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同学艳羡地说:“你是欧陆常客。”
  “不,这次主要在南部玩。”
  “你父母看上去似你大哥大姐。”
  “许多人都那样说。”
  “你家很富有?”
  蔷色学着继母的语气笑问:“钱多很重要吗?”
  “当然,可以到欧陆旅游。”
  “可是,本校一般学生环境都不差。”
  “我们只到湖区而已。”
  “湖区可是个极美之处!”
  “你真认为如此?”
  “我希望可以在那处住上一个春季。”
  那些漂亮的衣服都没有机会穿,幸亏她身量已经长足,不会再高,只要不怕式样过时,年年可穿。
  同学们都来借云裳。
  在这方面,蔷色慷慨,一如继母,任由同学借穿,她们本地人总有舞会可去。
  撕破了或是染了渍子,均不予计较,蔷色因此成了最受欢迎人物。
  待她自己要穿之际,发觉纽子裙扣统统不齐,一笑置之,仍穿毛衣牛仔裤。
  秋季某个周末,她在宿舍写功课,有人找她。
  取起走廊里电话,她听到利君的声音。
  “三十分钟后我来接你。”
  “太好了。”
  她准备妥当,站在宿舍门口等。
  利君准时来到。
  车子一停,蔷色探头进车厢,用英语说:“咦,我妈妈呢?”
  “她没有来,她要同客户开会,我也只停这半日。”
  蔷色上车,“我好想念她。”
  利佳上笑,“我何尝不是。”
  蔷色说:“昨晚午夜梦回,想到如果没有我妈妈,日子不知怎么过。”
  说这话的时候,她双臂枕在脑后,神情悠然,可是声音中却无限凄酸。
  利佳上听在耳中,不觉恻然。
  他这次行程中本无此行,可是千辛万苦,他却想挤出半天时间来见一见她。
  “你没穿足衣服。”
  “天气并不冷,我们还淋冷水浴。”
  利佳上摇头。
  他们到一间酒店附设的茶厅喝下午茶。
  蔷色笑,“这里一三五举行茶舞,甚受老先生老太太欢迎。”
  “你会跳舞?”
  “不会,没人教过我。”
  “你想不想学探戈?”
  “探戈?”蔷色大笑起来,“不不不,我想学的只是森巴。”
  “森巴!”轮到利君惊叹。
  “是,半裸纱衣,一只摇鼓,不住颤抖,发出沙沙节奏,即可起舞,跳至大汗淋漓,我爱煞森巴。”
  “四步呢。”
  “我不介意四步。”
  “来,让我们跳这只四步。”
  他们笑着下舞池。
  蔷色抱怨:“你长得太高了,不是好舞伴。”
  利佳上忍不住笑。
  他握着她小小短指甲的手,“生活如何?”
  “绝对是我生命中最好的数年。”
  “要不要回家来?”
  “不,一到家,寄人篱下之感油然而生,在宿舍,避得一时是一时。”
  她试着把下巴搁利君肩膀上,可是不够高,放弃,利佳上的下巴反而扣在她头顶。
  “喂喂喂,”她笑着说:“我不跳了。”
  蔷色把碟上的二文治及司空饼一扫而清。
  “真能吃,真羡慕。”
  “晚上到何处请客?”
  利佳上温柔的说:“我五点半就得离开此地。”
  蔷色的小面孔收缩一下,寂寥地低下头。
  “不如回家来。”
  “不,”她断然拒绝,“我情愿寄宿。”
  回程中,她问他:“婚姻生活可好?”
  “好得不得了。”
  “几时生孩子?”
  利佳上意外,“我们从来没考虑过这件事。”
  他们真是一对。
  “一日,在百货公司看到一对挛生儿,才三个月大,可爱得紧。”
  利佳上只是笑。
  “是加以详细考虑的时候了。”
  “我俩年事已长,已经太迟,为人父母,要趁年轻,廿五岁之前养三四名,那样才有精力同他们厮混。”
  “我希望看到小弟小妹。”
  这倒好,那么小经历那么多,可是对生命仍具希望。
  蔷色接着说:“我知道我永远不会结婚生子,所以希望有弟妹。”
  “你这些预言未免说得太早了一点。”
  “不,我知道我的事。”
  “老气横秋,你的生命还没有开始。”
  距离近了,他看到她的浓眉长睫与粉红色的小肿嘴,似画中人一样。
  她也转过头来看他。
  利君的早上刮净的胡髭此刻已经长出一层青色阴影。
  蔷色想:他有那么多毛发,天天打理它们,也真够麻烦。
  蔷色随即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
  “升了大学,搬离宿舍,可以自由请朋友到家玩。”
  “我会努力争取奖学金。”
  “我们到了。”
  “谢谢你来看我。”
  他捉着她的头,在她额头响亮地吻一下。
  他给她一大袋陈皮梅带返宿舍。
  同学前来敲门,“星期六你要出去吗?”
  “同谁?”
  “我可替你找一盲约。”
  蔷色想一想,“也好。”
  同学没想到她会欣然应允,有点意外。
  那脸上长着痘痘的男生一见她就把手臂搭在她肩膀上,她几次三番摔甩那只毛手。
  同学暗示她毋需如此拘谨。
  那只手又搭上来。
  蔷色拉下脸,“管住你的手,否则我用刀剁掉它!”
  那男孩神经质地笑。
  结果还由蔷色付账。
  三人吃了牛排,那真是难得的大菜,宿舍中经年累月极少得到吃肉,有也只是薄薄一片,下边用椰菜垫底。
  收那样贵的食宿费尚且那般虐待顾客,真正不可思议。
  那男生饱餐一顿,尚感满意。
  蔷色唤侍者替她叫了一部出租车独自返回宿舍。
  当然也有比这个略为好一点的经验。
  像在中央图书馆里认识的吕德提君。
  他相貌端正得多,人品亦佳。
  她帮他做功课,他拎了母亲做的巧克力屑饼干来招待她。
  他想借的书,她全知道放在什么地方,在他心目中,她宛如神奇女侠。
  他在家说起她,家人都不相信有那样漂亮以及功课优秀的女孩,他姐姐特地跟了来看。
  在图书馆正门对面,敏感的蔷色发觉有人看看她,一转头,见是另外一个女孩子,不由得笑了。
  吕德提介绍她们认识,他姐姐笑笑满意地离去。
  “姐姐在哪一间大学?”
  “辍学在家帮忙做生意。”
  “你家做哪一行?”
  “开餐馆。”
  “她不爱读书?”
  “蔷色,世上像你那样喜欢读书的人实在是很少的。”
  蔷色腼腆地笑。
  “听说你代表国家去欧洲参加纯数比赛。”
  “是,我是十一名队员中其中一个。”
  “功课那样好,一定很开心。”
  蔷色忽然语气寂寥,“你知道我这个人,不比人特别漂亮,或是富有,或是聪明,或是好运,能在功课上特别用功,也是一项成绩。”
  吕德提讶异得张开了嘴,品貌俱优的她一点自信都没有,这真是天底下至奇怪的一件事。
  周末她到他店里去吃点心。
  餐馆一早知道有那样一个贵客来临,准备了年经人爱吃的面食小点招待她。
  蔷色特别爱吃枣泥锅饼以及高力豆沙,吃完了,替东家把菜单译为英文。
  这可能是唐人餐馆唯一没有文法拼字错误的英译菜单。
  “你呢,”她问吕德提:“你打算读到几时?”
  “我不知道,中学毕业再算吧。”
  蔷色说:“美国已有两千多间学校取销暑假制度,节省时间兼尽量利用校舍,我们不知几时效法,漫长暑假多讨厌,浪费生命!”
  品德提听了黯然,他知道她不是他的对象,这个女孩怎么会甘心耽在小镇里守住一间餐馆。
  姐姐自来相看。
  他嚅嚅答:“可是暑假用来休养生息……”
  “是吗,”蔷色大惑不解,“读书很辛苦吗,你我为功课伤了元气吗?”
  吕德提不知道如何回答。
  即使如此,他还是约她到镇上看电影,每次都请她吃一客覆盘子冰淇淋。
  品德提轻轻说:“将来,很久之后,你会不会记得在戏院里看戏的情境?”
  蔷色诧异,“当然,我记性一向甚佳。”
  翌年暑假,她被继母叫了回家。
  九月开学之后,一连三个月都没在图书馆见到品德提。
  她挂住他,到唐人餐馆去找他。
  见店门大开,还在营业,不禁欢喜。
  可是掌柜另有其人,不是他那个小姐姐。
  那位陌生太太说:“吕宋举家搬到伦敦去了,你不知道吗,这店顶了给我们,现在做粤菜。”
  哎,他没有告别。
  就这样消失在人群中。
  这叫蔷色恍然若失。
  本来她想把暑假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他。
  呵是,那个暑假。
  “蔷色,我需要你陪着我,回来如何?”
  “遵命。”
  那是无论如何一定要答应的,又不是苦差,即使是,也得咬紧牙关上。
  家里又装修过了。
  她的房间仍在那里,两年来都没动过,单人床显得非常小,可是躺上去宾至如归。
  佣人见到她喜极而泣。
  夏天,即使有空气调节还是觉得热,蔷色穿着短裤背心倒处跑。
  感觉特别自由,因为继父并不与她们同住。
  是,没有人说正式结婚的夫妇不能分居。
  陈绮罗笑说:“蓬头垢面打呵欠口欠佳之时就无所谓见面破坏印象你说可是。”
  但夫妻不是要坦诚相见吗?
  “你倒试试看,那些不信邪的人婚姻全部泡汤。”
  “应该分开住吗?”
  当然。
  去看过利君的住所,便知道省不得,绝对省不得,绝对不能同住。
  他的家没有间隔,全部打通,一张乒乓球桌上摆着书本笔记计算机报纸杂志资料等物。
  四壁全是参考书,一块大黑板,上面写满功课。
  床放在不显眼地方,只知一张长沙发,卫生间倒是设备先进,光洁明亮。
  开放式厨房用具应有尽有,煮起汤米,近二十平方呎大的空间香气溢然。
  全屋并无一件女性用品。
  绮罗连一盒胭脂也不留下。
  完全各归各。
  蔷色只不过略坐一会儿,已有学生陆续上来。
  “教授不在?”
  “不要紧,我们会得招呼自己。”
  可是目光被蔷色钩住,再也脱不了钩。
  绮罗笑,“这地方是临时教室。”
  蔷色问:“这些学生都念几年级?”
  “都在做博士论文了。”
  其中一人咳嗽一声,搭腔道:“师母这位是小师妹吧。”
  绮罗答:“你们全是大师兄,要多多照顾她。”
  可是说完话就把蔷色带走。
  “都廿五六七岁了,仍然靠家里,博士生全体迟发育迟成熟,不是好对象。”
  蔷色骇笑。
  片刻问:“教授人呢?”
  “我不知道,我没问。”
  “可以不理他行踪吗?”
  “蔷色,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彼此侦查,实在浪费时间。”
  蔷色十分兴奋,“将来我一定要向你学习。”
  “你功课进展如何?”
  “美国有大学收我。”
  “哪几家?”
  “我不想计较校名,只要有奖学金即可。”
  “学费我全替你准备好了。”
  “不,我会自己想办法。”
  “私校比较矜贵,不如申请史蔑夫或布朗。”
  “不。”
  “一直以来,听得至多的是这个不字。”
  蔷色情急,泪盈于睫,急急低头。
  晚上,到工人间与老佣人聊天。
  佣人请她喝沙示汽水。
  一只小小飞蛾闯进来停在日光灯旁边。
  蔷色看半晌,欲挥手赶。
  被老佣人阻止,“随它去,它不碍事。”
  蔷色过一会儿问:“传说,飞蛾是一个什么人的灵魂?”
  “嗯。”
  蔷色凝视那只灰棕色小小昆虫。
  你是谁。
  为何来探望我们。
  你是父亲吗。
  你还认得路。
  她呆呆地看着飞蛾良久。
  老佣人点着一枝烟,吸一口,缓缓喷出:“我今秋便告老还乡了。”
  蔷色一惊,“什么?”
  “六十五了,该退休了。”她直笑。
  “不,不让你走!”
  真是好人,一点也不势利,从来没怂恿过主人说“又不是亲生何必如此劳心劳力”,待蔷色一直不亢不卑。
  如今竟也要走了。
  工人间小小收音机里恰巧播放着粤曲,一把苍老的声音唱:“一叶经舟去,人隔万重山——”
  蔷色忽然张大了嘴,大声号哭起来。
  老佣人吓一跳,按熄了烟头,前来安慰蔷色。
  她那双劳工手的指节已经弯曲,指甲厚且灰,岁月如流,出来做工人时几乎是最后一批志愿者,熬到每年有法定假期,真不容易。
  “东家给我恨丰厚的退休金。”
  她是第一代经济独立女性。
  “想想还是有工作好,一班姐妹都能得到东家善待,反而是期望伴侣儿孙施舍的那撮人,终于失望了。”
  她为蔷色抹干眼泪。
  蔷色静静听着。
  “陈小姐真是好人。”
  蔷色点点头。
  “可惜——”
  蔷色抬起头来。
  “我磨了新鲜豆浆,给你喝一口。”
  蔷色追问:“可惜什么?”
  老佣人笑,“陈小姐净喜吃外国食品,她爱喝牛奶,不喜豆浆。”
  “我来帮你推销。”
  可惜什么,老人看到什么?
  深夜,绮罗返来,见蔷色站露台上,便说:“来,聊聊天。”
  蔷色笑着回过头来。
  衬着露台外一天一地的灯色,蔷色的脸到深夜仍然晶莹如新。
  绮罗喝声采,“你真漂亮。”
  “我?”蔷色不置信,“也许,在一个母亲眼中,女儿永远最完美。”
  绮罗脱下鞋子。
  “我帮你按摸。”
  绮罗把脚搁在蔷色膝上,蔷色替她揉捏。
  “看,”绮罗感慨地说:“终于什么都有了。”
  蔷色静静听她说话。
  “小时候生活多清贫,我现在是巴不得可以穿过时光隧道,回到过去,好好照顾那个小孤女。”
  蔷色微笑,“这真是名副其实自己照顾自己。”
  “可惜已不能够,时光逝去,永不回头。”
  “你现在照顾我也是一样。”
  “是呀,总算偿了心愿。”
  蔷色看着天空,都市的夜空被霓虹灯照耀得一片橘红色,看不到星宿。
  蔷色忽然想回到约克郡去,站操场上,一抬头,可以看到一天星光灿烂。
  “读完书,出来帮我做生意。”
  自始至终,蔷色不知道继母做的是何种生意。
  “我做出入口,转手赚钱,将来我会教你。”
  老佣人斟茶出来。
  “以后不再会有这种事了,只有老派家务助理才会如此尽忠职守,新的一代工人到了时间关上门,外头天塌下来也不理。”绮罗惆怅。
  蔷色笑,“我会替你倒茶。”
  “届时到什么地方去找你这个人。”
  “我一定在家。”
  “那些追求者会放过你吗?”
  “谁会喜欢我。”
  “这就不对了,为什么不喜欢你?”
  蔷色微微笑。
  绮罗叹口气,“也难怪你,我的自信心也在很后期才培养起来,这就得多谢你父亲了,他事事赞美我、信任我,把一个家交在我手中,使我坚强起来。”
  这是真的。
  “少年时真是一点自尊自信也无,在老人家寄住,可是不准我叫外婆,“婆婆婆,把我叫老了”,只能低着头听训示。”
  “那何故收留你?”
  “因为收了一笔膳宿费,他们需要每月那微薄的金钱。”绮罗深深太息,“你看,咱们母女俩同病相怜。”
  蔷色微笑说:“不,我比你好多了。”
  “你真那么想?”
  “差天共地,我有你人力物力支撑,而且,我们是真正朋友。”
  “听到你那么说真高兴。”
  这时候,电话来了。
  没有铃声,只有一盏小小红灯,在话筒上不住闪烁。
  是利佳上打来的。
  绮罗在黑暗中接听,一脸陶醉。
  蔷色会心微笑。
  这么些日子了,仍然男欢女爱,如胶如漆,真是难得。
  怕是因为不一起住的缘故,依依不舍,每夜话别。均留下一点新鲜感觉。
  清早各营各洗刷打扮,稍后,在最佳状态下见面。
  当然,他们开头必需是相爱的。
  怎么样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这个人呢。
  一看见他会自心中发出无尽爱恋怜惜,内心深处又带着一丝荡意,希望与他有肌肤之亲……蔷色十分憧憬。
  第二天大早,蔷色一出客厅,便看到利佳上与继母已在喝咖啡看报纸。
  两人都白衣白裤,好一对俊男美女,看到蔷色,向她招手。
  蔷色讶异,“这么早?”
  利君说:“我是清晨五时来的。”
  蔷色骇笑,“这么早,做什么?”
  一出口,便知造次,立刻噤声,烧红耳朵。
  可幸绮罗给她接上去:“做贼。”
  利君立刻说:“别在孩子跟前说这些。”
  蔷色笑,“谁,谁是孩子?”
  利君说:“我来送你们飞机。”
  蔷色问:“谁乘飞机?”
  “蔷色,你陪我到台北去一趟。”
  蔷色一怔,“那我马上去收拾行李。”
  “才两天,十套八套衣裳够了。”
  利佳上骇笑,“两天需换十套衣裳?”
  绮罗给他白眼,“所以不同你住!”
  蔷色见他们打情骂俏,非常欣赏。
  绮罗真幸运,在甄氏之后又找到新生活,这同她的性格有关吧,她对身边总是尽心尽意,不过,也得到极佳回报。
  “干吗收拾了六七条长裤?”
  蔷色猛地抬起头来,见绮罗已站在她身边,“呵,我弄错了。”
  她们乘中午飞机出发。
  绮罗如带着一个私人秘书。
  蔷色也乐意替她打点一切琐事:接听电话特别用心,外出衣裳均吩咐酒店熨好挂起、联络好车子接送……
  绮罗暗暗说:“长大了。”
  同父母溺爱的子女不同,那票幸运儿永远不会成长,到三十岁仍住家中茶来伸手饭来开口。
  每次自外开会回来,蔷色替她准备的茶点已在房间里:一壶格雷伯爵红茶,两块干吐司。
  她抚摸蔷色头发,“初见你,如一只小猫。”
  蔷色说:“至今我不敢伸懒腰,十分瑟缩,最怕夸张。”
  “姿势是含蓄点好。”
  蔷色跟绮罗跑遍台北。
  意外地她十分喜欢这个地方,它是一个充满色相的城市,大千世界,曼陀罗般奇幻冶艳,天气激烈多变,艳阳天忽然下大雷雨,寂静午夜随时地震,妇女们在晴天也习惯打伞防晒。
  最新的最旧的、最美的最丑的都有,对比强烈,无比新奇。
  可惜三两天内就要离开。
  蔷色依依不舍,她刚发现美味的台菜,还有,金铺叫银楼,牙医叫齿科,交通混乱,一如罗马。
  “下次再来。”
  绮罗这样应允,她洽谈生意成功,心情大佳。
  对方商业代表是一个姓林的中年人,对陈绮罗有着明显的仰慕。
  可惜西服领带皮鞋的款式都过份时髦,颜色全不配,而且头发过长。
  绮罗对他很客气,介绍蔷色是“我女儿。”
  对方无比讶异,“无论如何没有可能!”
  这时,蔷色觉得美貌女子跑江湖说什么都放便些,凶险归凶险,可是成功率高得多。
  绮罗并无故意卖弄色相,可是相貌与生俱来,扔也扔不掉。
  晚上,绮罗说:“做完这一宗生意,以后我就不再亲自出马。”
  “是累了吗?”
  “一则要让小孩子上来,二则你看看,这正是所谓拋头露面,好好的套装穿一日,回来全沾上烟味,多腌臜,有时醺得耳根敏感发痒。”
  蔷色讶异,“这是退至幕后的原因吗?”
  绮罗英,“不。”
  “真实原因是什么?”
  蔷色希望听到“我已怀孕”。
  可是不,绮罗只是笑笑答:“我已赚够。”
  蔷色有点失望,不过,亦对答案感到满意。
  上一次你听到有人说赚够是几时?抑或,从来没有人表示已经赚够?
  绮罗说:“你看我,根本不是那种沉溺于纵容自身的人,我完全不相信拥有三百双皮鞋一百只手袋一千件晚服才够矜贵,我又只得一个女儿,开销有限,我对生活极端满意,毋需更多物质填充心灵,况且,应有也都有齐,还那么辛苦钻营干吗。”
  听到这样的话真高兴。
  “唯一的遗憾是童年及青少年时的不足,可是,时间既然已经过去,也无可奈何。”
  蔷色不住点头。
  “一般人认为肯熬穷至伟大清高不过,其实赚钱更需忍辱负重,辛苦得不得了。”
  绮罗讪笑一会子,稍后与蔷色出去吃晚饭。
  林先生一定要作东,叫了十个人吃的菜,其中有甲鱼及免肉,蔷色不敢吃。
  第二天就要走了,绮罗陪他说些风土人情,以及在欧美接生意需要注意些什么。
  林先生忽然说:“我在温哥华西岸有幢房子……”
  蔷色竖起耳朵,听绮罗如何应付。
  绮罗微笑答:“那多巧,我在西温也有物业,房子在高原路,府上呢?”
  蔷色觉得答案太精彩,不禁例开嘴笑。
  那位林先生有点气馁,“原本我的意思是,假使你到了那边,可以不用住酒店。”
  可是今日的陈骑罗已毋需任何人照顾。
  她很得体地道谢,“我大部份假期在伦敦度过,我女儿在英国念书。”
  林先生忍不住,“她无论如何不是你的女儿。”
  第二天她们就走了。
  “林先生有家眷吗?”
  “有时假装独身是一种乐趣。”
  “那,不太好吧。”
  绮擢为这天真的说法笑出来。
  她们回到家,利佳上却飞律北欧开会去了。
  绮罗说:“我知道这种事迟早会发生,待我退下来之际,该他神龙见首不见尾了,我结果变成空守闺房的怨妇。”
  已经八月了。
  蔷色渴望回到宿舍去。
  那里才是她的世界。冷冷的窗户,雨水如一个人的眼泪在玻璃上挂下,呵气成雾,一到九月便能穿上厘大衣帽子,脾气可以名正言顺跟着天气坏。
  她不喜欢这个没有四季的都会。
  谁要是坐在这繁华功利城市豪华住宅的窗台上看雨,会被人误会是十三点。
  那一日早上,蔷色在阅报,忽然听得绮罗叫她。
  蔷色放下报纸立刻赶去寝室。
  绮罗披着白色毛巾浴袍,头发湿瀌瀌,有点心急,“蔷色,你来替我看看。”
  蔷色马上用毛巾替继母擦头发,“什么事,哪里不对?”
  绮罗脱下一边浴袍,指着左胸,“这里,这里有点不妥。”
  她举起手,胸前硬块不明显,可是腋下囊肿,肉眼可见。
  蔷色心情沉重,可是脸上微微笑,“紧张什么,让我看看。”
  她轻轻去碰那地方。
  然后,替绮罗穿好衣服。
  半晌她说:“我替你约医生。”
  绮罗呆一会儿,才说:“快去。”
  来到客厅,接到利佳上的电话。
  她很简单地问:“你在何处?”
  “赫尔辛基。”
  “快点回来。”
  利佳上并没有多问,“我下午可以走。”
  蔷色把电话接给绮罗。
  医生至快待下午才有空。
  到了诊所,例牌人山人海,她们已算特权份子,拔号抢先见到医生。
  医生态度倒是很好,嗯嗯连声,并非太紧张,“这里是脂肪瘤,可以拿掉,也可以任它存在……可是结论是“你尽快入院,我帮你在腋下抽样检查。”
  蔷色一听,懊恼到极点,胸口郁塞,想跑到街上去大叫泄愤。
  可是面子上一点也不做出来,只是轻轻说:“我们实时去办入院手续。”
  绮罗忽然转过头来凝视她,眼神明澄得像个幼儿,蔷色一言不发,与她紧紧拥抱。
  利佳上赶回来,先与蔷色碰头。
  看到她神色无异,本想放心。
  但是且慢,这女孩子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况且又到英国去了那么久,想必又学到了英国人的深沉。
  单看表面,实无从辨别真伪。
  他问:“事情怎么样?”
  “开头以为是乳癌。”
  “结果呢?”
  “淋巴腺出了事,已有五处布满坏细胞。”
  “那可算严重?”
  “医生说只是初发。”
  利佳上用手掩着脸,“现在我开始明白为什么大部份家长都希望子女肯做医生,你看,学数学有什么用。”
  蔷色劝道:“自有许多好医生为我们服务。”
  “她心情如何?”
  “还不错。”
  “有无哭泣?”
  “我从未见过她流泪,相信将来这种可能性也极低。”
  “你可有应付家人患病的经验?”
  蔷色摇头。
  “我也没有。”
  蔷色忽然说:“我们都需坚强。”
  “是。”
  她伸手过去,他握住她的手。
  蔷色神情镇定,外人看去,只觉平常,丝毫不见凄惶失措,也许还会想:这女孩怎地没感情。
  可是利君认识她较深,短短数日,她已瘦了一圈,消瘦是耗神的表示。
  蔷色的心情像走入一间紧闭密室,无门无窗,明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伏在墙壁上拚命擂搥,希望有人听见声响前来打救。
  过两天,她接陈绮罗出院。
  绮罗吩咐:“你回约克郡去吧。”
  “我无论如何不走。”
  绮罗怒道:“你这个孩子好不讨厌,有事自然会叫你回来,你耽在身边,我百忙中边治病边还得照顾你心情,那还不累坏我。”
  这是事实。
  利佳上劝她:“未来一年会是很可怕的一段日子,你避开一点也是好的,有我在这里也已经足够,她治病过程难免吃苦,心情烦躁无好言语,彼此得罪反而不美,你回去考大学试吧。”
  蔷色只得走开。
  一下飞机,迎接她的是苦风凄雨。
  她放下行李,跑到图书馆去找吕德提不获。
  得到消息是吕家已搬往伦敦。
  她本想借他的肩膀靠着好好哭一场。
  可惜赊借一向不易。
  蔷色失望凄苦到绝点,独自走向公园,一边走一边大声哭,反正不会有人听见,即使有,管它呢。
  半晌,有人与她迎面而过,那人已经走过了头,忽然之间,又打回头,叫住她。
  “嗨你,”他说:“为什么哭,可以帮忙吗?”
  蔷色睁大泪眼,答陌生人曰:“家母重病。”
  “啊,怪不得,你愿意聊一聊吗?”
  蔷色点头。
  那年轻人挑一张长凳,清一清落叶,“坐吧。”
  他同她说的是粤语。
  蔷色看清楚了他,他是一个华人学生,身上穿的黑色医学院制服袍尚未除下。
  “你叫什么名字?”
  他笑嘻嘻答:“叫我耳朵,因为,我有一双好耳朵。”
  蔷色苦笑。
  “你呢,你是谁?”
  “你给我一个名字吧。”
  “叫你花不语。”
  “什么意思?”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已随千秋过。”
  蔷色约莫知道他在吟诗,她那古文诗词根基极差,完全搭不上嘴,惭愧之至。
  “令堂如何?”
  蔷色又呜呜地哭起来。
  那叫耳朵的年轻人软口气,“家母在三年前去世,我至今不敢一人站在空旷地方,我悲苦地思念亡母,并且觉得天下至大惨事,足知道余生都要做一个孤儿。”
  他说得那样真挚动人,蔷色用手帕掩着脸哭得更厉害,不消一会儿,自觉整张脸肿了起来。
  太阳落得早,寒气袭人。
  “公园快关门,我送你回宿舍,如何?”
  蔷色点点头。
  “哪个学院?”
  “我是高中生。”
  “啊,那更应快快回去。”
  “耳朵——”
  “什么事?”
  “谢谢你。”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他是一个性格诙谐,富同情心,能言善辩的男生。
  蔷色想再见他,可是又假设耳朵不会对中学生有兴趣,故只得作罢。
  每天下午七时,她均接到利佳上的电话。
  “绮罗治疗过程良好。”
  “头发如何?”
  “那是我至不关心的一件事。”
  “谁说你呢,她感觉怎样?”
  “无奈。”
  “说我爱她。”
  “她知道。”
  蔷色自图书馆借来许多有关资料阅读。
  她一连几次都没有交功课。
  老师并没有责怪她,只是说:“至影响学生心情的是父母的健康,以及恋爱。”
  蔷色答:“我是前者。”泪盈于睫。
  一日,实在过意不去,坐在书桌前写功课,有人敲她房门:“有客来访。”
  她只得走到会客室去。
  一个个子小小,其貌不扬的男生满面笑容地站起来。
  他说:“花不语,你今日好看得多了。”
  “耳朵!”
  “可不就是我。”他笑嘻嘻。
  蔷色腼腆,“什么风把你吹来。”
  “倒处找你呢,原来贵校华人学生极多,女生共有三十七名。”
  蔷色颇为感动。
  “你母亲怎样?”
  “还好。”
  “我看是吉人天相。”
  这小子就是会讨人欢喜。
  他语气忽然转得温柔,“花不语,即是吝乔色相,你说是不是。”
  蔷色很诧异,咦,可以这样说。
  “让我们出去吃顿饱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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