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仙病了。
  不住呕吐、高烧、呼痛,且满嘴梦呓。
  四海十分担心,自然而然,担起服侍她的责任。
  陈尔亨却不经意他说:“何翠仙哪里死得了,不怕不怕,她原在阴沟长大,至多回到阴沟去,还不是如鱼得水。”
  但是翠仙的情况十分可怕,双眼窝了进去,嘴唇烧得爆裂滴血,口口声声“水水”,但一喝下去,随即连血一齐吐出来。
  陈尔亨坚持:“她会好的,再凶险的难关她也渡过。
  船渐渐驶人大海。
  入夜,四海偷偷钻上甲板张望,穷了千里目,看到的仍然是海水,去到最远之处,海与天联成一线,四海再也分不出哪里是海,哪里是天。
  一个老水手问他:“害怕吗?小伙子。”
  四海摇摇头,他只觉心旷神怡,说不出的舒服。
  老水手告诉他,“看到海天分隔的线没有?那叫做地平线。”
  四海有个疑问:“船一直驶一直驶,驶到那条线的边沿,会不会掉下去?”
  老水手答:“我出入这个海不下十来次,船从来没掉下什么悬崖,西洋人说,地是圆的。”
  四海好奇了,“地方地方,地不是方的吗?”
  “外国人看事物不一样。”老水手呵呵笑。
  四海扒在船的栏杆上,身子随着波浪起伏,月黑风高,他已远离家乡,剪了辫子,奇是奇在他内心却并不愁苦。
  老水手发问:“你姐姐怎么了,好些没有?”
  姐姐?四海一怔,这才想起,人家指的是何翠仙。
  他摇摇头。
  老水手嗯一声,“杀了人,冤魂作祟。”
  四海猛地抬起头,什么,说些什么,谁杀人,何翠仙杀人?
  四海并不懂掩饰,他嘴巴张得老大,眼睛瞪得滚圆。
  老水手笑了,“你还蒙在鼓里吧,真胡涂,抓到了,可是要一起治罪的。你姐姐杀了外国人、在英国人地头杀英国人,你想想,后果如何?”
  四海并没为自身担忧,他立刻转身离开甲板,匆匆下到船舱。
  他把翠仙扶起来,看到她眸子里去,“翠仙,你杀了什么人?说出来,说出来会好。”
  翠仙已不似人形,同四海起初见到那个俏丽活泼刁钻的美人儿是两回事。
  她牙齿碰牙齿,“是,”她虚弱地回答:“我杀了罗便臣。”
  呵,怪不得。
  电光石火间,他把整件事贯通。
  翠仙嚅动嘴唇,四海把耳朵点近去。
  “你们走了之后,入夜,他又来了,狠狠地打我,他要取命,要活活打死我,我抢到他的火器,朝他胸口扳动,轰一声,他胸膛穿了一个大洞,血,血喷得一天一地,他嘴巴还能说话,他哗哗哗叫——”翠仙的声音渐渐凄厉。
  四海不怕,四海握住她的手,“你是保护自己,你没有其他办法,他要活活打死你。”
  “是,”翠仙不住点头,“他说打死一名支那婊子,犹如掐死一只蚂蚁。”
  四海声音忽然沉了下去,“罗便臣死有余辜。”
  翠仙已经力歇,“呵,死有余辜。”
  她又沉沉睡去。
  四海猜想翠仙是被打断了肋排骨。
  他呆呆地坐在她对面,守护着她。
  四海时常听老人家说,过头三尺有神明,他暗暗为何翠仙祷告。
  她只比他大几岁,她也叫翠仙。
  四海想到乡间大宅高墙内的翠仙,内心温柔地牵动。
  既然不能再见那个翠仙,对这个翠仙好,也是一样的。
  这个时候,他舅舅提着灯,摇摇晃晃地进舱来,“嗳,这只船上,什么都有。”他白饭黑饭都吃饱了。
  见到外甥在一角发呆,他倒有点担心,“什么事,翠仙不行了?”
  翠仙在这个时候呻吟一下,动了一动。
  四海冷静他说:“她会好起来的。”
  陈尔亨看了四海一眼,发觉外甥忽然成熟了,讲话口气像一个大人,他轻轻说“你都知道了。”
  四海点点头。
  陈尔亨搔搔头皮,“当时她六神无主,满身血污,在赌场找到我,我有什么办法?只得一起去找李竹,李竹怕事,索性把与这件案有关的人统统赶往金山,一了百了,我们上船时,英国兵已在搜捕何翠仙。”
  四海不语。
  过一会儿他才问舅舅,“你本与此事无关,为何与她一起逃亡?”
  陈尔亨这样回答:“人,有时候要捱捱义气的。”
  四海点头,这是他舅舅至今还能混一口饭吃的原因。
  再过几日,不知恁地,天热了起来。
  日与夜,单布衫都穿不住,浑身淌汗,简直像是夏天,但四海知道季节明明是十一月。
  他极之讶异拉住老水手问长问短。
  老水手答:“快到狮子城了,船朝南驶,必定越来越热。”
  “呵,那么说来,整个世界,一个冷一头热?”
  “也不然,你等着瞧,船渐渐往南驶,到了极南之地,天又转冷了。”
  “嘎,这么怪?”
  老水手笑,“嘿,不然怎么叫做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四海深深吸一口气。
  老水手一转身,打了一个突,低头匆匆走开。
  四海回过头去,发觉翠仙站在他身后,她不知是什么时候上来的。
  她披着一件黑长衣,迎着风,空荡荡像只空架子,全然没有重量,她颤巍巍他说:“天气好热。”
  四海一颗心落了地。
  翠仙可以活命了。
  他高兴到极点,“我替你打水抹身,再替你找吃的,”
  他扶着她下去。
  四海服侍她一口口喝粥,这次好,她没有再咯出血来。
  翠仙看着四海,“这些日子,都由你照顾我?”
  四海只笑笑。
  “那么赃,你不怕?”她低声问。
  她那双猫儿眼,恢复了三分神气。
  四海顾左右,“你胸口不痛了吧。”
  翠仙点点头,“我会报答你的。”
  四海忽然笑了,他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翠仙凝视他,过一刻说:“小兄弟,你会有出息的。”
  船在狮城泊岸。
  骤然看到陆地,四海欢喜莫名,跟着老水手上岸观光。
  翠仙叮嘱他,“你要小心,狮城也属于英国人,不要闹事,速去速回,替我买两套新净衣裳回来。
  四海讶异到极点,“什么,又是英国人?他们倒是会得霸占地皮。”
  翠仙也笑,“四海,你真有趣。”
  可不是,船一泊岸,就看见一支米字旗,触目惊心。
  四海安慰自己,“不怕,消息没传得那么快。”
  只听得翠仙嗤一声笑,“你以为你乘风破浪,已经逃过大难,你听过电报没有?重要消息即时立刻由这一头传到那一头。”
  四海失声了,“已经发明了?”
  翠仙笑,“可不是已经发明了。”
  四海额角沁出汗来。
  翠仙笑,“你放心,是祸躲不过,我们此刻上亡命之徒,往后的日子,统统是拣回来的,去,高高兴兴的去玩。”
  四海细想,事到如今,乐得豁达,跟着者水手落船。
  这一逛要待黄昏才回去。
  老水手先去找亲戚,同样是中国人,讲的却是潮州语,四海仍然听不懂,内心嘀咕,这件事可真要想想办法解决,否则的话,要紧关头,你叽叽我呱呱,一句不通,救不了火,也救不了人。
  一群老人对四海极之友善,四海吃得饱饱,饭后有人捧上绿色凹凸果子,一剥开来,四海惊绝掩鼻,这么臭!烂了。
  谁知众人吃得津津有味,“榴莲,榴莲。”
  留连。
  四海静下来,他最爱留连的地方,是包宅墙外,将来,如果有机会,他一定要把这些山海经告诉墙内的翠仙。
  街上处处是大芭蕉树,开出鲜红与嫩黄的花来,香气清新,看样子,狮子城也绝对是个好地方。
  “可惜有英国人。”四海喃喃道。
  “他们无处不在。”老水手感渭。
  “真厉害。”
  “是极度狡猾深沉的一种人。”
  “他们的皇帝,很会打仗很凶狠吧。”
  老水手笑说:“奇是奇在英国是女人做皇帝。”
  “女人!”
  “是一个胖胖的女太太。”
  四海瞪大眼睛,“噫,你怎么知道?”
  “我看过画片。”
  “普通人也见得到?”
  “他们风俗不一样,女皇帝书片挂在巡捕房,倒处叫人看。”
  还有这种事,“神气吗?”
  老水手回答:“不过是个穿戴考究的外国女人,叫维多利亚,裙子一样光着膀子,一头一身金刚钻,都是进贡的宝贝。”
  四海的问题多得出奇,“他们是女儿国吗?”
  “去,去,替你姐姐买衣裳去。”
  四海尽挑薄衣裳。
  老水手说:“也要备点厚衣,可是这里一年四季炎热,嗯,我在船上倒是收着一箱女服,你问你姐姐要不要。”他做起生意来。
  四海莞尔。
  狮城女服与他见过的完全不同,布上花纹斑斓,一搭一搭,配合得瑰丽夺目,缝工较粗,四海记得他们罗家家境尚好的时候,母亲的裙子密密都是细摺,摺内绣花,每跨出一步,裙子扬动,才露出隐藏的绣花来。
  老水手又把他带到印度街,最吸引四海的是首饰铺,乡下孩子进了城,不知所措,贪好看买了一大堆镯子项链,那么便宜,当然是假货。
  甫出店门,四海便看到英国巡捕擦擦擦操过,红上衣黑长裤,齐膝的皮靴,一脚踢上来,吃亏的一定是手无寸铁的小老百姓。
  暮色四合,四海收拾了游兴,他想回船去。
  此刻,船底暗舱算是他的家,陈尔亨与何翠仙是他唯一亲人。
  他把买回来的东西摊在翠仙面前,献宝似。
  翠仙只是骇笑,“兄弟,你哪里弄来一大堆垃圾。”不表示欣赏。
  她脸色已好得多,不知在船上何处弄来衣裳,仍作西式打扮。
  她让四海看她锁骨,“断了,长回来,凹凸不平,”十分感慨,“洋鬼子把我们当猪狗。”
  陈尔亨听见了,在一旁懒洋洋他说:“你自己身上可流着外国人的血。”
  何翠仙恨恨他说,“我不是外国人!”
  “那么,”陈尔亨挪揄她,“你是中国人。”
  “我讨厌做中国人,一辈子不超生的支那族。”
  这下子连陈尔亨都动气了,“那你是什么东西?”
  何翠仙忽然用手掩着脸,像所有女子那样,号啕痛哭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陈尔亨悻悻说:“杂夹种就是杂夹种。”
  船渐渐住西驶。
  天气一直燠热。
  四海发觉翠仙那件黑色长鳖里有秘密。
  他们三人在海上已经有一段日子,吃用却完全不愁。
  每隔一段日子,翠仙便悄悄拆开长衣的缝子,取出一枚小小金币,拿到甲板上变换他们日常所需。
  接着她搬上船舱去住,四海去看过,小小房内有小小的床,铺着洁白的床单,还有一扇圆型的窗。
  翠仙向四海解释,“这是荷兰人的船,李竹也真算帮了我一个大忙。”
  四海不语,心里却想,那李竹,一定得到不少好处,外头这些人,不见利益,哪里肯出手帮人。”
  翠仙凄然一笑,“我历年来挣下的钱,为着逃命,也就去净了。”
  语气像老妇,其实她只比四海略大几岁,呵经历的事实在太多,直把她催逼得老了。
  “四海,下一站,我们到天竺。”
  四海大吃一惊,那不是唐僧带着孙猴子去取经的地方?到了西天了!
  翠仙笑“哪里算西天,西天还远着呢。”
  “你怎么懂得这么多?”
  翠仙沉默一会儿,“各路人客告诉我的。”
  “西天可是有金山?”
  “你以为真的有一座座金山银金,予取予携?要用腰那样粗水炮射到山坡冲烂石块泥沙,然而用淘箩在水中慢慢淘出金沙来,运气好,整日才淘到一小撮。
  “我不怕吃苦。”
  “四海,每个矿派都有主人,你争我夺,每日动刀动枪,不知葬送几许人命,你以为你肯吃苦就行?真是孩子话。”
  四海羞红一张脸。
  晚上,他睡在醉若烂泥的陈尔亨身边,喃喃道:“妈妈,外边世界真如山海经一般!返家以后,我会逐一告诉给大弟小弟,大妹头小妹头他们知道。”
  他舅舅呻吟一下,翻一个身,大有醉乡不住住何乡之乐。
  四海忽然发觉舅舅从头到尾没有在现实世界里生活过,他活着也似做梦,而罗四海不知恁地,误打误撞,闯进他的梦去,与他分享梦境里的喜怒哀乐。
  一朝醒来,他仍在家里,母亲会同他说:“到西厢去问四婶婶借一壳米。”
  四叔四婶就住在前头,他们一家有鱼有肉,故此每月黄昏专等四海去借米,每日做一次好人,乐趣无穷。
  四海叹口气,如今他离开了家,担起这项借米责任的,该是大弟了吧。要不,就是大妹头,男孩上门去又还好些,他们总怕男孩忽然转运有了出息之后会记仇,而女孩,爱怎么欺侮都可以,她们凭什么翻身。
  他离了家,一壳米够吃了。
  四海鼻子发酸,终于那穷眼泪被他吞到肚子里。
  他这些委屈,墙内的翠仙统统知道。
  他什么都告诉她。
  第二天清早,老水手同四海说:“小兄弟,厨房少了一名伙头军,你干不干?”
  四海大喜,“我行吗?”
  “肯吃苦,有志气。”
  四海茫然,吃苦是生活的第一步,不迈开这一步,什么地方都不用去。
  “我愿意尝试。”
  俗云近厨得食,这下子四海不用愁了。
  老水手把四海带到厨房,他第一次见到西洋人的灶头,啊,不得了,生火用一块块黑色的煤炭,用风箱吹得通红,上边搁着铁板,大铜锅一只只排开,阵容庞大,厨房里热得人面色通红,心火旺盛,大厨一见他就喝道:一还不动手?”
  四海立即投入工作。
  他负责烤面包,一片片簿簿的面包夹在夹子里,朝着炭火烤到两面黄为止。
  别看这简单工夫,挺考人,稍不留神,立刻烤焦,一个早上四海聚精会神瞪着炭火,眼前渐渐一片血红,汗水直滴下脖子。
  他用一块白毛巾扎在额头。
  没想到第一天工作就获得赞赏,水手下来,大声说:“今朝的吐司呱呱叫,没有一块焦,船长问你们是几时转的性。”
  四海高兴得一颗心突突跳。
  翠仙知道了这事,诧异问:“你喜欢做厨子?”半晌才喃喃说:“也好,行行出状元。”
  陈尔亨笑,“他怕饿,靠近厨房,比较稳当。”
  四海被说中了心事,但笑不语。
  在厨房里,他手不停,什么都肯做,学一次即会,没他的事,也在一旁暗暗留神。
  只是那炉火实在热,四海发了一脸疮,每晚临睡,四肢百骸均酸痛得如要分家,可是一觉睡醒,又像没事人一样。
  船到天竺,他已成为厨房一份子,自由进出。
  他舅舅说:“偷点好东西出来吃。”
  四海立刻涨红面孔。
  “不中用的东西。”
  翠仙嗤一声笑出来。
  她又长胖了,气色好许多,不知从何处弄了一把摺扇回来,自然没有先头那几把考究,但装模作样地扇起来,也很有风情。
  四海觉得十分宽慰,倒底又活下来了。
  一夜,四海在厨房轮值,师傅们均已休息,一名学徒开小差去了乘风凉。
  偏偏有水手下来说:“船长肚子饿想吃宵夜,快弄碟可口小菜。”
  四海头皮发麻,呆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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