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粒珠

作者:程小青

   
一、不可思议的符号

  那年革命军的势力还没有达到东南,东南二省间忽然起了内战。当战争最剧烈的当儿,说也惭愧,那沿铁路线一带的人民,都把上海租界——当时租界还不曾收回——当作了避难的安乐窝,竟扶老携幼像潮涌似地赶来。战事发生在铁路线上,铁路的交通虽断,一大半人都乘着长江轮船大绕圈子。上海社会的心目,都盼望着内战早日结束,别的事都不足以引起他们的兴味。
  一天下午,我也因着闲得无聊,特地往爱文路去访霍桑。我看见他穿着一件纺绸的短袖衬衫,两手插在那条白胶布的裤袋之中,嘴里衔着纸烟,在他的办公室中乱走。邵藤椅旁边的地板上堆了不少书籍和报纸,却都杂乱纵横。此外还有半瓶汽水,一只玻璃杯子,和一把蒲扇。
  他一看见我,便立定了向我瞧了一瞧,说道:“包朗,你这几天怎么样?不是觉得闷得慌吗?”’
  我笑了一笑,答道:“你自己呢?
  霍桑皱着眉头道:“晤,不必说!请坐。要不要饮一杯冰水?”
  这天正是国历九月十七日,气候的热度还常在华氏八十度左右。我走了一会,果真觉得很热。我坐下来饮了一杯冰水,心头略觉凉快些儿。
  霍桑问道:“你这几天可从事著作?”
  我摇头道:“我的手指好久没有接触笔管了;一切都在停顿中。
  “可是没有资料?”
  “不是。资料尽有,只是不能镇住我的心思。
  霍桑连连点头道:“就是啊。我此刻也仿佛置身在战地上面,被那枪炮的声响所震,竟也没有心思握管。
  我诧异道:“什么?你也要打算从事著作?”
  霍桑指着那藤椅靠手上的一本深红簿面的西装书,说道:“我因为这几天没法排遣,就把这一本哈雷特所著的罪犯心理仔细研究。因此我得到了几种心得,很想写出来做一种参证。可是我只没法按捺我的心思。
  我点头道:“这也难怪你。我早说过,在这种时期,虽然不直接受战事的影响,但到处都视着停滞的现象。你近来当真没有什么惊奇的案子吗?”
  霍桑摇头道:“莫说惊奇,就是连寻常的偷盗劫夺,也没有人来请教。我在烦忙的当儿,对于平淡无奇的案子固然谨谢不追,可是在这空闲无聊的时期,那自然应当别论了。
  我笑道:“那末,此刻假使有人在电车上被一个剪增模去了一只藏着二张五元钞票的皮夹,特来请教你去侦探,你可也——”
  霍桑忽作引耳倾听状道:“晤,外面有什么人来了。
  我却不曾听得什么声音。莫非霍桑闲极无聊,只希望有人来请教,故而有这个幻想?可是我仔细一听,门口果然有交谈的声音。接着便见施桂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名片。霍桑的眼睛里陡露异光,一边向我得意地瞅了一眼,似暗示我这来客一定是求教的主顾,一边却走前一步去接那名片。我也觉得若使是熟客,用不到这样投递名刺。那本霍桑也许真个有试一试身手的机会了。
  霍桑说了一个“请”字,施桂便回身出去。我立起来瞧那名刺。那名片的质地很别致精美,片上印着“宋伯舜”三字,左下角上,另有“江苏松江”四字,却并没有职衔。
  不一会,施桂已引着来客进来。那人约摸近五十岁,身材瘦小,背脊已有些弯曲,眼睛近视,脸色白而无血,额下留着短须,有几茎已经灰白。他身上穿着一件天蓝筹纱的夹衫,打扮明明是上流社会中人。他进得门来,拱了拱手,立定了向我们俩呆瞧,似乎不知道应向哪一个人说话。
  霍桑先招呼道、“宋先生,你可是要找鄙人?这位包朗先生是我的好友,你大概也早已闻名。请坐。我料先生见教的事情,不见得怎样严重吧?”他回目瞧瞧我,努一努嘴,似有些不能满足他的期望的样子。
  我也觉得那客人脸上虽也带着些忧容,但并无惊惶之色。霍桑所料的大概相差不远。
  来客一边缓缓地坐下,一边庄容答道:“霍先生,你怎么知道不严重?我倒觉得很奇怪!……晤,很可怕!
  霍桑的眼光闪了一闪。“晤,当真?什么事?
  宋伯舜从衣袋中摸出一张纸来,郑重地交给霍桑。“霍先生,瞧瞧。这有什么意思?
  霍桑仰起了身子,把那折叠的纸接过,展了开来。我也凑过去瞧视。那是一张八行信笺。笺上画了两个交联的圆圈,如8形,每一个约有银币大小,另外有一个9字号码;此外并没有什么字迹。霍桑把那纸在亮光处照了一照,又翻转来仔细瞧了一遍,脸上显出疑惑的神色。
  他问道:“这可是什么人寄给你的?
  宋伯舜摇头道:“不是。
  “那末哪里来的?
  “是我自己画的。
  霍桑注视着他,似乎疑惑不解。但那来客不等他回答,又接着说话。
  他说:“我要请问先生的,就是这两个圈和一个9字有什么意思。你以前有没有看见过?”
  霍桑忽向我笑道:“包朗,你想我们还是空闲着没事好呢?还是猜猜这没意识的哑迷更有趣些?”他的身子又靠着椅背,两腿也交叠起来。
  我作调解声道。“宋先生,我揣测你的意思。似乎要叫我的朋友解释这纸上的符号。但你应得先把它的来历说明才是。”
  这句话显然提醒了他。他又拱一拱手,忙点头赞同。
  他说道:“不错,我来告诉你们。这两个圈和一个9字,本是画在我的屋子门前的水泥阶上的。那是用白铅粉所画,大小和这个相仿。我照样画在纸上,特地来请教。霍先生,访问这究竟是什么符号?有什么意思?”
  霍桑重新注视着来客,淡淡地答道:“这两个符号,是画在你的门外价上的吗?那说不定是什么顽皮的小孩子随便画着玩的。你何必这样子大惊小怪?”
  宋伯舜摇头答道:“不是,不是。霍先生,我料想这里面一定有特别用意!请问这样交联的双因,是不是什么秘密党的符号?我听说近来那班绑匪,非常可怕。霍先生,你以前可曾看见过这样的符号没有?”
  霍桑不即回答,但把眼睛在宋伯舜脸上默默地看着。我见那人的容色严肃,眼睛里含些恐怖,绝不像是儿戏的事。
  霍桑说:“既然如此,你姑且说得明白些。你住在哪里呀?你所以到上海来,大概是为避兵乱的缘故吧?”
  来伯舜点头道,“正是。我料这里还只两个星期。起先住在京大旅社,后来因着开支大大,听说山海关路有新造的屋子刚才落成,便去租了一宅。那里共有三十宅新屋,我住的是第七号。”
  我不禁接口道:“不错,那都是单愧的西式屋子,门口接着马路。”
  宋伯舜匝道:“是啊。我住进去了三天,本是相安无事。谁知昨天十六日早晨,我吃过早饭。在门口闲立一会,忽见水泥阶上的一旁有这两个符号。我起先也不以为意,和先生一样的见解,以为是过路的顽皮孩子画在那里的。我便叫我的仆人根虎抹掉了。到了昨天晚上,我在楼上靠马路的前房中坐下。一会,我偶然揭起窗帘,向马路上一望,忽见一个黑影子站在我家的门前。那人似乎正向我家的前窗探望着,一见我揭起窗帘,忽然拔足奔逃,一转瞬便即不见。我已觉得微微惊异。不料到了今天早晨,那同样的符号竟又在水泥阶上发现了!
  霍桑听了这几句解释,已不像先前那么冷淡了。他略略坐直了些。
  “这一次在阶沿的什么地方?
  “在阶的右侧,和上一天发现的所在相同。
  “莫非你的仆人上一天没有抹掉,故而仍留在那里?
  “不。昨天我吃过饭后,曾亲自到那里去看过,已经没有影迹。并且今天早晨所发见的符号,和昨天的略有不同。那两个交联的圆圈虽是一样,但那个9字却已改作了IO字。”
  霍桑更挺直些身子,沉吟了一下。“你以前可曾接到过匿名信等类?”
  “没有。
  “可有什么陌生的朋友造访过?
  “也没有。
  霍桑又一度沉吟。“那末你家中有多少人?
  “我们老夫妇以外,有一个小女一个小儿。还有寡居的舍妹,也和我们一同避难来的。
  “除你以外,没有别的男子吗?
  “没有。因此我特地雇了一个男仆陪伴闹热。那就是我说起的根虎。
  “这根虎你是在这里雇用的吗?
  “是的,他是我的一个朋友荐给我的。
  “你在这里有多少朋友?
  “不多。一个是我的同行,名叫朱信甫,是大成银楼的经理。根虎就是在银楼里做过的。还有两个,一个姓张,一个姓王,都在南市米行里面。但这两个人,自从我到了上海以后,只会过一面。他们并没有到我新寓里去过。”
  “那个姓朱的可曾来过?”
  “也没有。”
  “这样说,你迁入新寓以后,竟没有人造访过?”
  “是,当真没有。只有隔邻八号里的黄老先生,到我那边去谈过两回。他是扬州人,从前做过知事,也是来避难的。”
  霍桑安紧了眉毛。他把交叠的右腿从膝上放了下来。他的右手摸着下颌;左手的手指兀自在那藤椅边上弹着,似乎一时也摸不着头绪。我也难想不出这两个符号究竟有什么用意。是没意识的吗?但据来客所说,连接写了两次,并且号码不同,显见不是偶然的事。那末,有什么用意呢?有什么人和他恶作剧?但他不是少年,他的模样儿非常谨严,在这里相识的人又不多,也决非事实。莫非当真有什么匪党要向他勒索吗?但这种方式也太诡秘了,我从来不曾听见过。
  霍桑又突然闪过:“你想你家的仆人是个什么样人?”
  宋伯舜道:“你问很虎吗?他很可靠;信甫荐给我对,也说他诚实。况且那阶上的9字和10字,写得也很圆熟,决不是像他这样的粗人写得出。”
  “这符号发见以后,根虎可曾有什么话?或表示过什么意思?”
  “没有。那第二次的符号,今天早晨还是我自己抹去的。他也没有瞧见。”
  霍桑脸上又现着失望的样子。他把那张符号纸丢在书桌面上,低垂了头,目光瞧在他的白帆布的鞋尖上面,那鞍尖却不住地在那里动着;可见他此刻也像我一样地困在迷阵之中。我暗忖他起先不耐闲居,此刻有了事情,偏偏又如此幻秘,一时无从捉摸。我又听得霍桑高声问那来客。
  一你不是说有一位千金吗?”
  “是啊。”
  “伊的卧室是不是靠马路的?”
  “正是,伊和舍妹同房间的。”
  “伊几岁了?”
  “十四岁。”
  这答语又使霍桑的眼光垂下了。少停,他又说道:“那末,令妹呢?”
  来伯舜道:“伊今年四十四岁,小我两岁。但先生问起她们,有什么意思?”
  该桑似乎没有听得。他的问句撞了壁,低着头默然不答、宋伯舜似乎觉得不耐。
  他道:“霍先生,我的来意,不在小女,却在小儿身上。他今年才六岁。我在松江的时候,早听得上海的绑匪非常猖獗.因此我一看见这奇怪的符号,就不免暗暗吃惊。但这件事还凭空无援,我来便就去报警。我亲闻先生的大名,着给人家解决疑难,故而冒昧来求教。霍先生,你想这事究竟有没有危险?”
  霍桑从藤椅上立起身来,走到桌子面前,把一个大水瓶中的冷水倾了一杯,举起来一饮而尽。他又走到窗口,挺一挺腰,呼了一口长气。歇了一会,他才回头来答话。
  “宋先生,我很抱歉。此刻我实不能下什么断语。你姑且忍耐些儿,静瞧着再有什么变动没有。如果有什么可异的情形,或收到什么情札之类,你就差一个人来报告。我再给你想法。”他顺手将那书的符号,从桌面上取起,折好了还他。
  来伯舜半信半疑地问道:“霍先生,你想不会有什么危险吗?”
  银桑含着笑容,作安慰声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这两句古话,在某一种局势下也用得着。你请放心吧。”
  宋伯舜点了点头,才缓缓立起身来,又准备向我们俩拱手。
  霍桑忽止住他道:“惨。这发现符号的事,你可曾和什么人谈起过?”
  宋伯舜道:“没有,连内人都没有知道。”
  “那很好。你此刻回去,也不必多说,只等一有什么动静,立即给我知道。”
  “好。隔壁黄家里有电话,如果再有什么变动,我立即可以报告先生。”
  霍桑送来伯舜出去以后,便回到它椅子上,开始烧吸他的纸烟。他的目光垂下,烟雾的吐吸也缓慢而有节奏。他既静默无语,我也不便开口。我防他正在运思,开口也许会乱地的思绪。
  一会,他忽仰起目光来,说道:“包朗,我老实说,这个问题看起来似乎平凡无奇,可是我竟无从索解。那倒是我生平第一次的经历!
  我答道:“这事真不可思议。我也茫无头绪。”
  霍桑努力地抽吸了一回烟,又向我说;“包朗,你记述我的案子已经不少了,但失败的却没有几桩。这一次也许是我的大失败了。”
  他立了起来,在室中往来踱着。他的纸烟吸了几口,还剩半截,便随手丢在痰盂里面。我见他这种样子,很想找几句譬解的说话,却竟无从说起。天色已是不早,我只得起身告别。
  他送到我门口,说:“包朗,明天会。你明天如果没有事,我们再可相见。据我意料,这一件奇怪的事情决不会就此中止的。”
  我点了点头,就分别回家。我觉得他的最后一语,分明他预料这案子明天就要有什么发展。但发展的情形如何,霍桑也不能前知,我自然更不必耗资脑力。
   
二、一粒珠

  下一天——十八日——早晨九点钟时,我果真接得霍桑的电话。我以为是那奇怪的符号也许又一度发作了,却不料是另一件案子。前几天霍桑正闲得不耐,现在却又接一连二地发生案子,在霍桑也可以说是聊以慰情了。
  霍桑向我说;“你别误会。这不是山海关路的案子。刚才租界警署的侦探长王良本打电话给我,说大南旅社一百零三号中出了一件窃案。那人认识几个机关中人,情势上比较地吃紧些。他觉得没有头绪,所以叫我去瞧瞧,我知道你也闲着,不如一同往那里去走一遭。你直接往浙江路和福州路转角的大南旅社会吧。我这里也就动身哩。
  这电话是从他寓里打来的,显得他也刚才得信。我急急戴了草帽,雇车向浙江路大南旅社进行。我到的时候,恰巧霍桑的车子也刚才停在旅社门口。我和他招呼了一声,便一同进去。
  在这个时期,上海旅馆的生意真是利市百倍,闹热极了。无论那旅馆主人怎样贪心,趁火打劫地把寄宿费抬高,那些避乱寄寓的人们为着要保全他们的生命,依旧是纷至沓来。任何旅馆都挤满了人,甚至后来到的,虽情愿多出高价,竟没有害足之地。因此引起了旅馆老板们的无厌的贪欲,造成了一种“浑水摸鱼”的心理——这是战争中杀人流血以外的最严重的损失。我们进了旅馆,见旅客们憧憧往来。语声也喧嚣席耳。但这些人的脸上有一种普遍的现象,都带着些仓皇不安之色。
  体格魁梧而常穿着玄色长衫的王良本从账房里出来,分明他也正在那里探听。他见我们,便走过来招呼。
  霍桑问道:“你说是件窃案?
  王良本应道:“正是。
  霍桑低声道:“损失可大?
  王良本皱眉道:“据他说竟是无价之宝!
  霍桑似微微一震,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王良本道:“单单失了一粒世传的珍珠,故而没有价值5其实据他所说的大小,至多也值得一二千元罢了。
  王良本摸出一张纸来。纸上绘着一个小圈,说是失主所绘的珠样。我见那珠样足有大黄豆般大小。
  王良本引手指着朝东一面的楼梯,说:“他们住在楼上。我们从这一部楼梯上去。
  原来那里有两部楼梯:一部向浙江路,一部通福州路的门。我们就往那靠浙江路的一部上去。当我们上楼时,王良本又把他所知道的告诉我们。
  “这人姓姜,名叫智生,五天前从常州逃来。他从前在北平做过什么企事。此番共有四人,一个是他妻子,一个十七八岁的儿子,还有一个年老的女仆。昨天晚上,老夫妻俩和女仆一同往戏院里去的,只有他儿子留在寓里。今天早晨,那姜某的妻子偶然开箱,忽然发见失珠的事。”
  霍桑但默默记着,并不答话。我们上了楼梯,王良本便领到一百零三号室前。一会,我们便推门进去,王良本又给我们介绍。
  那姜智生是一个矮短身材的大胖子,穿一件宽大的半旧深青华丝葛夹衫,年纪在四十左右,高鼻圆目,额下无须,头顶剃得光光,加着他那多肉的面颊,望去很像坐镇山门的弥陀。不过那弥阳是常常开口含笑,表示着皆大欢喜的本色,这位姜智生的脸上却绝对没有笑容。我又瞧那位夫人,年龄略觉小些,乌黑的眼珠,白白的皮肤,丰韵犹存。伊穿一件湖绸的夹袄,下面系着裙子,装束上还带着内地色彩。伊本坐在床头,见了我们三个人一同进去,略略仰了仰身子,似还有些含羞躲避的样子。靠近伊的旁边,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容白皙而清秀,眼睛灵敏,显见还没有脱离学校时期;但身材已很高大,若和他父亲比较,至少要高过两寸。他坐在床边,身上穿着一件淡灰湖绔长衫,非常整洁,手中还执着一本小说。
  我们和姜智生寒暄了几句,大家坐定,霍桑便开始问话。
  他道:“我听得你们失去了一粒珍珠。可知道在什么时候失去的?
  姜智生道:“大概是在昨夜我们往戏院里去的时候。据内人说,昨天下午,似乎还见那箱上的锁锁着。今天早晨开箱,那锁虽仍扣在环上,却并不锁拢,因而才起了疑心。伊打开箱来一瞧,那珍珠果已不见!后来我们向各处搜寻,连各人的身上都已查过,毫无影踪。
  姜智生立起身来,便把床后的一只朱红漆皮箱移出来些,开了箱盖,从里面取出一只象牙的小区。匣盖上偻刻着盘龙,十分精细,里面还衬着一块血色的缎子。
  姜智生又说:“那粒珠子就是放在这匣子里的。我们自从常州前身以后,只在轮船中开过一次,看见珠子仍在匣子里。
  霍桑俯身瞧瞧箱子上的锁,接嘴道:“你们也是乘长江轮船来的吗?”
  姜智生点了点头。
  霍桑又遭:“你在船上开匣瞧珍珠的时候,有没有旁的人瞧见?”
  “没有。我是很小心的,当然不敢露眼。”
  “你从那一次瞧了以后,直到今晨发见失珠,这中间并没有再瞧过吗?”
  “当真没有。”
  “那末,你怎么知道不是在别的时候失去,却一定是在昨天晚上失窃的呢?”
  “因为这箱子常在我们的身旁,没有离开我们的眼光。只有昨天晚上,那箱子才有失却看守的时机。”
  “我听说你们往戏院里去的时候,少君仍留在寓里,是不是?”
  “是的。但他也离开过一会的。”他回头瞧着那少年。“宝群,你昨夜里究竟怎样,仔细些说给这几位先生听听。”
  我的目光也跟着瞧那少年。他低垂着眼光,有些儿瑟缩不宁,显见是一个没有阅历的孩子。
  霍桑婉声问道:“你昨夜虽没有往戏院里去,但可曾出去过?”
  少年答道:“我没有出去。我因为有些头痛,故而留在房里。但当我躺在床上的时候,忽听得下面有一阵子惊乱声音,疑心是发火。我跳下床来,奔出去瞧。我走到楼下,才听说捉住了一个摸袋的小窃,因而喧闹起来,并非发火。接着我便也回进房间里来。”
  “你下去了多少时候?”
  “不多,大约五六分钟。”
  “你从这里奔出去时,房门可是开着?”
  “不,我顺手拉上的。”
  “回进来时怎么样?”
  “我记得也照样虚掩着,并无变动。”
  “你进来以后,可觉得室中有什么异状?”
  “完全没有。因此我绝不觉得失窃。”
  霍桑交抱着两臂,沉吟了一下,继续问道:“你以后曾否再出去过?”
  姜宝群摇头道:“不曾。我重新上床,不久便睡着了。”
  “你睡时可曾把室门挂上?”
  “没有。但我睡时并不怎样酣熟。因为我有些头痛,时常反侧。如果有人开门进来,我一定会惊醒。”
  霍桑又低垂了头,默默地寻思。王良本仍坐着不动,也不插口,眼光却在这几个事主脸上暗暗地打量。
  一会,霍桑又仰起头来,向姜智生道:“这箱子的钥匙是谁执管的?”
  姜智生把眼睛瞧着他的妻子,答道:“那是内人管的。”
  那妇人不等霍桑发问,先开口答道:“钥匙常在我的身上,从来没有离开过。”
  霍桑道:“夫人到了这旅馆以后,可曾开过箱子?”
  伊疑迟地答道:“箱子是开过的,不过我都是马上关好的。”伊顿了一顿。“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有没有关系。”
  “晤,什么事?”
  “昨天有个女人来推我们的房门,看见了我,说是走错了房间,就退出去。”
  “走错房间是常有的事。以后你可曾再看见过伊?”
  妇人摇摇头,向霍桑瞧瞧。伊的唇吻微微张动,好像再要说什么话的样子,却又低下头去,顿住了不说。
  霍桑忙问道:“姜夫人,你还要说什么?”
  妇人吞吐地说:“还有一件事。”伊疑迟了一下,忽而面向着伊的丈夫,说:“在我们快要上岸的时候,你开了匣子唯珠子。你虽觉得没有别的人瞧见,其实那时候我看见有一个人从我们的舱门口走过。这人还探进头来瞧过一瞧。”
  姜智生答道:“当真?我却没有觉察。”
  妇人道:“你那时背向着舱门,自然瞧不见。”
  霍桑接口道:“那末据你想,那个人当时有没有瞧见姜先生手里的珠子?”
  伊摇头道:“这倒不知道。但我看这个人身材高大,面貌也很粗黑,不像个正经人。并且他后来似乎也跟着我们到这旅馆里来。”
  霍桑的眉毛不禁掀动了一下。“膻?你怎样知道的?
  妇人道:“昨天午后,我出去买东西,回进旅馆的时候,看见一个人从里面出来。这人的身材状貌,恰像登律那天探头到我们舱里来张望的人。”
  霍桑道:“你瞧清楚没有?就是那个人?或者只是相像?”
  伊忽又垂下了目光,现着迟疑状道。“这个我也不能说定。因为我当初并不曾注意,现在想起来,的确很相像。”
  王良本自从入室以后,除了尽过几句介绍的义务以外,始终处于旁观的地位,默不发话。这时他忽禁不住插口。
  “这一点也可能的。我刚才问过帐房,在十二那天,乘新兴长江轮船来的客人,为数不少。”
  霍桑缓缓点了点头,应道:“晤,这固然也是一种疑点。不过据我看,这一粒珍珠的遗失,范围不见得怎样大——换一句说,我相信这珠子的不见,决不是外来的窃盗干的。”
  这是一句露骨的断语、我不知霍桑有什么根据。但这句话确有力量,竟使室中的几个人一时都静默起来。大家都呆瞧着霍桑,似乎都急于要听他的下文。王良本的眼睛骨溜溜地转动。我也注视着我的朋友,并不例外。
  霍桑的眼光向室中打了一个圈子,忽又问道:“你们不是有一个女仆的吗?伊在哪里?”
  姜智生道:“伊刚才出去探望伊的亲戚去了。”
  “伊可是这里的本地人?”
  “不是。伊是我从常州带来的,已在我家做了好多年。伊有一个姊姊,也在这里做人家的佣人。今天早晨,伊的姊姊打发了一个人来叫伊去。霍先生,你可是疑心伊?”
  “这话我还难说。”
  “那末,先生有什么根据,竟说这粒珠子不是外来的偷儿偷的?”
  “我觉得这案子有几个可异之点:第一,失去的只是这一粒珍珠,别的没有缺少;第二,那珍珠放在皮箱中的象牙匣中,那人却取珠弃匣;第三,箱子上有锁,却并无撬破的痕迹。这种种都足见不是寻常外来的窃贼办得到的。”
  姜智生作诧异声道:“如此,你可是说……”
  霍桑忽接口道:“我以为这窃珠的人,至少在事前看见过这珠子,并且知道它藏在箱中。”
  这几句解释和我的意见信合。我瞧种种的情节,分明那人的目的很单纯,只在这一粒珠子,的确不像外贼。
  姜智生说:“这样说,知道这珠子的人并不限于我家的女仆。我的侄儿宝祥也知道的。前天他到这里来瞧我们时,还说起过这珠子呢。”
  霍桑点点头,他的眼光闪动了一下,仿佛已得到了一条线路。“他怎么会凭空说起这粒珠子?”
  姜智生道:“这一点在外人看来,固然不免要诧异的,其实这里面还有一段小小的历史。当先父临终的时候,取出两粒珍珠,一粒给他的长孙,那就是宝祥,还有一粒,给小儿宝城,指定作为他们俩定婚的聘物。宝祥的一粒大些,宝群的一粒小些,但颜色不同。宝祥的圆润而纯白,光彩很好;小儿的一粒,却略带红色,另有一条血红色的丝纹,很是别致。但宝祥的一粒,据说已经失落了。我们家传的两粒珍珠,现在只剩了我们的一粒,所以这一粒愈见宝贵。宝祥前天所以问起它,大概就因着这东西是我们姜家唯一的珍物,他也很关心的缘故。”
  霍桑点头道:“晤,他怎样说起的?”
  姜智生道:“他问我有没有将珍珠带出,或是仍留在常州。我对他说带出来的,内人还告诉他就在这一只箱子里。”
  王良本又插口道:“这番事请你刚才没有告诉我啊。”他的脸上带着抑怨的神气。
  姜智生道:“王先生,你没有问起,我自然也想不到。
  霍桑道:“这番事情的确是值得注意的。令任后来可曾来过?”
  姜智生道:“他本约我昨天晚上一同往大江戏院去瞧戏的。我等他到八点半钟时方才出门,他却失约不来。
  “他住在哪里?”
  “他在虹口新大面粉公司里办事。
  “他是本来住在上海的?”
  “是的。他在这里的情形很熟。这旅馆也是他替我预先走下的。者实说,我往日难得到上海来,一切都不在行。我内人和小儿,这还是第一次来呢。
  霍桑点点头,似乎认为所门的已告一个段落,便缓缓立起身来。他回头向良本财耳说了几句,王良本便也立起来向姜智生说话。
  他道:“现在我打算先去瞧瞧令侄。但你的女仆的姊姊在什么人家帮佣?你可知道?”
  姜智生寻思道:“伊说是说过的,我可记不得了。
  他的妻子忽应遵:“我记得的。在新问路和康里六号,一家姓沈的人家。
  王良本在日记上记了下来。“那仆妇叫什么名字?”
  妇人道:“伊姓周,我们都叫伊周妈。
  霍桑已取了草帽准备出室;我也照样跟着。他在离室以前,又立定了向姜智生安慰了一句。
  他说。“据我看,这件事如果迅速进行,大概还有珠还的希望。你姑且耐性些。我们一得消息,便会来报告。”
  姜智生肥满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连连作揖道:“但愿如此。请霍先生费些心力。如果成功,一定重谢。”
  霍桑谦逊了一句,便和王良本与我一同辞别出来。我们下楼梯的时候,该桑向王良本发问。
  “刚才你在账房中探问什么?”
  “我查得昨夜九点钟时,楼下果真提到一个小窃,确曾纷乱过一会。
  霍桑不答,一直到走出了旅馆门口,才重新向王良本说话。
  “你姑且先向宝祥的一条线路进行。成效如何,请通知我一声。我料这一件案子并不怎么难办,不出两天总可以解决。”
  零桑向王良本点一点头,拉着我回身而行。我们并肩走了几步,霍桑忽说出几句富有吸引力的说话。
  “包朗,你若没有事,不妨到我寓里去吃午饭。昨天那个家伯舜的奇怪的案子已经有了一种新的发展。你若使愿意听听,我们回寓内去细细地谈。”
   
三、意外波澜

  宋伯舜的秘密符号的事情,本来盘据在我的脑海中,我正苦满腹疑团,无从打破。这天早晨,凭空里发生了这件失珠案子,岔了开去,我没有机会查问。现在他说这件事已经有了新的发展,我自然愿意知道。所以我和他一回到了爱文路寓所,彼此坐定,烧着了一支纸烟,我就禁不住发问。
  我道:“霍桑,你说的发展,究竟怎么样?”
  霍桑喷了两口烟,答道:“这件事果真蹊跷!那符号当然不是偶然画在那里的。我料有什么人在晚上偷偷地去画的。宋伯舜在十六晚上所瞧见的那个在他门口徘徊的人,大概就是画符号的人。当宋伯舜瞧见他时,那第二次的符号必定已经画就,故而那人虽仓皇逃去,符号却依旧在昨天早上发见。但这个人所以画这符号,究竟有什么用意,我委实推想不出。所以只有先设法探明这画符号的人的踪迹,才有解决的希望。那个人已连接去了两夜,难保不第三夜再去。我又料那符号后面的9字和10字,也许指着时间说的。因此,我昨夜里打发了一个人,特地往山海关路来伯舜的屋外去守候。”
  “晤,你的理想很合理。结果怎么样?”
  “我派去的那个全福,守到十点钟的时候,果真看见一个男子走到宋伯舜的屋前,立定了向楼窗上探望。那时候楼窗上映着一个女子的影子。那男子在门口往来了两次,似乎没法可施。他忽而走上阶沿,偻着身子,要推门进去的样子。正在这时,那门口的男子,忽似听得了里面的声音,便回身退下阶沿,仍匆匆地向来的方向回去。全福正待尾随,忽见楼上的电灯熄灭了,楼下的前门突然开了,有一个中年人立在阶上,向左右望了一望,才重新退了进去。这个人大概就是来伯舜。当时全福做做一惊,等他回身追赶,那男子已转弯不见。”
  我惊问道:“他可是终于没有追到?”
  霍桑皱眉道:“当时的情形,固然怪不得全福,但他究竟也欠灵敏些儿。他追到转弯角时,看见两三辆车子向一南一北地进行。他一时不知跟那一辆好,便错过了这个机会。
  “唉,可惜!不是劳而无功空欢喜一场吗?”
  “还好。据我料想,这个人既不曾知道有人守伺,大概还要来哩。这件事尽有未来的变化,你耐性些等着罢。
  我略想一想,乘势问道:“那件失珠案子,你可有什么见解?你想这两件案子既然在同时发生,你可来得及分头进行?”
  霍桑道:。今天这件案子平较得很。少停我等王良本来报告以后,便可指示他机宜;凭他一个人的力,已尽足破案、我已经说过,这案子的范围原是很狭的。现在我所注意的,却在宋伯舜的一案。这里面的确有些玄秘,值得我们的注意,并且——一”
  滴铃铃!滴铃铃…。
  霍桑突的跳起身来,奔到电话箱前,赶忙接着听筒。
  他说:“这里是霍桑侦探事务所。你那里?——宋伯舜先生?——一好,好。——什么?——一粒珠子?瞩,你竟不知怎样来的?怪事!——真奇怪!——好,我立刻就来。你把珠子保存着。
  我见他回身转来的时候,他的眼睛中异光闪烁,又像得意,又像惊异。
  他大声说:“包朗,这件事真是太不可思议!据宋伯舜说,他即刻得到一拉很大的珠子。竟不明白它的来由。你想奇怪不奇怪?”
  事情真出乎意外!刚才姜智生家失去了一粒珠子,宋伯舜却得到了一粒。这两件事情可是有关合的吗?但一失一得,是不是真个关合?这里面究竟有什么玄妙呀?
  我们乘了汽车到山海关路时,已过十一点半钟。车子开到那一排新造的洋房附近,便停下来。霍桑且走且瞧那洋房的门牌,他走到一宅门前,才立停了说话。
  “这就是挨哀(互)第七号。”
  霍桑走上阶沿,伸手敲门,里面却不见有人答应。霍桑有些怀疑,引耳听了一听,便推门进去。那门竟应掩着没锁。我们在门外站了一站,就走到里面。我见迎面有一条短小的甫道,甫道尽端接着一部楼梯。靠右手一面有一扇门,也静悄悄地关着,似乎里面就是客室。霍桑又在这客室的门上用指弹了两下,竟也没有应声。霍桑的怀疑的目光演化而成惊异。他的双目圆睁,脸上的肌肉紧张。我也暗暗地纳罕。他伸手在衣袋中摸了一摸,略一踌躇,便握着门或用力一旅,直推进去。我也急急跟在他的后面,以备有万一的不测。不料我们进门以后,四周一瞧,客室中依旧空虚。
  霍桑侧着身子,向后面望了一望,作惊讶声道:“唉!在这里!
  他慌忙奔到一只沙发的背后。我也跟着过去,看见有一个人直僵僵地躺在地上,眼睛紧闭,嘴里像含着什么东西。这人穿一件旧式的天蓝绔纱的夹衫,身材瘦小,正是那末伯舜。
  奇怪!宋伯舜已经死了?这乱子真闹得大了!
  霍桑早已屈着一股,在宋伯舜的额上摸了一摸,又从他的嘴里取出了一块团结的手巾。他又凑着耳朵,在宋伯舜的胸口听了一听。
  他低声道:“还好,他只是惊晕,并不碍事。你快去弄些冷水来!”
  我答应了,就从桌子上取了一只空杯,又从一只茶几下的水壶中倒了些水,授给霍桑。霍桑给宋伯舜解开了夹衫的钮子,用手在他的身上按摩,又屈动他的手肢。他把冷水在宋伯舜额上淋了一会,便见他的眼睑缓缓地张动。再过一会,宋伯舜尼经张开眼来,向四下乱瞧。
  霍桑作安慰声道:“宋先生,不用害怕。没有事。”他说着,就缓缓地扶他坐起。
  宋伯舜的眼光仍显着呆木的样子。他先向霍桑凝视了一会,又向我瞧瞧,领了一顿.他方始开口。
  一茬先生,我可是做梦?
  “不是。你只是受了些惊,晕过去了一回。”
  宋伯舜用手揉揉他的呆木的眼睛。他连连眨了几眨,似乎才记起了方才的经历。他忽迅速地运用着两手,在他的衣袋中乱摸。
  他惊呼道:“哎哟!我的珠子呢?”
  霍桑仍低声道:“你不用寻了。大概已被什么人劫去了。现在你能不能站起来?
  我和霍桑二人一同将来伯舜认地板上扶起,又把他扶到沙发椅上。他坐稳以后,神智上好像更清醒些。
  霍桑问道。“你们家里的人都在楼上吗?”
  宋伯舜点头道:“是的,这件事没有惊动他们,总算还好。现在我们轻声些谈。
  霍桑道:“你的根虎呢?”
  宋伯舜道:“他已往警察局里去了。
  “为什么?
  “‘我发现了那粒珠子,知道不妙,故而一边打电话通知先生,一边打发很虎往警察局里去报告。
  “晤。这珠子怎样来的?你说给我们听听。
  “那珠子的来去都很奇怪。约摸在半点钟前,根虎忽送进一个淡蓝色的信封,封面上并无字迹。他说他偶然瞧见前门上的信箱中有这一封信。他不知是什么人塞进去的,也不知道给谁,故而取出来给我瞧。我一接那信,看见信封的中央凸起了些,早有几分疑心。我拆开来一瞧,内中有一个游绸的小包,更是莫名其妙。我再将小包打开,却是一粒精圆的珍珠,足有我这指爪般大小。”他翘起了他的食指给我们瞧。
  霍桑点了点头,又问道:“另外可有什么字迹?”
  宋伯舜摇头道:“没有。除了那珠子以外,信封中并没有片纸只字,信封上也没有一个字迹,不知是谁给谁的。这就是最可疑的一点。
  “那时你怎么样?
  “我没有买过什么珠子,更没有人会将这重价的珠子赠送给我;并且赠送也决不会随便塞在我的信箱中的。我便想到这定是有什么歹人,实施栽赃图害的计划;或是有什么强盗劫得了这粒珠子,一时有什么危险,故而利用我门上的信箱暂时窝赃。总而言之,这一定是祸不是福!
  “这推解很近情理。因此,你便打发你的仆人去报告?
  “正是。我一边差根虎去,一边到隔壁借打一个电话通知你。
  “你打电话时,珠子放在哪里?
  宋伯舜道:“在我的身上。我打好电话回进来时,就坐在那只椅子上,重新从袋中摸出那珠子来细瞧。可是我刚才摸出那个信封,还没有将珠子取出,偶一抬头,忽见有一个戴黑眼镜和龙须草帽的男子,立在那个门口。我不禁一愣,这个人怎么这样直闯进来,并且举步很轻,未免鬼鬼祟祟。
  “那人向我点一点头,低声说:‘对不起。我要请问一个姓。’他且说且走近我的身旁。
  “我越觉惊疑。这个陌生人怎么闯到人家屋里来问姓?我早已立起身来,一边将那藏珠子的信封折好,打算重新放入袋中。不料那个人抢前一步,嘴里低低地惊呼。
  “那不是一粒珠子吗?”
  “我知道不妙,急急放在袋中。可是我的右手还没有从袋中伸出,他便举起一拳,直向我的面上打来。我没有防备,但觉一个头晕.便跌倒下去,以后便完全没有知觉。若没有先生们来救,我也许不会醒转来了。
  霍桑定神地听着,把左手曲按在右腋下面。右手却抚摸着下颌,目光注在地板上面。宋伯舜用手抚磨着自己的额角,瞧着霍桑,等待他的批判。
  一会,霍桑缓缓问道:“你可记得那人穿什么衣服?”
  宋伯舜道:“似乎穿一件竹布长衫,上面罩着一件黑色马褂仿佛是羽毛纱的。
  “有多少年纪?
  “这却不曾注意。他戴着眼镜,但似乎还轻。
  “什么回音?
  “我记得是弯着百头的国语、”
  霍桑低头想了一想,又遭;“那人的身材是不是比你略略高些?
  宋伯舜似乎微微诧异,答道:“是啊。霍先生,你怎么能知道?——”
  霍桑解释道:“这是从他跨步的距离上知道的。我知道他穿的一双深口尖头的翻鞋,并且还新。你家的根虎不是穿毛布底的布鞋的吗?”
  宋伯舜点头道:“是的,是的。霍先生,你真了不得!
  他的眼光也和我一般,跟着霍桑的视线向地板上礁去。那新漆的地板上面,果然有霍桑所说的两种足印。
  宋伯舜又说:“霍先生,你的眼光确实很灵。但你想那人起先既然把珠子从外面塞了进来,后来又从我的手里夺去,我先前所料的有人利用我的信箱暂时窝赃,这谁想不是合符了吗?
  霍桑不答。他的右手依旧不曾脱离下颌,仍皱着眉头思索。
  他答道:“这话不容易回答。我觉得未必如此简单。
  宋伯舜道:“你的见解怎么样?
  “我在没有搜集到事实上的证据以前,还不敢确信投球的和劫珠的是同一个人。
  “什么?假使不是一人,那人怎么单来劫我这一粒珠子?
  “不错。但进一步想,只须有人知道你有这一粒珠子,就也有起意来抢劫的可能。
  “那末,知道我得到这一粒珠子的人,只有根虎。但他已经往警察局去了。若说他勾通别人.也不能如此迅速。况且他如果有这恶意,起先尽可将珠子从中吞没,我原不知道,何必又多此一举?”
  “你再想想,除了根虎以外,更没有别的人知道了吗?”
  “没有呀,连我的妻子都不曾知道——”
  “慢。你在什么地方打电话给我的?”
  “在隔壁八号里黄家。”
  “你和我接话时,可有什么人在旁边?”
  一这句话才提醒了宋伯舜。他的目光呆了一呆,似在追忆什么。他的本来失血的脸上又加上了一层灰白。
  他道。“唉,我记得了。那时黄家的一个男仆恰在空中,另外有一个黄老先生的弟弟在窗口看报。我虽然没有直接告诉他们,但是我报告你的谈话,他们一定都听得。”他略顿一顿,又遭:“不过,他们这两个都是规矩人,不会干这种事。”
  霍桑微笑道:“话虽不错。但我们从事侦探的人,必须注意到事实的各方面,又须把事实根据,不能单靠谁想,使贸贸然下断语。来先生,我还有一句话。那一粒珠子可是带些红色的吗?”
  我一听到这句,仿佛咽喉中的一枚骨鲢忽然吐了出来。原来我早疑心这两件事有相互的关系,要想发一句问句,抉破我的疑团。可是我处于旁观的地位,一时又没有机会开口。
  宋伯舜似乎呆了一呆,摇头道:“不是啊。那是一粒纯白的珠子。”
  哈!扫兴!疑团还是囫囵的一个。
  霍桑也微微一震,惊问道:“纯白的吗?”
  “是,纯白的。”
  “你可曾瞧得清楚?”
  宋伯舜伸出手拿来,说道:“我放在这掌心中仔细瞧过一会。怎么不清楚?”
  霍桑又进适地问境:“一丝没有红色吗”
  来伯舜仍很坚决地答道:“完全没有。”
  霍桑忽略闭着嘴,垂落了视线,脸上现着失望的颜色。我也暗暗地呼出一口气。
  一会,霍桑继续问道:“宋先生,你可认识一个姜智生?”
  宋伯舜忽张大了双目,呆瞧着霍桑。他只摇了摇头,似乎莫名其妙。
  霍桑又说:“他是常州人,有一个儿子,名叫宝城。
  宋伯舜连连摇头道:“我完全不认识。霍先生,什么意思?”
  霍桑仍自顾自问道:“你虽不认识,譬如你的夫人和平金等,是不是一
  宋伯舜忽摇着两手,止住这:“不,不会!我们并没有常州人的亲戚朋友。内人和舍炼等,更少相识的人。霍先生,你究竟有什么意思?”
  霍桑忽放下子来,互相交挂着,笑道:“对不起。这是没有关系的。我随便问问。”他又回过头来,自我笑道:“包朗,我的脑子似乎因着困废太久,有些糊涂了。我刚才的问句原是毫无根据的,只因急于求功,竟有这一番废话!
  我也笑着说:“这也难怪。我也有这个意思。事实委实太凑巧哩!”
  这时外面走进两个人来。那根虎报告了警局,已引着一个探目同来。那棵目叫做李长庆,矮短短的身材,满脸粗麻,我们也约略认识。霍桑把案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叫他设法侦查一个身材五尺以上,足上穿时式的绿皮底新鞋的少年。这探目倒也领教,连连答应了几声。霍桑又将地板上的一块团连的白巾拾起来,展开一瞧,是一块纯素的充丝巾,且无记号,但还新洁。
  霍桑将白巾喷了一喷,问宋伯舜道:“这谅必不是你的?”
  宋伯舜摇头道:“不是。一定是那劫殊的强盗的。
  霍桑道:“这巾上还带些香味,足证他是一个漂亮的少年。所以他身上所穿的衣服,和戴的黑眼镜,一定不是他平常穿戴的,而是他临时借以掩饰用的。“不过那顶龙须草帽和新鞋子,却不像是临时置备的东西。”他随手把白巾交给那探目,又道:“你回去时,可把这层意见告诉探长。请他派一个人在这里附近注意一下。
  那探目答应了走出去。霍桑又向宋伯舜问起昨夜的情形。据宋伯舜说,昨夜他预防那可疑的人再来,特地叫他的女儿悄悄地在楼窗上瞧着。到了十点钟相近,伊果真看见一个男人在下面张望。但等到宋伯舜下楼开门出外,却已不见人影。不过那神秘的符号也不再发见。霍桑又向根虎约略问了几句,也没有新的事实。
  霍桑作安慰语说:“宋先生,这件事你虽受了一番惊恐,实际上幸亏还没有损失。你安心些。万一再有什么变动,我们一定会把那个人捉住,决不再叫你吃苦。再见。
  霍桑和我走到门外,他又在水泥阶上俯身瞧了一瞧,才乘了原车回寓。
   
四、两条线路

  我这天的午膳是在霍桑寓里解决的。他虽很诚意,我的胃纳却大打折扣。我因着这两件案子盘踞在我的脑中,迷离隐复,好像有一块石头塞住在我的胸口。我们吃罢了饭,霍桑又吸烟深思。我从烟雾缭绕中,看见他的面容变幻不定。他忽而双眉紧蹩,狂喷烟雾,忽而微微点头,脸色又像春云乍展,显见他脑中的思潮正自起伏不宁。我既不敢打断他的思绪,只余默自揣想。
  这两件案子既然同时发生,又都和珠子有关,事既凑巧,显然是有连带的关系了。谁知那珠子的本身,偏偏两不相同;两方面的当事人又不相认识,那又明明是两件案子。不过我记得姜智生说过,他的侄儿宝祥,也有一粒珠子,颜色是纯白的。据宋伯舜报告,那粒白珠的大小,确比那姜家失去的一粒大一些。那末,宋伯舜所见的一粒,会不会就是宝祥的一粒?但姜智生说过,宝祥的一粒早已失去了,此刻怎么又会发见?即使没有失去,又怎么会用这样神秘的方式送到来伯舜寓里去?并且送去了不久,为什么又重新劫回?这里面曲曲折折的情由,实在太离奇了!我想来想去,终于寻不出一丝端倪。
  一会霍桑忽自言自语地说:“三点多了。怎么王良本还不来?”
  我说:“你对于这一件案子莫非已有了成竹,等他来指示他吗?”
  “你应说两件案子。不是一件。”
  “哈,不错。那末你在这两件事上,都已有了把握没有?”
  瓶桑微微点了点头。“把握还说不到,但我已经拟成了一种推想。”
  我大喜道:“好极!请你先说给我听听。我实在闷极哩!
  “也好。我们先谈宋伯舜的一案。据我料想,宋伯舜所假定的陷害和寄赃两种谁想,都不能成立。”
  “理由呢?”
  “第一,款赃图害,根本不能成立。因为宋伯舜在这里亲友很少,瞧他的样子,又不像会和人家结怨。退一步说,即使有人要想害他,但这计划也太笨拙了。试想像来伯舜这样睑小如鼠的人物,若说会干盗劫不法的勾当,谁会相信?一
  “很是。第二种暂时寄赃的难想呢?”
  “这一点我也仔细推想过了。若说有什么匪徒输得或抢得了那粗珠子,因为觉得有警探的跟踪,或有其他危险,不能把珠子留在身上,因而就暂时寄放在一处,等到危险过后,再去取还。这原也是可能的事。不过这样的事有两个先决的前提应加注意:第一,他要寄放的地方,一定是拣稳妥而容易取回的。你想来家的信箱,可算是妥当的地方吗?他后来重新取回,不是又冒过一次险吗?第二,那人因危险面移放赃物,一定是因着特殊的情形而临时发生的。但来伯舜所经历的事情,却谁也不能说是临时发生的。因为前两天的两次神秘符号和今天的珠子,一定是有连带关系的。”
  “你说得很透澈!这两种谁想果然完全被你推翻了。但你自己的见解怎样呢?”
  “据我看,这件事似乎是出于谈会的。”
  “误会的?什么意思?——”
  一个打岔又将我的疑团紧紧封闭了。外面匆匆走进一个人来,就是王良本。我见他汗流满面,目光在灼灼地闪动。他向着我们俩点点头,仿佛一个小学生在一个困难的算学题上,经过了长时间的推索,已经得到了相当的答案,便不禁在他的同学面前显露一种洋洋得意的样子。
  霍桑招呼了一句,问道:“良本兄,失珠案不是已经破获了吗?唉!那正是很迅速的。请坐,吸一支烟。
  王良本一边接了纸烟坐下,一边很得意地答道:“霍先生,破获虽然还没有,但距离破获也不远了。”他且说且擦着火柴烧他的纸烟。
  霍桑催着道。“怎么样?
  王良本靠着了符背,又把腿伸了一伸,缓缓说道:“我自从和你们在旅馆门口分别以后,觉得这件案子有三条线路可以进行。
  霍桑动容道:“晤,哪三条?
  “第一条,就是姜夫人所说的那个同船的黑面汉子。这一条比较上最不重要,故而还不曾进行。第二条,就是那个仆妇周妈。伊昨夜虽是一同跟往戏院里去的,但珠子的被窃是否确在昨夜,还不能证明,那末,这仆妇终日在一室之中,乘机起意,也未始不可能。故而我曾到过新闸路和康里去。
  霍桑有些不耐。“晤、我料想这条路,你也没有走通。你不如就说第三条吧。
  王良本正在表示他办事的精细有序,却被霍桑从中打断,似乎有些不高兴。
  略停一停,他才答道:“是的,我问过那个仆妇,当真也门不出什么。……第三条路就是那个在虹口新大面粉公司里办事的姜智生的侄儿姜宝祥——”
  霍桑又不耐地插口道:“唉,你所有的线路,只有这三条吗?”
  王良本沉下了脸。“三条也够了啊。多了,反乱人的思绪,有什么意思?
  霍桑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我也只有两条,还没有你多呢。
  王良本反问道:“腥?你也有两条?哪两条呀?
  霍桑迟疑道:“哈,这个——我想我还是先听你说。你既然说你侦查的结果已将近破案,我的也许有错误。对不起,清说下去。你可曾见过那个姜宝祥。”
  王良本点头道:“见过的。我起初并不说明失珠的事情,假托是他叔父的朋友,顺便问他一声,昨天他为什么失约不去看戏。我带一个口信给他,叫他今夜再去。
  “他果然深信不疑,率然地答道,‘我昨夜去过的阿。”
  “我一听这话,心里别的一跳,但脸上仍装做若无其事。我乘机问道:‘你在什么时候去的?他们却等到你八点半钟才出旅馆。
  “宝祥答道:‘我在一个朋友家里吃晚饭,耽搁了一会,去得略略迟些。我到旅馆时,约摸十点钟了。
  “我暗忖说话越发近了,便用反话逼他一逼。我带笑说:‘你别说谎。你何曾到过旅馆里呢?’
  “他辩道:‘我确实去过的。还到过他们房里。’
  “我仍含笑道:‘当真?你可曾看见什么人?
  “宝祥道。‘这倒没有。’
  “我假意大笑道:‘畸!这可见你的谎话已露了马脚哩!
  “他大声道:‘确实的。我推门进去,看见里面空空无人,才知他们都已往戏院里去了。但房门既没有下顿,谅必那仆妇还留着。那时候伊既已走出,我也不等伊回来,就退了出来,打算赶往大江戏院里去瞧他们。
  “我又道:‘但你后来到底没有往戏院里去啊。
  “姜宝祥道:‘不错,那就因为我刚出旅馆,忽而遇见两个朋友,被他们拉住了,一同往东明酒铺里去喝酒。起先我还打算陪他们略饮一会,再去瞧我叔叔。谁知被他们一杯两杯,灌得醉醺醺的,竟致失约不去。
  “他这一节谈话原是无心而出的。但在我们看来,不是已很明了了吗?
  霍桑听到这里,把两臂的肘骨支着藤椅的边,两只手却把十个指尖互相交抵着。他的沉着的脸上满显著注意的神色。
  他说:“这个人,原也是我推想中的线路之一。在这一条没有证明以前,别一条自然来便进行。现在你的意见怎么样?”
  王良本道:“我当时听了他这一番话,便知他进房的时候,必就在宝群因着喧闹而下楼的当儿。那时宝禅看见房中没有人,也许一时起了歹意,便想窃取那粒珠子。他是本来知道藏珠的所在的,或是他身边有一个同样的钥匙,或是美夫人开箱以后,一时粗心,没有把锁锁上,就造成了他的机会。其实那锁本是一种老式的铜锁,即使锁着,也不难设法弄开。那时他的举动一定很快,得珠以后,仍悄悄地退出,宝群却还没有上楼。你知道那旅馆本有朝东朝南两部楼梯,故而两个人一上一下,他和主磁到底没有撞见。那粒珠子,我想他一时还来不及销售。所以我已派人跟随在他左右,只要一知道那真脏的所在。就可以完全破案。”
  霍桑低头沉吟了一下,才道:“虽然,你还须谨慎些地。你可曾打听他平日的品行怎么样?”
  王良本仍有把握似地应道:“打听过的。他平日喜穿客吃,别的恶习却没有。但在上海社会,一犯了这‘穿’‘吃’工字,无论男女,已尽足引到里落的地步去。霍先生,你说是不是?”
  “晤,这话很合情理。你可知道他先前所有的一粒珠子怎样失掉的?”
  “那当然是他变了钱浪费掉的,后来却假说失掉的罢了。”
  “你怎样知道的?”
  “邓原不难推想而得。”
  “你没有问过他?”
  “没有。我当时本想问他的,但一转念问,觉得因这一问,也许会使他疑心防备。这样,我们要侦查他的真赃所在,反而难了。”
  “哈,你的步骤怎么样?”
  “我那时仍不动声色,和他好好地分别,只悄悄地派了两个人监伺着他。据我料想,他不久便会把那珠子出售。我们只须查明他向来交往的人,就不难达到获得真赃的目的。
  霍桑不再问下去,又低垂了头。大家都静默起来。我觉得王探长的见解太偏于直觉,推想多于事实,未必恰合实际。霍桑缓缓地摸出纸烟来吸着,似正在把王良本所得的线路仔细推敲。天色已渐渐儿就瞑,马路上电灯亮了。夜神的势力也逐渐伸展到我们的谈话室里。良本看见霍桑的突然静默,似有些忍耐不住。可是在这静寂之中霍桑忽自动开口了。
  他说:“我觉得内中有一个疑点很觉费解。
  王良本忙抬头问道:“什么?”
  霍桑道:“就是那宝祥既已干了这样的事,怎么肯老实承认?你想他到旅馆的时候,既然没有一个人瞧见,何不一口抵赖落得干净些?”
  王良本紧闭着嘴唇,默不答话。他向霍桑注视了一会,才道:“你可是说偷珠的不是宝祥?”
  “晤。
  “那末这事是谁干的?”
  霍桑又不即答,低着头沉吟。他的目光又移注到他的白帆布鞋的鞋尖,那鞋尖又似拍板般地在微微翘动。
  良本又急不待缓地问:“霍先生,你本说有两条线路。你说偷珠的究竟是谁?”
  霍桑微笑着说:“我所疑及的一个人,你们也许不会同意。
  “你说说看,到底是谁?——
  “我很疑心那宝群,这回事或者就是他弄的把戏。
  良本突然张开了嘴,十分惊异,连我也很出意外。霍桑的声调虽平稳如常,但他的容色庄重,不像是说笑话。我知道他不会凭空发这样的断语,急于要听他的下文。王良本却抢先替我催促。
  王良本问道:“霍先生,你怎么会疑心宝群?有什么高见?”
  霍桑的答话又偏偏本巧地被阻了。那电话匣子里面忽又满铃铃地响起来了。
  霍桑立起来,拿起听筒听了一听,便对良本说:“是你的电话。”他就将听筒授给良本.
  王良本接着应答了几句,忽而面露诧异。他说:“嗜…、真的吗?……那也很好!……我知道了。…我来告诉霍先生,请他就来。……再会。”他将听筒一放,就回头对霍桑说:“这件事当真太奇怪!这电话是大南旅社姜智生打来的。他说珠子已经找到了——是宝做那孩子拿出来的!
   
五、一线之光

  王良本电话中的消息又是出我意外的。瞧这情形,不但那个面粉公司里的姜宝祥不曾有窃珠的勾当,并且事实上那珠子也没有遗失,只是空忙了一场。那末这一回事果真像霍桑所说,完全是那孩子在里面弄把戏吗?但这里面的情形究竟怎样?这孩子弄这乖巧又有什么目的?
  王良本撑着书桌站着,满现着懊丧的样子,悻悻地说:“霍先生,假使你的说话不虚,那孩子未免太可恶。你想他这一种戏弄抱着什么作用?”
  霍桑走到衣架面前,取下了草帽,答道:“真相的揭露已经在眼前了。与其凭着推想暗中摸索,还不如直截了当地去问个明白。王探长,你可有兴再去走一趟?”
  王良本摇头道:“我已奔了一天,此刻打算经济些我的腿力。你问明白以后,通知我一声吧。”
  霍桑点头道:“也好。包朗,你陪我去一趟。回来吃夜饭,大概还不算迟。”
  我们三个人一同出门。王良本独自回家,我和霍桑二人乘了汽车,往浙江路大市旅社去。车在进行对,我因着霍桑的解释一再受到打岔,便想利用这个机会,请他把断语的根据说一说。
  我问道:“霍桑,你怎么知道这回事是宝做弄的花巧?”
  霍桑道:“我已经说过,我对于这回事本来有两条重要的线路。一条是那宝祥,一条就是这个孩子宝群。关于宝祥的嫌疑有两点:第一,他的父母同去瞧戏,他单单不去,显见他有所图谋。因为我瞧他的精神活泼,明明是一个好动厌静的孩子,可见他昨夜的头痛是推托的;否则,像他这样的少年,即使当真头痛,也决不致因此阻止他的游兴。第二,我瞧他的母亲似乎很疼爱他,竭力想把窃珠的事情推在别的人身上。伊所说的走错房间的女人和上岸时的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脸的人,都是这个作用。因此,伊虽不致和那孩子通同,但也许已经疑到了那孩子曾用过伊的钥匙,故而暗暗地怀着鬼胎,一边替伊的儿子担忧,一边又设法移祸。除此以外.在我们侦查的时候,我看见宝群常偷偷地把斜眼瞧着我们。不过我当时想不出他有什么目的,后来又引出了一个可疑的宝祥,故而我不便就马上发表。”
  “那么,他究竟有什么目的,你此刻可已明白了没有?”
  “还难说定。这孩子初到这里,时口很短,不像会有什么嗜好,势不致输了去变钱。或许这里面关涉一个女子,也未可知。好在底蕴如何,我们不久就可以明白。”
  我想了一想,又问:“照你说宝群先前既已藏匿了珠子,此刻他为什么又自己拿出来?”
  霍桑道:“那是很容易明白的。他本不防他的父亲会发见失珠的事;即使发觉,料想也不会去报告警局。现在他看见弄假成真,事情闹大,他胆究竟还小,自然便顺风转篷了。”
  这时汽车已到达大南旅社,我们下了车一同上楼,直向一零三号走去。我们刚到室门口时,霍桑正要举手敲门,忽停了脚步,又反手摇着作势,似叫我不要前进。我果真也站住了。室中明亮的灯光,从室门上面的气窗中透露出来。里面有高大的语声,还夹着怒骂声,和举拳击桌的声音。我听得出那声音就是姜智生。
  “真不长进!真不长进!这孩子太淘气!
  蓬!——那是击桌声。
  一定是他干的,不会错!此刻他往哪里去了?……你怎么放他去?
  接连的是一个妇人的声音,声调有些地颤动。那是姜智生的妻子。
  “他就在近边走走,就要回来的。你也用不着动火。”
  “用不着动火?这孩子给你宠坏了!你还包庇他!
  “我包庇他什么令他不是说得很明白吗?他说这珠子是他在壁角里捡起钩的,所以便很喜欢他重新放在匣,里。他也不知道这珠子已变了假的啊!”
  “呸!你还相信他!
  这几句对白使霍桑微微地震了一震。他回转头来,张着眼睛向我闪了一闪暗示这一着也出他的意外。我也不胜惊奇。这珠子变了峻的!太奇怪了!我本以为这案子的底蕴立即就可以明白谁知道再来一个变端,竟又另起一番波澜1珠子怎么会变化?是不是又是宝群弄的花巧?我来不及思索,急急听那室中的继续的谈话。
  姜智生又怒声说:“你明明和他的调,告诉我珠子已经检得,叫我空欢喜了一场!难道你不知道我们的一粒略带红色,中间还绕着二缕红丝吗?你瞧,这是一粒纯白的啊!
  那妇人期期然道“我若使早就瞧见,当然辨别得出。不过那时候我一听得林子已经找着,太喜欢了。宝群又已经将珠子藏人箱中,故而我不曾再拿出来看。
  霍桑听到这里,忽而嘴唇紧闭,眉头一皱,似乎已想得了什么计策。他拉着我后退两步,离那室门远些,才附耳向我说话。
  “这件事变得很严重了;珠子既已变换,显见真的已到了外面去。眼前最要紧的,就是怎样设法把真珠追回来。
  “是。你想有什么法子?
  “第一步,先得找寻这个宝群,然后再从他身上接到珠子的线路上去。
  “对。此刻到哪里去找他?”
  霍桑思索了一下,应道:“他所以出去,也许就为着真珠的事。但他既能干出这样的事,势不致不和外界通信。我们不如到下面帐房里去问问,这几天有没有给他的信件。”
  我应道:“对。他如果通信,必须经帐房的手。
  霍桑不再说话,先急急下楼,我也跟着退下。到了帐房里面,霍桑向一个年长的有短须的人略略说明缘由,便有一个专司信札的少年职员向霍桑答话。
  那职员道:“你问一①三号性姜的客人吗?姜智生?还是姜宝群?”
  霍桑应道:“我只问姜宝俄。
  那职员道:“有的。他有过好几封信哩,差不多天天有。约摸一点钟前,他还接过一封快信。”
  霍桑的眼珠忽像闪电似地转了几转。“唉,一封快信?你经手接收的?”
  “是的,也是我亲手交给他的。
  “你觉得那封信有些地异样吗?”
  “异样?晤,当真有些儿的。
  “信封中不是有些地高凸起来吗?
  那职员惊异地反问道:“确实如此!先生,你怎样知道的?”
  霍桑仍继续问道:“你可知道凸起来的是什么东西?
  “这个倒不知道。但我还记得那孩子一接这封信,似乎很惊奇。接着他忽又睁大了眼睛好像有些发火。
  “他当时可曾拆开来看?
  “没有。他低头想了一想,便转身进电话室去。他打好了电话回出来,就上楼去。
  霍桑的眼珠又滚了几滚。“快信上应当有寄信人的住址。你可也记得?”
  那职员忽低了头疑迟起来。我心中突突地乱跳。这是最紧要的关键,他能不能指出那个地址?
  那人略一追想,忽点头应道:“晤,记得了。那是本埠山海关路。
  唉!山海关路!不会这两件事又联系起来吗?
  霍桑镇静地问道:“山海关路几号?
  那人又作寻思状道:“这个不很清楚,仿佛是十七号。”
  莫非就是七号?他会不会弄错?如果如此,这两案互相牵连,果真又变做一案哩!小小一件事,我想不到会有这样的曲折!
  霍桑又问道:“那末,寄信的人也许有一个姓名,你可曾注意到这一点?
  职员道:“晤,我记得很清楚,只有一个陈字,但没有名字。
  霍桑的定力竟也失却了控制。他虽不曾失声惊呼,但咽喉间已经漏出了一个“哈”字。接着,他向那职员谢了一声,’拉了我退出旅馆。
  他走到门外,低声向我说:“包朗,事情变化得太厉害。你且忍一忍饿,赶紧往山海关路去一趟,设法探一棵那十七号是什么样人家。你若能知道一个大概,便可回到我寓里去等我。我还得上楼去见见姜智生,不能和你同去。你快去,汽车在那面。越快越好!
  我有些儿过度惊喜,一时也说不出话,听了霍桑的指示,立即应了一声,回身向汽车的所在奔去。不料霍桑又从后面追上来。
  “喂,包朗,慢,你如果遇见那孩子宝俄,不要和他招呼,但悄悄地尾随他的踪迹。如果有了一个地点,赶紧回去报告。
  我又应了一声,重新向汽车走去。我向车夫说明了地点,便跳上车去,等到车轮开动,向北进行,霍桑也已经回过了旅馆。
  天色已完全沉黑,路上电灯通明,大半店铺里的人们都在进晚餐。汽车进行得很速,不一会就到了山海关路的转角。我便停车下来,转了弯,不多几步,已走近那一排新屋。我先从第七号来家门前经过。楼窗上并无灯光。但这七号屋子的对面,有一个短短的穿黑衣的人在那里徘徊往来。我速望那人的装束,料是霍桑或警署里派在那里守伺的探伙。我仍继续前进,再过了六七家门面,正要走近去瞧号数,忽见前面有一个人,正在一家门前伸长了头颈向楼窗上探望。我立即向对街一闪,不使那人瞧见。
  那人穿一件白绸的长衫,秃头无帽,身材瘦长。我虽不能走近去看他的面貌,但模样儿很像就是那个美宝群。他略站一站,仰而张望了一会,又退到马路的中心,向东走去。可是他走了几步,忽又立停了回转身来。这时他的步履加速些,仿佛已决定了主意。他一直向刚才张望的一宅屋子走去,上了阶沿,便神手握那门钮。晤,他打算要进去了。我暗暗吃惊,瞧他的形状,一进去后,也许会闹出什么乱子。可是他的手握到了门或上面,忽又踌躇着不过;接着他又放了手,呆立在阶沿上面,似乎他没有推门进去的阻力。一会,他又悄悄地退出,仰起头来,重新白楼窗上探望。
  那宅的楼窗上也挂着白色的帘子,里面电灯灿亮。我忽见窗帘上现出一个女子的影子。那下面的少年又立定了。但那楼窗上女子的影子一霎间忽又不见;似乎伊并不坐定,只是偶然在窗口走动,故而那影子忽隐忽视。但因此可以谁知那少年的进进退退也必已好几回。那时少年见富上的影子不见了,便又垂下了头,现出懊丧的样子,向马路的中心走来。他向东走了两三家门面,又立定了回头向窗口瞧瞧,方才继续进行。
  霍桑曾叮嘱减尾随他的踪迹。我自然不能不跟着回去。我正想远远地跟着,忽见地跳上一辆空费包车,一直前去。我能用汽车追随吗?那会露出破绽。我向左右一瞧,除了那辆车子以外,竟没有别的车子,我只得投脚追赶上去。我奔过了几家门面,前面的车子已经转弯。我正想增加我奔跑的速度,猛觉得我的背后也有急促的步声。我回头一瞧,果见有一个人在我后面追来。
  那人忽大声喝道:“那里去!快停步!我要开枪哩!”
   
六、霍桑的来客

  找不禁吃了一惊,我的脚步不得不停。那追赶的人身材短小,身上穿着黑衣,我才记得就是刚才守在七号对面的人。他是不是当真是在追我?我的左右既然没有别人,当然是追我无疑。我防他误会了,也许真个开枪肇事,不得不站住了等他。一会,他已夺到我面前,怒睁着两目瞧我。他果真已误会我是什么歹人。
  他又厉声问道:“你是谁?为什么奔逃?”
  我也不禁作混怒声道:“你弄错了!我要跟前面的一辆车子,你为什么阻挡我?”
  他仍拦住我的去路。“你是谁?为什么要追那辆车子?
  我忽觉得那人的声音很熟,仔细一瞧,看见他满脸粗麻,才知他就是日间被宋家仆人唤来的探目李长庆。不过他的装束已变换,又站在黑暗之中,我失时竟辨认不出。
  我问道。“你是李长庆吗?怎么竟不认识我?我是霍桑的朋友包朗。”
  那人呆了一呆。“哎哟,对不起。我弄错了!
  李长庆虽再三向我道歉,但前面的那辆车子,因这一耽搁,已经不知去向。我的汽车停在另一端,如果回过去开了汽车追,事实上方向不明,也许徒劳无功。我本想把长庆申斥几句,但他也是奉命派守在这里的,黑夜中突然见人奔逃,当然觉得可疑。他的追阻也是为了尽职,实在也不能怪他。
  我本来还有第二种探听的任务,故而重新回到了先前那少年张望的一家。我仔细一瞧,果真是挨哀十七号(1,17),门上也有信箱的简口;那原是每一宅屋子同样装设的、我回想刚才的少年,虽没有当面细瞧,但估量他的高度,一定是姜宝群无疑。他到这里来做什么?现在又往哪里去了?我失去了这尾随的机会,真是万分可惜。
  十七号里忽而走出一个老妈子来。我暗忖我此来本有两种任务,第一种既已失败,这第二种任务不能不特别谨慎些。我故意迎上前去,装做要走向那屋子去的样子。我到了那老妇面前,便开口问话。
  “请问这里可有一家姓陈的?
  那老妇手中提着水壶,似乎是出来买水的。伊突然停了脚步。
  “我家就姓陈啊。你可要找我家老爷?
  我听伊操着无锡口音,便乘势搭讪。
  “我要找的,是从无锡避难来的。”
  “正是,正是。一你可要进大?”
  “晤,你家主人是不是叫陈国兴?”
  老妇忽呆了一呆。“这倒不知道。”
  我又说:“他先前是在面粉公司里的?”
  “先前做过什么,我也不知道,现在他开着一爿丝厂。
  “唉,你家不是有两个少爷吗?”
  老妇忽摇摇头答道:“先生,你弄错了。我们家里没有少爷。”
  “哪求你们家里一共有多少人?”
  “除了老爷,有两个太太,一个小姐。”
  我的目的已达,便假意说道:“那末我当真弄错了、我要找的,是昨天迁进来的,大概不是你家了。”
  那老妇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我家已经迁进来五六天哩。”
  伊说完了掉头便去,嘴里还自咕叽着,分明在抱怨我耽搁了伊的工夫。我在一半满意的情绪下走到了汽车停顿的所在,上了车,赶紧回爱文路去。不料我到了霍桑的寓里,霍桑不在。据施桂说,他已回来过一次,没有吃夜饭,立即重新出去。施桂又从书桌抽屉中取出一封信来,说是霍桑留给我的。我拆开一瞧,信中没有几句。
  那信道:
  “这事的曲折太多,处处出我所料。现在事情很危急,我不能不急速进行。你如果得到什么消息,请留下一个节略。别的事,明天细谈。霍桑”
  一瓶澄清平静的湖水有时也会激起轩然巨波。这件案子真有些近似,曲折太多了!
  我疑惑:霍桑所说的曲折,究竟是指什么说的?怎么还有“危急”的形容?这里播另有什么严重的变化吗?现在他所进行的,又向哪一方面?但瞧他的不进晚猪而树胶从公,可见那事情确很严重。我就把我所经历的情形写了一个概略,留在书桌上。接着我就回自己家里去解决我的失时的晚膳。
  十九那天的早晨,我在早餐毕后,忙着赶到霍桑寓里去探问消息,这一天的气候比上几天凉快得多。爱文路上,在盛夏时候本是浓荫夹道,比别的路更见清幽。这时候微风过处,飘零的落叶在空中舞着,萧萧瑟瑟,已呈露着浓厚的秋意。
  我走到霍桑寓前,恰见施桂刚站在门口。我向他招呼了一声,正待一直进去,却不料施桂把右臂扬了一扬,仿佛阻止我的样子。
  施桂带着诡秘的神气,向我说:“包先生,慢。我先进去给你通报一声。
  我不由不住了脚步,心中暗暗疑讶。这一着委实有些突兀。因为这时候我虽已不是这寓见的主人,但像我这样的熟客,出进也待通报,未免蹊跷。我只向他呆瞧着,还没有发问。施桂也已猜透了我的心事,便又低声解释。
  “他正等候一个客人,屋子里许有什么特别的布置,故而你不便乱闯。
  奇怪!霍桑可是已准备了什么机槛罗网,打算捉什么强暴的凶徒吗?
  这时候霍桑似已听得了门口的留难,便从里面高声传令。
  “施桂,不妨事。让包先生进来。”
  我一边仍暗暗纳罕,一边放缓脚步走进办公室去。“诡计多端”的考语,真可以奉赠霍桑!他今天又在弄什么玄虚呀?
  我走进办公室时,见他正仰面躺在那张背窗口的藤椅上面。他上身只穿着一件白纺绸的衬衫,软领部已扣好。藤椅足旁,依旧纵横凌乱地堆置着不少书报,另外还有一只玻璃杯子,杯中还剩少许冰水。书桌上有一罐白金龙烟,和那只有山水画的江西瓷的烟盆。我看不见有什么可异的布置。霍桑嘴里正衔着一支纸烟吸着,神色上也不见怎样紧张。
  他并不起身,但向我点一点头,说:“包朗,请坐。你来得正好。我正在等候一个人来。在那来客未到以前,我还可以和你谈几句话。你昨夜的成绩很不错。至于你自己认为失败的一点,在事实上并无进出。你尽可安心。”
  这几句话果然使我宽慰了些。我向他略略点头,便旋转身去,准备在他对面的一只椅子上坐下来。
  霍桑突然举起右手,作警告声道:“喂,慢!对不起。请你坐在那边一只椅上。这对面的一椅,我要留给那客人坐的。”
  我急急撑紧两腿,把正要坐下去的身子挺住了。我回头瞧瞧那面窗的一只藤椅,椅子上照旧铺着一个细席垫子,并无特异之点。这原是我平日常坐的椅子,今天怎么又变了花样?
  霍桑忽笑道:“包朗,别误会。这椅子上并没有机关!不过这椅子和我面对面,谈话时瞧得清楚些罢了。”
  我觉得颧骨上略略有些儿热灼,勉强笑了一笑,一边坐到霍桑指定的一只椅子上去。
  “刚才施桂说,你正等候一个人来,屋中也许有什么特殊准备,才使我疑心起来。”我坐定下来。“你此刻所等候的是哪一个?”
  “就是这两件案中的中心人物。”
  “唉!这两件案子果真有连带关系吗?”
  “是的。”
  “那末,这内幕中的情由你可是已完全明白?”
  “大致差不多了。”
  “既然如此,你能不能就说一说——”
  “包朗,你姑且吸一支纸烟,暂时再耐一下子。唉,你不是又要说我卖关子?好在这关子卖不了多久,至多不出五分点,我的朋友就要来了。
  我只得封住了口,勉强仰起身来,从书桌上取了一支纸烟擦火烧吸。我表面上虽仍保持着宁静,但心中的烦闷躁急,简直不可言状。这静默的时间延长了两分钟光景,霍桑忽自动地开口。
  “包朗,你别这样,姑且静一静心。我预料今天我们这一位来客,一定能供给你一种绝妙的小说资料。”
  我只点了点头,仍旧保持缄默。这就是我的知趣。因为我明知这时候若问他“妙“到怎样程度,他在那来客未到以前,决不肯先自说明的。虽然如此,我的兴致果真被他这句话引动了几分。我们俩这样子静悄悄地吸了一会烟,约摸捱过了三四分钟光景。我忽见霍桑突然坐直了身子,侧着耳朵听了一听,又向我点一点头。我知道他的听觉大概已吸收到什么我所不曾觉察的声音,外面也许有什么人来了。’
  一会,我果然见施桂走进来报告有客。霍桑应了一声“请进来”,随即立起身来。我也提振精神,把目光注着室门。不料那进门的来客,就是大南旅社的那个孩子姜宝群。
  那少年走了进来,便骄着两足站住了,两只手忽前忽后地牵动着,眼光兀自在我们俩的脸上泪来溜去,却不作声。
  霍桑招呼道:“小朋友,请坐。我等你好久哩。莫不是我的送信人来得迟了些?”他随向他对面的一只椅子捐了一指。
  姜宝群一边缓缓地走到椅子坐了下来,一边仍眼睁睁瞧着我们。我见他的嘴唇确曾牵动过一下,好似准备答话,却终于没有声音出来。
  霍桑微笑着说:“你不用顾忌。这位包先生对于你的事情也已完全知道。”
  这简直是当面撒谎!我有些发着。我所知道的,只限于失珠的事是由这孩子播弄出来的,此外却并不知道底细。姜宝群的眼睛连连地眨了几眨,又咬着他自己的嘴唇,似乎对于霍桑的话还是半信半疑。
  他问道:“霍先生,你刚才信上说,你已知道我一切的事,还说你能帮助我解决我的困难。这究竟指什么说的?”
  霍桑道:“我说得再明白没有了啊。你的事情,你既然是自已经历的,当然再用不着注解;你的困难,也当然是指那没有着落的珠子说的。”
  宝群白皙的脸上似乎泛出一阵峰色。他的身子坐在一侧,他的答话的语气也很紧张。
  “霍先生,你对于珠子的问题已经有办法了吗?”
  “是,差不多了。
  “那末,请告诉我,怎么样可以把珠子拿回来?”
  “那也可以。不过你得先说明你的故事。
  姜宝群忽偷眼瞧瞧霍桑的脸,又瞧瞧我。他又低一低头,似乎他的心中还犹豫不决。
  我插口道:“这是一个根公平的交换条件啊。
  姜宝群道:“但你们既然已经知道,何必要我再说?
  这孩子着实乖刁。我对于他的事,只是“一知半解”;我不知道霍桑刚才的话是否确有把握。假使他也只是虚冒,那未免要当场出丑了!霍桑把叠着的两腿交换了一个位置,又微微笑了一笑。他道:“宝群,你要试试我的眼力?是不是?悟,我当然知道的。不过我所知道的,是不是一件件都合符你经过的事实,那要请你当一位校对先生……包朗,我不是应许你过,有一个充满着浪漫色彩的故事尽可构成一篇绝妙小说吗?你听着,这里就是我的故事。
   
七、故事

  那少年起先红一红脸,接着把一种似信非信的目光瞧着霍桑,等待他的故事开场。霍桑烧着了一支纸烟,把身子靠着椅背,又将他的右腿搁在他的左膝盖上,默默地抽吸了一会,才开始他的浪漫故事。
  他说:“我这故事中的主角是一个刚才成年而犯了急性求恋症的少年——对不起,这症名是我杜撰的。他因着这一次的战乱,跟着他的父母们一块儿到上海来避难。这少年在轮船上时,结识了一个大概为同样目的而旅行的女友——这位小姐今年十八岁,生得很美丽,快读完中学。在这社交公开的时候,男女间结交一个朋友原已不足为奇。不过这少年的求恋资格委实太幼稚了;不但性急,而且还近乎卤莽。他只凭着一天的交谊,竟便向那女友表示求爱,并且允许伊一种信约的赠物——那就是他家里一粒世传的珍珠。
  我偷瞧那少年来客的面色,忽红忽白,忽而抬头,忽而低垂,可算得变化无穷。他先前本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可是因着霍桑的语调,像一个老资格的“说书先生”,抑扬顿挫,而且从容不迫,他的容态也就从怀疑而变成惊讶,更从惊讶而露出羞涩。
  霍桑似乎并没瞧见。他吐了几口烟,自顾自地说:“轮船到了上海,那少年有一个亲属上船来迎接,并说已给他们定好了一个旅馆。那少年听得了,便暗暗地把旅馆地址告诉了那女友,以便后来通信。
  “到了旅馆以后,那少年一边设法窃取他自己的一粒珍珠——他所应许的信物——一边专等候那女友的来信。那珍珠本是少年应有的东西,论情他尽可以堂皇地向他的父母索取。但在这仓皇避乱的当地,他究竟还没有勇气把他的急性恋病向他的父母禀陈。于是他就不能不出于偷窃的下策了。
  姜宝群的脸色已经全部通红了。他的头已抬不起来,身子微微牵动,两只手一会地按在膝上,一会儿又交握着用力捺他的指骨,发出刮刮的声响。这种种变态,显示出霍桑的叙述,句句都刺中了他的心坎!
  霍桑继续道:“隔了一天,那女子的信果真来了。信中的大意,除了恋爱尺度中应有的公式以外,还说明伊的父亲因着旅馆的开支太大,战事又不能立刻结束,故而已在某某路某号租了一宅屋子。伊并说精神的交谊,不必借重物质来做信约,所以对于赠珠的事表示不受。伊又告诉他伊家中防守很严,叫他不可寄信,以免口舌,等伊有了通信或会晤的机会,再通告他。从这一点上看来,伊和这少年的交际,似乎已被伊的父母觉察,并且有过反对的表示,故而伊才如此小心。”
  姜宝群的嘴唇本来已经忽张忽合了好几次,这时候忽有一种粗涩的声浪,终于冲破了他的喉关。
  他道:“奇怪!——霍先生,你怎样知道的?莫非你已经——”
  霍桑仍不理会,但自顾自地说道:“伊的第一封信是在伊迁进新屋后的第一天发的。到了十五那天,伊又发第二封信——这封信上伊告诉他,伊的父母在这晚上要出外,特地的他在晚间到伊家门口去,以便乘间谈几句话。那少年一得这情,心中的得意自可想而知。当晚他就依约找到那地点去。可是他的鲁莽的脾气又一度表现,不幸竟找借了一家!不过公允些说,他所以找借的缘故,除了他的鲁莽以外,原也另有一种原因。当时他在门外守候了一会,终不见他的恋人出来,未免有些失望。于是他在大门外的水泥阶上画了两个符号,又写了一个9字,分明的伊次日晚上九点钟他再去守候。谁知他次晚去时,依旧失望。他因又照样画了一个双环交互的符号,又换了一个1O字。他似乎认为伊两次失约,就因所约的时间太早,伊容易受人阻碍,故而连续移下一个钟头,以使伊私下出来会面。
  “到了十七那天,他忽又接得第三封信——信上却反问他何以失约,并告诉他如有信件,可悄悄投入伊家门上的信箱里,以使伊自己取阅。那信上又叮嘱他信中的词句,应严格秘密,并且决不可假手邮局,必须他亲自投入,信而上也不可标什么姓名,以防万一落在别的人手中,也不致肇祸。因此之故,那少年就在十七晚上,把他准备做信物而用不正当方法取得的那粒珠子,悄悄地亲自投进了他认做他的恋人家的信箱中去。
  “他取得那粗珠子的方法,自以为计划周密,万无一失。不料这失珠的事,在下一天十八日早晨,便已被他的家中人发觉。好在当时还没有人疑他所干,他仍可以置身事外。
  “那天午前的十一点钟,他又接得女子的第四封信——这才使他吃惊不小。那信中声言伊已连接寄了三封信,问他曾否接得,何以沓无复音。伊恐怕他找错了伊的住屋,有所误会,因重新把伊的地址号数详细写明。那少年才领悟到他当真已误会了伊的屋子。别的还不成问题,但他家的那一粒世传珍珠,他已在上夜里误投入一个不相干的人家。这真使他着急万分!他明知那失珠不容易随意取回,但在慌乱之余,竟也不顾利害,故意冒一冒险。他竟打算亲自去施用暴力,以便把那粒误投的珠子取回来。
  “他换了一件竹布长衫,罩上一件黑色马褂,又到外面去买了一副黑玻璃眼镜——于是他便从偷窃的地位,更进一步,竟踏上了抢劫的途径!好险!万一弄假成真,结果真是不堪设想!但这少年为情魔所驱,丧失了理智,竟就奋不顾身地一意孤行。
  “幸亏事有凑巧!当他走进那误投的屋子的时候,屋中除了一个老年人以外,没有第二个人在旁。更侥幸的,那时那老人正将珠子拿在手中,在那里诧异出神。故而他略一动手,便毫不费力地从那老人手中将珠子夺回。
  “他退出来后,重新找到他的恋人的真确地址的屋前,才把那夺回来的珠子,乘间投在信箱里面。可是事情的变化,真是层出不穷!到了当天的傍晚,那珠子竟又退回来了。他以为他的恋人不受抬举,他一时含怒,便打算不再投赠,乘势挽救那正在进行侦查中的失珠纠葛。他打电话回绝了那侦查失珠的侦探,以便使这件事告一个段落。那知最后的一变,几乎使他惊骇亡魂。那退回来的一粒珠子忽又变做了假的!
  一个曲折动人的故事在毫无阻扰的局势下宣讲完毕,我的神智也给全部吸住了。霍桑立起身来,把腰肢伸了一伸,又将手中的纸烟丢入痰盂。他走到窗口,把一手撑住了窗框,脸向窗外,似在那里吐换新鲜空气。姜宝群仍呆呆地坐着。他的两股似已钉住在藤椅上面,只能上半身牵动,却再也不能站立起来。他脸上的颜色也已变换了好几次——忽而惊恐,忽而诧异,又忽而点头不已,好像着魔似地已身不由主。最后他终于抬起头来,发出了一句赞叹的问句。
  “霍先生,你真是了不得!你若使没有千里眼,怎么会知道得这般详细?”
  霍桑从窗口外面转过脸来,笑着答道:“过誉了!你的本额也着实不差啊!”
  那少年红涨了脸,租了甜他的嘴唇,缓缓答道:“这件事我委实太轻忽了。但我的初衷万万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霍桑接口道:“‘祸患生于轻忽’,这一句古老的话,你难道没有听得过?现在我问你:我这篇故事原只是一种草稿罢了,难保不有错误。你既负着校对的责任,就请你校正一下吧。”
  姜宝鳞道:“霍先生,你已经完全明白,何须我纠正?譬如我所以找错屋子的缘由,谅必你也都已知道。”
  “不错。上海租界的屋子,门牌上号数的前面,往往有一个英文字母——例如A(爱)字几号,B(皮)字几号等等。那山海关路新落成的一排屋子,却是一个工(挨哀)字母,那三和阿拉伯字母的1,形状本属相同;故而挨哀七号(1.7),望去很像十七(17)号。你是初到上海来,不知道这种习惯,况且时在夜间,你又有些儿性急卤莽,那两个两字中间,虽还隔着一个小点,你当然不会留意。因此你就把七号误认做十七号了。”
  我听了这一番解释,才把先前都积的种种疑团一个个彻底刺破。这两件案子果真原是一案,但起先既两相隔阂,绝没有关联的线索,自然绞尽我的脑汁,再也推想不出。可是霍桑的思想究比我敏捷得多。大概他昨夜在旅馆中时,一闻得那最后的一封快信从山海关路十七号里寄来,必定就悟到了这里面的关节。我的疑虑既经消散,胸头也松爽得多。我瞧瞧姜定做。他的羞赧神气也已祛除,把一种敬佩而又有些畏惧的眼光,在霍桑脸上默默地凝注了一会,才点头应承。
  他这:“霍先生,我的误会,大一半果真为着那个可恶的挨哀(I)!但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那第七号的楼上,我也瞧见一个女子的影子。那女子的头部和额发的形状,竟和秀梅同一模样。因此我才深信不疑,绝对想不到找错了人家!”
  我插口说:“嗜,那末你的找信的经过现在也不妨说一说了啊。”
  宝群点点头。“好。我第一夜去时,见它上映着两个女子的影子,一老一少。那年老的一个,我以为是伊的母亲;伊所以不能下楼来见我,谅必就为着伊的母亲不曾出外,陪同在旁,伊没法脱身。所以我就画了一个记号,又写了一个9字,约伊下一晚九点钟再去。因为我料想变晚一些,伊母亲或者先归睡了,伊也许可以自由些地。但我在第二夜去时,窗上的影子,不但有两个女子,另外还有一个男子——这男子我就假定是伊的父亲。我寻思伊的父母既然同时在家,这晚上一定也没有会面的希望。故而我重新摸出袋中的铅粉,在水泥阶上再画了两个联圈和一个10字。这铅粉本是我带得去的,以备万一不能会面,可以在什么地方留些记号。
  “第二次的记号刚才画好,我立直了身子,仰起头来向楼窗上瞧了一瞧,忽见那个男子正揭去了窗帘,准备要开窗的样子。我陡吃一惊,便急急回身避开。原来有一次我和秀梅在轮船上谈话,忽被这老头地撞见。他分明是很守旧的,不赞成我和他的女儿交往,故而我见了他也很畏惧。
  “下一天十七日的日间,我接得秀梅的第三封信。信中只向我何以失约,却不提起符号密约。这一来本已有些可疑,可是我当时昏迷了心,还想不到这里面的误会。伊又叫我将复信亲自投在伊家的信箱里。我想我既没有当面赠信的机会,不如索性就将我的珍珠投入伊家的信箱。于是我就取了一块蓝绸,在这绸上写了几句——为要密计,那字迹非常细小,粗心些一定不会看见。接着,我将蓝绸包了珠子,同封在一个信封之中——信封上也遵照伊的意思,完全不写什么,以防露出破绽。”
  我在这孩子摸出白巾来抹拭他的鼻子的机会,向霍桑瞅了一眼,说:“蓝绸上原是有字迹的,可是宋伯舜没有瞧见。
  霍桑点点头,又向宝群瞧瞧,示意他继续下去。那少年放下白巾,又继续解释。
  “后来我趁我父亲母亲往戏院里去的机会,便在十点左右重新到山海关路去,将那藏珠子的信封,投入第七号人家的信箱中。那时候我看见窗上只有一个少女的影子。我暗自忖度,莫非伊家的父母都已出去了?可是一刹那间,我忽听得里面的楼梯上有人走下楼来,窗上的影子却依旧还在,显见下来的不是秀梅。于是我不敢再留,急急地回身逃开。
  我因着姜宝群的这一番补述,我对于内幕中的疑蕴,十之八九都已明了。不过还有那神秘的符号还不能彻底了解。我正待发问,霍桑却又向那孩子点点头。
  “以后怎么样呢?。”
  姜宝群道:“以后的经过,和先生所说的完全相同。因为我在十八的近午,接到了秀梅的第四封信,信中质问我为什么没有信息,又仔细说明伊家的地址,在山海关路挨哀十七号(1.17)。我方才明白,我已铸成了大错!以后的行动,先生真像有天服通的,早已完全明了,我也不必说了。”
  霍桑又烧着了一支新鲜的纸烟,缓缓地吐吸着。他的唇角上也露着些笑容。我不知道这笑容的成因是什么。因着那孩子称赞他有天眼通的缘故吗?还是另有更深的含意?
  姜宝群有些不耐。问道:“霍先生,你答应过的,你能给我把那粒真珠取回来。现在你究竟有什么方法?”
  霍桑仍淡淡地带笑答道:“晤,取回那粒真珠子吗?不错,这果真是要紧的。不过你既然已经把这名贵的东西轻轻送掉了,现在怎么又着急起来?我问你:那两个交联的双圈有什么意思?”
  这个问句原是我含蓄已久而想要提出的,霍桑代替我说了,我自然暗暗地欢喜。姜宝群忽又害臊起来,他的脸上红了一红。
  他低了头,慢吞吞地答道:“这双圈的符号是我们俩秘密的暗记。我们缔交的起因,就是从这个双圈上发生的。”
  “这却很有趣。请你说得明白些。”
  “当我们在轮船上时,我偶然在舱外甲板上面拾得了一枚双圈形的镶钻石的金扣针。那双圈是用细粒的钻石镶成,中间还嵌着几粒红宝,明明是女子的饰物。我把那扣针拾起来后,抬头一瞧,看见三五步以外,有一个丰姿妩媚的女郎,正凭着船栏远眺。我走到伊的面前,婉声问伊曾否失落什么扣针。伊伸手在胸口一摸,便向我回眸二笑,说:“哎哟,真是我失掉的!”我就恭恭敬敬地将扣针奉还,当时又领受了伊几句很荣幸的谢词。因这一来,我们的友谊便开始了。
  “当上岸的那天,我听得我哥哥宝祥说,他在接得我父亲的电报以后,已给我们在大南旅社定好了房间。那时我已没有机会把大南的地址当面向秀梅说明,只得写在一张纸上,下面不敢具名,只加了一个双圈的暗号,悄悄地投进了伊的舱中。后来伊果真写信到大南旅社来;可见伊已认识这双圈是我们俩的秘密记号。”
  霍桑把手指弹去了些烟灰,瞧着我笑道:“包朗,你试评衡一下,这故事的结构的曲折,比较那些千篇一律的所谓言情小说怎么样?那主人公的技巧,你总也承认值得欣赏吧?”
  那孩子低倒了头。他的脸上的红色逐渐蔓延开来,直扩展到他的耳根。
  霍桑又问道:“还有一点,那珠子你怎样到手的?”
  “我——我自己从箱子里取出来的。”他的头依旧沉下着。
  “你的母亲可也知道?”
  “不知道。我们到上海的第二天,我便趁个空取出来。”
  “你用什么方法取得的?可是你另有钥匙?”
  “不是,我并没有用过钥匙。我看见母亲开箱以后,没有把锁锁上,我就乘机取出。我的母亲有些粗心,开箱后往往如此。”
  霍桑点了点头,说。“晤,这一着本是很可能的,先前王良本也曾疑到。”他的目光走一定,又侧一侧头;接着吐了一口烟,直视着那少年。“小朋友,你已经受过些教育,总也知道纯正的恋爱,原不能算不正当。不过在你的年龄,学程没有终了,就谈恋爱,未免太性急些。并且这种鼠窃狗盗的举动,少年人万万干不得!你何不光明正大地向你的父母们说明白?”
  姜宝群吞吐道:“霍先生,你不知道我父亲的头脑是非常守旧顽固的。他对于这文明自由的举动,一定不——”
  “不”字的声音还没有完全吐出,办公室的门砰然推开,有一个矮小肥胖的人大踏步直闯进来,施桂却反而跟在来人的后面。我惊异地仰起了头,定睛一瞧,这不速客就是那孩子的父亲姜智生。他来得太突兀了!我们都出意外——霍桑是除外的。智生的脸上怒气冲冲,他个含笑弥院的面庞忽已变成了怒目金刚。这时他跨进了门,反手将施桂关在门外。那孩子的面容灰白,吓得什么似的。他已离了椅子,呆立着发抖。霍桑也从藤椅上立起身来,现着些不安的样子。姜智生似乎已在门外偷听了好久,所以一走进来,便如指指着他的儿子破口大骂。
  “没出息的东西!文明?你的举动真文明。是的,我是守旧顽固的,不配有你这样文明的儿子!小鬼!给我滚出去!你——”
  霍桑走前一步,劝阻道:“姜先生,请息怒。这孩子的话果真失当,不过你此刻同样是来做客人的,似乎也不应有这个样子。我所以预先请你来,原想使你容易明了这里面曲折的情由,好省我间接的解释。你怎么这样子没有涵养功夫?唉,请坐,请坐。
  姜智生定了定神,似也觉得他如此咆哮发作,当真未免失检。他静默了一会,他的怒气便渐渐降下了些,但他并不坐下。
  他又向他的儿子说:“好,现在我不和你多说。你既然有本领把珠子送出去,总也有本领取还来。现在那真的一粒在哪里?快拿出来!
  姜宝群张大了眼睛只向霍桑呆瞧。他的眼光中含着一种暗示,似问他有什么解决的方法。霍桑却似没有瞧见,但向他的父亲说话。
  他说。“姜先生,我来说一句公平活。这珠子既然是他祖父指定是做他的婚礼的聘物的,如果方法妥当,你当然也不致固执拒绝。是不是?”
  姜智生答道:“那不错。但现在珠子已明明波什么人从中窃去,我怎能不问?”
  霍桑的两手插在白胶布的裤袋之中,又回头向孩子道:“你听得没有?你的事如果用正大光明的方法,你父亲原也是赞成的。你说他的头脑顽固,委实太荒谬。你冒犯了尊亲,回去后应得好好地请个罪。关于那一粒真珠子的问题,你可有什么意思?
  姜宝群低声道:“我实在不知道。我给伊一粒真的;伊却还我一粒假的。
  “你想就是陈秀梅掉换的?”
  “不,我想伊不会如此。或是伊家中的人换的,也未可知。
  “你在第七号里将珠拿回来后,可曾打开来瞧过?
  “没有,我直接投到秀梅家里去的。
  霍桑点了点头,说道:“那也怪不得你。幸亏你昨夜没有真个到秀梅家里去索回真珠,否则再误三误,这件事又要被你自己弄坏了。好了!这事就这样解决吧。珠子在我这里,你们就带了回去吧。霍桑的右手早从裤袋中伸出来,一粒珠子承在他的手掌中。那珠子圆润而带红色,中间绕着一缕血红的细纹,果真是姜智生所说的世传之珠。
   
八、结束

  我们在秋天的薄暮,常见晴空中云片叠叠,涌现出种种奇形怪态;一转瞬间,那云片的形态又会变幻无穷,往往出人意外。霍桑的举动有时候出人意外,真可说得上“幻于秋云”。例如这一次他突然间把珠子拿出来,谁都不曾意料到。姜智生父子起先似乎还疑心霍桑开什么玩笑,呆住了不敢发话,我也有些半信半疑。后来姜智生凑近些去,眼光注视在霍桑的手中。他忽然伸出手来,急急将珠子取起;再把珠子仔细一瞧,便不禁失声欢呼。
  “唉!这真是我家的珠子!霍先生,你从哪里得来的?
  那孩子宝群张着两目,竟像胡桃大一般。我不知他心中是喜是惊。我的外表上虽仍保住着镇静,心中也很惊讶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不过我明明知道霍桑在这紧急的关头,决不会有闲心思和人家开玩笑。
  霍桑微笑着说:“姜先生,这珠子已经落在第三个不相干人的手中。幸亏我发觉得早,不曾出销。现在既已珠还,你也不必追究。这件事终算可以圆满了结哩。”他旋转头来,笑嘻嘻地瞧着宝群。“你干这件事,真可说一误再误。你把假珠子赠送你的情人,不又是一件冒昧的事吗?你回去以后,也得赶快想一个法子,向这一位陈秀梅女士道一个歉呢。
  那孩子连忙把目光避去,他的下颌贴住了胸臆,似乎不胜羞愧。
  霍桑又说:“这事既已和平了结,你们大家也就向和平方面进行吧。现在你们可以好好地回去哩。
  姜智生立起身来,鞠了一个躬,说:“谢谢霍先生,你使这一场平地的风波转瞬间消归乌有。我真不知道怎样酬报你。”
  霍桑笑道:“不必,不必。我因为空闲得太无聊,正觉得闷极。现在我得到了两天的消遣,已尽够做我的报酬。不过那位王良本先生为你奔走了一回,你少不得要谢谢他。
  姜智生连连拱手道谢,又说了不少改口补报一类的感谢的话,才带着他的又窘又喜的儿子分别而出。霍桑送客回过来后,打了一个电话给王良本,方才重新坐下来吸烟。
  我问道:‘喻是不是预先把姜智生藏在里面的?我进来时所以在门口停顿一会,就为着他喝?”
  霍桑答道:“是的,这样一来,不是省使得多?否则我问明白后,还要向他的父亲解说,岂不要多费一番口舌?”
  我点了点头,满意地摸出纸烟来。
  霍桑吸了几口烟,又说:“包朗,我允许你的一篇绝妙的小说资料,现在你可觉得满意?
  我也照样烧着了烟,应遵:“这资料确实很好。不过还有几个疑点,须得你解说一下,才成完壁。
  “你要知道我怎样得殊的情形?
  “是啊。你说的第三个人,可就是那——”
  “是的,正是那个根虎。我们知道那珠子是被宝辍误投在宋伯舜的信箱中的,他投进去时当然是真的,但等到宋伯舜发现了报告我们,那珠子便已变了假的。宝鲜技进去的一粒,本是带红色的真珠;据伯舜说,他所发见的却是一白粒的。这可见珠子的变换是在宝赋投入以后和伯舜发觉以前。那末可是伯舜掉换了说谎?决不是。我料他接珠以后,因着前两次的符号正是万分惊惶,决不会再有这样贪小利的举动。你总记得宋伯舜说过,那珠子是他的仆人根虎从信箱中取出来交给他的。这个仆人会不会从中掉换?因为我们知道宝阶投珠的时候,是在十七夜里,但根虎将球手给他的主人,却在昨天十八早晨的十点多钟。论情,他在清早时就有发见的可能,但他所以耽搁,就是为着掉换的缘故。这假定不是很合理的吗?
  我只用点头的动作表示同意,并不挫断霍桑的话线。
  霍桑又说:“我昨天夜里在旅馆里探明了那珠子是从山海关路十七号退回去的,便立即悟到了误会的情由。更进一步,我便疑到这个根虎。所以我当夜就去见他。他自以为这件事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而且它的来历和去向都太奇怪,绝不防会被人发觉。不料我突然去向他索珠,又揭发了他的隐私。他一时惊慌,来不及准备,不能不和盘托出。他说他在昨天清早,忽然看见信箱中有一封没有姓名的信。他自然有些惊异,取出来一瞧,觉得信封中似有什么东西,因而越发疑奇。他不知这东西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是给哪一个,便私自拆开来一瞧,竟是一粒奇形的珍珠。他是在银楼里做过的,一看见那珠子的光色,知道是真的无疑。他不曾听得他的主人买过珠子;并且这东西在信箱中发见,来得也太穷兀,料想他的主人也决不知道。他本想从中乾没的,既而又觉得不妥,才想出一个折衷的方法。他就悄悄地买了一粒上等的宝素珠。你总也见过,这种珠子制造得很精致,一时间不容易辨别真假。后来他把那真的藏过,假的照样包好,封入信封,随即呈送给他的主人。根虎一看见伯舜得珠时的惊异状态,便暗忖他所料的不错,他主人对于这珠的来由,果真也和他一般地出于意外。因此他便自以为他从中弄的花巧,绝对不会有破露的危险。
  我应道:“晤,这里面还有这样一番曲折,不说破真不容易推想。那末这根成分明也不是个诚实的人。但宋伯舜的朋友朱信甫荐给他时,还说他“诚实可靠’,这神话委实是欺朋友了。”
  霍桑忽摇头道:“包朗,你这话说得太苛刻。你得知道根虎以前的行为,在朱某眼中也许确是一个诚实的人。你也研究过行为心理,总也相信环境影响人的行为,力量是相当大的。世界上有好多好多的人,平日的行为本很谨严,可是因着意志薄弱,或是理智不清,所以一遇到试诱的机会,往往不能自制,就也有行恶的可能。根虎是一个无知识的人,遭遇了这样一次的诱惑,自然难怪他要从中舞弊了。”
  我点点头,自认我的批评太偏于主观。一会,我又问道:“现在这根虎怎么样了?”
  霍桑皱眉道:“论情,他这举动也应受相当的处分。但因着他一再地痛哭后悔,宋伯舜明白了其中的原委以后,也给他说情央求,我已经竞放他了。”
  “晤,这倒便宜了他。”
  “虽然,我瞧这个人确是初犯,并且这回事和直接的行窃不同。若使一定要把他送警究办,那不免绝他的自新之路。你得知道法律本乎人情,在可能范围内,应得让人有改过自新的机会。一个无心初犯的人,往往因着一度的受罪蒙羞,自以为人格已丧,以后使索性倒行逆施。故而这判罪的第一重关口,执法的人实在是应当特别审慎的。”
  这见解又获得我的同意。我又道:“还有那女子给宝城的信礼,你怎么也完全明白?莫非你已和这个陈秀梅会过面?”
  霍桑道:“是的,我已经看见过这位姑娘,不过不曾交谈。昨夜我和你在旅馆门口分别以后,又回进去和姜智生谈过几句。我在那宝城的一只皮包中搜出四封情书,和一副黑玻璃眼镜。据智生夫妇说,这眼镜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我就料那是宝城为了幼珠的缘故,特地购备,用以掩护他的真相的。我读过那四封信以后,略一推想,前后的情迹便都了了。那时我对于失珠的下落,已有几分把握,使约姜智生今天一早就来;并叫化等宝群回去时,他应装
  做无事,决不可马上发作。接着我回来了一次,留了一张条子给你,随后到山海关路正.17号去看了一看,就向那失珠的方面去进行了。”
  这一个看似平凡而又波澜层层的故事到这里已是处处合拍,了无余蕴,真像一条链子,已经节节相扣,没有什么缺断处了。我满意地吸着烟,一边在寻思有没有还待解答的零星疑点。
  霍桑忽向我道:“包朗,这故事你都已明白了吗?将来你演成了小说,不妨就叫做《两粒珠》。你看好不好?”
  我忽阻止他道:“慢。还有一点,我还不明白。”
  “晤,什么?”
  “那宋伯舜和陈秀梅二人同样接得那粒假珠,为什么一个信做真的,因而生出了一番波澜?一个都立即辨出假珠,当时退了回来?难道这两个人的眼力有高下的不同?”
  霍桑沉吟了一下,答道:“我想这宋伯舜也是吃过银楼饭的,当然不会不曾见过真珠。这完全是心理作用罢了。”
  “心理作用?”
  “是的。你知道宏伯舜的接得珠子,原是出于他意外的。他当时的心理,只是充满了珠的来由怎么样?什么人投递的?有什么目的?等等的一类疑问,一时就想不到分辨珠子的真伪。那陈秀梅的心理状态是相反的。伊早知伊的情人有赠殊的举动,所以接珠以后,便细玩珠子的优劣。两个人的心理状态既截然不同,因而就产生了不同的结果。”
  我听了这个解说,也认为满意。同时我又引起了题外的通想,这姜宝群和陈秀梅的婚约究竟有没有成就的希望?主徽对于错投的事,将怎样向秀梅解释?伊是否也能了解体谅?并且在宝做方面,父母们虽似有允许的可能,那秀梅的父母,不知可也能疏通和解?我正自空想出神,忽听得霍桑咯咯的笑声。
  “包朗,你何必应费作的脑力?这个孩子年纪虽轻,魄力却不小。他既沾染了现代青年急于求恋的风尚,那末,此事的能否成就,他自己尽有成算,何必顿劳你越沉代谋?我们并不开什么媒妁公司啊!
  我也不禁笑道:“虽然,我记得你在历次的探案之中,已成就了不少佳偶,怎么现在反而说我?”
  霍桑忽沉着脸色答道:“不错,我确实已经成全了好几个人。可是我只是为了他们本人的意志,略加助力。若说我个人的旨趣,却是和他们绝端相反的。”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面容庄重,已不见一丝笑容。我有些奇怪。
  我问道:“霍桑,你的旨趣怎么样?我倒不曾听得你发表过哩。”
  霍桑忽立起身来,丢了烟尾。他走到窗口,站住了静默一会。
  他旋转头来冷然说道:“我觉得王实甫的西厢记中,最杀风景的,莫过于“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这一句话!”
  霍桑的语气十分严冷。他的脸容忽微微变异,两顿上略觉泛白,眼光下垂,嘴唇也微微颤动。我不知他心中怅触了什么,又不知他引起了什么蕴藏的感想。我不便再说什么。室中便归于静寂。这时窗外面秋风飒飒,一阵阵落叶萧萧地拂窗而过,似向人报告秋已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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