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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他本来没有时间,可是博士硬性规定他拨三十分钟出来去见艾莲。
  他轻轻咒骂博士:“好一个淫媒。”
  “好了好了,”博士警告他,“你又是什么东西。”
  他约她在山顶停车场。
  她比他早到,一见他的跑车驶至,立刻下车。
  她用一方丝巾束住头发,看到他,十分高兴,伸过手来,拨他前额头发。
  女子喜欢那样做,为着礼貌,他没有闪避。
  “我昨天看到你。”
  年轻人诧异说:“昨天我在澳门访友。”
  艾莲吃惊,“可是我明明看到你。”
  “你认错了人。”
  “不可能。”
  年轻人温和而肯定,“记住,你看错人了。”
  艾莲忽然明白,她颔首,“这个规矩很好。”
  “是为着保护客人。”
  说罢,他看了看表。
  艾莲急急道:“你可愿接纳我的建议?”
  “三个月,收费照比例付。”
  艾莲笑,“钱不是问题。”
  富有到这种地步,的确可以说这样的话。
  她又说:“只是,三个月很快就会过去。”语气似贪婪的孩子。
  这下子连年轻人都笑了,“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半年吧。”她轻轻央求。
  年轻人欠欠身。
  艾莲知道已无法多说。
  “从明天起。”
  年轻人点点头。
  艾莲很高兴,可是随即又问:“昨天那位女士——”
  年轻人愕然,“哪位女士?何来女士?”
  艾莲是聪明人,颔道道:“是,对不起,我看错了。”
  年轻人用双手轻轻扳住她的肩膀,她以为他要吻她,不知怎地有三分恐惧,睁大双眼。
  可是年轻人只是把她肩膀往后扳,“挺起胸膛,切勿佝偻,来,一二三。”
  艾莲只是笑。
  年轻人托着她的腰,“再直一点。”
  她依言做。
  “对了,这样很好。”
  她看到山下去,心中不是不悲哀的,从来没有人关心过她的胸与腰,她爬在地上也无人理会,街外人以为自幼富有的她一定拥有全球的关注,事实不是,她是传说中可怜小富女的活例证。
  年轻人说:“你眼中一直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孤寂。”
  她讶异地说:“连你都发觉了。”
  他笑笑,“明天见。”
  她问:“明早九时?”
  “不,照例是中午十二时至午夜十二时。”
  艾莲失望,“什么,不是二十四小时。”
  年轻人温柔地答:“结婚是二十四小时,所以持久的婚姻甚少。”
  艾莲笑,“那就照规矩好了。”
  她是一个大方的客人,年轻人吻她的手。
  他上车去了。
  回到公司,博士铁青着脸踱步,女职员聚在一角窃窃私语。
  公司玻璃门被打得粉碎,办公室一地红漆,骤眼一看,像一地的血,触目惊心。
  一看就知道是遭人破坏。
  年轻人问:“报了警没有?”
  博士冷笑,“报警,如何报警?”
  年轻人立刻知道他问一个极其愚蠢的问题。
  博士这爿公司打的是旅游公司旗号,如可向执法人士交待?
  “火速叫人来清理垃圾,镶新玻璃,我们暂时歇业。”
  “什么?”
  “休假,直至对方下了气为止。”
  “那忌非遂对方所愿?”
  “他要我们怕,我们就怕给他看,他顺了心,就不再计较。”
  “知道是谁吗?”
  博士仰一仰头,“自然知道。”
  “谁结下的梁子?”
  “我心中有数。”
  “大可公平竞争,何必用肮脏手段。”
  博士忽然歇斯底里地笑得弯下腰,“孝文,你妙语连篇,好不可爱。”
  说来说去,这是一门不能见光的行业。
  “大家回家去吧。”
  女职员匆匆离去。
  不到一会见,装修公司派了人来,表示地毯与玻璃需要更换。
  “为何不见导演?”
  “她去找朋友。”
  “千万不要动私刑。”
  博士有点感动,“孝文,大家听到这个消息都跑得一千二净,就你一人留着不走噜里八嗦的说了两车话。”
  年轻人笑,“一桶漆而已,毋须害怕。”
  她叹口气,坐下,点起一支烟。
  “又吸烟?”
  “你有完没完?”
  年轻人举手投降。
  “赚了艾莲那笔,好退休了,做点小生意,平平稳稳过日子。”
  年轻人诧异,“今日咱姐弟俩是怎么了?你劝我我劝你,不住说教。”
  博士笑。
  不一刻,导演回来,“孝文,你在这里?”
  博士摊摊手,“讨厌呢,磨着不肯走。”
  导演说:“这里没有你的事,放假三天,我们重新装修。”
  年轻人看着这对姐妹花,“有事随时联络。”
  博士叮嘱:“抓紧艾莲。”
  年轻人没有回答。
  他在楼下碰到日本人佐佐木。
  “别上去了,楼上有事。”
  “我来拿支票。”
  “不用急,来,我们去喝杯咖啡。”
  佐佐木与年轻人一般穿着白衬衫牛仔裤,像是那间学校的校服,两人看上去都干净舒服,一如学生。
  他们找个地方坐下。
  佐佐木说:“这一行最可怕的意外是客人在床上发生意外。”
  “愿闻其详。”
  佐佐木犹有余悸,“我有一个客人死于心脏病。”
  “呵不。”
  佐佐木长叹一声,“我被警方纠缠经年,事后只得远走他方。”
  “不是你的错。”
  “她灰蓝色面孔至今尚是我的噩梦。”
  “我明白。”
  日本人抬起头来,忽然看到对面有一个妖娆的女子朝他微笑。
  他朝她点点头。
  年轻人发觉了,劝道:“太危险了。”
  日本人答:“你说得对,我们走吧。”
  年轻人结帐,可是那位女士跟了过来。
  她与日本人攀谈。
  基于礼貌,佐佐木不得不回应几句。
  年轻人只得扬扬手先走一步。
  天下雨了。
  走过时装店的檐蓬,他进去躲雨,玻璃橱窗内,售货员朝他招手。
  年轻人目光落在一方陈设的丝巾上,这同艾莲那条一模一样,丝巾上印着一只只蝴蝶。
  想到他浪荡的生涯,他低下了头。
  他没听到厚玻璃内的对白。
  “那英俊小生是谁?”
  “一位客人。”
  “是男演员吗?”
  “不,他在旅游公司办公。”
  “那张面孔看了真舒服。”
  “他很客气,可是又拒人千里之外。”语气惋惜。
  “也许,已经有女朋友。”
  “不,他从来都是一个人来添置衣物。”
  “通常买什么?”
  “白衬衫一打一打那样买,每次都付现钞。”
  “嘘,进来了。”
  年轻人挑了一条丝巾离去。
  “看,还说没有女朋友。”
  “是我估计错误。”
  那天下午,导演差人给他送一只油皮纸信壳来。
  里边有艾莲的电话号码,以及一张支票。
  看支票上日期,在上星期开出,一早导演已知他最后会答应做这一单生意。
  支票由李碧如签署。
  虽然已届中年,艾莲欠缺办事经验,如此大面额数目用银行本票比较安全,查起来也复杂得多。
  也许她已经没有任何顾忌。
  年轻人拨通电话。
  使他更吃惊的是接电话的佣人居然这样说:“李公馆。”
  她把娘家电话告诉他。
  太过光明磊落并非一个优点。
  片刻她来听电话。
  他一开口她就认得他的声音。
  “明天十二点正,我们在何处见面?”
  “到我处来吃便饭。”
  他为之语塞。
  她视他为朋友,可是,他不敢当,他们并非朋友关系。
  她轻轻说:“有什么问题?”
  “不,客人有权利选择见面地点。”
  艾莲感喟,“没想你擅自替我改了姓客名人。”
  年轻人莞尔。
  她把地址告诉他。
  他换上白衬衫西服出门去。
  年轻人并没有立即往宁静路李宅报到,他把车子驶到大学堂,停下来。
  不一会,放学了,学生三三两两散出来,他那辆跑车何等触目,人们都转过头来看他。
  其中不乏年轻貌美的女生。
  有一个女生忽然举起手朝他摇摆,她奔过来,她这样叫他:“大哥。”
  年轻人把那方丝巾递给妹妹。
  “你送的东西我都用不着。”
  “那么,自己去买。”他给她一叠现钞。
  妹妹凝视哥哥,“旅行社生意还好吗?”
  “尚不错,你呢,你的功课又如何?”
  “我?我只得会考第一这件事罢了。”言若有憾。
  年轻人见她如此自信,十分安慰。
  对面马路有人叫她:“明珠,明珠。”
  “我约了朋友。”
  “玩得高兴点。”
  年轻人这下子才把车驶往落阳路。
  既然有这样的路名,可知夕阳西下的景色在这一带必有可观之处。
  因是私家路,年轻人没来过,但见路上有二十余间小小的白色独立洋房,傍着海,看上去觉得心旷神怡。
  艾莲站在大门口等他。
  她穿着一件织锦软缎袍子,淡妆,长发束在脑后,中年就中年了,十分豁达,一点也没有企图隐瞒什么,反正三十岁不死一定活到四十岁,何用掩饰年龄。
  她双手抱在胸前,笑道:“你气色很好。”
  “你也是。”
  “请进来。”
  年轻人问:“你一个人在这里住?”
  “这间屋子是家父给我的遗产。”
  “呵,没有妒忌的丈夫?”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能够妒忌,总还有点感情吧。”
  室内不算大,布置雅致精致,分明是主人的品味。
  “喝杯香槟?”
  年轻人看着窗外的海景,“日落之前我不喝酒。”
  “那么,喝橘子汁。”
  他转过头来,“我们这样嚣张地见面,你认为不妨?”
  她坐下来,“我已经说过,我含蓄或放肆,左右不过我一个人知道。”
  年轻人笑,“现在我也知道了。”
  艾莲看着他,“告诉我,我们有何可做。”
  “吃、睡、聊天、跳舞,你不要以为我会很多,”年轻人很坦率,“我并非唐璜。”
  艾莲笑,“让我们先交换真实姓名。”
  “你先说。”
  “我叫李碧如,我并无英文名。”
  “艾莲呢?”年轻人诧异。
  “开头我不想用真名。”
  “为何改变初衷?”
  她抬头,“何必藏头藏尾。”
  “我叫石孝文。”
  她笑,“这是你比较象真名字的假名字。”
  “不不,这的确是我的真名字,我给你看驾驶执照。”
  李碧如连忙摆手,“不用了,请你原谅,一个女人在家耽得太久,时间太多难免会患上寻根问底的毛病。”
  年轻人笑。
  她把头往后仰,头项靠在沙发背垫上。
  年轻人伸出手,搭在她的腿上。
  她跳起来,像是被子一只热熨斗炙到大腿一样,双目惊疑。
  年轻人低声说:“你仍然害怕。”
  她的声音比他还低,“因为我措手不及。”
  “这又是为什么?”
  “我从不知道,一个人的肉体可以享受那么大的欢愉。”
  “你这样说我很高兴。”
  “那简直是罪恶的。”
  “可是,犯罪本身是大刺激。”
  “我在犯罪吗?”
  “当然不,我是,因为你仍是有夫之妇。”
  “离开我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以致每次她看见他,都会想,这人怎么又胖了,衬衫领口勒得大团脂肪。
  情同陌路,就是这个意思。
  年轻人趋近她。
  正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
  他只得微笑,“现在你知道了,为什么很少有人挑家里来幽会。”
  她笑得弯腰,“我真享受与你作伴。”
  这时菲籍女佣过来说:“太太,打扰你,是小姐的电话。”
  呵,是谢小姐找母亲。
  她惆怅地坐起来,一张脸有点娇慵的迷茫,像是刚起床的样子。
  真可笑,她仿佛一时不记得她有个二十二岁的女儿。
  她轻轻接过电话,“伟行,找我?”
  年轻人识趣地站起来,走到另一角落去。
  一个女佣正在饭厅摆出精致的菜式。
  他隐隐听到女主人在电话中问女儿:“你在什么地方……那里,飞机场?”
  年轻人走出露台去,不欲窃听母女之间的私事。
  半晌,佣人请他进去进膳。
  他的座位在她对面。
  他笑笑说:“刚才,我们讲到哪里?”
  她叹口气,“你看,我在做什么,我的年纪可以做你的母亲。”
  年轻人喝一口茶,“还差~点,我并不如你想象中年轻,我在这世上已有一段时日。”
  她稍微吃几口菜,然后放下筷子。
  “我女儿决定回来度假。”
  “你可需要陪她?”
  “不,她一直喜欢飞到东飞到西,她会得照顾自己,当然,金色信用卡的无限额户口也帮了她不少忙。”
  年轻人笑了。
  “来,喝一碗这个素菜汤,我们这厨子还不错。”
  年轻人低下头,这样下去,也许就会培养出感情来。
  这真是一个可怕的想法,他摇摇头,想把这念头摔出去。
  两个人都吃得不多。
  “来,我同你到园子走走。”
  年轻人十分顺从。
  走到后园,他看到小小秋千架。
  “这是小女儿时玩耍之处,不止十次八次想把它拆下,总是不舍得,孩子们晃眼成为大人,”停一停,“而大人成为老人。”
  “你还很年轻。”
  “你看不出我们年龄之间的鸿沟?”
  “什么?”年轻人佯装大惑不解。
  艾莲笑,“孝文,我真喜欢你。”
  年轻人走到一花架下,抬头讶异地问:“这是什么花,如此灿烂华丽!”
  “这叫紫藤,一串串似葡萄是不是,种了有十年了,终于到了收获期。”
  异香扑鼻,年轻人深深嗅一下。
  “来,陪我坐一会儿。”
  她拍拍长凳,年轻人发觉她的要求不过如此简单。
  他握住她的手,把脸埋在其中,深吻一下。
  艾莲轻轻说:“从来无人对我像你如此温柔体贴。”
  不过,这是他的职业,他只得顾左右而言他。
  “这间小别墅如仙乐都。”
  “呆会儿,我介绍伟行给你认识。”
  年轻人觉得他应出言阻止,“我想,这有点不也得寻找欢乐,没有说只由得他们开心,我们到在家发呆之理’,她说得正确。”
  年轻人笑。
  “导演说,她旗下的工作人员,就像邻家的大男孩一样,水准非常高。”
  年轻人问:“结果呢?”
  “她太客气了,邻家哪有如此英俊懂事的男孩。”
  年轻人说:“我必须告辞了,我们改在别的地方见。”
  她微嗔,“我说破了嘴,并未能使你回心转意。”
  年轻人无奈,“何必叫我尴尬。”
  她嗤一声笑出来,送他到车旁。
  年轻人拥抱她一下。
  才上车,他已经看到一辆铁灰色大房车疾驶而至。
  一个女生跳下车来,口中喊妈妈,她一边转过头来,瞪视年轻人。
  她有一染黄了的卷长发,穿五色斑烂外套,一条银色紧身长裤,皮肤晒成深棕色,眼神狂野而充满疑惑。
  年轻人不便再看下去,立刻把车驶走。
  奇怪,谢伟行一点也不像她母亲,人也一点不如其名。
  她甚至不似千金小姐,讲得难听点,年轻人许多异性行家都比她斯文。
  可是命运硬是安排她做富家千金,没奈何。
  车驶到公路,忽然有一部金色跑车亦步亦趋追随尾后。
  年轻人在倒后镜中看清楚司机的容貌,知是熟人,不禁买弄起来,车子转弯抹角,加速,风驰电掣。
  后边那人不甘示弱,紧盯不放,终于,两部车一起在避车弯停下。
  年轻人哈哈大笑,下车来打招呼。
  尾随司机原来是一妙龄艳女,过来拥抱年轻人。
  “安琪,长远不见。”
  “刚陪一个客人自法属维拉回来。”
  原来是行家。
  “行程可愉快?”
  安琪无奈,“他为人十分慷慨,我带了八个箱子衣物回来,也搜刮了几套古董首饰,可是人已经过了七十。”
  “嗯,真是老人了。”
  年轻人自车尾箱冷藏箱里取出冰淇淋给淘伴。
  安琪坐下来,“完全没有肌肉,触手似烂棉花,皮肤松驰得一层层挂下来像破窗帘,生老病死,又数这老字最残忍。”
  年轻人不语。
  “他不敢开灯,也不敢脱衣服,那样替别人着想,我反而愿意服侍他。”
  “有时也碰到好客人。”
  安琪忽然脱下外套,经裸背示人,恨恨地说:“你看!”
  她背上有一连串凸出疤痕,部分做过植皮手术,已经平复,其余仍然红肿可怕。
  年轻人立刻劝道:“过去之事不用记住。”
  一个变态客人用刀在她背上刻出妓女字样,她逃出来时虽无生命危险,可是浑身血污,神智昏迷,休养经年,才恢复元气。
  安琪叹口气说:“从此情愿服侍老客。”
  吃完冰淇淋,她掏出口红扑妆,年轻人眼尖,看到她手袋中一样东西。
  “嗯,你已经买到了。”
  “可不是。”
  安琪十二分小心地自手袋中取出小小一页纸,交到年轻人手中。
  年轻人又噫地一声。
  那张纸不过四寸丁方,像一张未撕开的邮票,只是格子小得多,似原稿纸上格子大小,密密一格一格,有针孔可以顺着撕出,颜色七彩斑烂,上面还撒着金箔。
  “金箔有什么用?”
  “据说混合了化学品会更加刺激。”
  “难以置信,这样一小格就可以过足瘾?”
  “嗯,放进利底,片刻融解,运行全身。”
  “安琪,我劝你不要用毒品。”
  那安琪叹口气,“孝文,说得容易,我们的职业多令人沮丧,有时再忍,也禁不住想作呕。”
  她把头发往脑后扯去束好。
  “找一门小生意做,或是干脆靠节蓄度日。”
  “你又见时退休?”
  年轻人答:“再做多两年,九七吧,九七可一定要搬大本营了。”
  安琪一听,不禁大笑,“真没想到各行各业都会受到影响。”
  “可不是。”
  “届时往何处?”
  “移到一宁静之处。”
  “你会甘于平淡?”
  “我会,你呢?”
  “我也巴不得可以过人的日子。”
  年轻人站起来向安琪道别。
  安琪问:“你最近如何?”
  “遇到一个希望恋爱的人客。”
  安琪的声音忽然放柔,“女人都盼望恋爱,对她好一点,让她觉得物有所值。”
  年轻人笑了。
  他们各自上车,扬扬手,绝尘而去。
  第二天早上,电话铃响的时候,年轻人一听,还以为是艾莲。
  但不是。
  那女儿原来终于有像母亲的地方,那是她的声音。
  “我姓谢,我叫谢伟行,我找一个叫中国人的XX。”
  年轻人见她说话如此粗鄙,十分诧异。
  “别误会,这电话号码不来自家母,我从别处得到。”
  神通广大,这号码根本不以年轻人登记。
  “我要见你。”
  年轻人心中有气,“见我需要预约。”
  “别摆臭架子,限你十分钟沐浴更衣。”
  电话挂了线。
  毫无疑问,她已经在他家附近。
  不消片刻,门铃大响,年轻人本来不想去应门,可是时间还早,邻居一定好梦正浓,她若不罢休,恐怕会吵醒其他住客。
  年轻人披上白色浴袍去开门。
  只见谢伟行站在门口,穿电光紫透明塑料外套,小裙子,配一双透明高跟鞋,正在嚼口香糖。
  那双鞋子最可爱,连面带跟都是透明的,沿边镶着假钻石,像煞灰姑娘的那双仙履。
  谢伟行上下打量他。
  “嗯,”她说,“果然有本钱。”
  年轻人淡淡地问:“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不料谢伟行笑了,“我毋须你提供服务。”她朝他胸口指一指。
  年轻人从没见过那么粗野的女子,不禁大奇,他居然觉得她可怕,连忙退后一步。
  谢伟行笑着坐下,她分明是彻夜嬉戏,一夜不寐,一早来这里寻开心。
  而年轻人投鼠忌器,不能动弹。
  谢伟行这时忽然取出嘴里口香糖,把那团胶贴在玻璃茶几底部。
  年轻人叹为观止,忍不住斥责:“你言行鄙劣!”
  谢伟行娇声笑起来,“倘若我是你的顾客,XX,你不会如此说吧。”
  年轻人忍无可忍,拖着她的手到门口,打开门,把她推出去。
  “我才不必受你气!”
  他大力关上门去淋浴。
  再次出来,发觉谢伟行已经离去。
  门角留下一只玻璃鞋,娇小玲珑,样子可爱,原来适才拉扯间,她掉了一只鞋子。
  真可笑,在现实世界里,他不是信男,她亦非善女。
  他把鞋子顺手搁架子上。
  年轻人与小郭通了一次电话。
  小郭这样同他说:“要掀你的底,还不容易,阁下是贵行业的楚翘呢。”
  年轻人沉默。
  “一行之尊,不知多少人羡慕。”
  “别说。”
  “利用这个机会,赚一点,储蓄起来,大可退休。”
  年轻人啼笑皆非,“小郭,如果我需要你的忠告,我会请教你。”
  他驾车前往宁静路。
  屋主人李碧如在大门前等他,斜斜倚着门框,姿势优雅。
  他轻轻说:“你不需要出来等我。”
  “我反正无事可做。”
  年轻人取笑:“有事可做则叫我补空?”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着急,“我——”
  他连忙说:“来,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她又警惕,“何处?”
  年轻人温柔地说:“反正你已沉沦,何必问那么多。”
  他必须使她时觉得堕落的快感,并且,他对她有相同需要。
  他把鼻尖贴到她额角去。
  她呢喃地说:“嗅上去你是那么新鲜……”
  可是实际上已经腐烂,他叹息。
  他当然不会把心中话说出来。
  年轻人把女伴带到一所健身室。
  艾莲骇笑,“不,我不会进去。”
  他说:“那就不要抱怨身段不够结实。”
  “有帮助吗?”
  “世上没有白流的汗。”
  她只得跟随他身后,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她喜欢他那样做,她也知道,不是每个人愿意那样做,她听过一位结识年轻男友的女士说,那人从不在街上拉她的手,甚至是并排走,他认为她配他不起,可是,又与她在一起,当事人不知道,这是一种精神虐待。
  那间健身室规模不大,可是地方整洁,设备先进,他陪着她听导师指点,接着换上运动衣,一举起哑铃,已经叫苦。
  手臂肌肉不知多久没获得适当运动,最初只能做几下。
  她觉得滑稽,颓然放下哑铃,笑得落泪。
  慢慢施展四肢,觉得说不出的舒服。
  她服贴了,“谢谢你带我来。”
  离去时打算结帐,柜台职员微笑说:“已经付过了。”
  她转过头来,无比诧异,“你缘何时时替我付帐?”
  他推开门,“我为什么不能替你付帐?”
  她感喟了。
  在她李碧如的生活中,付帐也许是最重要的职责,他们只有在叫她付帐的时候,才略为和颜悦色。
  丈夫、子女,都擅长把一叠叠文件搁面前叫她签署,每次她都微笑说:“家父嘱咐我,未细阅文件之前,不得签名。”
  当然,她不是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最终会把所有的帐单转嫁到她头上,他不可能带着钱来打工,可是,他就是叫她舒服,付账也值得。
  “现在我们到哪里去?”
  “吃完中饭,送你回家打一个中觉。”
  她咳嗽一声,“我在想,或许你不介意一起出门到——”
  年轻人接上去:“那些风景区都很闷。”
  “那么,到东京走走。”
  “我对东洋次文化亦无多大兴趣。”
  “这样吧,地方由你挑。”
  “我爱去的地方你未必有兴趣。”
  “不会的,你说好了。”
  年轻人笑笑,“譬如说,睡房。”
  她涮一下涨红了脸。
  吃饭的地方遇见熟人,有女士过来与她打招呼,她大方应付,朋友站着与她说话,年轻人连忙站起来拉椅子。
  出过一身汗的她看上去容光焕发,心情愉快,年轻人觉得自傲,最要紧是顾客满意开心。
  在停车场里,他遇到佐佐木,那日本人身后跟着一黑一白两个英俊的年轻男子。
  他们谈了几句。
  “博士已决定更改店名。”
  “那也好。”
  他们朝艾莲笑笑,登车离去。
  艾莲问:“你的同事?”
  年轻人看着她微笑,“要不要叫他们一起来?极有趣的。”
  她大惊,“不不不——”随即沉默下来,她被侵犯了,同时,她也知道他也被她得罪。
  太可悲,真没想到这样关系的两个人居然还各自有自尊。
  人是何其可笑的一种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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