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在火车上


  火车很快地离开了北京。
  我始终贴着玻璃窗站在那儿,眼光仍然不肯离开车窗外的景物,心中仍然荡着离愁。有那么一刹那,我那种“不真实感”就又盘踞心头,回旋不去。这种“不真实感”是自从来大陆,就经常萦回在我心深处的。不敢相信我来到了北京,不敢相信我离开了北京,不敢相信我在这儿能交到朋友,不敢相信南北亲人都能会面,不敢相信我正坐在南下的火车上,将要到武汉、三峡,及更远的地方。浮生若梦。我们这一代的人生,历经烽火别离,如今的归去来兮,就比任何的梦境更似是梦!我正沉思,鑫涛已经欣然发现,车上有茶叶,有茶杯,有热水瓶。这对爱喝茶的我们来说,实在太方便了。我随身带来的茶杯都可以不用,更别说那两个“奶瓶”了。鑫涛沏好茶,拍拍我的肩:“不要对着车窗外面发呆了,天都快黑了。好好坐下来喝杯茶吧!”我把心思从车窗外面收回来,这才开始打量我们的包厢。小小的包厢,有上下铺四张床,上铺是空的,所以一个车厢里只有我们两人。两排床的中间,有张小桌子,桌上有台灯,桌下有热水,窗台上还有盆小小的花。一切看来,雅洁可喜。来大陆前,曾看过许多报道,说大陆火车上的脏和乱。我想,真要享受大陆的火车之旅,大概就只有像我们这样,买卧铺和包厢票吧!我坐下来,喝了一杯好茶,离愁稍敛,对未来的旅程,又充满了憧憬。不过,此后的二十八天行程,没有杨洁的安排照顾,不知会不会出毛病。我正想着,初霞和承赉已在外面敲门,我打开门,他们两个捧着一堆食物、矿泉水、干粮……往我“房间”里走了进来,初霞嚷着说:
  “火车上的饭菜,是不能吃的!你们这些日子吃得太好了,等会儿一定会不习惯。这里有干粮,还有生力面,大家分一分,半夜里饿了,也可以泡生力面吃!”
  有初霞同行,实在是太好了。初霞在我床沿上坐下来,又从怀里掏出一大叠修剪过的白报纸,交给我说:
  “这是杨洁昨晚连夜剪的,我们一人一半!”
  我拿起来一看,是一叠纸圈,我愕然问:
  “这是做什么用的?”“给你上厕所用的呀?”初霞说:“车上的马桶,可不像建国饭店的私人浴室,所以,杨洁连夜剪了这些纸圈圈,垫在马桶上用,免得我们嫌脏,不敢上厕所!”
  哇!杨洁此人,我真服了!(回台湾后,我常向朋友说:如果你要去大陆,必须先认识杨洁!)我收下了纸圈、生力面、小点心、矿泉水……初霞又从怀中拿出一个瓶子,里面是浸着酒精的药棉,我问她做什么,她说:
  “等会儿去餐车,要消毒一下餐具!这以后的旅途,和北京不一样了!”“对!”承赉接口。“去年我们从上海乘火车到北京,餐桌上的桌布,都是好多人用过,也不换的!”
  听起来不太妙。好在,我心里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再加上诸多好友,又给了我这么多“物质支援”,从吃的,到用的,到消毒的。全有了。所以,当我们四个走进餐车去的时候,我已对这顿晚餐,不抱什么希望了。
  但是,出乎意料的。我们的桌布是新换的,筷子是免洗的,碗盘也还算干净。服务小姐,对我们十分和气,也十分殷勤,上菜上汤,都笑嘻嘻的。以至于初霞的酒精药棉,就是不好意思拿出来用。等菜上全了,居然有七菜一汤!虽然不能和北京的菜相比,倒也差强人意。承赉一面吃,一面点点头对我说:“这绝对是特别安排的,杨洁这人神通广大!”
  “以后没有杨洁,我们怎么办呢?”初霞立刻忧愁起来。
  “别急,”鑫涛安慰她。“船到桥头自然直!”
  “只怕船到桥头,就是不直啊!”初霞说。
  我这才发现,初霞对我们此去,确实有“前途茫茫”之感。显然,我们被“保护”、“被“照顾”的时期过去了。以后真要靠自己了,但,我想起杨洁的“锦囊”。我拍拍初霞的手背:“别怕!我们还有好多锦囊妙记呢!”
  “你看,杨洁的力量如果到得了火车上,一定也到得了武汉、长江、成都、昆明的!”鑫涛说。
  “哇!”我叫着。“如果我是杨洁,我现在的耳朵一定很痒!”
  我们都笑了。吃完晚餐,回到车厢。我拿了杨洁准备的纸圈去上厕所。走进厕所,我就大大一愣。原来,火车上根本没有马桶,和若干年前台湾的火车一样,采用的是蹲坑!如此细心的杨洁,怎么不知道火车上没有马桶,居然连夜给我们剪纸圈!我觉得又有趣又好笑。走出厕所,迎面就看到初霞,她急急地问我:“纸圈好用吗?”“好,好,好!”我一叠连声地说:“你进去吧!”
  等初霞走出厕所,我们不禁相对大笑。初霞一面笑,一面拍着我的肩膀说:“以后不要老提我的奶瓶了。杨洁的纸圈,和鑫涛的大枕头,都是异曲同工呀!”我笑着回到车厢,却赫然发现,鑫涛已将他的大枕头从箱子里拿出来,当靠垫一样垫在身后,伸长了双腿坐在床上,非常舒服地在看书。看到我惊异的表情,他得意洋洋地笑笑说:“万一你回台湾,写篇大陆行什么的,别说我的大枕头一路没派上用处!你瞧,坐在大陆的火车里,靠在自己的枕头上。全大陆,大概只有我这么唯一一个,懂得‘享受’的人吧!”这人实在有些狡猾!他早已把我的心思摸透,居然先下手为强!我摸摸床上的枕头,虽然不大,也够柔软,何况还有上铺的枕头可以挪用!我把棉被枕头布置一番,让我自己也可以坐得舒舒服服。但是,回头看鑫涛,他“窝”在他那大枕头里,看起来还真“惬意”,不禁对他的枕头,有些嫉妒起来。火车有规律地晃动着,车声隆隆。只一会儿,鑫涛已阖起眼睛,朦胧入睡了。我却清醒得不得了。我过去推了推他,把他推醒。“不许睡觉,”我说:“我要聊天!”
  “嗯”,他振作了一下,睁开眼睛来:“好,我们聊天,你要聊什么?”“聊对大陆的印象!”“唔,”他哼着:“题目太大了!”
  “我觉得……”我开始说:“如果有一百个人回大陆探亲,大概会有一百种不同的经验。因为每个人的遭遇、经过,和亲友都不一样。这次我们来以前,抱着一种必然会吃苦的心情而来,结果,我们并没吃到什么苦……”
  “不要太乐观,”鑫涛打断我。“你的大陆之行等于还没开始!你只是住在北京十二天,被许多亲朋好友‘宠”了十二天。你有的,只是‘被宠’的经验!”
  我愣了愣。他说的倒也不错!我的那些北京好友,确实人人“宠”我。真正的大陆,或者还要靠我以后的体验。我沉思了片刻,说:“我们两个先约定好吗?以后如果碰到什么不如意的事,看到什么不顺眼的事,甚至,会让我们很不愉快的事……我们彼此一定要互相提醒,要忍耐,也要包容!我们绝不要以台湾的生活水准来要求大陆,……那一定是自讨苦吃的,你说对吗?何况,我们这一路下去,等于是游山玩水,山和水应该不会让我们失望的,对不对?”
  他没回答,久久无声。我再看他,哈,他已酣然入睡。而且,打起呼来了。我呆了呆,真想推醒他继续讨论。但,他已经鼾声雷动。看来,推也推不醒了。
  整夜,鑫涛的鼾声,火车的隆隆声,如交响乐般齐鸣。我在这交响乐中,也依稀入梦。但,我在旅行中,一向有失眠的老毛病。所以,睡没多久,就醒了过来。拉开窗帘向外一看,湖光山色,若隐若现。天际,晓月未沉,晓星初坠……一片淡淡的晨雾,正轻轻地,缓缓地向整个大地布满。我呆呆地注视着,所有的睡意都没有了。
  我就这样迎接着曙色的来临。逐渐的,窗外的景致由模糊转为清晰。一大片又一大片的田园如飞般消逝。四月,正是油菜花的季节,金黄色的油菜花,灿烂地映在初升的阳光中,闪耀着光华。偶尔,会经过一些淳朴的农村,屋瓦叠着屋瓦,红门映着红门,小小的农家,都有小小的四合院。屋顶上,常装饰着两只对立的鸽子。屋角,偶尔还有上翘的飞檐——中国人的建筑,即使在农村,也有它特有的韵味。农村之外,是阡陌与阡陌的交错。水塘在阳光下,璀璨得像一面面镜子。有些早起的人,居然背着钓鱼竿出来钓鱼了……这一切的一切,对我来说,是十分熟悉的,这就是典型的中国人的农村!我面对这片无语的大地,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也深深感动起来。车子在上午十一时,抵达了武昌。
  我们住进了长江大饭店。然后就开始了我们的武汉之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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