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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

作者:林斤澜

  院子里人声喧哗,好像几个人同声叫喊,好像几十个人分组发笑,好像上百的人都在哼哼唧唧。走廊里脚步杂沓,有碎步,有正步,有踉跄,有没命的奔跑。所有的窗户,都严严地糊上了大字报。弄得这间屋里非常阴暗,非常冷落。
  好像地面上在燃烧,在爆炸,这间屋子却像封闭的地下室。也许是地狱——在火焰包围中的“炼狱”。
  这间屋子里没有桌椅板凳,光溜溜的水泥地上,阴沉沉地跪着三四十个冷冰冰的人形。五个一排,前后对正。每个人形胸前都有一个小黑板似的牌子,只用一根不大看得见的细铁丝勒在脖子上。牌子上当然有字,我们是有五千年文化的泱泱古国。这些字有的言简意赅到只有一个:“右”。有的丁铃当啷如同锁链镣铐:“现行反革命修正主义份子,死不悔改的走资当权派”。看来不论字多字少,当下却是一般份量。一个个全都双膝落地,直挺挺地死沉沉地跪在那里。屋里很阴暗,都不便去描写那屈辱的正面的脸色,那压制不住的后脖子上的血珠……
  他们在等待召唤,一声“带黑帮”,就要鱼贯而出,到院子里,也就是到世界上去经风雨,见世面,有位诗人说是到火和血里打滚,等等。
  看管他们的“专政队”,都站到门口,先还有的回过头来,往屋子里吼一声;“跪好了!”“不许动!”后来都叫外边的光景稀罕住了。
  只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瘦高的、有点驼背的人,倒背着两只手,在屋子里轻悄悄地走来走去,那眼睛也静悄悄地看着一个个牌子。他走到前排中间,自言自语般说了声:
  “残渣鱼儿”。
  前排中间跪着的那个人形,他的牌子上写的是:“残渣余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样凶险的四个字,到了口头上,给改成了嬉皮笑脸的“残渣鱼儿”。就是拉到火热的斗争里去,撅着屁股自报罪行的时候,也可以坦然地说:
  “我是残渣鱼儿。”
  不会受到申斥,还有可能博得一笑。年轻人也许不肯信,但这确实是严酷的事实。
  这位跪着的“残渣鱼儿”,是一位美男子型的中年人。五官端正的脸面,此时此刻也还显得细皮白肉。乌溜溜的长发,服服帖帖地贴着头皮。鬓角上几根白丝,倒增添了风韵。要是快快活活地打扮打扮,只怕还有二十年像黄花鱼儿般刷溜。这时他答应了声:
  “嗯。”
  不想瘦高的“专政队”说道:
  “你应声‘啊——’”
  “残渣鱼儿”抬了抬眼皮,木鱼般应道:
  “啊——。”
  “啊——啊——啊!”更加想不到“专政队”拉长了“啊”字,“啊”出了几个音阶。
  “残渣鱼儿”的木鱼眼睛里,陡地闪现了光彩,这光彩陡地使木鱼眼睛水灵了。可是他又陡地垂下了眼皮,好象拉下沉重的帘幕。一会儿,他在幕后头,照着刚才的音阶,也“啊——啊——”了一声。
  无疑,这是个歌唱家的嗓子:有天赋,有幼工,有千锤百炼。在这样跪得两腿蹦筋的时候,在这样精神上给压榨成半截矮子的时候,那嗓子还能够流水行云般松弛、利索。
  瘦高的“专政队”倒背着手,走开两步品着味儿,又走回来。低头望着地上的“残渣鱼儿”,说:
  “早先我不知道你。大跃进的时候,我参加挖河劳动。两脚陷在烂泥里,抢尺半的筒锨。上来喘口气的时候,连溅在嘴边的臭泥星星也懒得擦擦,就往地铺上一躺。有回打开收音机,刚好听见‘啊——啊——啊——’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歌,也不知道是谁唱的,也不知道上下句儿,这一句‘啊’可是一个字也没有,神了,全身舒展了,骨头节儿松开了,肌肉块儿柔软了……”
  跪在地上的半老的美男子,起初木鱼一般听着,虽说指明了说的是自己,可又像是另外一个自己,前世的自己,一去不回了的自己……可是“专政队”那一声“神了”的惊叹,一下子拨动了歌唱家的心弦。原来他那弦线,是非常敏感的神经编织的,微风拂拭,细雨滋润,都会颤颤有声。这时他全身颤颤起来,可是没有发声。他有了经验了,别人可以说翻脸就翻脸,把更大的侮辱扣在自己头上,自己却一点也不能保护自己。他照旧直挺挺跪在那里,只是木鱼般的眼眶里,有泪花闪闪。
  那位“专政队”转过脸去,自问自道:
  “真怪,后来收音机里,再也找不着这个歌了。”
  “残渣鱼儿”呐呐地回道:
  “后来批判了抒情歌曲……小资味儿,不,大资味儿,不,修味儿修味儿……”
  院子里轰隆声起,好象一座山似的浪头扑了过来,随着呼呼啦啦如回旋,如余波,如共鸣……
  “专政队”倏地往门口走两步,又倏地车回身来,靠近“残渣鱼儿”,用脚踢踢他的身子,急匆匆地说:
  “后来我们找到了唱片,眯上眼睛听,听得根根神经都颤颤有声似的,啊……啊……啊……”
  “残渣鱼儿”的脸色柔和了,有了金灿灿的光彩,腮帮也扇扇的。立刻快要鳍动尾摇黄花鱼儿般刷溜了……
  瘦高的“专政队”索性蹲了下来,脸对脸地说道:
  “后来我们找来七八张你的唱片,可是没有一张比这个唱得好的。有几张战斗歌曲,不成,不是味儿,不对路子……”
  “残渣鱼儿”使劲点着头。一来是他现在的习惯,听见批评就点头;二来他真心觉著有的歌子是没有唱好,因此使劲点头,还连声答应着“是,是,”眼见就要往世界观上检查了……
  走廊里跑过一阵救火般的脚步,“专政队”只回回头,蹲着不动说:
  “不要紧,你跪好了,跪好了。你看着我……啊……啊……啊,对不对?对不对?”
  “嘴张大点,不要紧张。”“残渣鱼儿”告诫“专政队”不要紧张:“张大是张大,可别紧张。”
  “啊——”
  “喉骨别上去,你看我这儿,你看……”
  此时此刻,这位美男子的神色,正好叫做“才华横溢”。才华本来也可以竖着冒的,只因养育了大半辈子,一旦给报废了。仓猝之间又被起用,不免踉跄,不免受宠若惊,不免眉飞色舞……“横溢”两个字不是很有嚼头吗?跪着的歌唱家,比当年站在提亮的钢琴旁边,还起劲儿卖好,他端正着脖子,可是那块牌子勒着。他含胸舒气,可是牌子压着。他两手托起牌子来,好象苏三起解托着鲤鱼枷那样,可又杵着对面蹲着的“专政队”了。那“专政队”索性伸手给摘了下来,放在自己的脚边。
  “丹田要放松,你看,吸气、吐气、吸——吐——”
  “蹲着不得劲儿。”
  这位“专政队”说着跪下了一条腿。随着,这位“残渣鱼儿”为了往前凑,提起一条腿。这么着两个人都半跪着了。各伸一只手,按在对方的丹田之上。四只眼睛全盯着对方的嘴型喉骨,简直就是楼搂抱抱的模样……这位美男子不是完美无缺的人物,那位“专政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萝卜头干部,这么半跪半楼的姿态也不是好镜头。可是在此时此地的“炼狱”里,这形象多么的耀眼,多么贴心的美好。请相信,这是严峻的事实,请听:
  “啊——啊——啊——”
  “炼狱”变成了梦境:清清的山泉,玲玲的迂回,溜溜地奔跑,穿插在焦干的河滩上。院子里,走廊上,大声、小声、急声、慢声,都是河滩上斗大的、磨大的、重着的、架着的晒得滚烫的石头,瞧山泉细水长流,生命在焦干的石头缝里奔腾不息。……一块石头滚动了,撞开了两三块石头,两三块又撞跑了十多二十块……且住,原来是院子里一声“带黑帮”,两三个随着叫开:“带黑帮。”门口十多二十个“专政队”拥进屋子,一片连声地“带黑帮,带黑帮”。跪着的三四十个人形,挣扎着站了起来,低头,猫腰,两手托住牌子,鱼贯而出……
  美男子型的“残渣鱼儿”,胸前没有了牌子,那东西却拿在瘦高的“专政队”手里。两个人都还没有从泉水的梦境里清醒过来,朦朦胧胧地对望了一眼。“专政队”随手把牌子往自己脖子上一挂,插进了鱼贯的队伍,“残渣鱼儿”愣在屋子里。两个人脸上都有个微笑。这是个微笑是无可怀疑的,只是长久没见了。早在还有家庭生活的时候,灯下,床上,甜甜睡着的孩子,灯花婆婆教他笑出来这样的微笑。
  年轻人,请把这个真实的故事当做笑话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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