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咭咭的笑声源至荷花池畔。
  炎炎的七月天里,难得一丝轻凉的微风拂过她汗湿的臂膊,带来微微的凉意——由此可以想见,薄如蝉翼的袖口老早就给卷到手肘上,一双雪白凝脂的臂膊正曝晒在骄阳之下,若不是有摇摆生姿的杨柳替她遮去泰半毒阳,只怕这回早成标准的小黑炭了。但她可不怎么感恩;想反的,甚至还有些得寸进尺——一对绣着荷花的小鞋早给搁在一旁,让一双秀气而小巧的玉足轻轻的踢着绿意盎然的池水,溅起的几粒豆大水珠“咚”的一声又溜回水池里,伴着盛开的荷花激起阵阵涟漪。
  这样自然的美景完全与大厅里不同——四、五个丫环吃力的拿着蒲扇使劲地朝着主人们扇去,企图在不通风的厅子里带来些许的凉意,不过似乎没多大效用,只见这厅子里身穿绸缎的三个女孩儿,不!正确地说,应该是二个年近二十的女孩儿与一个徐娘半老的女人,她们正大呼热意,拿着手绢频频拭汗,可惜一颗颗珍珠般的汗珠正“无孔不出”,擦完了这一头,那一头又冒出了几颗热呼呼的汗珠,让她们忙不胜忙,反倒是坐在荷花池畔、玩着池水的小女孩儿来得较为轻松愉快。其实,要不是她身上的绫罗绸缎嫌老旧过时了些,人家还以为这是哪里来的野丫头,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露出白玉般的臂膀?要是让男人看见,那可真会丢尽莫家的脸——岂止丢尽,简直会让全天底下的人笑话竟有这么个不知廉耻的女人!这就是古人的道德观。
  男人露什么都行,女人哪怕只是一小块肌肤给露了出来,就得让人骂个狗血淋头!这毕竟是个男尊女卑的社会。
  不过,幸而这小丫头自小接受薰陶,力倡男女平等;这可不是莫家大老爷灌输的观念,而是……该称之为是这小丫头的奇缘吧!至于是哈奇缘,留着待会再说。
  而这小丫头可也不是师出无名之辈,她乃是京城十大富豪之首的女儿;不过,不是独生闺女。打从莫老爷二十年前将舞娘纳为妾后,她上头就注定有两位姊姊,名字还很动听,是美人级的闺名——莫忧、莫愁。莫老爷当初取这如花般的闺名,八成是要他们两姊妹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说不定连夫婿都不愁;反正有个家财万贯的老爹在,哪家公子不想攀亲附贵?就连今年刚中的榜眼、探花都曾登门拜访,为的就是想一窥小姐之容——一定很奇怪状元到哪去了吧?其实状元早让王爷给招去为婿了!没办法嘛,莫家或许富可敌国,不过在官场上没个名,人家当然宁可选既富且贵的王孙贵族啦!所以近年来莫家老爷有进官场的打算,但是看他已一大把年纪了,要是再来个十年寒窗苦读,恐怕应考那天是让人给扶进考场的;所以,莫老爷也算是有自知之明,正积极打通关节——要是捐出一笔钱能换得一官半职,说什么他这笔钱也是不会省的。
  不过,那倒不关她莫汝儿的事——汝儿,你儿——这可是当年莫老爷见妾室又生下一个女儿,一气之下,甩了头便走出舞娘房间,至此十六年未进过西厢小阁,也不曾为汝儿取个名儿。凭着学识不多,只认识几个斗大的字,舞娘为她取了个汝儿的名字——汝儿;你儿,反正将来都是属于另一个男人的财产,养大了又怎么样?迟早还不是泼出去的水!
  所以莫家三个女儿中,二个姊姊长得美若天仙,与那不沾凡尘的名字是相得益彰,再配也不过了——虽然她们的心肠可不是如此。而小女儿,十七岁的汝儿呢?虽称不上是天仙美女,不过雪白姣好的瓜子脸上有一双灵活黝黑的眼珠,当她溜啊溜啊的转动时,不难发现那小小的脑袋瓜子里正又想些什么古灵精怪的问题;当她小巧可爱的鼻梁俏皮的皱了皱,那正是她对某事不满的征兆,尤其当她一排贝齿不满的咬住唇形秀气的朱唇时,那可正表示她在思考某件事的严重性。总之,小汝儿看起来的确称不上人间绝色,不过却是我见犹怜,让人疼到心坎里去的娇娃儿;更别谈她那一头有如黑缎泻地般的乌黑长发了!那可是连莫忧、莫愁都羡煞万分的宝贝头发。谁叫她们空有一张绝色脸蛋,发质可差得连一般普通女子都比不上,大概是遗传的吧?
  所以,当莫汝儿愉快的享受清凉的夏之乐时,其实也没人会注意到这个妾室所生之女;除了她的贴身丫环之外。
  只见绑着两条麻辫,布裙上绣着两只小乌鸦的丫头沿着荷花池畔跑过来,口里还嚷嚷着:
  “小姐,我总算找到你了!”她含怨的瞪了汝儿一眼,虽然是自小服侍她的丫头,不过她们之间可不曾有过主仆之分。
  “莫府这么大,光是前厅后院,就花了快半个时辰的功夫,走得我两条腿都酸了!就算你不累,也要顾顾小乌鸦嘛。”小乌鸦这名字是汝儿费了一炷香的时间想的,够与众不同了吧?
  汝儿白了她一眼,一双玉足还直踢着水面玩呢。
  “谁叫你费功夫来找我的?”
  其实这句话其来有由:打从她生下来至今,足足十七个年头,别说她爹从没正眼瞧过她一眼,就连莫家三餐,他们母女也不准进饭厅里共食,只能差人送到西厢小阁,母女俩一同用膳。所以,汝儿在莫府生活了十七年之久,见莫老爷的次数可是屈指可数,而大娘与两位姊姊根本当没这对母女存在;反正妾室都已经打入冷宫了,还有什么好计较的?所以,莫府上下是不会有人临时起义找他们母女俩的。
  换句话说,她们母女俩是被遗忘的一群。
  不过,汝儿本人倒是不曾介意过;大概是因为她的奇缘吧……不像她母亲舞娘,终日以泪洗面,三日五时告诫她为人妻小应尽的责任,以免将来过了门,还懵懵懂懂,不解人事。
  “小姐,要不要小乌鸦替你扇扇风?”小乌鸦向来克尽本分,她用一双小手拚命地朝她扇去。“今儿个听挑柴的常青说,最近的天气热得像是烤死人似的,听说在街上砌砖的汉子都热得昏了过去;刚才我从前院走来,看见就连大小姐养的波斯猫都热得猛吐舌头呢!小姐,你可要小心点,要是你有了什么差错,我怎么向二夫人交代?”
  “你大可放一百二十个心!我好得很。”小乌鸦什么都好,就是话多了些;汝儿幻想要是哪天拿针线缝住她的嘴,不知是怎么一副好玩景象?
  想到这里里,汝儿就忍不住噗哧一笑。
  “小姐,你在笑什么”
  汝儿转动眼珠,忽地开口:
  “我在笑——今年的荷花开得好美。小乌鸦,你去替我摘一朵过来。”
  只见小乌鸦睁大了眼,惶恐的摇着头,两条麻辫正用力的甩动着。
  “小姐——我——我不会游水。”她吓得浮出眼泪来,光看到池中央的荷花,她的腿就软了。
  “我是叫人摘花,又不要你下水。”
  “可是——可是——很危险……”小乌鸦一急,就会结巴起来。
  汝儿吐吐舌,无奈的耸耸肩,当着小乌鸦的面,赤足跑到石砌花雕的矮桥上,足下滚烫的砖块几乎让她轻呼出声,要不是急于想摘一朵开得正盛的荷花送到娘亲房里,博得娘亲一粲,她早就穿上绣花小鞋了。不过话说回来,想到要缠上那又长又厚的裹脚布,倒不如赤脚走路还来得舒服些,真不懂女孩子家为什么就得把小脚裹成三寸金莲?炎炎夏日里,要是不得香港脚那才是奇事呢!
  “小姐——你想做什么?”
  “摘花啊!你不摘,本姑娘来摘;总之今天我就是要摘到它。”汝儿是下定了决心,整个人倾身趴在桥上,一双手拚了命的朝池里荷花伸去。
  “小姐!”小乌鸦这回可是心都跳出来了。
  “别老在哪里叫!帮帮忙拉住我啊。”汝儿大叫,眼看就要摘到那朵荷花了,正兀自高兴之余,一个重心不稳,连小乌鸦也拉不住她,噗通一声就掉进荷花池里了。
  “小姐!”小乌鸦吓得连忙想下去救人,一想起自己也不谙水性,见汝儿在池里拚了命的挣扎,急忙大喊救命。
  但喊了半天,就是喊不来一个下人,没办法,谁叫天气这么热!下人能偷懒就偷懒。
  “小姐,你等等我,我马上就去找人来。”小乌鸦吓得眼泪夺眶而出,急忙朝大宅奔去。
  只可怜那汝儿——
  连呛了好几口水,一双手臂还在水里拚命拍着,不过那似乎没多大效用,只见她愈沉愈下面,隐约中听见远方的大喊声,看来小乌鸦已经找到人了……她的意识逐渐模糊,身体也愈往下沉,这种感觉与过去十五年来的每一晚相似……
  一段奇缘带领着她穿越了数百年的时空……
  如梦似幻。
  
  不用回头,丁月兔就知道那个该死的莫汝儿又在她身后好奇的凝视着她了。
  “该死!难道你不懂得去拜访人家,就算不敲门,起码也该出一声吧?”她略带不耐地回过头——果不其然!只见莫汝儿那小妮子正好奇的看着她身上穿的衣服。
  “月兔姑娘,你身上穿的是什么?”汝儿好奇的问,一双慧黠的眼珠在她身上不住的打转。
  “衣服啊。”丁月兔对于她的好奇老早就习以为常了。只见她跷着二朗腿,嘴里叼着一枝笔,很有礼貌的回答她的话。
  “这是什么衣服啊?怎么可以露——你的肚子呢?”汝儿看着她的肚脐眼暴露在外面,虽然没有吓得哇哇大叫;毕竟看惯了嘛!但总还是觉得似有不妥。
  “这是内衣——内衣外穿的那种。”月兔想了想,解释道:“就是你们所谓的肚兜啦。”
  汝儿一脸惊吓。“肚兜?你确定?”
  “确定得很!毕竟还是我的时代,而不是你莫汝儿的时代。小姐,我拜托你……不!我求你行不行?我丁月兔求你以后不要再一声不响的出现在人家身后,如果不是我已经习惯了,恐怕还会以为来了一个女鬼吓我呢!”
  其实早在十五年前,她与汝儿在某种磁场……大概是磁场吧?谁知道是什么鬼玩艺儿!反正就是有某种互吸的能力。自从她五岁某天正在舔棒棒糖的时候,她就见到汝儿了!那时汝儿不过约莫二岁大。幸亏她们当时还是小孩子,对奇异的事物接受度高,也不至那般惊讶。总之,在十五年前,这明朝的莫汝儿便闯进了她的时代,其实也不算闯进啦,就该说是不小心飘进她的时代。老实说,当时她还以为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古代的鬼魂呢!到最后,她才发现原来汝儿还是活的,只不过因为某种未能解释的原因,每当汝儿失去意识时,魂魄便飘进她的时代来——也就是公元一九九四年。不过,只有她一个人能看见而已,也不知是何故。总之十五年下来,要不习惯也难,只除了这小妮子老喜欢待在人家后面吓人之外,其他的她都大可接受。所谓人吓人才真正能吓死人呢!
  汝儿撇撇嘴,一张小嘴瘪了起来。
  “你自个儿胆小,就怪到别人的头上。你们未来的人都是这样吗?”
  “不,我们中国人待客人之礼是因人而异。对你这种不吭一声就冒出来的丫头,也别谈什么客气了。”
  汝儿一脸受伤的表情,一双灵动的眼眸半垂着。
  “你不喜欢我?我还以为我交了一个好朋友呢!在府里,除了小乌鸦之外,我是再也没有其他知心朋友了,偏偏小乌鸦又老把我当成主人侍候着,想找个人谈话可是难上加难,更别谈我那个姊姊了……”她故意说得好可怜,还在最后加上幽幽的叹息声。
  “呸!谈起你那两个姊姊也真好笑。什么莫忧、莫愁?人家古代这两个名字代表的可是天仙绝色的大美人,哪像这两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你啊,就像是古代版的灰姑娘。”
  可怜的表情暂时被遗忘了,汝儿立刻好奇的抬起头来——也许你不相信,汝儿的求知欲可是旺盛得很。
  “什么是‘灰姑娘’?我没听过啊。”
  “灰姑娘就是……”月兔想了想。“就是受人虐待的小丫头嘛!你是早生了几百年,要不然现在哪还有什么灰姑娘?只有为自己而战的现代女战士。”
  汝儿皱皱鼻头。“什么是‘女战士’?”
  “女战士就是……”月兔转了转眼珠,懒得细说,只得含糊带过:“你最近过得如何?”
  “好极了。”汝儿甜美的说:“最近我在教小乌鸦识字,还复习上回你教我的字,本来想教娘亲,不过她没什么兴趣,也就不了了之了。什么叫“蛇蝎心肠?”
  翻了翻白眼,月兔简直受不了她的求知欲。
  “心思歹毒的女人。”
  “哈!真贴切。”汝儿咭笑着拍掌。
  “这就是古代男尊女卑的封闭社会!男人可以去上学堂;女人呢?在家刺绣,要不就相夫教子,做一辈子的黄脸婆。”月兔很为汝儿不值。像汝儿这般聪慧之人,要是上学堂,肯定不比其他男人差。
  “这大概是因为男人怕女人吧?”汝儿沉吟着:“也许是他们知道女人上学堂,求得知识后,可能比他们还要出色也不一定!上回你不是告诉我,也有女性做皇帝的吗?”
  “不是皇帝,是英国王妃。”
  汝儿猛点头。“是啊,就是她!我就好想去学堂念书,而不是听娘亲的话,学习做一个……你说什么来?黄脸婆?”
  月兔好笑的凝视着她。
  “没错!黄脸婆。说起黄脸婆,你的姊姊应该早就嫁人了吧?十五、六岁就是嫁人的好时机——对你们而言,过了这个年纪,大概就算是老处女了吧?”
  “还没有呢!”汝儿瘪起了嘴。“爹一直在等机会。如果能把姊姊嫁入王府里,那就可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惜就这样一拖三年,还找不到好人选。”
  “你呢?”月兔坐在椅子上,一边喝着可乐。
  “我?”汝儿被铁罐上的英文字母吸引过去。
  “是啊!你也有十七了吧?十五已是及笄之年,算是成年了。什么时候有好消息?可惜不能去喝你的喜酒。”
  “我才不成亲呢!”汝儿一脸稚气。“娘亲还要我照顾,如果没有我,她会活不下去的。再说,我整日待在莫府,想遇上一个如意郎君也不容易。”汝儿天真的说。
  在她心里,还没有成婚的念头,一来是年纪太小;二来没谈过恋爱,什么男女之爱、痴心相待,她可是一点概念也没有。
  “你呢?要是你成亲了,你的夫婿会不会不让我们见面?”汝儿不想失去这个朋友,天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朋友!在莫府她没人可以交谈,就连和母亲也没什么话好说。
  月兔眨眨眼。“一朝是朋友,就永远都是朋友了嘛!要我结婚?非三十不嫁。”
  “三十?”汝儿一张小嘴张得真大。“到那时,你都可以领个贞节牌坊了呢!还会有谁要你呢?”语毕,她的身体隐约的漂浮起来。
  月兔对这情景早习以为常,她很开心能摆脱汝儿,还热情的朝汝儿挥挥手。
  “下回见了,汝儿。”她看着汝儿逐渐消失在她面前。
  然后她继续埋首日记中,对那该杀千刀的干哥投以所有的怨恨。
  
  “醒来了!终于醒来了。”混杂的声音在汝儿耳边吵着,虽然想睡个好觉,不过也只有睁开眼睛了。
  “娘。”她唤着眼前约莫三十来岁的少妇。
  舞娘拭拭眼泪,身边站着松了口气的小乌鸦。
  “你这孩子总算醒来了!你存心想吓死娘是不是?又不是不知道自己是旱鸭子,干嘛跑到水里头?”
  “人家想摘朵荷花送给娘嘛!”汝儿挣扎着坐起来,投入舞娘的怀里,小时候她最喜欢的就是依偎在娘亲的怀里,感觉很温暖,应该是说有妈妈的味道吧?
  “要摘荷花叫小乌鸦去摘,何必你一个大小姐亲自去摘?”
  汝儿悄悄的瞄了一眼小乌鸦,低低的笑了笑:
  “娘,你忘了小乌鸦也不会游泳啊?”
  “你也不会,怎么你就跳下去了?”
  “人家不是故意的嘛。”
  “要不是小乌鸦及时找到长工救起你,只怕你这回早没命了。”说着说着,舞娘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娘亲的眼泪之多大概是居全国之冠吧?汝儿忍不住想道。打从她小时起,每五回见到她娘亲,就有三回见她是哭着的;不但哭,而且哭得连眼睛都肿成核桃般大,到头来还得靠浓妆才能遮掩得住。其实遮不遮掩都无所谓,西厢小阁除了她们母女俩之外,就只有小乌鸦了,加上偶尔送柴来的长工也不过是四个人而已,偏偏她娘亲还奢望老爷会有朝一日改变心意,踏入西厢小阁来见她,届时当然得以最好的面貌来招呼老爷。不过这都只是她的奢望而已,汝儿就从不敢戳破她娘亲的幻想,宁可她继续保持下去,也比三天一小哭、五天一大哭、一年寻死一次要来得好得多。
  眼见她娘亲眼泪愈掉愈多,连汝儿也不得不找条手绢给她拭泪,可是找来找去,才发现自己除了上身着一件小肚兜,脚踝系着一个小金锁之外,身上可是什么都没有了。
  汝儿立刻挤眉弄眼的暗示小乌鸦。
  小乌鸦马上知趣的把自个儿手绢给捐献出来。
  “夫人……”她话还没说完,就让舞娘给擤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了。
  “娘,别哭了,反正我还好好的,老哭多不吉利啊!”汝儿哄着她。
  “娘是想到咱们母女俩的命运,就忍不住落泪。娘吃苦不要紧,可是原以为你会有一番不寻常的命运,那得道高僧是这么说的,还把金锁给了你。要是他诓了咱们母女俩,娘说什么都对不起你。”
  其实在那个时代,不迷信的人很少,莫老爷也不例外。在莫忧、莫愁三、四岁的时候,找了一位得道高僧,其实也能不算是找,应该说是不请自来,他一连待在莫府外头三天,后来,莫老爷一听是位得道高僧,立刻请他进来为两位小姐批命。只见他一脸白须,看起来仙风道骨,见了莫忧、莫愁也只是吐了一句:“此二女一生必享尽荣华富贵。”乐得莫老爷喜不自胜,还特地留下这位高僧盘桓数日。岂料,隔日高僧离去前,在西厢甫出生的小汝儿的脚上系了一个金锁,那锁的下方还有个锁洞,任凭舞娘请来多少锁匠,也无法开锁。据说锁孔精巧无比,就连京城第一名匠也束手无策,可怜汝儿只得十七年来都系着那个金锁,所幸平日穿着襦裙,得以遮住。要不是舞娘在金锁上看到一行字,上头隐约写着:“开锁者,姻缘天定”,说什么她也会请尽天下名匠为她的汝儿开锁,但汝儿日渐长大也是其因之一,总不能为了开锁,让一个汉子看到黄花大闺女的足踝吧?
  她们哪知道那高僧离去后,莫府许多值钱的东西也不翼而飞,隔日城门还贴上皇榜,缉拿这个得道高僧。原来这高僧原是一名盗匪,曾入宫偷了不少宝物,这金锁便是从皇宫内院偷出的。传言这金锁源自汉朝,能自个谋求有缘人,除了甫出生的婴儿能拥有它之外,要谁沾惹了它,只怕没有好下场,可惜那盗匪偏就不信邪,连同其他珠宝字画一块儿偷了去。殊料自从这盗匪偷了金锁后,非但无法把它转卖出去,反而一日不如一日,连续几次差点就让官府捉到,他的山寨也在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老婆、小妾全跟人跑了,更别提那些原本忠心耿耿的手下在一夜之间叛变,自立为王了!于是乎,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得不信这个金锁的恶咒了,便下山四处寻找出生的婴儿。说也奇怪,那一个月里,京城几户人家里除了莫府刚出生一名女婴外,可不曾见过哪家生下孩子,于是为求自保,只得假扮高僧混进莫府,只见那舞娘还当他是得道高僧,而深信不疑呢!
  所以舞娘也只得暂时搁下解锁这件事,等到将来再说。
  她只期盼那得道高僧可不是胡诌乱盖,要是误了汝儿一生,那可是万万不可。
  但话又说回来,莫家老爷从没关心她们母女,更别说可能为汝儿选夫婿了。再说,汝儿也没莫忧、莫愁的姿色,八成莫老爷这辈子都不可能为汝儿找一门亲事了,再加上她们母女俩从没出过莫府一步,届时岂不是要汝儿老死在莫府?
  莫非那开金锁的男人会自动找上门来?舞娘当下否决了这个念头。莫府平日除了进进出出的长工,还有那每隔一月在府外叫卖的绣花郎之外,就不见什么年龄相仿的男人。当然啦,这样说或许太过牵强,年龄相仿的不是没有。只是全是来登门求亲——对方是忧、愁二姊妹;至于汝儿,根本没人知道莫府还有个小女儿,何况她又是妾室所生,能让汝儿嫁入普通人家,她就已经要谢天谢地了,也别奢想什么门当户对的好人家……
  看出娘亲心中想法的汝儿,不依的大叫:
  “娘,我才不嫁人呢!”
  “傻娃儿,不嫁人是孩子气话,哪家女儿不嫁人的?当心给人见笑了。”
  “才不呢!谁说女儿家就一定要嫁人的?就有人立誓三十不嫁,我怎么不可以?”
  舞娘睁圆眼。
  “你听谁说的?是小乌鸦,是不是?”她厉言转向站在一旁的惶恐小丫头。“你是怎么照顾小姐的?怎么尽把这些不三不四的思想灌输到汝儿的脑袋里?当初要不是汝儿把你从后门垃圾堆里捡回来,只怕你今天也不知流落到哪去……”
  “娘!”汝儿翻了翻白眼。“不是小乌鸦的错啦!是我自己胡乱说的,你可不能怪到小乌鸦的头上。”不是她不想让娘亲知道月兔的存在,实在是非自己亲身经历,不能体验其真实性,为免娘亲再怪罪下来,所以只好编个谎言啦!要是哪天对娘亲说明朝的寿命只有二百多年,岂不吓坏了她?
  舞娘这才吁了口气,微笑道:
  “汝儿,改明儿我就差人去找你爹,让他给你说一门亲事,你说好不好?”
  “不好。娘,汝儿陪在你身边一辈子不也挺好?干嘛老想着把我嫁出去?反正我还小嘛!再过几年也不迟。”她没说出的是:她爹会理会这件小事才怪!
  “一个姑娘家迟早是要嫁人的。”舞娘清丽的脸蛋多了一抹落寞。“也好,你就再陪我几年,至少在这府里人人敬你是个小姐,将来也不知你的夫婿疼不疼你?”
  汝儿转了转眼珠,笑道:“他要敢不疼,我就休了他!”
  舞娘一脸惊骇。“你在胡说什么?”
  “娘!这又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既然丈夫可休妻子,做妻子的当然也可以休丈夫嘛!这叫男女平等。”
  “傻娃儿,你又是从哪学来的想法……”舞娘才转向小乌鸦,只见她赶紧晃着头,结结巴巴的澄清:“二夫人,不是我!我没有……”
  “娘!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汝儿早见怪不怪了,和月兔那个时代接触也有一段不算短的日子了,什么都早已经司空见惯了。离婚还算事小,那年头什么男人跟男人成亲、女人跟女人成亲都已经是见怪不怪的事了,大概只有她娘亲才会还张着一张嘴巴,露出不可思议的模样吧?
  舞娘也不是笨人,犹自猜想着汝儿可能是受了刚才惊吓,所以才会说出惊人之语,也许她该请道士来收收惊。她迅速站了起来。
  “娘,你要去哪里?”
  傻娃儿,娘去厨房给你炖点补品来,瞧你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难怪会掉进水里!这十几年来又没少你一顿饭的,怎么会瘦成这样呢?”舞娘胡乱搪塞一个理由,准备叫长工去请个道士来。
  一见舞娘走去出,汝儿忙不迭的爬起来,换上小乌鸦奉上的衣服。
  “走,咱们再去摘那株荷花。”
  “小姐!你还要去?万一又跌下池里,二夫人会打死我的。”
  “呸!我就不信天底下没有我莫汝儿做不到的事。你不去,我去。我一定要去摘下那株荷花,要不然我多没面子!这叫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你懂不懂?”说完就一蹦一跳的跑出去。这回她可记得穿鞋了,只不过那又臭又长的裹脚布早让她给藏起来了!这么热的天气再裹得这么多,不得香港脚才怪!
  小乌鸦见状急急忙忙的追出去。
  什么叫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她是不知道;反正她是没念过一天书,小姐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就算小姐说总有一天人会飞,她也相信。
  反正小姐最大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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