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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绪论


  吾书旨在有助于人类之认识自己,同时盖亦有志介绍古代东方学术于今日之知识界。
  科学发达至于今日,既穷极原子、电子种种之幽渺,复能以腾游天际,且即攀登星月*,基有所认识于物,从而控制利用乎物者,不可谓无术矣。顾大地之上人祸**方亟,竟自无术以弭之。是盖:以言主宰乎物,似若能之;以言人之自主于行止进退之间,殆未能也。“人类设非进于天下一家,即将自己毁灭”(Oneworld,or none);非谓今日之国际情势乎?历史发展卒至于此者非一言可尽,而控以来西方人之亟亟于认识外物,顾不求如何认识自己,驯致世界学术发展之有偏,讵非其一端欤。当世有见及此者,非无其人:或则以“人类尚在未了知之中”(Man,the unknown)名其书①,或则剖论晚近学术上对人的研究之竟尔落空②。盖莫不有慨乎其言之矣!及今不求人类之认识自己,其何以裨助吾人得从一向自发地演变的历史转入人类自觉地规划创造历史之途邪③?
  * 此书着笔时美国初有地球卫星上天之事。** 曰“人祸”者,人为之祸,盖对天灾而言之也。
  讲到人,离不开人心。要必从人心来讲,乃见出从类之首出庶物。非然者,只从其机体构造、生理运行乃至大脑神经活动来讲,岂非基本上曾无以大异于其他许多高等动物乎?纵或于其间之区别处一一指数无遗矣,抑又何足以言认识人类?更要知道:所有这些区别看上去都不大,或且极其细微,一若无足轻重者,然而从其所引出之关系、所含具之意义则往往甚大甚大。诚以些小区别所在,恰为人对动物之间无比重要巨大的区别──例如人类极伟大的精神气魄、极微妙的思维活动──所从出也。质言之:前者实为后者之物质基础,亦即其根本必要的预备条件;前者存于形体机能上,为观察比较之所及,或科学检验之所可得而见者;后者之表见虽亦离开形体机能不得,然在事先固不可得而检验之,只可于事后举征而已。前者属于生理解剖之事,后者之表露正所谓人心也。人之所以为人,独在此心,不其然乎。
  讲到心,同样地离不开人心。学者不尝有“动物心理学”、“比较心理学”之研究乎?心固非限于人类乃有之者。然心理现象毕竟是一直到了人类才发皇开展的;动物心理之云,只是从人推论得之。离开人心,则心之为心固无从讲起也。
  总结下来:说人,必于心见之;说心,必于人见之。人与心,心与人,总若离开不得。世之求认识人类者,其必当于此有所识取也。
  心非一物也,固不可以形求。所谓人心,离开人的语嘿动静一切生活则无以见之矣。是故讲到人心必于人生求之。而讲到人生又不可有见于个体、无见于群体。妖体谓始从血缘、地缘等关系而形成之大小集团,可统称曰社会。人类生命盖有其个体生命与社会生命之两面。看似群体不外乎个体集合以成,其实个体乃从社会(种族)而来。社会为本,个体则其支属。人类生命宁重在社会生命之一面,此不可不知。即人生以求人心,若只留意在个体生活上而忽于其社会生活间,则失之矣。(于体则曰生命,于用则曰生活;究其实则一,而体用可以分说。)
  动物界著见其生命在群体而不在个体者,莫如蜂、蚁。蜂蚁有社会,顾其社会内部结构、职分秩序一切建筑在其身之上。说身,指其生来的机体暨本能。人类生命重在其社会生命之一面,曾不异乎蜂蚁也。顾所以形成其社会者,非同蜂蚁之在其身与身之间,而宁在人心与心之间焉。试看蜂蚁社会唯其从先天决定者如是,故其社会构造形态乃无发展变化,而人类不然。人类社会自古及今不断发展变化,开矿构造随时随地万千其不同。夫人类非无机体无本能也,然其机体本能曾不足以限定之矣。是知人类社会构成之所依重宁在其心也(详后)。说心,指人类生命从机体本能解放而透露出来那一面,即所谓理智理性者,将于吾书后文详之。
  “生物学者达尔文是在同兽类密切关系上认识人类,而社会学者马克思则进一步是在同兽类大有分别上认识人类。”──语出谢姆考夫斯基。应知:达尔文之认识到人兽间密切关系者是从人的个体生命一面来的,而马克思之认识到其间大有分别者却从人的社会生命一面来的。此所以恩格斯在悼今马克思时曾说:正如达尔文发见自然界中有机体的进化法则一样,马克思发见了人类社会历史的进化法则。达尔文所观察比较的对象是在人身。马克思所观察比较的对象在古今社会,虽不即是人心,然须知人心实资籍地社会交往以发展起来,同时,人的社会亦即建筑于人心之上,并且随着社会形态构造的历史发展而人心亦将自有其发展史。
  达尔文马克思先后所启示于吾人者,有其共同处,亦有其不同处。其共同处则昭示宇宙万物一贯发展演进之理,人类生命实由是以出现,且更将发展演进去也。其不同处:泯除人类与其他生物动物之鸿沟,使吾人得以观其通者,达尔文之功也;而深进一层,俾有以晓然人类所大不同于物类,亟宜识取人类生命之特征者,则马克思(和恩格斯)之功也。高非得此种种启示于前贤,吾书固无由写成。
  吾书既将从人生(人类生活)以言人心;复将从人心以谈论乎人生(人生问题)。前者应属心理学之研究;后者则世云人生哲学,或伦理学,或道德论之类。其言人心也,则指示出事实上人心有如此如此者;其从而论人生也,即其事实之如此以明夫理想上人生所当勉励实践者亦即在此焉。
  人心,人生,非二也。理想要必归合事实。
  在学术猛进之今世,其长时间盘旋不得其路以进,最最落后者,莫若心理学矣。心理学的方法如何?其研究对象或范围如何?其目的或任务如何?人殊其说,莫衷一是。即其派别纷杂,总在开端处争吵不休,则无所成就不亦可见乎!盖为此学者狃于学术风气之偏,自居于科学而不甘为哲学;却不晓得心理学在一切学术中间原自有其特殊位置也。心理学天然该当是介居哲学与科学之间,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之间,纯科学与应用科学之间,而为一核心或联络中枢者。它是最重要无比的一种学问,凡百学术统在其后。
  心理学之无成就与人类之无自己无认识正为一事。此学论重要则凡百学术统在其后;但在学术发达次第上则其他学术大都居其先焉。是何为而然?动物生存以向外求食、对外防敌为先;人为动物之一,耳目心思之用恒先在认识外物,固其自然之势。抑且学术之发生发展,恒必从问题来。方当问题之在外也,则其学术亦必在外。其翻转向内而求认识自己,非在文化大进之后,心思聪明大有余裕不能也。此所以近世西方学术发展虽曰有偏,要亦事实之无足深怪者;而古代东方学术如儒家、道家、佛家之于人类生命各有其深切认识者,我所以夙昔说为人类未来文化之早熟品也。──关于此一问题后有专章,此不多谈。
  晚近心理学家失败在自居于科学而不甘为哲学;而一向从事人生哲学(或伦理学或道德论)者适得其反,其失乃在株守哲学,不善为资取于科学。
  科学主于有所认识;认识必依从于客观。其不徒求有所认识,兼且致评价于其间者便属哲学;而好恶取舍一切评价则植基在主观。人生哲学既以论究人在社会生活中一切行为评价而昭示人生归趣为事,其不能离主观以从事固宜。然世之为此学者率多逞其主观要求以勖勉乎人,而无视或且敌视客观事实,又岂有当乎?资产阶级学者较能摆脱宗教影响矣,顾又袭用生物学观点,对于人生道德以功利思想强为生解,非能分析事实,出之以科学精神也。秉持科学精神,一从人类历史社会发展之事实出发,以论究夫社会理想、人生归趣者,其唯马恩学派乎。马克思、恩格斯资籍于科学论据以阐发其理想主张,不高谈道德而道德自在其中,虽曰“从头至尾没有伦理学气味④,要不失为较好的一种伦理学也。其得失当于后文论及之。注:
  ①此为法国人 Alexis Carrel所著书,有胡先肃译序一文,见于一九四六年上海《观察》杂志,第一卷,第三期。
  ②潘光旦有《人的控制与物的控制》一文剖论学术上对人的研究竟落于三不管地带,见于一九四六年上海《观察》杂志,第一卷,第二期,值得一读。
  ③此请参看恩格斯著《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一文末一大段。
  ④列宁曾说:“不能不承认桑巴特的断言是正确的,他说‘马克思主义本身从头至尾没有丝毫伦理学的气味’,国为在理论方面,它使‘伦理学的观点’从属于‘因果性的原则’;在实践方面,它把伦理学的观点归结为阶级斗争。”──见《列宁全集》第1卷《民粹主义的经济内容及其在司徒卢威先生的书中受到的批评》一文,北京一九五五年版,第三九八页。

        ※        ※         ※

  吾书盖不啻如一篇《人性论》也。客有以人性论为疑者,辄因其致问而申论之如次。然其中某些问题非此所能毕究,读者必待全书看完,乃得了然也。
  自一九五七年“反右”运动以来,人无敢以人性为言者。盖右派每以蔑视人性、违反人性诘责于领导,领导则强调阶级性,指斥在阶级社会中离阶级性言人性者之非。客之所疑,即在人性、阶级性之争如何斯为其的当之解决也。兹高为几个问题进行分析,试求其解答。
  一、何谓人性?──此若谓人之所不同于其他动物,却为人人之所同者,即人类的特征是已。人的特征可得而言者甚多,其见于形体(例如双手)或生理机能(例如巴甫洛夫所云第二信号系统)之者殆非此所重;所重其在心理倾向乎?所谓心理倾向,例如思维上有彼此同喻的逻辑,感情上于色有同美,于味有同嗜,而心有同然者是已。其他例不尽举。
  二、何谓阶级性?──此谓不同阶级便有其不同的立场、观点、思路等等。而阶级立场、观点、思路云者非他,即其阶级中处在社会上对于问题所恒有的心理活动倾向也。
  三、阶级性其必后于人性乎?──人类原始社会无阶级,阶级为后起,则阶级性必后于人性而有,是可以肯定的。时下不有“阶级烙印”一语乎?正谓阶级性是后加于人者。
  四、人性果出于先天乎?──通常以为与生俱来者即属先天,所以别于后天学习得来的那种种。凡言“人性”者似有即有“先天决定的人类心理活动倾向”之涵义。然此从生物进化而来的人类,即其远者──人类从猿的系统分离出来时──言之,既一千万年以上乃至三千万年以上①,即其近者──能制造工具的人出现时──言之,亦经一百万年。象我们今天这样的人类,无论从体质形态、生理机能或其心理倾向任何方面来说,自都是又在此百万年间逐渐发展形成的。其发展形成也,大抵体质、形态、生理机能,或总云身的方面,多为在自然界斗争中从生产劳动愈用而愈有所改进;而意识、语言、心情,或总云心的方面,多为在社会共同生活中彼此之交往相处愈用而愈发达。又不待言,身心之间自是交相促进,联带发展的。既明乎百万年间人类在其活动改造的同时改造着其自身;其自身且为后天产物矣,则人性又焉得有先天之可言邪?不可见其此时仿佛“天生来如此”而遽认为先天也。世俗一般之人性论,殆非通人之见欤。
  或问:与生俱来,不学而能者,且未足言先天,则更将向何处求先天?难道一切一切惘非后天,根本就无所谓先天吗?答之曰:是亦不然,请于吾书后文详之。
  五、果有所谓人性否乎?──此一问题宜从两方面中申其说,乃得透彻:
  (一)难言有人类一致之人性存在。──人类从形体以至心理倾向,无时不在潜默隐微演变中,积量变而为质变,今既大有变于古矣,且将继续变去,未知其所届;而期间心理倾向尤为易变与多变,其将何所据以言认性乎②?非第其今昔前后之莫准也。横览大地,殊方异俗。在不同的肤色种族,不同的洲土方隅,非皆有所不同乎?人种血缘关系而外,或受变于自然风土异,或从各自宗教、政治、经济、文化历史演来,而有所谓民族性者,表见其不同。说人类,信乎不失为同属人类,而见于其社会生活心理倾向间者,则求所谓一致之人性盖难言之矣。
  然而此犹未若阶级性掩蔽乎人性之为甚为。前既言之,人类生命实重在其社会生命一面;而阶级则发生于历史发展一定阶段的社会生活中,成为其社会所必不可少的结构者。此一定阶段,盖指人类历史上有国家出现以至国家卒又归消亡之一阶段。国家──信如恩格斯所云──“是社会陷入自身不可解决的矛盾中,并分裂为不可调和的对立方面而又无力摆脱这种对立情势的表现。”结构之云,正谓其在经济上同时又在政治上皆为既互相对立(剥削对被剥削、统治对被统治),恰又互相依存,以构成此一社会内缺一不可的两个方面也。此为一社会中的两大基本阶级,其他阶级、阶层则从属于此。虽论其人时代、地区曾非有异,而生死利害彼此处境不同,则其立场、观点、思路,一切心理倾向为其行动所从出者,夫何能不异其趣而相为矛盾斗争乎?此即阶级性之由来。除原始社会外,从过去之奴隶社会而封建社会而近代至今之资本社会,既无超外于阶级而生活之人,便无超处于阶级性之人性。乃至走向消除阶级之路如中国者,作为阶级的经济基础(生产关系)几已不存,而其人之种种活动仍见有阶级性(阶级斗争质)。若在修正主义出现情况下,且可复反于阶级分化之局焉。甚矣哉,阶级性之顽固而人性之难言!
  (二)人性肯定是有的。──毛泽东在其强调人的阶级性时,必先肯定说:人性“当然有的”③;其立言可谓确当得体。人性所以当然是有者,约言之其理有三:
  1.生物有相同之机体者,必有相同之性能;其在人,则身与心相关不可离也。在不同时代、不同种族、不同阶级的人,果其身的一面基本相同矣,岂得无基本相同之心理倾向?虽曰意识、心情之发展与陶铸来自社会、而社会是不相同的(不同时代、不同种族、不同阶级)。但其发展总是在基本相同的机体基础之上的。发展到后来可能大异其趣,而当其开初则有此身即有此心,不可否认还有基本相同的心理功能为其发展之心理基础或素质。古语“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其谓此乎。
  或问:此只是一种推论耳;此最初所有相同之心理或素质者亦可得而指实之乎?应之曰:可,请于吾书后文详之。
  2.阶级性后于人性而有,既肯定于前;抑且人性将在阶级性消灭之后而显现,不亦为论者所公认乎?则人性当然是有的了。
  或曰:原始社会之人性远在往古,吾人未曾得见;共产社会之人性远在未来,吾人复不及见之;则此又是一推论耳。其亦有及今可得而见之人性否乎?应之曰:有,兹试方之如次。
  3.阶级性之在人者,纵许烙印深重,然其人性未尝失也。于何见之?此于其可能转变见之,或出此(阶段)而入乎彼(阶级),或出彼而入乎此。彼此之间苟无其相通不隔者,其何能为此转变耶?马克思、恩格斯固皆资产阶级之人也,而为国际工人运动之先导,是其显例矣。今吾国之资产阶级分子,有的已得到改造,有的不正在改造乎?领导党以自觉地转变期之,而在彼亦以此自勉。即此自觉转变性即人性也。《论持久战》等文中早曾指出人之所以区别于物的特点在此,而名之曰“自觉的能动性”,又或曰“主观能动性”④。不相信人之有此人性,何为而期望其转变?不自信其能转变何为而以此自勉?阶级性之不足以限制人,而人之原自有人性也,固早在彼此相喻而默许中矣。
  又观于一向之国际工人运动、当前之世界革命运动,不同国度、不同肤色种族之人而共语乎一种思想主义,协力于同一理想事业,则人类所有种种分异不足以限隔乎人性也,不既昭昭矣乎?
  最后,吾愿说阶级性之被强调固自有理。人类从生物进化而来,后于高等动物而出现。其进化也,非因有所增益,而转为其逐渐的所剥除(剥除一些动物式本能),是以人性生来乃无其显著(色彩)可见者。譬如说:虎见其性猛,鼠见其性怯,猪见其性蠢,如是种种;物性各殊,颇为显然,而人却不尔。人类盖不猛、不怯、不蠢,亦猛、亦怯、亦蠢,可猛、可怯、可蠢者也。试看:虎与虎之分别不大,鼠与鼠之分别不大,猪与猪之分别不大也,而人之与人其分别往往却可以很大很大;不是吗?人性显著可见者独在其最富有活变性(modifiability)与夫极大之可塑性(plasticity)耳。是则所以为后天学习与陶铸留地步也。阶级性以及其他种种分异之严重,岂无故哉!
  然而无谓人性遂如素丝白纸也。素丝白纸太消极,太被动,人性固不如是。倘比配虎性猛、鼠性怯、猪性蠢而言之,我必曰:人性善。或更易其词,而曰:人之性清明,亦无不可。凡此当于后文指出之。注:
  ①人类从猿的系统分离出来的时间,现今一般都认为是在地质时期的第三纪中新世,或其前后;就绝对年代来说,至少在一千万以上。美国耶鲁大学自然博物馆古脊椎生物学馆馆长西蒙斯教授,是关于灵长目进化方面的专家,据他证明在三四千万年前就存在大猩猩和人类的分别派系。又学者称能制造工具的人之出现,真到现代人,为“真人阶段”。
  ②马克思在其《哲学的贫困》一书中,曾有“蒲鲁东先生不晓得整个历史,正无非人类本性的不断改变而已”一语。
  ③《毛泽东选集》第三卷,第八七一页。
  ④《毛泽东选集》第二卷,《论持久战》及《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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