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醒来时,我睡在自己床上,慕尘趴在一边,也睡着了。
  我坐了起来,只觉头痛欲裂。
  醉竟是这般难忍的滋味。
  “江枫!江枫!”慕尘发出了呓语。
  “慕尘!起来!”我摇他,“快起来,你不能待在这里!”
  他满眼红丝地抬起头,一声不响站起身,歪歪倒倒地走了出去。
  我翻过身,用枕头盖住头继续睡,一直睡到了中午被阿唐唤醒。
  “江小姐,有人来看你。”
  “谁?”我醒不过来。
  “你们公司的人。”
  “说我不在。”
  “还有另一位,他说,他说——”
  “说什么?”
  “他说他是你父亲。”
  又来了,我烦倦欲死。
  “不见。”
  “我已经说过你在。”阿唐又推我,“江小姐,自己的父亲怎能不见。”
  “他不是——”我呻吟着。
  “自己的父亲还有不认的。”她自说自话的把我拉起来。
  我差点发脾气,但一看到了阿唐的脸,气就消了,一夜之间,她憔悴了很多。
  也许过了今天,我们今生今世就不再相见了,我内心的火焰一下子熄灭。人与人的相识、分离,不都是个缘字?
  “我自己来。”我接过阿唐手中的梳子,开始整理。
  虽然梁光宇是不相干的人,但我还是决定以礼相待,我不再是小孩,举动也该成熟。
  陪梁光宇一道来的是董事长,这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原以为陪客会是张飞龙,没想到他还不够资格。
  “请坐。”我出来时梁光宇还站着,他是个骄傲的人,当然张董事长也不会独坐。
  梁光宇坐下了,他有些激动地看着我,难道他仍认为我是他女儿?
  可怜的老人,失去挚爱的妻子后,他的精神受到太大的刺激,已经有些不正常了。
  但可怜归可怜,我已打定主意,他若是对我父母有什么不礼貌,我一定要反击。
  阿唐泡了茶上来,但张董事长却站起身来:“抱歉,我还有事,你们谈。”
  看情形,梁光宇今天还真有要事,连张董都不能在旁边。
  阿唐看着我,我点点头,她退了下去。
  “这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有话就直说了。”梁光宇用力咳了一声。
  他很紧张。
  说实话,他真不该在这时候来烦我。
  我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做,至少,我得想办法恢复清醒。
  “听说你要辞职?”他又重咳一声。这下倒不像作状。我怀疑他真的有病。
  他的脸色很坏。
  “我已经不去上班了。”
  “听说你还要离开此地。”
  我不知道他的“听说”有那么重要。
  他也不必随便听说个风吹草动就跑来看我。
  “如果你要离开,可以跟我去日本。”
  “日本?”
  “我在那儿有成就有事业。”
  “这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梁先生,我不是你的女儿。”
  “不管你是不是我女儿,你都可以放心的跟我走。”他恢复了他的自信,难道我的现状真看起来那般悲惨?
  “凭什么?”
  “我们先不说私人关系,我知道你暂时没有计划,不如到日本来帮我做事。”
  “我不是随员的料,也做不来女秘书。”我拒绝了。
  “当然不是随员,也不是女秘书,我在东京的青山地区有—幢别墅要重新设计,我想聘请你。”
  东京的青山?那是东京最贵的住宅区之一,不但地皮昂贵,居住者也全是名流。
  “只要你肯答应来,一切由你全权做主。”
  他说了一个很令人心动的条件。
  这是天掉下来的机会,我正担忧无处可去,现在不但有了落脚点,还能有工作来排遣愁绪。
  但我现在心情太乱,没办法答复他。我得好好想想。
  “你会考虑吗?”他问道。
  我点点头。
  “谢谢你!”他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这就是有钱有势人的好处,我明知他的目的是什么,他想慢慢游说我做他的女儿,但是我无法拒绝。
  “这件事还有旁的人知道吗?”我问,我必须谨慎一点。
  “没有了,就只有你知我知。”
  “我希望即使是在我考虑的阶段也不要有任何人参与这件事。
  “可以。”他威严地点点头,眼中有一丝遮掩不住的欢欣,然而他的气色还是那么坏。
  “谢谢你。”
  他笑了。
  “几时可以答复我?”他又问。
  “明天早上。”
  “我到哪里找你?”
  “我跟你联络。”
  “好。”他站起身,“我告辞了。”
  “我送你。”
  “不用了,你留步。”
  我从玻璃角窗内看着他走,脸孔热辣辣的,他看出了我的宿醉?
  我一定得坚强起来,一定!
  我不会让任何人认为我遭遇了困难便爬不起来,我会面对一切的。
  我握紧了拳,抬起头时,慕尘站在楼梯边,静静地看着我。
  “你能答应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为什么不能答应我?”他问。声音很平静,但是眼光很复杂。
  “我以为跟你说得够清楚了。”我冷冷地说。
  “不要这样对我,我会受不了。”
  “慕尘,醒一醒!你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我严厉地看着他,“你不能要求你根本办不到的事。”
  说完,我走上楼梯,他没有让开也没有阻挡我,当我从他身边擦过时,我只感觉到他僵硬的身体因为羞惭及懊悔而轻轻发着抖。
  我搬到女青年会去住,这里清静,不许男宾随便上楼,正好替我免去许多麻烦。
  阿唐头一天就来看我,带了许多好吃的东西。我们坐在地板上吃,她告诉我等慕尘找到新的工人后,她就要回到乡下去,他们家有一块很大的地和果园。
  “我以前最讨厌种田,现在想想,也没什么不好。”她说,“我应该跟嫂嫂学。”
  阿唐的哥哥在乡公所服务,平常是公务员,一到休假就亲自下田,她嫂嫂是高农毕业的,上山下海无所不能,家里的操作都由她包办。
  我们就这样天南地北的聊了好久,她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我送她下楼,她走远了我才发现会客室里还有人等我。
  是陈岚。
  “我知道你有客人,我可以等。”她解释。
  见到了她,万端的感触一齐涌上心头。
  我没有理由恨她,慕尘对她一点感情都没有,她也可怜,但我还是无法释然。
  “我们可以谈谈吗?”她恳求。
  我没有像招待阿唐一样请她到我房里去,我们到了顶楼餐厅。
  “我知道你一定在心底讨厌我。”她凝视着远方的风景,仿佛在云天深处有着她所渴望的东西。
  “我为什么要讨厌你?”
  “因为我——嫁给了慕尘。”她低下了头。
  “那是你们的事,跟我有什么相干?”我的心底隐隐作痛。
  “我抢走了你所爱的男人。”
  “陈小姐,如果你的来意只是为了说这些,我没有必要听。”我站了起来。
  “请听我说完!”她要求着,眸中是点点的泪。
  “好吧!你说。”窗外的天色渐暗,黄昏了,马上——便是黑夜。
  “这要从我认识秦阿姨开始说起。”
  “你是她的特别护士。”
  “不仅这样。我们——早就认识。”
  “在医院里?”
  “从我知道她是沙慕尘的母亲开始我就想尽办法接近她,我甚至辞掉护理站的工作。”
  “为什么?”
  “护理站是轮调的,不一定有机会进她的病房。”
  “你为什么要进她的病房?”我的问题很愚蠢,但事实上的答案也绝非我先前所见的那么简单。
  “她要求我这么做。”
  “从她住院起?”
  “不!更早,大概是去年底。”
  “去年底?”
  “我们就在那时认识的,她很精明,很快地就晓得我的意图。起初,她劝我不要痴心妄想,因为她理想媳妇的人选是你,我永远不会有机会。”
  “可是那时慕竹才去没多久。”我忍不住轻声叫了出来。
  “秦阿姨喜欢你,她说不管她的哪个儿子你都配得起。她很有眼光。”陈岚微微一笑,笑容有些苦涩。
  “后来呢?”
  “我不断游说她,她——被我感动了。”她的声音有些哽,但她很快又说,“秦阿姨开始觉得我也不见得那么没希望,你太爱慕竹了,几乎没有任何男人分你的心。”
  “是吗?”我对自己怀疑地冷笑。
  “我崇拜慕尘,从他开始在台北的第一场少年音乐赛夺魁,我就崇拜他,我留下了所有跟他有关的资料,报上哪怕是只有一行短讯,我也会收集起来,当做宝贝似的存着。”她像梦呓般地叙述。
  “为什么?”
  “起初,我只是将他当成偶像,但渐渐地,他成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
  原来她心中有这许多秘密,我却被她爽朗纯真的外貌给蒙蔽了。多么愚蠢的我,看人永远只看得到皮毛,连阿唐这小女孩都比我强。
  “你不怕日后会失望?他只不过是个偶像罢了。”
  “怕,所以我一有机会就连廉耻都不顾了。”她咬紧唇,“江小姐,不要笑我。”
  我有什么资格讥笑任何人?
  “如果你的偶像只是你心目中的产物,甚至只是一种错觉,当你近距离跟他相处时,他根本就是另外一个人,你不觉得你冒的险太大了?”
  “我值得,真正的慕尘便是我所想像中的那个人。”
  她眼中充满了胜利的光辉。
  只有心中盛满了爱的人才会如此。
  我认输了。
  “也许,你是对的。”我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笑了笑,玻璃桌面上清楚映出我的影像,孤单、憔悴……我还有什么理由留在台北这个伤心地?
  “慕尘不但是我想像中的那个人,有些地方甚至比我所想像的还要好。”她又说。
  当然,沙慕尘也比我想像中的要好很多。
  “你不喜欢他、排斥他,给了我很大的机会。我——等得太久了。”
  “恭喜你。”我站起身,我真的没必要留在这儿,一遍遍地让另一个陌生女人欣赏我汩汩而流的伤口。
  我也许孤独,也许寂寞失意,但永远不该下贱到惹别人同情。
  “你能原谅我吗?”她紧扯我不放,“我需要你的祝福。”
  我像逃亡似的离开了。
  上帝原谅我,我竟不能高贵地走开。
  陈岚的要求太多了。
     
         ☆        ☆        ☆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事实上我根本没有睡着。
  我已经不再需要睡眠了,我的五脏六腑已经麻痹,四肢百骸也只剩下多余的一口气。
  我怀疑自己为什么不死?
  也许秦阿姨在冥冥间仍保护着我,就如同她从前时时照顾着我,但我想起她时已不再像昔日般能激起我的心头酸意。她太精明了。
  或许是我太蠢。
  我相信任何人。
  但我又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她?我爱的两个男人都是她的孩子。
  而且,残酷的现实并不是她造成的。
  是我自己。
  我走到露台上,台北的早晨正在薄雾间苏醒。
  电话铃响了。
  我不去听,我知道那很可能是慕尘,但他已没有任何理由来打扰我。
  铃响了一声又一声,久久才止息。
  我下楼吃早餐。
  有个人坐在角落里。
  是梁光宇。
  他真神通广大。
  也许雇了私家侦探来跟踪。
  我不再恼怒,只可怜他。他弄错了对象,最终的结果也将是一场空。
  我假装没看到他,去自助餐台取自己的菜。
  “早。”他走到我的桌边,“我可以坐下吗?”
  “那是你的权利。”
  “你考虑好了吗?”
  “我答应你的聘请。”
  “谢谢你!”
  “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我很需要出去透口气。”
  “你愿意几时动身?”
  “愈快愈好。”我叹了口气,“我的护照是现成的。”
  他很满意。
  “我派人替你准备其它的,一办妥我们就动身。”
  “有一件事我们得先说好。”我说。
  “我知道,你否认是我的女儿,我会像照顾员工一样待你。好吗?”
  “希望如此。”
  我只在女青年会住了三天。
  梁光宇果真神通广大,除了护照是现成的,出入境纸、机票、签证,全在三天之内办妥。
  这样也好,上天派他出现来帮助我——一去,不再回头。
  阿唐和田蜜一再表示要来送我,我都拒绝了,既然要走,就不必再留下任何羁绊。
  梁光宇对我干脆利索的作风很表满意,他一再暗示,他自己就是这种人。
  我假装没听懂,我去日本只是作他青山别墅的设计师,而非担任亲人的角色。
  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我们像幽灵一样降落在成田机场,没有任何欢迎我们的人。
  是我这样要求梁光宇的,我告诉他,如果我看见一大堆人来,我会掉头就走。
  他依了我。
  其实我根本没有权利这样做,我的表现也只像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但我的神经太脆弱了,任何一丝的刺激都会令我崩溃。
  果然到了东京的当晚,我就生起病来,我咳嗽、头晕、发高烧。
  仿佛我强忍着的苦痛到陌生的地方后,就一下子爆发了。
  昏睡中,我勉强能辨识医生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而梁光宇始终坐在我的床头,不断地用冰袋替我敷额,监督护士以酒精替我擦拭四肢。不知怎么的,我在病痛的煎熬中,听到他低沉的嗓音竟也感到了很大的安慰。
  我在昏沉中想起了秦阿姨去时,他也这么的照顾我。
  并非我不感恩,如果我有幸,我真希望能是他的千金,只可惜我不能昧着良心去冒认。不过我仍然可以努力,努力使自己尽快起床,不再让这个可怜的老人担心。
  他可是把希望全寄托在我身上哩。
  好几天后,我试着下床,居然能办到了,我很高兴。站在窗台前眺望风景时,我暗暗立誓,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让任何事物伤害我,更不会被击倒。
  从前的我、往事、全都在风中消失吧!
  我闭上眼,不禁觉得热泪盈眶。川端康成不是说过——女人能够流泪也是好事吗?
  我总算体会出他的话了。
  “江小姐——”梁光宇敲门。
  当他看见我站在窗口时,初起有些惊奇,但立刻就露出欣慰的笑容。
  “梁先生,我的工作什么时候开始?”我也同样的向他微笑。
  青山区到处是高级别墅,有的即使在设计上已不能算是新颖,但保养得都很周到。
  “这是我在日本买下的第一个房子,我太太喜欢。她说这里使她想起阳明山。她的出生地是阳明山。”
  “但是这里并没有山啊!”
  “山在她心里。”他语重心长地说。
  梁光宇是对的。每个人的心中都应该有一座山。
  属于我的山,应该是星辰居吧!
  “20年前我们买下这儿,可以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梁光宇亲自用钥匙开门,跟我在一起时,他尽量不带随员,如果需要秘书时,他教他们在车上等。
  “为什么?”
  “那时候我们在日本才刚刚有一点头绪,要买这么大的房子还是太吃力了些。”
  “你跟梁伯母的感情真好。”
  “她是个好女人。”他的眼睛微眯起来,不胜感慨地说,“能跟她过一生,是上天的恩赐,也是我的幸运。”
  但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但愿天下的夫妻也都能是神仙眷属。
  “我太太生前爱种花,你看,这—大片花床都是她亲自栽培的。”
  我并没看到什么锦绣,偌大的园中所拥有的,只是荒草。这房子,已经太久太久没有人来整理了。
  奇怪的是梁光宇竟仍看得到园中当年的繁华!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那边的玫瑰是真正大陆来的种,你知道吗?只有大陆才有那么好的玫瑰与茶花……”他指着仍开在他幻想庭园中的花。
  也许,那就是爱。
  爱是永远不凋谢的玫瑰。
  “冬天水仙会开,白色的花瓣、金黄色的蕊,一开就是一大片一大片……”
  我不忍心再听下去了,轻咳了一声:“梁伯伯,我们进去吧!”
  我不得不打断他。他老沉浸在幻想中,非常危险。人,总不能为了失去心爱的人而不继续活。
  活下去,也是一种道德、一种责任。
  “我说了些什么?”他一下子醒了过来,茫然地看着我。
  “你没说什么。”我轻声回答,心绪一下子被温热的液体涨得满满的,不论他是谁,我都不愿再以冷漠相对。
  “对不起,我最近老这样,糊里糊涂的,就回到了以前的日子去……也许真的是老了……”
  我微微的对他笑。
  慕竹去时,我也像他一样,常常分不清眼前的事物是现实还是回忆。
  但那样的悲伤,我不准它再来。
  整幢房子是木造的,十分考究,只可惜管理员并不勤快,除了花园的荒芜,屋内还灰尘遍布,竟还有漏水的痕迹。
  我替梁光宇心痛。
  可是他有不同的看法。
  “除了屋子的外壳不更动外,我要你重新改造这屋子。”他说。
  “但——这不是梁伯母生前最喜欢的吗?”
  “如果她知道是你来改建,她会更喜欢。”
  我没有和他争辩,假若他认为自己是对的,那就让他这样认为吧!
  我以前想坚持些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后我能为这个不幸的老人所做的。
  我愿意全力以赴,那也同时解脱了我的困境。
  楼高一共两层,第三层有个小小的尖顶,我打开阁楼时,才发现呛人的灰尘里,全堆满了洋娃娃,大概有一两百个之多,全以不同的姿势坐在一层层的台子上。
  “这些娃娃全是我妻子买的。”他说,“她从到日本的第一天就在百货公司里买了第一个,她不晓得,她女儿永远也看不见……她仍愈买愈多。”
  我听了,一阵阵的毛骨悚然……
  梁老太太的信心真够坚强,她一直相信……她的信仰直到死亡依然不移。
  没有几个人能这般坚持。
  我把阁楼的门关了起来。
  这些堆积在灰尘里的美丽洋娃娃像恶梦一样困扰着人。
  “它们——要保留吗?”我问梁光宇。
  “你认为呢?”他反过来给我出了一个难题。
  这些洋娃娃跟我的过去无关,也牵扯不上未来,他凭什么问我。
  “你不喜欢这些洋娃娃?”他又问,“我以为所有女孩子都喜欢洋娃娃。”他黯然地说。
  “我不是小女孩了。”也许,梁光宇真老了,我必须提醒他许多遍,他才会明白。
  “我会教清洁公司来,把它们弄干净后,送给孤儿院。”
  也许,那才是这许多玩偶的归宿,它们应该有爱它们,也从它们身上得到欢笑与安慰的小主人。
  我们继续看其它房间。
  在寸土寸金的东京,这幢楼房竟还有个十分豪华的弹子房。
  中间的球台是手工精制的。
  “现在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手工了。”我仔细看桌脚上的雕花,“梁先生,你可以保留它,只需要换新的绒布,再把旧漆打磨掉,又会是很出色的球台。”
  “那不是太麻烦了吗?”
  “这么好的家具,再麻烦也值得。”
  “你会打撞球吗?”
  “传统的还是花式?”
  “你喜欢哪一种?”
  “都会一点。”
  他在向我挑战,我得好好应付。他先让我挑杆子。
  我们是在竞争,不必彼此客气,我开始全神贯注。
  梁光宇的风度好得出奇,他有当领导者的风范,姿势十分潇洒,动作也够准确,脑袋更是精密。
  如果我不认识他,他精于此道的程度像个郎中。
  他全力以赴的态度激起我的斗志,我花了很多时间打球,但还是他的手下败将。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输,即使他再让我十分,我还是赢不了。
  他太强。
  “女孩子很少有能打撞球的,能打得这么好的更是少见。”他赞美我。
  我笑了笑。
  他这不是恭维。我是在大学的福利社里学会打撞球的,有段时间,我几乎有空就待在那里,说好听点是钻研技巧,说实际点是以武会友。
  就连慕竹和我认识时,也立刻诧异地说:“啊!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建筑系的那个江枫,听说你打遍球台无敌手。”
  这个罪名可就大了,一个女子这么出风头可也不是什么好事。
  但在沙慕竹面前我无法否认,他从开仑打到司诺克、Rool,才是打遍球台无敌手。
  “江小姐,你在想什么?”梁光宇轻咳了一声,打断了我正在回忆中起伏不已的思潮。
  “没什么。”我摇摇头,但沙慕竹这三个字永远注定在我脑袋中生根。
  “台湾现在流行什么样的打法?”
  “十四分之一,Call System。因为球台面积小不占地方,技巧多,适合在台湾生存。”
  “这跟日本的情形差不多。花式撞球还有个优点,打起来海阔天空,挑战性高;不过我仍然比较喜欢开仑,你有兴趣我们打打看。”他走向另一个台子,兴致十分高昂。
  我立即向他投降。这种四个球的开合,早在我出生前就自欧洲传来台湾,现在香港及英国当初的殖民地仍十分流行,三颗星比赛还是世界性比赛的重要项目。
  我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和梁光宇打。
  姜是老的辣,他是祖师爷级的人物。
  “就玩一局。”他眉开眼笑地挑战。
  我没法子推,输定了不在话下,还输得落花流水。
  “台湾区运还有开仑的比赛吗?”他问。
  “早就取消了。”
  “那真可惜。”他高兴得连一头白发都耀眼生辉。“当年区运比赛这是重头戏,我连拿过两届的亚军。”
  “冠军是谁?”
  “我妻子。”他笑眯眯地回答。
  原来如此。
  “我们是在撞球台上认识的。”
  “她也是选手?”
  “不!一开始她家里开撞球场,她当计分小姐,顺便指导后生晚辈,我为了追她,天天省下钱来去撞球场看她,等她把我教会,我们的恋爱也谈得差不多了。”
  原来两老之间还有一段佳话。
  “你不知道要追上她有多难,她是有名的撞球西施,追她的人可以排到台北火车站。”
  这是我听过的最夸张的赞美,但,这也没什么不对,在他心目中,她永远是那么美丽,那么遥不可及……
  没有几个女子会有她这样的幸运。
  听来让人嫉妒。
  “她最大的嗜好就是撞球,后来她病了,打不动了,才把所有的心情寄托在音乐上……”梁光宇的神采飞扬只持续了几分钟,又黯没了下来。
  “我们该看看其他房间。”我放下杆子,看了看表,我们已经耽搁了,梁光宇的秘书告诉过我,梁光宇四点有个重要的会,他一定得准时参加。
  “等房子修好了,我们再打。”他像小孩子碰到心爱的玩具般,竟舍不得走。
  “好。”我答应。我怎会不答应呢,弹琴难遇知音,撞球的球迷又何尝容易巧遇,这种游戏太迷人,我已经停了两年没打球,可是依然难以忘怀。
  回去后,我整夜的时间都用来设计这个撞球室,一定得先把它做出来,否则我不会有心情规划别的房间。
  我写信去英国订绒布和靠身。我和梁光字是同好,我要使那张历史性的球台焕然一新,给他一个惊喜。
  念书时,福利社的撞球台是一般开仑台改造的,每个台间鼻子靠着眼睛,人一多,杆子老是碰到一起打架,那时候打起来却也很过瘾。
  我忙得不亦乐乎。这是死寂已久的日子中,惟一使我振奋的东西,简言之,它成了我的兴奋剂。
  我忙了三天才把弹子房定案,接下来就是二楼的和式房间。为了保持通风采光,我拆掉南侧的墙,镶上玻璃瓦,再将两个房间中的墙也打通,做上日式的拉门。这样一来,整个二楼都显得宽敞明朗,而且我的特殊设计使得即使在最炎热的夏日也用不着开冷气,随时可以享受自然风。
  这是日本建筑的精髓,一般只能依着葫芦画瓢的设计师全然无法体会的妙处。
  我相信梁光宇看到改建完工的旧居后,一定会高兴没有找错人。
  我也高兴自己的双手与心灵并没有因挫折、伤痛而麻木,我依然能做我想做的,这就够了。
  当我全心全意地投人工作时,梁光宇也像空气般突然消失。他很小心的不来打扰我,即使我们之间有什么需要联络的,他也只找秘书代行。
  我想他明白,在我心目中现在设计的这个屋子,重要性正如罗丹的《沉思者》。
  工作的医疗性与内分泌一样,在医学上都属于神秘的事情。
  图一画好,我就叫我的翻译小林小姐唤工人来。
  小林是日本大学建筑系毕业的高材生,又到柏克莱读了硕士回来,能够讲多国语言,她对我的设计很喜欢,尤其那间打通了的和室,看得她两眼发亮。
  她不相信一个中国人能这样了解日本建筑。
  “只是喜欢。”我告诉她。建筑这门学问博大精深,有谁敢说自己真懂?那不是狂妄便是无知,更何况小林本身是建筑师,又是个日本人。
  日本工人的效率很高,他们经过严格的训练,对自己的工作一丝不苟,失误几乎是零。半个月内,我所要求的效果一点一点地做了出来。
  我去请梁光宇来看,他不肯来。
  他的秘书说,他要等完工。
  也好,到时俟是100%的惊喜。
  最先做好的是撞球室,完成的第一个晚上,工人们全走了,我要小林先回去,一个人留了下来,没有对手陪我玩,但我自己一个人打,并不寂寞。
  我打的是开仑。
  两个母球向四面八方而去,追寻的不是落袋,而是生活中的一种空白。
  球发出相互交击的碰撞声。
  那也是孤单。
  我握着球杆靠在墙上。
  等这个房子装修好,我该做些什么?也许,那是另一段新生活的开始,天涯海角,并非无处可去。
  我闭上眼,舒出一口气。
  楼梯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急急地上楼来,房子还没全装修好,回声来得特别大,脚步声渐渐进了。
  然后探进一张脸。
  “他们告诉我,你在这儿。”
  我大吃一惊,是张飞龙,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我可以进来吗?”他问。
  我点点头。
  “你这么晚一个人待在这里,就为了玩撞球?”他似乎颇不以为然。
  套一句他自己的话来反问他,他千里迢迢的来,可就是为了过问我这微不足道的私事?
  我要他挑杆子,他说:“我不会。”
  这就结了。
  我反过身,自顾自地打球。
  他跟着我,好半天才说:“江枫,我有话跟你讲。”
  “讲吧!”我把球狠狠地击落袋。
  “在这里?”他为难地看看四周。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好为难的,难道他还要在什么有特别布置的地方才说得出来?
  “如果你觉得难以开口——”我不想勉强他。
  “不!你误会了。”他的额际流下了汗,看起来十分狼狈,“我所要讲的,与我私人无关。”
  “与谁有关?”
  “你。”
  这倒是新鲜,我自己的事还用得着他老远跑来告诉我。
  “我有一些文件要给你看。”
  我请他到隔壁的和室去,榻榻米已经铺好了,清新的草席气味与木香交织成一片。
  “喝点什么?我在这儿有临时的小厨房,要喝茶或咖啡都很方便。”我说。
  “不用忙了,我只有几句很重要的话要说。”
  “你说吧!”
  “我昨天从台湾来时,还在考虑到底要不要告诉你。”他的开场白很奇怪。
  “告诉我什么?”
  “你的身世。”
  我笑了,这不算太特别,反正再荒谬的话我也听过,就是有人愿意在我那丝毫无奇的身世上做文章。
  “我的身世很平凡。”
  “你错了,你的身世一点也不平凡。”
  我无意与他争辩,正要站起来送客,他却阻止了我。
  “我带来一些文件。”他从公事包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透明的塑胶档案夹,又在那个注明“机密”的夹中取出一叠纸。
  “这是什么?”
  “你可以看看。”
  张飞龙不但是优秀的工程师,也可以改行作私家侦探,太妙了,里面居然是我以前的户籍资料。
  “你怎么弄到的?”我看着一张除户证明,他几乎把我从前的户籍誊本都弄来了。不但有我的,还有梁光宇家,与我双亲的。
  “这并不困难。”他望着我,我不得不承认,在这种情况下,某些气质令他十分出色,但那与我何干。
  “好吧!也许不困难,可是这些又能证明什么?”
  “你先看看这一张,这是你双亲在1959年的户籍资料。你的名字也在上面。”
  “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你是1958年出生的,为什么隔了一年多才报户口?”
  “张总工程师,很多人疏忽到小孩都要上小学才去报户口,这有什么稀奇的?”我笑他,若这就是所谓的证据,那么,这证据未免也太薄弱了。
  “这当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张资料上的记事,你是由一位吴姓助产士接生的。”
  “不是每一个家庭都有钱上医院,1959年台湾的民生还不富裕。”
  “这点我承认,不过那名助产士根本没有接生过一个叫做江枫的女婴。”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找到了她。”
  “那名助产士几岁?”
  “已经80了。”
  “80岁的人还记得将近30年前的小事,记忆力未免太好了些。”
  “不!她的记忆力并不好,但医院的档案却还记载着所有的事。”
  “我母亲——不能生育?”我看着那张复印过的档案,上面清楚写着母亲的名字,以及她因为子宫后屈及输卵管堵塞无法生育。
  “医生弄错了,我母亲还是生了我,生命本就是宇宙间最大的奇迹。”
  “你再看看这一张。”
  这是梁光宇的除户证明,他和他的妻子确实有一个女儿,很巧,也是单名一个枫字。更巧的是她的生日与我同年同月同日。
  真是无巧不成书。
  “你从台湾来,就为的是拿这些给我看,证明你是对的?”
  “是。”
  “倘若这些能够证明,梁光宇早就做了。”
  “这些当然可以证明,我曾请教过律师,如果拿上法庭,向官方申请更正,一定有效。”
  “那么梁光宇是不像你这么能干,没拿到这些资料咯。”
  他被我讪笑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紫,好半天才气馁地说:“江枫,我是为你好。不忍心见你无法与亲人团圆。”
  “我很感谢你为我的事奔波,但你不觉得这一切并没有意义?”
  “有,有绝对的意义。江枫,梁光宇只是不愿意勉强你,否则——你的父母——”
  “等一等——”我真的恼怒了,“张先生,希望你还记得你是我的客人,应当尊重家父母。”
  “也好,我的话就到此为止,这些资料我留下,你自己不妨好好想想。”
  他离去了,我不高兴地看着他的背影,现在才知道,他是个多么不识趣的人。
  他用不着来告诉我什么,他知道自己是谁就好了。我回到撞球室,但打球的情绪已经完全消失了。
  也许,我该去看看东京的夜景。来到日本两个多月,竟然连闻名的东京塔都未上去过。不凑这个热闹也罢了,但上野的美术馆、博物馆就在附近,哪天真该去看看。我离开台湾最大的目的,不仅是逃离伤心地,更是为了扩大视野,开阔心胸,否则,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拿起上衣下了楼,一开门,竟然有条黑影站在院子里。
  “谁?”我浑身一惊。
  “江枫,是我。”张飞龙走到灯光下。
  “你还没走?”
  “这么晚了,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我每天都一个人,东京的治安还可以。”我带上门。
  “究竟是一个女人,又落了单。”他是个100%的男性沙文主义者。
  “习惯了。”我淡淡地说。
  “这里虽然是高级住宅区,但毕竟太荒僻,我送你。”
  “不了,我搭地下铁。”
  “这里到高田马场还是得转车,我送你吧!”
  “你知道我住高田马场?”
  “梁先生公司的人告诉我,你不肯住他家里,宁愿自己花钱去租便宜屋子。”
  “东京还有便宜屋子?”
  “算我失言,不过我觉得你不该违逆梁先生的好意,住在他府上对你的工作也方便些。”
  “他让你来游说我?”
  “当然不是。”
  “既然不是,你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也许,我本身就是个没意思的人。”他黯然地笑了笑,打开车门,“上车吧!”
  我们一路都没有说话。他把我送到之后就离开了,我忽然想起也不过是两个月多前,我决定辞职的那个晚上,他也这样送我回家。
  那夜,我听着慕尘的琴声,听到了天明。
  今夜,东京也同样有雾。
  淡淡地、迷离地。
  向四处飘飞。
  像我不知的命运。
  明天,明天又是个什么样的日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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