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头不可不叩


  却说石葱挥刀欲杀王绝之,眼看将要得手,“铮”的一声,长刀竟被荡开。一看挡架之人,却是刘琨。
  石葱忍着怒气道:“刘司空,你为何相救这小子?”
  石勒早年杀戮甚盛,后来先是张宾教他笼络民心,再来则是佛图澄劝他皈依向佛,方才减少杀戮,改行仁政。然而石虎、石葱依然蛮性未改,杀人不眨眼,如果阻止石葱的不是鼎鼎大名的刘琨而是别人,以他的脾性,早就把来人大卸八块了。
  刘琨右手持着一柄短剑,抵住石葱的刀,原来他左右袖中,均藏有短剑,真不知他身上究竟有多少柄剑。他道:“我来是助你杀掉迷小剑,但我可不容许你杀掉一名汉人。”
  石葱狞笑道:“你不容许我杀掉一名汉人,那我亦不在乎多杀一名汉人!”
  唰唰唰唰,上下左右连劈四刀,全往刘琨砍去。
  他从刚才刘琨与王绝之过招间,见刘琨剑法精奇,是名劲敌。然而刚才一场激战,想必内力消耗不少,不趁此良机消灭这一员汉人猛将,更待何时?以姚弋仲的武功,要对付那两头畜生是绰绰有余,迷小剑必死无疑,他还是专心杀掉刘、王这两名汉人的大高手,更对石勒有利。
  只听得“啵”地一记闷响,姚弋仲轻轻一掌,便击碎了皇甫一绝的头盖骨,登时脑浆四溅。
  姚弋仲击毙皇甫一绝,改掌为爪,直抓向迷小剑的脖子,跟刚才使的招式一模一样。他已下定决心,一定要用这一招杀死迷小剑。
  可惜,姚弋仲这一爪,居然又落空了。
  迷小剑亦突然在他的眼前消失!
  姚弋仲抬头一看,迷小剑已然身在半空,英绝的双足紧紧抓住迷小剑的两条大腿,正在振翅奋飞。迷小剑的身体虽然比英绝大上一倍有余,然而英绝修练过武功,奋力拍翅之下,居然越飞越高,虽然爪足扣得迷小剑的大腿太紧,以致鲜血淋漓,然而迷小剑这条将进鬼门关的性命,毕竟又拾了回来。
  然而,刚才英绝还在十七、八丈外,就算再多生一副翅膀,也无法在刹那间飞来救走迷小剑啊!
  原来是王绝之!
  王绝之死里逃生,才喘过一口气,又见迷小剑遇险,然而自己的身体还钉在墙壁,不能动弹。人急智生,他伸手抓起迷小剑的身体,尽提其气,将迷小剑用力往上抛,大声叫道:“英绝,接住!”却连自己也听不见自己的叫声。
  他这一抛已耗尽全身真力。丹田没气,自然叫不出来。
  英绝极通灵性,虽然听不到王绝之的叫声,一见迷小剑的身体凌空飞出,立刻疾速飞翔,及时抓住迷小剑的双腿。
  王绝之强提真气发力,全身伤口剧痛,犹如万刃加体,痛得险些晕倒。此刻他只见眼前满天星斗,什么人影统统瞧不见,姚弋仲是星星、石葱是星星、刘琨是星星、迷小剑和英绝也是星星,脑袋混乱一片,啥也想不到了。
  石葱和刘琨交手七招,眼角余光瞥见迷小剑这“煮熟了的鸭子”真的“飞”走了,不禁同时停下手来,面面相觑,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没有一个可以把半空中的“熟鸭子”拉回地面。
  这时忽听有个女声冷冷道:“你杀了皇甫一绝,我就算拚了命,也要你的命!”
  来人站在巷口,一脸冷漠,不用猜自是英绝和皇甫一绝的主人——绝无艳。
  当日一战,绝无艳为羌人党所救,带到了天水城内。她曾多次向易容提出要见迷小剑,始终未获应允。最后一次,差点要拍“地”大骂了——本该是拍桌子的,但是天水城物资匮乏得连张桌子也没有。到了今天,甚至连易容的人也没有见着。
  绝无艳是何等执拗之人,她见不到易容,干脆自己四处寻找迷小剑,她靠英绝和皇甫一绝的帮助,没花多少工夫,便追到这里来了。
  姚弋仲也不理睬绝无艳,只是紧盯着半空中的迷小剑,沉思该用什么方法,才能让他掉下来。
  绝无艳虽然恨极了姚弋仲,但她也不是傻子,身为羌人,在很小的时候就已听闻姚弋仲的厉害,当然不会蠢得贸然上前挑战,徒送死而无功。
  她手上握着一柄形状奇特的弯刀,紧盯着姚弋仲,思索该用什么方法,才能杀了他为皇甫一绝报仇。
  石葱见到迷小剑被救走,也无心再跟刘琨打下去,收刀道:“人重鹰轻,这鹰抓不了迷小剑许久,必然下地,咱们追上去,看它挺得了多久!”
  他无心恋战,刘琨可是有心得紧,冷笑道:“你想追上去,可以,先吃我一剑再说。”手中短剑疾刺向石葱。
  石葱举刀挡架,叫道:“刘琨,你要打架,我随时奉陪,只是正主儿未死,咱们先办好正事,再拼个你死我活还不迟。”
  刘琨道:“你想杀我,还想要我跟你合作?别罗唆了,咱们哥儿俩先大战三百回合,你若能保得住性命,再去追杀迷小剑吧。”
  他边说边迅速挥动手中剑,一剑紧接一剑,石葱手忙脚乱的抵挡刘琨凌厉的攻势,哪还有半分余力追杀迷小剑?口中只哇哇叫道:“刘司空,万事以利益为重,别逞一时意气,先杀迷小剑要紧……”
  刘琨的武功本来胜过石葱一筹,跟王绝之打过一场后,力气减弱几分,此消彼长之下,本该与石葱打得难分难解、不过千招不能分出胜负才对,然而石葱心不在战,一个失神,小腹给划开一道约七寸长的口子。
  石葱被这一剑伤得非轻,剧痛之下,反而激起他的兽性,迷小剑也不顾了,挥动长刀狂劈而下,先将眼前之人毙于刀下再说。
  当当当当当,刀剑交击了不过五式,突然顿住。
  刘琨只觉一阵大力涌来,朝旁边跳开数步,待看清来人容貌,不觉一呆,冷冷道:“姚弋仲,你也想来淌这浑水?”
  姚弋仲捉住石葱的右腕,使他无法发招,“你们要分出生死,也不必忙,先逃出这里再说。”
  刘琨转头一看,只见绝无艳身旁多出了两个人,左边是武都一阳,右边却是零霸。
  石葱冷笑道:“就凭他们三人也想拦住我们?看我一个人,不用一百招……”
  他边说边举起被姚弋仲抓了又松开的手腕一看,只见五条指痕深陷,不禁骇然,后面的话登时说不下去了。
  姚弋仲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天水虽然被围,但他们要调动三千、五千人手来把我们砍成肉酱,也是易如反掌的事。”
  他话声方落,刘琨、石葱便听见大批人马合围的脚步声,面色不禁一变。
  石葱身经百战,多历变故,虽处于包围之中,也不失镇定,眼珠子一转,说道:“我们有人质在手,根本不用怕他们人多。”
  横刀架在王绝之的颈项,大声向武都一阳道:“速速让路放行,否则教这小子人头落地!”
  他见机极快,此刻形势逆转,已不求杀迷小剑,只求脱身保命了。
  武都一阳哈哈笑道:“你以为拿刀架着这个汉人小子,我便会饶了你的性命?这个姓王的只是为我们送粮食的,却连粮食也丢了,害得天水城里十万羌人要饿肚子,我恨不得把他的脑袋砍下来,以泄心头之愤,你来砍他,倒省了我的一把功夫。”
  石葱心中暗忖,这也是实情,武都老鬼之前和王绝之连面也没有见过,怎会为了他而放过我们?这个算盘可打得大错特错。
  他的心虽弱,口中可不肯示弱,刀锋陷进王绝之的脖子半寸,“你倒试试上前一步,看看我宰不宰了他。”
  武都一阳索性不理会石葱的威胁,迳自转向姚弋仲说:“刺史,我们明白你只是为了保护羌人的性命,一时胡涂,才会做出背叛迷豪的事来。你曾经为羌人立下那么大的功劳,每个羌人都记在心中,不敢或忘。人谁无过?只要你及时回头,我可以保证,自迷豪以下,十二种羌人都欢迎你,决计不会存任何计仇之心。”语带殷切,双目满是期许之色。
  刘琨、石葱以为武都一阳该对叛变的姚弋仲恨之欲其死才对,谁知竟然反其道而行,不咎既往,反而邀他回巢,岂非咄咄怪事?
  然而刘、石二人都是有勇有谋之人,回心一想,立明其理。
  姚弋仲是羌人的第一高手,麾下的赤亭羌人数超过四万,此刻羌人党正值风雨飘摇,如果姚弋仲一走,恐怕会分崩离析,天水再也无法多守一刻。纵使他们再恨姚弋仲,也非得放下仇恨,邀他回巢不可。
  石葱心想:如果是我,便不计前嫌,先跟姚弋仲共抗强敌,待打退敌人后,再来过桥抽板、秋后算帐,把这个叛徒千刀万剐,方能泄得了心头之恨。
  姚弋仲摇头道:“武都,你的好意,姚弋仲心领了。你该知道我的为人,一旦决定,便永不回头。”
  绝无艳看见姚弋仲执迷不悟,居然心中暗自欢喜。姚弋仲背叛迷小剑,杀了皇甫一绝,她对他恨之入骨,生怕姚弋仲重返羌人党,和武都一阳握手言和,那要杀他更是难上百倍。只是她向来冷漠沉稳,不屑出言挑拨,只是旁观两人的对话。
  武都一阳道:“刺史,你最好再仔细思量,别逼我杀你!”语气趋硬,正是软硬兼施之举。
  姚弋仲闻言面无惧色,“你要杀我,请便。一之为甚,其可再乎,我已不忠于迷豪一次,可不能再失信于石勒!”
  武都一阳还待再劝,只听身后一人道:“你不用再劝了。我从父许他的条件,是你们想不到的,人为权死,鸟为食亡,他宁愿以命相搏,也不会再回羌人党。”
  话才说完,一道长虹从天而出,直飞半空,割断了英绝的颈项。
  事出突然,众人俱感惊愕。
  英绝经过绝无艳四年多的日夕教导,练过内功,不是那么容易被伤,只是它身重不过二、三十斤,抓住一名百斤重的大人,仗着内力,双翅不停拍打,方才勉强飞在半空,根本无法像平时一般飞翔云端。这一刀来势快绝,抓着迷小剑的英绝连闪都来不及闪,鹰头已被切了下来。
  英绝既死,无头鹰身与迷小剑的身体迅速往下坠,众人正自惊愕间,那人已然越过武都一阳的身后,飞身往上扑,接住了迷小剑。
  这人身材魁梧,眼光慑人,赫然是石虎!
  武都一阳看见迷小剑落入石虎手中,心中不禁扼腕:原来石勒除了石葱、刘琨、慕容嵬之外,还派了石虎来!唉,我早该想到,姚弋仲、慕容嵬、刘琨是何等人,怎会听从石葱的指派?石勒定然另外派了大将亲信,只恨我竟然没有想到!
  石葱见到石虎,大喜道:“大哥,你来得正好。如你晚来一步,恐怕我们都没命了。”
  石虎抱着迷小剑,第一件事竟然是向刘琨恭恭敬敬的叩了三记响头,恭声道:“石虎叩见刘司空。”
  他这突兀的举动,在场之人居然无人引以为怪。
  十三年前,石勒战功初成,其母和从子石虎仍住在故乡武乡,后来武乡失陷,石母和石虎落入字文鲜卑人的手中。
  刘琨得知此事,率领一小撮军队,亲手剑杀一百七十名字文战士,救出了石氏祖孙,并把他们送到葛陂交给石勒。
  石勒自然知道刘琨的心意,遣人回覆口信道:“你虽对我有救母之恩,但是军国之间无私情可说。我已决定要投效匈奴汉王,阁下不必劳心了。”
  虽然如此,石勒也算是欠了刘琨一个人情。是以这十三年辗转交战,石勒始终对刘琨手下留情,刘琨以一支孤军独存于西北群胡环伺之间,岂出无因?
  石勒欠了刘琨一个人情,但对石虎而言,却是欠了刘琨一条命——如果没有刘琨的相救,他早已让字文鲜卑的人给杀了!
  是以石虎见到刘琨非得必恭必敬叩头谢恩不可。
  这里众人均是消息灵通之士,早知道刘琨和石虎这段过往,是以见到石虎向刘琨叩头,一点也不以为奇,反觉理所当然。
  刘琨上前一步,伸手示意石虎站起来,说道:“你我是敌非友,对敌时互相攻杀也不用之客气,这个头大可不必叩。”
  石虎站起身,摇了摇头,“石虎和司空在战场上对阵时,互相厮杀不用客气,这是自然的,石虎若要砍下司空的头,也是毫不犹豫的事。然而见面时这个头,却仍是不得不叩。”
  刘琨说道:“说得好。”遂不再言语。
  石虎走到石葱身前,说道:“放了他。”
  石葱不解的看着他,“为什么?”
  “王绝之是我的好朋友,放了他。”
  石葱好不容易才把王绝之这块肥肉放在砧板上,怎肯轻易放手?分辨道:“王绝之武功高强,今日若纵虎归山,他日必会成为无穷的后患。”
  石虎沉下脸来,一双虎目盯着石葱,石葱吓得心头一震,再也说不下去,只好放开架在王绝之脖子上的刀,冷哼道:“哼,算你走运!”
  突地发出一声长笑,王绝之出手如电,捉住石葱的手腕用力一转,“喀吧”一声清脆响声,石葱的手腕应声而断,紧接着大腿处传来一阵剧痛。
  在伤了石葱之后,王绝之的身形迅速一闪,人已在一丈开外,大声道:“石将军,多谢你念着故人之情,开口救我一命!”
  转头对刘琨道:“也多谢刘将军救命之恩。”
  他其实受伤不轻,不过佯装伤得更重,好像连动也不能动的样子,等待机会制服姚弋仲——在他心中,石葱不足为惧,刘琨和自己半敌半友,也不算是真正的对手,可怕的只有姚弋仲一人。
  然而变生多端,先是武都一阳出现,形势逆转,他只需想法子逃出就可以了,姚弋仲、石葱、刘琨三人自有武都一阳及大批羌人对付,心中只是思量:有什么方法可以助刘琨杀出这里呢?
  谁知石虎突然来到,一举扭转情况,以高超的武功杀英绝,捉迷小剑——如果王绝之没受伤,倒还可以阻止他,如今却是万万不能了。
  王绝之忖度情势,他熟知石虎的武功,心知迷小剑落到石虎手上,想救回来是不可能的事,只有对石葱下重手来泄愤,先逃出石虎掌劲的范围再说。
  石葱猝不及防中了重招,不由得单膝跪倒在地。
  他自懂事以来,历经大小无数战役,不知受过多少重伤,就算是让敌人砍上十刀,也不会哼上一声,更不会跪倒在地,只是这次他的大腿插着一柄短剑,却是任何硬汉也不得不跪下来。
  这柄短剑原来是钉在王绝之的盘骨,王绝之在扭断石葱的手腕后,再以快绝的手法拔剑、插入石葱的大腿,再使出易步易趋的身法,飘然逸走。他的手法快得让石葱看也看不清楚,便已断腕伤腿。
  石虎语带讥讽道:“现在你该知道,琅琊狂人王绝之并不是你这种料子所能应付的。”
  石葱是张宾的人,是以石虎一向与他不和,见到石葱出丑,反倒幸灾乐祸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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