理处的高架道路上疾驶。
  市政局纪委的老张和小汪,几周前知道我的采访意图后,十分支持我的工作。
  经多方联系后,马月还是不愿意见记者,这自然是我意料中的事,我理解,她未愈的伤口,本不该去碰。我也想算了,不愿接受采访我也无奈。
  可是老张昨天又热情地来了电话,告诉我马月她回家想想后,觉得又愿意了。她又一次打电话给他(原是她的老支部书记),她经考虑,决定要求见记者了。

    我们毕竟姐妹一场,你动手前要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呀!你一定要我
  丈夫就对我讲一声,我就把他让给你!你让我在两个人中选择一个,我就
  一定要女儿,我不要丈夫!你为啥要不到这个男人,而把我女儿害了呢……

  简陋的电梯升到了七楼。我们在一间同样简陋的办公室里,等待着马月的到来。
  她曾是黎吻雪的闺中密友,婚后又将离婚后的黎吻雪母女接回家中居住。“3·8”命案发生后,传媒又几度形成舆论。而她在全案中只仅仅被议论、被传说、被一再提及。所以我很想直接听一听她心里的话,尽管找她并不容易。
  说实话,她推门而入给我的第一个直觉是:她十分漂亮。
  这似乎有点偏题,但却是我真实的感受。我私下里将她与黎吻雪比较,总分似乎不相上下。于是又想及赖波,和赖波心里的“难度”……说这些,是否显得俗了?但是我想把俗的话题也讲出来,让读者身临其境,也可省略了后面的一些篇幅。
  待坐定下来介绍过后,气氛显得有点尴尬,而话题也有点难以开头。
  大家都捏了捏茶杯,又都放了下来。
  马月的目光中,疑虑重重,且对我的采访存有戒心。
  我说马月,我今天来肯定会碰痛你的,但是我不是存心想让你痛。我只是想来听听你心里想说的话。
  她的声音立时颤了……
  她用情感爆发般的高频率声音对我说,我本来是不想讲的。这一年来,我一直生活在浓重的阴影里。我感谢法律的公正,事情有了应该的结局……我一恨再恨,记者,请问我与我的女儿究竟错在哪里?这本杂志的这篇文章,等于在歌颂黎吻雪与赖波的爱情,甚至连我的家庭也被说成了畸形。
  ……这种事情,似乎变成了黎吻雪是对的,而我却错了……
  她哭泣起来。并将一本杂志气呼呼地摔到了我的面前。又补充说,这本东西单位里人都在传阅都在复印……
  她的哭声很响很委屈。
  我拿起杂志一看,发现是一本上海妇联出的杂志,这年的第11期,刚出版的。
  接着,马月的又一通猛烈的抨击向我掷来。
  我顿时成了她心中的委屈、怨恨、愤怒的发泄的对象。
  尽管我不是那篇文章的作者,尽管我采访近一年,还从未发表过一个字,而且也没有对任何人谈起过采访内容。然而我对这一情节的突然发生觉得很正常。因此,我没有作更多的说明,我只期待着她情绪的稳定。
  我只是说,马月同志,正因为是这样,所以我一直在找你,希望我们能有机会一起聊聊。
  她身材高挑,穿一件花呢外套,颈项上围着绸巾。梳着与东航空姐们相似的发型,将头发在脑后挽成髻。光洁的额面、小巧而精致的鼻子、细眉、明眸皓齿,总体给人一种端庄秀丽的印象。
  她平静了好多,抹着泪呜呜咽咽地对我说,给小灵灵的坟做好了。再过几天就是冬至了,我要去给女儿落葬了……今后我的葬……谁落?……说着她又号啕起来。
  忽地,她停住哭声,冲我说,电视采访中,说她杀人那天正好是例假,请问全世界的女人中,是否只有她一个来例假?而例假就可以杀人……
  我决定由她尽情地诉说。不提问、也不作解释。电台的采访中,提及那天出事,她正是例假,但是意思的指向,并非如马月理解中那样唯一。
  马月擦着眼泪,断断续续朝我说,我是在小灵灵出事前的七天出差去的。3月5日,我还与小灵灵通过电话。我告诉她,妈妈给你买了礼物,是一块金锁片。记者,因为我女儿一直生病,锁片上刻有长命百岁。我对女儿讲,这是妈妈给你的护身符……我还在电话中告诉小灵灵,妈妈飞机延迟一天回来,3月8日那天,肯定回到家,我们三个人一起吃晚饭。
  当时女儿高兴得跳起来。等到3月8日那天,下午五点半我赶回家,我心里想着等我一开门,小灵灵一定会奔过来抱住我亲我的。小灵灵是个太聪明的孩子。
  可是那天我开门之后什么动静也没有。
  只见赖波一个人坐在沙发上。
  我奇怪地问,你今天为啥这么早回家。
  他说昨夜小灵灵关照的,要我早点回家来三个人一起吃晚饭的。说你今天要回来了。
  我当时听了很高兴。系上围裙,马上下厨房去做各种各样的菜……
  这样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六点钟。
  我们还是不见小灵灵回家来。于是我们俩就一起出去找了。
  几处找了之后都不见小灵灵的影子,心就有点慌了。后来通过学校、再寻到老师、再通过老师、再寻到另一老师放在学校抽屉中的一本本子、再从本子里找到与小灵灵一起回家的一个小朋友的家里……
  四面八方的消息汇总下来,证明小灵灵在离家仅仅两分钟路的地方,神秘地失踪了……
  我们俩一直寻一直寻,寻到深夜两点钟,后来下起了大雨我们还在寻,小灵灵没有回家,我们如何能回去呢……
  马月哽咽着,声音有点声嘶力竭。
  我忍不住插了一句说,你当时想到过,去黎吻雪那儿找一下吗?
  她说我当然想到过的。想到时还很早呢!我对赖波说过,是否会在黎吻雪那儿?可是赖波听我这一说,好像触了他的神经似的,坚决否认说这是不可能的事。说我太过分,将人家想得太坏了……因我心存疑虑,后来实在找不到时,就再提出来,去吻雪那儿看看,果然他就大光其火了,认为是我与他过不去……
  这两个女人之间的“死结”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但是有比这怨恨更重要的事。我说马月那你为何不去黎吻雪家看看呢?
  她说上次去她家找回赖波就已积怨很深,这一次万一女儿不在她家,岂不更糟?(大人之间的恩恩怨怨,无意间就给了死神一次登堂入室的机会。可怜的花朵般的小灵灵就成了牺牲品了。)
  我说没有找到女儿怎能安生,赖波说什么也得去一趟黎吻雪的家呀!按常例,一定得将女儿凡有一丝丝可能去的地方,都寻遍。
  马月马上说,他不肯去我有啥办法!
  我说是否应了句坏话,因为女儿不是他亲生的?
  马月说那倒绝对不是,他确实非常爱小灵灵的,我们待她真是与亲生一样的。
  我问你女儿知道自己是领来的吗?马月说不知道,一点儿也不知道的。
  我说那黎吻雪会告诉她吗?马月也肯定地摇摇头说不会的,绝对不会。
  简单的对话里,我已深深探测到这两个女人间以前交往中的密切度与理解度了。
  我讲既然赖波爱女如命,又为什么不去黎吻雪那儿找一找呢?哪怕打一个电话也好呀!
  马月说,他也不知道黎吻雪会将小灵灵“弄”了过去。他认为吻雪不可能对不起小人的,因为黎吻雪到现在对他还抱有希望,赖波说我晓得她哪怕只剩下一丝希望,她就一定不会放弃我的,也绝对不会坏我所爱。何况我们现在都平平静静,不是在她黎吻雪的情绪很坏的时候……
  说到情绪这两个字,马月宽宽的眉宇间,又忧愤地竖起两道细纹。
  她告诉我说,1994年10月以后,我终于与赖波结束分居,又重新和好了。记得一天上半夜,还未归家的赖波打电话来家与我商量,他说今夜黎吻雪的情绪很激烈,BP机一直拷我不停,我怕我今夜不去,她会出事……
  赖波请求我说,你能否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慢慢做工作。今夜你如果同意,我就去,你不同意我就……回来。
  记者,我当时握着话筒,半天说不出话来。我想难赖波不好,万一真出什么事,也不好办。于是,过了好长时间,我还是说了声——好的。放下话筒我就哭了一夜……她掏出一块白手绢,掩面哭了起来。
  这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表述的情怀:
  是对自己严肃婚姻的浪漫嘲弄?
  是一个女人对女朋友的大度?
  是一个明智的妻子对丈夫造成的某种既成事实的缓冲和认可?
  还是两个人之间对某件事情的默契或者无奈……
  想至这里,我甚至不敢贸然发问。诸如是否因为曾经的亲密与互助,连马月也认可了对黎吻雪的某种责任?或者黎吻雪接受我采访时,为什么描述马月女士的第一句话便是“大大咧咧”……只是坐在我面前的她,显得哀哀楚楚,黎吻雪之“描述”于她,似乎有很大的距离,至少在她的外表上。
  我说马月你是怎么会想到小人有可能在黎吻雪处的呢?
  她的情绪又激烈起来,用无泪的泣声对我说,她恨我的女儿,我的怀疑是有根据的。说着将带来的一叠东西抖出来。有小灵灵一大本相册和两本厚厚的本子。两本本子的前面都只写了一篇小文,后面全是空白页。(小孩子都图新鲜)小文不长,直录于此:

  “1994年10月20日,周四,多云。
  这几个月来,爸爸和妈妈都在闹离婚,从九月一日开始,都是爸爸来送我去接我来的。
  寒假里,爸爸和妈妈分开来住了。可是今天他们俩在小房间里讲话,我听妈妈在哭,其实我很希望他们和好。因为爸爸和妈妈的收入加起来有两千多元,一个月够我们三个人用的了。而且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很开心,我很希望他们俩能和好,我们三人在一起永远不分离。而我不希望历史再从(重)演,我想这可能是一个梦,一个美好的梦。”

  (我捧读这页日记时,心禁不住在打颤,可怜的孩子呀,你在用你如豆焰般的小生命,在祈祷一般孩子都能得到的家庭的宁和。)
  马月在我翻读小灵灵的遗物时,不时悲伤地饮泣着。
  她告诉我说,小灵灵特别早熟懂事,(我想大约孩子从小生活在大人间感情关系过于复杂的环境中的缘故吧),那一天她放学回家,见我们在吵,她将这篇日记写好之后,没有如往常那样放进书包,而是放在台子上并且打开着,自己人又离开了。她一定是有意想让我们看到。
  后来我们争吵结束,出来果真看到了。我没有读完就放声大哭,女儿太懂事了,小小年纪就为我们大人间的事担惊受怕。我觉得自己太不应该了,为了女儿的梦,我决定不吵了,也不离了……
  我问赖波读到吗?
  她说和我一起看的,他当时显得很内疚,但是没有哭。不过从此以后,我们想为了小人可怜的祈愿,大家就从心里决定和好了。
  我们化了几万元的积蓄,装修房子,重置家具,购买家电等等,一家人想好好过日子了。据赖波后来对我坦言说,他曾经想带小灵灵与黎吻雪母女一起过日子,但是黎吻雪不要小灵灵。所以当“事情”’发生(破案前)后,黎吻雪也对赖波说过,你现在的“心事”可以没有了,言下之意就是她与赖的结合,已没有了障碍……
  我一直认为,黎吻雪把小灵灵当作她的绊脚石。
  小灵灵也一直对我讲,妈妈我要母爱也要父爱。事情不能两全时,我觉得黎吻雪当然要除掉她,才能达到她的目的。其实,……马月突然提高了嗓门喊道:
  黎吻雪呀黎吻雪,我们毕竟姐妹一场,你动手前要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呀!
  你一定要赖波就对我讲一声,我把赖波给你!你让我在两人中选择一个,我就一定要小灵灵,我不要赖波,如果你今天杀了赖波,与我不搭界!
  至于你们之间的感情,恩也好,怨也好,我不作评论,我只要为女儿报仇!事情发生后,我是到处写信,我要求公道要求正义!当时,警方也曾一度怀疑到我,但是我为了女儿伸冤,我受委屈也情愿……
  说到这里,马月感伤之极,在痛苦中颤动着双肩。
  如果没有这种切肤之痛,是喊不出这种“选择”的。
  我说马月你是否真有点大大咧咧了,你怀疑过但是又为什么还是没有去呢?
  她说怀疑是怀疑,再想想也没有可能。她一个女人家,会把孩子怎样呢?总觉得去她那里的事,弄不好我们的家庭又要遭到危机,我怕呀,总觉得去那里,赖波比我更有把握些,谁会料到真会是她……
  马月说完,又把照片抖落开来对我说,记者你看……
  这是十二岁的小灵灵,一生拍下的镜头,厚厚的一大叠:
  有二三岁时快活地骑在爸爸身上唱歌的照片;有依偎在妈妈怀里的照片;有在小桌子上做作业的照片;有在花丛中、在小河边、在阳台上的;还有在马路上、在公园里、在新房间里的照片。
  其中有一张她抱着一只小狗,神情显得有些忧郁。马月告诉我说小灵灵曾经是非常喜欢小狗的,她特地去买了一只纯法国种的狗给她玩。可是不久小狗死了,小灵灵难过地哭了。妈妈安慰她时,她说大概小狗太好看了,太好看就是红颜薄命(马月在学说“颜”字时,用了普通话的发音,令人想起小孩子惯有的神情)。妈妈你也好看,你要当心噢……
  孩子的每一张照片都有一个故事。照片上的小灵灵长得细细高高,黑黑的细眉、大大的眼睛,有着所有女孩子的纯真和甜美。我随意翻看时不经意间,露出了她的一本小簿子,打开后,那上面硬实而又充满稚气的笔迹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的最爱我的理想
            ——做一个主持正义的律师

  ……我会告诉你,我想做律师。你一定会问我,你为什么不像别的女孩子一样,不做空姐、模特、服务小姐呢?因为我的性格好强,不像女孩子,我性格外貌都像男孩子,我不像女孩子那么温柔,那么美丽,那么留长发……”

  读至这里,我不禁被“不那么留长发”那富有童稚情趣的排比句深深感动。
  在死囚羁押地采访时,曾经被黎吻雪简单叙述过的那几句致她以死命的“罪恶动作”,立刻再一次浮现在我的想象中,残忍地落到这女孩子的致命部位,让人不忍卒想……
  即使她黎吻雪自谓罪恶滔天,也不可宽恕她的罪恶;即使她已命归西天,也无法复转孩子哪怕是再活一瞬的意愿,真是罪不可恕!
  另外,还有一叠子照片是她离开这个可爱的世界之后,这对不睦的父母在祭她时,拍下来的。
  我随意挑了一张,拿起来细看:
  这个留着短发的美丽女孩,被黑黑的方镜框永远停格在燃着三支香的烛台前。
  台前的桌面上放着马月烧的许多盆菜。桌旁是她的小床,小床上放满了玩具。她在黑纱镜框中甜甜地笑着,永远。
  床前跪着她的父亲——赖波,我想这个垂着头的父亲一定也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我坚信他的泪里有血,血来自他心尖碎裂的伤口,一滴一滴……我请所有的读者朋友,不要怀疑他这一刻的痛悔。
  这是他生命中的另一处深暗的黑洞……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曾经,他与这世界上的另一个女人同登的生命之峰有多高,那么,他这个生命黑洞——就有多深。
  让这张有着象征意味的照片,夹进我们当今生活的册页里。当我们的生活有时过于“OK”时,不妨偶然翻来看看。
  写到小灵灵的哀痛,不禁让我联想起杀害她的凶手黎吻雪在“我的肺腑之言”中的最末一段话,我有一种冲动想照录如下:

  “……言不尽意,思绪万千。无论怎样也排遣不了我的罪孽。最后在这里,恳请你们转达我对被害人家属的歉疚之心和对被害人的深切哀悼。
                      于1996年元月2日
                       黎吻雪绝笔”

  我无法用语言描述我寻找抄录这段话时的心情,我只感到加害人对被害人的一句“哀悼”好似翻山越海射出去的一支箭,兜了一大圈之后又回到了原来的箭筒里;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仿佛什么事都已发生过了;化了生生死死的代价,却原来只是“一回头”就可以解决的事。
  这哀悼,是否哀悼得近乎荒诞。

  话题扯远,再回到与我对坐的马月那里。
  我问你现在与赖波有联系吗?
  她说早就没有了。唯一可以维系我们感情的小灵灵——没有了。我再和他在一起也就没有意思了。我为小灵灵买坟地,都不让他知道在哪里,我不告诉他,他没有资格来问我,他不配当父亲!
  马月铁青着脸又说,墓碑上我只刻“灵灵”,连姓“赖”都没有刻。赖波也承认,他的姓,没有资格放到小灵灵的名字前面去。
  马月不断举例向我诉说着她的哀痛。说她做梦了,小灵灵对她说,我没有死,妈妈我回来了;说在与赖波分居后,有次风雨交加之夜,她陪小灵灵去看病,小灵灵坐在自行车杠上打着伞,伞面倾斜,雨水全部淋到马月的眼睛里,她大声对灵灵说,你撑牢一点!
  事后小灵灵告诉她说,妈,我本想是让你多撑一点的,少淋一点雨的……
  十二年来,这样的小事无以计数。马月说如今每件小事都像针般,扎痛当母亲的心。这无法平复的创痛,时时令马月悲愤得不能自己,痛苦得无法安生。
  她说,别人在生活,而我仅仅在生存。她精神里的苦难可见万一。
  我说马月,有一件事想问一下,黎吻雪开庭那天是7月20日,你们俩为什么也要选在这天去办离婚手续?
  马月说,几个月前我向法院提起离婚起诉。前几天法院寄来开庭的通知,正好也是7月20日。
  我听了真有点吃惊。赖波与黎吻雪苟合之日是1985年3月8日;而黎吻雪杀害小灵灵的日子,正好是十年后的3月8日,几乎一天不差。这是命运本身的一种暗示呢,还是巧合的情节本来就来源于生活?
  在马月基层与上级领导的安排帮助之下,我与马月的交谈渐趋融洽平和。虽然她的思绪显得有点零乱,就思维这一层面来说,她甚至远不及大限临身的黎吻雪,但由于她的女儿遭如此大不幸而受了打击,她本人思绪凌乱,也可以理解。
  在采访后期,我也告诉马月说,黎吻雪的内心其实也很可怜。
  假如你设身处地为她想想……比方说她腾出房子换给你,而她家里人又全部反对;可是她坚持换了,事情也公开了,房子听说你后来又不要了。这样,黎吻雪在众人面前又如何交待、如何收场呢?
  马月说,这也不能怪我,赖波先前是瞒着我的。我也已将装修房子的工程队都开进去了,还运了几车的黄沙石子。后来我又知道是黎吻雪腾出的房子,我怎么能要呢……
  我不再追问。看来事情的根子还是在赖波的身上。
  我说马月你知道吗,其实,黎吻雪在里面也几次提及你对她的好。
  马月说,这个我是晓得的。我们确实很好很密切过的。但是我女儿的一条命,这个仇我是一定要报的。
  我说马月,这件事法律已经公正判决了,她也已到她该去的地方了。
  我跟踪采访这件案件时经常在想,死的已经是死了,而我们活着的人应该前思后想,人怎样相处,才能够活得更好一点,是不是?
  她沉思了一会,大约在她的内心世界里巡视了一遍,目光对上我的视线后说,是的,我曾经对黎吻雪恨得咬牙切齿。甚至我当初还说过,我一定要亲眼看着她被枪毙!我天天给法院打电话询问二审结果,法院天天要我耐心等待、耐心等待,一直等到半年过后,仍然还没消息下来,我就急了……
  我说这是人命关天的大案,法院审理自有一套极严密的章法,有些过程细节又不能广而告之。
  她接着我的话头说,是呀是呀,那一天我又打电话,是1996年6月20日的上午,法院对我说,二审下来了,黎吻雪在明天将被执行……
  马月说到这里时,神情突变,情绪变得十分复杂。
  她那美丽的脸上,眼睛扭曲着,惊骇的目光中不见了仇恨而尽是畏惧。
  她对我说,记者,真的噢,我一听这消息,心口“咚咚”直跳,这一夜怎么也睡不着。往事一幕幕从心里翻来翻去,毕竟是一个鲜蹦活跳的人呀,怎么会变成今朝这样子……曾经我们是多好多亲的小姐妹呀!
  她摇着头,大有往事不堪回首之意。
  是的,曾经与她生命密切相联的两个生命,已烟消风去,于她绝不是一个茶后饭余可有可无的社会故事。
  马月用手支着下颔,侧脸面壁。好一阵后突然向我感慨道:
  我认为是现在这个社会“不好”。因为条件太好了,钞票太多了。外面卡拉OK唱唱,KTV包房坐坐,赖波就是在改革开放之后才学坏了的……从前我们俩的工资加起来也只有几十元,日子倒过得蛮好,我们当初恋爱谈了七八年,连一场电影都没有去消费过。
  赖波是个大孝子,他说我们有空就陪陪妈妈,不出去了,所以一直守在家里,大家谈谈说说,那个时候,真是有多好……
  时间是单向直线型的,“真是有多好”的岁月,就充溢着悲剧的意味——永去不返。
  我问马月,你现在还是单身?
  她说是的。每天回家一个人看天花板,心里难受得很……到了清明,我还要给小灵灵去办坟地、刻墓碑、落葬,事情办得再完美再像样……唉,那又有什么意思呢?这又不是在为女儿办嫁妆做喜事,我心里不好过……
  时近午时,马月没有和我们一起吃饭。她需要情绪的安定与平静的时间。我们没有勉强她。
  马月与我握别时,她亮亮的眼睛里比来时多了一份信任。采访中还有一些问题,我略作考虑之后,终于还是——没问为好。
  生活中一些小小的缺口或者重大的隐伤,本来就没必要通过一问一答的方式来展示。当一个事件已近悬崖,且勒马不及,又终于暴发成灾祸时,那些小小缺口及隐伤部位的剧痛,早就在刹那间,便遍及整个灵魂世界了。
  这种深刻的人生体验,我想马月也不会例外。何况她还未从阴影中步出。

    人性中的许多密码,或许就藏匿在灵魂中的某个黑三角里。我想让历
  经——丈夫、情人、父亲角色的他,为我亲爱的读者们作一次“独自”。
  当今某些男人的骨子里,己把性欲与爱欲下意识地当作两种敌对的东西,
  他们尽可能地麻痹自己的感觉,抽逃激情。即借着性的简单的宣泄,来摆
  脱爱欲的涉入所可能产生的焦虑。

  1996年12月1日夜。
  在写着本章节时,我很想能找到赖波同志谈一谈。于是我就给他写了一封信,同时也寄出我写的那本书《黑色蜜月》,因为这书黎吻雪曾经也读过,我希望由此能找到一个对话的“切入口”。在信上我对赖波说,我能否找你单独聊聊,如果你愿意并且信任我的话。
  一周过去了,没有丝毫回音。
  我不想放弃继续找他的努力。
  人性中的许多密码,或许就藏匿在灵魂中的某个黑三角里。我想让历经这一切的他——丈夫、情人、父亲,为我亲爱的读者们作一次“独白”;我想它对生活中有一些迷途者一定极为重要;我更想,两个不该离开这个世界的生命,不能就这样白白离去。
  但是,赖波,你敢于面对自己吗?
  我想他一定会的,那我们就耐心地等待着他。

  1996年12月7日夜,11:40分,寒意浓重,书房。
  在希腊神话中这么说,美神与战神生下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被命名为爱神。
  爱神虽然经过了悉心的抚育,但却无法像其他的孩子那样成长,他一直是一个矮矮的、红润的小孩子。背后长着轻纱一般的翅膀,稚气的脸蛋上有一对深深的酒涡。
  美神为他的健康状况十分操心。于是去请教法律与正义女神席米斯,席米斯以神谕的口吻回答道:没有激情的爱,他是无法成长的。
  我由此联想到我近年来追踪采访的一些案子,及案子中的一些男女主角。
  刚才还接了一个长途电话。自然是“悲剧女角”珍打来的。十年前我采访过悲剧中的他与她,以“一个囚犯妻子的自述”发表于十年前的《上海法制报》上。
  那时珍投入全部青春与生命,承担世间重重磨难,为铁窗中的他,赡养老人抚育孩子,苦苦守候。而今他出来了,他开公司了,他有钱了,他也——不要她了!在婚姻尚未解除的情况下,他的“她”早不止一个。悲剧女角的哭诉,让同为女性的我愤怒!
  想到现今报刊书籍影视中,屡见不鲜的“小蜜”这个字眼;想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同胞写的一行诗:“‘爱要投入我的全部青春与生命,小女子实在爱不起”;想到一句歌词:“爱情两个字好辛苦”;想到社会学家及有关部门呼请关注的“情人现象”;想到在杨玉霞案件后,奔波在被烧伤妻女之间的徐国初,想到本文尚未露面的赖波……
  在二十一世纪的前夜,在汹涌澎湃的经济大潮中,传统的性观念同样会遭到冲击……刚才想及的一切,包括公安执法机关现在一再加大对卖淫嫖娼案件的打击力度,都浅入深出地证明了这一点。不管生活中痴情的女人,几乎俯拾皆是(我采访近十个女死囚——其中七个已赴黄泉就有六个半人对情人是“痴到死”),还是希望缩短“感情流程”直达官能享受的男人,稍稍找一下,一找就能寻到一个。
  有迹象表明,科学进步物质文明发展的当代,性欲与爱欲正日渐剥离,就我在大墙铁窗中十来年中采访的积累,这种倾向,男性尤甚。
  这些男人的骨子里,已把性欲与爱欲下意识地当作两种敌对的东西。在都市密封的一个个小空间里——包房、泳池、浴堂或者其他空间,借著有钱或者“现在开放了”的借口,尽可能地麻痹自己的感觉,抽逃激情,而只求在“技术”上操作得更好一些。
  也就是说借着性的简单的宣泄,来摆脱爱欲的涉人所可能产生的焦虑。
  要知道,我们的社会所需要的,乃是全面表现爱欲的自由,除了社会层面上的道德与法律之外,还有自然人性层面上的性欲的权能——爱欲,一种真正来自内心深处的激情。
  但是就我大量的采访中得悉,“某些”已经成为罪犯或者没有成为罪犯的男人(我是指某一些,不是所有),曾经或正在逃避爱欲——并且是以性来作为逃避爱欲的舟车。
  有逃便有追,被“女人”追上的“男人”,或者再也骗不过了;或者无法达成一致;或者干脆两者矛盾激化,于是便有了今日早上刚刚被押赴刑场枪决的杨玉霞和其他时候的杨玉霞式的女人。(写至这里是1996年12月10日夜)
  黎吻雪算不算一个?因为至今还未找到赖波,暂且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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