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们去看戏吃饭,玩得很晚,梁永燊对丝毫没有露出不高兴的珉珉说:“——一点钟宿舍关门,你当心进不去。”
  “爬墙可以进去。”
  “已经装上铁丝刺。”
  “好吧好吧,送我返去。”
  一到宿舍大堂,珉珉看见阿姨焦急地在大堂徘徊,分明是在等她,看样子她全知道了,珉珉撇下梁永燊,奔过去与阿姨拥抱,怔怔地落下泪来。
  情绪这样坏,心事那么多,珉珉也毕业了。
  她要求出去读书。
  坐在自己家的客厅里,却似个陌生人,一边是姨丈阿姨,另一边是父亲继母,四个大人在谈判细节,珉珉心不在焉,低着眼睛。
  忽然之间,她看到一走廊后头有一团蠕动的小东西,珉珉一怔,看仔细了,喜出望外,这不是她的弟弟吗?已经会爬了,褓姆怎么没有看住他,任他自由活动,缓缓爬出走廊来,嘴巴一路发出呜呜声。
  珉珉自间从未见过更可爱的小动物,好想跳过去抱起他面孔贴紧面孔亲吻他,但又不敢轻举妄动。
  婴儿越爬越快,终于来到很近的地方,他仰起头看住珉珉,姐弟目光第一次接触。
  大人们正谈得热烈,没有看到这一幕。
  珉珉默问:你可是出来看姐姐?
  婴儿笑,舞动一只手。
  珉珉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招呼打过,他像一部小笨车似调头爬回去,这时候保姆也发现了他的踪迹,赶出来抱起他。
  珉珉这才转过头未,刚好听得阿姨说:“我相信珉珉会得适应。”
  适应,适应什么?
  谈完之后,喝杯茶,他们离开吴家。
  谈判代表洪俊德很感慨地说:“豫生好像只关心妻儿,珉珉去留他无所谓。”
  “那就交给我们办好了,你也要替他想想,一个教席能为他带来多少收入,谷家华为着这个婴儿,没做事已有两年,他们有他们的苦衷。”
  “只是钱的问题吗?为何有人发一点点小财即时翻脸不认人?”
  “亏你问得出来,连珉珉都比你成熟。”
  “她的确比许多大人成熟。”
  终于结束了六年寄宿生生涯。
  提着行李离开的时候,碰到校长。
  珉珉想,最后一次,要做得漂漂亮亮,于是一鞠躬,“张校长。”
  “吴同学,”校长微笑颔首,“你要离开母校了。”
  校长与她并肩而行。
  母校?当然,可不是母校。
  “吴同学,这次毕业试成绩数你最优异,为母校争光不少。”
  珉珉唯唯诺诺,“应该的。”
  走过礼堂,粉刷工程正在进行中,校长说:“有空回来看我们。”
  “一定。”
  “校舍也许会拆卸重建,”校长唏嘘地说,“近百年历史了。”
  刚才说话间,“忽喇”一声,礼堂天花板的批荡忽然掉下一大块来,工人们吓一大跳,哗然争相走避。
  校长连忙过去视察,她疑惑地转头看住珉珉。
  珉珉终于忍不住,朝她脥脥眼而去。
  珉珉的感觉犹如脱出牢笼一般。
  她花了一些时间来寻找莫意长的下落,莫宅老房子已经拆卸,一屋子的人不知所踪。
  珉珉相信如果肯登报寻人,仍然可以找到意长:“吴珉珉绝望地寻访华英女校同学莫意长”,但,太过份了,三年多来,珉珉都希望意长会得自动出现与她叙旧,莫非她也怕了她。
  当日来接珉珉的仍是梁永燊。
  他开着他母亲的小小日本房车,同女友说:“妈妈想见你。”
  珉珉一听就吓一跳,“不,我不擅长见伯母。”双手乱摇。
  再说下去,可能连梁永燊都拒见,他只得适可而止。
  她一直没有把毕业后的去向告诉他,他不便问,他觉得吴珉珉的内心世界广阔犹如一片平原,可供数百匹骏马驰骋,但她没有打开这道门,让梁永燊进去。
  “今晚我们要庆祝。”
  梁小生笑,“本来我们一家要去喝喜酒。”
  珉珉很明理,“不要为我改期。”
  “我还希望你一起来呢。”梁永燊的语气有点儿惆怅,女孩子若对你宽宏大量,落落大方,那就是表示喜欢得你不够。
  果然,吴珉珉像孔融让梨般说:“你去呀,你去好了,我们改明天见面。”
  如果她立时三刻呀起嘴顿足生气红面孔,事情好办得多。
  珉珉问:“一对新人是亲是友?”
  “新郎是家母的外甥。”
  “你的表哥。”
  “正是,比我大一点点。”
  “这么早结婚。”珉珉讶异,想象中婚姻应该是新年中的大计划,这件复杂的事绝非在大学毕业之前有能力管理及经营、推广。
  梁永燊见她问及,便伸手自车座后取出一张请帖递给她。
  珉珉赞叹:“设计这么漂亮。”
  帖子折叠成一朵花,一层层打开,到第三层花瓣才看到新郎、新娘的名字。
  珉珉一愣。
  梁永燊犹自说:“我们去过酒会,便自由活动。”
  他转过头去看珉珉,珉珉己放下那张别致的帖子,她说:“好的,我们一起去。”
  梁永案反而意外了,喜孜孜问:“当真?”
  小小车子往洪宅驶去。
  他听珉珉说,她姨丈生意相当顺利,先后已经搬三次家,最新的新居大得有点儿无边无涯的样子,唤仆人要揿铃。
  那好人欢迎珉珉长住,称珉珉为“我的守护安琪儿”,人在顺境的时候当然特别慷慨。
  梁永燊说:“洪先生对你很好。”
  珉珉笑道:“那当然,这姨丈几乎是我亲手挑的。”
  梁永案觉得这话有点儿怪怪的,但未予深究,酒会的时间快到,他要等珉珉换衣服。
  她只花十分钟便准备好,梁永燊刚吃了一颗巧克力,打算翻阅最新杂志,珉珉已经站在他面前。
  她穿一袭简单的白裙子,已经令小梁眼前一亮。
  他紧张起来,搭讪问:“这枚式样古典的胸针是令堂给你的吗?”
  珉珉摇摇头,“她什么都没有留下来,连一张照片都没有。”
  梁永燊一怔,怎么可能,说得突兀些,他要是今日去了,留下的书本簿籍都有十大箩筐,而他还是个年轻人。
  中年太大泰半已患上搜集狂,以他母亲为例,香水一百瓶,鞋子五百双,银行保险箱五只以上,衣橱里塞满四季服装,身外物多得匪夷所思,还不停地在增长中。
  珉珉说:“我们走吧。”
  礼堂人口用花钟装饰,清香扑鼻,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办这样漂亮的结婚酒会呢!珉珉取过一杯橘子汁便向穿白纱的新娘子走过去。
  珉珉站在女主角旁边,静静看着她与亲友握手,言笑。
  过半晌,新娘转过头来,看见有人充满关怀地注视她,不由得笑意浓浓,伸出手来。
  忽然之间她认出了这个少女。
  “吴珉珉,是你!”珉珉很高兴,踏前一步,“意长,你结婚了。”
  莫意长看着这不速之客,一时手足无措,终于她伸出手臂与她拥抱,“吴珉珉,你好吗?”
  珉珉笑说:“原谅我无礼,不请自来。”
  “不,无礼的是我。”
  莫意长把珉珉拉到一角,“你长高了,漂亮了。”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意长,别后无恙乎,我有三车的话要同你说。”
  有人叫:“意长,意长。”
  是一个面貌端正的年轻人。
  珉珉直觉知道他便是新郎。
  她喜欢他那张开朗愉快的脸,他比邱进益更适合意长,珉珉由衷地祝贺她。
  意长问:“觉得他怎么样?”
  “好得不得了。”
  “婚后我们回澳洲去继续学业。”
  “怎么不见伯父伯母?”
  “他们离婚后各自又结婚了,不知道该怎么出席。”
  珉珉也笑,“真没想到中年人比我们更忙。”
  其实她还想问:邱进益呢?惠长呢?但这是人家大喜日子,怎么开得出口。
  那边又有人叫新娘子,意长非过去不可了,走之前用力握一握珉珉的手,珉珉看着她的背影,所有的新娘都似栀子花,她想。
  梁永燊找到了珉珉,“我想介绍母亲给你见面。”
  珉珉抬起头,“我要先走一步。”
  “我送你。”
  “不,我们明天见。”
  她急步走开,他想追上去,给他母亲一把拉住,酒会人挤,三秒钟已失却珉珉影踪。
  珉珉走到酒店大堂,松出一口气。
  她挑了一张大沙发,窝下去,闭上双眼。
  “吴珉珉。”
  她一怔。
  “你是吴珉珉,不是吗?”
  她轻轻睁开眼睛,不知几时,身边已经多了一个人。
  她努力辨认他略带憔悴的面孔。
  终于珉珉轻轻说:“邱进益,你是邱进益。”
  他苦涩地点头,“你仍然记得我。”
  “你也来参加婚礼。”
  “不,我并没有接到帖子,但我知道你会来,我特地来等你。”
  珉珉一怔,如果他真想找她,一早可往华英女校。
  邱进益看着她说:“你长大了。”
  珉珉微笑,“你也是。”
  “分手之后,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他的神情颇为异样,珉珉警惕地站起来。
  “我不停地想,你究竟是谁?到昨天,才恍然大悟。”
  珉珉后退一步。
  “你是莫老先生口中的阿修罗。”
  珉珉不动声色看着他。
  这时候梁永燊终于找了过来,“珉珉,你在这里。”如释重负。
  珉珉连忙握住他的手。
  邱进益看着她。轻轻再说一次:“阿秀娜,你长大了。”跟着他掉头而去。
  梁永燊问:“此人是谁?”
  珉珉没有回答。
  “我不知道你有英文名字,他叫你什么,阿秀娜?”
  珉珉摇摇头。
  梁永案笑说:“那是一个美丽的名字。”
  “不,”珉珉说,“它并不美丽。”
  “我送你回家,”梁永燊说,母亲见不到你,颇为失望,还有,我不知道原来你认识新娘子。”
  珉珉再也没有开口说话。
  当天晚上,她睡得很早。
  睡房外一阵扰攘,把她惊醒。
  她在床上坐起来,客厅中犹如举行宴会,珉珉起码听见三四个不同的声音。
  她拉开房门,走过走廊,看到父亲与继母正与她阿姨对峙。
  他们来干什么?
  只听得陈晓非正怒道:“不,我不会放你进去,她已经睡了。”
  谷家华沙哑着喉咙说:“多年来你守护着她如祭师守护神灵,晓非,你完全知道她的事。”
  “我不应保护她吗?实际她除出我们已无其他亲人。”
  珉珉忍不住出声,“你们是为我争论?”
  几个大人骤然间静下来。
  吴豫生急急说:“好,她起来了,问她吧!”
  珉珉问:“问我什么,找我又为什么?”
  谷家华走过来,把珉珉拉到房中,掩上门。
  装扮一向整齐的继母今夜头脸与衣饰都算凌乱,但更乱的是她的心神,她一把抓住珉珉说:“开始的时候我们还算是朋友——”哭泣起来。
  珉珉静静看着她。
  “开门,开门。”陈晓非拍珉珉的房门。
  珉珉去启门,问阿姨:“随便谁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好不好?”
  “婴儿病了。”
  “没有看医生吗?”珉珉问。
  “热度不退,有严重脱水现象,情况很坏,她非常担心。”
  “啊,”珉珉不是不同情她,“但是我能做什么?”
  陈晓非吁出一口气,“她认为你有医治的力量。”
  珉珉一听,呆在那里。
  洪俊德进来,声音比较冷静,“珉珉,你继母认为你有超人的力量,因不悦她所为,降罪于她,如果你愿意原谅她,她的孩子便能康复。”
  珉珉跌坐在沙发里,无言以对。
  真亏得老好姨丈清心直说,否则哑谜不晓得要打到几时去。
  “家华,”陈晓非说,“你回去吧,婴儿已经在接受最妥善的护理,别想太多了。”
  谷家华抢前握住珉珉的手,“请帮助我。”
  珉珉忍不住说:“你是一个受过教育有智慧的女子……”
  吴豫生进来扶出哭泣的妻子。
  珉珉抬头征询忠告:“我应该怎么做?”
  洪俊德说:“安慰她,叫她回去休息。”
  “我连婴儿的名字都不知道,而她满心以为我诅咒他,其他女孩子也会遭遇误会,但甚少会被人当作女巫。”
  “我知道,我知道。”
  洪俊德说:“她不肯走,她要你原谅她。”
  陈晓非说:“这完全是她内疚之故,她把珉珉关在门外,现在借故前来赎罪。”
  洪俊德说:“我实在累了,想休息,珉珉,让我们合作演一幕剧把她打发掉好不好?”
  珉珉苦笑:“你说如何便如何。”
  “你可相信我?”
  “百分之一百。”
  “好,跟我出去,听我的指示说话。”
  谷家华的脸充满愁苦,珉珉为之动容,她忽然想起她母亲面孔,在她记忆中,亦一般可怜无助,珉珉心慈了。
  她蹲下来说:“回去吧,我弟弟一定会得痊愈。”
  “你应允?”
  “我当然应允。”
  她继母的面部肌肉渐渐放松,表情渐渐祥和。
  “回去睡一觉,等待好消息。”
  吴豫生向女儿投去沉默而感激的一眼,扶起妻子离去。
  珉珉抹一抹额角的汗,坐下来。
  洪俊德称赞她:“做得很好,毋需我提场,自创剧本。”
  珉珉说:“现在她真的相信我是邪恶的神灵了。”
  洪俊德说:“其实婴儿一定会痊愈的。”
  珉珉脱口说:“当然会。”
  陈晓非问:“因为你保证?”
  “才不,医学那么发达,儿科病不难控制,不会有什么危险,实是谷家华忧虑过度。”
  “如果是我的孩子,我也会那样。”
  大家各自回房熄了灯。
  却谁也睡不着,天都快亮了。
  陈晓非发觉珉珉抱膝坐在椅子里沉思。
  她过去问:“你在干什么?”
  “我在运功保佑我弟弟。”珉珉笑。
  “没有关系,他们现在也不会放火烧杀女巫了。”
  “你真心肯原谅他们?”
  “阿姨,我做梦看见母亲。”
  “你不可能记得她,一切出于你的想象。”
  “你又记不记得她?”
  “我们并不在一起长大,童年过后,再次重逢,她已经订婚,毫不讳言,我对吴豫生的好感比对姐姐更大,她们快发觉,因避嫌我们便不甚来往。”
  “你个觉得我们家悲剧特多?”
  “老实说,能有几家人年年得心应手,万事如意。”
  阿姨一贯以成熟的口吻来推搪珉珉玄之又玄的问题,非常成功。
  珉珉的弟弟隔了一个星期才脱离险境,那个令他痛苦的滤过性病毒终于受到控制,医生说他在短期内可望痊愈。
  这个时候,谷家华神智清朗,自然不愿归功于珉珉,她再三向洪氏夫妇致歉。
  陈晓非笑说,“珉珉,你的神力生效了。”
  珉珉答:“谁叫他是我的弟弟。”
  洪俊德瞪妻子一眼:“够了。”让事情过去算了。
  第一年留学,珉珉回来四次。
  一有略长的假期,她就往回跑,梁永燊拨电话找她,往往只与录音机打交道:“我已在回家途中……”
  珉珉念的是心理学。
  课本的记载使她目眩,根据心理学,记忆衰退,有两个主要原因:遗忘,以及阻隔。遗忘对于医治创伤有极大帮助,如果不去刺激该段回忆,它会得淡却。
  但若干心理学家认为记忆不可能全部消失。
  珉珉为这个问题凝神。
  为什么她不记得火灾的起因?她在现场,她可没忘却其他的细节。
  心理阻隔通常受情绪影响,佛洛依德一九一四年著作日常生活之心理全本书都献给这个问题:他乘火车时常过站,因为站名与他姐姐的名字相仿,他曾与她吵架,下意识要忘记不愉快事件,健忘受精神压抑引致。
  珉珉同梁永燊说:“有些人性格具毁灭性,破坏破坏破坏,最后连自己都毁灭才作数。”
  梁永燊想了想,“应该说每个人的性格中都带这一点点特色。”
  “多可怕!”
  梁永燊笑了,一见面她就同他说这样的话,完全不像来度假的样子。
  “年终考试每个学生都要写一个报告,我已经找到题目。”
  梁永燊相当有兴趣,“可以告诉我吗?”
  “人类性情中的阿修罗情意结。”
  梁永燊一怔,“听上去像博士论文。”
  “报告完成后我会给你过目。”
  梁永案笑,“我怕我看不懂。”
  “看不懂才高深。”珉珉笑。
  她仿佛比升学之前开朗,梁永燊觉得高兴。
  他却没料到,吴珉珉的喜悦,与他无关。
  那完全是因为另外一个人的缘故,他叫翁文维,也是吴珉珉一年回来四次的原因。
  为着他,珉珉似忘却过去十多年生活中一切的人与事,空气像特别清新,阳光特别美好,巧克力特别香甜,即使早上抖开报纸,纸头窸窸窣窣的声音都特别清脆悦耳。
  与梁永燊或其他人在一起,都没有这种感觉。
  她在一间书店认识翁君,年轻人时常这样邂逅,珉珉却不那么想,她给这段偶遇添增无限色彩,几乎没坚持整间书店在刹那间转为蔷薇色。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那天翁君为找资料跑了一个下午,已经十分疲倦,在异乡的大学城附近人地生疏,找不到可安歇的咖啡室,他十分气馁。
  一不小心一脚踢塌叠在地上的硬皮书,他喘一口气,只得蹲在水门汀地板上靠绿色的日光灯光线来拣拾它们。
  “让我帮你。”他听得有人这样说。
  他抬起头来,看到少女乌亮的黑发,晶莹的皮肤,闪亮的眼睛,那可怕的惨绿灯光丝毫无损她的容貌,翁君心头一宽,世上没有什么景象,比美貌健康的少女更加赏心悦目,他在心中赞叹一声。
  那少女像听到了他的心声,嫣然一笑。
  地下室本来有点儿阴有点儿冷,翁君不知嘀咕了多久,此刻他浑忘此事,书本已经叠好,少女要离开了,他连忙说:“你可知道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喝杯咖啡?”
  少女转过头来,“五分钟的车程算不算附近?”
  他笑道:“太理想了。”
  他们是这样认识的。
  等到喝完咖啡,少女与他在马路分手,他抬起头,看到暮色四合,才感觉到空间与时间的存在。
  翁文维没有即时回家。
  他坐在地下铁路其中一卡车厢里,忘记下车,自一个终站乘到另外一个终站,耳畔充满轰轰轰的声响,一个钟头,两个钟头过去,他什么都没有想,脑子里也只有轰轰轰的声响。
  终于他下了车,已经错过晚饭时间。
  他住在唐人区一间旧屋的地下室里,替他开门的,是他的未婚妻简金卿。
  翁文维知道,他已回到现实的世界里来。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未婚妻满脸不悦。
  简金卿绷紧面孔已有多年,也难怪她毫无欢容,四年前他俩同时出发前来进修,一年后为着生活,她放弃学业到中华料理店做服务生,一手包揽未婚夫的学费,两人的房租、电灯煤气,食物与一切杂费。
  三年这样的生活把面色红润性格活泼的少女训练成一个壮志尽消,锱铢必计的女人。
  她牺牲得越大,翁文维越是怕她,渐渐两人的关系由情侣变为主仆。
  本来一切已经过去,翁文维终于毕业,他们可以衣锦还乡,同时简金卿说:“现在轮到我念书,你赚钱了,还有,明天就去买那件九百元的大衣。”她脸上已经透出一丝笑意。
  翁君心里宽慰,四年债务用四年偿还,八年之后,他们可以过身分平等的生活。
  可是今日,他碰到那个少女。
  他忽然听得未婚妻问他:“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到书店去替老刘找一点儿资料。”
  “你帮老刘还帮不够?”
  答应老刘的时候,他的确非常勉强,但是那天阳光好,心情也好,又有时间,市面五百多间书店,他偏偏要走到那一家去,而少女正在地牢里,站在他隔壁。
  这样的机会,到底占亿分之几?
  “你可要现在吃饭?”
  翁君知道那只不过是超级市场现卖冰冻的牧人馅饼或是汉堡牛肉。
  “我不饿。”他说。
  刚才在俄国茶室他已经进过小食。
  那少女介绍白汁鲑鱼给他,他坦白地告诉她,他身边只有十五块钱,少女笑,叫他不用担心。
  她的肌肤、眼睛、嘴唇、牙齿,都似会发出晶莹的亮光来,他以迷路人看到林中仙子那样的心情看着她,不相信世上还有那么美好的东西等着他。
  翁文维迷惑地低下头。
  简金卿奇问:“你怎么了,下个星期我们便可以离开这个冷酷可怕的城市,你反而发起楞来,别告诉我你不舍得这个地方。”
  冷酷?不不,美酒佳肴,轻柔音乐,悦耳细语,也都可以在这个肮脏的都会找到。
  “你找到资料没有?”
  “找到。”
  “你双手却是空的。”
  “啊,给遗漏在地车里了。”
  他有她的地址,少女并不住在宿舍里,小公寓属于她姨丈的投资,暂时做她行宫。
  第二天上午他去找她。
  公寓暖和光亮,属于另外一个世界,大扇窗户对牢公园,此刻一片铁锈色,湖上波连烟,宛如一幅水墨画。
  少女用薄荷冰淇淋招待他。
  她不爱说话,他享受到平时奢侈的宁静。
  他忽然愿意失踪,留在她那里一辈子。
  翁文维却没有那样做,他忍痛告别,回到自己家去,刚巧来得及听到简金卿发牢骚:“唉呀,还是不舍得,一想到是自己辛辛苦苦赚回来的钱,怎么敢与之作对,花起来手软,脚软。”
  他忽然发话:“金钱的确重要,但也不必把它看成那么大。”
  简金卿诧异地回过头来冷笑,“唷,听听谁在说话,大少爷,你出去赚赚看。”
  一件好事被她夸张成一出悲苦老套的文艺大悲剧,她一手建立的功德独力又摧毁,他不明白她。
  她已经订好飞机票。
  又故意十分刺耳地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出钱。”
  他去向少女道别。
  少女明快地答应很快会回去看他。
  她并没有食言,真的一有空便飞回去与他相聚。
  翁文维与简金卿回到原居地并没有同住,他们各自回到父母家中暂居。
  翁文维没有令简金卿失望,很快找到理想工作,安顿下来,烦燥不安的只是女方。
  他的母亲说:“文维,简金卿是不会放过你的。”
  做母亲的接过那少女的长途电话,亲眼看到年轻人一听到对方的声音,五官全部发出笑意,天地宇宙统共不存在也无所谓。
  翁文维说:“至多我也供她念四年书。”
  “她不会这样同你算。”
  “再加复式利息好了。”
  “恐怕她还不甘心。”
  “那么,”翁文维一半赌气一半要表示决心,“我所有的,也不过是一条性命罢了。”
  要待翌年暑假,梁永燊才发觉有这么一个人。
  那时候,翁君已经升了职,搬过家,一洗留学生的寒伧。
  珉珉亲自为他们介绍,小梁觉得翁君已经尽占上风。
  私底下梁永燊问珉珉:“你喜欢他?”
  珉珉点点头。
  “他有什么优点?”
  “他崇拜我。”
  梁永燊骇笑,“我的天,你不应因这样的理由喜欢人。”
  “为什么不,你从来不为我着迷,你只待我如好兄弟。”
  “友谊才是一切人际关系的最佳基础。”
  珉珉用手蒙着双耳,“我不要听这种理论,梁永燊即使你不迷恋我也有别人那么做。”
  梁永燊啼笑皆非。
  陈晓非身为阿姨,自然知道有这样的事,便笑说:“加油啊,小梁!”
  梁永燊说:“阿姨帮帮我。”
  “不行,我不能干预任何人的感情生活。”
  梁永燊气馁,“那么我输定了。”
  陈晓非笑,“拿出勇气来,追求你的理想。”
  “翁某已经在做事,我还有一年才毕业,起码输了第一局。”
  “三盘两胜。”
  “阿姨真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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