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声不响到房中,翻出缝衣机,做起窗帘来。
  承欢跟进去。
  缝衣机叫无敌牌,车身上有金漆蝴蝶标志,由母亲二十余年前自上环某拍卖行内以三十元购得,旧货,可是一直用到今日。
  承欢把手按在母亲肩上,“放心,妈妈,我不会嫁不出去。”
  麦太太落下泪来。
  “缘何担足心事?”
  “不知怎地,近日我中门大开,凡事伤感,时时悲从中来。”
  或许是更年期内分泌失常影响情绪,要看医生。
  “我约了毛咏欣。”
  “你去散散心。”
  在门口,承欢发觉人影一闪。
  “谁?”
  那人影缓缓现形。
  一张非常年轻的面孔,化着浓妆,眉描得太深胭脂搽得太红,可是脂粉贴脸上显得油光水滑,一点也不难看。
  承欢辨认半晌,冲口而出:“娄小慧。”
  “是,麦姐,正是我。”
  承欢笑问:“参加什么舞会?”
  小慧忸怩,“我上训练班。”
  “什么班?”
  “香江小姐选举的训练班。”
  啊,承欢悚然动容,陋室多明娟,又一个不安于室的美貌少女将脱颖而出了。
  承欢细细打量她,“我听你母亲说,你想出外读书。”
  小慧笑,“将来吧,先赚点钱再说。”
  “你想清楚了?”
  “只得这条路罢了,先赚点名气,以后出来走,无论做事嫁人也有些什么傍身。”
  “那不是坏事。”承欢颔首。
  “我妈叫我来问你拿些忠告。”
  承欢讪笑,“我有的也不过是馊主意。”
  小慧一直在笑。
  “你今年几岁?”
  “十八了。”
  穷人的子女早当家,十八岁就得出来靠自己双手双脚站稳,前辈父兄叔伯阿姨婶婶爱怎么嘲笑揶揄践踏都可以。
  穷家女嘛,谁会来替她出头,再欺侮她也无后顾之忧。
  承欢想到此处,牵牵嘴角,“事事要自己争气。”
  “是,麦姐。”
  “气馁了,哭一场,从头再来。”
  “是,麦姐。”
  “总有十万八万个人要趁你不得意之际愚弄你。”
  小慧骇然,“那么多?”
  “可是记住,成功乃最佳报复。”
  小慧握住麦承欢的手,“麦姐,虚荣会不会有报应?”
  承欢想一想,“要是你真够虚荣,并且愿意努力争取,你的报应会是名利双收,万人敬仰。”
  娄小慧笑得弯腰。
  承欢叹口气,“这是一个奇怪的社会,但求生存,不问手段,但是我相信你我本性善良,凡事不会过火。”
  小慧说声时间已到,匆匆而去。
  承欢看着她的背影,那是一个美丽的V字,肩宽、腰细、丰臀、长腿。
  这是一个十分重功利美色的都会,长得好,且年轻,已是最佳本钱。
  这自然是一条凶险的路,可是,你不是要图出身吗,既然如此,豺狼虎豹,利箭穿心,也只得冒死上路。
  承欢见到了毛咏欣,不禁叹一声,“你我已年老色衰。”
  毛毛嗤一声笑,“过了十八二十二,自然面无人色。”
  “要利用青春,真不该在大学堂里浪费时日。”
  毛毛点头,“一进学堂,如入酱缸,许多事碍于教条,做不出来,难以启齿,是以缚手缚脚,一事无成。”
  “可不是,动辄想到寒窗数载,吃尽咸苦,如不守住自己,既对不起那一打打抄的笔记,又亏欠了学问,充满悲恸,日日自怜,高不成低不就。”
  毛咏欣笑,“结果一辈子下来,退休金还不够有办法的女子置一套首饰。”
  “有没有后悔?”
  毛咏欣吁出一口气,“没有,我脾气欠佳,只得一条路可走。”
  “这一条路说法刚才也有人讲过。”
  “谁,谁同我一般聪明智慧?”
  承欢笑笑。
  咖啡桌旁有外籍男子朝她们使眼色。
  承欢惋惜,“已经秃了头顶,还如此不甘心。”
  毛毛笑笑,“太无自知之明。”
  “我喜欢男子有胸毛,你呢?”
  毛咏欣骇笑,“我不会对这种猥琐的话题发表任何遥远的意见。”
  承欢却肆无忌惮地讲下去:“浓稠的毛发至吸引我,所以他们的头发现在也越留越长,还有,一双闪烁会笑的眼睛也很重要,强壮、年轻的身体,加上一张会得说甜言蜜语的嘴巴,懂得接吻……”
  毛毛用一种陌生的目光看着好友。
  承欢抗议:“我养得活我自己,我有权对异性有所要求。”
  “你说的可不是辛家亮。”
  “我知道。”
  “承欢,婚约可是取消了?”
  承欢点点头,“我与他都心知肚明。”
  毛咏欣并没有追问详情,她抬头随意浏览,
  “让我们贪婪地用目光狩猎。”
  “你一直不大喜欢辛家亮吧?”
  “不,我也不是不喜欢他,他资质实在普通,而且看情形会一直平凡下去,而我同你,已经吃了那么多苦,何必还急急闷上加闷。”
  承欢忽然问:“你有无见过真正俊男?”
  “有,一次在温哥华笠臣街买鞋,那售货员出来与我一照脸,我忽然涨红面孔,他就有那么英俊。”
  咏欣诧异,“为何脸红?”
  “因为想约他喝咖啡。”
  “结果呢?”
  “买了三双爬山靴,一双都用不着。”
  “他有学问吗?”
  “你真的认为学识很重要?”
  承欢愕然,“不然,谈什么?”
  “可是你看看进修学问的男人年过四十行为举止都开始似老妇人,五短身材面黄无须,共处一室,你真受得了?”
  承欢不语。
  毛咏欣笑,“想说话,找姐妹淘好了。”
  对座那洋人过来搭讪,“请问两位小姐——”
  承欢答:“这空位已经有人,我们已经约好朋友。”
  那人只得退下。
  她俩付帐离去。
  两人又在地铁车站絮絮不休谈了半晌才分手。
  已经深夜,家里却还开亮着灯。
  麦来添一见女儿,“好了好了,回来了。”
  “什么事找我?”
  莫非辛家又有意外?
  麦来添说:“你明日告一天假去看祖母。”
  啊,承欢心知肚明,毕竟八十多岁的老人了。
  “开头是伤风,随即转为肺炎,指名要见你。”
  “明早来得及吗?”
  “医院说没问题。”
  “那就明早吧。”
  承早问:“我可需去?”
  麦太太答:“没人提到你的名字。”
  承早扮个鬼脸,“我乐得轻松。”
  承欢也笑,“可不是,那又不是真的祖母,与我们并无血缘,且又不见得对我们亲厚。”
  麦太太接上去:“是你爸这种憨人,动辄热面孔去贴人冷屁股,数十年如一日,好此不疲。”
  麦来添不语。
  承欢自冰箱取出啤酒,与父亲分一瓶喝,“爸,想些什么?”
  麦来添说:“她进门那日,我记得很清楚。”
  承欢不语。
  “听说是一个舞女,穿件大红旗袍,那时女子的装束真是奇异,袍叉内另加粉红长绸裤,喏,像越南人那样的装束,父亲极喜欢她,她从来正眼都不看我。”
  麦太太在旁加一句:“她并吞了麦家所有财产。”
  承早比较实际,“财产到底有多少?”
  没人回答他。
  麦来添说:“奇怪,半个世纪就那样过去了。”
  他搔着芝麻白的平顶头。
  承欢问:“她有什么话同我说?”
  “不知道。”
  麦太太说:“恐怕是要我们承担殓葬之事吧。”
  “那可是一笔费用。”
  “而且是极之腌[月赞]可怕的一件事。”
  “可是,”麦来添叹口气,“总要有人来做吧。”
  麦太太摇头叹息,“真不公平。”
  第二天早上,承欢五点正就起来了。
  梳洗完毕,喝杯热茶,天蒙亮,就出门去。
  麦太太在门前送她。
  “妈,自小学起你每早都送我出门。”
  “多看一眼是一眼,妈妈有一日会先你而去。”
  “那时我都八十岁。”承欢补一句。
  麦太太微笑,“你打算活那么久?”
  “咄,我自给自足,又不是谁的负累,上帝让我活多久我都受之无愧。”
  “早去早回。”
  “记得叫承早替我告假。”
  麦太太颔首。
  承欢还未完全睡醒,仗着年轻,撑着上路,她用的是公共交通工具。
  即使那么早,车上也已经有七成搭客,都是辛辛学子,穿着蓝白二色校服,背着沉重书包上学。
  承欢窃笑,如果他们知道前路不过如此,恐怕就没有那么起劲了吧。
  承欢记得她小时候,风雨不改上学的情形,一晃眼,十多个寒暑过去。
  承欢看着火车窗外风景,一路上统统是高楼大厦,已无郊外风味。
  下了车,她叫部计程车,“长庚医院。”
  看看表,已近七点。
  车子在山上停下,承欢伸一伸懒腰,走进接待处,表示要探访麦陈好。
  接待员说;“探病时间还没有到。”
  可是有看护说:“她有预约,麦陈好己进入弥留状况,请跟我来。”
  承欢缄默镇定地跟着看护走。
  令她觉得奇怪的是祖母并没有躺着,她舒舒服服坐在一张安乐椅上,双腿搁在矮几,正在吸橘子汁。
  承欢缓缓走近。
  祖母抬起头来,承欢看清楚她的面孔,才知道医生判断正确。
  她的脸浮肿灰暗,双目无光,显然生命已到尽头,所谓油尽灯枯,就是这个意思。
  “谁?”
  面对面,她知道有人,可是已经看不清楚。
  承欢心一酸,坐在她身边,“是我,承欢。”
  “呵,承欢,你终于来了。”
  “祖母,你要见我?”
  “是,”她思维似仍然清晰,“我有事同你说。”
  “我就在这里,你请说吧。”
  祖母微微笑,“你的脸,长得十足似你祖父。”
  承欢十分意外,这是祖母喜欢她的原因吗?
  “你父亲就不像他,一生赌气,从不给人好脸色看,完全不识好歹。”
  承欢只得说:“他是老实人,不懂得讨好人。”
  “承欢,昨日,我已立下字据,把我遗产赠予你。”
  承欢说,“祖母留自己慢慢用。”
  “我不行了,很累,老想睡。”
  “休息过后会好的。”
  承欢对于自己如此巧言令色十分吃惊,难怪祖母只喜欢她一人,因为麦家其他人才不会说这种话。
  祖母缓缓说:“一个人到最后,不过是想见自己的子女。”
  承欢唯唯诺诺。
  “我并无亲人。”
  “祖母,我是你孙女。”
  “真没有想到麦来添有你这样争气的女儿。”
  “祖母太夸张了,我爸心中孝敬,一直教我们尊重祖母。”
  “这么些年来你都叫我祖母,我留点嫁妆给你也是应该的。”她的声音低下去,像是在说什么体己话,“一个女人,身边没有些许钱傍身,是完全行不通的,到老了只有更惨。”
  承欢不语。
  “有钱,可以躲起来,少个钱,便想攒钱,人前人后丑态毕露。”
  没想到她对人生百态了如指掌,承欢微微笑。
  看护进来,也笑着说:“麦老太仍在说女人与钱的关系吧。”
  承欢点点头,这话题连看护都耳熟能详。
  看护帮她注射,“麦老太说得很正确,女人穷了又比男人更贱。”
  承欢忽然加一句:“大人到底还好些,孩子最惨。”
  看护叹息一声,“谁说不是,穷孩子还不如畜牲,我见过家中懒,一个月不给洗一次澡的孩子。”
  刹那间病房内悲惨气氛减至最低,完全像朋友闲聊一样。
  祖母不语。
  承欢看到她的头轻轻一侧,往后仰去。
  承欢警惕地唤:“祖母,祖母。”
  看护本来正打算离开病房,闻声转过头来,迅速把住病人的脉,另一手去探鼻息。
  她讶异地说:“老太太去了。”
  承欢十分欢喜,这真是天大的福气,这叫作无疾而终,一点痛苦都没有,亲人侍候在侧,闲话女性必须有钱傍身,然后一口气不上来,就悄然而逝。
  她轻轻说:“按照华人的说法,我祖母前生必定做什么好事来。”
  连年轻的看护都说:“是,我相信。”
  承欢站起来,她已完成送终的大业。
  她轻轻走出医院。
  在大门外等车,她看到一名臃肿的少妇正与家人等车,手中珍如拱璧般抱一新生儿。
  承欢过去探头一看,那幼婴紫红脸皮,小小面孔如水晶梨般大小,闻声睁开黑白分明的眼睛来。
  承欢笑了。
  医院真是天底下最奇突的地方,生与死之重头戏都在这座剧场内演出。
  承欢让他们母子先上车,她搭随后那辆。
  她直接回办公室,先用电话与父母联络,然后照常处理公务。
  辛家亮过来与她谈过十分钟。
  “父亲与母亲摊牌,要求离婚。”
  承欢问:“辛伯母怎么说?”
  “她立即答允。”
  呵,承欢对辛伯母刮目相看。是她狗眼看人低,老觉得辛太太不学无术,沉于逸乐,未料到她遇大事如此果断。
  她语气充满敬佩,“君子成人之美。”
  “承欢,你似乎不知事态严重,她分了财产决定往外国生活,那些钱永远归不到你同我手上。”
  承欢笑笑,“我从来不觊觎他人钱财。”
  辛家亮说:“在这件事上我与你有极大歧见。”
  “家亮,我同你已有屋有田。”
  辛家亮看看表,“我要回公司开会,散会再说。”
  可是那个下午,有一位欧阳律师打电话来传承欢过去接收遗产。
  承欢没想到祖母会老练能干得懂得雇用律师。
  她听清欧阳律师公布遗产内容,不禁怔住。
  “——铜罗湾百德新街海景楼三楼甲座公寓一层、北角美景大厦十二层丙座公寓一层,另汇丰股票----”
  承欢一点都不感激这个祖母。
  匪夷所思,这么些年来,她住在养老院内一直冷眼看他们一家四口为生活苦苦挣扎,从不加以安慰援手。
  承欢铁青着脸,有一次她险险失学,祖母见死不救,由得麦来添四处外出借贷,幸亏张老板大方慷慨,乐善好施,帮麦家度过难关。
  这老太太心肠如铁,带着成见一直到阴间去。
  承欢待律师宣布完毕,问道:“我什么时候可变卖产业?”
  律师答:“待交付遗产税后约一年光景吧。”
  “我已决定全部套现。”
  “我们可以代办。”
  “好极了。”
  “估计麦小姐可获得可观利润,财产接近八位数字。”
  承欢露出一丝笑容。
  真是意外。
  她站起来道谢,麦承欢中了彩票呢,多么幸运,她离开律师写字楼,立刻去找毛咏欣。
  好友在会议室,她在外头等,拿着一杯咖啡,看窗外风景。
  祖母那样讨厌他们,终于还是把麦家的产业归于麦家,所以二世祖们从来不怕得不到遗产。
  承欢在心中盘算,第一件事是置一层像样的公寓让父母搬出廉租屋。
  把那种第十四座十八楼甲室的地址完全丢在脑后,换一个清爽大方的街名大厦名。
  她微微笑。
  毛咏欣一出会议室看到她:“承欢,你怎么来了?”
  连忙与她进房间坐下。
  一边关怀地问:“最近犯什么太岁,为何发生那么多事?”
  “也没什么,还不是一桩桩应付过去,一天只得廿四小时,日与夜、天天难过天天过。”
  “说得好。”
  “咏欣,多谢你做我的好友。”
  毛咏欣十分诧异,“哟,这话应当由我来讲。”
  承欢告辞返回办公室。
  同事对她说:“一位辛先生找了你多次。”
  承欢猛地想起她与辛家亮有约。
  电话接通了,辛家亮诉苦:“我已决定送一只寰宇通给你。”
  承欢只是赔笑。
  “出来开解我,我情绪极之低落,希望有人安抚。”
  承欢遗憾地说:“还是做孩子好,不开心之际喉咙可以发出海豹似的呜咽,接着豆大眼泪淌下脸颊,丝毫不必顾忌。”
  辛家亮说:“真没想到我会成为破碎家庭的孩子。”
  承欢嗤一声笑出来。
  破碎的家庭怎么样她不知道,可是麦家经济情况一向孱弱,也像随时会得崩溃,承欢提心吊胆,老是希望可以快点长大,有力气帮这个家,一踏进十五岁,立刻帮小学生补习找外快,从不缺课,因长得高大,家长老以为她有十七岁,她一直懂得照顾自己。
  “你应当庆幸你已经长大成人。”
  辛家亮承认这点,“是,这是不幸中大幸。”
  “下班在楼下见。”
  他们初次见面也下大雨,承欢为建筑署新落成文娱大楼主持记者招待会。
  记者围住助理署长问个不休,矛头指向浪费纳税人金钱的大题目之上,那名官员急得冒汗,一直唤:“承欢,承欢,你过来一下。”命她挡驾。
  简介会终于开始,辛家亮上台介绍他的设计,承欢离远看着他,哗,真是一表人才,又是专业人土,承欢有点心向往之。
  散会,下雨,他有一把黑色男装大伞,默默伸过来替她遮雨,送她到地铁车站。
  承欢第一次发觉有人挡风挡雨的感觉是那么幸福。
  他并没有即刻约会她。
  过两日他到文娱馆去视察两块爆裂的玻璃,踌躇半晌,忽然问:“麦承欢呢?”
  文娱馆的人笑答:“承欢不在这里上班,承欢在新闻组。”
  他呵了一声。
  这件事后来由同事告承欢。
  又隔了几个星期,他才开始接触她。
  开头三个月那恋爱的感觉不可多得,承欢如踏在九重云上,早上起来,对着浴室那面雾气镜理妆,会得格一声笑出声来。
  今天。
  今天看得比较清楚了。
  那个温文尔雅的专业人士的优点已完全写在脸上,没有什么好处可再供发掘。
  最不幸是承欢又在差不多时间发现她自己的内蕴似一个小型宝藏。
  他在楼下等她,用的还是那把黑色大伞。
  “祖母去世有一连串事待办。”
  这是辛麦两家的多事之秋。
  不提犹自可,一提发觉初秋已经来临,居然有一两分凉意。
  “婚期恐怕又要延迟了。”
  “那么,改明年吧。”
  “好主意。”
  “起码要等父母离了婚再说。”
  好像顺理成章,其实十分可笑,儿子不方便在父母离婚之前结婚。
  伞仍然是那把伞,感觉却已完全不同。
  雨下得极急,倘若是碧绿的大草地,或是雪青的石子路,迎着雨走路是一种享受。
  可是这是都会里一条拥挤肮脏的街道,愤怒烦躁的路人几乎没用伞打起架来,你推我撞,屋檐上的水又似面筋那样落下。
  承欢叹口气,“我们分头办事吧。”
  辛家亮没有异议。
  待过了马路,承欢忽然惆怅,转过头去,看到辛家亮的背影就要消失在人群中。
  她突然极度不舍得,追上去,“家亮家亮,”手搭在他肩膀上。
  辛家亮转过头来,那原来是个陌生人,见承欢是年轻美貌女子,也不生气,只笑笑道:“小姐你认错人了。
  承欢再在人群中找辛家亮,他已消失无踪。
  她颓然回家。
  接着的日子,麦承欢忙得不可开交,在承早的鼎力帮忙下,姐弟二人把祖母的事办得十分体面。
  牧师来看过,抱怨说:“花圈不够多。”
  承欢立刻发动同事参予,又亲自打电话给张老板报告消息,亦毫不避嫌,托毛咏欣想办法。
  结果三四小时内陆续送到,摆满一堂。
  承早悄悄说:“好似不大符合环保原则。”
  承欢瞪他一眼,“嘘。”
  到最后,麦太太都没有出来。
  承欢也不勉强她。
  麦来添想劝:“太太,你——”
  他妻子立刻截住他:“我不认识这个人,此人也从来不认识我。”
  承欢觉得真痛快,做旧式妇女好处说不尽,可以这样放肆,全然无须讲风度涵养,只要丈夫怕她,即可快意恩仇,恣意而行。
  麦太太加一句:“我自己都快要等人来瞻仰遗容。”
  出来做事的新女性能够这样胡作妄为吗?
  这个小小的家虽然简陋浅窄,可是麦刘氏却是女皇,这里由她发号施令,不服从者即系异己分子,大力铲除,不遗余力。
  她最终没有出现。
  承早说:“姐,如今你这样有钱,可否供我到外国读管理科硕士?”
  “你才刚开始进修学士学位,言之过早。”
  “先答应我。”
  “我干吗在你身上投资,最笨是对兄弟好,弟妇没有一个好嘴脸,大嫂虽然不好相处,到底年纪大,还有顾忌,弟妇是人类中最难侍候的一种人。”
  “太不公平了,你我都还不知道她是谁。”
  “我会考虑。”
  承早说:“真奇怪,人一有钱就吝啬。”
  “咄,无钱又吝啬些什么。”
  电梯上遇见邻居陶太太戚太太,都问:“承欢,快搬出去了吧?”
  承欢赔笑不已。
  “人家是富户了,这里是廉租屋,大把穷人轮不到苦。”
  “陶太太,你也是有楼收租之人,你几时搬?”
  电梯门一打开,承欢立刻急急走出。
  两位太太看着她的背影。
  “麦承欢婚事取消了。”
  “为何这般反复?”
  “好像对方家长嫌麦来添职业不光彩。”
  “啊。”
  什么谣言都有人愿意相信。
  承欢独自站在走廊上,是,立刻要搬走了,有无恋恋之意?一点都没有。
  自幼住在这大杂院般的地方,嘈吵不堪,每一位主妇都是街坊组长,不厌其烦地扰人兼自扰。
  承欢愿意搬到新地头去,陌生的环境,邻居老死不相往来。
  即使半夜听到有人尖声叫救命,也大可戴上耳塞继续照睡可也。
  她兴奋地握着拳头,愿望马上可以实现了。
  承欢看到母亲靠在门口与管理员打探:“丙座将有什么人搬进来?”
  承欢觉得难为情,把母亲唤入室内。
  “不要去管别人的事。”
  “咄,我问问而已。”’
  承欢忽然恼怒,“妈,一直教了你那么多年,你总是不明白,不要讲是非,不要理闲事!”
  麦太太一怔,“你这是什么意思?”
  “并非每个主妇都得东家长西家短那样过日子,甄太太与贾太太就十分斯文。”
  麦太太笑,“你赶快搬走吧,这个家配不起你。”
  承欢见她笑,立刻噤声,不再言语。
  承欢最怕母亲对牢她笑。
  电话铃帮她打开僵局。
  对方是辛家丽,开口便说:“闷死人了,要不要出来聊天?”
  正中承欢下怀,“什么地方?”
  “舍下。”
  “我二十分钟可到。”
  承欢白天来过家丽的寓所,没想到晚上更加舒适。
  通屋没有顶灯,座灯柔和光芒使女性看上去更加漂亮。
  “某君呢?”承欢笑问。
  “出差到纽约已有一月。”
  “那么久了?”承欢有点意外。
  家丽诉苦,“又不能不让他做事,况且,我也不打算养活他,可是一出去,就跑到天边那么远。”
  承欢不语。
  “从头到尾,我吃用均靠自己,可是动辄夫家跑一大堆人出来,抱怨我不斟茶倒水,我连我娘都没服侍过,怎么有空去侍候他们。”
  承欢说:“不要去睬他们。”
  “可是渐渐就成陌路。”
  “很多人都同夫家亲戚相处不来。”
  “将来有什么三长两短可是个罪名。”
  承欢温和地说:“顾不了那么多,刻薄的婆婆自然会碰到更刁钻媳妇,把她活活治死。”
  “承欢,你真有趣。”
  “这是一个真的故事,我有一女友品貌不错,订婚后未来婆婆对她百般挑剔,不喜她离过一次婚,非闹得人知难而退不可,临分手,这老太太居然说:‘XX,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家丽笑得打跌,“有这种事,结果那家人娶了谁做媳妇?”
  承欢感喟,“结果不到一年,老太太又四处宣扬儿子婚后一千八百都不再拿到家里。”
  “碰到更厉害的脚色了。”
  “多好,恶人自有恶人磨。”
  “可不是,命中有时终须有,被老太找到更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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