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脖子扭了


处于一种有趣的状态

  唐小宛在钟楼医院的门口徘徊。
  医院周围驻扎了很多小店,这些店靠医院赚钱,医院又变成了商贸中心,左边是水果店,再左边是鲜花店,然后又是水果店,又是鲜花店,很奇怪地,水果和鲜花夹杂在一起,却散发出了腐臭的气味。
  唐小宛从街的这一边走到那一边,又从那一边走回来。
  他们的脖子在动,跟随着唐小宛,动来动去。小店主们一直坐着,坐了很多年,就会有一种什么都要知道的窥隐癖,他们白天藏在重重叠叠的水果鲜花后面,眼色从空隙处钻出来,锐利地钻透每一个出入医院的行人。关了店门,他们就在晚上出来,躲在人家的窗台下面,撩开窗帘看看里面发生了什么,即使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也用手捂住嘴,吃吃傻笑一通。
  唐小宛不得不停留在任何一家店的门前,再也不动了。附近一对少男少女警惕地瞪唐小宛,做出很恨唐小宛的样子,然后躲到绿化花坛的后面,发出了悉悉索索的声音。
  慌乱的少男。怀上了,怀上了怎么办,看来只能做掉了。
  慌乱的少女。你犯什么愁呢,好象怀上孩子的不是我,倒变成你了。
  你真可耻,说出了这样的话,我是很爱你的,我完全可以不理会,怀上孩子是两个人的事情,我又不是强奸你。
  此时钟楼医院的大厅里正播放着中央六台的电影。
  扎着小辫的英俊男人说,给你钱,你把它(他?她?)做了哦。
  怎么,还赖上我了。
  电影影响了少女的情绪,她好象要哭出来了。
  好吧,我说过,怀上孩子我们就结婚,生下来。我说过。少男郁闷地摇头,眼睛看着别处。
  可现在我们怎么结婚呢?!少女突然歇斯底里地发作,我也不要堕胎,堕胎才可耻,可耻极了,我不会那么做的,我要生下来,可我们怎么能结婚呢?
  你这个蠢货。
  唐小宛站着,身心都疲倦。手袋里一阵响,唐小宛拿出电话,看见了屏幕上很熟悉的李泉的电话。电话一直在响,响得没完没了,象李泉的手指,不达目的不罢休,唐小宛看了电话好一会儿,镇定地把电话摁掉了。
  唐小宛继续徘徊。
  忽然之间感受到一种快感。好吧,你们快乐过,现在要你们痛苦了。


  唐小宛醒过来的时候李泉已经上班走了,烟缸里摁着半根烟,还在袅袅地冒着薄烟。唐小宛翻了个身,却感到头颈处都要断开来了,好象颈椎骨里钉进了一根铁钉子,动一动就痛得发晕。唐小宛小心地挪动自己的头部,尽量把自己放得舒服些,裹紧了被子,开始回忆梦境。
  回忆梦是为了记住它,过了几秒钟,它们就会消失,消失得一干两净,回忆梦,也只不过是让梦存在得持久一些,结果还是会消失,没有一个梦能被人永远地记着,除非梦里的事情在现实中真实地发生了。
  我在铁丝网内走,脚下的路象走道一样,又窄又弯,一只怪兽蹲在网外窥看,它长得象豹,又不完全象豹,眼睛是绿的,口舌是红的,它的身体紧紧靠着铁丝网,长毛从网的空隙里钻进来,丑陋极了。怪兽的眼睛定定地盯牢我看,似乎,它在笑,笑得很淫荡。我因为有铁丝做的安全网,所以停止了发抖,继续往前走,我拐了个弯,发现自己突然来到了非常空旷的一处地方,再也没有铁丝做的网来保护我了。原本就没有安全的,再也没有安全了,走到最后,就要让肉体坦露出来。那只似豹非豹的怪物早就知道了,于是它早就在安排好了的地方等待。
  我只想哭。那只怪兽没有很野蛮地冲撞过来,它象人一样温柔地靠近了我,伸出猩红的舌头开始舔我,舌头很温和,柔软,没有任何恶意。缓慢地,它温柔地咬下了我的胳膊,安静地咀嚼,咽了下去,然后是腿,再是其它,我看着它,却感受不到丝毫疼痛,一点也不痛,只是悲伤,悲伤的眼泪落在怪兽裹满厚长毛的身体上,怪兽抬头看了我一眼,温柔地一笑,和着我的眼泪又吃下了我的另一只胳膊。象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
  唐小宛大汗淋漓醒来,依稀看见,李泉正侧过身,吻她的脖弯,手指象梦中的野兽那样扼住了自己的腰。
  别动了,睡吧。唐小宛说,翻了个身,脖子避开了李泉的嘴唇,一抬手,又轻轻拨开了他的手指,她尽量做得不露痕迹,闭着眼睛,身体僵硬起来。
  嘴唇和手指受了伤似的,放开了她,再也没有碰过她。
  唐小宛却更加痛苦,侧着身子睡得很不舒服,又不要再动,就那样委屈着睡着,压得手臂麻木了,在麻木中睡着了。半夜醒来,只摸到一条热乎乎沉甸甸的别人的手臂,唐小宛恐惧地颤抖,把温热的手臂扔出去,才察觉到,那是自己的手臂,早已经没有了知觉,唐小宛抚摸着那条已在身体之外的手臂,眼泪很快就流下来了。


  唐小宛已经徘徊了有一个上午了。小店主们早就厌烦了看她,一个神智不大清爽的女人,歪着脖子,在医院的门口走来走去,走得我们的眼睛都花掉了。每个人都很厌烦,他们在心里想,如果她再这样走下去,我们就要派出一个人,把她打一顿,让她滚蛋。
  看自行车的老太太也注意到了她,于是马上变成了扫垃圾的老太太,拿了一把扫帚过来,一下一下地扫,把灰都扬起来,唐小宛不动声色地站着,那些灰尘沾染到鞋面上,马上就嵌进了缀满珠子的缝隙里。
  唐小宛站着,给末末打了一下电话。
  末末,你还好吧。
  很好,下个月我就要远嫁阿根廷了。
  好吧末末,我不得不说我的真心话,我憎恨阿根廷。
  末末在那头笑,女人都是这么自私,我一直在想,我爱这个男人,我没有这个男人会死,我也爱我的女朋友,可没有女朋友我还是能活下去的,于是我选择了跟我爱的男人走。
  好吧,女人都是这样,可无论如何你也应该陪我去一趟医院,那很重要。
  你怀孕了?我知道你最怕怀孕。
  当然不是。唐小宛迅速地否认,迟疑了一下,说,即使怀孕,那也是应该的,我已经结婚有三个多月了。
  末末也许没有在听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了翻弄书页的声音。
  是我的脖子扭坏了,我不能自如地转头,我歪着脖子打了车,到了医院门口,现在我给你打电话,我的头不得不一直斜望着天,于是看多人都在看我,以为我精神障碍。
  可是唐小宛,你知道,我下个月就走,我已经没有时间,我在疯狂地收拾,因为我不可能再回来了,永远也不回来了,我只会在我走的前天请你吃饭,好吧,又不是怀孕,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可是我一个人根本就进不了医院。一直以来我闻到医院的味道就会眩晕,这和我们上小学时候的一场谣言有关,很多人在传闻,要打一种针,女人打在肚皮上,男人打在脑门上,总之,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不会再生孩子了。你还记得吗。
  唐小宛,从小到大我和你最熟悉,是,你是我最要好的女朋友,可我要去阿根廷了。
  我知道,可是……
  好吧,你再不进去,就会被别人认为你是去堕胎的。
  当然不会。唐小宛说,我当然是来看自己的脖子的,只是我的旁边有一个孩子要堕胎,现在她比我更痛苦,她根本就没有勇气进去。
  当然是这样。你不能指望医院里的服务质量,没有一个女人会因为偷情怀上了孩子而感受到幸福,有的只是耻辱,痛苦,妇产医院里的医生护士,没有一个人把这些女人看作是人,或者她们只是一只狗?一只猫?所以,女人最好是在结了婚以后怀孕。你在听吗?


  唐小宛和她的同学们在年轻医生面前脱得只剩下内衣内裤,没有发育好或者只发育了一点点的瘦小身子按照口号做一些下蹲和双手平举的动作,唐小宛在那个瞬间感觉到了耻辱。唐小宛缩在角落里,含着胸,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身体。唐小宛刚刚从门后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没有胸,只是一根根的肋骨,锋芒毕露着,皮肤惨白,因为害怕和寒冷起满了小疙瘩,丑陋极了。
  那是唐小宛第一次看见末末的身体,末末穿着蕾丝小内裤,纯黑的颜色,浑圆的肚脐露在外面,的确很美。


  他们喜欢拿女人的鞋盛酒喝,其实那是一种虐恋。高中三年级女生末末在与密友唐小宛的交谈中说,我正在读一本偶然获得的很地下的古籍,里面充满了愉快的性虐待。我打算把我以后的五年时间都用来研究性虐待文化。如果有这么一种学科,我就报考它。
  大多数男人的本性都是畸形的,你知道吗?他们觉得女人的脚骨变形了,他们得到了满足,无论是在心理上,还是生理上,他们触摸女人粉碎了的趾骨,就会有强烈的性欲。即使在今天,如果没有法律和制约,他们还是会要求女人捏碎自己的骨头,获取快感。


  唐小宛关掉电话,准备回家,脖子在隐隐地疼,但似乎已经不大严重了。
  唐小宛的面前出现了一辆公共汽车,因为她正站在医院的公交站牌下面,只有她一个乘客,司机再不情愿也要停车,嘟嘟哝哝着打开了车门。
  唐小宛并不要公共汽车,它们要么不来,要来就一下子来三辆,唐小宛正在注视站牌,铁杆下面有一只活物正在拱垃圾堆,那是只非猫非狗的东西,长了一张狐狸脸,埋着头吃垃圾,脚印象梅花。
  一个瘦弱的小店主跑过来,一把抱住非猫非狗,搂在怀里亲热,非猫非狗舒服得把肚腹都坦露出来了,嗯嗯啊啊地轻声叫唤着,象正在性交的猫,但它很快又从男人的怀里挣脱出来了,脚着了地,又把湿鼻子去拱那堆脏极了的垃圾,又象性交过后饥饿的狗。
  唐小宛转过脸,惊讶地望着这辆突然出现的公共汽车,没有人听见它的声音,也没有任何痕迹留下,它就象是空气变幻成的,出现了,也许它会载着我消失,就象它的出现一样,很突然地就消失了。
  公共汽车开着的门,象长满利齿的嘴一样,要把进入它身体内部的人细细啃咬一遍,才囫囵吞下去。
  唐小宛在酷热和眩晕中上了车。
  越来越热,每个人都紧紧地靠在一起,车的后部却是空的,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不去车厢的后部,他们都集中在车的前部,象抽干了空气的贮藏袋,两个人合并成了一个人。唐小宛要从这些人中间走过去,她的脖子开始剧痛,同时伴随着强烈的恶心和胃的痛疼。唐小宛很后悔,她想只要公共汽车一停,我就下去,立即下去,但车在缓慢地朝前开,也许只行进了几米的距离,唐小宛马上就要晕过去了。
  似乎是集团的力量,没有人动一动,唐小宛徒然地挣扎了一番,只把自己塞进了更加紧密的一个贮藏袋,各种各样的体味和臭气熏得她翻江倒海,再也不能往前迈一步了。唐小宛本能地举起了双臂,拿着手袋的左手护住了胸,右手勉强地拉住了车厢上方的扶手,车厢在缓慢地颠簸。
  暗处,一只手掌熟练地伸过来,从背面捏住了她的乳房,她愤怒,扭动着身体,想努力摆脱这只手,那手却得意地活跃起来了,又从胸部滑到了腹部。
  唐小宛挣扎着,放下右手去摆脱困境,但手又被另一双手钳住了,铁一样的牵固,接下来是腿,是腰,什么都被钳制住了,她开始明白自己陷入了一个团伙,他们什么都安排好了,惊愕的女人很难挣脱掉安排好了的事情,在受害的女人尖叫之前,他们就会逃掉。
  唐小宛一下子就把他辨认出来了,他很年轻,脸充满了血,鼻尖处渗透了油汗,他很紧张,又很快乐,那只笨拙的手已经在同伙的帮助下准确地分开了女人的双腿,在皮肤上挲摸。
  唐小宛开始神志模糊,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和所处的地方了。象电影的闪回一样,她的脑子里出现了很多东西,这些东西交叉着互相干扰着,象光那样迅速地飞过去了。
  梦。我在铁丝网内走。野兽在网外窥看。
  前方。没有安全的铁丝了,野兽要撕裂我。
  独自一人。天是阴暗的。等待我,野兽冷笑。
  妓女坐在浴池里流血,血,从她的两腿中间流下来。
  男人因为妻子离去开始酗酒,或者是因为变成了酗酒者,妻子才离去,酗酒的男人每天都用酒浇灌自己,他变卖了家产,驾着车来到了拉斯维加斯,他胡乱地花钱,想在赌城死去,但他在死前寂寞,他遇到了一个妓女,并爱上了她。
  一群年轻的孩子,第一次出来嫖娼,他们很单纯,他们和妓女谈好价钱,然后殴打她,虐待她,从中得到乐趣。他们都只是孩子。
  妓女坐在浴池里流血,血,从她的两腿中间流下来。
  痛苦的妓女和濒死的男人做爱,男人在破旧的床上死去。
  唐小宛用尽力量挣扎,却激怒了他的情欲,他的手指滑到了下腹部的鼓起处,伸进了内裤。
  唐小宛要死过去了。头脑和身体的极不一致,理智欺骗不了身体的感觉,一种绝无仅有的感觉在出现,让人不停颤抖的感觉,我的脸一定泛起潮红了,我的嘴唇一定张开了,我一定潮湿了。犯罪感。这个陌生的男人,这个小流氓,在公共汽车里抚摸任何女人性器的无赖,痞子,可耻的男人,可他给了我愉悦,这是我的丈夫从没有给过我的。快感?是快感吗?天啊,让我死吧。
  清醒。犯罪感。强烈地掩饰自己。
  他们是一个团伙。居然,现在有了团伙。他们整整一天都站在公共汽车上,寻找这个机会。他们轮流做这些事情,有人支援他,保护他。幸运儿则快乐地享受。
  唐小宛的手脚仍然被牵制着,他们的力气多么大啊,这些孩子,他们很粗壮。唐小宛没有再反抗,她缓慢地转过头,安静地注视他,他没有料到会这样,吃了一惊,惊慌地撒了手。唐小宛在瞬间的溃散中逃离了那块地方。
  也许他们会集体谴责他,怪他幼稚,错失机会。唐小宛只觉得悲伤。
  血,从两腿中间流下来。


  我今天去医院了。唐小宛突然说,眼睛定定地看着爬在身体上面的李泉,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床单,叹了口气。
  李泉停止了动作,有些紧张地看着她。
  唐小宛面无表情,说,我把脖子扭了,没别的。
  你……还疼吗?李泉迟疑地伸出手,想抚摸女人的颈部,女人却头一偏,不再看他了,眼睛睁得极大,又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任人宰割的样子。
  李泉的手指僵持在半空中,几秒钟之间,只觉得自己在萎缩。好吧,算了。李泉勉强一笑,爬下床,去卫生间。
  尽管很伤我的心。李泉在心里想,但也许再过几天就会好些了。
  唐小宛躺着,听着卫生间里浴缸放水的声音,身体才开始松驰,抓过电话给末末打电话。
  你要为我今天的遭遇负责任,如果你陪我一起上了医院,那么我的脖子就不会象现在这么疼,而且也不会碰到那么令人作呕的事情了。
  什么事情呀?末末在那头迷迷糊糊地应付,你又在半夜三更打电话来害我。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碰到这样的事情了,可是今天我又碰到了。
  嗯。
  我想起了我们初中时候的事情,一模一样。
  嗯。
  我们全班去园林游览,记得吗?我们掉了队,都是你的主意,你说和班里那帮俗人们在一起很没劲,我们要单独地游玩,找一处僻静的地方。我们钻进了一个没有游人的小园,我们从石头台阶上走下来。你在听吧。
  嗯。
  一个老男人从石台阶下走上来,只有他一个人,我们两个人,再也没有第四个人,他走上来,我们走下去,台阶又很宽,没有可能,我们和他一点也不搭介,但他抬头看了我们一眼,你记得吗,他看了我们一眼,他又埋头走路,我们从右边走,他从左边走,台阶非常宽,我们走近,根本也不认识,我们从他的身边走过去,可是,居然,他居然伸出肮脏的手,摸了我一把。我当时呆掉了,站在原地,象被电流打中了那样一动也不动了,我也忘了发出任何声音,你尖叫了,你记得吗?你一边尖叫一边发抖,在你尖叫的时候,我注视着他,他若无其事地走着,很慢,好象什么也没有发生,很快就走掉了。
  嗯。
  然后我还是很倒楣,好象什么倒楣的事情都会在同一天发生,在回来的公共汽车里,我又被人抓住了胸,一双我至今还厌恶透顶的手,在拥挤的公共汽车里死命抓住了我的胸……你始终和我在一起,为什么你一点事也没有,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为什么你和我在一起,一直和我在一起,我经历的事情你为什么没有经历。
  嗯。
  末末,你有过和男人做爱的时候却想着别的事情吗?
  嗯。
  你好好回答这个问题。
  没有。从来没有。我要睡了。让我睡吧,好小宛。我知道我走了以后你会很失常,但我必须要走,我们每个人都是单独的。你的李泉呢,丈夫的用处有很多,有时候他们的用处就是倾听妻子的声音,为什么不和你的丈夫多说说话呢?
  唐小宛恼怒地挂断了电话,钻进被子里,蒙住了头。


  唐小宛开始担心,结婚以来,第一回,丈夫没有按时回家,也没有任何电话,留言,什么也没有,真的是第一回。唐小宛坐立不安,等着,公司的电话早没有人接了,打他的手提也总是接不通。
  唐小宛在担惊受怕中度日过年,心里想着,只要丈夫回来,平安回来,做什么都好,只要他回来。
  恍恍惚惚中终于听见门铃响。
  唐小宛跑出去开门,看到了满面潮红的丈夫。你怎么了。
  李泉笑笑,唐小宛吃了一惊,李泉笑得很异样。
  唐小宛关上门,满房间都浮游着酒气的恶臭,正要发作,想想,沉住了气。
  你不生气吗?李泉故意挑起话端。
  和宿酒未醉的酒鬼没什么话可说。唐小宛冷冷地说。
  结婚三个月了,你从来没让我满足过,你也尽尽做妻子的责任好吗?李泉坐在沙发上,笑迷迷地说。
  你喝醉了。唐小宛镇静地说,你最好马上去睡觉。
  好好。李泉笑着,我去睡觉,去睡觉。
  唐小宛转身正要走,李泉忽然站起来,一把捉住唐小宛,往床上扔去。唐小宛只觉得恐惧,恐惧扑面而来。
  突如其来吧。李泉说,跨过唐小宛的身体,骑在上面,一只手扣住了她的双手。
  唐小宛挣扎,不是丈夫的对手,丝毫也动弹不了,唐小宛气恼地动着,精疲力尽,眼泪也掉下来了。你没有把我当人,你把我当猪狗一样,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你把我当人了吗?李泉把脸凑近唐小宛,恶狠狠地瞪着唐小宛,一嘴酒气,你想过我的感受吗?
  ……好,好,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唐小宛忍着疼,说。
  李泉什么也不说,粗暴地撕她的衣服。
  唐小宛只觉得自尊感在消退,有一种被歧视和凌辱的感觉,而这种耻辱却是自己的丈夫给予的。
  开灯吗?唐小宛尽力迎合,柔和的声音。
  不。李泉说,粗重地喘着气。没有爱抚,什么也没有,象干涩的眼睛里又揉进了粗砺的沙子,充满了无数痛楚。
  唐小宛恨得只要上面的这个男人死去,永远也不要再来碰自己的身体了。
  他的手又来附合,手却象冰凉的蛇一样,蛇游过的地方也开始发冷。痛就越发痛了,她直觉得那痛是痛到深处的痛,把牙关咬紧了,额头上冒着冷汗。
  她一直想把李泉的手板开,那手却不依不饶地死死扣着她的胸,下了死力气一样扣着。她要窒息了。


  因为来了月经,就请女朋友吃饭,那是很可耻的。末末严肃地说。
  不是。因为我的脑子里混乱,我混乱极了。唐小宛解释,因为我没有怀孕,对于我来说,这是件乐事,所以我请你吃饭。
  你为什么痛恨这个男人。末末说,我不明白,你不爱他,为什么和他结婚呢。
  我当然爱他,我很爱他,他晚一点回来,我的心都焦虑地砰砰直跳。
  末末一笑。你有病,如果不是这个男人太爱你,他一定受不了,但男人的耐心也有限度,每个受到伤害的男人都会离开你。真的。你要想想你的问题。
  我唯一的问题就是结婚太早了,我从来没有想过结婚会这样,我在结婚的那一天傻了,你了解我的情况,已经是很新潮的年代了,可我们领了结婚证才上床,我作了准备,我什么都准备好了,可当我看到我的新婚丈夫,他在镇定地脱衣服,他的手象要伤害我那样伸过来,我却崩溃了,我觉得可怕,我反反复复地对自己说,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是这样?……现在我找到了合理的解释,如果第一次没有处理好,那么以后都不会处理好了。
  你弄得自己象上个世纪的女人。末末说,难道你和李泉不是自由恋爱吗?你们靠别人介绍才结婚?先结婚后恋爱?事实是直到结婚之前你们还很正常,象所有的情人那样谈恋爱。我真不明白那是为什么。
  所以我没有问题,我很正常。唐小宛说,切开了一块比萨饼,上面的忌司象不洁的粘液,缠绕在叉上,唐小宛丢开刀叉,阴暗地说,你不要笑,有时候我觉得他要杀了我,我晚上都不敢合眼,我怕我一睡着他就会掐死我。
  我不是心理医生,所以我帮不了你,但我可以告诉你,这是一种病,你已经迫切地需要到医院里去了。你不要生气,我是你唯一的朋友,所以我不是在骗你,我走了之后,大概没有人再来听你的这么多问题,帮你找一些解决的办法了,那么到最后一定是你会把李泉掐死,我不希望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我不去医院,你不是我,所以你不明白,李泉全身上下都散发着杀气,他站在那里看着我,我就看见他的周身杀气腾腾,那种气雾是暗紫色的,我只能萎缩在角落里发抖,当他的手指伸过来的时候,那种气焰触碰到了我,我就要情不自禁地尖叫起来了。
  你在爱一个要杀你的男人?
  是,我很爱他,可我不要他碰我的身体,我说不出理由,总之,我不要他碰我,一根手指头也不能,可这不说明我不爱他。
  末末叹了口气,也许是这样,不全是女人的错,男人们仍然有很多问题,尽管过去了很多年,如果没有法律,什么制约也没有,他们也不再要求女人弄碎自己的骨头了,他们变得文雅,温和,可是他们开始丢下家里漂亮的妻子,出去寻找陌生的丑女人,获取崭新的快感,这是天生注定了的……
  你说的东西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唐小宛不耐烦地摆弄桌上的菜牌,你还在研究女人的小脚吗?那么迟早有一天你会被这些东西弄出神经病来的。
  不。末末摇头,一切都要结束了,我不再去管女人的骨头了,阿根廷男人要带开酒吧的中国女人走,很戏剧化吧,我要用我在阿根廷的时间去研究男人的贞操。

10

  我怎么才知道这个男人是贞节的呢,他们又不会流血。

11

  单独的一个妓女,坐到临近的桌前,高声叫了菜,在等待的时间里她开始抽烟。
  白天出现的妓女很少,她们从不否认她们的身份,她们坐在酒店的大堂里,她们坐在供人挑选的酒吧前厅里,她们说我们的弟弟要考大学,我们的父母生了重病,于是我们出来做,她们可怜巴巴地收紧越来越松驰的肌肉,可她们一坐下来,她们的腿就不自觉地叉得很开,连她们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她们努力挑出一件最保守的衣服穿,可她们的身体还是流露出了她们干的职业,她们小心翼翼地走着,屁股很滞重,于是就能看出来,她是,或者她不是。
  就象同性恋者总是能在人群中把同类辨认出来,那是在成为同性恋者以后才能具备的技能。从表面上看,妓女,同性恋者,他们和常人并无两异。
  我的酒吧里需要她们,不然我的生意越来越清淡。末末说,我陪伴着她们一起过着颠颠倒倒的生活,我都要变成她们中间的一个了,除了职业地把腿叉开,我什么都和她们一模一样。还好,我终于还是摆脱我过去的那种生活了,只是我需要背井离乡,这样的代价确实是太高了。
  她们只在夜晚出现,可这个中午时分就出现的妓女为自己叫了一桌菜,并为自己喝了一瓶酒,那真的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情。
  我认为那种女人很脏。末末又瞄了旁桌的妓女一眼,轻声地说,可奇怪的是她们自己感觉很好,她们甚至认为自己很干净。妓女从不让嫖客吻她,因为她可以认为自己的身体还很干净,她还是个处女,因为她的吻还是圣洁的。
  唐小宛没有回头看那个妓女一眼,唐小宛笑了一笑,和很多女人不同,唐小宛从来不敌视妓女。唐小宛想,她的皮肤一定很恶劣,布满了香烟和酒精的痕迹,她的眼睛一定变成了黄色或者红色,过分的纵欲和受虐改变了她眼睛的颜色,但是她的唇一定很漂亮,丰厚,润泽,很美,那样的唇确实不应该让嫖客们去污染。

12

  唐小宛径自走进了医院的候诊楼,奇怪的是大屏幕电视里又在播放那部电影,只要一部电影被播放过一次,那么它就会被反反复复地播放,即使它是一部再好的电影,放得烂了,就象变成一部劣质片。
  在唐小宛走进挂号科的同时,扎着小辫的英俊男人又说,给你钱,你把它(他?她?)做了哦。
  怎么,还赖上我了。
  唐小宛站在挂号科的窗口前,犹犹豫豫地说,我的脖子和腰疼得要命,挂什么科呢?
  针伤科。窗内传来一个女人不耐烦的声音,接着扔出了病历单和挂号牌。
  唐小宛认为针伤科是一个很奇怪的科,她这一辈子都没有和针伤这个字眼打过交道。想着,上了楼。
  医院里的气味让唐小宛头晕脑涨,他们象制作香水一样制作着医院的气味,尿水,消毒水,药品,注射液,还有人体腐烂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标志了医院的气味。
  唐小宛在一条排成长龙的队伍后面驻足了一会儿,他们都在等待那个老医生,老头儿慈眉善目,看起来医术非常。
  老头后面坐着个年轻医生,很沮丧地坐着,闲着,努力克制住自己似地翻阅杂志,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
  唐小宛一笑,走过去,把病历单放在了他的桌上,又在他桌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年轻医生倒吓了一跳,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唐小宛。
  唐小宛皱眉,怎么,你不看病么?
  看,看。年轻医生有些慌乱,把杂志塞进了抽屉。是什么?
  我想我把脖子扭了,前几天还好,自己恢复了些,这几天又反复了,发作得比上次还要痛,腰痛是今天早上的事情,我已经很难把自己从床上弄起来了,我侧着身体爬起来,觉得自己被分成了两半,好象有一把刀已经把我劈成了两半。
  年轻医生微笑,说,你这是颈椎炎和腰肌劳损,问题不大。
  唐小宛疑惑,就这么简单?你肯定吗?我怎么觉得我的骨头都断了。
  年轻医生立即涨红了脸,你不信?你不信!那去拍片好了,我给你开个单子好了,又不是太麻烦的事情,可是你会看到片子上你的骨头仍然好好的,你确实只是颈椎炎和腰肌劳损罢了。
  可腰肌劳损的问题还不大吗,我只有二十四岁,可我居然腰肌劳损?那是老头老太太才有的病。
  你这种观念很错误,你对医学一点也不了解。年轻医生解释,我也是腰肌劳损,而且很多年了,我在学校里的时候就已经腰肌劳损了,我的病人中还有个上学的孩子,也是腰肌劳损,腰肌劳损是与工作强度工作性质有关的,并不完全是因为年龄。你要尽量避免长时间的趴着和弯着之类的动作,你要不停地灵活地做操,那样才有益于你的身体。今天我先给你做治疗。
  唐小宛趴在病床上。床单和枕头似乎不大干净,唐小宛在心里想,我会把医院的病菌都带回家去。
  唐小宛看了一眼旁边躺着的妇人们,她们都裸着身体,趴在床上,全身扎着长针,象爬行的老刺猬。
  唐小宛有些为难,想想自己毕竟是个年轻女人,又回头看着医生的脸,纯粹的工作的脸,毫无表情。唐小宛转过头,一咬牙,把裙子的拉链拉开了,一种很异常的感觉,在陌生男人面前裸露身体的感觉,只是背部的裸露,唐小宛却觉得全身都赤裸了。
  医生的手放了上来,又把拉链熟练地拉开了些,唐小宛一阵慌乱,心里紧迫起来了,一味地想,如果他再把拉链往下拉,我就从这张肮脏的床上跳下来,我一定要跳下来,就是疼死,我也不到医院里来了。而且我很后悔,我一定后悔了,如果我排队,我的时间很充裕,我可以排队,让那个老头儿给我看病,就不会象现在这么窘迫,太老的男人就没有性别了,对我来说,他就是一个医生,再也不是其他了,就是他动我的拉链,我也不会有什么的吧。
  年轻医生没有再动拉链,他按住了穴位,开始职业地推拿。
  治疗是很舒服的。医生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可一次不能完全做好,也许你要持续做一个星期,痛疼才会缓解。
  唐小宛微微地侧身,看见了医生的样子,他一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在自己的腰部移动。那似乎是尾骨的地方,唐小宛想,那个地方已经很下了,再下来几寸,就会看到我的臀部,那会更难堪。
  唐小宛不自觉地往床侧躲了一下,想让自己逃避开医生的手,手职业地责备着,一把摁住活跃着的女人的腰,加大了推拿的力度。每一下都很重,唐小宛的汗从额头上滚下来,再接下来就是眼泪,实在是太痛了,唐小宛闭上眼睛,手攥住了床头铁制的栏杆。
  你很耐得住痛。医生说,但推拿的过程就是痛苦的,痛过之后就舒服了。
  我知道。唐小宛说,只要能治好,我一定配合。
  现在好些了吧。
  是。唐小宛睁开眼睛,看见医生在笑,也勉强一笑,说,已经不象刚进医院时那么疼了。
  唐小宛重新闭上眼睛,感觉着手的动作。那只手能缓解我的病痛。手开始从腰部移到颈部,手一离开,已经平静下来的腰却又剧烈地回复到疼痛。
  医生。唐小宛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很平静,我的腰又痛了。
  医生的手听话地回到腰部,把腰的疼痛又压制下去了。
  你可以隔天就来做一次,这种病就是这样,你配合着多运动,但病根已经落下了,你只能让它不再频繁地复发,到后来,就是做牵引和针灸也减轻不了痛苦,到最后,你的感觉就是骨头真的断了,疼到骨头里去的疼。
  你不要觉得可怕,就是我,我现在看多了几页书就觉得颈项疼得要命,我经常对病人们说,你们要改变读书和看电视时的姿态,你们要让自己坐得放松,姿势保持正确,其实连我自己也改不了,我总是怎么舒服就怎么坐着了,我还让我的病人们经常地运动,做操,我自己有严重的腰肌劳损,也是想起来了再去做。医生们都是这样。
  腰肌劳损是一种很常见的疾病,推拿只能暂时压一压,你自己不注意,长时间地挤迫腰部,又会导致它发作。
  现在好些了吗?
  ……
  嗯?小姐,你说什么?
  你的手累了吗?医生。

13

  老婆,对不起。李泉打电话回来,我很抱歉,你不会记恨吧,昨天我喝醉了酒,我都不知道我干了些什么,你会原谅我吧。
  唐小宛把着话筒,不说话,有隐约的暖慢慢地浮上来。
  你还生气?
  没有。唐小宛轻声地说,我一直没有生你的气,我想是我的错,和你无关,我知道我陷入了一个困境,我正在努力摆脱它。
  李泉在电话那头松了口气,我整整一天都在往家里打电话,你去哪儿了?
  暖迅速消失,脑子里一片空白。
  你干什么去了。李泉又问,整整一天的时间,你不可能总在大街上逛吧。
  李泉我被人操了,操了十回,二十回,你满意了?

14

  唐小宛没有看见上次的那个年轻医生,另一个医生站在唐小宛面前,唐小宛看着他,他的胸卡上醒目地写着实习两个字。唐小宛左顾右盼,察看这个房间,想找到上次的那个实习医生,他的桌子空着,水杯还在,只是人不在。
  实习医生警惕地盯着唐小宛,你……
  复诊。唐小宛说,扬了扬手里的病历单,忽然想起来上面有他的签名,忙翻出来找,只看见龙飞凤舞的三个字,也不知道写的是什么,正在那里揣摩,觉得背后有人走近来,唐小宛转过头,就看见他站在了面前。唐小宛开始放松,看了一眼他的胸卡,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叶文,再下面一栏写着,主治医师。
  居然,唐小宛不禁笑起来,他居然还是主治医师。
  叶文点头,和唐小宛打过招呼,坐下来翻开唐小宛的病历单。
  叶医生!躲在床上的一个肥胖的女人叫嚷,这根针很痛呀。
  叶文走到她的床前,抽出了那根针,按摩那支粗壮的手臂,然后把针又重新扎进去,唐小宛在远处坐着,笑咪咪地看着。
  然后是很多固定的病人,叶文忙碌得很,在床和床之间走动,手指不得闲。
  唐小宛等了会儿,只觉得无聊,走出去,在医院门口站了会儿,打了辆车,又回去了。

15

  我后天走。末末说,所以今天晚上再请你过来聚一聚。
  没有别人了?唐小宛问,那个阿根廷男人呢?
  他先回去了,料理一下,在那边等我,我都这么大了,难道还需要在胸前挂上无人陪伴儿童的纸牌子吗?
  我一点儿也不觉得你这话好笑,我有些心酸。
  我唯一的一个好处就是没有很多朋友,所以我可以自由自在地从这里走开,也没有传来传去的谣言讨论我,我想大概我要从这个城市里消失了,除了你,再也没有人会记得我,提起我。还有什么吗?
  你搞得我们象生离死别一样,但你总会给我寄阿根廷邮票吧。
  你知道我不喜欢写信,我最烦写信了,而且我也不知道以后我们是不是还能再见面……你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末末,能告诉你我心里想的真话吗?
  当然,什么?
  你的酒吧只卖了五万块钱,真的是卖贱了,你不能卖得这么贱。

16

  末末走的那天唐小宛没有去送,怕自己会因为悲伤痛哭一场。末末说过,你是一个攻击性的女人,你会经常竭斯底里地发作,情绪略微差一些,天气略微坏一些,你就会发作。
  怎么能够不发作呢?唐小宛对自己说,二十多年了,只结交了一个女朋友,现在她又走掉了。
  唐小宛坐着,象往常那样看书,看固定的电视节目,吃固定的早饭,然后就觉得铺天盖地的空空荡荡降落了。天气突然变得非常坏,暴雨象盆里的水那样倾倒下来了,腰和颈于是开始反复地疼痛,唐小宛抱了个热水袋敷住自己的腰,痛疼没有得到缓解,倒把皮肤上烫得红了一大片。
  唐小宛匆匆忙忙找了把伞,直奔钟楼医院。叶文仍然在忙碌,修理一个总是要落下来烫到病人皮肤的机械。
  你怎么跑掉了?上回。叶文一见唐小宛就说,但我知道你还是会回来的,你跑不掉。
  我不认为你说这话很好笑,我的腰真的是裂开来了。唐小宛说,熟练地爬到床上,快,麻烦您快点减轻我的痛,如果打一针会更好,那么我现在就要打一针。
  不打针。叶文说,摇摇头,你这人真是很怪,上回已经关照你要按时来做治疗,可你一直拖着不来,要到病又一次发作,而且比上次情况严重,才知道它的厉害。
  挤了满满一房间的病人们蓦然消失了,同科的医生开始砰砰砰地开抽屉,找筷子找勺子,一个个开了门出去吃饭了。
  还是等下午吧,上午实在来不及了。叶文停了手,局促不安地听着外间的声音。
  唐小宛抬腕看表,说,这样吧,我也不会再回去了,我请你出去吃饭吧。
  不用。叶文摇头,医院里有盒饭,我们有规定,只在医院里吃饭。
  不会有人认为你违反了医务工作者的规范守则,我又不是送红包给你。唐小宛生气,我这不是贿赂你,你又不是要给我做大的手术,我要拼命地讨好你。我只是随便请你吃些什么,也是为了我自己,你早些给我做好了,我也可以早些回去,是我,我要占用你的休息时间,你完全可以拒绝我,但你不要用你们医院的规定这个理由。
  叶文犹豫一番,下了决心似地说,好吧,不过,我请你。
  吃过饭,叶文和唐小宛一起回了针伤科,科里一片寂静,一个做牵引的病人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头颅象铁制的那样沉重。叶文看也不看他一眼,打开门,和周爱进了房间,又飞快地把门关上了。医生们不到上班的时间不会回来,都跑在外面,练达人情的病人也不会在中午时医生们休息的时间里就来打扰,那样真是太不识趣了。
  唐小宛趴着,听见角落里有水滴的声音,很有规律的声音,嘀嗒,嘀嗒。
  短短的几秒种,却有几个世纪那么长。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你是第一个问我手累不累的病人,你很特别,从我看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特别。叶文说,声音象蚊虫那样轻。
  唐小宛没有觉得奇怪,一切都象是预料到了的事情,唐小宛脸朝着白色的被单,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什么也没有说。

17

  很久很久以后,在唐小宛和叶文的幽会中,叶文总会提起那个问题。
  你知道吗?你问我累不累,这个问题换了任何一个别人都会觉得很可笑,很幼稚,可我觉得异常,就是这种感觉,心里一动。
  你怎么回答的?我都不记得了。唐小宛漫不经心地躺着,我真的不记得了。
  叶文说,我说,我们当然不会象常人那么累了,我们经过学习,知道怎么做才会让自己的手指不疲劳,我一天要看很多病人,如果看完一个病人就会累,怎么再给其他病人看病呢。
  可我根本就没有听你说这些话,我的疼痛一有减轻,我就急着要走。
  你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人。你一进来我就觉得你不一样,我接触过很多女病人,可她们在我眼里就是病人。我违背了很多东西,做医生的原则,我做人的原则,我象陷进了一个陷阱,不能自拔了。你怎么察觉到我对你的好感呢?我想我非常隐秘,你怎么察觉到了?
  唐小宛皱了皱眉。尽管医生们都很含蓄,但他把时间都放在你身上,我当然也可以认为他医德好,治病救人,可他的表现又是那么明显,他给你的时间比别的病人更多,我可以认为这是一种好感吗?
  叶文叹了口气说,你果真是一个聪明女人,你知道吗,我在工作上一直不如意,医生这个职业很特殊,病人们希望上了年纪的医生给自己看病,觉得有经验,我尽力调整着自己的心态,可有时候我还是会觉得我白白地学了五年医学院,我得在这里呆着,直到自己的脸开始有皱纹,老起来。
  唐小宛一笑,那我怎么还是让你看病呢?
  所以你是个例外。叶文说,所以我爱上你了。
  玩笑话。唐小宛躲开叶文的眼睛,说,年轻人的观念会不同,你的情况并不太糟糕。
  其实我并不年轻,我已经很大了。叶文说,如果你觉得我比你还小,那你错了。
  在年纪上你比我大一些,可你确实什么都不懂,相信吗?唐小宛说。
  不。叶文微笑着摇头,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吃饭吧,你有想过我会拒绝你吗?那是很可能的事情,我拒绝了你,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当然,我是这么想的,如果你拒绝,那么我接下来我就去挂急诊,那么你还是要为我治疗,总之,我不会让你很好过的。
  女人就是这么恶毒。叶文大笑,忽然停了下来,凝视着唐小宛,神色异样,说,医生是一种特殊的行业,他的手指是职业化的,他并没有要给你他很温和的意思,他的手指是经过训练后的温和,但他未必会象善良地对待病人那样对待自己爱的女人,职业的指压和性爱中的手的爱抚是两回事,完全两回事……
  我得回去了。唐小宛故意抬手看表。的确很晚了。唐小宛又说,站起身,看了一眼窗外,外面是几棵香樟树,绿着,毫无特色。唐小宛忽然想见了李泉的面孔,重重地叹了口气。
  唐小宛拉开门,又回头看了一眼医生,叶文还坐着,一张阴郁的脸。
  唐小宛在走廊上快速地走,埋着头,因为眼泪把脸上的妆洗出了沟壑。

18

  我要你为我怀一个孩子,然后把这个孩子做掉,因为第一个孩子总是不聪明的,应该把不聪明的孩子做掉。李泉坐在餐桌前翻报纸,突然说。
  我根本就不想有孩子。唐小宛收拾碗筷,头也不抬。
  你必须要为我怀一次孕,应证我们的爱情,至少你也要怀一次孕。
  如果我怀了孕,我会把孩子生下来的。唐小宛冷冷地说。
  那倒不必。李泉说,第一胎总是会很笨,我们要生就要生第二胎,你明白吗?第二胎孩子总是很漂亮,又很聪明,所以怀第一次孕,最好还是要做掉。
  你各种手段使尽,就是为了要我怀孕,你和我结婚似乎也是为了要孩子,这个理由倒是冠冕堂皇,不过你越来越有病,你越来越象个无知的男人那样要求我这样,要求我那样。唐小宛恨恨地说。
  李泉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好,好,你变成这种样子了,你以前并不是这样,你完完全全地变了个人,现在的你简直令人难以理喻,你居然学会了用最刻薄最蛮横的话来伤害我。
  你用用脑子好不好,李泉,你也是个大人了,可你今天说出的话象孩子一样。
  你在逼我。李泉的眼睛锐利起来。
  是我逼你,还是你逼我。唐小宛说。
  我一直在照顾你,是想你过得快乐,这也是结婚时我给你的承诺,我不明白现在我们怎么成这样了,我做什么了,你要恨我。
  我并不恨你。可是,不要因为我依赖你,你就可以对我做任何事情,离开了你,我还是能活,我最大的错误就是不应该为了结婚辞职,我已经不象你的妻子了,倒象是你包养起来的小公馆。一切都不是我要的。
  这不是我要的结婚,我如果在结婚前知道结婚就是这样,我根本就不会结婚,我的心一直安分不下来,我想到处走,你明白吗?直到现在我还想出去。
  我要出去。
  如果我们的家庭允许我们谈一辈子恋爱,那我一定是和你继续地谈下去,而不是和你结婚,我痛恨婚姻。
  你不明白什么是婚姻。李泉镇静地说,我一直对自己说,再过段时间,你才会明白,那需要时间。可我现在知道了,这不是原因,原因只可能是你背叛了我们的爱情,其次才是婚姻。
  唐小宛开始哭,如果要说背叛,那就是我怀着罪恶感去迎合自己的丈夫。我根本就不想活下去,这么痛苦,我终于知道了世界上还有这么痛苦的事情。二十多年了,第一次背负了这么重的东西,我可以安慰自己,日子总是要过去的,可时间怎么那么漫长,让我绝望,我不想再痛苦下去了,我不知道自己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我一直对自己说,还是一死了之吧,为什么要这么痛苦。
  你在想这些,你究竟在想些什么。李泉痛苦地盯着女人,你什么都不和我说。
  我在想如果我们不能够给孩子什么,那么生他下来就是犯罪。
  李泉点了支烟,吸了一大口,说,你经常去医院,你是想知道自己有没有怀孕?你很紧张?怕自己怀孕?
  唐小宛不说话,站起来,往厨房走。
  李泉盯着她看,小宛你要干什么。
  唐小宛回头看了李泉一眼,平静地说,我收拾一下厨房。
  不,不是这样。李泉一把拉住唐小宛的手,你要去拿什么,你想拿什么。
  我只是去厨房,收拾一下。唐小宛强制住自己,声音在抖。
  不,我感觉得到,你要去做什么。李泉抓着唐小宛的手,死死地抓着,声调也变了,我和你一起过去,你执意要去厨房的话。
  你放开我。唐小宛歇斯底里大叫,眼泪早已经不流了,只有泪水爬过的痕迹,变了颜色,在皮肤上绷得很紧。
  放手。放手!唐小宛用力掰李泉的手,用了最大的力。
  李泉惊得把烟丢掉,急忙双手抱住了女人的腰。小宛你是想去拿一把刀吧,我看见过,你知道吗,有过几次,我看见你拿着我的剃须刀,你又把左手伸出来,看了很久,你看着自己的手腕,好象不认识自己的手腕一样,你的右手拿着剃刀,眼神都不对劲,我都看见了,我一直在担心,我偷偷换了电动剃刀。可在你去洗手间去厨房的时候我还是担心,我要跟在你身后,看着你做家务事,直到你离开那两个地方,我才能略微放松些。我的心总是悬在半空,不得安宁,我知道你会干出那种事,我了解你,我太了解你了,我比谁都要焦灼,我注意着你,不敢大声喘气,我的神经永远都是一根绷紧了的弦,我……
  我又不会杀你。唐小宛的脸象纸一张白,我拿到了刀,我也只会伤害我自己,我可以自由地处置我的身体,我有这个权利。
  小宛!李泉的声音突然嘶哑了,不是这样,小宛,不要,是我错,原谅我吧,你不要做傻事。李泉的眼泪象个女人那样汹涌地流淌,我再也不说什么怀孕了,我再也不会提那两个字眼了,我这样只是因为我实在太爱你了,我太爱你了,我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你原谅我吧。我最怕的是失去你,而不是其他。李泉语无伦次。
  唐小宛在那个瞬间彻底崩溃了。
  一切都混乱了,一切都乱了。
  唐小宛看着一团烧焦了的黑洞,那是李泉丢掉的烟头,落在第四张餐椅的座垫上,烫了个洞,还在燃烧,洞越来越大。你还爱我吗?唐小宛说,充满了对自己的仇恨。
  爱。李泉紧紧抱着女人,象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我永远都爱。

19

  奇怪的是你和你的丈夫有爱情,有性,你还要出去找情人,你和情人没有爱情,又没有性。那你在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叶文的额头变成暴怒了的紫红,唐小宛你要杀了我吗?你把我弄死你就高兴了?
  你疯掉了。唐小宛冷冷地看了叶文一眼,说,我为你说出了这样的话感到震惊。
  叶文苦笑,说,昨天下午有个女人打电话来,我不在,医院的同事接了电话,告诉她五点再打来,我一定在。我回来后不停地在纸上写时间,五点,五点,五点。可直到五点二十分,那个电话没有再来,但我知道是你,除了你没有第二个女人会给我电话了。我捱到很晚才下班,电话铃一直没有响,我一直看着那架电话机,我有了错觉,总觉得它响了,我心里非常慌乱,我想是你打电话来了,可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回到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只看了几眼,眼睛便疼。电话响了,忙不迭地去接,却是打错了的,坐回到沙发上,然后又是一直地等待,等待你会打电话来。你的电话是那样的折磨人,让我不安,心烦,我一直在等那个不存在的电话,坐立不安,沮丧,败坏,好象总有一桩事挂在心上,完成不了便一直惦着它。我甚至怕你别是出了什么意外,我为你隐隐地担心。九点,又有电话来,我正在看电视,急急忙忙地起来,跑到电话那里,抓起话筒。我冲着再次打错的话筒那头痛骂了一场,我失去了理智,我认为是这个总打错的电话伤害了我,我却没有想是你伤害了我。这就是爱吗,这样惦记着,我这样惦念着一个人,大概真的就是把她作为全部的依靠了,你呢?你并不在爱,只是因为你无聊,因为你的生活中没有一个男人,一个象我这么傻的男人……
  我没有给你打电话。唐小宛说,你一定弄错了,那不是我。
  你抛弃了我。叶文说,叹着气,脸象皱起来的树皮,无比丑陋。
  唐小宛气极。抛弃?我抛弃了你?你认为是抛弃吗?那你要我怎么做,你才满意,你现在只是在让我很不好过,我不好过你难道就高兴了吗,如果你真的爱我,你是希望我这样一直不好过下去吗。好,如果我说过,我爱你,那么就是我说谎了,可我从没有说过这句话。以前我不承认,我骗自己,我对我自己说我爱上你了,可是我一直在骗自己,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你现在把我们的关系弄得很简单,似乎我与你只是赤裸裸的交换而已,交换,但我并没有从你那里索取了什么,我只是在拿我自己的感情与你交换。唐小宛说,这也是我这一辈子做的最错的事情。
  你应该聪明一些,在两个男人之间,你应该处于游离的状态,游刃有余。那样才好。叶文说,眼睛有些悲凉,望着别处。
  我并不是在和你们做游戏。唐小宛瞪大了眼睛,你在教我怎么玩男人?
  看你现在怎么全身以退?叶文一笑,说,我是爱你的,你这个不守信用的女人。我只是用情的女人,而不是情场老手,象很多女人一样,把每一个男人都处理得圆满,即使另有所爱,也能把他们运用得很充分。你是一个聪明的男人,我爱便是爱,不爱便是不爱,我把结局交待清楚了,虽然都一样,但我败了。我和你不会有结局,你将来会有完美的生活,妻子,孩子,性,朋友,我不会在你身上留下一丝一点的痕迹,你为什么一定要逼我选择呢,这样逼迫我,看着我内疚,受苦,烦燥,付出代价。你哪里是爱我啊。哪里是爱啊。
  我也不想这样,我只想与你好好地相处下去,小宛,可是很多事情都由不得你,让你不能爱,不能恨,不能想,只能浑浑噩噩地过着,这样一直过下去。我不是个孩子,可以永远只和你交谈,阅读,风花雪月,那不是情人该做的事情,我再也不想这样下去了。
  叶文,你很焦虑,但我无法进入状态,我不会和你做爱。
  我不是在为和你上床讨价还价。
  我们都没有想过结果会这样,是吗?我们以为自己能够控制得住。唐小宛疲倦地闭上了眼睛。我们错了。

20

  夜半,唐小宛被急促的电话铃惊醒,唐小宛把手伸出去,拿过电话。喂,唐小宛说。电话那头吵吵闹闹的声音都听不分明,打电话的人好象站在一处有很多人的娱乐场所。小宛,他说。唐小宛吃了一惊,扭头看了一眼李泉,李泉熟睡着,翻了个身,又睡去了。唐小宛轻轻地起床,拿着电话去了洗手间,关了门,又仔细看了看门锁。
  怎么打电话来?唐小宛忍着气,轻声说。
  今天和几个同事约了出来玩。叶文说,喝得醉熏熏的,又嘻嘻笑了一通,说,小宛,你爱我吗?
  唐小宛一怔,平静地说,我不爱你。
  唐小宛没想到叶文会在电话那头哭起来。
  一个陌生的声音接过电话。你是叶文的女朋友吧,吃晚饭时叶文的情况就不大好,一直闷闷不乐的,是和你吵架了吧……
  您能答应我把他安全地送回家吗?唐小宛说。过了会儿,又说,让他不要想得太多,麻烦您了。
  陌生男子沉默了一会说,我会的,叶文是一个好同志。
  话筒有些吵杂,唐小宛听到叶文抢过了电话。你们都走开。叶文蛮横地对他的同事说。
  小宛,你为什么不爱我。叶文说。
  我不会在电话里解释我为什么不爱你,不爱也不会因为你的坚持而爱。好了,叶文,不要再打电话来了,早点回去吧。唐小宛说完,关掉了电话。
  唐小宛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那个女人头发散乱,眼睛里充满了郁闷,象一个年纪很大的妇女,皮肤都有些松弛了。唐小宛看了很长时间。
  唐小宛上床前又看了一眼李泉,李泉还睡着,姿势都没变。唐小宛缓慢地掀开毯子,躺了下来。
  你的身体怎么这么凉。李泉忽然说。

21

  末末的声音非常遥远,小宛,你来接我吗?我要回来了。
  什么?唐小宛把着话筒,一时间怔了。
  我能够回来真是万幸。末末说。我终于能够回来了。

22

  现在唱机里放的什么?末末说,打了个喷嚏。
  不知道。唐小宛摇头,我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嘴里在嘟哝什么。
  末末又打了个喷嚏,说,有人想我了,而且非常想,可一定不是我的阿根廷情人,他有老婆孩子,家庭美满,如果说他的感情平均地分给了老婆孩子,还有剩的给我,谁他妈会相信?即使是剩的。我被戏弄了。末末平静地说,再精明的女人也被戏弄了,女人还是要自立的好,什么都有了,名声,钱,臭男人的感情也不会看得太重要了,还是要为自己活,除了自己谁会可怜你照顾你真正为你着想呢。
  当然,当然要自立。唐小宛应对。
  末末满意地点头,男人孩子,都会牵扯住你生活的轨迹,让你不得不去做一个平庸女人,如果是心甘情愿的,男人又一心一意地待你,从侍弄家庭和孩子里寻到了趣味和满足,那才是值得的,如果他又不把你看得重要,把你当黄脸婆了,你还苦苦地为他守什么呢?无论如何都是女人的错,从古到今,几千年了,是这样,一直这样下去。
  对,非常对。唐小宛喝了一口啤酒,说,那你现在回来做什么呢,酒吧又被你卖掉了。
  我做什么?末末瞪着眼睛,我现在倒是很想出去找一条狗。
  什么?
  坐在这儿等你的时候我看了张报纸。头版广告如下:我宠爱爱,体毛金黄,大眼睛,灵俐活泼,昨日晚于锦绣花苑走失,目击及提供信息者,重重重谢,无工作者可解决上岗。另附爱爱写真照一张。注意,无工作者可解决上岗。
  哈哈。唐小宛响亮地笑了一声,锦绣花苑一定都挤满了下岗工人,每个人都出去找那条大眼睛狗了。
  末末脸色一变,唐小宛你说这话真恶心,你倒轻松,每天都有米吃,如果都象你们机关一样,吃得好住得好,薪水有保证,奖金也不低,又有各种各样节前年前分发的东西,一杯茶一张报纸的清闲,谁他妈还要出去找一条死狗啊。
  唐小宛一怔,低声说,末末你也知道的,我早已经辞职了,李泉也不是机关里的男人,他为他那摊烂公司忙得人不象人鬼不象鬼,我们活得也不轻松。
  我又不是针对你。末末别过脸,咬牙说,可那条狗一定是被放到高压锅里煮熟了。
  什么?
  我痛恨那条狗,痛恨极了。
  唐小宛没说话,沉默了一会儿。
  你的阿根廷男人毁了一个女人的一辈子,你完全变了个人。
  我变了吗?末末勉强露出一丝笑,我比你坚强得多了,我一直在考虑你的问题。
  我有什么问题,我很好。
  还记得我去阿根廷前吗,你问过我,有过和男人做爱的时候突然忘记掉他的名字吗?尽管你很爱他。其实,这种现象很普遍,它叫做过渡性全面失忆症。
  唐小宛埋住头笑。
  他妈的,就象阳萎一样,它现在居然又叫做勃起机能障碍。末末又说。
  唐小宛忍住笑,说,我的问题不是这样,你记错了,那很不同,我是这么问的,末末,你有过和男人做爱的时候却想着别的事情吗?
  是吗?末末惊愕地望着唐小宛。
  它们是两个问题,绝然不同,我的问题是我很爱我的丈夫,可我一丁点儿也不想和他做爱,每次我都象被撕裂了那样痛疼,我的思维出去了,我想着别的事情,痛疼才会减轻,可到最后这成为了习惯。
  你的身体有病。末末坚决地说。
  我身体没病,我都查过了。
  我也曾经这么认为,我以前一直以为你的脑子有病,可我们一直在一起,我看着你健康地成长,谈恋爱,发表言论,一切都是很正常的,于是我现在怀疑是你的身体有病,可能你患了某种炎症,因为痛疼,痛疼越来越强烈,每一次都不能缓解,所以你开始厌恶你的丈夫,即使你曾经爱着他。
  算了吧。唐小宛摆手。
  这样。末末想起什么似的,你应该找个情人。
  过去倒有个情人。唐小宛说,可一切都结束了,很短暂,我甚至没有让他吻过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经常会想起李泉,就会不安,焦灼,觉得欠了李泉的。
  你为什么不和你的情人做爱呢,也许会好,他们非常不同,男人和男人都是不一样的。
  我会认为我背叛了李泉。
  其实你已经背叛李泉了,并不是一定要实质性地做了,你才是做了,背叛了丈夫,你已经不纯洁了,即使你只是想一想,在情感上,你已经和你的情人做爱了。
  所有男人的目光都在大街上操女人,我为什么不到街上去,因为我怕被他们的目光强奸了。
  闭嘴。唐小宛按住自己的额头,痛苦,末末你变态了。
  他妈的,我很好,这是真的,每一个男人都不纯洁,当然,每一个男人,他们都是那样。
  听明白了吗,你已经背叛了你的丈夫,做不做都只是形式。
  哈,你摆出这种样子,难道不是要让人强奸你吗,没有强奸,世界上所有的强奸都是通奸,你知道吗,强奸是因为女人勾引了男人,首先就是女人不道德,为什么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被强奸呢,因为只有你找操。
  闭嘴。唐小宛把水杯里的冰水全部都抡了出去。水珠从末末的脸上滚下来,沿着胸,手臂,腿,滑到了地板上。
  末末突然哭了。

23

  唐小宛挽着李泉在钟楼广场慢慢地散步,旁人看他们,就会想,他们是多么相爱的一对啊。
  一个卖地图的矮男人,迫切地把手伸到唐小宛的跟前,地图,小姐,买一幅世界地图吧。
  唐小宛吃了一惊,眼睛盯着那只伸到鼻子底下的手,突然高声尖叫,滚,你给我滚,滚开。
  卖地图的男人也吃了一惊,抖着,嘀咕着,受了伤似地转身跑了。
  李泉迷惑不解地看了一眼卖地图男人的背影,又低头看身边的妻子。怎么了,小宛,没什么呀,只是一个卖地图的,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可他靠我这么近,他的脏手差一点就要碰到我的胸了。
  可他并没有碰到你啊,为什么呢,你歇斯底里地发作,我也吓了一跳。
  唐小宛恨恨地看了丈夫一眼,手冰凉着,慢慢地就放开了他,一扭头,丢下他独自走出去了。
  小宛,我明白的,你不让别人靠近你,是吧。李泉跟在后面,连忙说。
  唐小宛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
  李泉四处看了看,只觉得有很多惊异的眼睛望着他,尴尬地笑了笑。

24

  唐小宛从来也没有这么恐慌过,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泉出差回来,在卫生间洗澡,唐小宛看着李泉的东西,箱包放在地板上,外衣挂在衣架上,似乎没有什么不妥。
  可唐小宛只觉得恐慌。
  我从来也没有碰过你的口袋,让我搜一搜好吗?唐小宛站在客厅里,冲着卫生间大声说。
  什么?李泉在水里面含含糊糊地问。
  我要搜一搜你的口袋,只一回。唐小宛走到卫生间的门口处,隔着玻璃门说。
  好,好。李泉说,你尽管搜好了,不过没什么的。嘻嘻笑着。
  唐小宛在李泉的裤兜里发现了一张纸条,画着一串数字,是一只手提电话的号码,那些数字很纤细,也很美,象女人的字迹。
  唐小宛看了会儿,把纸条夹进了李泉的笔记本,又走到卫生间的门口处,开了玻璃门说,李泉,我从来没有去过你的公司,可是,你的女秘书是短头发的,是吗?
  李泉坐在浴缸里,奇怪地看了唐小宛一眼,不是,她头发很长,可是,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唐小宛平着脸说,关上门,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没什么,没什么。我倒希望你的女秘书和你做爱。唐小宛对自己说,那会比我好得多,尽管我这么爱你,不让别的女人碰你。
  充满了痛恨和矛盾。

25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有很多人在看着我,凝视着我,观察着我,使我不能放松。
  没有人看你,你又在胡思乱想了。
  有。他们很诡秘,你不知道他们是谁,也看不见他们的面孔,可是第二天早上他们就会出现,他们站在大街上用眼睛瞥你,议论你,嘲笑你。那些目光和语言会把你的衣服都扒光,让你死。我做过这样的梦,很多次,我都做这样的梦。我站在大街上,有很多人围观我,他们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只有我,我什么都没有穿,我在受到了注视以后才意识到这一点,我感到了羞耻,在梦里我羞耻了,于是我拼命想找些什么来遮住自己的身体,可我什么也找不到,一丝布片也没有,我赤身裸体,站在大庭广众之下,我蜷缩起来,身体越来越小,我想让他们看不见我,可不管我怎么做,他们都看着我,凝视着我。
  小宛,你放松些,你太紧张了。
  就象现在这样,我们什么都没有穿,他们就在上面在下面在四面看着我们,你不担心被他们看到吗?
  可是这世界上每一分钟都有男人和女人在做爱,他们顾得上看吗?
  他们象神一样,什么都看得见。
  他们?是神?还是人?还是你自己?也许只是你自己在看自己,你一直看了自己20多年,这就是你的精神负担,一直负担了20多年。李泉说,你都没有意识到。
  李泉……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离开拉斯维加斯》这部电影吗?我居然为了那部蹩脚的文艺片流眼泪,因为那个漂亮的妓女坐在浴池里流血,我在想,她这么悲伤,身体在流血,唯一爱的男人又在痛苦中死去,她穿着闪光的皮短裤,浓妆艳抹,扭动着屁股在拉斯维加斯的大街上走,她为什么要过这样的生活呢,已经没有男人再爱她了,已经生不如死了,以后她要怎么过呢,或者继续着这种生不如死的生活,和死去的男人一样,彻彻底底,从骨头里烂出来的颓废……
  酒鬼和妓女,再也没有比这两个更低下更不配活着的男人和女人了,也许他们只配去死,去流血,可我忘不了她的脸,没有一张脸比她的脸更郁闷,更美……
  李泉要是我告诉你我突然出来了,你相信吗?
  什么?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男人疲倦极了地望着女人,你先是痴人说梦了一通,然后开始诉说你两年前看的那部美国烂片,接下来你又要干什么。
  李泉,我希望以后的每一天都象今天这样好。幸福的女人说。
  你喝酒了吗?惊异的男人说。
  没有,我从来不喝酒,我刚刚才知道了什么是幸福。

26

  唐小宛躺着,听着卫生间里浴缸放水的声音,身体才开始松驰,抓过电话给末末打电话。
  末末,还生我的气吗?
  嗯。
  末末,新Bar开始了吗?
  嗯。
  末末……
  李泉又出什么事了?末末在那头迷迷糊糊地应付,你在半夜三更打电话来害我。
  李泉很好,他说他每天都在过节。
  什么?末末的声音清楚起来,倒也怪,他什么时候日子好过过?
  很多事情,有时候就只在一念之间。唐小宛回答。

27

  很糟糕,请你吃饭是要告诉你我怀孕了。唐小宛说。
  哈。末末笑,我的脑子里立即出现了你肚皮隆起的样子,很丑陋。
  怎么你会有这种感觉?唐小宛皱眉。
  你不是最怕怀孕吗?以前你象庆祝生日一样庆祝自己没有怀孕。
  可现在不同了,什么都改变了,我也觉得意外,可又在意料中,也许这个孩子会改变一切的。唐小宛移动手中的啤酒杯,我要生下来吗?有时候我想我什么都不能给这个孩子,我会欠这个孩子的。
  末末摇头,当然你要生下来,即使你和你的丈夫没有血缘,也没有爱了,可你和孩子有血缘。明白吗?小宛。你给孩子生命,就是给他一切了。

28

  唐小宛看着自己的肚子,似乎和平常的肚子没什么不同,可里面果真有了一个孩子,只两个月大,还做不出什么动静。
  一个小东西,好象在轻缓地呼吸着,他一定聪明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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