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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一连串的日子过去了。秋去冬来,严寒的季节又在逝去。全国形势的急骤变化,在集中营的斗争里,也明显地反映出来。不屈的人们满怀信心,愈斗愈勇;而敌人的士气,却在继续衰落。
  早上,刘思扬倚在敞开着的牢门边,怀着对新春的向往,凝神远望。墙头上,一群吱吱叫着的麻雀,扑过电网,飞向远方……几个特务,正在楼边的走廊上安装电线,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他看见,在放风场上,每一双眼睛放着亮,每一个脸颊发着光彩。地坝中,迈着轻快的脚步散步的人,和那边孙明霞头上鲜红的发结,满面的笑容,都感染着他,使他心里涌现出奔腾起伏的激情。
  “你又在做诗?”
  刘思扬的思潮被打断了。
  “该我们放风了。”余新江喊着,跨出牢门,顺手抓住刘思扬的手臂:“走呀,老刘!”
  每个敞开的风门边,都聚集着三五个笑逐颜开的伙伴,人们的心境,正像这迎春的早晨一样爽朗。
  走进厕所,他们劈头看见几个早该收风了的楼五室的人,还蹲在便坑上轻声谈话,就笑着问道:“你们还没有回去?”
  “找到窍门啦!”
  大家都笑了。牢门白天不上锁,上厕所可以超过放风的时间,这都是绝食斗争以后出现的新事。不过,近些日子以来,也许是由于战局急转直下的关系,特务的看管似乎更松懈了些。猩猩还假惺惺地到处问好,说要给牢房增装电灯……“你们谈吧,我帮你们放哨。”刘思扬说了一声,便站到厕所外边去了。
  “我们楼五室,昨天关进了个新战友。他是在贵阳被捕的,带来了许多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他在二处看到了报纸!”
  “报上有啥好消息?”
  “他看到的东西,都写出来了。刚送到楼六室。”说话的人故意卖弄关子,“等一会,你们会看到的。”偏偏这候时,门外传来了刘思扬的咳嗽声。大家明白,准是看守特务来了。
  “你先谈点呀!”余新江急切地要求。
  楼五室的人,站了起来,朝门外扫了一眼,匆忙地回答:“解放军要渡长江了!”
  门外特务的脚步声,已经听得清了。说话的人扮了一个鬼脸,不慌不忙地走出去。余新江心里很气恼:早不来,迟不来,刚刚把好消息给打断了。他瞟了一下狗熊正在张望的背影,没好气地骂道:“好狗不挡路!哪个死在门口把太阳都挡完了?”
  狗熊回头一看,是余新江,便装作没有听见,缓缓地溜开了。渣滓洞的特务都知道,在绝食斗争中当过“代表”的这个工人,是不好惹的。
  胜利,即将到来的胜利,使得人人兴奋,心情更加急切。余新江拖着刘思扬一口气跑到牢房后面的水坑边,捧起清泉,洗了个凉爽的冷水脸。过去的小坑,现在扩大了,用石头砌成简单的蓄水池,供作盥洗之用。找水喝的日子,早已过去,现在每天都有开水供应,吃饭也有了点蔬菜。
  放风回来了,余新江更显得精力旺盛。他一进门,便看见比他先回来的刘思扬用不曾有过的惊喜神情,向他点头,预示着非同寻常的喜讯。黑压压一屋人都拥在丁长发身边。“静点嘛!”丁长发张开嘴,露出焦黄的牙齿,泥巴烟斗不住地在嘴角上跳动。“我来报告三条重要消息……”
  他拿着从楼六室传过来的几张纸,眼光朝牢门外一扫。“站个人到门边,看住特务。”然后才不慌不忙地竖起了食指说:
  “第一条,辽沈战役胜利结束,歼敌四十七万。攻克长春、沈阳、锦州,东北全部解放!详细情形都写得有,我说完了大家自己来看……”
  “打得好!好!”欢呼声从人丛中突然爆发了出来,每个人都止不住心头的激动。
  “第二条,淮海战役捷报频传。击毙蒋匪兵团司令黄伯韬,活捉兵团司令黄维,歼灭孙元良兵团。人民解放军马上就要进抵长江北岸,渡江解放全国了!”
  “万岁!万岁!”
  又一阵欢呼的声浪。
  “第三条,国民党重放和谈空气……”
  “和谈个屁,打进南京再说!”
  “我看,反动派大势已去,我们马上就要自由了。”“你才性急咧。”丁长发把烟斗一咬:“和谈,和谈?这里面定有名堂!”
  这时,楼上楼下,对面的女室,几乎所有的牢房,都传来阵阵热烈的狂欢声浪,特务被吓得销声匿迹了。“最多再打一年,把反动派全部吃掉,中国人民就完全解放了。”余新江兴奋地把话一转,“老丁,我们把楼五室写来的消息,送给老许。”他怕许云峰独自一人不知道胜利的喜讯,急切地对丁长发说。
  “别忙,猩猩正在和老许说话。”
  “猩猩在隔壁?什么事?”
  “谁知道?”丁长发眼珠一转:“总没得好事。”“这么好的消息,”刘思扬心情激动地说:“该庆祝一下才对。”
  “是呀!是呀!”大家应和着。
  “是个好主意!”老大哥微笑地望着大家的面孔。“今天是二十几?”
  “十二月二十九。”
  “可以筹备一下,过一个热闹年。”
  一听老大哥的话,胜利狂欢的念头,立刻涌上每个人的心头。可是,该怎样来庆祝这胜利的新年呢?这时,牢门边有人咳嗽一声,大家回头看去,猩猩正从楼八室出来,快步走过牢门,脸上带着谄笑。过了一会,猩猩谄媚的声音,就从地坝中传来:
  “诸位!请雅静一下,我有重要事情宣布。”
  “瞧,猩猩又搞什么鬼?”
  “听听他说些什么。”
  “刚才,接到徐处长手谕:政府准备停止戡乱,弃战言和,所有政治犯自应优待。这件事,兄弟刚才已经奉告了许云峰先生。过去,本所工作,诸多缺陷,兄弟十分痛心。为了改善诸位的生活,根据处长命令,宣布如下:第一,新年期间,优待每人四两肉,半盒香烟,二两酒……”
  “谁稀罕这一套?他妈的打了败仗,还有脸来讨饶!”余新江身边一个人鄙弃地骂了一句。
  “第二……”猩猩的声音变得更加委婉:“新年期中,全天放风,一律不关门上锁……每间牢房,马上增装电灯……”
  猩猩还唠唠叨叨地说着什么,没有人再耐烦听了。
  “刚才猩猩找老许,也是说这些?”刘思扬揣测着。
  “为什么他要先通知老许?”余新江感到不解。“我看是绝食斗争把猩猩搞怕了。”人丛中一个声音判断着:“狗熊见着老刘和小余,不也是吓得打抖?”
  “问题不那么简单,我想还是看一看,再下结论。”“依我说,我们是沾了解放军打胜仗的光!”
  大家纷纷议论着,老大哥习惯地伸手摸摸痣胡。“老丁刚才说得对,里面还有点文章……”
  话里的含义是什么,老大哥没有进一步解释,可是听得出来,他的心里,似乎盘算着什么事情。
  “先不管敌人想干什么。”老大哥话题一转,说道:“过新年,大家来做副春联吧。”
  说起过年,在牢门上贴对联,大家当然赞成。可是一讨论,大家觉得这里的对联,很不好做:又要精彩中肯,一针见血,发人深省,又要适当地含蓄:要同志们一看就懂,又要特务看不全懂,或者根本看不懂。原则定了,大家就动脑筋想起来。
  “我提议,老刘先做一副。”是谁出了个主意。“老大哥给大家出的题,怎么要我先做呀!”
  “你是诗人嘛!”
  大家都笑了,刘思扬皱皱眉头,一时选不着适当的辞藻。“我不会客套。”余新江直爽地放开喉咙说:“两个天窗出气,一扇风门伸头!”
  余新江的话还未落音,就把人们惹笑了。
  “简直不像副对联。”
  “嘿嘿,我说要得。这副对联,还有点道理嘞!”丁长发点头赞同。
  “倒是别开生面。”刘思扬也同意了:“可惜差一幅横额。”“我来做个横额。”丁长发不慌不忙地把烟斗拿到手上,比画着:“四个大字:乐在其中!”
  “哈哈哈……”全室哄堂大笑。
  “这才叫苦中作乐嘛!”丁长发张开大口,露出焦黄的牙齿,一边笑,一边解释。
  “乐在其中!那你为啥子打监逃跑了十几回?”有人笑着反问。丁长发并不隐瞒他的某些经历,在川西一带的农民中,提起丁大哥的名字,谁都熟悉。他这次入狱,是农民武装起义时,在指挥战斗中受了重伤才被捕的。丁长发笑嘻嘻地回答道:
  “不跑要砍脑壳嘛!”
  “你现在为啥子又不跑?”
  “乡场上,县份头,坐监和渣滓洞不同。”丁长发嘿嘿地笑着:“墙一推就倒了,郎个不跑?哪像渣滓洞,窗子上钉的都是铁条条!”
  “你不是说过,弄点黄烟点燃,放在脚镣上,用竹管吹一阵,铁就烧脆了,半夜里敲断脚镣就开跑!”又有人引用着丁长发自己讲过的话来反问他:“铁镣和铁窗,都是铁做的嘛!”“对呀!”刘思扬也插嘴笑道:“猩猩不是还要发烟给你吗?”
  “这里要想跑——”丁长发把空烟斗在空中一划:“除非大家来个一、二、三……”他暗示了一个动作,便把烟斗爱惜地含进口里,大笑起来:“这一回,干瘾过完了,该我的烟斗打牙祭咯!”
  大家又禁不住笑了起来:“一根空烟斗,含了一年多,现在苦出了头”
  “我早就晓得有这一天嘛!”
  人们笑得紧按着肚皮,喘不过气了……对联决定以后,大家又商量了一阵,主张发动各室互相赠送礼品作为纪念。老大哥想了一下,也同意了这个主意。余新江道:“依我说,应该给那些表现最坚强的同志,象老许、江姐他们,送点最有意义的礼物。”
  “什么礼物?”人们追问着。
  余新江手心上捧出一颗胶牙刷柄刻制成的小红星,递给了老大哥,这是他用一双灵巧的工人的手做出来的。“你看,红星怎么样?”
  同志们都嚷了起来:“小余,给我一颗,你做了多少?”“十颗。”
  “太少了,太少了!”大家评论着,“最好一人一颗。谁不该发一颗呀?”
  “发都该发,就是材料太少,时间不够,做不出来。”“大家都来做嘛!小余,把材料都拿出来,还来得及咧!”
  丁长发说罢,伸手从楼板上,硬拔出一根铁钉,笑道:“我来磨把刻红星的雕刀。”
  老大哥也笑了。后来,他悄悄地找了几个人商量了一阵,下午放风的时候,楼七室建议的新年联欢计划和有关的布置,传遍了每一间牢房。
  期待中的日子,一转眼就来到了。
  元旦那天早上,天还未亮,女室一带头,每一间牢房同时响应,象一阵闪电,爆发了洪亮的歌声。人们纵情高歌,唱完一支又一支。
  新年大联欢开始了。
  唱歌是第一个节目。第二个节目是交换礼品。每间牢房,每个人都准备着礼物,送给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战友,作为联欢的纪念品。最多的礼物是“贺年片”,那是用小块的草纸作成的,上面用红药水画上鲜红的五角星,或者镰刀锤子,写上几句互相鼓励的话。楼七室经过昼夜赶工,刻出了一百多颗红的、黄的、晶亮的五角星,分送给各个牢房的同志。女室送给各室的,是一幅幅绣了字的锦旗,那些彩色的线,是从她们的袜子上拆下来的……接着,第三个节目开始了。每间牢房的人,都在门口贴春联。所有的春联,都是用草纸接连起来做成的。所有的春联,都不是一个人写的,同一个字,有着老年人苍劲的笔法,也有着“孩儿体”弯弯曲曲的笔迹。女室里,江姐捏着监狱之花的小手,也写了几笔。所有的对联,都洋溢着革命的乐观精神……
  女牢的对联写的是:
  洞中才数月
  世上已千年
  大家心里明白:几千年的封建王朝正在崩溃,人民当家作主的时代就要到来,“世上已千年”,还形容不了翻天覆地的革命形势的迅速发展咧!
  她们还在牢门上贴了一张横额:“扭转乾坤”。
  猩猩也许看不懂,也许看懂了又不敢承认,居然妄加评论道:“这对联倒有些修仙炼道的味了。”
  楼一室的对联更写得妙:歌乐山下悟道
  渣滓洞中参禅
  横额是:“极乐世界”。
  大家心里明白:这里悟的是革命之道,参的是马克思列宁主义之禅!“极乐世界”,正是写的人们掌握了革命真理的心境……
  猩猩挑起了眉梢,玩味了一会,只好说:“真有点仙风道骨!”
  楼二室的对联写得十分优美看洞中依然旧景
  望窗外已是新春
  横额是:“苦尽甜来”。
  楼三室的对联,引用了古人的诗句:满园春色关不住
  一枝红杏出墙头
  横额是:“大地春回”。
  一幅幅的春联,全洋溢着这样乐观、诙谐的情趣。猩猩来到楼七室门前站定了。慢吞吞地读着:“两个天窗——出气;一扇风门——伸头。”挑剔的眼光,在横额“乐在其中”四个大字上凝固起来。不待他说话,余新江便问道:“喂,这像不像渣滓洞的生活?”
  “生活?生活当然……”猩猩犹豫着,“不过,乐在其中,那个乐字总有点刺眼。”
  “嘿,改成‘苦’字,‘苦在其中’,你看要得不?”丁长发笑着追问。
  猩猩装做没有听见,溜走了。
  表演节目的时间快到了,大家一拥而出,享受这自由而愉快的时刻。这个时刻,正是党的胜利,人民解放军的节节前进,给他们赢来的。
  高墙上新增加一排机枪,算是特务对新年联欢活动的“祝贺”。可是,猩猩和猫头鹰,这时阴险地躲进了办公室,关上了门。
  余新江一出牢房,就满杯热情地望着楼八室。他没有跑过去找老许。因为老大哥叮咛过他,在胜利形势下,要谨慎小心,不要让敌人发觉自己的活动。他只见黑压压的人群,不断地朝老许那儿涌去。每间牢房出来的人,都以热情而关切的目光,投向许云峰同志。许云峰早就站出门外,脸上闪着明朗的光彩。
  “老许!”远处传来梯下的战友的呼唤。
  “你好呵!老许。”又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女牢飞了过来。“老许,老许,你好!”
  阵阵声浪,从四面八方飞传过来,像电流一样,激动着每个人敬仰的心。
  楼八室门口,人潮拥来拥去,个个笑逐颜开。老许从人丛中,挤到楼上的栏杆边,脚上的铁镣,当啷当啷作响。“同志们,新年好!”迎着朝阳的耀眼金光,许云峰扶着楼栏杆,向大家招手致意。
  “啊,新年好!老许……”
  “许云峰同志,我们给你拜年!”
  又是一阵人声鼎沸的热潮。老许把双手拱在胸前,又把抱拳的手,高高举起,频频摇动着。
  “给同志们拜年,拜年!”
  这时,不知是谁,找了一个破铜盆,镗——镗——敲响了,联欢的表演节目就要开始。喧腾的人声。镗镗的锣声,混在一起,在空中久久地回响。许云峰又举起手来,招呼着:“节目开始了,请大家都看表演。”
  被他的声音激起的锣声,急促地响了一阵,楼一室的节目出场了。
  几个戴着脚镣的同志,在往常放风的地坝中间扭起秧歌。沉重的铁镣,撞击得叮当作响,成了节奏强烈的伴奏。欢乐的歌舞里,充满了对黑暗势力的轻蔑。看啊,还有什么节目比得上这种顽强而鲜明的高歌漫舞!
  许云峰明亮的脸上,充满了喜悦,他高举双手,用力鼓掌。一阵掌声,从楼上楼下响起,轰动着那块窄小的地坝。
  狂热的掌声,送走了一间牢房的节目,又迎来另一间牢房的表演。人潮卷来卷去,地坝变成了绝妙的露天舞台。余新江完全被热烈的活动吸引住了,没有留意到一只温暖的手,落在他的肩头。
  “小余,你好!”
  余新江回过头,禁不住激动地叫了:“老许!你好。”
  两对眼睛热烈地互相顾盼着。虽然彼此同关在一层楼上,甚至近在隔壁,天天都能朝夕相望,秘密往来,却一直没有机会这样公开而自由地聚在一起。余新江心里有说不完的话,但是眼角瞧着楼栏杆附近新装的电线,他忽然闷声不响。
  在阵阵叫好声中,他们并肩靠在楼栏杆边。老许把手臂搭在余新江的肩上,让他靠在自己胸前。
  “小余,你怎么不讲话?”
  余新江用眼角轻轻示意新装的电线,声音压得低低的:“特务到处都装了录音机。”
  老许笑了。“录音机已经不灵了。”他举起两根手指轻轻掐了一下,表示电线已被拉断。
  余新江会心地笑起来,眼里射出惊喜的光芒,立刻毫不迟疑地说道:
  “老许,你看对面的山……山那边就是嘉陵江。左边,是磁器口,再往左,冒烟的地方,是工厂的烟囱……”“对,钢铁厂。”
  “地形我很熟,钢铁厂里有党。”余新江的声音很低。“你到了厂里,再从嘉陵江过河……”
  许云峰笑了笑,在余新江耳边轻轻地说:“你看,山上的碉堡,暗哨,边沿地带还围着几层电网。中美合作所,从来没有人跑出去过。”
  “现在机会很好。晚上锁门很晚。我们大家都帮助你……”余新江还是固执地望着许云峰。“你在这里多危险!”“暂时,还很安全。”许云峰自信地分析着。“敌人搞和平攻势,当前要公开杀我,他们不敢;秘密处决,他们一时还‘舍不得’……”
  说到这里,许云峰再次笑了。他知道,敌人日夜注意他的行动,根本没有脱险的可能,而且冒险越狱,反而会打草惊蛇,招致同志们的牺牲。他低声告诉余新江道:“敌人不会让我久住渣滓洞的。”
  “为什么?”
  “象我现在的情况,和几百人在一起,敌人能放心么?”许云峰说着,轻轻地拍拍余新江的肩头。“今天的太阳真好。小余,你看,同志们多么高兴。”
  楼下四室的“报幕员”正在用北京话宣布:“我们的节目是歌舞表演。表演开始!”只见铁门哗啦一开,一连串的人影,打着空心筋斗,翻了出来,博得同志们齐声喝彩。接着,几个人聚集拢来,站成一个圆圈,又有几个人爬上去站在他们肩上,又有人再爬上去……一层、两层、三层……他们在叠罗汉。最上边站着一个人,满脸兴奋的微笑,站得比集中营的高墙、电网更高,手里拿着一面红纸做的鲜艳的红旗,遥望着远处的云山。歌声在周围渐渐升起:一杆红旗哗啦啦地飘。
  一心要把
  革命闹;
  盒子枪、土枪,
  卡啦啦地响,
  打倒那劣绅和土豪!
  …………
  这正是黑牢外面的游击队员最爱唱的歌。
  “象征性的节目。”有人轻轻地说。
  “是呵,好极了!瞧,他们的罗汉叠得真高!”“好呵,好呵!再来一个!”掌声像炸雷一样,久久不息。
  被掌声惊动的特务,厚着脸皮向地坝走来;一看到这样精彩的表演,也糊里糊涂地鼓起掌来叫好。只有阴险狠毒的猩猩,再也不肯露面了。
  “这些节目,准备得真好。”许云峰高兴地对余新江说:“追悼会是一次检阅,今天又是一次。这是检阅,也是演习。”看到这些,老许心里十分高兴,他相信,只要地下党和监狱里的党组织建立起联系,这里的斗争,一定可以得到更好的开展。因此,他轻声地问余新江:“口号已经转告有关的同志了吗?”
  “你是说和地下党联络的秘密口号?老大哥已经通知了各小组长。江姐她们也都知道了。”
  许云峰放心地点点头,正要再说话,一阵叫好声和鼓掌声打断了他。这时,女牢的战友们全体出场了,预示着一个更精彩的节目。
  她们披着漂亮的舞蹈服装,绣花被面暂时变成了舞衣,闪着大红大绿的丝光,十分优美好看。江姐也出来了,走在扶着手杖的李青竹旁边。江姐穿着整洁的蓝旗袍,上身罩着红绒线衣,苍白的脸上,带着兴奋的微笑,透出了淡淡的红润。瘦削的两颊,显示着考验留下的痕迹。可是,衰弱的身体,丝毫无损她庄重乐观的神情。她把“监狱之花”,紧紧抱在怀里。“江姐出来了!”
  “江姐!江姐!”
  人们一阵欢呼,像迎接胜利者的凯旋。
  许云峰也招着手,向江姐致意。余新江更是热烈鼓掌,欢呼着,迎接着刑伤平复以来,江姐第一次与战友们的见面。地坝里,立刻变成了狂欢的海洋。
  许云峰带着微微含笑的神情,参加了人们的欢乐。同时,他还想利用这有限的时机,告诉余新江更多的事情。被捕的时候,在那瞬息之间李敬原说“我们一定设法和你取联系。”这句重要的话,和老李当时的神情,使他几个月来,从未忘怀。他过去听老李说过,很久以前,地下党市委就准备通过内线,安插一些同志到敌人里面工作。如果这项工作仍像原来考虑的那样顺利进行着,现在应该是可能联系上的时刻了。
  想着这些,许云峰心里充满了希望。他确信党对失去自由的战友,怀着深切的关怀。因此,他对未来,对囚禁中的战友们的前途,充满了坚定的信念。
  一阵掌声,冲击着许云峰的思绪,地坝里,女同志们绕场一周之后,跳起了秧歌舞。彩色的舞衣,飞舞着,十分耀眼。在一片叫好声中,余新江在许云峰身边跟着大家鼓掌呐喊。
  朗朗的笑声中,夹杂着一声嘲笑:“在国民党统治区里,敢跳秧歌舞?谨防上黑名单,抓走!”
  又一个人忍不住笑道:“那倒不一定。国民党统治区也有‘自由’的地方,不是吗?集中营里,可以自由自在地大跳秧歌舞!”
  “哈哈哈……”
  一边扭着秧歌,女同志们又齐声唱起歌来:正月里来是新春,赶着猪羊出了门,
  猪呀,羊呀,
  送到哪里去?
  ——送给那英勇的解放军……那些想看女共产党员表演节目的特务,这时吓得脸色铁青,立刻在高墙电网上面,移动机枪,枪口瞄准着欢乐的人群。
  有人笑道:“瞄准有什么用?蒋介石忙着喊停战,没工夫下命令开枪。”
  又有人笑道:“真有意思,这里又可以唱歌,又可以跳舞。
  开联欢会,还有人架上机枪,保卫我们的安全咧!”“哈哈哈哈!”
  “监狱之花”偎在江姐怀里,咧开笑脸,向长辈们甜笑。“哈哈哈哈!”人们朗声大笑,迎接着一九四九年胜利的春天。
  “老许!”余新江刚看完女室的表演,兴奋地望着许云峰。看见老许略带沉思的脸色,便轻轻问道:“你在担心地下党和我们联系不上?”
  “不,”许云峰摇摇头。“前天新来了一批看守人员,你们发觉了吗?”
  余新江点了点头。“地下党和我们联系,确实太困难了……”
  “困难难不住共产党员。”
  许云峰渐渐舒开眉头,在热烈的群众欢呼声中,低声告诉余新江:“我在考虑,想把我对斗争的估计,告诉同志们。”“哦!”随着老许眉头的舒展,余新江也放开了胸怀,“你说吧,老许,我记着。”
  “楼五室写来的消息我看了。今天早上,猩猩又来找我,特地送来一张报纸——蒋介石的求和文告。蒋介石提出了保存伪宪法,确实保障反动军队等条件,作为和谈停战的基础。仅仅从保障他的军队这一点,就足以说明,蒋介石要求和平,只是为了苟延残喘,卷土重来。”
  “我们也讨论了,敌人放出和平空气,完全是缓兵之计。”“党中央和毛主席一定会粉碎敌人的政治阴谋,把解放战争进行到底。”停了一下,老许又说道:“值得注意的是,当前特务对我们的策略,也采取了新的手法:明松暗紧。”“明松暗紧?”余新江轻声地问。
  “你仔细想想,现在敌人不正是采取两面手段对付我们吗?”许云峰扼要地解释道:“明—套,公开示弱,宣布优待、开门,一再故意讨好;暗一套,妄想利用我们的麻痹,千方百计寻找狱中党组织秘密活动的线索……”
  余新江静听着,随着老许的话,他感到自己也渐渐站得更高,看得更清楚了。
  “对,所以他们偷偷装上了录音机,妄想窃听我们的谈话。老许,老大哥也说过。”余新江自然地记起了当时自己并不完全理解的部署:“老大哥说敌人最近的反常行动,显示出新的意图。前天布置新年联欢时,老大哥紧急通知各室:第一,大搞群众活动检阅力量:第二,要求每间牢房党的组织绝对不准有任何暴露……”
  “老大哥作得对。”许云峰高兴地点头:“我们正应该这样对付敌人。今后敌人还会耍弄更狡诈的花招,但是,他们总难免露出愚蠢的尾巴。”
  余新江笑了起来,高兴地感到自己又懂得了许多东西。“我们聚在一起,小余,你说说——”许云峰微笑着问:“是不是暴露了自己的行动?”
  “不!”余新江衷心理解地回答:“我们的身分和关系,早就公开了的,而且你本来就是敌人最注意的人。我们此刻正吸引着敌人的注意,起到了掩护同志们活动的作用。”说着,余新江像看见了特务在暗中窥视自己似的,故意更紧地靠在许云峰胸前笑道:“敌人知道我过去是你的交通员,可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现在我还是你的交通员。”
  许云峰也笑了。
  “不过,你要警惕,今后敌人会更注意你。”
  “老许,和你在一起,我真高兴。”
  “我也高兴,你看天气多好,我们的心情,因为胜利而充满幸福。我们的祖国,将如太阳升起在东方那样,以自己的辉煌的光焰照亮着未来的道路。我们应该愉快而且自信,因为不管在任何条件下,我们大家都做过,而且正在继续做着使人民的敌人害怕的工作。”
  联欢的节目,已经快到尾声了,好几个牢房的人们,正在高声合唱。许云峰渐渐合着节拍和大家一起哼道:“乌云遮不住太阳,铁牢锁不住春光……”
  “老许,这首歌是刘思扬昨天才写的。”
  “写得不错,”许云峰说着:“解放以后,把这里的诗歌,整理出版,那会是一件有意义的工作。”
  许多同志,都渴望和许云峰聚在一起,欢度这快乐的时光,可是许云峰和余新江久久地谈着话,又那样兴致勃勃,使得大家都只好笑盈盈地望着他们,而不愿前来妨碍他们愉快的会见。
  年轻的孙明霞,怀抱着“监狱之花”,站在女室门边,欢乐地微笑着,殷切的目光,一再望着楼上。
  “老许,孙明霞在招呼你。”余新江轻声说。
  “我们去看看‘监狱之花’。”许云峰亲切地说着,很有兴致地提起脚镣,迈步向楼下走去。余新江紧跟着他,下完楼梯,来到战友们联欢的地坝里。
  孙明霞迎上前来,满面淳朴的欢笑,她什么话也没有说,伸出双手,把“监狱之花”抱给老许。
  许云峰接过“监狱之花”,搂在怀里,仔细瞧着,又伸手拂弄着孩子娇嫩的脸蛋。
  “她笑了。”余新江在老许耳边说。
  “叫我。”许云峰凝视着孩子的笑脸。“叫许伯伯,你叫嘛!你怎么不讲话呢?”
  孙明霞忍不住笑了,悄声说:“她才几个月,还不会说话呀!”
  正是人们纵情狂欢的时候,猩猩却躲在办公室里,鬼鬼祟祟地干着不可告人的勾当。
  猩猩轻轻拨动着电话,心里充满了慌乱。特别顾问一反过去的作风,在政治犯绝食以来,一次又一次地变紧为松。施展这个计谋,虽说可以乘机侦察到对方的某些活动,但是它包含的危险性也不小。特别是一阵阵公开举行的联欢活动,使所有的政治犯都得到了互通声气的机会,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尽管派来了更多的看守人员,架上了更多的机枪,如果万一出事,他怎能逃脱责任?这样下去,以后对政治犯,一定更难管辖了。
  “总机,总机,接徐处长公馆……不在…啊……接梅园,美国顾问处……”猩猩在电话上慌忙地汇报了情况,又补充说:“现在还在唱歌……一直在唱……”
  窗外传来的歌声,春雷般地震动着。对方似乎从电话中,也听到震耳的歌声。沉寂了一阵,又听见徐鹏飞粗暴的声音:“找到可疑活动了吗?”
  “录音机……录音机发生故障,听,听不见……是,是,马上派人检修……报告处长,许、许云峰和余新江在一起谈话……”
  电话里传来大声斥责。
  “是,是……”猩猩摸出手巾,擦着额上猛然冒出的冷汗。“是,是,余新江本来是他的交通员……是,是的……另,另外,正在继续监、监视。”
  对方居然没有再骂。电话里没有声音了,但并未挂上。猩猩心慌意乱地猜测着,大概刚才报告的情况,引起了重视。他一再说许多人拥到楼八室向许云峰致敬,影响了正常的监视工作……他记得,许云峰上次在追悼会上讲话的内容就曾叫徐处长咆哮如雷……大概处长正在找特别顾问商量?猩猩拿着电话,不敢放手。
  约莫过了十来分钟,徐鹏飞才又讲话。
  “是,是的……绝对秘密。是……”猩猩立正着向电话筒说,脸上惊慌的神色,渐渐消失,变成了一阵奸笑。才到半下午,一间间牢门突然被关上了,不过没有上锁。“特务害怕了?他妈的!”
  “又在搞鬼!”
  “让他搞嘛,”丁长发把同志们送给他的几盒烟放在他睡觉的地方。“抽支烟再说……刚才我看见猩猩……”丁长发吸燃烟,刚开口说了几个字,突然被打断了。
  “女室有人来了……”门口有人喊:“孙明霞,还有……”刘思扬赶到牢门边,孙明霞和两个女同志也刚到楼七室门口。关闭牢门时她们正出来洗衣服,刚刚洗完,就上楼来……孙明霞微笑着看了刘思扬一眼,就掉过头去,把她们抱来的湿衣服,一件件地抖开,一件件地晾晒在正当西晒的楼栏杆上。晾完之后,孙明霞有意无意地把一件衣服扯了几下,便头也不回地下楼回女室去了。
  “我们也晒衣服。”余新江在刘思扬耳边说,指了指孙明霞特别扯过的那件衣服。
  “我去看看。”刘思扬点头会意。
  刘思扬接过人们递来的几件衣服,揉成一团,倒些水淋得透湿。
  刘思扬拿起湿衣服,推开牢门走出去,他一出牢门,正碰着偷偷走过来的狗熊,刘思扬转眼盯他,狗熊吃了一惊,马上就转身溜下了楼……刘思扬先挑楼八室前空着的栏杆晾衣服,慢慢移向楼七室,直到衣服快晾完时,才伸手移动了一两件孙明霞她们刚才晾好的衣服……
  回到牢房,刘思扬打开手上捏着的纸团,看了一眼,可是这纸条,并不是孙明霞给他的信,便又揉进衣袋。过了一阵,才悄悄递给了老大哥。看完之后,老大哥又踱到余新江面前,把纸闭塞到他手上。
  余新江背着人,到牢房后面铁窗边,展开纸团一看,上面写的是——
  “告诉老许:口号符合,已接上关系。家里送来学习文件。江。”
  余新江的手,狂喜得抖动起来,到底联系上了。地下党正象老许估计的那样,冒着危险,经过了多少努力,终于和集中营里的同志联系上了。江姐信上说的“家里”,指的正是日夜盼望的亲人——地下党啊!
  余新江把纸团撕碎了,塞进口中,愉快地咀嚼着,吞进胃里。今天真是个值得狂欢,值得庆祝的日子。
  从黄昏到深夜,余新江完全陷入了强烈的兴奋之中,他真想冲到楼八室去,把老许正渴望知道的喜讯马上告诉他。可是,一直没有机会,联欢以后,特务严密地监视着他。朦胧入梦之际,余新江还不断地提醒自己:明天一早,就设法把好消息通知老许……夜深了,人们蜷曲着身子,在春寒的夜里挤在一起,睡梦中互相用体温温暖着自己的同志……寒夜快点过去吧,明天该是一个最晴朗的好天气。
  …………
  “嗒嗒,嗒嗒……”
  楼板在响。人们从梦中被惊醒了。
  “喂,什么事,什么事呀?”黑暗中有人伏在楼板上低声向楼下询问着。
  “……你们……看见……”楼下传来模糊的话句。“他们说什么?”余新江翻身坐起来问。
  “听不清楚,说谁……走了。”刘思扬回答后,也伏到楼板上,低声叫道:“楼下大声点,我们听不见。”“什么?”刘思扬的声音一变,黑暗中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可以听出他的惊诧。
  “再说一遍!”刘思扬又向楼下喊着。
  这一次,楼下的声音清楚,大家都听见——“……老许刚才被押出去了!”
  “啊?”余新江惊叫起来。“把老许押出去了?怎么没有听见敲竹梆的声音?”
  “是呀,今晚上一直静悄悄地……”
  “半夜三更,把老许押到哪里去?”
  人们在黑暗中突然紧张起来,睡意完全消失。每个人的心里都像突然被放进了一块冰,感到一阵阵无比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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