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过往真能轻易的抛到脑后,映雪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煎熬、怨恨和苦楚了。她永远也无法忘记怀玉临死时的那一幕!虽然当时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有太多的声音和影像相互重叠,让惊慌失措的她来不及接收,但她记得很清楚,当那个强盗头子、怀玉和柯士鹏纠缠抢夺匕首,最后终于分开时,那把沾满鲜血的匕首,是握在柯士鹏手上的!
  青春守寡,而且又是在这样心碎的情况下,焉能不恨?十八年来,每当她闭上眼睛,怀玉那副浑身是血的惨死情状,就会出现在她的眼前。她的恨,未曾因时间的累积而稍减,反而在一遍又一遍的反刍中,更深,更苦,也更浓烈。她是被心碎折磨得够了,如果没有乐梅,她不知道该如何熬过这些黯淡的日子。日子是黯淡的,乐梅却是一颗发光的珍珠,从小就灵巧美丽、善解人意。为了教养这唯一的女儿,映雪付出全副心神,身兼严父与慈母,该罚则罚,该疼则疼,绝不叫人看轻了她们寡母孤女。虽然韩家上上下下都真心疼惜乐梅,但这里毕竟不是自己的家,情分再浓,也是有隔,照顾再多,也挥不去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上天待她并不厚,先遇因为一场洪水夺去了家园,使她不得不在临盆之际跟着丈夫跋山涉水,到四安村来投靠姐姐和姐夫;接着又因为一场劫掠夺去了丈夫,使她年纪轻轻就注定了孤寡终老的命运。可是,上天待她也不薄,一连串的天灾人祸并没有让她失去心爱的女儿,在这个世界上,因为乐梅,她总算不是一无所有。回想起来,映雪还是觉得感谢的。乐梅不仅是她心之所系,更是她的生命之所以的唯一理由,所以,当她赫然发现一向乖巧听话的女儿,不但瞒着她出门游玩,竟然还负伤回家时,震怒与伤心便几乎将她整个人淹没。这会儿,淑苹忙着给鼻青脸肿的儿子上药,伯超忙着数落儿子对乐梅未尽保护之责,宏威忙着要取家法来教训弟弟,怡君则忙着替小叔求情。身处风暴中心的宏达眼见只有怡君同情自己,哭丧着脸嘟囔:
  “还是大嫂明理!”伯超原已火冒三丈,这么一听,更是气得七窍生烟。
  “你还强嘴?自己胡闹也就算了,还带着乐梅去冒险!既然带了乐梅,怎么会白白让她挨了一箭?乐梅是你舅妈的宝贝女儿,也是咱们全家的掌上明珠,你这样对得起你舅妈,对得起你娘和我吗?哼!我今天非要好好教训你不可,省得你明天干出更离谱的事来!”
  说着,他便作势朝宏达冲去,宏威和怡君赶紧拦着父亲,淑苹也赶紧护着儿子,当下又是一团混乱。这时,一直灰白着脸坐在一旁的映雪,忍不住霍然站起身来,颤声道:
  “姐姐,姐夫,请你们听我说!”
  一时之间,众人都安静下来,一齐转过脸来望着她。
  “要说教训,怎么也轮不到宏达的头上,这件事归根究底,就是乐梅不对!”映雪含泪注视着垂首站在身边的女儿,痛心的说:“她如果懂得自我约束,任宏达怎么怂恿,她也应该不为所动。但她不仅没有约束自己,还任性到这样不可原谅的地步!她简直是丢了韩家的脸,也丢了我的脸……是我这个做娘的教导不严,我愧对你们!”
  话还没说完,她已双膝一屈,直直一跪。大家都骇了一跳,乐梅更是惊痛不已,紧跟着也跪落在地。一时之间,众人又劝又扶,到底是把映雪拉起来了,但乐梅只是默默的低着头,不愿起身,懊悔而内疚的泪,扑簌簌流了一脸。
  “唉呀,这件事没有这么严重嘛!”怡君见扶不动乐梅,只好转向去劝映雪:“宏达和乐梅年纪轻,有时难免玩心重些。不过这一回,他们都算得到相当厉害的教训了,咱们就是不讲不骂,他们自个儿也再不敢淘气的,舅妈您说是不是?”
  伯超也气急败坏的对映雪直嚷:
  “真是的,还分什么你家我家,说什么愧对不愧对?真要说教导不严,那也绝不是你一人的责任,我和淑苹担的责任更重大呀!”映雪黯然的摇摇头。“我这会儿心情很激动,不想多说,以免失言,只想请姐夫答应我一个请求。”
  “什么事儿,你只管说。”
  “请姐夫给乐梅换个丫头!从今以后我要更加严格的看管乐梅,需要个伶俐的帮手,小佩不成!”
  原本缩在门边偷偷抹眼泪的小佩丫头一听这话,顿时跑到映雪跟前噗通一跪,不顾一切的嚎啕大哭起来。
  “舅奶奶,您别气我呀,我虽然有点儿傻,可我会想法子变聪明些,好不好?只要能让我继续和小姐在一起,以后我一定会听舅奶奶的话,会听老爷的话,会听太太的话,还会听大少爷、二少爷、大少奶奶的话,也会听……”她慌慌张张的环顾了周遭一遍,发现全体已被她点名完毕,再没人可求救时,立刻哭得更大声了。“反正我会听你们大家的话嘛!”
  然后她就没头没脑的磕起头来了,把一屋子的人都弄得不知所措。那副可怜的模样让乐梅心疼极了,她一面紧紧把小佩揽在怀里,一面对母亲哀求:
  “娘,我知道我的行径令您失望,任您怎么处罚,那都是我应当领受的,但请您千万别迁怒小佩吧,她八岁就跟了我,这么多年来,我们早已情同姐妹了呀!今天这件事全是我的错,我不该行为失检,不该要小佩替我遮掩行踪,不该惹是生非,最最不该的是让自己受了伤!我明白,爹是在一场意外中丧生的,对您来说,那是个致命的打击,而您为了我,咬牙熬了过来,并且把全部的爱都给了我,那么,我也应该为了您好即珍重自己,保护自己,可是我没有做到,反而伤了您的心。哦,娘,我真的好抱歉,请您原谅我吧!”
  她哀恳的仰望着母亲,眼中满是自责与忏悔,映雪不由自主的伸出手,轻轻抚去女儿脸上的泪痕,自己的泪水却禁不住淌了一脸。淑苹也湿了眼眶,息事宁人的劝着映雪:
  “好了,你心里很清楚,乐梅是何等乖巧的孩子,你就开口说句原谅的话吧!她还受着伤呢,快别折腾她!”
  映雪哽咽着点点头。“娘不怪你了,起来吧。”她扶起乐梅,看着哭成泪人儿的小佩,叹了一口,又说:“你也起来,咱们不换丫头就是了。”
  雨过天晴,风波平息。乐梅抽噎的抱住小佩,一面安慰她,一面也安慰自己:“没事了,没事了……”
  风波是平息了,表面上,乐梅仍旧一如往或,过着无事无忧的闺秀生活,但她心里,却隐隐浮动着一片若有似无的云雾。那片云雾虽然清清淡淡,却也一直挥之不去,造成了相当程度的困扰,让她在独处的时候怔忡失神,写诗滴心情,作画无情绪,成天除了发呆,一事无成。这种感觉前所未有,乐梅怀疑自己大概是生病了,一种时而恍惚、时而脸红的怪病。
  哦,都是那个奇怪的人不好!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与她有关的事?又为什么要那么神秘?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乐梅想着他摘下面具时,那副清俊斯文的模样,也想着他那近似蛊惑的低沉声音:想知道答案吗?五天后是你们四安村的赶集日,我会在南门市场等你……她不禁抚着微烫的脸颊,轻轻自问:“这算是一种邀约吗?”
  话一出口,她立刻把自己吓了一大跳。天啊,她又是怎么回事?怎么可以为了一个根本连姓名都不知道的陌生男子,如此思绪缥缈,如此心神不宁?“这是不对的,不应该的,不可以的!”她生气的责备自己。“赶集日那天我绝对不出门!而且也绝对要停止想他!”
  她很努力的紧闭了几秒钟的眼睛,然后很有把握的点点头。“行了,从现在开始,我已经完全忘了他!”
  结果,赶集日那天,因为怡君想上街添置一些胭脂衣料,硬拉她作陪,加上小佩又在一旁拼命央求,她还是身不由己一的来到了市集。大街上南北什货纷陈,贩子叫卖声此起彼落,正是大年初三,放眼望去尽是一片热闹升平的新鲜景象。穿梭在人群中,怡君不疾不徐的顾盼浏览着,小佩则东张西望,兴奋得不得了,只有乐梅心里七上八下,而她自己都分不清这样的不安,究竟是因为期待,抑或是因为害怕。
  怡君很快的就找到属意的花粉摊子,小佩也一心响往着掷圈圈儿的游戏,乐梅和怡君说好待会儿在前头会合,便带着小佩去掷圈圈儿了。但乐梅对这种小孩游戏一点也不热中,数尽零钱铜板给小佩尽情去掷,自己却无精打采的站在一旁,望着眼前涌动喧哗的人群,情绪骤然低落了。
  我这不是太傻气了吗?她怔怔的想,在人山人海中找人多费工夫!谁会真的这样和自己过不去呢?人家或许只是随口说说,我居然还当真……这么一想,她不觉淡淡一笑,有些放心了,但更多的是怅然。
  “各位各位,快来瞧瞧我这儿的好东西哟!”对面那个骨董贩子热烈吆喝着:“字画皆真迹,宝物皆真品!要不来自大内皇宫,就来自王公府第,从前可是瞧不见的,如今换了民国变了天,咱们也可以拥有啦!机会难得,各位快来瞧瞧!”
  乐梅反正没事,又看小佩正玩得浑然忘我,就踱向那骨董摊子,随意欣赏着那些琳琅满目的古玩玉器。忽然,她的视线被一只物件吸引住了,那是一面精致、小巧的绣屏,里面绣了一只雪白的狐狸。贩子顺她目光所及,赶紧把绣屏递给她细看,巴结着介绍:“这位小姐,您可真有眼光!这于意儿原来可是一位小王爷的爱物儿呢,而且那里头用的还是真正的白狐毛,一根根给绣出来的哩。据说那位小王爷曾经和一名狐仙幻化的女子,发生过一段爱情故事,大概就像聊斋之类的奇遇吧。所以□,它工细不说,还有这么一番典故,可不是顶特别吗?”
  乐梅并没有仔细聆听贩子的介绍,也无心想像那只典故里的白狐,只是回想着自己放生的那只白狐,以及放生之后的种种,不禁神飞魂驰了。多巧呵,她微笑的想,倒是值得把这绣屏买来做个纪念呢。
  “请问,”她的视线舍不得离开那绣屏里的白狐。“这要多少钱啊?”贩子竖起了两根指头。
  “二十块!”她结实吃了一惊,这价钱远在她的能力所及之外。她依依不舍的要把绣屏放回去,贩子却不轻易罢手,一面继续天花乱坠的赞扬宝物如何神奇名贵,一面做出忍痛牺牲的表情表示愿意降价,但乐梅只是频频摇头,就算降得再低,她相信自己还是买不起。“干脆你开个价吧!”贩子也怨了:“你说多少嘛?”“我说六块钱!”身后忽然响起一个低沉而从容的声音,乐梅震惊的回过头去一看,心跳顿时加剧。
  “哦,”她呐呐低喊:“是你!”
  “我说过会来的!”起轩紧盯着她。事实上,打从她一入市集,他就跟踪在后了。贩子困惑的看看起轩,又惑的看看乐梅。
  “这……我该听谁的?”
  “听我的。”起轩接口:“我说六块钱,怎么样?”
  “哎哟,不成不成,那我不血本无归啦?”贩子拉长了脸。“你多少让我赚一点嘛!十块十块,真的是最低价了!”
  起轩不慌不忙的掏出钱来,在手上掂了掂。
  “八块钱!点头就成交,摇头咱们就走人!”
  贩子好似多么为难一般,但总算不情愿的答应了,起轩则爽快的付了钱。乐梅呆呆的站在一旁,因这情势的急转直下而手足无措,直到那只装着绣屏的盒子被塞入手中,她才如梦初醒似的,忙不迭要把它递向起轩。
  “呃,这是你的绣屏。”
  “不,是你的!”说着,也不管她一脸的瞠目结舌,他就掉头走开了。她不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之下叫唤,只得被迫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直到稍离了市集中心,好才着急的喊住他:
  “喂,你这人是怎么回事儿?这是你花钱买的东西,快拿回去呀!”他虽然应声回头了,却完全答非所问:“你胳臂上的伤好点了没?还疼吗?”
  他眼中的关切可是一点折扣也不打的,使她无法不回答。
  “啊,好多了,谢谢你……”恍惚了半晌,她才又意识到手中的盒子。“这是你……”
  “那天和你表哥回家之后,怕是根本遮掩不了吧?有没有受到严厉的责备?长辈们很生气吗?”
  她着魔似的怔看着他,喃喃说道:
  “是的,我娘非常生气。”
  “那她处罚你了,严重吗?”
  “嗯,她……”不知从什么地方忽然炸起爆竹声响,把她吓了一跳,她慌忙垂下眼去,脸上迅速泛起懊恼的红靥。“多荒谬呵,我居然站在这儿跟你谈起话来了。”
  他顺水推舟,趁势拐入正题。
  “你来赶集,不就是想认识我,想知道我是谁吗?”
  “不不不!”她一心只想赶紧结束目前的局面,以免被怡君或小佩撞见,又要解释不清。“我一点也不想认识你,更不需要知道你是谁!现在请你快把你的绣屏拿去,而我……我得回家了。”他好半天不吭声,久久才再度开口,脸上的表情有些受挫,还有些受伤:“你若不想要,就扔了吧。我买下它,是因为看你那样爱不释手,而且它碰巧绣了一只白狐,好似在呼应你先前惊天动地放走的那只白狐;我觉得它注定是属于你的,所以,我为你买下了它!”从来没有一个年轻男子以这么大胆,可是也这么真诚的语气对她说话!不由自主的,她抬起眼动容的望着他,两人的视线缠绕了片刻。“买下它,另外还有一个小小的原因,是那个小贩的说词打动了我。”他的神情忽然有说不出的温柔。“不管是否虚构,我都愿意相信,这个白狐绣屏,确实牵引了一段动人的爱情故事!”“爱情”这个字眼蓦然令乐梅重返现实,也令她想起自己的身分、少女该有的矜持,以及母亲多年来耳提面命的教养。天啊,如果让母亲知道,她和一个连姓名都不晓得的男子在这儿悄悄私谈……乐梅不敢想下去了,她心慌意乱的逃开了他的视线,声音里也充满了抗拒: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个绣屏,我却没有道理接受!”
  他无法理解她的转变,不禁有些诧异,有些着急。
  “为什么非要有道理不可呢?”
  “反正我就是不能接受陌生人的赠予,而且……而且我又没有钱还你……”“我不是陌生人!”他急切的试图说服她。“你看,我们已经见过两次面,而且又谈了这么多话,我怎么会是陌生人呢?”
  乐梅忽然意识到某种危险的讯息。是的,如果她继续待在这儿听着他、看着他,她很可能会给自己惹来一些麻烦。至于是什么麻烦呢?此刻的她心里已经够乱了,所以拒绝细想。
  “我不能再跟你说话了,”她不安的退后一步,软弱的强调:“我真的要走了。”“这样吧,”他仍然不肯放弃。“你大可坦然的拥有这个绣屏,因为你将自己出钱!但是不用急,钱你可以慢慢攒,攒够了再还给我,这样总行了吧?”
  “可是我怎么还你呢?”她困惑着。“我根本不知道你……”“你不必担心!”他低低的打断她。“相信我,我们还会再见面的!”相信他?但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一时之间,她弄不清自己究竟是该拒绝,该发问,还是该道谢,可他并不容她想清楚,作势朝她身后望了一眼,挑挑眉说:
  “唔,我好像看见你的家人来找你了。”
  她骤然一惊,回头一望,却没看见熟人的影子,再转过头来一看,竟连他都不见了。
  她无措的捧着那只装了绣屏的纸盒,茫然的想,为什么我会遇上这等怪事儿呢?这个绣屏好奇怪,那个神秘的人也好奇怪,而我更奇怪!就像他说的,已经见过两次面,谈过许多话,甚至还莫名其妙的接受了他的礼物,可是,我对他却仍然一无所知!乐梅带着满心的怔忡、解和绣屏回家了,一干女眷对她所发现的宝物,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你说多少钱买的呀?”淑苹兴致勃勃的问。
  “一块我!”怡君再度召告左右众人。“乐梅才花了一块钱耶!”淑苹啧啧称奇。“真是太离谱了!这么精致的东西,照我估算,起码也值个十块钱!”“是有这个价值。”映雪不可思议的看着女儿。“你到底是怎么讲的价?”“我也没怎么讲价,”乐梅微笑的嘴角有点儿发僵。“那个小贩原来开的价,就只有五块钱,而我跟他说,我身上只有一块钱,然后……他就卖给我啦。”
  同样的说词,怡君在和乐梅一同回家的路上已听了一次,这会儿,她依然充满了欢喜赞叹。
  “我们乐梅就是有这个运气,撞上一个不识货的,捡了个大便宜!”大家都笑了,乐梅眼见过了明路,暗暗松了一口气,也跟着开心的笑了。淑苹对着摆在桌子中央的绣屏左瞧瞧,右看看,越端详越喜爱。“真是个好东西呀,绣工真细呀,而且顶特别的是,我从来只看人家绣些花儿啦乌儿啦,就没见过有人绣只白狐!”
  “就是因为是只白狐,她才会去买。”映雪含笑的望着女儿。“对不对?”怡君恍然大悟的叫了起来。“哦,对对对!”
  “被箭射伤,为的就是救一只白狐嘛!哟,这样看来好像有点儿玄机耶,说不定乐梅救的那只白狐是有灵性的,才安排了这么一段儿,好答谢救命之恩哩。”
  乐梅噗哧一笑。“表嫂八成是章回小说看我了!”
  怡君本来就在打趣儿,一听这话也笑了,映雪和淑苹亦相对莞尔,只有小佩丫头一脸认真。
  “大少奶奶说的,也许是真的嗳。这个白狐绣屏,我越看越灵!”
  说着,她就取了手绢儿,热心的想把那绣屏好好擦拭一番,乐梅赶紧抢先把它抱在怀里,对向来闯祸频繁的小佩恳求:“我拜托拜托你吧,我这屋子里的任何东西你都可以碰,打坏了也不要紧,可是这个绣屏你千万别碰,好不好?”
  “哎呀!”怡君指着乐梅取笑。“刚才还笑我哪,瞧你把它宝贝得什么似的,哈,明明就是有那么一点儿小迷信呢。”
  乐梅正众人的笑声中难为情的低下了头,模糊的想着,那人说还会再见面,她该相信他吗?如果真是这样,那又是在什么时候呢?灯节这夜,起轩和乐梅第三度见了面。
  地点仍然四安村的市集,他仍然出其不意的现身在她面前,并且趁着宏威、宏达、怡君和小佩挤入人群中抢看花灯时,不由分说的把走在最后头的她胳臂一握;因为惊讶与慌张的缘故,她根本来不及思考或其他,就身不由己的被他拉走了。在远离市集的僻静处,他终于放开了她,单刀直入的说:
  “抱歉这么拉着你,可是我必须单独跟你说说话!”
  她揉着被他扯痛的手臂,面红耳赤、又惊又气的瞪着他,哦,这人可真蛮横大胆!她决定自己应该义正词严的数落他两句,结果说出来的却是结结巴巴的一句:
  “我……我有在攒钱!”
  “什么?”他愣了一下。
  “攒钱我说!”她期期艾艾的,努力让自己更严肃些。“八块钱不是小数目,距离上回赶集日,不过十二天,你……你不会以为,我已经攒够了钱吧?就算攒够了,你都是这样突然出现,我……我并不能预知,又怎么会带在身上呢?”
  他啼笑皆非的跨前一步。
  “你以为我是来讨债的?”
  他与她靠得这么近,使她紧张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那……那不然……”
  “假如这十二天,天天都是灯节就好了!”他完全不顾及她的反应,只是沉浸在自己满腔热烈的情绪中。“那么你就可以天天出来,我也可以天天见着你!”
  “灯……灯节吗?”她更紧张了。“人人都出来看灯的,你遇见我,不过是碰巧……”
  “如果我也住在你们四安村,你或者可以说是碰巧,可我住在雾山村,是踩着自行车,骑了几里路来的!”
  他的语气如此急促,使她不得不放软了声调:
  “好嘛,我相信你就是了,你别这么激动!”
  想来她一定不能明白,他这些日子过得多么魂不守舍,更不会知道他天天到韩家附近站岗,只为远远看她一眼!他有些绝望的盯着她那张天真清丽、无沾无滞的小脸,低声说:
  “我的突然出现,背后其实是煞费苦心的。辛苦我倒不怕,真正苦的是见不着你的时候!”
  她本能的退后一步,喘着气说:
  “你……你对我说话越来越大胆了!如果你以为我是个轻浮的女孩儿……”“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他着急的打断她。“我只是忍不住要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对你而言,我这人或许很陌生,可是你知道吧?我觉得我已经认识你很久了,真的!这……这很难解释清楚。”因为他那百分之百的诚恳与急切,她不由得又心软了。
  “那么,你可以从你的名字开始,不然,我怎么能够相信一个陌生人的话呢?更别提什么解释了!”
  他很不愿意对她说谎,可是他猜若她知道了他的真实身分,十有八九会立刻掉头就走,而且这一辈子绝对再也不肯理他了。下意识的,他避开了她清澈而纯真的眼眸,以免自己说不下去。“我姓……我姓何。”他望向不远处影影绰绰的通明灯火,灵感一闪:“单名一个明字,是的,我叫何明!”
  她不疑有他的把这个名字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继续底下一连串的发问:“还有呢?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姓名?知道我的身世?还知道四安韩家?你不可能认识我姑爹的,除非令尊认识?”
  他生硬的点点头,避重就轻的说了真话:
  “不错,家父的确认识你姑爹,认识许多年了。”
  “我就猜着是这样,”她自言自语着:“若不是老朋友,姑爹怎么可能把我出生时的事儿说给别人听……”
  她蓦地住了口。不对呀,就算再熟吧,这么私人的部份也不该随便提起的,莫非……莫非姑爹在悄悄的给我安排亲事?这个念头一闪过,她顿时无措起来。
  “我……我要走了。”他吃了一惊,上前拦住她,几乎是恳求的说:
  “再等一会儿,好吗?”“不行不行,我已经跟你说了太久的话,”她不安的低语:“大表哥他们肯定在找我了。”
  “那么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好!”他见她去意甚坚,也急了。“刚才一见面我就想问你的,你也在人群中找我吗?”
  这个问题太直接,让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心慌意乱的只想一逃了之,但他并不轻易放过。
  “你希望我像赶集日那天一样,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对吗?所以你会算日子,准确记得从那天到今天,整整有十二天,对吗?你期待见到我,就如我盼望的一样殷切,对吗?对吗?”这一连串的问题更直接,让她更不知道怎么回答,可是他又硬是拦着不让走,使她整个人陷入一片恼人的昏沉中。
  “都是你!”她骤然委屈的叫了起来。“你总是躲在暗处窥伺,总是神出鬼没,又总是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叫人家根本猝不及防,一点儿小秘密都藏不住!你……你觉不觉得你好可恶,好不光明正大?”
  她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但话中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屏息凝视着她,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却以为他生气了,不禁更感到委屈。
  “本来就是你不好嘛!”她一跺脚,整个人已接近泪的边缘。“本来就是你……”她说不下去了,一个转身就要跑开,他却上前一揽,情不自禁的把她抱在怀中。“的确是我不好,请原谅我的可恶。”他捧起她的脸,温柔而炽烈的轻唤:“乐梅!乐梅!你知道么,你的一点儿小秘密,给了我多大的勇气!我答应你,我会光明正大的做给你看,请你耐心的等着我,好吗?好吗?”
  他的话让她似懂非懂,只能恍恍惚惚、昏昏迷迷的回望着他。两人就这样痴痴相对着,直到一群小孩提着花灯闹嚷嚷的在不远处跑过,她才如梦初醒似的惊跳开来,随即逃也似的飞奔而去。他目送着她融进流离灯火中的纤纤背影,眼底闪烁着明灿的火光。是的,他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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