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姑娘反对我带病人走得太远。
  “一小时就回来。”我说。
  “不行,你不方便照顾她,今天放假,你还不出去轻松轻松。”
  “好好好。”我只好把计划作罢,但没有离去的意思。
  他们都以为我女朋友多,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
  内心我很畏羞,来撩搭我的女人,我不敢同她出去,叫我去追人,我又不知从何处开始。
  我有我的寂寞。
  报上的报导,朱雯与靳志良动身到纽约结婚去了。
  刘姑娘说:“朱雯是你女友中最美的吧?”
  “不,言声才最美。”
  “但董小姐只是你的病人。”刘姑娘说。
  我替言声做一连串的检查,她身体各部分在仪表上一点毛病都没有。
  我说:“朱雯只是我朋友。”
  “青梅竹马,那时常常开着漂亮的跑车在医院大门等你。”
  “我们是好朋友。”
  “现在也只得相信你。”刘姑娘说。
  电话铃响,刘姑娘接听说:“找你。”
  是定华,她要见我。
  “明早我要动手术。”
  “那么现在。”
  “现在我在医院。”
  “你与那位董小姐在一起?”
  “正是。”她是惟一不会引起妒忌的人。
  “我来一下子,说几句话而已。”
  “也好。”我说。
  刘姑娘扁嘴,“公私不分,我考虑过,也不放心把我妹子介绍给你。”
  “那是你们刘家之福。”我笑说。
  我把音乐盒子上了链条,让它表演独奏。
  没到十五分钟,定华就赶到。
  大概是经过充分休息,她的精神与心情都比较好,一进来她便跟言声打招呼。
  “你好吗?”她柔声对言声说,“我很牵挂你。”
  这就是定华可爱之处,无论怎么为事业与感情烦恼,她始终留着一份天真,我叫这个为天良未泯。
  她坐下来,见我握着言声的手,她说:“你很爱她,是不是?”
  我点点头。
  定华说:“看得出来。”
  我说:“这些日子来,惟一使我梦中牵挂的女子就是她。”
  定华笑说:“要是她痊愈了,你会追她?”
  我涨红面孔,“别乱说,叫病人家人听见会有误会。”
  她沉默。
  定华今日很漂亮!黑色的凯丝咪套装,奶白毛衣,眼袋不见了,头发光亮。
  “你气色很好哇。”
  “星路,我今天来,想跟你宣布一件事。”
  我瞪着她,又有事宣布,什么事?
  “星路,我已答应阿贝孔。”
  “答应了他?”我呆若木鸡,答应他什么?还有什么?当然是婚事。
  “是的,我想了很久很久,才决定的。他很爱我,会善待我。我本人对于外国的生活,也还适应,因此决定卖掉房子,连同节蓄,到外国去生活。”
  “到外国去?”
  “是,他的本家是纽两兰,一个与世无争的地方。”
  “哦,纽西兰,是南岛还是北岛?”
  “北岛,渥克兰。”
  “你都打算好了?”
  “是呀,我是一向把你当大哥哥的,因此来知会你,这件事也没有大多人知道。”
  “什么时候去?”
  “总要半年后才可动身,琐事进行起来是很麻烦的。”
  “那么你将跟他入籍?”
  “当然。”她说,“不过我不必靠他,我有足够的现款做小型投资者。”
  “定华,你真是能干。”
  她很唏嘘,“能干什么啊,一个女人靠双手出来打天下,不饿死,又能够守着名誉,已经很好了。”
  “你不是都做到了吗?”
  她怔怔地看着我,“星路,我真不舍得离开你,我一直都爱你,我会永远的记念你。”她双眼充满泪水。
  “定华定华,我也舍不得你。”
  我拍着她的背,像对一个婴儿,我也希望有人拍我的背脊安抚我,我真受不了这种刺激,一刹间她们一个个离我而去,我甚至还得强颜欢笑,为她们庆幸。
  我叹息一声,用手搔搔头。
  “先是朱雯,后是你,不知几时到太澄。”
  定华带泪笑,“现在你可以同太澄结婚了。”
  “你明知没有可能的事,还要拿来开玩笑。”
  定华说:“阿贝孔在楼下等我,我要下去了。”
  我也禁不得酸溜溜的说:“现在没有时间给大哥啦。”
  定华笑,握着我的手,不住摇晃。
  “走吧走吧,女大不中留。”
  她飞奔下去。
  我在露台看见阿贝孔站在停车处,向我招手。
  他与定华一齐登上小房车离去。
  又少一个。
  我同言声说:“又了却一件心事。”
  我又替音乐盒子上链条。
  谁都看得出我心中有些涟漪。
  我说:“言声,你也要走的,比她们都走得快。我多么希望你走之前,我可以听到你开口说话。”
  我停一停,“甚至与你共跳华尔兹。”
  我站起来旋转身体,“我会得跳华尔兹,你没想到吧?是我十二岁那年,我的小姑姑教我的。”
  “但是我从来没有与人跳过,我怕难为情。人看我,以为我是风流小生,事实上,唉,言声,只有你知道真相,除出休息工作,我就在这里陪你。”我坐下来。
  她不出声。
  我吻她的手,“但你终于要离开我了,我不知自己受不受得了。我没能治愈你,使我耿耿于怀。”
  “这是我们间的秘密,别说给人听。”
  言声白玉般的面孔比往时更像一座雕像,她整个人如沉湎在不知名的世界里。
  我忍不住说:“言声,把我也带去好不好?把我也带去。”
  说完又后悔这样孩子气。若果她听得懂,不知要取笑我到什么地步。
  那日几乎不想走。
  回到家又检讨自己的情意结,什么意思呢,多数只不过是病人爱上医生,鲜有医生爱上病人。
  为什么?为言声的缄默?为她的美貌?
  我们从来没有交通过,连一个眼色都没有,那究竟是为什么我用尽心思与耐力在她身上?
  单称赞自己是个好医生是说不通的。
  我昏沉的睡了。
  迷蒙问有人在床边推我。“星路星路——”
  我勉强睁开眼睛,“谁,是言声,言声——”猛地想起不可能是她,马上闭上尊嘴。
  “星路,是我,太澄。”
  “什么时候,你怎么进来的?”
  “电话没人应,你又没锁门。”
  我太恍惚,神经衰弱便是这样的。
  “太澄。”我说着要撑起来,无奈力不从心,头重脚轻,又摔倒在床。
  太澄用手摸摸我额头,“哟!发烧,医生也生病。”
  我一摸,可不是。
  连忙叫太澄替我拿药箱来,我取出药片自己服下。
  太澄微笑,“多么方便。”
  我定下神来,“太澄,是你。”
  她既好气又好笑。“自然是我,你病迷糊了。”
  “你不生我气?”
  “气,怎么不气,”她悻悻然,“把你当大哥一样,二十年来你都不对我说真话,一直骗我。”转口我都变成她们的大哥。女人的一张嘴。
  “我没有骗你,OK,我承认没说老实话,但我从来没骗你说你的画同毕氏并驾齐驱。”
  “你真坏。”
  “我不承认。”
  “你狡辩。”
  “太澄,你原谅我。”
  “我不原谅你,会来看你吗?”
  我松口气,乘机说:“太澄,给我喝杯水。”
  她给我开水,扶起我,我一口气都灌下去。
  “可怜。”太澄说,“平时大把人围着的英俊小生,病了也就是病了,没人照顾。”
  “什么时候?”
  “才晚上十一点。你早睡是不是?”
  我整个腮都是滚烫的,可真的病了。
  “太澄,定华要嫁人。”我说。
  “是,她告诉我,我马上决定把我那只钻表送给她,她一直喜欢,等朱雯回来,我们会得商量一下,看看怎么替她庆祝。”
  “怎么,你们言归于好?”我很意外。
  太澄瞪我一眼,“你这人,说什么话?我们一直都很要好。”
  嘿,听听她语气!
  女人。
  睁着眼睛说谎话面不改容呢,岂有此理!
  她说下去:“她们两个人都出嫁了。”
  “可不是。”
  “剩下我,”她轻轻说,“一事无成,没有事业,没有爱情。”
  “你还在诉若?”我说,“那么其他的人怎么办?”
  “我同表哥谈足一个晚上。”她说。
  啊,我惊异,她没有把他抽筋剥皮?器量比我想象中大呀。
  “表哥说我如果真的喜欢画画,那么就得下苦功,那么就算没有天才,不能成名,也可作为消遣。
  “你不是早已成名了吗?”这不是假话,王太澄这个名字在画坛确不是无名之本。
  “你还在消遣我。”太澄白我一眼。
  我尴尬的笑。
  “表兄叫我进修。”
  “进修?怎么进修?”我好奇。
  “进学堂去学呀。”
  “还来得及吗?”我冲口而出。
  “去你的!撕你的嘴,说不定我三十岁才开窍。”
  “对,”我笑说,“摩西婆婆八十岁才成家。”
  “你真是坏,星路,现在我看清你的真面目了。”
  “什么地方的学堂?”
  “表哥在渥州公立美术馆。”
  我明白了。
  我立刻抬起头来。
  她终于找到她应该走的路,她终于找到她应该跟的人。
  她站起来,“星路,你没想到吧?”
  “他是个好人。”我只得说。
  “我喜欢他老实,只有他不领我朝黑路一直走下去,他告诉我,我的画似黑猩猩的习作。”
  我忍着笑。
  “黑猩猩!”太澄说,“他为什么不说拂拂?猢狲?猴子?为什么一定是黑猩猩?”
  我答:“黑猩猩的智力比较高,他不是个没有知识的男人。”
  “去你的。”她用枕头丢我。
  我问:“那你几时动身?”心中有不舍之情。
  “我有北美洲两国的十年旅游证件,随时出入,非常方便,到那边买间房子转学生护照即可。”
  我的天,口气那么大,仿佛到什么地方必须把房子也带过去,住租来的公寓是不可能的样子,我听着倒抽一口冷气,难怪这些年来没有男人敢追她,现在总算来一个周永良。
  她想一想,“我得收拾收拾,我不想太赶,唔……让我问问表哥再说。”
  表哥表哥表哥。
  呜呼,我的地位已经被人取替,我黯然销魂。
  总而言之,她要去读书进修。
  太澄毕业后也在美国念过大学,贵族女子学校,学费比人家贵四五借,混了两年,腻了,打回头,始终没取到证书,她也不在乎,艺术家怎么可能俗气到做完一件循规蹈矩的事呢?
  “那时候你念什么?”我想起来问,“你从来没提过。”
  “念什么?”她朝我陕陕眼,“念吃喝玩乐。”
  我呵呵的笑,“人生三十开始还不迟,像你这种天之骄子,爱如何就如何,你有足够的自由。”
  “你真的那么想?”
  “我骗你做什么?”我说。
  “你骗得我也够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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