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宛露回到家里的时候,又是午夜了。
  孟樵一整天没有放松她,为了固定这个“钟摆”,也为了舍不得离开这个“钟摆”,他和她一起吃的午餐,又骑著摩托车,去郊外逛了一个下午,没有固定的目标,他们只是在荒郊野外走著,不知怎的,虽然她已经给了他保证,他仍然觉得她是不可靠的,仍然觉得每一分钟的相聚,都弥足珍贵,似乎一旦放走了她,他这一生就再也见不到她似的。自从有了“蛛网”的譬喻以后,他就觉得她已经攻入了他最弱的一环,每一下的凝视,每一次目光的相遇,他都会感到心中一紧。他会自问:我这样做对吗?我是蛛网吗?我会缠绞她到死为止吗?这种怀疑,这种自责,这种内疚,这种恐惧,以及对她的渴求和爱,造成一股庞大的、交战的势力,在他心中对垒,以至于他失去了一贯的自信,而变得脆弱、易感,而且患得患失了。她呢?她像一片游移的云,悠悠晃晃,整日都神思不属。晚上,他应该去报社上班,他突然觉得有种强烈的预感,他今晚放走了她,就会永远失去她了。因此,他带著她去报社转了一圈,交掉了早就写好的访问稿,再带她去雅叙,他不肯放走她,不敢放走她,坐在那儿,他燃起一支烟,只是静静的、深深的凝视她。她缩在那高背的沙发中,缩在靠墙的角落里,瘦瘦小小的,神思恍惚的,脸上,她始终带著种被动的、听天由命似的表情。这一天,她好乖,好顺从,好听话,和以往的她,似乎换了一个人,她像一个缴了械的斗士,不再挣扎,不再抗拒,不再作战……她只是等待命运的宣判。她这种逆来顺受似的表情,使他不安了。他问:
  “宛露,你在想什么?你又动摇了吗?”
  “不。”她看了他一眼,就掉转眼光,望著那杯咖啡所冒的热气。“我不能再动摇了,是不是?何况,我到现在还没有回去,家里一定已经翻天了,任何要来临的事,我都已经无法避免了。”“他会刁难你吗?他会折磨你吗?他会给你气受吗?要不要——我去对他讲?”她抬起眼睛来凝视他。
  “你有什么立场去对他讲?”她问,摇了摇头。“不。我要自己去面对这件事情。他不会折磨我,因为——他是个君子。”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手背。
  “我抱歉。”“抱歉什么?抱歉你带给我的烦恼?痛苦?和爱情?该抱歉的,是那个皮球,它为什么要好端端的滚到我的脚边来?该抱歉的是命运,它为什么要这样播弄我?该抱歉的是我自己,我没有很坚强的意志——或者,”她眼里飞进一片朦胧的雾气。“该抱歉的是生我的人,我根本不该来到这个世界!”
  “宛露!”他喊:“请你不要责备你自己!这一切,都该我来负责任……”“现在来谈责任问题,是不是太晚了?”她幽幽然的说,整个人像沉浸在一个看不见的深谷里,她的声音也像来自深谷的回音,低微,绵邈,而深远。“你和友岚,你们像两股庞大的力量,一直在撕裂我,我说不出我的感觉,以前,总以为被爱是幸福,现在才知道,爱与被爱,可能都是痛苦。我不知道我这个人存在的价值,我迷糊了,”她轻叹了一声,望著桌上的小灯。“你知道吗?我叫很多人‘妈’,我的生母,我的养母,嫁给友岚之后,我叫他母亲也叫妈,那么多妈妈,我却不知道我真正的‘妈妈’是谁?我的生母和养母抢我,你和友岚也抢我,我该为自己的存在而庆幸吗?我被这么多人爱,是我的幸福吗?为什么我觉得自己被撕碎了,被你们所有的人联合起来撕碎了。我真怕,我觉得自己像个小磁人,在你们的争夺下,总有一天会打破,然后你们每个人都可以握住我的一个碎片。那时候,你们算是有了我,还是没有我?”
  他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
  “宛露!”他寒心的喘了口气。“请你不要用这种譬喻!我告诉你,只要你冲破了这一关,以后都是坦途!我会用我的终生来弥补这些日子给你的痛苦!我保证!我要给你一份最幸福最美满的生活!以后的日子里,只有欢乐,而没有苦恼,你会恢复往日的你!那个采金急雨花的你,那个对著阳光欢笑的你!我保证!宛露!”
  “是吗?”她的声音依然深幽。“你母亲呢?经过了这一番折腾,在她心目里,我更非完美无瑕了!往日的我,尚不可容,今日的我,又该如何呢?”“你放心,宛露。”他诚挚的、恳切的、坚定的说:“如果我能重新得到你,我母亲一定会尽全心全力来爱你,因为,只有我知道,她对以前的事有多么后悔!多么急于挽救!”
  “不过,也没关系!”她神思恍惚的说:“以前的错误,也不是她一个人的。就像我妈妈说的,我又要自尊,又要爱情,是我的错!我是个贪心的、意志不坚的坏女孩!或者,我生来就是个坏女孩!”她的神思飘到了老远老远,她开始出起神来,眼睛直直的瞪著。“宛露?”他担忧的叫:“你很好吗?你在想什么?宛露?”他用手托起她的下巴。“你好苍白,你不舒服吗?你到底在想什么?”她回过神来。“我在想——”她沉吟的说:“那个采金急雨的女孩!我在想她到那里去了?”她低下头去,有两滴水珠滴在桌面上,她低低的、喃喃的念了两句诗:“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他焦灼的再托起她的下巴,紧盯著她的眼睛。
  “你哭了?”他问:“宛露,求你不要这样吧!你这种样子,弄得我心神不安,我怎么放心让你走开?宛露,我告诉你,未来都是美好的,好不好?你听我的!我不会骗你!”他凝视她:“宛露,如果你真开不了口,我不强迫你去做……”
  “不不!”她很快的摇摇头,像从一个梦中醒过来一般。“我没哭,只是有水跑进我的眼睛里。好了,我也该回去了。你放心,我会和他谈判!”
  “我明天整天等你的消息!”他盯著她。“你打电话给我,白天,我在家里,晚上,我在报社!”
  “我知道了。”她站起身子,凝视著他:“你老了的时候会忘记我的名字吗?如果你真忘了,只要记住一件事,我是一片云!”她顿了顿,侧著头想了想:“你知道爸爸为什么给我取名字叫宛露吗?我后来想明白了,他们以为带不大我,就取自曹操的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宛露,”他不安的说:“你是不是真的很好?你有没有不舒服?你——”他说不出来,只是瞪著她,不知怎的,他有种要和她诀别似的感觉。“你——你不会想不开吧?”他终于问了出来。“我?”她挑了挑眉毛。“我像吗?不!我相信你!我们还要共度一大段人生,等我们老了的时候,”她泪汪汪的看著他。“我们一起来回忆今天!因为,今晚,会是我最难过的日子!”
  他注视著她。“对不起,宛露。”“对不起什么?”她问。
  “对不起我太爱你,对不起我不能失去你,对不起我没有好好抓住你,对不起我让你受这许多罪。”
  她含泪而笑。“我从没想到,我只是踢了一个皮球,却踢出这么大的一场灾难。”“不是灾难,”他正色说:“是幸福。”
  “是吗?”她笑了笑,笑得好单薄,好软弱。“你们两个都说要给我幸福,我却不知道幸福藏在什么地方。”
  他们走出了雅叙,迎面就是一阵冷风,天已经凉了,几点寒星,在天际闪烁。他依稀想起,也是这样一个晚上,他们走出雅叙,而后,他吻了她。从此,就是一段惊涛骇浪般的恋情,揉和了痛楚,揉和了狂欢,揉和了各种风浪,而今,她会属于他吗?她会吗?寒风迎面袭来,他不自禁的感到一阵凉意。送她到了家门口,已经是午夜了。
  她回头再依依的看了他一眼。
  “再见!”她说。“宛露,”他不由自主的说:“你还是钟摆吗?”
  “我还是。”她说:“可是,你是一块大的磁铁,你已经把钟摆吸住了,你还怕什么?”
  开了门,她进去了。走进客厅的时候,她以为顾太太和友岚一定会像上次一样,坐在客厅里等她,她心情仍然恍惚,头脑仍然昏乱,但是,在意识里,她却固执著一个念头,而且准备一进门就开口。可是,出乎意料之外,客厅里是空的,只亮著一盏小壁灯,显然,全家都睡了,居然没有人等她!她下意识的关掉了壁灯,摸黑走进自己的卧室。开了门,她就发现卧室里灯光通明,友岚和衣仰躺在床上,正在抽著烟,床边的床头柜上,有个小烟灰缸,已经堆满了烟蒂,满屋子都是呛人的烟气。她笔直的走到床边,注视著友岚。友岚的眼睛大睁著,紧紧的盯著她。他继续抽著烟,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友岚,”她开了口:“记得你早上说的话吗?”
  “什么话?”他从喉咙深处问了出来。“你不会用婚约来拘束我,如果我要离开你,我就可以离开你。”她清楚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吐了出来。
  他凝视著她,仍然躺著,仍然抽著烟,从他脸上,丝毫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可是,房间里已经逐渐充满了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那种宁静。风吹著窗棂,簌簌作响,他的香烟,一缕缕的往空中扩散。她站在那儿,手中的皮包已经掉在地上,她没有管,只是定定的看著他,他也定定的看著她。终于,他把一支烟都抽完了,抛掉了烟蒂,他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的眼睛里燃起了火焰。第一次,她发现他也有狂暴的一面。“是的!”他大声说:“我说过,你要怎样呢?”
  “我要——离——”“我先警告你!”他猛的叫了起来,打断了她,脸色一反平日的温文,他苍白而凶猛,像个被射伤了的野兽,在做垂死的挣扎。“我对你的忍耐力已经到边缘了!我也是人,我也有人的感情,有人的喜怒哀乐,你不要以为我纵容你,我忍耐你,我对你和颜悦色,你就认为我没有脾气,我是好欺侮,好说话的了!你今天如果敢说出那两个字来,我就无法保证我会对你做出什么事来!”
  “你变了卦?”她无力的问,凝视著他。“早上你才说过,如果我想离开,只要我开口!”
  “早上!”他大叫:“早上已经是过去式了!我给了你五分钟考虑,你没有开口!现在,太晚了!”他紧盯住她,伸出手来,他摸索著她的手臂,摸索著她的肩膀,一直摸索到她的脖子,他咬牙切齿的说:“显然,对你用柔情是没有用的!对你用温存也是没有用的!对你用耐心更是没有用的!你今天又去见他了,是吗?在我这样的宠爱、信任,及忍耐之下,你依然要见他!宛露,宛露,你还有没有人心?有没有感情?有没有思想?”他的声音越叫越高,他的手指在她脖子上也越来越用力。“放开我!”她挣扎著。
  “放开你?我为什么要放开你?”他怒吼著:“你是我的太太,不是吗?放开你,让你跟别的男人去幽会吗?你喜欢粗暴刚强的男人,是吗?你以为我不会对你用暴力吗?”他用力捏紧她,眼睛里布满了红丝,他的样子似乎想把她整个吞下去,他的声音沙哑而狂怒:“我受够了!我受够了!我凭什么要这样一再的忍耐你?宛露,我恨不得掐死你!从小一块儿长大,你对我的个性还不清楚吗?你不要逼我做出后悔的事情来!狗急了也会跳墙,你懂吗?”他的手指再用力,他的眼珠突了出来,他撕裂般的大吼大叫著:“你死吧!宛露,你死了我给你抵命,但是,你休想跟那个男人在一起!你休想!”
  宛露无法呼吸,无法喘气了,她的脸涨红了,眼珠睁得大大的。她的头开始发昏,思想开始紊乱,在这一刹那间,她忽然觉得,死亡未始不是一个结束。她不挣扎,不移动,只是眼睁睁的看著他。于是,他泄了气,他在她那对大眼睛的凝视下泄了气,在她那逆来顺受下泄了气,他直直的瞪著她,悲愤交加的狂喊:“为什么我用了这么多工夫,还得不到你的心?既然你不爱我,你又为什么要嫁给我?”他咬牙切齿:“宛露,你是个忘恩负义,无情无信的冷血动物!你滚吧!你滚吧!滚得远远的,让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他用力的摔开她,用力之猛,是她完全没有防备的,她跄踉著直摔出去,一切发生得好快,她倒了下去,砰然一声,她带翻了桌子,在一阵惊天动地般的巨响声中,她只觉得桌子对她压了过来,桌角在她额上猛撞了一下,她眼前金星乱迸,立即失去了意识。她一定晕倒了好长一段时间,醒过来的时候,只听到满屋子的人声,她的睫毛眨了眨,勉强的睁开眼睛,她听到顾太太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一迭连声的说:
  “好了!好了!人醒过来了,没事了!没事了!”
  她发现自己平躺在床上,额上压著一条冷毛巾,顾太太正手忙脚乱的在掐她的人中,搓她的手脚,顾仰山不便走进屋来,只是在门口伸著脖子问:
  “还需不需要打电话请医生?到底严重不严重?别弄出脑震荡来,我看还是请医生比较好!”
  她觉得头晕晕的,四肢瘫软而无力,但是,她的神志清醒了,思想也恢复了,望著顾太太,她抱歉的、软弱的说:
  “妈,我没事!不要请医生,我真的没事!”
  顾太太仔细的打量她:
  “你确定没事吗?宛露?”
  “我确定。”她说:“真的。”
  “好了,好了,”顾太太从床边让开身子:“总算没闯出大祸来!”回过头去,她严肃的望著站在一边,面孔雪白的友岚。“友岚,你发疯了?夫妇吵架,也不能动手的!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谈?要用蛮劲?你年纪越大头脑反而越糊涂了?如果弄出个三长两短,你预备怎么办?”她再看了宛露一眼。“宛露这孩子,也是我们看著她长大的,她不是个不讲理,没受过教育的孩子,你只要有理,有什么话会讲不通呢?”她退向了门口。“好了,你们小夫妻俩,自己好好的谈一谈吧!”
  顾太太退出门去,关上了房门,在房门阖拢的那一瞬间,宛露听到顾太太长叹了一声,对顾仰山说:
  “唉!这真是家门不幸!”
  宛露咬紧了嘴唇,到这时候,才觉得额头上隐隐作痛。友岚在床沿上坐了下来,他的脸色比纸还白,眼角是湿润的。他翻开她额上的毛巾,去察看那伤处,额角上已经肿起一大块,又青又紫,他用手指轻轻的抚摸了一下,她立即痛楚的退缩开去。他的眉头紧蹙了起来,眼睛里充满了怜惜与懊悔。
  “宛露,”他的声音好低沉,好沙哑。“请你原谅我,我一定是丧失了理智。在我的生命里,我最不愿伤害的就是你!我总以为,我的怀抱是一个温暖的天地,可以保护你,可以给你爱和幸福。谁知道,我却会伤到你!宛露,”他抚摸她的面颊,深深的望著她。“疼吗?”
  她不说话,把头侧向了一边,泪水沿著眼角滚了出来,落在枕头上,他用手拭去她的泪痕,轻声说:
  “别哭,宛露!千错万错,都是我错。我应该和你好好谈,我不该对你动手!我只是一时气极了!我……我真想不到我会做出这种事来!我道歉,宛露!”
  哦!她闭上眼睛,心里在疯狂般的呐喊著:我不要做钟摆!我不要做钟摆!我不要做钟摆!可是,在现在这个情况下,她如何向他再开口?她如何再来谈判呢?而且,额头上的伤处是越来越痛了,整个头都昏昏沉沉的,她无法集中思想,无法收拢那越来越涣散的意志。她觉得自己又在被撕裂,被撕裂……看到她闭上眼睛,友岚说:
  “你睡一睡吧!我在这儿陪你!”他把那毛巾拿到浴室去,弄冷了再拿来,压在那伤口上。他就这样一直忙著,一直维持那毛巾的冷度。宛露忍无可忍,再也无法装睡,她睁开眼睛来看著他。“天都快亮了,你也睡一下好不好?我知道你昨夜也没睡,待会儿还要上班!”他凝视她,嘴角浮起了一个勉强的微笑。
  “你仍然关心我,不是吗?”他扬了扬眉毛,眼睛里几乎闪耀著光采。“放心,我很好,以前在国外赶论文的时候,我曾经有连开五个夜车的纪录!”他用手指压在她眼皮上。“你睡一睡,你苍白得让我心痛!”
  她被动的闭上了眼睛。心里还在呐喊:我不要做钟摆!我不要做钟摆!我不要做钟摆!但是,嘴里却怎样也说不出分手的话来。明天再说吧,她模糊的想著,觉得自己软弱得像一堆棉絮,几乎连思想的力气都没有。恍惚中,她只知道友岚一直在忙著,一直在换那条毛巾。她很想叫他不要这样做,很想抓住他那忙碌的手,让他休息下来。但是,她什么都没做,只是被动的躺著,被动的接受他的照顾及体贴。
  天完全亮了,阳光已经射进了窗子,事实上,宛露一直没有睡著,她只是昏昏沉沉的躺著,心里像塞著一团乱麻,她无力于整理,无力于思想,无力于分析,也无力于挣扎。当阳光照亮了屋子,她睁开眼睛来,立即接触到友岚深深的凝视。他形容枯槁,眼神憔悴,满脸的疲倦和萧索。当宛露和他的眼光接触的一刹那,他的眼睛亮了亮,一种企盼的、热烈的光采又回进了那对落寞的眼睛里。他对她微微一笑,那笑容是温柔而细腻的。“宛露,今天你不要去上班,我会打电话帮你请假,你好好的休息一下。我本来想在家陪你,但是,工地有重要的事,我不能不去,不过,我会提前赶回来!”
  难道那些争执的问题又都不存在了吗?难道他预备借这样一场混乱再把它混过去吗?她想问,却又问不出口。忽然间,她想起在学校里念过莎士比亚,她想起那矛盾的哈姆雷特,以及他所著名的那句话:“做,与不做,这是一个问题!”
  他仔细的凝视她,似乎在“阅读”她的思想。他的手指轻柔的在她鼻梁上滑下去,抚摸她的嘴唇与下巴的轮廓,他低声而诚恳的说:“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问题并没有结束,我并不想逃避它!但是,我觉得我们彼此都需要冷静一下,再仔细的考虑考虑。我很难过,我那个瓶子,原来这么容易破碎!它装不住你!”
  她不知所以的打了个冷战。外间屋里,顾太太在叫著:
  “友岚!你到底吃不吃早饭?上不上班?”
  她想坐起身子,他按住了她。
  “别起来,也别照镜子,因为你的额头又青又紫。”他俯下头来,在她额上轻轻的吻了一下,像童年时代他常做的,是个大哥哥!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眼睛里有著雾气。“昨晚我发疯时说的话,你可以全体忘记,我永远不会勉强你做你不愿意的事。利用这一天的时间,你好好的想一想。”他站起身来,预备离去,她下意识的抓住了他的手,说了句:
  “友岚,你没有刮胡子!”
  他站住,笑了。“没关系,建筑公司不会因为我没刮胡子,就开除我,你呢?”他凝视她。好半天,他才低沉的说:“我总觉得一个大男人,说‘我爱你’三个字很肉麻,可是,宛露……”他低语。“我爱你!”他走了,她望著他的背影,一时间,觉得心如刀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心痛。哦!她咬紧嘴唇,在内心那股强烈的痛楚中,体会到自己又成为一个钟摆。摇吧!摇吧!摇吧!她晕晕的摇著,一个钟摆!一片飘流无定的云!
  她不知道在床上躺了多久,终于,她慢吞吞的起了床,头还是晕晕的,四肢酸软而无力。屋子里好安静,友岚和顾仰山都去上班了,家里就只剩下了两个女人。顾太太并没有进来看看她,是的,家门不幸!娶了一个像她这样的儿媳妇,实在是家门不幸!她走到梳妆台前面,凝视著自己,身上,还是昨天上班时穿的那件衬衫和长裤,摔倒后就没换过衣服。她下意识的整理了一下服装,又拿起梳子,把那满头零乱的头发梳了梳,她看到额上的伤处了,是的,又青又紫又红又肿,是好大的一块。奇怪,也是一个圆,也是一个圈圈,也是一个烙印,她丢下了梳子,走出了房间。
  客厅里,顾太太正一个人坐在那儿发怔。看到宛露,她面无表情的问了句:“怎样?好一点没有?”
  “本来就没什么。”她低低的说,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忽然觉得在顾太太面前,她自惭形秽!为什么顾太太不像往日那样对她亲热了,宠爱了?是的,家门不幸!娶了这样的儿媳妇,就是家门不幸!“宛露,”顾太太注视著她,终于开了口,这些话在她心里一定积压了很久,实在不能不说了。“你和友岚,也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你们这件婚事,也是你们自己做的主,我们这个家庭,也算够开明够自由的了。我实在不懂,你还有什么不满足?”她低下头去,无言以答,只喃喃的叫了一声:
  “妈!”“好歹今天你也叫我一声妈,”顾太太凝视著她,点点头说:“你也别怪我把话说得太重了。你是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到底不比你做小姐的时代。固然现在一切都讲新潮,可是,结了婚毕竟是结了婚,传统的道德观念和拘束力量永远存在,你如果想突破这个观念,你就是走在道德轨道之外的女人!在现在这个时代,男人在外面拈花惹草,往往还津津乐道,女人一失足,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男人风流没有关系,女人一风流就是淫荡!你必须想想清楚,我们从未嫌弃过你的身世或一切,你也别让顾家的姓氏蒙羞!”
  “妈!”她惊愕的喊,冷汗从额上和背脊上冒了出来。“姓氏蒙羞”!这四个字第一次听到,是孟樵的母亲说出来的!而今,友岚的母亲也这样说了吗?她又开始觉得头晕了,觉个整个心灵和神志都在被凌迟碎剐,但是,顾太太说的是真理,代表的是正气,她竟无言以驳。
  “宛露,”顾太太的声音放柔和了。“或者我的话说得太重了,但是,你也是个通情达理的孩子,你该了解一个母亲的心情。我无法过问你们小夫妻的争执,可是我看到我儿子的憔悴……”电话铃蓦然的响了起来,打断了顾太太的话。顾太太就近拿起了电话,才“喂”了一声,宛露就发现顾太太的脸色倏然间变为惨白,她对著电话听筒尖声大叫:
  “什么?友岚?从鹰架上摔下来?在那里?中心诊所急救室……”宛露砰然一下从沙发上直跳起来,鹰架!那只有老鹰飞得上去的地方!鹰架,刹那间,她眼前交叉著叠映的全是鹰架的影像。她冲出了大门,往外面狂奔而去。中心诊所,友岚,鹰架!她听到顾太太在后面追著喊:
  “等我呀!宛露!等我呀!”
  她不能等,她无法等,拦住一辆计程车,她冲了上去。中心诊所!友岚!友岚!友岚!车子停了,她再冲出来,踉跄著,跌跌冲冲的,她抓住一个小姐,急救室在什么地方?鹰架!哦,那高耸入云的鹰架!友岚!她心里狂呼呐喊著,只要你好好的,我做一个贤妻,我发誓做一个贤妻,只要你好好的,我躲在你的瓶子里,永远躲在你的瓶子里……她一下子冲进了急救室。满急救室的医生和护士,她一眼就看到了友岚,躺在那手术台上,脸孔雪白。一个医生正用一床白被单,把他整个盖住,连脸孔一起盖住……。
  她扑了过去,大叫:“不!不!友岚!友岚!友岚!”
  “他死了!”一个医生把她从友岚身边拉开,很平静的在说:“送到医院以前就死了!”
  不要!她在内心中狂喊,回过头去,她正好一眼看到刚冲进来,已经呆若木鸡般的顾太太。出于本能,她对顾太太伸出手去,求助般的大叫了一声:
  “妈!”这声“妈”把顾太太的神志唤回来了,她顿时抬起头来,眼泪疯狂的奔流在她的脸上,她恶狠狠的盯著宛露,嘶哑的喊:“你还敢叫我妈?谁是你的妈?你已经杀了我的儿子了!你这个贱人!”宛露脑中轰然乱响,像是几千几万个炸弹,同时在她脑子中炸开。她返身冲出了急救室,冲出了医院,仰天狂叫了一声:“啊……”她的声音冲破了云层,冲向了整个穹苍。一直连绵不断的,在那些高楼大厦中徊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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