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与叮噹踏入市立音乐厅的时候,就觉得气氛不对。
  偌大的音乐厅有两千六百多个位子,我们进场的时候己是八时二十五分,演奏将在八时三十分开始,但全部座位都空着。
  说正确点,只有最前三排,与最后三排坐着观众,其余的座位全部无人。
  叮噹第一个忍不住,她轻轻说:“明明一早挂出满座牌子。”
  显然其他的观众也有同感,互相窃窃私语。
  我说:“这次演奏早三星期出售门券,我们险些儿向隅。”
  八点半正。
  在深紫色丝绒幕升起之前,有一行观众约五六人,静悄悄进入音乐厅。
  我看清楚他们的成员是五男一女。
  女的独自霸占音乐厅最正中的位子,其余那五人并不坐她身边,分散在四角,仿佛在保护她。
  叮噹困惑不解:“这是什么意思?这难道不是一场公开演奏?”
  很明显,除了前三排,后三排,全部的票子已被人以滑稽的手法包了下来。
  而这个人明明就是坐在音乐厅中央的女客。
  我忽然感到愤怒。
  这是一场难得的小提琴演奏会,演奏人是鼎鼎大名的重阳庆子,这城市里有那么多的音乐爱好者,市政府花了纳税人不少钱,才礼聘得名家来演奏出一场,这女人凭什么买下所有的票子,来剥夺其他市民的权利?
  八时三十二分,丝绒幕升起,演奏开始。
  我无法集中精神聆听演奏。
  我不能理解今天晚上所发生的事。
  我盯着这女人的背部,只见她穿着一袭黑衣,一动不动,端坐着,全神贯注地听重阳庆子表演。
  我嘟哝:“这城里精神不平衡的人实在太多了。”
  叮噹说:“嘘,听,出神入化的弓法。”
  那女人长发、梳髻。
  我看不清她的容貌。
  完场时观众零落但热烈地鼓掌,零落因为总共才那几十人,热烈是因为演出实在精彩。
  大概只有我一个人听而不闻。
  散场我们走的时候她仍然端坐。
  其余的观众都是知识分子,但经过她身边的时候,还是禁不住向她投去好奇的一眼。我与叮噹坐在后三排,没有这种机会。
  我问:“她是谁?”
  叮噹说:“城里那么多有钱人,谁知道?”
  “要不就包下整座音乐厅,干吗包剩前三行,后三行?”我按捺不住。
  叮噹“咭”的一声笑出来。
  “关大雄,说你笨,你还真笨,若是整间音乐厅包了下来,又有谁议论纷纷,知道她今晚的威风史?”
  我长叹一声,“叮噹,你真聪明。”
  她嫣然一笑,“不敢当,大雄。”
  第二天,报上便有花边新闻刊出:
  “黑衣女包下音乐厅独自欣赏名家提琴演奏。”
  记者言下之意,大对这个女人的“豪爽”作风表示敬意,这个势利可怕的社会,只要能够哗众取宠,就有跟尾的狗。
  音乐会虽已成过去,我仍然不甘罢休,打电话到相熟的朋友处询问。
  老陈是市政府音乐厅的经理。
  我开口便似审犯:“有人垄断演奏会的票子,你罪该何当?”
  “我知你指什么,”老陈笑,“早有记者来鼓噪过,你们根本不知事情首末,就乱叫乱嚷。”
  我冷笑一声,“愿闻其详。”
  “重阳庆子这次来港,全属私人性质,与我们无关,音乐厅亦由私人租下,而出售六排座位,只是事主一片好心,想与他人共赏重阳氏的奇技。明白没有,关大雄先生?”
  我作声不得。
  “真的那么简单?”我问。
  “当然就是那么简单,人家租借音乐厅确是作正当用途,我们又有什么理由拒绝?”
  我挂上电话。
  神秘,无限的神秘。
  唉,大城市一向多奇人奇事,不提也罢。
  至于我。
  我是一个小人物。
  关于我本人的资料:
  关大雄、男、三十岁、独子、伦敦大学文学士,哈佛大学管理科学硕士,现任职美国元通银行营业部经理,月薪一万三千七百五十元,足够我七日零十二小时花用,余二十二日零九小时之生活费由父亲资助。
  我的缺点:好色、多心、贪图享受。
  我的优点:勤力、苦干、不喜出风头。
  致命伤:很有点脾气。
  最大的收获:我的女友叮噹。
  叮噹姓凌,信不信由你,她的本名就真叫叮噹。
  叮噹是一个作家。
  伊的小说畅销,可读性强,并且获得知识分子的好评,她每天工作时间只有两个钟头,短短时间内,一枝生花妙笔将故事发挥得淋漓尽致。
  一天中,其余的时间,叮噹用来玩,“玩”包括学葡萄牙文、摄影、杖头木偶、篆刻,也有音乐和各种游戏、逛书店、设计时装,更连带约朋友出来闲谈、喝酒、听音乐。
  叮噹最近的嗜好是跟一位西洋老太太研究邮票设计,又查访世上所剩余年份最好的白兰地,到底还有若干瓶。
  叮噹的生活无聊透顶,但是也丰富到绝顶。
  她之所以会看上我,可说是奇迹。伊摊摊手,“嗜好太多,没时间挑男朋友,只好随便拣一个。”吐吐舌头。
  其实不是这样,其实是我辛辛苦苦追求她。
  至于那半欢愉半辛酸的经过,不谈也罢,每个有女朋友的男人,相信都有此类经验。
  世上几乎没有一件事不引起叮噹的好奇,对于生活,她非常热忱,太阳底下,都是新事,她性格全属光明面,给我带来热量。我爱这个女人。
  而且你别以为她长得不好,她是一个漂亮的女郎,又洒脱、聪明、圆滑、懂得穿懂得吃,经济独立、性格强、有毅力。
  想想写小说是多么寂寞的工作,伊坚持了十多年,且从不断稿。
  我们打算在今年底结婚。
  叮噹说:“婚后养五个孩子,从此退出江湖。”
  我打趣她:“你进过江湖吗?”
  她会拍打我的背部:“宝贝,我曾经历的一切,你半丝头绪都没有。”
  我拉住她的手:“半斤八两,关于我,你又知道多少?”我笑,“你知否我一见金发蓝眼的妞,马上一颗心会咚咚跳?”
  “今天晚上的节目,难保你可怜的心不跳出口腔。皇家芭蕾舞团全体明星合演吉赛尔。”
  “你买了票子?”我问道。
  “是的,排半天的队。”
  “你找别人陪你去,我不再想踏入那间古怪的音乐厅。”
  “音乐厅有什么古怪?”
  “那个穿黑衣的女人,自以为可以包下一切。”
  “真奇怪,一个陌生人能令你困惑良久。”
  我说:“我问过老陈,他说重阳庆子音乐会由香氏航业主办。”
  “咄!”
  “咄什么?”
  “多日之前的事,你还记住干什么?”
  “香氏航运一一你有没有听过?据说这间大企业的主人很爱好艺术,老接持艺术家。”
  “一一成了名的艺术家。”叮噹笑眯眯加一句。
  我也笑。
  叮噹问:“我去看芭蕾舞,你上什么地方?”
  “找金发女郎喝酒去。”
  “祝你有一个愉快的晚上。”
  我们下午就出发了,我约好黄森玩风帆。
  我们到达茜草湾附近的海湾,清澈的水,深紫色的天空,太阳已经下山,天色犹自未暗,半明半灭,有种出奇的宁静美丽。
  黄说:“真想睡在这里。”
  “风帆专家,当心令夫人发脾气。”我说。
  他耸耸肩膀。
  风帆的篷犹如蝴蝶般彩艳,我俩顺风驾腾,左右回旋,享尽清风白浪,如此享受,做人夫复何求。
  就在这个时候,黄森说:“大雄,你看!”
  我随他所指看过去,只见一艘黑色的快艇以全速向我们驶来,黑色诡秘,船型凶恶,激溅起几乎近一米高的海浪。
  我大声说:“不要紧,我们目标大而且明显,不会看不到我们。”
  黄森到底是老手,“大雄,快,跳水游逃。”他嚷。
  “为什么?”
  “快艇正向我们撞来,快!”
  我说:“不可能一一”
  快艇已似一支黑色的炮弹向我们冲来,黄森早已弃船不顾,游出去老远,我只好跟他做。
  说时迟那时快,快艇已经撞上来了,将我们的彩色船帆扯成碎片,随即不顾而去。
  我气炸了肺,在水中握紧拳头,大声叫:“他妈的,这简直是谋杀!草菅人命,报告海事处,马上叫水警轮来,马上。”
  我得不到答案,吓一跳:“黄森,黄森。”
  “我在这里。”他很镇静。
  我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他说,“正像你所说,让我们通知水警。”
  “你可记得快艇的号码?”
  “快艇上没有标明号码,但漆有一个字。”
  “什么字?”
  “一个‘香’字。”
  我心一动,像是触动件很重要的事,一时间却茫无头绪。
  我以最激动的语气向水警报告一切。
  水警说:“茜草湾对外三百米处的无名小湾,属私家水域。”他冷冷看着我,仿佛是说我自取其辱。
  我涨红脸,“胡说!”
  “先生,我怎么会胡说?”水警向我瞪眼。
  黄森阻止我发作:“大雄,听他说下去。”
  “这个小湾风景好,不少私人闯迸,主人忍无可忍,投诉多次,两位先生,你们恐怕没有留意告示牌吧?”
  我挥动手,“什么,我们差点惨遭谋杀,不但不获保护,且还被当贼看待一一”
  黄森打断我,“即使我们误闯私家地,所遭待遇,也太离谱了。”
  水警摊摊手,“可是你们又不记得快艇号码,没有证据。”
  我啼笑皆非,“我一向以为这是个法治城市。”
  水警面孔森严地看着我们。
  黄森说:“我记得游艇上有一个‘香’字。”
  “香?”水警不感兴趣,“那可能是任何人的标志。”
  “香一一”我仍然觉得这个字像是唤起了什么回忆。
  我同叮噹说起这事情始末,一再申明,气得不得了。
  “你是越来越小心眼了,”叮噹说,“最好一整条街都由得你关大雄一个人走。”
  “不是这样的,”我解释,“这跟走路无关,多少个下雨天,中环人挤人,伞擦伞,那些打字员模样的女孩‘啧啧’对我有烦言,我都不动声色。”
  “太伟大了。”叮噹白我一眼。
  我气结,“你根本不是在听。”
  “我是在听,你说下去呀。”
  “叮噹,你在家太久了,闲时取出鸡血石的印章,往朱砂印泥上盖一盖,对牢亮光盖个印,慢慢鉴赏,你根本不知道外头在发生什么事。”
  叮噹微笑,“好,讽刺我与时代脱节。”
  “你只知道特地在大雨的时候约好诸闲杂太太小姐到半岛喝下午茶,贪其情调好,你可知柴湾的居民在下雨天早上六点便得出门,为了怕堵车迟到?”
  “这跟你放风帆受了气回来,有什么关系?”
  我气结。
  “你想我替你报仇?在专栏中把那艘黑色魔鬼游艇骂个半死?此间不少女作家具此类作风,可惜我不是其中之一,对于社会问题,我无能为力。”
  “最低限度,你有的是时间,你可以帮我调查的。”
  “你应当委托私家侦探。”
  “叮噹!”
  “大雄,你的脾气老不改,去年有一部法拉利在香岛道超你的车,你就千辛万苦把车主找出来,在一盘国际象棋中把他击倒,才算出口气,大雄,你都三十多了,这样好意气,辛不辛苦?”
  我声音低了下来,“对,叮噹,你说得对。”
  “这种无谓的意气,争来干什么?忘记它,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下不了台。”
  “如果我去买东西,跟态度不良的售货员争执,你会不会同情我?”
  “不。”我说,“好了,叮噹,我答应你,我不再追究这件事。”
  “香港太挤,下个月我们到菲律宾去玩风帆,可好?”
  我“破涕为笑”。
  我非常努力地把这件事忘掉,同时安排假期,与叮噹到马尼拉去。
  我们买的是头等机票。
  叮噹这个人平时衣食住行都很经济,但坐飞机,不论长程短程,她一定搭头等,她说她的身体无法折叠,歉甚。
  对于她这些小习惯,我一律尊重,并无异议。
  飞机往马尼拉只需三小时左右,我们的一班飞机却迟迟不开,足足延时二十分钟。
  这次是叮噹不耐烦:“发生故障吗?”
  我说:“恐怕是在等什么重要人物吧。”
  “最恨这种人,”叮噹说,“要摆架子,耍大牌,干吗不自备小型喷射机?”
  我笑,“那岂非风流不为人知,犹如锦衣夜行?”
  隔壁一位洋太太说:“可不是!这些人非要令到别人不便,才会满足到虚荣心。”
  叮噹说:“所以说可恶。”
  我笑:“现在看看是谁暴躁?”
  她翘起嘴唇,不语。
  后座的外国老先生说:“等一会儿迟到客上机,我们该有所表示才是。”
  叮噹说:“对,我们鼓掌表示欢迎。”
  洋太太说:“妙极。”
  我召来侍应生,“到底是谁迟到?为什么要等他?”
  侍应生很尴尬,证明我们的猜想是对的。
  叮噹正颜地说:“就算这架飞机是他的,既然出售机票载客,顾客的权利就大于他,什么意思!”
  侍应生低声下气,“对不起,对不起,已经上来了。”
  我转过头去,只见一行五个男人,夹着一个女子上机舱来,我不顾三七二十一,先替女朋友出了这口气再说,一个眼色,头等舱六七个乘客便大力鼓掌。
  那五个男人面色发青,又自知理亏,便佯装低头,那女子身穿黑衣,头戴一顶黑色网纱帽子,看不清楚容貌,独自坐开。
  兴奋完毕,我同叮噹说:“很面熟,是不是?”
  叮噹陷入沉思当中。
  我们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女人?
  可能吗?根本看不清楚她的容颜。
  忽然之间我脑中灵光一现,冲口而出一一“音乐厅!”
  而叮噹与我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黑衣女!”
  我连忙压低声音,“记得吗?重阳庆子的小提琴音乐会。”
  “香氏企业独自资助的音乐会。”叮噹悄悄说。
  “香氏一一香。”我睁大眼睛,“叮噹,有没有可能?是否会得来全不费功夫?”
  “那艘撞上来的黑色魔艇。”叮噹紧张地说,“我们这是第三次与她交手。”
  “这次她有什么理由?”
  “她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她心理变态。”
  “叮噹,”我笑,“现在是谁武断兼心急?”
  “你想想,一而再,再而三地耀武扬威,唯我独尊、表现自我,这种所作所为,是心理正常的人做得出来的?”叮噹说。
  我半晌无语。
  后座静得很。
  叮噹说:“幸亏这是个资本主义社会,有钱好说话。”
  “可是人家的钱比你多。”
  “不,”叮噹马上回驳,“我与她所付的飞机票资是同样数目。”
  我点点头,“说得好。”
  “所以她没有资格叫我们等。”
  “算了,”轮到我开解她,“我们已经令得她十分难堪,别因她而损失一个愉快的假期。”
  其实我与叮噹十分臭味相投,两个人都沉不住气,却偏偏会教训对方。
  叮噹想一想,把头靠在我肩膀上瞌睡。
  叮噹有时候也颇恃才傲物,颇有狂态,但情人眼里出西施,我觉得她就算嘴巴上占些便宜,也带些自嘲性质,无伤大雅。
  不比这位黑衣女,简直有点“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味道。
  也许她已是老太太了,黑色面幕一掀开来,木乃伊似的面孔,吓得我们大声惊喊。
  我们怎能与一位老太婆争持?
  但看情形她身型又不似七老八十,我偷偷往后面看,没瞧到什么,便起身往洗手间,企图经过她身边时瞄一瞄,可是我一站起来,她身边的五名大汉也都忽然齐齐站起来,像肉屏风似的挡住视线。
  我撇撇嘴,心想:“好稀奇吗?香饽饽乎?”
  叮噹像是会读我的心意,闭着双眼,抿着嘴笑,这小娘!
  “瞧我的。”她说。
  “你有什么好瞧?”
  “我去打听她的来龙去脉。”
  我拍一下自己的头,“我怎么没想到,现成放着赵世伯。”
  叮噹笑,“最好是原机回香港,风帆也不必理,是不是?”
  “是。”
  她深得我心。
  她叹口气,“这就是我们住在这挤迫的香炉峰下原因之一吧!太热闹太精彩的生活,谁舍得放弃?”
  下飞机的时候,神秘女子身边仍然挡满保镖,我只看到黑纱被一阵热风带起。
  洋太太喃喃地说:“她以为她是积姬奥纳西斯。”
  看来不止我一个人对她有好奇心了。
  我与叮噹在马尼拉胡混数天便折返回香港,马上捉住赵世伯来查黑衣女家底。
  赵世伯人称赵翁,是一个白手兴家的好汉,他有三个儿子,两个留美,不肯回来,一个承继了他的事业,干得有声有色,却又没有公子哥儿的积习,赵三是个极难得的人物。
  我认识赵三的过程,说来渐愧一一开头他对叮哨也颇有意思,可以说是我自他手中把叮噹抢过来的,但后来大家成为好朋友,进一步也认识赵翁。
  赵翁好客、可亲,长者之风表露无遗,他不是寂寞的老人,大家都乐意同他亲近,他的女朋友年轻貌美得令我们小一辈都咋舌。
  我探访赵翁那日,叮噹有点事,不克陪我,我单刀赴会。
  赵翁坐在书房内,豪华四声道音响设备,在遥控设计下千变万化,播出悦耳的音乐。
  赵翁在吸烟斗,烟丝甜甘甘的香味令我深呼吸不已。
  他“卜卜”地把烟灰敲出来,又再燃上。
  “凌小姐呢?”他问。
  我说:“叮噹她没空,有点事。”
  赵翁说:“城内那么多女孩子,就数她有格,中文那么流利,文字在她手中,出神入化,谁敢不看她的作品?”
  “赵世伯过奖,也不过是供太太小姐消遣而已。”
  “我儿子一直很欣赏叮噹,可惜被你追了去,不过也罢,你也是个人才。”
  “多谢赵世伯。”我微笑。
  “许多人以为女人写作,必然是家庭手作式,屈居小住宅中,书些婆妈见解,爱皮西东南西北不通,凌小姐不一样。”
  我沉默。
  看来喜欢叮噹的人还真不少。
  待赵翁赞完叮噹,我们便沉默下来。
  偷得浮生半日闲,我乘机享受一下这间宽大宁静书房内的独特气氛。
  “一一你要向我打听的这个人……”
  我欠欠身。
  赵翁肯出马,无往不利,他处于半退休状态已有多年,闲来喜结交三教九流人马,否则我与叮噹也不能够登堂入室,成为他的朋友,赵翁认识的人,包括卫斯理与白素!
  他说:“香氏企业的根据地,并不是香港。”
  我耐心地聆听。
  “是以香氏的后人,并不时在香港出现。”
  我“张大”了耳朵。
  “最近香港部分的事业,由香氏的一个女儿来接手管理。”
  “呵!”
  “香氏本人在去年去世,这件事你是知道的了?”
  “我不知。”
  “也难怪你,他在苏黎世过身,没有宣扬。香氏不比我,我颇喜出风头,追女人。”他朝我眨眨眼,“人家是大企业家,生活严肃沉朴。”
  我笑了。
  “我死的时候,讣闻一定登满全港报纸全版首页。”他长叹一声,“要每个晚辈来鞠躬。”赵翁说。
  “到时我也成为老伯伯。”我捧他一捧,安他一慰,“怕弯不下腰。”
  赵翁又沉默下来。
  又过很久,他说:“大雄,你所说的这个女子,我也见过。”
  我震惊,没料到会得到一手资料,不知怎地,兴奋无比。
  为什么?自己也说不上来。
  我屏息等候赵世伯说下去。
  “我与香氏素有往来,从未听过香某人有这个女儿,香某虽有子有女,但几个女儿都是坐四望五的人了,又不理外头的事,所以我也罕纳。”
  “她很年轻?”
  “不是很年轻,三十来岁年纪。”
  我盼望地问:“长得可美?”
  赵世伯很肯定地说:“不,不美。”
  “呵。”我一阵失望,死心不息,“比叮噹如何?”
  “当然是凌小姐漂亮——艺术家有艺术家的风度。”
  但叮噹也并不是绝色的美人,正如赵世伯所说,她以气质取胜。
  “这个女人嘛——”赵世伯陷入沉思中。
  我已经不大感兴趣。
  “来历不明,但既然自香氏处承继了本港的产业,虽说是九牛一毛,到底证明她与香氏的血缘。”
  “她叫什么名字?”我问。
  赵世怕说:“她叫香雪海。”
  “什么?”
  “香雪海。”
  “多么奇怪的名字。”我的兴趣又钩起来,“多么美丽的名字。”
  赵世伯就手取出一本辞海,查给我看。“……江苏省吴县之邓尉山,以多梅著名,花时香风十里,一望如雪,清苏抚宋荦题镌香雪海三字于支峰石上。”
  我问:“香家是江苏人氏。”
  “正是。”赵世伯微笑。
  “难怪。”我点点头,“她家里其他的人呢?”
  “俱不在香港。”赵世伯说,“事实上下星期我们与她有一个会要开。”
  “唷,赵世伯,”我笑,“早知当初贵公司要吸收我,我应当答应下来才是。”
  “现在也还不迟呀。”他打趣。
  “是。”
  这样事情就好办多了。
  我可以出席做旁听生。
  赵世伯欲言还休。
  我问:“还有什么消息?”
  “我总是她的长辈,不便说她的是非,但听说她是香氏的外室所生,一直流落在外,争产业争了好一阵子才得到香港这个地盘,所以表现得很奇怪。”
  呵,这很重要,这么说来,叮噹说她心理变态是有点道理的。
  我觉得收获已经很好,于是告辞。
  赵翁再三挽留我,叫我与叮噹去玩。
  我诚心诚意地接受他的邀请。
  我转头便去找赵三。
  赵三真够朋友,一点架子也无,这个优点像足他父亲,但赵世伯到底已历尽沧桑,看破世事,返璞归真也不稀奇,赵三年纪轻轻就能做到这样,太不容易。
  他的办公室面积足有五十平方米,一个角落遍植花草,简直似一个小型温室。
  我说:“谁都会羡慕这间办公室。”
  “是?一间变相监狱,设计得略为雅致,也值得羡慕?”
  “这是什么话?”我愕然。
  “每早我准九时半到达这里,坐下来直到下午六时,这不是一所监狱,算什么?”
  我释然,跟着温和地说:“赵三,你们家也算是城中首富之一,子孙八代都不必愁。”
  赵三用双手支着下巴,“不做就难以维持这个地位,大雄,一旦失去财势的依傍,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他苦笑。
  我下结论,“别人会,你不会,赵三,你是条好汉。”
  “大雄,大家硬碰硬追叮噹,我未必输给你。”他忽然说。
  这是我们之间第一次谈到叮噹。
  我支吾,“多年前胜负已分,还说它作甚?”
  “不,真的,你我对胜负都看得很重。”他不肯移转话题,“我认识叮噹在先,她应扶轮社之邀在午餐例会上讲述中国小说之起源及发展,初见不觉如何,扁扁一张面孔,似婴儿般黑发既浓且密,但她开始演说时我己为之神夺,座上诸世叔伯并没有专心听她的讲题,伊说到一半,不耐烦起来,用手指弹麦克风要求各位留神……”赵三嘴角的微笑渐渐凝住,“我想,呀,城里那么多女人,就数她有格。”
  我点头附和,赵世伯也这么称赞叮噹。
  “但是她没有跟我,她说她不是受不了我,而是受不了我的生活方式。她酷爱自由,一个星期上三次大型舞会,与那些呆笨而跋扈的名流夫人打交道,她吃不消。”
  我笑,典型的叮噹。
  “她的世界是美丽而广阔的,她能飞,我不会。”他用手掩住脸,“一个人的享受是有尽头的,她不贪钱。”
  “你几时成为诗人了?”我笑说,“别颓丧,得到一些,必然失去一些,赵三,你如今拥有的,可不少哇。”
  他不响。
  “而且叮噹的世界不易闯进去,”我说,“你好比一只骆驼,如何穿过针眼”
  他也只好笑。
  “听说一一”我带人正题,“听说你与香氏有业务轇轕?”
  “香氏?呵是,香氏航运一支。”
  “你知道香雪海这个女人?”
  “自然,她是航业会议主席。”
  “她有多大年纪?”
  “噫,”赵三不大为然,“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你别误会。”我把来龙去脉说一遍。
  “不稀奇。”赵三说,“这个女人非常古怪。”
  “她长得可漂亮?”
  “不漂亮。”
  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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