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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章 锄奸


  这几天王二虎思想上背了个大包袱,特别是一住到小陈家店,这包袱就更加沉重了。这天他领着大年、小顺转移到小黄庄,饭也不想吃,倒头便躺下了。桂枝见这情形,忙问道:“表哥,你病了?”
  “心病!”二虎直筒筒地说。桂枝不敢再问,出去了。大年和小顺知道二虎是急于报仇,谁也劝说不了他,也就没有理会。
  夜里,大家都睡熟了。王二虎悄悄爬起来插上枪,翻墙出去。他打听到于老寿天天晚上要出去和村上的一个破鞋睡觉,就决定到炮楼底下等他。西河店炮楼他们曾打下来过一次,地势很熟,他在沟前不远的路旁蹲下来,眼巴巴瞅着炮楼上的动静。其实这天很黑,是什么也瞅不见。过了一会,仍然没有动静,二虎想,是不是来晚了啊?就在这时,炮楼的院门一响,手电灯光一闪,接着那吊桥吱吱扭扭便放了下来,隐隐约约看见好象只一个人,二虎料定必是于老寿,屏住呼吸,做好准备。看看那人走到跟前,二虎一步蹿上去,拿枪对住他的胸口:“不要吭声,张口我就打死你!”
  那家伙万没想到炮楼边会藏着八路,早惊得目瞪口呆。二虎把他的手腕子一拧,那家伙轻轻唉呀了一声,便把脸扭过去。二虎押着他离开西河店。一边走,一边疑惑:都说于老寿是个大块头,怎么这家伙这样瘦小呢?就问道:“你是不是于老寿?”
  “我是个当兵的,于老寿天没黑就进村了。”
  “你黑夜出来干啥?”
  “嗯……”
  “快说,不说我打死你!”“我……我想到村上弄个钱花花。”
  二虎想:不管你是不是于老寿,反正他娘的不是好东西,就把他押到小黄庄。叫开门,黄老汉一见二虎押进来个汉奸,就说:“你……你怎么什么都往家里弄!”
  二虎没有答话,直往后院去了。大年、小顺听得前院响,惊醒了,一看不见了王二虎,正在奇怪,二虎押着那家伙走进来。大年问道:“从哪捉的?”
  “炮楼底下。”
  “怎么不叫俺去呢?”小顺埋怨地说。
  “人多了目标大。”二虎答道。
  小顺看了看那汉奸说:“王排长,那次打炮楼,这家伙被捉过呢!”
  那家伙一听,噗嗵一声跪到地下,求告道:“八路老爷,饶命,我当兵也是为了一口饭吃。”
  这时桂枝也走进来,一看那家伙吃了一惊,忙对二虎说:“这就是领鬼子捉你表弟的薛班长!”
  那家伙连连磕头说:“奶奶爷爷,饶我一命。”
  “捆起来!”二虎一喊。大年和小顺就把他拖到椅子上,把胳膊和上身一起捆在椅背上,还怕他跑了,又把他的腿和椅子腿捆在一起。桂枝气得举手就去打他,可是一想起她死去的男人,又伤心地呜呜哭着出去了。
  黄老汉和黄大娘听说抓到仇人,都来出气。黄大娘又是拧,又是啐,黄老汉拿着烟袋锅一边在他头上啪啪地敲着,一边唠叨地说:“你们这些作孽鬼也有今天!”
  要在别人,早把他们拦住了,可是迂到王二虎只嫌打的轻,有时还邦着打两下。只要王二虎一动手,那家伙便呲牙咧咀,可是一声也不敢叫。
  正在这时,马英、小董和陈宝义来了,看这情形不觉想笑,马英问陈宝义:“这个姓薛的怎么样?”
  “别提啦!”陈宝义忿忿地说,“坏的出奇,西河店炮楼上数了于老寿就是他了。”
  马英想,这些死心汉奸如果不除掉,他们不是越发目中无人吗?只有铲除死心汉奸,才能振奋人心啊!他问清楚这个姓薛的详细罪情,便把二虎叫出来说:“现在就把这家伙带出去执行了。”
  “是!”王二虎高兴地答道。随即把那家伙从椅子上解下来,又重新捆好,带着大年和小顺也一齐去执行任务。小董听说是枪毙人,也要求一块去了。
  那家伙看这情形,觉得不对头,问道:“八路老爷,你们是不是去枪毙我啊?”
  “不是,没有事,你放心走吧。”二虎说。
  走到村口,他越发不放心了,又问:“八路老爷,你们是不是去枪毙我啊?”
  “就是枪毙你,怎么样?”王二虎被他罗嗦烦了。那家伙噗嗵一声跪下道:“八路老爷,只要你能饶我一命,我把我藏的枪都挖给你们。”
  “什么枪?”二虎问。
  “我藏的三枝步枪。”
  “藏在什么地方?”
  “埋在一块坟地里。”
  “准是他妈的胡说,枪埋在坟地里做什么?”小董插进来说道。
  “不胡说,要胡说枪毙我。”
  二虎想,好吧,到哪里你也别想跑了。弄出枪了算罢,弄不出来再跟你算帐。他把绳子这一头往自己胳膊上一拴,说:“你领我们去,找不着枪了大卸八块!”
  “是,是,是。”
  大年和小顺去村里拿了两把锹。他们跟着这家伙走了一截路,二虎问:“到了没有?”
  “快了,就在前边。”这家伙一连领着他们绕了两个坟堆,每到一堆坟前就仔细查看一番,然后说一声“不是”,转个圈子再往前走。这三转两转已经把他们转迷了。小董猛一抬头,看见前面高高的一个黑橛子,说道:“二虎哥,这家伙把咱领到炮楼底下了!”
  那家伙一见诡计被识破,拔腿就跑,咀里一边高喊道:“八路来了!”他却没想到绳子拴在二虎的胳膊上,把二虎猛不防弄了个踉跄,可是他自己却一头栽倒了。这时炮楼上打起枪,二虎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拖住那家伙就跑,只听到子弹在头上嗖嗖乱响,直到他们跳下一条路沟,心才安定下来。再一看那家伙已经快拖死了,只顾躺在地下哼哼。大家气得了不得,抡起铁锹把他的脑袋砸了个希巴烂。
  他们往回走了不远,碰到马英来接应,问清了是这么回事,便说:“真是太麻痹了。”
  “都是想枪想迷了啊!”小董这句话算是说到大家心上。第二天,西河店亍上出了一张枪毙“薛班长”的布告,上面把他的罪恶写的一清二楚。并且警告于老寿不许作恶。老百姓看了无不拍手称快,都说:“孽罐子满了。”
  这消息传到汉奸耳朵里,都不免有些心惊肉跳,唯有于老寿不相信,他说:“八路早消灭光了,哪里还有八路?班长身上没有枪伤,是被铁锹砍死的,一定是老百姓搞的鬼。”并且把附近三个村的伪村长扣起来,限三天交出打死“薛班长”的老百姓,对那些修工事的人也管得更紧了。马英觉得问题很严重:打死一个死心汉奸,不但没有打下于老寿气焰,反而使他变本加厉;其次,被抓去的那三个伪村长,都多少了解一些县大队活动的情况,万一他们吃不住劲,向于老寿一说,那对今后工作开展也很不利。考虑的结果是必须把于老寿这家伙干掉,可是怎么个干法呢,他一时想不出主意来。二虎昨夜打死了那家伙,心里解了解气。这一来,他也伤了脑筋,坐也坐不住,躺也躺不稳,忽然站起来对马英说:“打他个小舅子,于老寿也不是铁头罗汉,咱们有七条枪嘛!”“硬攻?”马英反问了一句。要在从前,他也许会这样做的,第一次打西河店炮楼的时候,他不是曾主张过这样做吗?现在他一听王二虎这样说,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杜平,他想,杜平同志如果活着,他该怎么做呢?不知不觉他便把自己假设为杜平,把这个问题想了一遍,然后对二虎说:“你呀,什么时候才能把问题好好想一想呢?”
  王二虎本要冲他说两句自己不会考虑问题的话,可是话到咀边,又费劲地把它咽回去了,自己怪自己:难道就真的不能把问题想一想吗?他往炕上一倒,就仔细地捉摸起来。仃了一会,忽然说道:“还他娘去等,姓薛的能等上,姓于的就等不上吗?”
  “算了吧。”小董说,“于老寿又不是木头脑瓜,他明知道姓薛的是夜晚出来被捉的,他还会故意上你的勾?”
  “那这小子总不能钻在炮楼里一辈子不出来吧?”二虎这句话倒提醒了马英,他想:是啊,只要这小子出来,就能把他干掉!可是这两天要不出来怎么办呢?……
  大家正谈着,王大成来了,马英问他:“你可知道于老寿什么时候下岗楼吗?”
  王大成想了想说:“一是晚上找破鞋睡觉,一是西河店逢集的时候,他早起到亍上赶集。”
  “他是不是每次都要赶集?”
  “哪次也少不了他。他买东西从没给过钱,你想他会不去?”
  “什么时候逢集?”
  “明天就逢集。”
  “有办法了!有办法了!”马英抓住王大成的肩膀晃了起来。弄得大成摸不着头脑,忙问怎么回事?马英说:“到集上去打这个小子。”
  “好,我领路。”王大成一听精神也来了。
  “你认识他?”二虎问。
  “扒了他的皮我也认识他的骨头。”
  “谁象你呢?捉了个老鼠当成猫。”小董开玩笑道。二虎接着说:“算了,算了,哪把壶不开你提哪把壶。你还是哭鼻子去吧。”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第二天清早,马英、二虎化装成赶集的,肩上搭了个褡子,跟着王大成上西河店去了。
  在从前,这西河店除了赶不上肖家镇,也算数一数二的大集了。日本鬼子来了以后,这里的集曾经仃了半年,后来才慢慢又恢复了,不过远没有从前热闹,都是些卖菜的,卖吃的;象家具、摆设一类的东西,这年头谁还有心去置,置也置不起。不过集上倒添了一项兴隆的生意,那就是卖豆饼的,从前这东西多是喂牲口的,现在却成了人们的主粮了。马英走到西河店集上,王大成把他们领到亍心一个群众的过道里,藏在门后边。马英说:“这里不行吧,于老寿要不到这里来怎么办呢?”
  “放心就是了,这小子赶集不转遍不放心,生怕漏掉一点好东西。”王大成说罢,便到村口打探情况去了。
  王大成在村头上抽着烟,和一个卖菜的拉起话来,眼却不住地往路上瞅着。一袋烟没抽完,就见于老寿摇摇晃晃出来了,大块头,一脸络腮胡子,身后边跟着个俏娘们,胳膊上挽着个兰子。原来这家伙心虚,昨夜干脆把这个破鞋弄到炮楼上去了。于老寿走到一个卖猪肉的跟前:说:“割五斤肉。”卖肉的不敢怠慢,慌忙挑好的割了五斤。于老寿接过肉往那破鞋的兰子里一扔,就往前走。那卖肉的赶上来,哀求道:“于官长,请赏个钱吧,我这小买卖实在做不起了。”“混旦!”于老寿转过脸来横眉瞪眼地骂道,“你也不打听打听,你于爷买东西花过钱没有!”
  王大成看得真切,正准备向马英去报告,忽然不知从哪里蹿出一个老头,手举菜刀,从身后照于老寿的脑袋劈去,只听于老寿啊呀一声便倒在地下。那破鞋尖着嗓子叫道:“杀人了!”
  人们一看是杀的于老寿,哪个去管,便四散跑开。远处的人不知怎么回事,也有往里跑的,亍上大乱。马英和王二虎也跑到亍上看动静,只见王大成跑来说:“一个老头拿菜刀把于老寿砍了!”
  马英估计是抗日积极分子干的,他怕炮楼上的汉奸下来,朝天打了两枪,警告敌人。枪声一响,顿时象是大堤决了口子,四亍口的人象河水般地涌了出来。那老头扔下菜刀,摘下于老寿的手枪,也杂在人群里跟着跑。炮楼上的汉奸听到枪响,以为是八路来了,不敢下炮楼,只是在楼上胡乱射击。马英忽然隐约地看见远远有个老头子在跑,手里象是提着一支枪。马英想,此人莫非就是打死于老寿的人吗?就对二虎说:“咱们赶上去看看。”
  老头跑了一阵,忽然发现后边有人追他,朝后打了一枪。就在这一霎时,马英从他那打枪的姿势上,看出他是老孟,忙对二虎说:“那是老孟嘛!”
  这下子提醒了二虎,再看他那跑路的样子,不是他又是谁呢?随即高声响道:“老头子——你瞎打什么啊!”老孟听到喊声,仃下了。马英和二虎赶上去,只见老孟一步跑上来,抓住他们一人一只手,眼泪夺眶而出,颤抖着声音说:“想不到能看见你们……”
  马英和二虎心里也不由一阵难过。从“铁壁合围”那一天起,到现在才不过十来天,可真象隔了一世一样。大家沉默了一阵,还是二虎先打破这沉闷的空气说:“还提那些老事做啥,现在不是又碰到一起了吗?”
  “对,咱们应该高兴高兴!”马英望着老孟说,“你看,今天你又打死于老寿,得了枪,夺了头一功啊!”
  老孟这才嘿嘿地笑了。
  他们回到小黄庄,大家都关心地问起老孟分开后的情况,接着老孟便将自己被俘的情况讲了一遍。心急的二虎问道:“那你怎么跑出来的啊?”
  “哼,连我自己也胡里胡涂的。”老孟眨巴眨巴眼睛,慢腾腾地说道:“那天汉奸把我捉了,和一大串俘虏拴在一起,有认得的,有不认得的。刚走进涧里村,碰到一个便衣队员,他一见我就说:‘老家伙,是你啊,这回可叫我捉住了!’你猜这个人是谁?”
  “我怎么知道?”二虎反问他。
  “就是‘铁壁合围’前一天我抓的那个汉奸!我想这下子可糟了,怎么落到他手里,他会放过我吗?心里暗暗埋怨大队长,不该把这家伙放了……”
  大伙都听他讲的入神,不由望望马英,马英心里暗暗想笑。
  “他把我的绳子解下来,带走了。”老孟继续讲道,“我想完了,鬼子汉奸杀人是不眨眼的,他们看谁不顺眼,就往出一拉,不是枪崩就是刀砍,我们三十多个人走到涧里村的时候,就剩下十八个了。那人把我带出村,我想对他说:‘你这没良心的东西,我们放了你,留了你条活命,你不但不改过,反而火上加油……’可是我又一想:对汉奸说这些做什么呢?难道向他们求饶吗?大丈夫,要死就死得有骨气!这时,我真想骂他几句,可是骂他什么呢?骂他顶什么用?……我只顾想,他却带着我只顾走。这时天黑蒙蒙的,快黑透了。我突然想起:跑!就在这时恰好走到一个路沟边,我猛一蹿,噗嗵一声跳下去,那人好象没有捉着绳子似的。我也顾不着这些,没命地朝前跑,紧接着天空响了两枪,那人也没有追赶,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大家一听,便七咀八舌地议论起来:有的说是那人有意放他的;有的说是没留神,黑洞洞的天上哪去追啊?马英明知道这是肖阳干的事,又怕他们老纠缠在这上面,岔开话说:“老孟大爷,这些天你碰着咱们的人了没有?”
  “没有啊!”他忽然想起来说道:“建梅叫刘中正捉了。”一句话卷走了刚才那热闹的空气,都沉默起来,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老孟霎时发现了这里的问题,急忙问道:“建梅,她?……”
  “她……”马英只说出一个字,话就在嗓子眼哽住了。二虎接着说:“她叫杨大王八打死了!”
  老孟一听,呜呜地哭了起来。他哭的那样沉痛、伤心,就象一个慈祥的母亲一样。他想起他们被捕前的那一刹:建梅倚在他的怀里,他从她那庄严坚定的面孔上看到了美好的前程,可是……他忽然嚎啕着叫道:“她还年轻啊!她不应该死啊!……这些汉奸狗养的!……”
  马英沉重地说:“不该死的人太多了。仇恨,仇恨,我们有多少仇,多少恨啊!”
  二虎说:“老孟大爷,别哭了,拿出精神跟狗日的干!”老孟忽然止住泪,把胸脯一拍,说:“我不杀这些狗养的汉奸,把我的孟字抠了!”
  “对,跟小舅子们干!”
  “非把这笔帐算清不行!”
  大家齐声附和着,仇恨的火焰在同志们的心上,猛烈地燃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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