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青青



  春天。西湖风光如画。午后的阳光,静静的洒在湖面上,反射着点点波光。轻风徐徐,吹绉了湖水,吹荡了画舫,吹醉了游人。
  游船在湖面上穿梭,舟子懒洋洋的撑着篙,懒洋洋的荡着桨。王孙公子,闺秀名媛,或倚栏,或凭窗,或饮酒,或轻歌……自古以来,西湖,就是一个行乐的所在,是一个醉人的天地,画舫笙歌,游人不辍。
  一只豪华的游船,穿过了一片荷叶丛中,荡漾在湖心里。浣青就坐在船头边,眺望着四周的景致。她的丫头珮儿,在一边侍候着。船里,充满了杂乱的笑语喧哗之声,万家的三个少爷,以及侯家的公子,正和还珠楼的几个姑娘们在笑谑着。浣青听着那笑谑的声浪,那打情骂俏的胡闹,心里涌上的是一种难言的萧索、落寞和无奈的感觉。湖边,杨柳垂岸,繁花似锦,但好花好景,却为谁研?她摇摇头,凝视着那清澈的湖水,陷进了一份深深的沉思之中。
  忽然,前面有只小舟轻飘飘的荡了过来。一只无篷的小舟。舟上,有个人正仰躺在那一片金色的阳光里,身边放着一把酒壶,一支箫,一本书。但那人既未喝酒,也未吹箫,更未看书,却用手枕着头,在那儿高声的吟哦着。那份潇洒,那份悠然,那份陶醉在湖光山色中的自如,以及那份忘我的境界,使浣青不能不对他注意起来。侧耳倾听,他朗声吟哦的,却是一阕词:
  
  “一春常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楼前,
   红杏香中歌舞,绿杨影里秋千。
   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髯云偏,画船载得春归去,余情付湖水湖烟!
   明日重扶残醉,来寻陌上花钿。”
  

  好一个“画船载得春归去,余情付湖水湖烟!”浣青心里若有所动。正好那小舟已飘到大船的旁边来了,她不禁仔细的看了看那个躺在小舟里的人。年纪很轻,一身浅蓝色的衣裳,同色的头巾和腰带,衣饰虽不华丽,却相当讲究,看样子家世不坏。眉清目秀,文质彬彬,是个少年书生呢!随着她的注视,那少年书生似乎有所感觉,一翻身,他从船里坐了起来,也对这边望过来,却正好和浣青的眼光碰了个正着,那样炯炯然,灼灼然的一对目光,浣青蓦然间脸红了,就不由自主的把头垂了下去。而船里,那姓侯名叫侯良的公子已经在直着脖子喊了:“杨姑娘,杨姑娘,你怎么逃席逃到外面去了?你还不进来干了这杯,给我们作首好诗来看看!”
  浣青震动了一下,勉强的应了一声,还来不及站起身来,那侯良已举着一个酒杯,醉醺醺的钻出船篷,走到船头来了,把酒杯直凑到浣青面前来,他嚷着说:
  “快来,快干了这杯,杨姑娘!”
  浣青回避到一边。正好那小舟和大船相撞了一下,侯良站立不稳,一个跄踉,那酒洒了大半,侯良气呼呼的把头伸出船栏,骂着说:“你这人怎的?这么一条大船都看不见吗?你的眼睛呢?哦…………”他忽然住了口,瞪视着那个书生,脸色一变,顿时转怒为喜,高兴的喊了起来:“我道是谁?原来是世谦兄,你可真雅兴不浅,一个人弄了这么条小船荡呀荡的,瞧!还带了箫带了酒呢!”“没有你的雅兴好。”那书生微笑的应着,似有意又似无意的扫了浣青一眼。“你们有宴会吗?”
  “是万家的三兄弟,全是府学里的熟人,你何不也来参加一个?让船夫把你的小船绑在我们的大船后面。来来来!上船来,有了你就更有兴致了!怎样?”
  “谁作东呀?”书生笑吟吟的问。
  “我作东,你还怕我要你摊银子吗?”侯良嚷着:“你别推三阻四了,还不给我上来!这儿,我还要给你介绍一个人呢!”他看了看浣青,对她微微一笑。
  那书生的目光也移向了浣青,略一迟疑,他就豪放的甩了甩头,说:“好吧!刚好我的酒壶也空了,你们的酒够多吗?”
  “保证够你喝的!”于是,那书生整了整衣裳,拿着他的箫、酒壶和书,在船夫的协助下跳上了大船,并系好了他的小舟。站定了,那书生和侯良重新见了礼,就转过头来,带着宁静自如的微笑,注视着浣青。这种率直的注视,不知怎的,竟使浣青有股被刺伤的感觉。一向,那些男人,尤其年轻的生员,对她都不敢正面逼视的。而他却逼视着她,使她感到在他的面前,是无所遁形的,仿佛他已看穿了她,也仿佛,他早已知道她是那一种人物。那眼光,那微笑,就好像在说:
  “我知道你,反正有侯良和万家三兄弟的地方,就必定有你们!”没有人看出她心中那份复杂的思想,更没有人在意她那种自尊与自卑混合着的感伤。侯良已在大声的为他们介绍了:
  “世谦兄,你虽然是标准的书呆子,也该知道杭州有个蝶梦楼,这位就是蝶梦楼里那位著名的才女杨浣青杨姑娘,浣青,你总知道狄少爷吧,狄若谷,字世谦。杭州有才女杨浣青,就有才子狄世谦,只是你们却没见过面,这不是滑稽吗?”
  浣青震动了一下,不由自主的,她惊愕的抬起眼睛来,深深的看着那世谦。世谦似乎也吃了一惊,重新掉过头来,他的目光再度直射在她的脸庞上。这是第三次他们的目光相接触了。浣青一阵心跳,她不能不悄悄的垂下了睫毛,掩饰住自己心头那种乍惊乍喜和不信任的情绪。她低低下拜,喃喃的说:“给狄少爷见礼。”世谦慌忙扶住,连声说:
  “不敢当,不敢当,杨姑娘,我已经是久闻大名了。今日能够一见,真是料想不到呢!”
  久闻大名了!什么名呢?诗名?艳名?才名?浣青的脸又红了一红,心中涌上了各种难言的情绪。狄世谦,杭州有谁不知道他呢?世家才子,名震四方,尤以诗词见称。据说生性洒脱,放浪形骸,但是,家教严谨,虽啸傲于江湖,却从不涉足于勾栏。因此,他当然不认得她了!她所能认得的,只是像侯良和万家三公子这种纨绔子弟而已!有多少知书礼之士,是把风月场所,当作罪恶的渊薮!他,狄世谦,又何尝不然!浣青垂眸而立,顿时间觉得自惭形秽了。
  “来来来,世谦兄,请里边坐,里边还有几位姑娘,是你非认识不可的!”侯良又在一叠连声的喊了。
  “看样子,你们已把杭州的名媛,全请来了呢!”世谦微笑着说,跟着侯良往船篷里走。“哈!哈!哈!”侯良纵声大笑,得意之色,形于言表。“名士美人,这是分不开的呀,哈哈哈!只有你,狄兄,你是根本不懂得生活!让我来教教你,人生除了书本之外,还有些什么。”他们走进了船里,浣青也跟了进去。万家的三个少爷和狄世谦也都认识,大家站起身来,纷纷见过了礼,重新入座。早有人斟满了酒,送到世谦的面前来。席间的莺莺燕燕,知道狄世谦的名字身分后,更是娇呼婉转的围绕着侍候起来了。一时间,斟酒的,添碗箸的,布菜的,撒娇的……闹成了一团。浣青冷眼旁观,那份落寞的,和百无聊赖的情绪就又对她包围过来了。她悄悄的退向一边,倚着船栏坐了下来。挑起珠帘,她望着外面的湖光山色,静静的出着神。
  “狄少爷,大家都知道你的箫吹得好,你一定得为我们吹一支曲子才行!”一个姑娘在娇滴滴的嚷着。
  “是呀!是呀!”别的姑娘们在呼应着。
  “世谦兄,你就吹一曲吧!”侯良在接口。
  “众情难却呀!”万家的少爷也在怂恿着。
  于是,狄世谦吹了起来,一支“西湖春”,吹得抑扬婉转,袅漾温柔。一曲既终,大家疯狂的拍起掌来,嬲着他再来一曲。他又吹了,却非时下流行之曲,而是支“洞仙歌”,曲调高低起伏,新奇别致。然后,侯良说:
  “有箫,有酒,不能无歌。”
  大家叫着、闹着、笑着,一个名叫翠娥的姑娘被逼着站了起来,唱了支“长相思”。万家三兄弟开始起哄了,拉着翠娥问,为什么有了他们,她还要“长相思”?场面混乱了起来,喝酒、行令、唱歌、笑闹……大家都有些醉了,都有些忘形。浣青静静的坐着,静静的听着,静静的望着窗外。然后,侯良忽然发现了她的“失踪”,叫着跑了过来:
  “怎么?浣青,你又躲开了,不给我面子吗?”
  “哪里,侯少爷,我真不能再喝酒了。”浣青勉强的笑着,勉强的解释。却依然被侯良拉到席间去了。侯良斟满了她面前的杯子,强迫着说:“你今天一直躲得远远的,太不给人面子了,现在非罚你干三杯酒不可!”“我真的不行,侯少爷,你知道我的酒力很浅!”
  “不成,不成,不成……”侯良闹着,扯着浣青的衣袖,有点儿借酒装疯。“噢,侯少爷,”小丫头珮儿赶了过来,婉转的说:“我们小姐是真不能多喝酒的!她今天又不大舒服。”
  “哦,你这小丫头,少多嘴吧!”侯良不高兴的说。
  “这样吧!”狄世谦突然站了起来,大声的说:“让我代杨姑娘干了这三杯,如何?”说完,他不等主人的许可,就举起浣青面前的杯子,连干了三杯,把杯底对侯良照了照。侯良耸耸肩,笑着说:“既然有你狄兄给她说情,我就饶了她吧!只是,浣青,你如何谢人家呢?”浣青看着世谦,这是第四次他们四目相瞩了。这次,世谦的目光是深沉的,研判的,带着一抹深深的同情与关怀,还有份奇异的了解和忧郁,甚至有些严厉,好像在责备她,好像在不赞成她,好像在那儿说:“为什么你要在这儿?为什么你竟和这些人在一起?为什么你甘于这份生活?”浣青在这目光的注视下瑟缩了,震动了,一股恻然的哀楚猛的兜上心来,顿时间觉得心荡神驰,而哀愁满腹。再抬眼注视窗外,已落日衔山,彩霞满天,湖面上,夕阳山影,荡漾着一片金光。而柳堤上,杨柳低垂,归禽鸣噪,杨花飘香,柳条摇曳,好一副湖光山色但是……浣青自忖姓杨,却身似杨花。自忖弱质如柳,所以“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不禁怆恻满怀,而泫然欲涕。满斟了一杯酒,她一饮而尽,望着狄世谦,她朗声说:“狄少爷,愿为您歌一曲,以谢维护之忱。”
  说完,她扬了扬眉,望着船外的落日夕阳,和那飘飞着的柳条,清脆而婉转的唱了起来:
  
  “近清明,翠禽枝上消魂,
  可惜一片清歌,都付与黄昏,
  欲共柳花低诉,怕柳花轻薄,
  不解伤春。念异乡羁旅,柔情别绪,
  谁与温存?空樽夜泣,青山不语,残月当门,
  翠玉楼前,唯有一波湖水,摇荡山云,
  天长梦短,问恁时,重见桃根?
  这次第,算人间没个,
  并刀剪断,心上愁痕!”
  

  唱完,她把目光从远山远树间收了回来,盈盈然,恻恻然的看了狄世谦一眼。狄世谦微微一震,手里那满杯的酒,就都溢出了杯外。迎视着那若有所诉的目光,听了那哀愁柔媚的歌词,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举起杯来,他掩饰什么似的,将酒喝尽。还来不及说话,那侯良与万家三兄弟,已鼓起掌来,又喝彩,又叫好。那万家的老三,生怕别人认为他没念过几年书,在那儿大声的发表着意见:
  “好歌!好歌!怪不得以前欧阳修有句子说:‘好妓好歌喉,不醉无休!劝君满满酌金瓯,纵使花前常病酒,也是风流!’哈哈哈!我今天也‘不醉无休’!”
  “那么,万兄是以欧阳公自居了!”侯良打趣的说。
  “哈哈哈!”万家的三少爷笑得更得意了。“我只是和欧阳公有同样的看法,‘纵使花前常病酒,也是风流’呀!哈哈哈!”
  狄世谦看着这一切,他的目光又转回到浣青的脸上来了,感觉到他的注视,浣青回过头来。这一次,他们的目光不再彼此躲避了,而是默默的对望着。好久好久,浣青才微微的一笑,笑得可怜,笑得无奈,也笑得委婉,低声的,她说:
  “狄少爷,您有雅兴来游湖,就该寻得欢乐回去。一向听说您酒量好,我给您斟满杯子,您也该学学万少爷,不醉无休呀!”说着,她提起酒壶,斟满狄世谦面前的杯子,一面又轻声的念着前人的几句词:“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狄世谦握住了杯子,深深的望着面前这个少女,一件浅绿色的衣服,白色纻罗纱的裙子,外面罩着银绿色锦缎背心,襟上绣着无数只彩蝶。梳着高高的髻,簪着翠玉的簪子和白色的珠串。瓜子脸,细挑的眉毛,水盈盈的双眸和细腻的皮肤。这就是艳名四播的杨浣青呵!再也没料到勾栏中有这样的女孩子。再也没料到一个秀外慧中的少女却会沦入风尘!这世界又何尝有天理在?又何尝有公平在?他一面胡思乱想,一面不知不觉的干了面前的杯子。浣青再给他注满,他再干了。于是,他醉了,醉在湖光山色里,醉在酒里,醉在浣青的眼波里。他最后的意识,是在那儿举酒持觞,击筑而歌:
  
  “牡丹盛坼春将暮,群芳羞妒!
   几时流落在人间,半开仙露!
   馨香艳冶,吟看醉赏,叹谁能留住!
   莫辞持烛夜深深,怨等闲风雨!”
  

  虽然是暮春时节,湖畔的夜,仍然凉意深深。
  浣青倚着窗子坐着,怀中抱着一个琵琶,只是胡乱的拨着弦,始终没有拨出一个调子来。珮儿三度进房,剪烛挑灯,添茶添水,看到浣青一直那样无情无绪,不动,也不说话,她忍不住说:“小姐,如果没事呵,不如早点睡吧!”
  “还早,不是吗?”浣青说,不安的看了看那烧残了的蜡烛,和烛台上那堆烛泪。“也不太早了,”珮儿说,看了看窗子。“打晌午起,就飘起雨来了,现在,雨好像越下越大了呢,看这样的天气呵,那狄少爷是不会来了呢!”浣青瞪了珮儿一眼。“谁告诉你我在等狄少爷呀?”
  “噢,小姐,”珮儿悄悄的笑着,走到床边去整理着被褥,又去添了添薰炉里的香。“跟了小姐这么多年,小姐的哪一项心事我不知道呢!”“算了吧!你这丫头!”浣青笑了笑,又莫名其妙的叹了口气。“珮儿,你把这琵琶拿走吧!今晚什么曲子都弹不好。”
  珮儿取走了琵琶。浣青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去,推开窗格,可不是,窗外那雨正淅淅沥沥的打着芭蕉叶子,檐前滴滴答答的滴着水,天色暗沉沉的,园里的花影树影,都模糊难辨,远处的山峦和湖水,更是一片朦胧了。是的,这样的夜,他是不会来了。想现在,他可能正和他的夫人,剪烛闲话,挑灯夜读吧!她轻咬了一下嘴唇,不由自主的,再叹了口气。一阵风过,那雨珠从树梢上筛落了下来,簌簌落落的发出一串轻响,她拉紧了衣襟,禁不住的打了个寒噤,桌上的烛光,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珮儿赶了过来,说:
  “小姐,别好好的在那儿吹风吧!前两日着了凉才好,这会儿又不爱惜身子了。”说着,她关起了窗格子,拴好了栓。浣青望着珮儿那苗条的身子,和那姣好的脸庞,忍不住点点头说:
  “好丫头,跟了我,你也是够苦命的,如果投生在好人家,不也是千金小姐吗?”一句话说得珮儿心酸,转过头来,她望着浣青,勉强的笑着说:“罢了,小姐,怎么又勾出这些话来?跟了您是我的造化呢!说真的,你还是早些睡吧。今晚你拒绝了张家少爷的邀请,太太很不高兴,明天,周府里约好了还要你去游湖呢!”
  “我妈答应周家了吗?”
  “可不是,哪一次能拒绝周家呢?人家有钱有势嘛!上回,我听周少爷的小童儿说,他们家少爷还想娶你去作四房呢!”
  “呸!他也配!”浣青没好气的说。
  “所以啊,小姐,你也注意点儿吧。”珮儿压低了声音:“周家是肯花钱的,我们太太,又只认得这个,”她把手指圈起来,做了个制钱的样子。“你要是真喜欢那个狄少爷呵,你就该催促他拿个主意呀!”
  “嗬!你这丫头越来越胡说了!”浣青红了脸叱责着。“去吧!别在这儿烦我了!”“我说的才是正经话呢!不要错过了机会,将来再后悔就来不及了。”“哎呀,你不能少说几句吗?”浣青烦恼的瞪着她:“你知道什么呢?傻丫头!像狄少爷那种人家,那份门第,不是我们进得去的,知道吗?人家是世代书香,家教严谨,狄少爷每回来这儿,都不敢给家里知道,你想,他家还会允许他把我弄进门吗?还不走开去!别在这儿多嘴了!”
  珮儿不敢再说话了,看着浣青,后者那眉头已紧紧的蹙了起来,眼中已漾着泪,满面凄惶之色。她不禁大大的懊恼,自己不该多嘴了。悄悄的退了下去,留下浣青,被勾动了满腹心事,兀自在那儿发着呆。
  一盏茶之后,风声更紧了。浣青独自坐在桌前,听着那雨珠儿打着窗纸,淅淅簌簌的,又听着那风声,把窗槛震动得格格响,就更加没有睡意了。扬着声音,她喊:
  “珮儿!”珮儿立即走了进来。“是的,小姐。”“给我研磨,准备纸笔。”
  “又要写东西吗?其实,不写也罢,每回作诗填词的,总要闹到五更天才睡。”“你嫌麻烦就去先睡,我不用你服侍。”浣青不高兴的说。“什么时候学得这样唠唠叨叨的!”
  “哎哎,好小姐,人家还不是为了你好,我就不再说了,行吗?”珮儿说着,走过去准备着纸笔,一叠米色的花笺,整齐的放在桌上,研好了墨,把两支上好的小精工架在笔山上。她就走开去给浣青重新斟上一杯好茶,又把香炉里添满了香。再去取了件白缎子小毛边的团花背心来,央告似的说:“小姐,好歹添件衣裳,总可以吧!你听那雨下大了,天气凉得紧呢!”浣青看着珮儿,那丫头满脸堆着笑,手里举着背心,默默的瞅着她。浣青忍不住扑哧一笑,穿上了背心,喃喃的说了句:“拿你这丫头真没办法!”
  就在桌前坐了下来,先端着茶杯,啜了一口,然后提起笔来,静静的凝思着。珮儿早就识趣的退到隔壁的小间里去了,她知道浣青作诗时,是不愿有人在旁边打扰的。
  屋里静悄悄的,浣青提着笔,望着面前的花笺。听窗外的风声,已一阵比一阵紧了。清明节早就过了,残春时节的夜雨,别有一份特殊的凄凉意味。想起自己,父母早丧,孤苦无依,恶叔无赖,竟卖入风尘,而养母嗜财如命,自己前途堪忧。想将来,一定也是“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不禁感怀万端。再听雨声零乱,更鼓频敲,心中就愈加烦恼。把笔蘸饱了墨,她在那纸上,一挥而就,洒洒落落的写下了一阕词。刚刚写完,只听到屋外一阵骚动,接着,就是养母那兴奋的、尖锐的嗓子,在外厢里嚷着:
  “浣青哪,狄少爷来了!”
  狄少爷!浣青心里猛的一跳,只怕是听错了,而心脏已擂鼓似的猛敲了起来。坐在那儿,只觉得手脚软软的,动也动不了。珮儿早从里间里跑了出来,投给了浣青又兴奋、又喜悦、又神秘,而又会心的一笑,就赶过去掀帘子,接着,就似喜似嗔的在那儿埋怨了:
  “狄少爷,你再不来呵,我们小姐可要生气了呢!”
  狄少爷!真的是他了!浣青幽幽的吐出一口气来,已分不出心中是喜是忧,是感动,还是伤心。扶着桌沿儿,她盈盈起立,呆呆的望着房门口。从那珮儿拉开的珠帘里,狄世谦已大踏步的跨了进来,一袭薄呢罩袍,已半被雨珠所淋湿了,肩上、袖口、下摆,都是濡湿的,连发际和头巾,都沾着水珠儿,看来多少有些儿狼狈,却仍然冲着浣青笑,一面说:“我只怕你已经睡了。”
  浣青回过神来,这才走上前去,默默的瞅着他。想笑,却笑不出来,半晌,才逼出一句话来:
  “你都淋湿了。”“没什么,打了伞,但是风狂雨骤,实在挡不住。”
  “跟来的人呢?”“我只带了小书童靖儿来,你妈已经叫人安置他了。”狄世谦说。浣青点了点头,用一对期盼的眸子瞅着他。
  “那么?”她低低的问。
  “除非你赶我,”狄世谦接口:“否则,我可以留到天亮。”
  浣青垂下头去。珮儿已斟上了一杯热茶,又捧出四碟小点心来。浣青低声的说:“珮儿,叫厨房里烫点热酒,再准备几碟酒菜,狄少爷淋了雨,得喝点儿驱驱寒气。”说着,她伸手摸了摸狄世谦的衣襟:“宽了这件罩袍吧!”“好的。”狄世谦脱下了那件罩袍,珮儿立即接过去,叫人烘干去了。屋里剩下了狄世谦和浣青两个人。狄世谦伸手托起了浣青的下巴,仔细的审视着她,浣青害羞的把头转向了一边,睫毛就垂了下去。狄世谦皱皱眉,叹口气说:“怎的?几天没见,你好像又瘦了?”
  浣青摇摇头,默然不语。狄世谦又问:
  “这些天做了些什么?”
  浣青再摇摇头,依然不说话。
  狄世谦用手扶住了她的肩,俯首凝视她,然后,他用双手捧起她的面颊来,深深的盯着她的眼睛:
  “怎么?你真的怪我了?”他说着,眉峰蹙了起来,眼底一片心疼与无奈之色。“你不知道,浣青,我来一趟实在不容易,两位老人家管得严,我的那位又盯得紧,今晚,还是侯家请客,就托言在他家过夜,才溜了来的。”
  浣青又一次摇了摇头,眼里已漾满了泪,挣脱了狄世谦的手,她轻声说:“别说了,我都了解。你人来了,也就好了。”
  “那么,干嘛生气呢?”
  “人家是气你,这么晚了,也不乘辆轿子,就这么淋了雨来了,也不怕生病。”浣青婉转的说。
  狄世谦看她娇嗔满面,似笑还颦,心里已不胜其情。再看她穿着件粉红色的衣服,红绫裙子,外面罩着小毛边的白缎背心,说不出的娇俏动人,就更加心动神驰。挽住了她,他说:“别生气了,都是我不好,好不好?只希望有一天,你成为我的人,能朝朝暮暮在一起,也免掉这份相思之苦。你以为我的日子好过吗?自从游湖相遇之后,我的这一颗心,就悬在你的身上。从早到晚,没一霎时定得下心来。以往我一杯在手,一卷在握,就其乐无穷,而现在呢?看不成书,睡不好觉,甚至有时,只图一醉,都醉不了。这份牵肠挂肚,是我从来都没有经历过的。喏,给你一样东西看,是昨晚睡不成觉写的。”狄世谦从袖中取出了一个纸卷,递给了浣青,浣青接过来,打开一看,上面墨迹淋漓,写的是一阕词:
  
  “梦也无由寄,念也无由递,梦也艰难念也难,辗转难回避。醉也何曾醉,睡也何曾睡,醉也艰难睡也难,此际难为计。”
  

  听了这一篇话,看了这一阕词,句句字字,无不敲进了浣青的内心深处。她只觉得柔肠百折,腹中尽管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握着那张纸,她再也按捺不住,泪珠就成串的滚落了下去,濡湿了那张词笺,漾开了那些字迹。正好珮儿端着酒菜进屋来,不禁娇嗔的对狄世谦说:
  “狄少爷,你这是怎的?你不来,我们家的小姐早也念着,晚也念着,眼巴巴的把你盼了来了,你就逗着人家哭了!”
  浣青慌忙拭去了泪,回头瞪了珮儿一眼说:“谁哭来着?你这丫头最多事!我不过是……”
  “一粒沙迷了眼睛!”珮儿接口说,冲着他俩嘻嘻一笑。放好了菜肴,布好了碗箸,她一面退开,一面说:“我想你们宁愿我走开,不要我侍候,我就在隔壁小间里,你们有事,KW
  管叫我一声就是了。”“你去吧!也别多嘴了,这里没你的事了,你睡你的觉去吧!”浣青说。“是,小姐。”珮儿退开了。狄世谦望着浣青,微笑了一下。
  “好一个聪明丫头!”他赞叹的说。
  “跟了我,也就够可怜了。”浣青伤感的说。
  “别伤心了,浣青,告诉你一句话,迟早我要让你跳出这个火坑。”浣青轻轻的摇了摇头,勉强的笑着说:
  “算了,我们别谈这个,来喝点酒吧!”
  狄世谦入了座,浣青殷勤执壶,婉转劝酒,几杯下肚,狄世谦有了几分酒意,看着浣青,眉细细,眼盈盈,风姿楚楚,柔媚可人。心里更是爱不忍释,不禁诅咒的说:
  “我狄世谦如果不能救你,就不算人!”
  “你醉了!”浣青说。“真的,浣青,我明天回去就和我父亲说,我要娶你。你妈这儿,多少钱能够解决,你问个清楚。”
  “你真的醉了。”浣青笑得凄凉。“别说你父亲不会允许,你的夫人也不会答应,如果你要纳妾,他们宁愿你去买一个无知无识的女孩子,也不会愿意你娶我,这是败坏门风的事。你自己也明白的。更何况我妈对我,也不会轻易放手,这事根本就不可能!我们只是做梦罢了。”
  这倒是真情,但是,男欢女爱,情投意合之际,谁肯去接受那丑恶的真实?狄世谦凝视着浣青,握住了她的手,他诚挚的说:“浣青,如果我能克服重重困难,你可愿跟我吗?你知道,我的家庭也很复杂,我不可能给你一个很好的名义,你只能算是小星。”浣青低下了头。“只怕我连小星也不配呢!”她低声说。
  “别这样说!”狄世谦紧握了她一下。”凭你的容貌,凭你的才气,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你哪一样不能?你比那些世家小姐,名门闺秀,不知要强多少!拿我的妻子来说吧,她和我家门当户对,出身于书香之家,但她父亲遵着古训‘女子无才便是德’来教育她,她竟连字也不认识,更别谈诗词歌赋了!我和她常常终日相对,却找不出一句话来谈,还有什么闺房之乐可言!浣青,你不知比她强多少,你所差的,只是命运不济而已。这天地之间,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唉!”浣青低叹了一声,深深的望着狄世谦,眼里虽漾着泪,唇边却浮现着一个好美丽好美丽的笑容。“风尘之中,能赢得你这样一个知己,我也该满足了。”
  “你还没回答我,你愿跟我吗?”狄世谦再问。
  “你可知道……”浣青的头垂得低低的:“那周少爷想要赎我的事吗?”
  狄世谦惊跳了起来。“你妈答应了?”“还没呢,但是,我妈答应了人家,要我明天陪他们去游湖呢!”“不要去!”狄世谦命令似的说,又紧握了她一下,握得她的手发痛。“我能不去吗?”浣青哀婉的说。
  狄世谦闭了一下眼睛,放开了握着浣青的手,他转过头去,面对着窗子,用手支着头,闷闷的发起呆来。
  浣青站起身子,绕到狄世谦身后,把双手放在狄世谦的肩上,她柔声的说:“算了,我们别为这些事烦恼吧,何必耽误眼前的欢乐呢?你瞧,窗子都发白了。”是的,春宵苦短,良辰易逝,那窗纸已隐隐泛白,远处也已传来鸡啼之声。狄世谦站起身子,揽着浣青,走到书桌边去,一眼看到桌上的诗笺,他高兴的说:
  “你写了些什么?”“不好,乱写的!”浣青脸红了,要抢,狄世谦早夺入手中,凑到烛光下去看,只见上面也是一阕词:
  
  “花谢花开几度,雨声滴碎深更,寒灯挑尽梦不成,渐见曙光微醒。
   心事有谁知我?年来瘦骨轻盈。灯红酒绿俱无凭,寂寞小楼孤影!”
  

  狄世谦看完,再看浣青。一时感慨万千,满腹柔情,难以言表,忍不住在书桌前坐下来,说:
  “让我和你一阕!”提起笔来,他在那阕后面,一挥而就的写:
  
  “相见方知恨晚,双双立尽深更,千言万语诉难成,一任小城渐醒。
   低问伤心底事?含愁泪眼盈盈。山盟莫道太无凭,愿结人间仙影!”
  

  浣青看着他写,等他写完,抬起头来,他们四目相瞩,两手相握,无数柔情,都在两人的目光中。终于,浣青低喊了一声,投身在狄世谦的怀里,他紧紧的揽住了她,揽得那样紧,似乎这一生一世,也不想再放开她了。

  春天在风风雨雨中过去了。
  对浣青而言,这一个春天过得特别快,也过得特别慢。喜悦中和着哀愁,欢乐中掺着痛苦,一生没有经历过的酸甜苦辣,都在这短短的几个月里尝遍了。日子在灯红酒绿中消逝,也在倚门等待中消逝。日升日沉,朝朝暮暮,她期待着,她热盼着;他来了,她又喜又悲,他去了,她神魂失据。而前途呢?狄世谦真能把她娶进门吗?谁也不知道。
  这天黄昏,她倚栏而立,窗外细雨霏微,暮霭苍茫。远眺西湖,波光隐约,山影迷蒙。她不禁想起前人的词句:“春愁一段来无影,着人似醉昏难醒,烟雨湿栏干,杏花惊蛰寒。睡壶敲欲破,绝叫凭谁和?今夜欠添衣,那人知不知?”是的,今夜欠添衣,那人知不知?狄世谦已经有五天没有来过了。五天,多漫长的日子!她拒绝了多少的应酬,得罪了多少的客人,看尽了养母多少的脸色……等待,等待,等待……只是等待!偶尔出去应酬一次,心里牵肠挂肚的,只怕他来了,总是匆匆告辞,而他,却没有来!
  今天会来吗?这一刻会来吗?或者已到了门口呢!或者就会进房了呢?但是,没有,没有!一切静悄悄,他没有来,他大概已把她忘了,像他那种世家公子,怎会看上她这欢场之女?他只是一时寻欢作乐,逢场作戏而已!可是……不,不,他不是那种人,他不是那样的薄幸人!他对她是多么的一往情深呵!他不会忘了她,决不会!她心里就这样七上八下的转着念头,这是一种怎样的煎熬呵!最后,所有的念头都汇成了一股强烈的、内心的呼号:来吧!来吧!世谦,求你来吧!珠帘呼啦啦的一响,她猛的一震,是他来了吗?回过头去,心就沉进了地底,不,不是他,只是丫头珮儿。失望使她的心抽紧,而在滴着血了。
  “小姐,”珮儿掀开珠帘,走到栏干边来,满脸笑吟吟的。“狄少爷……”“来了吗?”浣青急急的问,心脏又加速了跳动,血液也加速了运行。“怎么不请进来呢?”
  “哦,不是的,小姐。”珮儿摇摇头说:“不是狄少爷,只是他的童儿靖儿来了,他说他们少爷派他来说一声,要过两天才能来看你,问你好不好?要你保重点儿。”
  “哦,是靖儿?”浣青虽失望,却也有份安慰,总之,他还没有遗忘了她。知道靖儿是狄世谦的心腹,她说:“靖儿呢?还在吗?”“在下面等着呢,他问您有没有话要他带给狄少爷?”
  “你叫他上来,我有话问他。”
  “带他到这儿来吗?”“不,带到外间就好了。”浣青顿了顿,又问:“我妈在吗?”
  “她出去了,到吟香楼串门儿去了。”
  “那好,你就带靖儿上楼来吧。”
  靖儿被带上来了,浣青在外间的小客厅里见他。那是个聪明伶俐而善解人意的书童,今年十六岁,长得也眉清目秀的,是狄世谦的心腹,就如同珮儿是浣青的心腹一般。见到浣青,靖儿行了礼,立即说:
  “我们少爷问候小姐。”
  “你们少爷好吗?”浣青关怀的问。
  “好是好,只是……”靖儿欲言又止。
  “怎的呢?”浣青追问着。“你只管直说吧,没什么好隐瞒的,是他身子不舒服吗?所以这么多天没来了。”
  “不是的,是……”靖儿又咽住了。
  “你说吧!靖儿,不管是怎么回事,都可以告诉我。”浣青有些急了,靖儿吞吞吐吐的态度使她疑窦丛生。
  “是这样,”靖儿终于说了:“这两天,我们府里不大安静。”
  “这话怎讲?”“我们少爷和老爷老太太闹得极不愉快,少奶奶和少爷也吵得天翻地覆。”“为什么?”浣青蹙起了眉。
  “奴才不敢讲。”靖儿垂下了头。
  “你说吧,靖儿,”浣青几乎在求他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为了我吗?”“是的,小姐。”靖儿的头垂得更低了。
  “你们老爷怎么知道的呢?”浣青忧愁的问:“不是每回来这儿都很秘密的吗?”“老爷早就知道了,”靖儿说:“这回吵起来并不是为了少爷来这儿。老爷说,少爷偶然来这里一两次也不算大过。这次是因为少爷说,要把您娶进门去,老爷……”
  “不许,是吗?”浣青看他又停了,就代他说下去。
  “是的,老爷说……”“说什么呢?”浣青更急了。
  “他说……他说,我们少爷要纳妾,宁愿在丫头里挑,就是不能收……”“我懂了。”浣青苍凉的说:“你们少爷怎么说呢?”
  “少爷和老爷争得很厉害,他说您虽然是这儿的姑娘,但是知书识礼,比大家子的小姐还好呢!老爷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知书认字,作诗填词,反而乱性,说……说……说会败坏门风呢!”浣青咬咬嘴唇,低低叹息,轻声说:
  “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俯首片刻,她又问:
  “你们少奶奶怎么说?”
  “她说她父亲是翰林,她是大家子的小姐,假如我们少爷要把青楼里的姑娘……”靖儿猛的住了口,感到说溜了嘴,瞪视着浣青,不敢再说了。“你说吧,不要紧。”浣青咬了咬牙。
  “她说……她说……您如果进了门,她就回娘家去。”
  浣青调眼望着窗外,默然无语,好半天,她动也不动。室内静悄悄的,靖儿和珮儿都呆呆的站在那儿,谁都不敢开口。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终于,浣青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来了,她的脸色出奇的苍白,嘴唇上毫无血色,眼睛又黑又大又深邃,直直的注视着靖儿,眼里没有泪,只有一份深深刻刻的凄楚,和烧灼般的痛苦。她开了口,声音是镇定而清晰的:
  “靖儿,你们少爷这几天的日子不大好过了?”
  “是的,他几天都没睡好过了,整天唉声叹气的,又不放心你,所以派我来看看。”
  她又默然片刻,然后,她咬咬牙,很快的说:
  “靖儿,回去告诉你们少爷,我谢谢他的问候,再告诉他,别为了我和老爷老太太争执了,其实,即使你们家老爷老太太应允了,我们太太也不会放我。何况……我也……实在不配进你们家呢!所以,请你转告他,我和他的事,就此作罢了。”说完,她站起身来,向里间屋子走去,一面说:
  “靖儿,你再等一下,帮我带一个字帖儿回去给你们少爷。”进到里屋里,她取出花笺,提起笔来,迅速的写了一阕词,一阕拒婚词:
  
  “风风雨雨葬残春,烟雾锁黄昏,
   楼前一片伤心色,不堪看,何况倚门?旧恨新愁谁诉?灯前聊尽孤尊。
   自悲沦落堕风尘,去住不由人,
   蜂狂蝶恶淹留久,又连宵,有梦无痕!寄语多情且住,陋质难受殷勤!”
  

  把花笺折叠好,交给了靖儿,叫他即刻回家,靖儿看她脸色不对,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去了。靖儿走了之后,她就关好了房门,吩咐珮儿,今晚不见客。整晚,她们自己关在卧室里,呆呆的坐在窗子前面,不吃,不喝,不睡,也不说话。珮儿急了,一直绕在她身边,哀求的说:
  “你怎么了?小姐?要生气,要伤心,你就痛痛快快的哭它一场,别这样熬着,熬坏了身子,怎么办呢?”
  但是,浣青就是不开口,不哭,也不动,那样直挺挺的坐着,像个木头人。养母也进来看了她两次,深知缘故,反而高兴,也言不由衷的安慰了几句,就退了出去,只叫珮儿好生侍候,防她寻短见。但,浣青并没有寻短见的念头,她只是痴了,傻了,麻木了。
  就这样,一直到了深夜,珮儿已把什么劝慰的话都说尽了,急得直在那儿团团转,浣青仍然是老样子。就在这时,楼下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打门声,接着是大门开阖的声音,听差招呼的声音,有人急冲冲的冲进了院子,冲上了楼,然后,是丫头们的惊呼声:“哎呀,狄少爷,怎么这么晚了还来呀!”
  浣青陡的一震,这时才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的望着房门口。珮儿更是惊喜交集,如同救星降临,她直冲到房门口去,打开了门,挑起帘子,嘴里乱七八糟的嚷着说:
  “我的少爷,你总算来了,你救救命吧!你再不来,我们小姐命都要没有了。”谁知,狄世谦来势不妙,一把推开了珮儿,他大踏步的跨进房,满身的酒气,衣冠不整,脚步跄踉,涨红了脸,他一下子就冲到浣青的面前。“啪”的一声,他把一张折叠的花笺直扔到浣青的身上,其势汹汹的喊着说:
  “这是你写的吗?浣青?你说!你这个没有心肝的东西!为了你,我和家里吵翻了天,你倒轻松,来一句‘寄语多情且住,陋质难受殷勤’,就算完了吗?一切作罢!你说得容易!你说,你拒绝我,是为了那个姓周的吗?你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你说,是吗?是吗?是吗?”
  浣青整个晚上,都憋在那儿,满腹的辛酸和苦楚,全积压在心中,一直没有发泄。这时,被狄世谦一吼一叫,又一阵抢白,那份委屈,那份伤心,就再也按捺不住。站起身来,她瞪大了眼睛,面孔雪白,张着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就站立不住,直挺挺的晕倒了过去。珮儿尖叫了一声,赶过去蹲下身子,一把抱住浣青的头,一叠连声的喊:“小姐!小姐!小姐!”
  浣青面如白纸,气若游丝,躺在那儿动也不动。珮儿又惊又痛又急又气,抬起头来,面对着狄世谦,她哭喊着:
  “狄少爷,你这是做什么?人家小姐为了你,一个晚上没吃也没喝,你来了就这样没头没脑的骂人家,你怎么这样没良心!”狄世谦怔了,酒也醒了,扑过去,他推开珮儿,一把抱起了浣青,苍白着脸喊:“姜汤!姜汤!你们还不去准备姜汤!”
  一句话提醒了珮儿,急急的冲到门外去,一时间,养母、丫头、老妈子们全惊动了。狄世谦把浣青放在床上,大家围绕着,灌姜汤的灌姜汤,打扇的打扇,掐人中的掐人中,足足闹了半个时辰,浣青才回过气来,睁开眼睛,一眼看到狄世谦,她这才“哇”的一声,哭出声音来了。
  她这一哭出声音,大家都放了心,养母瞪了狄世谦一眼,老大的不高兴,却无可奈何的说:
  “好了,好了,解铃还是系铃人,狄少爷,你闯的祸,还是你去收拾吧!”养母、丫头、老妈子们都退出了房间。浣青用袖子遮着脸,哭得个肝肠寸断。狄世谦坐在床沿上,俯下身子,拿开浣青的手,让她面对着自己,看着那张依然苍白而又泪痕狼藉的脸,他又心痛,又心酸,又懊悔,顿时间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得一阵酸楚,冲入鼻端,眼中就泪光莹然了。低低的,他一叠连声的说:
  “原谅我,浣青,我是在家里受了气,又喝多了酒,我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我只是受不了你说要分手的话。原谅我,原谅找,浣青,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浣青泪眼模糊的望着他,然后,她发出一声热烈的轻喊,就一把揽住了狄世谦的头,哽咽着喊:
  “世谦,世谦,世谦,我们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整个的夏季,狄府在争执、辩论和冷战中过去了。狄世谦一向事父至孝,很少有事情如此之坚持。在狄府中,狄世谦是独子,难免被父母所宠爱,但是宠爱归宠爱,家法却是家法。在老人的心目中,许多旧的观念是牢不可破的。虽然,有很多世家豪门,眷养歌妓姬妾,都是常事,但狄府中却不然,老人一再强调说:“我们家世世代代,没有纳过欢场女子,这种女人只要一进门,一定会弄得家宅不和,而且淫风邪气,都由此而起,甚至败风易俗,造成家门不幸。这事是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事既不谐,狄世谦终日愁容满面,呼酒买醉。这是他第二次和父亲争执得各不相让了,数年以前,父亲曾要儿子参加科举,希望能出个状元儿子,谁知世谦虽喜欢诗词歌赋,偏偏就讨厌八股文,更别提诏诰时务策之类的东西了。而且,他啸傲江湖,生性洒脱,对于仕宦,毫不动心。虽然父亲生气,母亲苦劝,他仍然不肯参加大比,反而振振有辞的说:
  “您们两老就我这一个儿子,何必一定要我离乡背井的去参加考试,考上了,我也不是作官的材料,失败了,反而丢人,何苦呢?”最后,老人们拗不过儿子,也只得罢了。这些年来,一想起来,老人就要嘀咕不已。事情刚平,又出了浣青这件事儿,老人不禁仰天长叹了:
  “天哪,天哪,你给了我怎样一个儿子,既无心上进,又沉溺于花街柳港,只怕数代严谨的门风,就将要败在这个儿子手上了。”听了这些话,狄世谦是更加泄气了,眼看和浣青的事,已将成泡影。又眼看浣青终日以泪洗面,形容憔悴,在十分无可奈何之际,仍然要过着送往迎来,强颜欢笑的日子,他就心如刀绞。爱之深,则妒之切,他时时责备她和别人交往,责备了之后,又流着泪忏悔。日子在痛苦与煎熬中流逝。两人相见时,总是泪眼相对,不见时,又相思如捣。浣青常常对世谦说:“知有而今,何必相遇!”
  就这样,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临的时候,那有钱有势的周家开始积极谋求起浣青来。不但来往频繁,而且正式和养母谈论起价钱来了。养母本就把浣青当作摇钱树,现在,看浣青虽然年岁不大,却越来越不听支使。而且,自从和狄世谦相遇之后,就更加难以控制。每次见客,不是泪眼相对,就是满面愁容,以致客人越来越少。因此,养母也巴不得有人赎走浣青,敲他一笔钱,可以再买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子。养母对于是谁赎浣青,根本不在乎,她只认得钱。但,狄世谦的经济大权,都在两老手中,他是无法赎浣青的,那么,出得起钱的,就只有周家了。
  这晚,珮儿急急的走进浣青的房间,对浣青低声的、焦灼的说:“小姐,事情不好,太太已经开出价钱给周家了,是一千两银子呢!包括我的身价。”
  “一千两!”浣青惊跳起来,说:“周家怎么说?”
  “他们说数字太大了,但是,已经说定了,说银子凑足了就送来。太太说,什么时候送足了银子,就什么时候抬花轿来接人!”“哦!”浣青面如死灰,倒在椅子中,泪水沿着面颊,滚滚而下。“我妈也真狠心,这些年来,我给她攒了多少钱了,她最后还要靠我捞一笔!”
  “进了这种地方,谁不是这种下场呢!”珮儿叹息的说:“倒是早些和狄少爷商量个办法才好!”
  “他要是有办法,早就拿出办法来了!”浣青哽咽着说:“他哪里有什么办法!”“最起码,问问他能不能拿出一千两银子来赎你,我们虽然进不了他家门,也可以在城里租间屋子,小家小户的过日子。”“你想得太天真了!”浣青说:“他怎会有一千两银子呢?如果他有,早就不让我待在这儿了,为了那些姓周的啦,姓万的啦……他和我也不知闹过多少次了!他到底是个做儿子的,一切事都做不了主呀!”
  “那么,这事怎么办呢?”珮儿急得直跺脚。“难道你就这样跟了那姓周的吗?”“我是死也不去的。”浣青流着泪说,眼睛定定的望着桌上的烛光。“大不了还有一死呢!”
  “哦,小姐!”珮儿喊:“你可别转这念头呀!我想,事情总会有转机的!”真的,人生的事,往往就会有些意料不到的转机!就在浣青已经认为完全绝望的时候,狄世谦却兴冲冲的来了。一把握住了浣青的手,他似喜似悲的说:
  “浣青,我们或者终有团聚的一日了。”
  “怎么呢?”浣青惊讶的问:“你家里同意了吗?”
  “并不是完全同意了,但是,我爹给我开了一个条件,如果我能完成一件事,你就可以进我家的门。”“什么事呢?”“我必须去应考,如能考中,就可以娶你为妾,如果失败了,也就失去你。”“你是说,中了举就行吗?”
  “不,不但要中举,还要中进士。”
  “哦!”浣青吁了一口气:“那并不是简单的事呢,明年不就是大比之年吗?”“明年八月,我有一年准备的时间。”
  “你有把握吗?”浣青忧愁的问。
  “考试的事,谁也不会有把握的。”狄世谦说,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握紧了浣青的手,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低声的说:“但是,为了你,我必须去试一下,是不是?但愿命运能帮助我。请你等我两年,考上了,我们将永不分开,失败了,你就别再等我了!”浣青注视着狄世谦,她的目光是深幽的,悲凉的,痛楚的,而又期盼的。“你父亲的条件是苛刻的!”她咬咬牙说:“多少人应了一辈子的试,还混不上一个举人!”
  “我会去尽我的全力,浣青,你相信我,我有预感,觉得自己一定会考中。”“真的吗?”“真的!”浣青轻叹,把头倚在狄世谦的肩上,她分不出自己心中,到底是悲是喜,是忧是愁,只觉得五脏六腑,都那样翻搅着,抽痛着。对于前途,她并不像狄世谦那样乐观,别说科举的艰难,即使考中了,老人家是不是真肯守信?这“应考”的条件会不会只是缓兵之计?而且,就算一切都顺利,狄世谦能考中,老人家也守信,这两年之间,又怎会没有一些变化?何况那姓周的虎视眈眈,青楼中焉能久待?她越想就越没有把握,越想就越烦恼。忍不住的,她又轻叹了一声,说:
  “世谦,不管等你多久,我都愿意,只是,你得先把我弄出这门哪!我总不能待在这儿等你的!那周家已经准备用一千两银子来赎我了呢!”“一千两!”狄世谦惊呼:“你妈答应了?”
  “是呀!”狄世谦沉默了,咬着牙,他半天都没有说话,只是重重的呼吸着。浣青担忧的抬起眼睛来,悄悄的注视着他,低低的唤:“世谦?”狄世谦推开了她,转身就向门外走,浣青急急的喊:
  “世谦,你去哪儿?”“去筹这一千两!”狄世谦说:“我爹既然开出了条件,就必须保证在我考中之前,你不会落进别人手中,我要把你赎出来,先把你安顿好,我才能安心去考试,否则,还谈什么呢?”说完,他头也不回的,大踏步的就冲出门外去了。浣青望着他的背影,感于那份似海般的深情,她怔怔的站在那儿,眼泪就不知不觉的溢出了眼眶,滚落到衣襟上去了。珮儿站在一边,不住的点着头,感叹的说:
  “毕竟狄少爷是个有心的人,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想出办法来的!”“还不知道他家里肯不肯拿出这一笔钱来呢!”浣青忧心忡忡的说。“一定会拿出来的!”珮儿说:“狄老爷一心一意要狄少爷争取功名,准会先让他安心的!”
  “我看未必然呢!”晚上,狄世谦终于来了。坐定之后,就在那儿唉声叹气,浣青一看他的表情,心就沉进了地底,勉强走上前去,她强笑着安慰他:“事情不成也就罢了,我好歹跟我妈拖着,拖过两年再说。”“你明知道拖不过!”狄世谦说。“我爹是说什么也不肯,他真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但是,浣青,你妈能讲价吗?”
  “怎么?”“我娘看我急了,她悄悄对我说,她可以拿出她的体己钱来,但是只有五百两!”“五百两!”浣青呆了呆,猛的转过头去,对珮儿说:“珮儿,这些年来,我们的体己钱有多少?”
  “大约有二百两。”“簪环首饰呢?你去把值钱的簪环首饰全找出来,打个包儿交给狄少爷。”“是,小姐。”珮儿急急的去了。
  “我想,那些首饰还值点钱,”浣青对狄世谦说:“你找一个可靠的家人,拿去变卖了,如果还凑不足一千两的数字,你就去找侯少爷帮帮忙吧!当初是他介绍我们认识的,告诉他,成就了我们,我一生一世感激他!”
  狄世谦愣愣的瞅着浣青。
  “怎么了?你听清楚了吗?别想跟我妈讲价,她是没价好讲的!世谦,你怎么了?一直发呆?你听见吗?”
  “浣青!”狄世谦长叹:“想我狄世谦何德何能,受你青睐,又想我狄世谦,何等无用,竟不能庇护一个弱女!今日用尽了你的私蓄,卖尽了你的钗环,我于心何安?于心何忍?”
  “说这些做什么?”浣青含泪说:“反正将来跟了你,有的是好日子过,钗环首饰算什么呢?等你博取了功名,衣锦还乡的时候,再买给我好了!只怕到时候,你做了大官,就把我忘了!”狄世谦听了,心里又急又痛,拾起了桌上的一支金钗,他一掰为二,大声说:“我狄世谦如果有朝一日负了你,就如此钗,不得好死!”
  浣青慌忙捂住了他的嘴,说:
  “干嘛发这样的重誓!我信你就是了。赶快去办正事吧!你凑了银子来赎了我之外,还得去帮我找一栋小家小户的房子,买个老妈子,让我可以过日子才好。”
  “这些不用你嘱咐,”狄世谦叹口气,凝视着浣青,不胜怜惜。“只是,我怕在这两年中,你要吃不少的苦,我恐怕没有能力给你买好房子……”
  “别说了,我都了解。”浣青打断了他,含泪带笑的瞅着他:“我不怕吃苦,世谦,我等待着苦尽甘来的那一天,只希望你……”她喉中哽住了,半天才抽噎着说:“好好读书,好好考试,好好保重,而且,心里永远要有个我!”“浣青,我永不负你!永不!永不!为了你,我必定要考中,必定!你放心吧!”狄世谦斩钉截铁的说。把浣青紧紧的拥进了怀里。珮儿整理了一大包钗环过来了,看到了这对相拥的人儿,她也忍不住热泪盈眶了。转头向着窗外,她举首向天,为她的女主人默祷着:“苍天哪!苍天!请您保佑我们小姐和狄少爷吧!保佑他们终成眷属吧!”

  这是杭州城里的一条小巷子,房子多半都简单平庸,但所喜的是个住宅区,沿着巷子一直走下去,可以直通郊外,以达湖畔,居民多数为单纯的农家及小贩,所以还算是宁静。在这巷底的一栋平房里,浣青带着珮儿和一个老妈子,已经住了好几个月了。再也不是绫罗锦缎包裹着,再也不是山珍海味供养着,再也不是歌舞笙箫的日子,更不能凭栏远眺,饱览湖光山色。这儿没有楼,凭窗小立,只能看到自己院子中的几竿修竹——
  且喜还有这几竿修竹——以及对面人家的屋檐和短篱。
  但是,浣青从来没有生活得这么满足过,从来没有生活得这么快乐过,也从来没有这样幸福、甜蜜、充满了憧憬与希望过。狄世谦开始准备着功课,明年大比,浙江的乡试仍在杭州举行,乡试通过,才算举人,有了举人的身分,才能赴京参加会试,会试录取,就算进士,然后才能在天子面前,参加殿试。目前,会试与殿试都还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第一步,狄世谦必须通过乡试才行,到明年,浙江各府各州的人才,都将齐集杭州,而录取名额,仅有数十名,考的又是狄世谦素所不喜的经义、试论、诏诰等枯燥乏味的东西,何况经义所用的八股文,是格式严谨而限制繁多,极难让人尽兴发挥。这些考试内容,既都不是狄世谦的内行,如今从头准备,虽然他才华甚高,颖悟力强,书也念得多,但仍然攻读甚苦。可喜的是,他目前还不必离开杭州,换言之,每旬日之中,他几乎就有三、四天是在浣青这儿度过的。浣青的屋子虽然狭逼,她依旧给狄世谦准备了一间书房,那是全栋房子里最好的一间房间,收拾得窗明几净,雅致朴实。案头上,她用一个竹节雕刻的花瓶,总是盛上几枝花。秋天,是一束雏菊,冬天,是几枝蜡梅,到春天来临时,就又换上桃花了。永远,这屋里总是缭绕着一股花香、茶香和浣青的衣香。
  浣青不再和他赌酒作乐,或联诗填词。她督促着他,安慰着他,也陪伴着他。每当他来,她为他备茶备水,亲自下厨,做些新鲜的小点心。当他夜深苦读时,她为他挑灯,为他添衣,为他做消夜。当暑日炎天,她为他挥扇,为他拭汗,为他湃上一水缸的清凉水果。当秋天萧索,落叶遍地,他苦吟难耐,感慨叹息时,她会为他轻歌一曲,解他烦恼。而当春宵良辰,花前月下,他无心读书时,她会为他燃上好几支蜡烛,研好磨,准备好纸笔,然后默默的为他捧上一本经书。因此,狄世谦常常抓着她的手说:
  “浣青!浣青!你不但是我的腻友,还是我的良师!”
  狄府中的老爷老太太以及狄世谦的夫人,都永远不能了解,为什么狄世谦对浣青这样难舍难分。那少奶奶曾苦询小童靖儿,知道浣青这儿桌椅不全,衣食难周,而浣青自离蝶梦楼后,就荆钗布裙,脂粉难施,有时几乎完全是农村姑娘的装束打扮。少奶奶对于这份“沉溺”,就根本大惑不解了。虽然,那靖儿也曾说:“那杨姑娘呵!不管她穿怎样的衣服,不管她戴不戴金呀玉呀的,她那模样呵,就是像个大家小姐,又高贵,又动人!”
  童儿出言无忌,少奶奶早怒从心起,眉一皱,眼一瞪,靖儿看看不对劲,早就一面行着礼,一面溜了。
  那狄老爷也曾严询靖儿,靖儿是直言不讳:
  “每次少爷去杨姑娘那儿,都是从早到晚的读书作文章,比在家里还用功呢,只因为那小姐督促得紧,又天天帮他温习着,他不读也不成哪!”
  老人点了点头,既如此,也就眼睁眼闭,让他多往那边去跑跑吧,少年心性,或者还真需要个闺中腻友来管束管束呢!等他真进了京,见了大世面,或者他也就不再要这个杨浣青了。目前,不妨先利用她为饵,让狄世谦能用功读书。因此,他一再强调的对世谦说:
  “你要是不争气,落了第的话,你和那个姓杨的姑娘,就立即一刀两断!你别以为那时候我还会让你像现在这样方便!”狄世谦深知父亲是言出无二的,为了浣青,那震动他整个心灵,牵动他五脏六腑的这个女子,他读书又读书,苦干又苦干。
  日升日落,春来暑往。在书本中,在煎熬里,一年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了。终于,八月来临,考期已届,那最紧张的时候到了。八月初,开始第一场考试。三天后第二场考试,再三天第三场考试,一共九天,考试完毕。这九天,浣青不知道自己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她可能比狄世谦更紧张,更受苦。为了家下人等照应的方便,狄世谦在九天中,都没有到浣青这儿来。只有靖儿,每到考完的那天,都会来报告一声,至于考得好还是坏,靖儿也不知道。浣青是食不下咽,寝不安席,虽然珮儿百般劝解,一再说吉人自有天相,浣青就是不能安心。然后,九天后,最后一场考完,狄世谦终于来了!
  狄世谦看来憔悴、消瘦,而且筋疲力尽。躺在靠椅上,他默默的望着浣青,紧紧的握着她的手,似乎累得话都不想讲。浣青一看到他这模样,心就疼得都绞了起来,一语不发,她只是静静的依偎着他。好半天,她才低语:
  “你瘦了!”狄世谦抚摸着她的面颊,怜惜的说:
  “你也瘦了,知道吗?”
  浣青垂下了头。“你怎么不问我考得怎么样?”狄世谦问。
  “已考完了,不是吗?”浣青很快的说:“苦了这一年,也该轻松一下了,别谈它吧!取了,是我们的运气,万一时运不济,还有下一次呢!是吗?”
  “下一次!下一次还要等三年呢!”
  “三年,三十年又怎样?”浣青一往情深的说:“反正,生为你的人,死为你的鬼,我总是等着你!”
  “浣青!”狄世谦激动的喊。
  “来吧,”浣青振作了一下,高兴的说:“我叫珮儿去准备一点酒,准备点小菜,我陪你喝几盅!”
  狄世谦被她勾起了兴致,于是,他们饮了酒,行了令。浣青抱着琵琶,为他轻歌一曲,歌声曼妙,袅漾温柔。狄世谦望着她:酒意半酣,春意半含,轻启朱唇,婉转清歌。使他不能不想起李后主的句子:
  “晚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他醉了,他为她吹箫,他和着她唱歌,夜深了,他拉她到湖畔去,要效古人“秉烛夜游”,他们弄了一条船,荡漾在深夜的湖面,秋风徐徐,秋月淡淡,秋水无波。他醉了,在她面前,他总是那样容易醉。
  一转眼,就到了放榜的日子了,前一天,狄府中和浣青那儿,就都没有人能睡觉。浣青整夜守候,她知道,如果狄世谦中了,报子们一定会报到他们家去,那么,狄世谦准会叫下人们再报到她这儿来。她不敢睡,守着!守着!守着……等着,等着,等着……燃上了一炷香,她静静的坐在那炷香的前面,阖着眼睛,她默祷着,不停的默祷着,不休的默祷着,时间好缓慢好缓慢的移过去,好缓慢好缓慢的消逝。五更了,天蒙蒙的亮了,远处,开始陆陆续续传来鞭炮之声,有人已经知道中了,而狄世谦呢?狄世谦呢?
  一阵急促的门声,她惊跳起来,用双手紧压着胸口,她怕那颗心会迸出胸腔外面去。闭着眼睛,不敢听,不敢想,不知来人是报喜还是报忧。然后,珮儿从门外直冲了进来,一叠连声的喊:“中了!中了!中了!靖儿来报的喜!我们少爷中了第十五名举人!”浣青深吸了一口气,还不敢睁开眼睛,还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半晌,才猛的回过神来,不禁喃喃的低语:
  “谢谢天,谢谢天,谢谢天!”
  说完,才转过头去,嚷着说:
  “珮儿,我们准备的鞭炮呢?”
  话没完,院子里已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震耳欲聋,是那慧心的珮儿和靖儿,早就把鞭炮燃起来了。
  乡试一中,是无上的喜事,但是,紧跟着中举之后的,就是离别了。因为会试要在京里举行,试期就在来年二月初九日。从杭州到京里,路上就要走好几个月,所以必须马上收拾行装,准备启程,狄府中上上下下,都为这事而忙碌了起来。至于浣青和狄世谦呢,更是离愁百斛,诉之不尽了。
  “我这次进京,将住在我姨夫家中,”狄世谦婉转的告诉浣青:“如果考试的运气也像乡试这么好,一考就中的话,我势必得留在京里任职,那时,我一定会派人来接你进京团聚。如果运气不好,考不中的话,我就要留在京里,等三年后再考。所以,此次一别,不论中与不中,都不是短时间。我千不放心,万不放心,就是不放心你!”
  “你好好的去吧,世谦,”浣青含泪说:“不管你去多久,我等着!永远等着!只是,你千万别辜负了我这片心,要时时刻刻想着我!”“我如果忘了你,我就死无葬身之地!”
  “瞧!你又发起誓来了,我信任你,世谦。但,时间是无情的,只希望你能早日接我去!要知道,等你走后,每一日对我都比每一年还漫长呢!”
  “我又何尝不是!”狄世谦说,挽着浣青,耳鬓厮磨,说不尽的离愁别意,说不尽的叮咛嘱咐:“我去了,你要好好的爱惜身体,不许瘦了,不许伤心,要安心的等着我。我会留下一笔钱给你,万一一两年间,我都不能接你,也不能回来。你有什么事,或者钱不够用,你就要珮儿到我家去,千万别找我太太,她是个醋坛子,不会帮你忙的,也别找我父亲,他守旧而顽固,也不会帮你。只有我娘,心肠软,又疼我,你可以叫珮儿去找她,知道吗?如果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你就求我娘把你接到家里去吧,告诉她,你反正是我的人了!”
  “我都知道,你不用说,只希望你一两年之内,就能和我团聚,否则,只怕你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浣青泪眼迷蒙,冲口而出的说。“怎么说这样的话呢!”狄世谦变了色,沉着脸说:“你这样说,叫我怎么走?”“哦,原谅我!”浣青扑进了他的怀中,把泪水全染在他的襟上。“我只是心乱如麻,我不知道你走了之后,我怎么活得下去!”“你要活下去!还要好好的活下去!知道吗?”狄世谦捧着她的脸,深深的望着她的眼睛,有力的说:“你要明白,博取功名,赴京应考,都是为了你!以一两年的相思,换百年的团聚,我们都得忍耐着,忍耐到相聚的那一天!浣青,你要为我好好的活着!”“你永不会负我吗?”浣青呜咽着问。
  “要我再发誓吗?”“哦,不,不,我相信你。”
  “你呢?会为我好好的活着吗?会为我好好的保重吗?我还有一层的不放心,当我走了之后,你养母说不定又会来噜苏你……”“你把我想成怎样的人了呢?”浣青说:“好不容易跳出了那个火坑,我难道还会回去吗?何况,我现在已是你的人了,我说过,生为你的人,死为你的鬼!我如做了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我就天打雷劈!”“瞧!你也发起誓来了!”狄世谦勉强的笑着说,眼里也溢满了泪,却一直拿着罗巾,代她拭泪。“浣青,浣青,你姓杨名浣青,但愿像春日垂杨,永远青青!我以杨柳和你订约,我想当后年杨柳青时,必当团聚!”
  “真的吗?”“真的!”“如后年无法团聚呵,我就会像冬日的杨柳般枯萎!”
  “你又来了!为什么不说点吉利话呢!”
  “哦,算我没说过!”就这样,离别时的言语总是伤心的,千言万语,诉尽深更。窗外,正是秋雨潇潇,窗内,一灯如豆,此时此情,谁能遣此!前人有词云:
  
  “一声声,一更更,窗外芭蕉窗里灯,此时无限情。
   梦难成,恨难平,不道愁人不喜听,空阶滴到明。”
  

  恐怕就是这一瞬间的写照吧!
  于是,就在深秋的一个早晨,狄世谦带着靖儿,和五六个得力的家人,出发进京去了。
  剩给浣青的,是一连串等待的日子,期待的日子,和寂寞的日子。

  第二年的杨柳青了。消息传来,狄世谦竟不幸落第。于是“后年杨柳青时,必当再聚”的誓言,竟成空句!杨柳青了再黄,黄了再青,年复一年,狄世谦一去,就此杳无音讯。
  第一年,浣青在信心的维持下,在热烈的期盼下,日子虽然难挨,却还支持在一份对未来的憧憬上。她闭门不出,终日吟诗填词以自娱,等待着下一年的来临。虽然,她知道,狄世谦一次不中,必当等到三年后再考,那么,起码起码,她还要再等三年,但是,她说过的,三年算什么?三十年她也愿意等!她等着,等着,等着!
  第二年,日子越来越漫长,生活越来越清苦。她开始希望狄世谦能派人送回片纸只字来,只要几个字,让她知道他还念着她,没有沉溺在京城的繁华里。但是,没有,她什么都没等到。年底,她按捺不住,派珮儿去狄府中打听,并去拜见狄老夫人。可是,珮儿失败了,她数度前去,却数度被门子家丁们拒于门外,侯门深深深似海,她根本见不到老夫人。只从下人们嘴中,得回一项事实,狄世谦确实曾派遣家人带信回家过,却没有提起过浣青。
  “他已经把我忘了,珮儿。”浣青流着泪说:“派人回来,都不给我片纸只字,他竟薄情如此!京城里多的是红粉佳人,他早就忘了我这躲在西湖湖畔陋屋中的杨浣青了!”
  “小姐,狄少爷不是这样的人,他只是不便于要家人送信给你而已!你等着吧,他一定会派一个心腹来的!”
  是的,等吧!继续那无尽期的等待吧!
  当然,那住在小巷里的杨浣青和珮儿是再也不会料到狄世谦已数度令人带信给她们,而这些信都被狄世谦的妻子所隐藏了。当初跟狄世谦赴京的家人,原都受过少奶奶的密嘱和贿赂,这些信件是一个字也不会落到浣青手中的。而且,门人家丁们,也早受过少奶奶之命,珮儿又怎会见到老夫人呢?毕竟,少奶奶是名正言顺的狄府夫人,而浣青只是和少爷有一段情的青楼女子,下人们谁会同情与帮助一个青楼女子呢?
  于是,这等待变成了一个渺无尽期与渺无希望的等待了!
  第三年,生活变得非常拮据起来,狄世谦临走所留下的钱已经用完,浣青的钗环首饰早已于当初赎身时卖尽,如今,只得典当皮毛衣裘和绫罗锦缎,等到这一批衣物也当尽卖光之后,浣青已几乎三餐难继。珮儿再度去狄府求助,又再度被赶了出来,含着泪,连她也失去了信心:
  “小姐,我怕狄少爷是真的不打算管我们了呢!”
  听珮儿这样说,浣青反而帮狄世谦说起话来:
  “不,这里面一定有误会,世谦远在京城,路远迢迢,或者他曾要人带信带钱给我,而在路上遗失了呢!”
  她并不知道,狄世谦曾有信函给父母,再三恳求照顾浣青的生活,但老人家固执成见,根本没有放在心上。老夫人不识字,连这回事都不知道,即使知道,她也不会把儿子在外面弄的什么勾栏女子放在心上,男人嘛,总喜欢沾花惹草的,过几天就忘了。至于少奶奶,更从中百般破坏,于是,浣青就完全孤立无援了。在这种孤立无援而又生活困苦的情形下,浣青的养母却及时露了面。养母自从拿了一千两银子后,又买了个名叫梦珠的姑娘,谁知道这姑娘一直红不起来,因此,蝶梦楼已车马冷落。养母知道狄世谦进京后,就想转浣青的念头,但深知浣青的固执,所以,直等到浣青已穷途末路,她才来到浣青家中,鼓其三寸不烂之舌,说:
  “浣青哪,想那狄少爷一去不回,只怕早就把你忘了,男人心性,你还不了解吗?痴情女子负心汉,这是从古如此的。如果他真还记得你,会这样置你生活于不顾吗?我看哪,你还是回到蝶梦楼来吧,你今年才二十一,好日子还多着呢!你当初既然赎了身,回来之后,一切都算你自己作主,将来要跟谁要嫁谁都可以,我只是侍候你,你给我点零用钱就好!”
  浣青冷笑了,望着窗外,她坚定的说:
  “您绝了这个念头吧!我就是饿死,也不再回蝶梦楼,不管你们怎么说,我仍然要在这儿等狄世谦!”
  养母摊摊手,无可奈何的去了。
  等待!等待,无尽期的等待!
  生活更苦了,浣青打发走了老妈子,和珮儿开始做些针线活过日。珮儿弄了一架纺车,干脆纺纱织布,完全过起最最艰苦的卖布生涯来。往往,主仆两个,工作到深夜,才能维持第二日的生活。岁月在艰难与孤苦中挨过去,一日又一日,杨柳第四度青了。这年又届会考之年,浣青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这次会考之上,她相信,只要狄世谦考中,一定会和她联系,或者,狄世谦是因为上次没考中,不好意思和她联系呢!她等着,她仍然在等着。她不知道,狄府中的家人,给狄世谦的回报是说:杨姑娘已经搬家了,不知道搬到哪儿去了。万里迢迢,相思难寄。浣青做梦也不会想到,狄世谦曾作过那么多的安排,写过那么多的信,而今魂牵梦萦,不亚于她,而对她的“神秘失踪”还大惑不解呢!如果他能不参加考试,他一定会赶回杭州。而考试的时间已经到了。
  二月初九的会考,等到录取名单报到杭州来的时候,已是春光明媚,鸟语花香的季节了,这天,珮儿冲进了房间,又是笑,又是泪,又是喘,上气不接下气的嚷着:
  “中了!中了!终于中了!”
  不用再多问任何一句话,浣青已知道珮儿说的是什么。她呆呆的站在那儿,手里还兀自拿着一束纺纱,整个人却完全呆住了。不说,不笑,也不动,急得珮儿直喊:
  “小姐!你怎么了?小姐!”
  喊了半天,浣青才悠悠然的透出一口气来,唇边浮起了一个欣慰万分的微笑,眼泪也簌簌的滚落了下来。把手按在珮儿的肩上,她长叹一声说:
  “珮儿,我们总算苦出头了!”
  是吗?是真的苦出头了吗?命运弄人,大妇猜忌,未来的前途,谁能预料?是的,狄世谦中了,不但中了,还立即被授为翰林院庶吉士,留京任用。消息传来,狄府中贺客盈门,鞭炮从早响到晚,唱戏、宴客,热闹得不得了。而浣青这儿,四壁萧条,冷清清的无人过问,每晚每晚,一灯如豆,浣青主仆两人,坐在灯下,纺纱的纺纱,织布的织布,但闻机杼声,但闻女叹息。却没有谁把这陋院佳人,当作新中进士的妻小!那督促儿子博取功名的老人,被喜悦冲昏了头,更是早就忘了那使他达到目的的杨浣青了!只在看到狄世谦急如星火递回的家书中,有这样几句:“儿承父教,幸不辱命,今已授翰林院庶吉士,三年五载内,恐无法返乡,祈二老恕儿不孝之罪,当年赴京时,有小妾浣青,住在×街×巷,承父亲大人允诺,迎娶进门,如今数载不通音讯,不知流落何方,恳请大人着家人等细心察访,收留府中,以免儿负薄幸之名,蒙不义之罪……”
  老人回忆前情,儿子能榜上题名,那杨浣青也不无小功。而且,当日原答应过儿子,如果能中进士,就许浣青进门。如今,儿子不愿负薄幸之名,老人也不愿轻诺寡信。于是,叫来了家人,他真心想把浣青接进门来。但,家人早已受过少奶奶的贿赂和密嘱,禀报说:“禀老爷,以前少爷来信时,少奶奶就命小的们察访过了,那杨姑娘已经搬走了,听说已搬到湖州,还是在干她的老行业呢!”“这样吗?”老人变了色。本来对这事就不热心,现在更不愿置理了。“这种女人!幸好当初没纳进门来,否则,不定干出什么沾辱门楣的事来呢!既然如此,也就由她去吧!”
  于是,关于浣青的下落,同样的一份答案,被传进了京里,狄世谦闻言色变。想当初,山盟海誓,为了她,才离乡背井!杨浣青!杨浣青!她是杨柳长青,还是水性杨花?狄世谦又恨又急又痛。但是,由于对浣青的了解和信任,他对这答案多少带点儿怀疑性。叫来了靖儿,他嘱咐着说:“你立刻束装回乡,一来准备接少夫人进京,二来打听杨姑娘的下落。关于杨姑娘的种种传闻,我并不深信,但是,这些年来,杨姑娘一点信息也没有给我,想必是早有变化,无论如何,你是我的心腹,务必打听出一个确实的底细来!如果一切都只是谣言,杨姑娘依然未变,那么,这次接少夫人来京,就把杨姑娘一起接来吧!”
  “是的!少爷。”靖儿衔命返回杭州时,杨柳已经第五度青了。换言之,离狄世谦中进士,已经整整一年了。
  谁能想像浣青这一年中的生活?以前的等待还有目的,现在的等待却是为何?已经中了进士,做了官,仍然置她于不顾!没有交代,没有书信,没有一言半语,也没有片纸只字!事实战胜了信念,失望辗碎了痴情,她无心纺纱,无心织布,只是坐在窗前,每日以泪洗面。珮儿同样被失望所击倒,但她却不能不振作起来,支持她那可怜的,面临崩溃的主人。
  “小姐,大概狄少爷要把京里的房子家具都弄好了,才能接你呀!”浣青瞪着珮儿,大叫着说:
  “你明知道不是!你和我一样清楚,他已经把我完全忘了!完全忘了!”于是,珮儿也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说:
  “那么,小姐,你还惦着他干嘛?瞧你,这些年来,已熬得不成人样了!我看,你还是回蝶梦楼吧!说不定,再过一年半载,你会遇到别的知心合意的人呢!”
  “别的知心合意的人!”浣青吼叫着说:“天下男人,哪一个是有心有肺的!狄世谦尚可如此,别人更不堪一提了!蝶梦楼?”她咬咬牙:“不!我还要等!”
  还要等!等吧!那份固执的痴情哪!终于,她的“等”得到了结果,靖儿回来了。靖儿一进家门,就成了狄府的宝贝,都知道他是狄世谦最得力的侍儿,狄府中老的少的,都有那么一车子的话要问他,少爷瘦了?胖了?公事忙不忙?下人们得力否?北方生活习惯吗?菜吃得来吗?想家吗?需要什么吗?……那么多那么多的问题。靖儿先不敢提浣青,只说要接少夫人进京,两位老人也深中此心,只因为狄世谦尚无子嗣,夫妻久别,总不是办法。两老都急于要抱孙子哪!少夫人更是喜悦万分,心急似火了。但,那聪明、善妒、而又手段高强的少夫人看到狄世谦派回来的是靖儿,心里就也有了数。对于浣青,她一直在暗中侦伺着,知道那女子硬是痴心苦守,数载不变,心里就有些儿不安。等靖儿一回来,这不安就更重了,只怕那狄世谦安心想接的不是她,而是那青楼中的狐狸精呢!
  于是,背着人,她把靖儿叫进了屋里,严厉的说:
  “靖儿!你这次回来,一定还别有任务吧!”
  “少奶奶指的是什么?奴才不知道。”靖儿机伶的回答。
  “不知道?”少夫人猛的一拍桌子,厉声说:“你想在我面前装什么鬼?你不是要来察访那个狐狸精的吗?”
  “少奶奶!”靖儿慌忙跪下了。“小的不敢。”
  “什么敢不敢?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下作奴才!只会装神弄鬼的唬少爷,带他去那些花街柳巷,如果少爷的身子弄坏了,我就找你!”“奴才不敢!奴才不敢!”靖儿一叠连声的说,跪在那儿直磕头。“靖儿,你知道你是从小被我们家买来的吗?”
  “奴才知道!”“你要是不学好,我就禀明老爷,把你卖掉!”
  “请少奶奶开恩,奴才一定学好!”靖儿慌忙说,吓得不知所措。“你想跟我进京去服侍少爷吗?”少夫人再问。
  “小的愿意!”“什么愿意不愿意?我如果不要你,就由不得你!不过是个小奴才罢哪!”“求少奶奶带奴才去!”靖儿慌忙说,一个劲儿的磕头。
  “那么,你可要听我的附咐去办事吗?”少夫人咄咄逼人的再问。“小的听命!”“那么,你过来!”靖儿匍匐过去,少夫人对他密嘱了一大篇话,靖儿一惊,抬起头来,瞪视着少夫人,冲口而出的说:
  “不!”“你说什么?”少夫人眉头一皱,眼睛一瞪,又猛的拍了一下桌子。“你办得好,我会重赏你,你要是不办呵,你也别想在我们家待下去了,记住,我还是你的主母呢,别以为你少爷现在会在这儿护着你,他远在京城里呢!办还是不办?你就说一句吧!要不要到老爷面前去打小报告,你也说一句吧!事后要不要再给狐狸精通风报信,你都说说清楚吧!”
  “小的不敢,小的听命,小的一切照少奶奶的吩咐办事!”靖儿只得说,不住的磕头。“那么,起来吧,明天去办事去!有一丁点儿办得不对呵,你自己也知道结果会怎么样!”
  于是,这天,靖儿来到了浣青这儿,在他身后,另有少夫人的两个心腹家人跟着,抬着一大包的银子。珮儿开的门,一看到靖儿,这丫环喜出望外,已乐得快晕倒,连跌带冲的冲向了里屋,她结舌的喊:
  “小……小姐,快……快去,是……是……靖儿呢!”
  浣青浑身一震,腿软软的只是要倒,珮儿一把扶住了她,又笑又喘的说:“你快去呀,他在外屋里等着呢!”
  浣青深吸了口气,把手紧压在胸口,半天动弹不得。然后,她忽然振作起来了,推开珮儿,直奔到外屋的门口,她用手扶着门框,望着靖儿,她又想哭又想笑,不敢相信的喊:
  “靖儿,真是你?”靖儿正呆呆的打量着这屋子,当初少爷留下的那些好家具早都不存在了。一张破桌子,几张木板凳子,屋角的纺车,织布梭子,满屋子的棉花絮儿,挂着的纱绦子,家徒四壁,一片凄然。不用问,靖儿也知道浣青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了,看着屋里这一切,他鼻子酸酸的直想掉眼泪,碍着身后的仆人,只得忍着。听到浣青一喊,他抬起头来,眼前的浣青,青布袄儿,蓝布裙子,大概怕棉絮沾上头发,头上用块蓝布包着,脸上没有一点儿脂粉,憔悴、瘦弱而苍白。但是,那对眸子,却那样炯炯有神的瞪着他,里面包涵的是数年来的等待与期望。靖儿的鼻又一酸,眼泪直冲进眼眶里去,他慌忙掩饰的俯下头去,低声的说:
  “奴才奉少爷之命,来给杨姑娘请安。”
  浣青闭了闭眼睛,泪水直流下来,终于来了,她没有白等呵!身子站不稳,她用手支着门,虚弱的问:
  “你们少爷好吗?怎么这么久,一点消息都不给我呢?珮儿去过你们府里,也见不着人。不过,好歹我们是熬过来了。”她软弱的微笑,泪水不停的流着。“你们少爷怎么说呢?”
  “少爷……”靖儿欲言又止,悄悄的看看身后的仆人,想到少夫人的嘴脸,想到自己的身份,他心一横,咬咬牙说:“少爷叫奴才给姑娘送了银子来了!”
  送银子?浣青怔了怔,立即想明白了,当然哪,他一定知道自己急缺银子用,要治装,要买点钗环,要准备上路,哪一项不需要银子呢?她望着靖儿,眼光是询问的,唇边依然浮着那个可怜兮兮而又软弱的笑。靖儿不敢再抬眼看她。她转头吩咐跟随的人放下了银子,很快的说:
  “这儿是一千两,少爷说,让姑娘留着过日子吧!”
  “靖儿?”浣青蹙起了眉,惊愕的喊。
  “少爷要奴才告诉姑娘,”靖儿不忍抬头,眼睛看着自己的鞋尖,像倒水似的说:“他在京城里做官,三年五载都回不来,要姑娘别等他了,遇到合适的人家就嫁了吧。京城里规矩多,不合姑娘的身分,姑娘去了,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一千两银子留给姑娘,少爷谢谢姑娘的一片心。请姑娘谅解他不能接姑娘进京,并请姑娘也忘了他吧!”
  浣青扶着门,眼睛越睁越大,脸色越来越白,听完了靖儿的一篇话,她有好一刻动也不动。然后,嘴一张,一口血就直喷了出来,身子摇摇欲坠,用手紧扶着门,她挣扎着,喘息着喊:“珮儿!珮儿!”珮儿一直站在旁边,现在早就泣不成声,奔过去,她扶着浣青,哭着叫:“小姐!小姐!”浣青挣挫着,用手一个劲儿的推珮儿,喉咙里干噎着,眼里却没有泪。哑着嗓子,她推着珮儿说:
  “去!去!珮儿,把那一千两银子摔出去!去!去!珮儿!”
  珮儿哭着,应着,身子却不动。浣青一跺脚,厉声的大喊:“珮儿!”珮儿慌忙答应着,过去要扔那银子,可怜那么重的包袱,她怎么拿得动,她不禁哭倒在桌子旁边。靖儿心一酸,再也熬不住,眼泪就也滚落了下来,哽塞的,他吞吞吐吐的说:
  “姑……姑娘,你……你也别生气,那银子,你不要,我叫人抬走就是了。姑……姑娘,你也保重点儿,说不定……说不定以后还会有好日子呢!姑……姑娘,你……你……也别太伤心,奴才是吃人家饭,做人家事,也是没办法呵!”
  靖儿吞吞吐吐的几句话,原是想暗示浣青,自己是受少夫人的指使,但听到浣青耳中,却全然不是那样一回事,似乎连靖儿都还有人心,那狄世谦却薄幸至此!等待,等待,等待到的是这样的结果!浣青急怒攻心,悲愤填膺,她喘着说:
  “靖儿!你等一等!”奔进里屋,她取出一块白绢,咬破手指,滴血而书:
  
  “东风恶,可怜吹梦浑无据,
   浑无据,山盟海誓尽成空句!
   相逢只当长相聚,谁期反被多情误,
   多情误,今番去也,再无回顾!”
  

  写完,她拿着这白绢,再走了出来,将白绢交给靖儿,她咬着牙说:“把这个拿去,交给你们少爷,告诉他,他既绝情如此,我也无话可说,但是,我会记着的,记着这一笔帐!去吧!你们!抬着你们的银子去吧!”
  靖儿有口难言,含着泪,他和那两个家人抬着银子出来了。那两个家人目睹这一幕,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只畏惧少夫人的威严,不敢多说什么。靖儿收起了那块白绢,央告着两个家人说:“请别把这白绢的事告诉少夫人吧,留着它给少爷作个纪念吧,总算他们交往了一场。”
  两个家人叹息着应允了。
  这儿,浣青支走了靖儿,已力尽神疲,再也支持不住,就倒在床上了。珮儿扑在床边,痛哭不已,浣青反而冷静了下来,双目定定的望着屋梁,她静静的说:
  “珮儿,去找我妈来,我们重回蝶梦楼去!从今以后,不是天下男人玩我,而是我玩天下男人!”
  一月以后,浣青在蝶梦楼重树艳帜。同时,狄府的少夫人带着靖儿和家下人等,也出发进京去了。

  在进京的路上,少夫人已严嘱靖儿,进京后要对狄世谦如何如何禀报关于浣青的一切。少夫人的精明厉害,苛刻狠辣,原是整个狄府的家下人等都知道的,也都畏俱着的。以前上面还有老爷老夫人,而现在一进京,就完全是少夫人的天下了。靖儿焉敢不从,只得唯唯应着。可是,一路上,靖儿眼前浮起的,都是浣青那间棉絮纷飞的屋子,和骤闻事变后那张惨白的脸和火灼般的眼睛。靖儿怀里所揣着的那张浣青的血书,像块烧红的烙铁般烧灼着他,想起浣青所吐的鲜血,想起浣青的瘦骨支离,他暗自沉吟的想:
  “她熬不过多久了。”于是,他觉得,自己也是参与谋杀她的凶手!于是,他懊恼,他惭愧,他恨自己在临走前为何不冒险去蝶梦楼禀明真相!奴才,谁叫他是个奴才呢!而杨姑娘,那薄命的杨姑娘,谁叫她不生在大户人家,名正言顺的配给少爷呢?
  现在,什么都晚了,什么都挽回不了了。
  终于,大伙人马抵达了京城,好一阵忙乱的见面迎接、问候、安顿和整理行李,安插下人。狄世谦看到来人中没有浣青,心已经凉了一半,当着夫人的面,不好盘问靖儿,只不住用询问的眼光看他,靖儿总是低着头,满面悲戚之色,他更不安了。而夫人亦步亦趋,他更不便盘问,直到夜深人静,和少夫人关在房里,少夫人才轻描淡写的说:
  “本想带那个杨姑娘一起来的,叫靖儿寻访了好久,她早就去了湖州,还是干她那行,后来,等我们要进京的时候,她倒回杭州来了,依然在那个蝶梦楼里,老爷气得不得了,我们也只得罢了。到底青楼女子,是耐不住寂寞的。”
  狄世谦半信半疑,私下叫来靖儿,也证实了夫人的话,他又恨又气,又悲又愤,当着久别的夫人,也不好说什么,何况夫人又一再安慰着说:“天下漂亮的姑娘多着呢,等慢慢的,我帮你物色几个好人家的女儿,包管比那杨姑娘还强!”
  他无可奈何,既恨浣青的不争气,又恨自己不能面责浣青的负信背义,咬牙切齿的暗恨了一阵,依然是一百万个“无可奈何”!何况每日上朝,公务繁忙,家小初到,私事冗杂,这事也就搁下去了。这样一直过了好几个月,少夫人看靖儿守口如瓶,谅他不敢再多说什么,防范就比较松懈了。又看狄世谦生活忙碌,最近又升任了翰林院编修,公务更忙,对那杨浣青似乎早已置之度外,就更加放心了。于是,这天,靖儿的机会终于来了。这天,狄世谦带着靖儿出门去拜客,本来另有一个家人跟着,因为临时想起一件事来,又把那家人打发回去了。就剩下狄世谦和靖儿,骑着两匹马。靖儿看无人跟着,这才说:
  “爷,咱们到郊外走走,好吗?”
  “干什么?”狄世谦问。
  “有话禀告爷。”靖儿垂下了头。
  狄世谦看靖儿的神色,心里已猜到了几分,一语不发,他首先就策马向西门而去,靖儿紧跟在后,出了西门,已是荒郊,那正是深秋时分,遍山遍野的红叶。主仆两人,策马人山,到了一个枫林里。靖儿看四野无人,这才滚鞍下马,跪在狄世谦面前,磕着头,流着泪说:
  “奴才该死,有负爷的重任,奴才该死!”
  “怎么回事?你慢慢说来!”狄世谦也下了马,皱着眉说。
  “关于杨姑娘。”“怎样?”狄世谦急急的问。
  于是,靖儿将整个真相,和盘托出了:那小巷,那陋屋,那棉纱,那纺车,那初见靖儿的兴奋,那中计后的口吐鲜血,那悲愤,那绝望……以及那块白绢的血书!他从怀中掏出了那一直收藏着的血书,双手捧上。狄世谦早已听得痴了,呆了,傻了!,这时,他一把夺过那血书来,展开一看,血迹虽已变色,仍然淋漓刺目。他握紧了那绢帕,咬紧了牙,眼睛涨得血红,扬起手来,他劈手就给了靖儿一掌,靖儿被打得摔倒在地,匐伏在地下,靖儿哭着说:
  “少爷生气,要打要骂,全凭爷,只是在少奶奶跟前,别说是奴才说的。还有杨姑娘那儿,怎样想个方儿,救她一救才好!”几句话唤回了狄世谦的神志,倚靠在一棵枫树上,他仰首向天,泪如雨下。喃喃的,他悲愤的低喊:
  “天哪!天哪!你何等不公!”
  “少爷,都是奴才不好,奴才罪该万死!”靖儿也哭得泣不成声,一直跪在地下磕头。
  “你起来吧,靖儿!”狄世谦平静了一下,仔细的收起了血书,忍着泪说:“事情也不能怪你,这是命!你起来,详细的告诉我,那杨姑娘从没有收到过家里的钱吗?也从没收到我写去的信吗?”“从没有,爷。他们主仆两人,全靠纺纱织布维持着,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难为她,竟苦守了这么多年!”狄世谦又流下泪来。“现在呢?她真的重回蝶梦楼了吗?”
  “是的,爷。”狄世谦咬住嘴唇,半天没有说话,靖儿也不敢开口,好久好久,狄世谦才扬起了眉毛,带泪的眸子里闪烁着一抹奇异的光芒:“但是,她还活着,是不是?”他说。
  “是的,爷。”狄世谦点了点头。“那么,我们回府去吧!回到府里,都不必提这件事。走吧!”他上了马,策马回府。真的,回去之后,他丝毫也没露出任何声色,好像根本没这回事一样。
  但是,第二天一早,他就上了一本,以双亲年老,膝下无人为由,辞官回乡省亲。皇上欣赏他一片才气,辞官不准,却给假三年。既请准了假,他立即回府,整理行装,少夫人愕然的说:“我才来几个月,你就请假回乡,这算怎么回事呢?”
  狄世谦脸色一沉,严厉的说:
  “你懂不懂三从四德?我要回乡,如果你不愿意,尽可留在京城。”少夫人吓了一跳,再也不敢说话了。
  西湖湖畔,杨柳又青了。
  浣青重树艳帜,已经整整一年,蝶梦楼的名气,比以往更大,只为了浣青一改以前矜持倨傲的态度,重返青楼的她,既放荡又洒脱,惹得蜂狂蝶闹,门庭若市。浣青本就以美色著称,再加上琴棋书画,无所不能,以前名气虽大,却过份冷漠。而今,她是一团火,走到哪儿,烧到哪儿,喝酒、行乐、笑闹、歌唱,无所不来,无所不会。妖冶之处,令人心荡神驰,而高雅之时,又俨然贵妇。因此,王孙公子,达官贵人,拜倒在她裙下者,不知几希!而为她挥金如土以致倾家荡产者更不知有多少!她成为了杭州家喻户晓的名妓。
  就在这时,狄世谦回来了!
  当这天晚上,蝶梦楼的门人仆妇等一个传一个的喊进去:
  “狄少爷来了!”“狄少爷来了!”“狄少爷来了!”浣青正在蝶梦楼中宴客,招待几个有钱的商旅。厅内灯红酒绿,觥筹交错,笑语喧哗,娇声谑浪,传于户外。骤然听到“狄少爷”三个字,浣青怔了怔,立即问:
  “哪一个狄少爷?”珮儿赶出去看了看,回身就走,进来对浣青说:
  “是狄世谦狄少爷!”浣青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瞬息万变。然后,她立刻堆满了笑,扬着声音说:“原来是狄少爷呵,怎不快请进来呢!”
  珮儿走出去,对狄世谦微微裣衽:
  “狄少爷,我家小姐有请!”
  狄世谦心情激荡,悲喜交集,看到珮儿,已难自持,他用充满感情的声音喊:“珮儿!”但珮儿已翩若惊鸿般,充耳未闻的转身就进去了。
  狄世谦只得走进厅来,触目所及,是浣青穿着一身鲜红的衣裳,半裂衣襟,露出里面雪白的肌肤和半截抹胸,坐在一个客人的膝上,手里握着酒杯,正凑着那客人的嘴里灌酒,同时笑得花枝乱颤。这一击使狄世谦几乎晕倒,他连退了两步才站定。浣青的眼角已经瞟到了他,笑着喊:
  “狄少爷,您请坐。珮儿,叫梦珠出来侍候狄少爷,给狄少爷拿大酒杯来!”狄世谦连连后退,对珮儿说:
  “你家小姐既然有客,我愿意在旁边小厅里等着。”
  “那怎么行?”浣青赶了过来,一把拉住,硬行拖到席上去,装疯卖傻的说:“谁不知道狄少爷是新科进士,贵客上门,岂有怠慢之理!珮儿,拿大酒杯来,让我好好的贺狄少爷三杯!”狄世谦眉头一皱,心如刀绞,在这种情形下,就有千言万语,也一句都说不出口。那浣青更是打情骂俏,周旋于宾客之间。酒杯拿来,她硬灌了狄世谦三杯,自己也一饮而尽,笑谑张狂,越来越甚。狄世谦目睹这一切,先是如坐针毡,接着,反而冷静下来了,也一语不发,默默的望着浣青,她越放肆,他越心痛,她越张狂,他越怜惜,最后,他已分不出自己的心情,是哀,是痛,是伤心?他只是痴痴的坐着,痴痴的望着浣青的装疯卖傻。
  终于,那些客人们也觉得情形有些异样,而且知道狄世谦身分不同,就都纷纷告辞。最后,酒席撤了,室内只剩下浣青、珮儿,和狄世谦。“狄少爷要在这儿留宿吗?请交代一声。”珮儿问。小脸蛋一片冷冰冰的。“如果留宿,照例要留下银子来,狄少爷带了吗?”
  狄世谦看看珮儿,再看看浣青,喉中哽着老大的一个硬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才含着泪,回头对门外喊:
  “靖儿!”靖儿进来了。“靖儿,告诉杨姑娘,我上次派你回来做什么?”
  靖儿对着浣青跪下了。没有几句话,他就把整个事情,都源源本本的说了出来,包括怎样家中传信,说浣青已去了湖州,无法送款。狄世谦怎样派他来打听底细,要接她进京,怎样少夫人设计,派人监视他送银子,要绝她痴想。一点一滴,前前后后,说了个一清二楚。浣青的脸色苍白了,退后一步,她严厉的看着靖儿,厉声说:
  “你这话当真?”“我发誓今日所说,句句是实。”靖儿流泪说。
  浣青抬起头来,直视狄世谦,目光凄厉:
  “这是你们设计好的一篇话,再来骗我吗?”她问。
  狄世谦深深的望着她,眼底是一片痛苦、悲切,而又诚挚的痴情,哑着嗓子,他说:
  “如果不是真的,我为何刚升了编修,却辞官回杭州?如果不是真的,当初接家眷,为何不派别人,却派靖儿?浣青,浣青,你想想吧!”浣青呆呆的愣住了,好一会儿,她就愣在那儿,动也不动,半晌,她垂下头来,猛然间看到自己衣冠不整,她迅速的把手按在襟上,要去扣那纽子,急促中,却找不到那纽绊儿,她的嘴唇抖动着,终于,她“哇”的一声,就大哭了起来。这一哭,直哭得天昏地暗,风云变色。狄世谦赶过去,一把揽住了她,眼泪也滚滚而下。那珮儿和靖儿,也忍不住,跟着他们哭,一时间,整个屋子里,哭成了一团。
  好久好久,浣青才平息下来。珮儿端来洗脸水,浣青洗了脸,匀了妆,穿好了衣裳,才在狄世谦身边坐了下来。长叹了一声,她说:“或者,这是我命该如此!”
  狄世谦含泪望着她,惊奇着这么多年以后,她虽然憔悴消瘦,却依然美丽动人,仔细的打量她,他有种恍如隔世之感,用手抚摸着她的鬓发和面颊,他安慰的说:
  “总之,都过去了,是不是?以后,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了。”
  “重新开始?”浣青喃喃的问,眼光朦朦胧胧的。“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吗?你知道我已声名狼藉吗?”
  “我不在乎。”狄世谦说:“这次,没有力量可以把我们分开了。”“你真的还要我?”“我要!”浣青盯着他,脸上闪耀着一片无比美丽的光彩,眼底却有股说不出来的凄凉。她微笑了,那笑容既甜美,又幸福,却带着抹难以了解的悲壮。“你不嫌我吗?”她再问:“当日虽然杨柳青青,今日已是残花败柳,你知道吗?”“你在我心目里永远不变。今天你弄到这个地步,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只怪我当初没有一个好的安排。”狄世谦说:“我明天就把你接出去。”浣青又微笑了,笑得更美,更动人。深深的叹口气,她低低的,自语般的说:“有你这几句话,我还求什么呢?”
  然后,她重新振作起来了,重新有了精神,重新有了生气,重新有了真正的快乐和笑容。她站起身来,一叠连声的叫人“重新”摆酒,她要“重新”的,真正的和狄世谦喝两杯。酒来了,他们对饮着,举起杯子,他们互谅过去,互祝未来。握手言欢,乐何如之!酒酣耳热,浣青说:
  “有酒不能无歌,我要为你歌一曲,好久以来,我没有真正的唱过歌了。”抱起琵琶,她沉吟片刻,微笑着说:
  “记得当初,曾有杨柳青青之约,不料一晃眼,杨柳已经青了六度了,而我呢,也已成为败柳了。”
  “胡说!你依旧青翠!”
  “知道章台柳那支歌吗?”
  “当然。”那是个老故事,传说韩翃有宠姬柳氏,因兵乱而失散,韩翃遣人寻访,作章台柳之词,词曰:“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现在,浣青指的就是这阕词。“你知道章台柳,我却要为你唱一支西湖柳。”浣青说。于是,她拨动琵琶,扣弦而歌:
  
  “西湖柳,西湖柳,为谁青青君知否?
   杨柳年年能再青,只有行人不回首。
   西湖柳,西湖柳,昔日青青今成帚,
   纵使长条似旧垂,可惜攀折众人手!”
  

  唱完,她放下琵琶,用那对又带笑又带泪的眼睛默默的瞅着狄世谦。狄世谦听了那歌词,接触到这目光,只觉得心中一寒,悚然而惊。他立即挨过去,双手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双目紧紧的盯着她的眼睛,诚挚的说:
  “浣青,怎么又唱这种泄气的歌呢?难道你还不信任我?以为我会嫌你?我会怪你?浣青,六年离别,今日相聚,我们正该高兴才是。浣青,以前的艰难困苦都过去了,让我们重建百年的美景吧,好吗?浣青?好吗?”
  浣青悲凉的笑着,怜恤的望着他,伸手整理着他的衣襟,低语的说:“你家里现在就肯收容我了吗?你夫人现在就肯接纳我了吗?尤其,在我声名如此之坏的时候!”
  “我不会让你去受他们一丁点儿的气!”狄世谦急急的说:“我要在西湖边给你另造一栋房子,有楼台亭阁,有花园水榭,我要给它题名叫‘青青园’,在园中种满杨柳。我就和你住在那儿,整日吟诗作对,泛舟湖中,过神仙生活。等我三年假满,我将带你赴京上任……”“你的夫人呢?”狄世谦的脸色一沉。“凭她的所作所为,我们夫妇之间,已恩断义绝!”
  “你的父母呢?难道为一个青楼女子,竟置孝道于不顾!”浣青说着,没有等狄世谦答复,她又嫣然而笑了。“算了,我们不谈这个,这一次,我相信你一定有一个很好的安排,我等待你的安排,而且信任你!来!让我们再喝一杯吧!”
  她斟满了杯子,笑捧到他的面前来,看到她醉意盎然,笑容可掬。他放下了心里的疙瘩,也忍不住带泪而笑了。就着她的手,他饮干了那杯酒。她再斟了一杯,自己举着,一饮而干。于是,他们相视相望,带泪带笑,谈不尽的未来,诉不尽的过去。酒杯常满,酒壶不空,两人笑着,哭着,饮着……他们醉了。浣青的面颊被酒染红了,眼睛被酒点亮了,带着那样浓重的醉意,她朗吟着晏几道的句子: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筵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罢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虹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夜深了,人静了,春宵苦短,酒尽更残。浣青执着狄世谦的手,依依的说:“世谦,今日重逢,我真不知是真是幻,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何况我一个青楼女子,能得到你这样的痴情人,今生也就够了!”“怎么说说又伤感起来了?”狄世谦问。
  “不,我是太高兴了!”浣青说,笑得动人。“请在这厅中稍候,我去把卧室整理一下,再请你进来。”
  “叫珮儿去弄,何必自己动手。”
  “不,我要亲自为你叠被铺床。”
  她再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盈盈一笑,就转身进屋里去了。
  狄世谦在外厅等着,半晌,里屋寂无动静。想必她正卸去钗环,对镜梳妆,他不愿打扰她,时间长了,他微感不妙,站起身来,他大声的喊:“浣青!”里面寂无回音,珮儿闻声而入,惊问:
  “怎么了?”“浣青在里面!”狄世谦说,冲过去要推开那扇门,门却从里面闩上了。他扑打着门大喊:“浣青!浣青!浣青!”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珮儿苍白着脸跑出去叫人,靖儿和下人们都来了,他们冲开了那扇门。
  浣青高高的悬在梁上,她脚下是一张横倒的凳子。
  他们解下她来,已断气多时。在书桌上,有一张纸,墨迹淋漓的写着她最后的几句遗言:
  
  “败柳之姿,难侍君子,唯有一死,以报知己。”
  

  狄世谦握着这张遗笺,他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安静得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是静静的站在那儿,静静的看着她的遗容。三天后,狄世谦把她葬在西湖湖畔。在葬礼行前的一刹那,珮儿却忽然触棺而亡。狄世谦点头长叹着说:
  “好,好,谁料到青楼之中,有此奇女,更有谁料到,还有此义仆!”他毫不堕泪,也毫不惋惜,只把她们主仆两人,葬在一起。在墓前,他手植杨柳一株。并立了一块小小的墓碑,碑上简简单单的刻着四个字:
  
  “杨柳青青”
  

  葬礼举行后的第二天,狄世谦带着靖儿,就此失了踪。狄府中曾派出无数的家丁仆人,四处寻访,但这主仆两人,却杳无踪迹。有人传言,他们已遁入空门。但是,狄府访遍了杭州附近的寺庙,也始终没找到他们。也有人说,他们遁入深山去了,可是,世界上的山那么多,谁能踏遍深山去找寻呢?总之,狄世谦再也没有回来过。那望子成龙的老父,终于失去了他的儿子,而那只是想“独占”丈夫的少夫人,却守了一辈子的活寡。人生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的,你不能判定谁对谁错,尤其在不同的时代观念底下,更难判断是非。但是,悲剧却这样发生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光冲淡了人们的记忆,淹没了往日的痕迹。没有人再知道杨浣青,更没有人再记得那个故事!而西湖湖畔,杨柳青了又黄,黄了又青,浣青的墓木与石碑,早就淹没在荒烟蔓草与时代的轮迹中,再不可考,再不可察了。只是,传说,在那湖畔,靠近九溪十八涧之处,有一株奇异的杨柳,不知为了什么,却秋不落叶,冬不枯萎,年年常青!
                      一九七一年三月十四日午后
                           于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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