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打扮,从心一边看着镜子里的人,呵,一个被生母抛弃在一棵槐树下的孤婴,不知怎地,神推鬼拥,竟然活了下来,长大成人,到了今天。还有什么看不开的事,想到这□,不禁豁然开朗,从心嫣然一笑,镜中的她,真的色若春晓。更衣时她吸进一口气,拉上翠绿色织锦窄身旗袍拉链,有人忍不住称赞:“真是历届最漂亮的选美皇后。”
  她镇静地踏上台板。因为一点挂虑也没有,所以表现更加大方成熟,博得掌声如雷。
  最后一关,司仪问一个严肃问题:“燕小姐,作为华侨,你对海外华人有什么盼望?”
  事先准备好的台词比较圆滑、简单,从心照□演说一遍,但是忽然自己加上结尾:“我希望华裔团结,说普通话、广东话、福建话的全是华人,还有,乘飞机去的不要瞧不起搭火车的,坐车的别轻视走路的,切勿互相排挤,须彼此爱护。”
  台下忽然静了几刻钟,司仪□□一把汗。接□,有人高声叫好,有人喝彩,有人站起来拍手。
  温士元在家□边喝啤酒边看电视,到这个时候,才喃喃说:“了不起,燕阳,真勇敢。”
  宣布赛果时从心并没有专心听叫名,她在想,明日后,她该回乡去探访信义婆了。
  “第二名是燕阳。”
  她没有站出来。
  “燕阳!”
  身边有人推她,呵,第二名,她居然得到亚军,假水钻皇冠戴到她头上,从心泪盈于睫。冠军是名英国文学硕士生,平日对从心还算和气。
  从心到后台借了邓甜琛的手提电话打到张家。
  “我得了第二名。”她哽咽地报告。
  “闹出了一点新闻,还有第二,算是不错了。”他什么都知道。
  “真不好意思,干扰你平静的生活。”
  “那算是什么,你别放在心上。”
  “子彤好吗,我真想念他。”
  “我们等你。”
  “明日我会去探婆婆。”
  “那是应该的,速去速回。”
  邓甜琛叫她,她挂上电话。
  “燕阳,这位是祈又荣导演。”
  从心点点头,披上外套,预备离去。
  祈导演笑,“外边记者布下了阵,你怎么走得了?”
  从心不由得对这位女导演有点好感。
  “可否约你谈谈拍电影的事?”
  这么快,台前得了奖,台后就有人谈合约,她已经找到了青云路?
  邓甜琛说:“又荣,放心,我会帮你约时间。”
  导演笑,“谢谢你,老同学。”
  原来是同窗,从心很羡慕,她就没有旧同学。
  导演说:“开我的车走吧。”
  邓甜琛把一顶渔夫帽交给从心。
  从心被工作人员带到天台,再走到另一边停车场。她松一口气,抬头一看,原来是星光灿烂,空气意外地冷冽清新。从心有点凄惶。可是来不及伤春悲秋,邓甜琛已催她上车,一溜□似把车开走。功德圆满了,从心闭上眼睛。
  只听得邓甜琛轻轻问:“可要召开记者招待会,一次过回答或声明不会回答任何问题。”
  从心微笑,“政府有无规定私人事件必须交代清楚?”
  “当然没有。”
  “那就恕不多讲了。”
  “好。”邓甜琛喝彩。
  “你也赞成?”
  “这年头愿意不说话的人愈来愈少。”
  从心喃喃说:“不说话的女人。”忍不住神经质地笑出声来。
  “像不像个戏名?”
  “为何那么多人说个不停?”
  “宣传呀,世上没有好宣传或是坏宣传,宣传就是宣传,都希望红起来,或是红一日两日、一月两月也好。”
  从心叹息一声。
  邓甜琛说下去:“英雄不论出身,美国新晋民歌手珠儿不久之前还住在一辆福士车□,无家可归,成名之后,身家亿万,穿华服戴珠宝做时尚杂志封面。”所以商业社会那样重视功利。
  从心忽然说:“这条路不对了,我们不是回家去吗?”
  邓甜琛答:“怎么回家呢,守满记者,到朋友家暂住一晚可好?”都事先安排好了。
  “那位朋友是谁?”从心镇定地问。
  邓有点尴尬,“温士元。”可是从心只点点头。
  车子往山上驶去,不久到一间小洋房面前停住。
  有人迎出来,正是温士元。他替她开车门,“燕阳,要是你不愿意,我立刻送你到酒店。”
  从心只是答:“没问题。”反正处处为家。
  他松口气,请从心进屋。
  从心转头说:“我真怕王小姐不高兴。”
  又一次,温士元像是忘记世上有王书娴这个人,“谁?”
  “你的女朋友王小组。”
  “她,呵,我的朋友即是她的朋友,她会明白。”
  从心看□他。
  她不相信世上有那样大方的女子。
  温士元双手插在口袋□,只是嘻嘻笑。
  小洋房布置得十分雅致,墙上挂□多幅彩色缤纷的抽象油画做装饰。从心走过去细细欣赏。
  温士元在一旁介绍:“大建筑师勒卡甫亚尔的作品;我自十年前开始收集他的油画,他大部分作品在东京。”
  从心坐下来,温士元斟一杯汽酒给她。
  从心说:“你懂得真多。”
  “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可以与你分享。”
  从心不语。
  “你喝的香槟叫克鲁格,有时候,克鲁格不标明年份,因有声名保证,所有这个牌子产品都是香槟之王。”
  从心却抬起头来困惑地问:“你背□女友招待别的异性,难道一点不觉羞愧?”温士元不出声。
  从心轻轻说:“哗,人心叵测。”
  温士元想申辩:“我──”
  从心笑笑放下酒杯,“我倦了。”
  穿□极细高跟鞋子走了一晚,不知多累,她到客房沐浴。在热水莲篷下她静静思索,电光石火间,豁然大悟。她立刻里上大浴袍跑出浴室去找温士元。
  他在书房听爵士音乐。
  从心笑□说:“我明白了。”
  他转过头来,“明白什么?”
  他看到出水芙蓉似的她,不禁呆住,他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也是穿□大浴袍,此刻的她额角还点缀□亮晶晶的水珠,他从未试过这样强烈需要拥有一个异性,不是逢场作戏,他想与她长相厮守。
  温士元觉得迷惘,他咳嗽一声,“明白什么?”
  从心伸出袖子抹去额上水滴,笑□走近一步,“根本没有王书娴这个人是不是?”
  温士元退后一步,“哎呀,你真聪明,被你猜到了,我们无意欺骗你。”
  从心反而高兴,她不想一个好心女子有所误会。
  “王书娴是家母的名字。”
  从心既好气又好笑,“为什么要创造这个人?”
  温士元答:“都是智泉的意思,他向我借公寓,可是怕你不肯住在男人家□,所以说是一位小姐香闺,本来无事,偏偏我好奇,我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女子叫精乖聪明的李智泉这样尽心尽意,所以来查看。”他搔□头皮,面孔涨红。真是一对活宝。
  “王书娴在电话的留言,那声音属于邓甜琛可是?”
  “燕阳,你真耳尖。”
  从心说:“没有这个人,我反而放心。”
  温士元补一句,“我也是。”
  从心调侃:“你也是什么?”
  温士元答不上来。从心转身回房去,肥大的睡袍不可以看到她身段美好的轮廓。
  温士元瘫痪在安乐椅中,一夜不得好睡。
  第二天一早,他起来进厨房找咖啡,看见她精神奕奕坐在玻璃桌前看报纸吃早餐。
  “早。”从心说。
  “你早。”他坐到她对面。
  从心穿□温士元的白T恤牛仔裤,腰间用一条宽皮带,十分俏丽。
  他喝一口黑咖啡,“我早上最丑一面都叫你看过了。”
  “可不是,什么都来不及了。”
  他没想到她还有幽默感,笑得几乎落泪。
  “报上说什么?”
  她给他看。娱乐版全部都是燕阳彩照及燕阳语录。
  “燕阳促华人抚心自问,团结为上。”
  “美人胸怀大志,劝华人切莫互相歧视。”
  “燕阳身世成谜,竟夜失踪。”从心掩上报纸。
  “你看,本市又多了一个名人。”
  从心轻轻说:“我有一个请求,请神通广大的你帮忙。”
  “咦,终于当我是朋友了,好,好。”
  “我想去乡间探访婆婆。”
  “啊,我马上替你安排,最快今日下午可以出发。”
  从心没想到会那样方便,惊喜交集。
  她也没想到温士元会亲自陪她去。
  从心问:“智泉不是说回来?他到了没有?”
  温士元笑,“那么大一个人,还会迷路不成,我们先做了重要的事再讲。”
  从心认为他说得对。
  稍后,邓甜琛提□一件小小行李上来交给从心。
  “□边衣物日用品够三天用。”
  “足够了,我去看到婆婆就回来。”
  在路上,从心平静地把身世告诉温士元。他恻然。
  温士元不认得孤儿,他的朋友与同学,全部是同父母作对的好手,需索无穷,从不觉羞愧,成日板□面孔,要这个要那个。
  他沉默了,原来世上不幸的人那么多。
  司机阿忠送他们到从心祖居,所谓乡间,只在城市边陲,才大半个小时路程。
  从心有点激动,紧紧握□拳头。
  看到熟悉的小路,她下车小跑步般奔向祖屋。
  温士元跟在她身后,幸亏平日也有运动,否则别想跟得上。
  到了屋子前面,从心发觉天井一切都是旧样子啊,像是她上午需开,傍晚又回来了。
  她扬声:“婆婆,婆婆。”
  门虚掩□。她推开门。
  一个年轻妇女正在屋内,抱□婴儿,听见声音抬起头来。从心看到陌生面孔,呆住。
  少妇笑问:“找谁?”
  从心有不吉之兆,“我找信义婆。”
  “啊,周婆婆已经去世,现在我们住在这□。”
  从心呆住,眼前一黑,她看不清事物。
  温士元一听,心中暗暗叫苦。
  片刻,从心问:“什么时候的事?”
  “你是周婆婆什么人?”少妇说。
  “孙女。”从心说。
  “她约半年前病故。”
  少妇站起来,走到一只橱前,拉开抽屉,取出一叠信,“这些都是寄给周婆婆的信,你拿去吧。”
  从心接过信,低头一看,信封上全是她自己的笔□,周从心写的信,由周从心来收,多么怪异,信□夹□汇票、照片、盼望、亲情,原来全部没送到婆婆手上。
  从心往后退一步,落下泪来。
  少妇怪同情她,“你可是去了海外工作?”
  从心说不出话来。
  “你不用内疚,周婆已经老迈,听说,一日她坐在天井的藤椅子上晒太阳,久久不动,邻居来推她,她已经不在了,这是天大的福气。”
  可是从心双手簌簌地抖,眼泪一直落下。
  温士元取出手帕给她。
  这些日子来,从心没有哭过,无论多大的挫折屈辱,身体何等劳累,她都死忍下来。
  这一刻,实在忍不住了。
  她奔出屋,一直跑上山坡,走到大槐树下,蹲在树根,抱头痛哭。
  温士元不出一声,让她枕□肩膀。
  他可以了解她的伤痛,当日把她自这棵树救起的双手已经不在世上了。
  那是她唯一的慰藉,唯一的亲情。
  他们一直坐在树下,直至司机寻了过来。
  阿忠挽□藤篮,斟出热可可,温士元捧□给从心喝。
  从心呜咽:“谢谢。”
  “回酒店休息吧。”
  “让我再坐一会儿。”
  温士元自阿忠手上接过毡子,盖在从心身上。
  暮色渐渐合拢,天边北斗星升起,温士元拉从心起来,“走吧。”
  从心知道非走不可,依依不舍摸□槐树,过了一会儿,才随温士元回车上。
  她捧□哭肿了的头,一言不发。
  温士元说:“哭过发泄一下也是好的,郁在心中会生病。”
  从心只是发獃。
  “双手冰冷,一定是肚子饿了。”
  一进酒店大堂,就看见一个人朝他们迎上来,冷笑□大声说:“元宝,你想躲我?没那么容易。”
  从心一看,“智泉,你来了。”
  他竟然找了来。
  连温士元都觉得他有办法。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智泉,燕阳的婆婆辞世,她心情欠佳,你且别吵。”
  李智泉愣住,“对不起,我不知道。”
  从心握住他的手,疲倦地说:“谢谢你赶来,智泉,我想休息。”
  “听到没有?”温士元说。
  从心转过头来,“先生们,请不要争吵。”
  她静静上楼,一进房便把门关上,倒在床上。
  双眼炙痛,她累极入睡。
  梦境同真实一样,在槐树下,她看见有人向她走来,以为是婆婆,但那女子年轻许多。
  “你是谁?”从心问。
  那少妇四处焦急地寻找,不住饮泣。
  “你找什么?”
  她抬起头,“我找婴儿。”
  “你找她?”从心回答:“她已经长大了。”
  少妇苍白的脸异常秀丽,苦苦央求:“告诉我她在哪□?”
  从心答:“我就是那弃婴。”
  “不。”少妇号叫:“我昨天才把她放在树下。”
  “来不及了。”从心也哭泣。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大声叫她:“燕阳、燕阳。”
  从心已经熟习了这个名字,知道是在叫她。
  她睁开眼睛,看到温士元。
  “燕阳,有人找你。”
  “谁?”从心撑□起床。
  “祈又荣导演。”
  都找了来。
  奇怪,要找你的话,一定找得到,千山万水,天涯海角,也会趴在你身边求,一日失去利用价值
  了,这些人的面色突然转冷,你找他,他也叫秘书回说人不在。
  “我得梳洗一下。”
  “好,我们在楼下咖啡座等你。”
  温士元出去,从心一看,发觉已经是中午。
  竟这样好睡,真是铁石心肠,从心羞愧。
  没有时间了,必须向前走。她匆匆梳洗,打开行李,取出衣物,发觉邓甜琛是她知己,衣服全是米白色及淡灰色,她选大棉衫及卡其裤换上,不便叫人久等,立刻下楼去。
  酒店电梯□有人转头看她,从心低头,微微笑,视线不与人接触。
  到了楼下,立刻走到咖啡室。
  那胖胖的女导演正在等她。
  “对不起,叫你久候。”
  “没关系,我是不速之客。”
  “元宝呢?”
  “他碰到了朋友,过去谈一会儿,马上回来。”
  李智泉在从心身后出现。
  从心介绍:“导演,这是我经理人智泉。”
  “他已经自我介绍过了。”
  从心笑笑:“那么,有什么话,大家可以直说。”
  祈又荣也笑,“想找你拍一部电影,任第一女主角,需演情欲戏,要脱衣服。”
  李智泉大吃一惊,也只有女导演,才能这样大胆直接。
  他轻轻问:“是个好戏吗?”
  “我保证女主角会有表现。”
  “你的意思是,是另一部得奖戏。”李智泉说。
  祈导演并不谦虚,“这回希望也可以卖座。”
  “有剧本吗?”
  “剧本在撰写中,我带来了原着,你们先参考。”
  “原来是由小说改编的电影。”
  “是,英文原着令我落泪。已派人接洽购买版权,作者尚未成名,希望版权费不太昂贵。”
  从心不认识祈又荣,但听她谈吐姿态,不卑不亢,斯文淡定,知道是个已成名人物。
  李智泉对她十分尊重,“哪本原着吸引了导演的法眼?”
  她自背囊取出一本硬皮书。
  从心伸手接过来,一看,呆住。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巧,从心知道有这本书,可是没想到这么快出版,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原先以为会由作者亲自交到她手上。
  书名叫《心之旅》,作者祖张。
  这是张祖佑,他的第一部着作终于面世。
  从心展开一个笑容,泪盈于睫,人生就是这样,酸甜苦辣混成一体,婆婆辞世,她的情绪低到谷底,可是随即又看到一丝曙光。
  她听见自己轻轻说:“我愿意拍这个戏。”
  李智泉听见,转过头来笑,“真是个孩子,讲话没经验,还有许多细节要谈,这么猴急想做明星?”
  “我先读了原着再说。”
  “那么,由我与导演谈下去,你去休息吧。”
  温士元过来,“燕阳,我陪你。”
  从心说:“我想知道关于祈导演的事□。”
  “来,到互联网浏览一番。”
  “她那么有名?”
  “人家成名二十多年,获奖无数,清风亮节,是个纯艺术工作者。”
  “呵,我走运了。”
  “是,燕阳,从此你否极泰来。”
  “你对我真好。”从心由衷感激。
  有人在身后冷笑,“他另有企图。”
  温士元立刻转过头去,“对,只有你是纯洁的。”
  从心苦苦恳求:“先生们,别吵闹。”
  智泉继续去谈条件,元宝陪从心找资料。
  “哗,导演战绩辉煌。”
  “真是个值得敬佩的人物。”
  “未婚?”
  “成世东征西讨,时间又比任何人想像中过得快,蹉跎下来。”
  “城市人都不喜早婚。”
  “我倒是想结婚。”
  从心看□他,嗤一声笑出来。
  “怪不得叫你元宝,确是一件活宝贝。”
  他气结。
  “我想看书。”
  温士元退下去。
  翻开第一页,从心就被吸引,她的程度不是那么高,幸亏张祖佑用字不深,句法简单,但忧郁措辞叫读者流下热泪。
  傍晚,智泉找她,“从心,我们可以签合约了。”
  从心抬起头来,眼睛红肿,像是哭了整天。
  智泉轻轻问:“是为□外婆吧。”
  从心把读了一半的小说搁在桌上。
  “是这本书,真的这样感人?”
  从心点头。
  她签了合约,与温李两位回到都会,从此以后,没有退路,也只得往前走。
  大批记者仍然跟在她身后,企图亲近这个不说话的女人。
  从心找机会与李智泉摊牌。
  “智泉,你远道来做我的经理人,又是第一个赏识我,我想报答你。”
  “你的意思是──。”
  “头一年的收入,你抽佣百分之二十五吧。”
  李智泉黯然,付他金钱,了断恩怨,就没有其他指望了。
  “如果不满意,你请说出来。”
  “太慷慨了。”
  “现在我们手上有几个广告?”口气日渐老练。
  “五个。”
  “那很好呀。”
  “是,够你忙的了。”
  算一算这一年的佣金,多过在北美华人社区电视台做一个广告部经理十倍,他还有什么好怨的呢。
  李智泉惆怅地低下头。
  “智泉,替我看剧本,我不会演戏,该怎么办?”
  “我替你找样板戏来学习。”他又振作起来。
  从心好笑,“学谁?”
  “中西各大明星,我把好戏都找来给你观摩。”
  “怎样学?”
  “唏,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抄。”他极之乐观。
  傍晚,从心与张祖佑通消息。
  “大约下个月初可以回来一趟。”
  张问:“逗留多久?”他知道她不会久留。
  “会是三天吧。”
  他讶异,“竟这样匆忙。”
  “接了许多工作,赚钱要紧。”
  “我也有好消息。”
  从心明知故问:“什么事?可是子彤成绩大好。”
  “我的新书出版,已经出售东南亚电影版权,这边有电视台也愿意改编成戏剧。”
  从心笑,“你成为名作家了。”
  “反应相当不错,你记得格连活吗,他说准备再版。”
  “真想念子彤,下个月见他。”从心想面对面告诉他,她是他电影的女主角。
  从心为了那三天假,需与李智泉争论。
  “没有档期放假,你应知道这份工作不分日夜。”
  “只三天而已。”
  “我想想法子。”半晌,又说:“燕阳,我不赞成你再回到那对父子身边。”这才是真正理由。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就同你一样。”
  “燕阳,人家不那样想。”
  从心有点固执,“我不管人家怎么想。”
  不料智泉斥责她:“你,不可以说这种话,你不是律师医生建筑师,你吃群众饭,你须尊重观众,他们怎样想,直接影响你生计。”
  从心低下头。
  讲得再正确没有了。
  “势利的观众居然不计较你的过去,让你在名利场占一席位置,你应感恩图报,怎可放肆,若不收敛,下一步就该打骂记者了。”
  从心懊恼地握□双手。
  “记者随时跟你返多市,传真照片二十秒钟可以抵达这□,什么秘密都拆穿。”
  智泉站起来,“话已说尽,忠言逆耳,你自己想清楚吧。”
  从心也考虑过,但终于去买了来回飞机票。
  她亲身向导演请假。
  导演说:“三天后一定要回来。”
  智泉知道了,冷笑连连,一言不发。
  从心不去理他,她拎□简单行李上路。
  那天,是她十九岁生日。
  不但没有自己姓名,连生日年份也一并失去,护照上的她,已经二十多岁。
  出境时没有问题,入境时她挑一个白人把关的人龙,不料轮到她之际,一名华裔向她招手。
  她只得走到另一边去,心□忐忑。
  那人看住她半晌,又观察她在护照上的照片。
  从心不出声,有时,愈是华裔,愈是会挑同胞的错,以示公正严明。
  今日,可能会有麻烦了!
  “你是燕阳?”
  她点点头。
  不料那华人取出一张彩照,“请你帮我签个名。”
  他换上一脸笑容。
  从心松出一口气。
  她手袋□有现成的签名照,立刻取出奉上,在多谢声中过关。
  到了街上冷风一吹,背脊发寒,从心这才知道她已出了一身冷汗。
  上了计程车,往老家驶去,从心有种衣锦还乡的感觉。
  这几个月的奇遇叫她难以置信,智泉替她漫天讨价,可是商业机构大部分愿意承价,支票交到从心手中,她不相信银码是真的。
  周从心现在有点资产了。
  自幼贫穷的从心这才发觉略有积蓄的感觉竟是那样好。
  同样乘车进市中心,这次,倘若没有人接待她,她可不用害怕。
  最坏的肯定已经过去。
  她对那陌生但赏识她的名利圈不打算长久留恋,她一定会在不久的将来退出,一赚到足够往后生活就收山。
  车子驶到张宅前,她付了车资下车。
  从心按铃。
  “找谁?”是张祖佑声音。
  从心强自镇定,泪盈于睫,对牢对话器说:“周从心找大作家。”
  “从心!”
  “我上来了。”
  他开□门等她,她一进大门,就看见他盼望的神色。
  她过去拥抱他。
  “我还以为你来不及回家。”
  “太小觑我了,子彤呢?”
  “放了学去打球。”
  张握□她的手,说不出话来。
  从心说:“让我看清楚你。”
  他的气色比从前好多,但是头发仍然凌乱,胡髭没刮净,衬衫与裤子颜色不配。
  他轻轻问:“我是否褴褛?”
  从心微笑答:“不要紧,成了名,就只是不修边幅。”
  张祖佑笑出来。
  只见小客厅一角堆满参考文件及书报。
  “谁帮你整理资料?”
  “出版社派人来读给我听。”
  从心随口问:“是男生还是女生?”
  “是文学系男生,还是我学弟呢。”
  “幸亏不是妙龄少女。”
  “从心你说到什么地方去。”
  “只有你叫我从心,只有你知道我是周从心,听到自己真名多好。”
  张祖佑说:“你永远是周从心,本质不变。”
  “谢谢你,祖佑。”
  “我答应送这个给你。”
  他给她一本书,从心打开扉页,发觉有他亲笔签名。
  “最佳礼物。”
  他微笑,“你可是有一件事没告诉我?”
  从心十分聪明,“咦,你已经知道了。”
  “导演通知我的时候,我不相信双耳。”
  “我是你的女主角了。”
  “我们两人都幸运。”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人未到,一只篮球先碰地一声弹进来。
  从心转过头来,笑□叫:“子彤。”
  可不就是子彤,不但长高,又打横发展,是个小大块头了。
  从心与他紧紧拥抱。
  他没有再叫她妈妈,这孩子一向懂事。
  “我们出去吃饭庆祝。”
  “让我准备一下,对,从心,桌上有给你的信。”
  信?谁会寄信给她?
  从心又一惊,莫非是政府。
  她找到信一看,啊,差点忘记,原来是美国尊合坚斯医院回信。
  她急急拆开,回信十分简单,院方邀请张祖佑某年某月某日亲自往医院检查。
  成功了。
  从心兴奋之极,已有机会走出第一步。
  她立刻把信读给张祖佑听。
  出乎意料,他却踌躇。
  “去试一试,为□子彤,也该走一趟。”
  “子彤并无嫌我。”
  “有什么损失?”从心挥□手,“我陪你去。”
  “我怕太多的希望带来更大的失望。”
  “你是那样懦弱的人?”
  张祖佑低头,“你说得对,从心,我不应放弃这个机会。”
  从心说:“先去吃饭,回来再联络医院。”
  三口子在法国菜馆吃得异常丰富。
  子彤说:“请留在这□陪住爸爸,别再走开。”
  从心温和地答:“可是,我要工作赚钱。”
  “爸爸也有收入。”
  “我想,一个女子经济独立比较好。”
  子彤不再出声。
  那天晚上,从心写信给医院,先确实病人一定会前来诊症,然后说:“他的第一部书已经出版,颇获好评,附上一本,或许可以拨入院方图书馆。至于我,我是一个女演员,在机缘巧合之下,我将主演他小说改编的电影《心之旅》,感谢你们。”
  张祖佑在她身后说:“子彤睡了。”
  从心转过头来。
  “从心,我真想看见你的脸,到底这样聪明善良的女子长相如何。”
  从心微笑,“也许,我五官不是你喜欢的那种。”
  他没有回答。
  过一会儿他问:“你几时走?”
  “祖,夜色真好,我陪你出去散步。”
  “子彤──”
  “走开十来分钟不妨。”
  她温柔地替他披上外套,手套进他臂弯□,在大厦附近散步。
  “如果双眼看得见了,最想看什么?”
  “子彤,你,然后是全世界。”
  “祝你如愿以偿。”
  稍后回到公寓,子彤仍然熟睡。
  从心轻轻说:“我只能逗留一天。”
  第二天,她像从前一样,充任管家,做好早餐,送子彤上学,把公寓收拾得干干净净,并且去买菜添置杂物。
  张祖佑不好意思,“从心你怎么还做这些。”
  从心却说:“我都不知多高兴。”
  “你已是明星了。”
  “演员也有卸妆回家收工的时候。”
  “这次来,有无带手提电话?”
  “有,但一早关掉。”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你难得的假期会这样度过。”
  他俩一起笑起来。
  整个下午,从心帮张祖佑整理原稿。
  有部分章节丢在鞋盒□,还有些尚未印出来,有些作废,有些要改。
  张祖佑搔□头皮,“我是一个最邋遢的写作人。”
  从心说:“有什么关系,最终作品好看畅销不就行了,谁管你怎样写出来,用手或用脚、口述或靠电脑。”
  “这本新书叫《被骗被弃》。”
  “啊,多么灰色。”从心吃惊。
  “记得永华大厦吗?住客□多少血泪。”
  “可是,至少我们走了出来。”
  “我没有忘记他们。”
  从心说:“我也没有。”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
  第二天黎明,周从心走了。
  她拨电话给李智泉,李急问:“你在哪□?”
  “二十分钟后,上飞机回来工作。”
  “你还算有点良心。”
  从心笑□挂上电话。
  她又找到温士元。
  他很有趣地问:“这三天□,你可有想念我?”
  “有。”说没有也违背良心。
  “多深?”
  从心哈哈大笑起来,关上电话。
  她在飞机上睡得十分香甜。
  她不知道的是头等舱有一对旅客悄悄注意她。
  “是那个闹得满城风雨的燕阳吗?”
  “年纪恍佛不对,没有这样年轻吧。”
  “不,确是她,我认得她的嘴,上唇形状像丘比特的弓。”
  从心动了一动,他俩噤声。
  从心梦见婆婆,老人坐在藤椅子□,她过去蹲下。
  “婆婆,你在这□。”
  婆婆抬起头来,一脸笑容。
  从心非常高兴,“婆婆,我来看你。”
  婆婆忽然开口说话:“去,找你生母。”
  从心摇头,“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或许已不在人世,那样不擅经营生命的人,很难在这艰苦的世界存活。”
  婆婆握住从心的手,“你难道不想见她?”
  从心醒了。
  她呆呆地想□梦境,张祖佑新书叫《被骗被弃》,她的生母正是一个被骗被弃的角色吧。
  还有燕阳,别忘记周从心。
  被弃在大树脚底,被当作已经死去。
  从心默默不作声。
  她身边的男旅客忽然开口:“燕小姐。”
  从心转过头去。那是一个斯文的中年男子,他说:“一个人旅行可真闷。”
  这句开场白显然考虑了很久才说出来。
  从心知道他的意思,他是一个生意人,家□有妻有儿,可是,好不容易,邂逅传奇般的艳女,不把握机会搭讪恍佛对不起祖宗,于是,他开了口。
  果然,他掏出一张名片。
  “燕小姐,我叫陆兆洲,可以把电话号码告诉我吗?”
  从心好像听过这个名字,但她没把号码告诉他。
  幸亏这个时候,飞机已经缓缓降落。
  她听见陆兆洲轻轻说:“中年岁月最难捱,明知已接近暮年,辛苦了半生,略有积蓄,很想提早退休,可是,又没有一个知心的人相伴。”
  从心微笑,这人很有趣。
  “找人陪□游山玩水、喝杯酒、聊聊天,竟也难求。”
  从心真想问:你的妻子呢?
  大概,发妻不配出任红颜知己。
  她一言不发,对方也只得死心。
  下了飞机,李智泉一早在等她。
  “快,导演叫你立刻报到。”
  马上用专车把她载到现场。
  “你气色很好。”
  “我累极了。”
  “过几年,青春逝去,优势渐失,就不能像今日这样搭罢长途飞机还丽若鲜花。”
  “多谢恐吓。”
  到了现场,导演迎上来。
  “燕阳,今日需拍裸戏,你若没有心理准备,可以改期。”
  从心立刻答:“我没有问题。”
  “那么马上化妆。”
  从心在工作人员目瞪口呆之下赤裸跃下泳池。
  可是很快,因为她坦荡荡的姿态,其他人受到感染,渐渐放松,大家都若无其事。
  最高兴是导演,指示从心伏在池边与男主角说话。
  男演员是混血儿,已婚,妻子在一角监视,被导演请了出去。
  水波荡漾,从心身形隐约可见,震荡感强烈。
  她自己也知道,这场戏之后,很难除脱艳星一名。
  过两日,剧照一泄露出去,刊在秘闻周刊上,轰动半个都会。
  导演大为生气,“戏是戏,有连贯性,照片独立发表,全不是那回事,对不起,燕阳,我会追查。”
  从心很明白事理,不声不响。
  这分明是制片有心搞宣传,不让燕阳这个名字冷却,一定是他那边秋波暗送。
  从心调转头来劝导演:“与其不汤不水,半咸不淡,不如豁出去赌一记,何用遮遮掩掩,你放心,我不会哭□招待记者诉苦。”
  导演低头沉吟,“真的,没有苦楚,哪有收获。”
  说得再对没有,但是一日收了工,上车的时候,被停车场的修理工人调侃:“燕小姐,今日穿这么多衣服?”
  司机动气,去嘘那班工人。
  从心只是低□头。
  “别理他们。”司机说。
  从心微笑,“不怕,我又不必向家人交代,孑然一人,就有这个好处。”
  难受吗,一点点,这是必定要付出的代价,正像在凤凰茶室做工时,站肿双腿一样。
  这段日子,她不避嫌,一直住在温士元家中,不不,应该说,他大方磊落,不介意别人怎么说。
  一日下午,从心难得有空,坐在露台看剧本,他来探访,一向最懂生活情趣的他送从心一套运动器材。
  从心诧异,“我胖了吗?”
  “预防胜于治疗。”
  从心仍然低头读对白。
  他轻轻问:“你还记得王书娴吗?”
  “记得,你的女友,在新加坡开会,今日尚未回来,你也不去找她。”
  “喂。”
  从心抬起头来笑,“怎么样?”
  “家母六十生辰,请客吃饭,想见你,愿意赏面吗?”
  从心凝视他,“伯母想见我?”
  “是呀。”
  “不会吧,”从心笑眯眯,“你的猪朋狗友想看看穿了衣服的燕阳是什么样子,可是这样?”
  竟被这机灵女猜中一半,温士元涨红面孔,“不不,家母的确想见你。”
  他想带她出去炫耀,他-照顾她那么久,这件事恐怕要义气地成全他。
  “好,如果毋须开工,我去。”
  温士元大乐。
  到了现场,才知道是个小型慈善晚会,由王书娴女士做东,帮儿童医院筹款。
  从心穿一袭紫蓝绉丝绒低胸晚装,真是肤光如雪。
  她不说话,可是笑脸迎人,灵活大眼睛招呼了每一个人。
  温士元为她介绍母亲,从心必恭必敬,温太太很客气,殷殷问好,可是伯母身边有几个年轻女子,神色有欠□养,窃窃私语,假装看不见人。
  温士元寸步不离从心。
  温伯母这样说:“今日筹款,本会不支任何杂费开销,收入全部捐出,燕小姐可会助我一臂之力?”
  “温太太只管吩咐。”
  “你唱一首歌可好?我捐十万。”
  从心笑了,“我自己捐五万。”
  温伯母大乐,转过头去:“还有哪位善长仁翁?”
  几乎所有男性都围上来,“有,有。”
  都想问:可有慈善卖吻?
  温士元有点后悔,早知不该把艳丽的女伴带来示众。
  从心很大方地站到台上去唱了《掀起你的盖头来》,获得如雷掌声。
  义唱义演,算是报答了温士元。
  伯母没怎样,十分客气,有几个女宾,一定要分尊卑,藉故与从心闲聊,想她低头。
  “燕小姐,你的职业其实是什么?”
  温士元听了微笑,这班无聊的女人有难了。
  果然,从心落落大方地答:“我做艳星。”
  “是否脱衣服的哪种?”
  “生活中难免穿衣脱衣。”从心答。
  “对着大众脱衣,感觉如何?”
  “需脱得有美感,否则,你们的丈夫及男友不会购票入场。”
  温士元咧开嘴笑。
  那班女子脸上的血液像是忽然之间被抽干,结巴着说不出话来。
  从心站起来,“元宝,来,我们跳舞。”
  温士元大声答:“遵命。”
  他们到舞池里去。
  有女眷同温伯母说:“你不怕?”眼神飘到舞池那边。
  温伯母甚好涵养:“怕?人家一年收入数千万,哪肯这么快收山,元宝恐怕痴心妄想。”
  那班太太只得知难而退。
  从心对温士元说:“明日早班,我想回去休息。”
  他陪她到母亲身边告辞。
  温太太由衷地说:“今晚多谢你来。”
  从心说:“下次再叫我。”
  在车上,她闭上双眼。
  温士元很高兴,“我早知母亲会喜欢你。”
  皇恩浩荡。
  从心微笑,她并不稀罕这位伯母喜欢她或否,她另有客路。
  天天需争取人家喜欢,何等辛苦。
  过两日,她托李智泉找房子。
  智泉幸灾乐祸,“终于同温公子闹翻了。”
  “是。”从心说:“我们活在不同世界里。”
  李这时却帮起朋友来,“但是他绝不猥琐,也不会占女人便宜。”
  “他确是个纯真的好人。”从心承认。
  “但对你毫无了解。”
  “是,他没去过凤凰茶室。”
  “燕阳,你是个聪明人,自己有能力,什么办不到,不用靠人,来,看看这份建议书,请你去赌城演唱呢。”他又有佣金进帐。
  戏终于拍完了。
  工作人员一起吃饭,个个喝得酩酊。
  有人说:“导演脑子一流,燕阳身段一流。”
  导演说:“只有没脑的人才会以为燕阳没脑。”
  大家都笑起来。
  结帐的时候,领班满面笑容:“已经付过了。”
  谁?今日还有谁这样海派?
  “燕阳,是你吧?”
  从心也讶异,“不,不是我。”
  她走出屏风去看,有一个中年男子朝她点点头。
  从心一怔。
  她见过这个人,是他把这张不大不小的单子付清了吗?
  这个人,她在飞机上见过,他叫陆兆洲。
  她走过去,“陆先生太客气了。”
  他也微笑,“燕小姐还记得我,我一直想请你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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